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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30:16

时间的殊相
周泽雄
我决定用七天——只能是七天——读完托马斯·曼的长篇小说《魔山》,当然是出于对小说家的尊重,虽然也想使自己的阅读感觉有可能稍带着变得敏锐些。小说共分七章,主人公汉斯·卡斯托普呆在山上的时间不知不觉地也有了七年,山庄餐厅里摆放的餐桌正好为七张,汉斯在山上的交际圈子,经作者点破亦为七位。为什么要说“经作者点破”?因为这七位朋友的形成有点勉强,其中至少有三人是凑数的,也就是说若不包括主人公,凑数的竟达半数之多。看来,“七”是一个先验的结构性设定,“对于十进制的初学者,它不是一个整数,但却是一个很好的、很方便的数字,一个神秘的美丽如画的时间躯体。”为此,作者甚至在完全不必让“七”介入的时候,仍坚持让我们一睹这具“美丽如画的时间躯体”:在魔山上,连量体温的时间都必须是七分钟,而不是中国各类医院通行的五分钟,更不是笔者偶感风寒时习惯于采用的两分钟。
一名现代作家如果足够伟大的话,他的匠心之作往往不只包孕着一项雄心。这部怪异的小说,本身就像山庄主人贝伦斯宫廷顾问张开的双臂,可以容纳诸多分析的角度,可以容留不同的学术眼光,甚至容忍邪派的穿凿附会。仅仅“意大利撒旦”塞特姆布里尼和耶稣会士纳夫塔这一对玄学枭雄那无穷无尽滔滔汩汩匹似持剑决斗的口舌之争,就够一位哲学系研究生撰写博士论文了。而“魔山”本身那既内敛又伸展的空间象征意味,也不太可能被轻易窥破,即使这个词只在小说中漫不经心地出现了一回。就托马斯·曼而言,对“魔山”的探险式写作固然取决于那种高峻如哥特式建筑穹顶的浮士德精神(这也是他作为歌德后继者的一种当然的德意志集体无意识),但与此同时,斯宾格勒象征体系中如拜占庭建筑般平面展开且一般更具时间意味的东方人文精神,看来也同样在他体内周流激荡,这使得《魔山》至少附带了这样一个诡谲的创作企图:玩味时间那倏忽无形的质地,必要的话,让时间现形,成为《魔山》事实上的主人公。
这是一个猜测,一个被七天的阅读不断加强的猜测,幸运的是它也随作者小心翼翼的文字不断变得明朗。
“是啊,时间这东西真是个谜,要搞清它的真相谈何容易!”“时间——就其作为自在与自我的时间本身而言——可以被叙述吗?说真的,那是不可能的,否则就会是一起愚蠢的荒唐行为!”我们知道,小说家的自问自答里往往包含着某种睿智和狡黠,果然,他紧接着就对“时光流逝,光阴荏苒,日月如梭”之类“流行的说法”毫不留情地奚落起来,并高高在上地断言道:“凡是思维健康的人,谁都不会把这称之为叙述。”我们知道在中国古典小说中,这一招法尤其普遍,诸如“有话即长,无话即短”、“闲处光阴易过”、“时间如白驹过隙”之类滥套模式,分明表现出叙述者对“时间”极大的不耐烦,好像它是一件碍脚的物事,必须用最不容分说的方式,快刀斩乱麻地处理掉。这一无视时间丰赡特质的做法,即使在今天的中国作家那里,也是被贯彻得不折不扣的,仿佛时间被架空之后反而会更有利于兜售自己那东一榔头西一棒的片言碎语。托马斯·曼则通过一句格言式的阐述,显出了自己与这一派作家的决绝:“正如时间是生命的要素一样,时间是故事的要素。”于是,我们便自然回想起他在本书开头部分对读者的提醒,讲故事的人,不正是一位“悄声召唤动词过去时的魔术师”?
我们还是小心地回避对数字“七”的探讨吧,它是属于神的,它深不可测的创世意味注定了自身只能成为某种结构性附丽,而无法得到裸露性揭示。他的美丽躯体上永远覆盖着一张无花果叶。作为一个弗吉尼娅·伍尔芙意义上的“普通读者”,同时也作为“这一个”意义上的特殊读者,我总是本能地对潜伏在作品中的时间因素抱有强烈好奇,虽然一旦需要对这一因素予以明确把握,我又立刻显得不知所措起来。圣·奥古斯丁说得明白:“如果没有人问我,时间是什么?我是知道的;可是如果要我向人解释它,我就不知道了。”
然而,虽然怀着忐忑之心,托马斯·曼却步伐坚定地走向了那不可接近之物。他古怪的篇章结构,由于“时间的长或短、拉长或压缩并不取决于我们,而取决于我们故事主人公的经历”的缘故,遂完全与主人公对时间的感知状态一一对应。是的,小说共分七章,汉斯·卡斯托普在山上共呆了七年,但前四章竟然只交代了汉斯在山庄疗养院最初三周的生活情况,叙述的节点也主要围绕着餐桌进行。由于山上实行一日五餐制,一种极端琐屑的时间状态便在读者眼前呈现出来,直到时间本身被煮成一锅粘糊糊的稀粥。当然,章节上的七分之四并不等于它能享有同等规模的篇幅,不,就篇幅而论小说实际上只进行了四分之一左右。在与前四章篇幅相若的第五章里,作者安插了大约七个月的时间容量,叙述节点也相应扩容,一日五次的进餐转而为数月一次的节日所替代。如果时间单调得真地就像钟摆,上一次摆动与下一次摆动完全一样,或者“如同鸡蛋那样,个个浑然相似”,作者告诉我们,时间中人却未必会有度日如年的感觉。“在这里的病人看来,两点一刻无异于两点半,甚至无异于三点,反正这里有三这个整数可以用。三十分钟,在病人们看来不过是三点至四点这整整一小时的弱起小节,应该从内心里把它加以消灭”。因此,当“动词时态开始变得模糊起来和搅和在一起”的时候,汉斯和他山上的伙伴们反而因为有无穷多的时间而成为时间的饕餮者,可以大口大口地把所有不重要的时间吞食掉。于是,它们便真地被吞掉了。时间大踏步地前进,像一阵蛮不讲理的秋风一夜间吹落了一夏的树叶,毫不理会这些树叶中原本具有的生长奥秘。除非口腔里突然被塞进一支体温表,注意,七分钟。像时间老人本身发出的一声轻微咳嗽,这便引起了主人公的警觉,刹那连接了永恒。时间被暂时激活了,一条冬眠的生命稍稍蠕动了一下身子,咂巴一下麻木的舌头。在他迷离的眼神中,我们蓦然瞥见那具“美丽躯体”掀起裙裾一角,随即复归隐退。在体温表从口腔里取下之后,时间继续麻木不仁地前进,直到小而言之撞上下一次“七分钟”,大而言之撞上下一个节日,比如那个“瓦普几司之夜”。一名远远谈不上漂亮而眼神也颇有些特别的女子,即使教养上有种种令人难堪之处,但好像仍能博能男子——尤其是那些平素表现得还算理性的男子——的好感,这在生活中原非少见。我们年轻的主人公正遇上了这样一位舒夏特夫人,于是,在一番极具德国风味的爱情表白之后,我们突然发现舒缓无际的时间之流,猛不丁地撞上一座虎跳峡,从而陡转直下。时间再次被照亮了,明艳灿烂,俨然一位五朔节王后。它的物理结晶是,汉斯由此获得一件“看不见的珍藏”,“一帧克拉芙迪娅(即舒夏特夫人)的透视片,虽然没有面孔,但上身那纤细的骨骼,那柔软莹洁的肌肤,还有那乳峰,都表现得出神入化,历历可见……”
小说第六、七章开头第一个词都是“时间”,这显然寄托着作者“叙述时间”的伟岸雄心。事实上自从汉斯被贝伦斯宫廷顾问用“食指和中指一下子翻开眼皮”之后,他发青的脸色就注定无法再享受生命之树的常青,时间也随之成为某种遁地远去的异质之物。他只是自以为在时间之中,其实则在时间之外;除了像打量一个姑娘或一座山头那样对时间作一番不乏实验室气氛的考察,他已无能让时间从自己的内心世界自然地喷涌而出。这一点汉斯本来就有所预知,他勇敢的表兄约阿希姆早在他上山之初也曾告诉他:“它根本没有前进,根本就不是时间。”
然而现在我们该如何捕捉时间的节点呢?山上的四季已经错乱不堪,“几乎没有真正的四季,而只有夏天和冬天,并且乱七八糟地搅和在一起。”“这里的冬天没有明确的时间界限,全年随时都会有暴风雪,”并且,夏天往往也就莫名其妙地“被偷走了”。汉斯已“不能把业已度过的时间想象为实际度过的时间”,而“在老资格们看来,像圣诞节这样的岁月流逝的阶段,不过是便于他们迅速地跳过其他空白时间的支点和体操器械”。于是,作者只能通过“读者们不应忘记,在我们讲故事的时间,时间已悄悄地不停地溜走了”的方式,不断见缝插针地提醒读者:时间还在;或再次恢复那个更小的时间支点的意义,即“病人们把体温表插入口中”的那“七个六十秒”。至于余下的时间,不过是“让纯粹的时间成为主宰的那段间歇”罢了。
我们不知道汉斯的怀表是哪一天“从床头柜掉到地上,不再走动了”的,但我们可以肯定,时间,正是在它不再嘀嘀嗒嗒烦我们的时候,它才会获得额外的意义。这一点威廉·福克纳无疑知之甚详,为了赋予昆丁砸碎手表这一举动的象征意义,福克纳曾在小说《喧哗与骚动》中写道:“只要那些小齿轮在卡嗒卡嗒地转,时间便是死的;只有钟表停下来时,时间才会活过来。”作为德国作家的托马斯·曼,其赋予那只怀表的象征意味只会更强烈些,他当然知道,“在西方人中,是日耳曼人首先发明了机械钟——这一象征时光飞逝的可怕玩意”。(斯宾格勒语)汉斯既已迷失在时间的丛林之中,这反而使他有可能获得某种超越时间的能力,就像失明的人往往更能为你掐算未来,换言之,时间在汉斯体内“活过来了”。仰观天象之时,他脑子里竟然“对恰尔德人自然生出一种亲切的想法”,遂使得“三千年也同样变成‘新近’啦”。时间开始旋转,开始倒置,死之舞与生之舞不断切换着步伐,在一个大雪纷飞的时刻,我们毫不意外地再次目睹到时间的“美丽躯体”,一种观世音般奇幻的殊相。那一刻,作者的笔墨正与大自然的风雪彼此较量着谁更诡奇和浩瀚,我们已经学会滑雪的主人公,在那个“连敌意都说不上,而仅只是一种死气沉沉的冷漠”的雪野上,突然坐上了时间的飞毯。他自由自在的生命情境叠合着生死莫测的自然情境,遂使蹉跌的思绪如同经历一场真正的“天路历程”,凶险而又美丽,奇特而又漫长。漫长吗?不,作者在写出大量雪花般飞舞的句子之后,转眼又以一种大惊失色的口气向读者报告:“还不到五点——远远没到五点。差十二三分钟。好奇怪啊!可能吗,他在这儿的雪地里才呆了十分钟多一点,却梦见了那么多幸福的和可怕的景象,走完了那么一条大胆离奇的思路。”
“世界被解除了魔性”。美国心理学家罗洛·梅在《生活的人)一书中曾悲天悯人地引用保罗·蒂利希的名言。在我看来,所谓“世界被解除了魔性”,其实是由于时间被解除了魔性。它不再被玩味了,它恪守着表盘上的分分秒秒,固执于那一个个注定会被历史大气所汰除的表面意象;它循规蹈矩,只在自己圈定的范围以顺时针的方式嘀嗒个没完。我们这就呆在室内吧,打开书本,听任《魔山》上的时间——一种更真实、更活跃、更不受钟表羁绊、同时也更具艺术气质的时间——在眼前“不断旋转,不断旋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