lgg6香港售价:齐邦媛:一篇难写的序——日文版《巨流河》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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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邦媛:一篇难写的序——日文版《巨流河》出版

发布时间:2011-12-13 17:37 作者:齐邦媛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424次


大陆版《巨流河》封面

台湾版《巨流河》封面

 

  【 前 言 】


  《巨流河》在台湾出版整整两周年的今天,我手里捧着国际快递寄来的日文译本,上下两册,山村灯下,看着自己童年的照片,竟不知已泪流满面。


  日本读者会怎么看这本书呢?中日战争那八年,有数百万日本兵死在深不可测的中国大陆。而中国人,前十年被追杀奔跑,后六十年大离散,数千万人数代湮没。死者默默,生者岂可无言?


  我日思夜想多年,也写了多年,这本书在台湾,在大陆都有很多回响,但是这日文译本的序却最是难写,太多该说的话,都写不明白,剪不断,理还乱,一世纪的伤逝憾恨怎么说得明白?


  日文译者池上贞子、深谷真理子,有如此超越出尘的文学姓名,也象征了文学清朗的胸怀。


  一本书开始活着,是读者说话的时候。(齐邦媛写于2011年7月7日)


  我日思夜想多年,也写了多年,《巨流河》在台湾,在大陆都有很多回响,但是这日文译本的序却最是难写,太多该说的话,都写不明白,剪不断,理还乱,一世纪的伤逝憾恨怎么说得明白?


  巨流河是清代称呼辽河的名字,她是中国七大江河之一,辽宁百姓的母亲河。哑口海位于台湾南端,是鹅銮鼻灯塔下的一泓湾流,据说汹涌海浪冲击到此,声消音灭。


  这本书写的是一个并未远去的时代,关于两代人从巨流河落到哑口海的故事。


  六十年来我在台湾,我读书,教书,写评论文章为他人作品鼓掌喝采,却无一字一句写我心中念念不忘的当年事——郭松龄在东北家乡为厚植国力反抗军阀的兵谏行动;抗日战争初起,二十九军浴血守华北,牺牲之壮烈;南京大屠杀,国都化为鬼域的悲痛;保卫大武汉时,民心觉醒,誓做决不投降的中国人之慷慨激昂;夺回台儿庄的激励;万众一心,一步步攀登跋涉湘桂路、川黔路奔往重庆,绝处求生的盼望;漫长岁月中,天上地下,在四川、滇缅路上誓死守土的英勇战士的容颜,坚毅如在眼前;那一张张呼喊同胞、凝聚人心的战报、文告、号外,在我心中依然墨迹淋漓未干。那是一个我引以为荣,真正存在过的,最有骨气的中国!


  半世纪以来,我曾在世界各地的战争纪念馆低回流连,寻求他们以身殉国的意义;珍珠港海水下依然保留着当年的沉船,爱丁堡巨岩上铁铸的阵亡者名单,正门口只写着:“Lest We Forget”(勿忘!)——是怎样的民族才能忘记这样的历史呢?


  为了长期抗战,在大火焚烧之中奔往重庆那些人刻骨铭心的国仇家恨,那些在极端悲愤中为守护尊严而殉身的人;来台初期,单纯洁净地为建设台湾而献身、扎根,不计个人荣辱的人。许多年过去了,他们的身影与声音伴随我由青壮、中年,而一起步入老年,而我仍在蹉跎,逃避,直到几乎已经太迟的时候。我惊觉,不能不说出故事就离开。


  似那寻觅筑巢的燕子,我终于在桃园找到这间最后的书房,月升日落,身心得以舒展安放,得以一笔一画写出我这本心愿之书。


  如今《巨流河》日文译本即将问世,这篇序却是难写。我的国族,家庭命运深深陷在中日关系的历史中,整整百年,千丝万缕的爱、恨、情、仇,当从何处说起?


  理智地来说,我终生不能了解,人与人之间,国与国之间,怎么会有那么持久的,不停歇的伤害?日本对中国的侵略,不仅造成当年那数千万人的死亡,也造成了至今仍有数百万人,漂泊异乡,至今数代不能回归故乡。


  而在情感上说,中日两国是近邻,文化上自古都在师友之间。在我父亲那一代很多的知识分子曾“东渡扶桑”去留学,在日本都有良师益友。2002年我专程去金泽市追寻我父亲读了三年金泽四高的足迹,终于找到纪念馆。他们很兴奋地在校友名录找到1920级的齐世英名字,名字下面是一片空白。1920以后他去了哪里?他由金泽四高毕业保送京都大学哲学系,转学去了德国,回中国参加反军阀革命,结识了当时的日本驻沈阳总领事吉田茂。中日战争后再度相见,曾多次聚谈,吉田茂是他终生钦佩的政治家。我在金泽住了五天,每天在古巷旧街间行走,拜访古迹及著名的兼六园,记得父亲在世时常常说起在金泽读书美好的岁月。想着这近百年的中日恩怨真是感慨万千。


  在那八年漫长的对日战争中,我对日本人最清晰的印象是1945年二月,中国农历年刚过,在那美丽的三江汇流的四川乐山古城,极寒冰的早晨,我与三位同学去文庙上朱光潜老师的英诗课,由文庙广场进了庙门,迎面看到棂星门旁石柱上贴了一大张毛笔写的布告,墨汁淋漓似尚未干:


  二月二十五日早晨,美国巨型飞机一千八百架轰炸东京,市区成为火海。日本首相小矶惶恐,入宫谢罪。


  站在这布告前的数百个中国大学生,已经在战争中熬了八年之久,大多数的人全靠政府公费生存,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在大块石板铺的文庙正庭,无声无言地站着,读到这样的复仇消息,内心涌出复杂的欣喜。


  我也无言无语,沉痛而欢欣地站在石柱之前,想像那遮天蔽日的死亡降临之际,有些女人把在中国战场死去的情人或丈夫的骨灰绑在和服的背袋里,火海里,这些骨灰将被二度焚烧……


  1947年,初来台湾大学任助教时,在单身宿舍,第一次睡在榻榻米上,长夜漫漫,在窗外树间听收音机播放《荒城之月》,在音乐中忘记它是日本歌,令我想起在崇山峻岭的川黔路上逃难时,荒郊寒夜的风声犬吠;想想那数百万死在侵略中国战场上的日本兵,虽是我们痛恨的敌人,家中也有人在寒夜等他们回家吧。


  近七十年后的2011年,我在台北看到日裔美籍摄影家中川治(Osamu James Nakagawa)的展览∶以Banta“崖”为名。战后出生的艺术家,用最新科技摄制一系列冲绳岛的断崖绝壁,想用色彩沉重慑人的岩石和洞穴写真,重现二次世界大战时数十万人跳崖的悲痛。崖间的和平公园是我一直想去参访之地。我写《巨流河》时心中亦是充满了那样虔敬而悲痛的心情。


  感谢池上贞子、神谷真理子教授将此书译成日文出版,感谢黄英哲教授的促成与种种协助。愿此书日文版之问世,可增加我两国民间的认识,尤其是知识分子对灾难的态度,增加人类的悲悯心,促进世界的和平与和谐。


  感谢哈佛大学讲座教授王德威以《如此悲伤,如此愉悦,如此独特》这样切中我心的评论,为此书作真正的导读。他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专家,兼蓄历史眼界与文学胸襟,对我所写的时代和家乡有深刻的了解,也因此能见人所未见,点明这是一本“惆怅之书”。书中人物有许多也是他生命中的人物,自幼耳闻目睹,他知道他们打过的每一场仗,跑过的每一条艰难路,知道他们所秉持的理想和护住的圣洁的人性光辉,绝不能粗陋地以成败论英雄。感谢他鼓励我,回应时代暴虐和历史无常的最好方法,就是以文学书写超越政治成败的人与事。


  书写前,我曾跟着父母的灵魂作了一趟返乡之旅,独自坐在大连海岸,望向我扎根的岛屿。回到台湾,在这间人生最后的书房,写下这一生的故事。即使身体的疲劳如霜雪重压下的枯枝,即使自知已近油尽灯枯,我由故乡的记忆迤逦而下,一笔一划写到最后一章,印证今生,将自己的一生画成一个完整的圆环。天地悠悠,不久我也将化为灰烬,留下这本书,为来自巨流河的两代人作个见证。


齐邦媛近照


  齐邦媛


  1924年生


  辽宁铁岭人


  具汉满蒙古族血统


  国立武汉大学外文系毕业


  1947年赴台。曾为台湾大学外文系教授。编选、翻译、出版文学评论多种,对引介西方文学到台湾,将台湾代表性文学作品英译推介至西方世界作出重要贡献。


  《巨流河》是作者以逾八十高龄书写的回忆录,以一个奇女子的际遇见证了纵贯百年、横跨两岸的大时代的变迁。本书有两条主线:一是借着父亲齐世英的经历,串联起一代铮铮铁汉们在侵略者炮火下头可抛、血可洒的气概与尊严;一是从自己诞生、童年写起,战火中逃离至重庆,八年间受南开中学与武汉大学教育,受业于名师,得文学启蒙,大学毕业后落脚台湾展开学术事业,成为台湾文学推手。


来源: 晶报 | 来源日期:2011-07-20 | 责任编辑:左小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