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者斗恶龙怪兽篇2汉化:春去春又来——金基德(著)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22:40:52

   春去春又来——金基德(著)

                      

                                 小沙弥的故事

                                     划桨

                         

  沉睡中翻来覆去的小沙弥突然惊得坐了起来。

  他好像做了什么噩梦般瑟瑟发抖。

  瞪着眼睛追赶自己的四天王历历在目。

  「做噩梦了吗?」

  师父看着小沙弥问道。

  「师父,我很害怕。」

  「什么样的梦?」

  「四天王一直在追我,画里面的四天王追着我跑。」

  「他们为什么要追你啊?孩子,说得明白一点。」

  「我在山路上捉蛇的时候,突然四天王出现了,然后就追着我。」

  「嗯,四天王是追逐恶魔的人,可能是救你来的。」

  「那也很可怕。他们的眼睛凸出来……要把我吃掉似的。啊,想起来就害怕。」

  小沙弥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喘着气。

  他好像就要哭了似的,抓过被子,蒙上脸。

  温和地看着小沙弥的老僧,终于笑出声来,走出门去。

  老僧敲着佛堂前巨大的木鱼,开始了一天的功课。清脆而坚定的木鱼声,穿过湖水,撞到前面山腰处的弥勒佛像,变成回声弹返来。

  老僧和小沙弥生活在茱山庵,茱山庵就坐落在叫做茱山池的湖上面。

  本应该在山中的庵坐落在湖中央,有一个这样的传说。

  大约在三百多年前,有一个叫做「因缘」的美丽宫女,虽然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却不幸患了绝症,就要离开帝王的身边了。帝王可怜因缘,叫来风水先生,要找一处安静的地方给因缘专心养病。风水先生找遍全国,终于找到了茱山池,于是,帝王就在那儿建了一座庵让因缘住进去。

  但是要在湖心建一座庵,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在深山密林中长了几百年的大树被砍来,做成宽大的木板,上面建一座庵,就浮在湖水上。这样诞生的、在水面上浮着的茱山庵,随时变换着东西南北的朝向,像四季更迭一样自然美丽。

  因缘住在庵里,由一位僧人照顾她的生活。但是无法忘记帝王的因缘,每日以泪洗面,终于有一天投湖自杀了。

  因缘死了之后,僧人独自留下来守着这座庵。

  有一天,僧人在门前发现了一个被遗弃的婴儿,于是便把他带回来细心抚养,直到婴儿长成了小沙弥,小沙弥成了少年僧,少年僧成了中年僧,两个人一直守着茱山庵。岁月流逝,年迈的老僧圆寂以后,已经成为中年僧的那个婴儿,就像师父一样,独自守着庵。

  就这样,现在生活在茱山庵的僧人和小沙弥也成了代代相扣的因缘链中的一环。

  村里的人都认为,这种奇妙的循环是由于投湖自杀的宫女心中的遗恨。那时宫女腹中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对未能出世的婴儿的愧疚,渗在这茱山池的湖水里。被遗弃的孩子们在这里生活,就是要化解宫女的愤恨

  供养过佛祖的老僧,准备出去托钵化缘。茱山庵地势偏僻,还要坐船过湖,人们不方便来这里,所以老僧需要去寻村民们施舍,才能作供养。

  老僧为了过湖,解开系着的船时,从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师父」,唤他的小沙弥还背着一个小巧的包袱。

  「你要去哪儿啊?」

  「我去采药。」

  等到小沙弥坐上船之后,老僧开始慢慢划桨。四周就像一幅山水画般宁静而安详。偶尔有一只小鸟从晨雾缭绕中穿过。看了一眼鸟飞走的身影,小沙弥把视线转到老僧划桨的手上。

  事实上,从刚才开始小沙弥就一直注意着老僧划桨的姿势,好像有什么话要说。磨蹭了半天,小沙弥突然抓住老僧的手。

  「唉,你这小子!怎么这么淘气?船差点翻了。」

  「师父,我来试一试吧。」

  「试什么?」

  「我想自己划船看看。」

  「你行吗?」

  「没问题的,我有信心。」

  「呃,是吗?那就试试看吧。」

  接过桨的小沙弥神气十足地开始划。但是船失去了控制,只在原地打转。看到船不像自己想的那样前行,小沙弥气得双臂使足了力气,胡乱划来划去。但船还是没有前进。

  老僧抓住小沙弥的手,稳定了方向,指点道:

  「用蛮力是打不开水路的。世界万事都是一样的道理。只有一只胳膊用力,船不能前进,要两只胳膊同时用力。」

  小沙弥按照师父的教导划桨,船果然开始前进了。看着小沙弥兴致勃勃地划桨,老僧自言自语道:

  「以后不想划也得划的时间长着呢,干吗这么着急……」

  船停靠在一柱门,老僧把船拴在柱子上。

  小沙弥像松鼠一样往山路上跑,一边喊道:

  「师父,您走好,回来时多带点好吃的。」

  「呵呵呵,你小心蛇。」

  「我一点都不怕蛇。」

  老僧望着小沙弥的背影,脚步转向村子的方向。他们的背后是刚刚离开的茱山庵。庵在渐渐消散的晨雾中显出神秘的气息。

  小沙弥气喘吁吁地爬到山顶,站在一尊巨大的摩崖石佛前。

  立在山顶的摩崖石佛非常庞大,合掌站在石佛前的小沙弥就像是个小偶人。小沙弥喘着气,俯瞰山下变得火柴盒一样小的庵,心神微微恍惚,下意识地后退几步,转身跑开了。小沙弥快乐地在山路上蹦来蹦去,采了很多药草和野菜,放进自己的小包袱里。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到中天了。

  老僧背着鼓起很高的包袱向一柱门走来。在附近玩耍的小沙弥见到老僧,就叫喊着跑过来:

  「一起走吧,师父。」

  小沙弥摇摇晃晃地抢先上了船。

  「师父,师父,我今天采了很多药草。」

  「是吗,不错啊。」

  「师父也带回来好吃的东西了吧?」

  「呵呵,这小子。」

  后上船的老僧以眼神询问小沙弥要不要划桨,小沙弥等待已久似的,马上把桨接过去。船慢慢地在水面上滑行。小沙弥肩膀起伏着认真划船,他的喘息声在静谧的茱山池上响起,像涟漪一样静静地四散开去。

  回庵之后,老僧坐在台阶上,从包袱里拿出了饼干。小沙弥很想赶紧把饼干塞到嘴里,但还是强行忍住了,也很骄傲地从自己鼓鼓囊囊的小包袱里掏东西。

  小沙弥一股脑儿掏出来野菜和药草,还有不知名的各种各样的草。老僧仔细地把里面的毒草挑拣出来。一直蹲在旁边看的小沙弥,觉得很可惜,就把一支扔在一旁的毒草重新放到了篮子里。

  「把它扔掉。」

  「扔掉多可惜啊。不是跟别的草一模一样吗?」

  「过些时候你就明白了。」

  「现在就告诉我吧,好不好,师父?」

  老僧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你仔细看看,乍一看这些草都长得差不多,但是看到了这里一条细细的白线没有?吃了这种草就会没命,下次不要采这种草了。」

  小沙弥半信半疑地搔了搔头,用很可惜的神情看着挑拣出来的毒草。

                     

                                   因缘之环

  「好,现在该学经了,快点过来吧。」 

  「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再学不行吗?」

  「明天,明天……什么都要等到明天再做吗?」

  小沙弥不情愿地嘟着嘴,嘀咕着:

  「今天还念金刚经吗?」

  「是啊,今天也是金刚经,明天也是金刚经。用毕生的时间去读都读不透的,就是佛祖的教导。」

  老僧坐在地上,铺开一张大大的纸,一笔一画地写,一边给小沙弥念道:

  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

  小沙弥鹦鹉学舌似的跟着师父念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道:

  「师父,那是什么意思?」

  「菩萨布施众生,不能仅停留在相的层面。就是说,菩萨帮助某个人的时候,没有『我在帮助别人』这种想法。所以,意识不到自己在布施。」

  「连自己在布施时都不能想布施,那怎么样办到呢?」

  「再听听下面的吧。」

  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

  其福德不可思量。

  「菩萨不拘泥于相而布施的话,其福祉和恩德就会无穷无尽……」

  「相是什么意思?」

  「就是外表的意思,即虚。」

  「那就是说帮助别人都是虚假的意思吗?」

  「想着『我在给别人某种东西』而给,岂不等于在满足自己的私欲吗?就是说把帮助别人当做炫耀自己的资本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但是师父,不带任何私欲地帮助别人,如果人不知道其福德的话,那做好事到底有什么用呢?」

  「那不等于没有福德。有是有,只是感觉不到其存在而已,就像这虚空一样。福德即虚空。看到那些飞去的鸟了吗?鸟的数量可以计算,但是任鸟飞翔的虚空就无法估量,这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不拘泥于相是什么意思?」

  「如果拘泥于表面的东西,就会迷失在表象里。如果不被任何东西所迷惑,不拘泥于某种表象的话,总有一天会悟出道理,看到佛性。」

  「师父,还是不太明白您的话,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又能明白。那就是说,我也多做布施……不是,做布施也装作不知道,像师父一样多写字多学经的话,就能成佛是吗?」

  「呵呵,这小子,总算讲出一些有慧根的话了。」

  师父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僧觉得小沙弥长大了不少。把他从一柱门前捡来,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但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那天早上,茱山池也像今天一样,阳光暖暖的。

  在院子里敲木鱼的老僧听到了陌生的鸟鸣声。老僧觉得这声音太凄婉了,就抬头望了望。就在这时,一只玲珑的小鸟掠过老僧的手指尖。老僧心里想,师父的七七四十九斋才过去没多久,也许那鸟是师父派来的灵鸟。

  鸟虽然飞走了,但那鸣声依然缭绕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进佛堂之后,耳边依然响着那声音。

  过了一会儿,老僧才明白那并不是鸟鸣声。竖起耳朵仔细听,原来是从远处传来的小孩儿哭声。老僧划着船,顺着声音的方向到了一柱门,看到地上有个蓝色的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婴儿。因为天气冷,婴儿的脸通红通红的,非常惹人怜爱。

  老僧走近,婴儿停止了哭泣,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老僧。

  老僧停止念经,抬头望着远山。

  山顶上的积雪完全消融了,到处弥漫着绿油油的春天的气息。

  老僧转过头,看见厌烦了经书的小沙弥,在院子里调皮地玩水。

                   

                                      犯错误

  山谷里春意正浓。小溪旁,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花草都伸展着腰肢,绿盈盈,红灿灿,生机盎然。晶莹澄澈的溪水潺潺流动,微风吹来的时候,映在水面上的花木,就像是为了欢迎重临的春天一样舞蹈摇曳着。树影下,银色的香鱼摇着尾巴,成群地游来游去。看到它们这般自由自在,小沙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嘀咕道

  「你们肯定很快乐吧。朋友也多……沿着这条溪还能到海里去。」

  他一个人玩觉得很无聊,就拿起石头往水里扔去。平静的水面上瞬间起了涟漪,香鱼群也迅速散开去。

  为了追逃开的香鱼,小沙弥跳到溪里,他伸出两手试图捉住一条。但是香鱼好像故意捉弄他一样,摇着尾巴逃掉了。生气的小沙弥扔着石子,逼得香鱼到处乱窜,但是每次都是差一点捉住,又被它们巧妙地从指缝间逃走。

  小沙弥的脸玩得通红。终于把香鱼群堵到一个角落里,好不容易捉住了一条。

  小沙弥稀奇地看着手里的小鱼,得意地笑起来。

  一个鬼主意从脑子里冒出来。他捡了一颗小石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线,把石子捆在鱼的身上,放回水里。

  小鱼想逃走,但是因为石子的重量,只能在原地转悠。看到鱼在水里挣扎,小沙弥咯咯地笑了。

  老僧站在那里已经好一会儿,看着小沙弥的恶作剧,他默默静观,心想,不知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情。这回小沙弥换个方向跳进草丛里,像脱了缰的小马一样在草丛里乱窜。他又跑回溪边,铺满石子的溪岸上,偶尔有几只青蛙跳跃,小沙弥也学着跳,猛地抓住了一只青蛙。

  「你想往哪儿跑?被我抓住了吧。」

  手里拿着青蛙,歪着脑袋瞧的小沙弥,又捡了个石子,拿出线绳把石子和青蛙绑在一起,然后放到水里。青蛙在水里使劲蹬腿,被石子绊住无法游开。小沙弥看着青蛙,抱住肚子咯咯笑个不停。在远处望着小沙弥的老僧,担心地摇头,但依旧耐着性子没在小沙弥面前现身。小沙弥不管青蛙了,又往树丛里跑去。老僧也在后面跟着他。

  在路上跑的小沙弥,突然惊叫了一声。一条毒蛇就在脚边。小沙弥吓得先后退几步,然后又重新靠近蛇,用脚尖迅速地碰它一下。看到蛇没有什么反应,小沙弥再次踢了它一下,又马上躲开,再踢再躲开。小沙弥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笑容。

  从远处看到小沙弥戏弄毒蛇,老僧想跑过去阻止,但马上改变了主意。老僧屏着呼吸,忐忑不安地继续在原地看着。

  小沙弥从旁边树上折下树枝,摁了摁蛇的脑袋。蛇惊得动了一下身子,想逃走。小沙弥马上用树枝摁住了蛇的脑袋,又从口袋里拿出绳子,把小石头捆在蛇的脖子上。蛇挣扎着想逃走,但是被石头拖住,只能徒然痛苦地扭动身子。小沙弥看到这种情形,咯咯地笑起来。

  老僧忧愁地望着小沙弥,从地上捡了一块大石头。

  可能是白天玩累了,到了晚上,小沙弥一躺下就睡着了。老僧看了一会儿熟睡的小沙弥,悄悄地走出去。回来时,手里拿着白天捡来的重重的大石头。

  老僧把石头绑在沉睡的小沙弥身上。

                      

                                      赎罪

  这是一个薄雾弥漫的早晨。湖面上升腾的水汽,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晶莹剔透的光芒,然后渐渐在空中消散。老僧站在院子里注视着这个景象。被微风吹动的雾看起来就像一条巨大的龙。 

  老僧闭着眼睛敲木鱼。

  老僧并不清楚自己确切的年纪。

  自从被收养在茱山庵,季节已经轮回了几十次。师父去世之后还没来得及悲伤,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照顾这个捡来的婴儿。现在婴儿已经长成了小沙弥。老僧并不认为传说中代代相承的茱山庵因缘仅仅是一种偶然的巧合。老僧很清楚,在所有相遇和离别的背后,都深埋着看不见的缘,而缘又是靠因果延续着。

  对于老僧来说,这座寺庙经历的三百年,就像是一天,不,是一瞬间。这令人眩惑的剎那就是永远。他恳切地希望,那块系着小沙弥身上的孽障之石可以助其远离因缘之环,获得解脱。

  俯卧的小沙弥觉得好像被沉重的东西压住,叫喊着从睡梦中醒来。他的身体动弹不得,背上沉甸甸的,翻不了身,呼吸困难。小沙弥背过手去摸,摸到用绳子牢牢捆绑在他身上的大石头。小沙弥努力想把绳子松开,但是怎么也够不着,终于急得哭出声来。

  老僧推门进来。小沙弥一看到老僧就挣扎着,夸张地大声哭叫。

  「师父,快帮我把这个绳子解开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老僧静静地看了看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的小沙弥,紧闭着嘴唇,回身向外面走。

  小沙弥更加大声地哭喊着:

  「哎呦,我真的要死了,快帮我解开绳子吧。」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小沙弥眼泪都哭干了,只是抽噎着。他艰难地在地面上蜷曲身体,慢慢爬到外面。

  「师父,我的背上有石头。」

  「重吗?」

  「是的,师父。」

  「白天你对小鱼也这样做了吧?」

  「是的,师父。」

  「对青蛙也是?」

  「是的,师父。」

  小沙弥又开始流泪。

  「对小蛇也是吗?」

  「是的,师父。」

  「站起来走走看吧。」

  小沙弥挣扎着站起来,但是身体向后倾,无法站直,只好弯着腰。

  被师父严厉的语气吓坏了的小沙弥,吭都不敢吭一声,按照师父的话向前迈步,但是没走几步,就砰的一屁股坐在地上了。

  「师父,您太过分了,我累得走不动了。」

  「那你想一想小鱼、青蛙和小蛇会怎么样?」

  "......"

  「我不是在问你小鱼、青蛙和小蛇会怎么样吗?」

  「我错了,师父。」

  「你去把它们找出来,全部放了吧。那么我会把你身上的石头也拿下来。如果小鱼、青蛙和小蛇当中有谁死了,你心里一生都将背负着石头生活。」

  小沙弥拖着沉重的身体独自上船。老僧严肃地望着背负石头,弯着腰吃力地划桨的小沙弥。

  船刚到达一柱门,小沙弥就倒下了。

  他挣扎着起身,没走几步就又坐下了。这样反反复覆几回,终于到了小溪旁,但是不知如何能够找到那条小鱼。小沙弥擦了擦泪汪汪的眼睛,仔细寻找。石头压得他腰都要断了。

  就这样找了半天,终于在石头的夹缝间发现无法动弹的小鱼。小沙弥非常高兴,马上解开它身上的线。但这于事无补,小鱼已经死了。小沙弥的脸上滑下一行眼泪。他挖一个小洞,把小鱼埋起来。

  小沙弥觉得有点恶心,心跳得很快,被石头压着的腰也疼得厉害。胸口深处不知为何感到一阵痛楚。小沙弥开始担心青蛙。

  「青蛙跟小鱼比起来身体大力气也大,肯定还活着……」

  小沙弥自言自语,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找青蛙。

  两腿开始发软,但仍继续寻找。一会儿,发现了肚皮朝上的青蛙。

  小沙弥马上跑过去,解开青蛙腿上的绳子。

  「青蛙,青蛙,你该不会是死了吧?你不能死,知道吗?小鱼已经死了。师父说如果你们当中有一个死了,我心里一辈子要背负着石头,所以我的心开始痛起来了啊。」

  小沙弥把耳朵凑到青蛙身上。它的心脏跳得很微弱。用手一碰,青蛙缩了一下身子。小沙弥长长地舒一口气。青蛙乱踢腾几下,游走了。

  小沙弥精疲力尽,刚才疼得厉害的腰现在没有知觉了。迈一步都觉得困难,被痛苦扭曲的脸上全是泪水

  「小蛇,小蛇,你在哪里啊?对不起,小蛇,对不起……」

  小沙弥找遍了昨天遇到蛇的地方,但没有发现蛇的踪影。小沙弥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身体沮丧地离开了。

  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肚子也开始咕咕地叫起来。小沙弥随便抓了几根草放进嘴里嚼。虽然累得很,但他还是依照师父的话,仔细辨认有没有白色的线。有些草刚开始嚼觉得很苦,但后来就有甜甜的余味。同样的草,味道却如此不同,小沙弥觉得很奇怪。想起了以前师父说过的话。

  「长得一样的,有些能成为治病的良药,有些就是毒药。你在山上看过蘑菇吧?毒蘑菇的颜色反而更加漂亮。人也一样。不能只看外表判断一个人的好坏。有些人虽然长得不好看,但是心地善良,能成为治愈人的良药。有些人长得再漂亮也只能成为别人的毒药。你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一边想着这些,一边像蛇一样爬行的小沙弥,吓得屏住了呼吸。因为身上有石头而没能钻进地洞的小蛇,成了乌鸦的食物,只剩下细细的骨头。在小蛇的尸体前,小沙弥放声大哭。

  从远处望着小徒弟的老僧,紧闭着嘴唇。

                     

                                       

   那天晚上小沙弥做了个梦。

  梦里出现一条比一柱门的柱子更粗的蛇,把咬在嘴里的大石头放在睡着的小沙弥胸口上。吓坏了的小沙弥差点喊破喉咙,石头渐渐钻进小沙弥的胸口里。整个胸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被压得

无法动弹,也无法呼吸。小沙弥被自己恐怖的呻吟声给弄醒了。

  睁开眼的时候,面孔正对着四天王,它瞪着眼睛,好像马上就要从壁画里跳出来似的。

  虽然梦醒了,但是小沙弥觉得浑身发冷,仍不停地哆嗦着。从小沙弥的眼角,流出了一行眼泪。

                      

                                  少年僧的故事 

                                 与少女邂逅

  在山路上奔跑的少年僧,身影像小兽一样敏捷。因为是每天都往返的路,现在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到山顶上。

  从少年僧身上已经找不到小时候的天真活泼了。几年之间长高了一大截,任谁看也是个挺拔帅气的少年

  奔到山顶的少年僧,在摩崖石佛前停下喘了口气。脚下暗绿色的树林和山谷延伸开来,少年僧看着,眼睛眨都没眨。他再不会像从前一样觉得晕眩了。他转向石佛,开始合掌祈祷。像平静的湖面一样波澜不惊的心上,一直隐藏着的问题忽然一个接一个浮现出来,在脑海里相互碰撞回响。我从哪里来?会去向哪里?是谁生了我?又是谁抛弃了我?我应该是谁?到底是谁?……

  为了甩掉这些想法,少年僧剧烈地摇着头。他突然神智恍惚,瘫坐在地上。他的心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纷乱过。许多没有答案的问题,没来由地久久在心里徘徊。今天到底是怎么了?少年僧骤然觉得微微不自在,好像有人藏在某个地方观察着自己一样。他向四周望去,在石佛旁发现了两条蛇。它们互相缠绕着,成为一体不分开。那种姿态看起来有点恶心,但又有种强烈的吸引力,使少年僧无法移开目光。少年僧拿过一根树枝,想把蛇分开,但是两条蛇以不可思议的力量继续缠绕着。

  少年僧转过身,开始走下山。

  他慢腾腾地下到半山腰的时候,看见远处的一柱门附近站着两个人。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呢?少年僧疑惑地加快了脚步。

  少年僧走到近处。这看起来像母女的两个人,望着庵的方向在说什么。看到少年僧,两个人合掌打招呼

  「师父,你好。」

  「你们好。」

  少年僧也合掌回礼。

  「能带我们到茱山庵吗?」

  「当然可以,请上船吧。」

  少年僧先扶着母亲模样的女人上了船,然后又去帮助少女。少女的脸像纸一样苍白,胳膊也很纤细,但能感觉到很有力量。

  在船上,少女虽然捂着嘴,强忍着咳嗽,但是没有用。咳嗽声打破了湖中的宁静。少女好像身患重病。少年僧沉默地划桨,偷偷看着少女。他在一棵大柳树下稍微停顿,然后向少女说道:

  「据说这棵树已经活了三百年,施主也会活得像这棵树一样长久的。」

          

                                陌生的感觉

  载着母女俩的船抵达茱山庵,老僧接待了她们。 

  「谢谢老师父,这里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了。」

  「在这样山青水秀的地方疗养,身体很快就能恢复过来的。」

    和老僧寒暄了几句之后,母女俩进入佛堂烧香拜佛,老僧在一边敲着木鱼。但是没拜几次,少女的额头就冒出了冷汗,疲软地瘫坐在地上。

  少年僧在院子里望着远山。虽然也很担心少女的健康,但另一方面,思绪飘飘荡荡的,就是无法归拢到一处。

  少女为什么会来这里呢?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染上重病呢?

  做完法事之后,母亲向老僧说道。

  「老师父,无论如何,请让我们家朱颜恢复健康吧。」

  第二天早上,母亲把女儿留在庵里,独自离开了。送走母亲回来的路上,少年僧在心里偷偷地念少女的名字。朱颜,朱颜……第一次叫女孩子的名字,感觉很陌生,但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甜蜜的感觉缭绕不去。

  少年僧回到庵里,看到少女随随便便倒在佛像前睡着了,可能是拜佛拜累了。

  少年僧蹑手蹑脚地回屋拿了床被子,给少女盖上。他的心突然猛跳起来,犹豫了片刻之后,躺在少女的身边。少女身上有一股从未闻到过的淡淡的香气。少年僧脸烧得厉害,悄悄地把手伸进被子底下,触一下少女的身体。他有窒息的感觉,想吞口口水,但是口水好像全干了,喉咙发痛。少女突然间从梦中醒来,看到身旁吓得魂飞魄散的少年僧,不由自主地掴了他一巴掌。事情发生得太快,不知所措的少年僧马上跪到佛像前,双手合十。回过神来的少女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过分,挨近少年僧,把手放在他的肩上,小声说道:

  「嗯,对不起。」

  这时,佛堂的门吱嘎一声开了。少女赶紧把手放下来,逃到庵外面。看到推门进来的老僧,少年僧好像犯了弥天大罪被当场捉住似的,慌乱中顺手抓住木鱼开始敲。老僧奇怪地说道:

  「怎么回事儿啊,你可是从来不念经……」

  第二天,少女坐在院子里遥望远山。郁郁苍苍的森林散发着清新的气息。少女深呼吸一下。在湖上划船的少年僧靠过来问道:

  「想坐船吗?」

  少女轻轻地点了点头。

  少年僧赶紧伸过手去,扶着少女。船悠悠地滑向一柱门。

  少女下了船之后,往山路上走。少年僧慌忙把船绑在柱子上,拉开几步距离,跟在少女身后。

  山谷里,清澈的溪水潺潺流动。

  好像看到的是非常奇异的景象,少女兴致勃勃地欢呼着,跑过去把脚浸在水里。

  「啊,好凉啊!」

  天气很热,但是水冷冰冰的,清凉刺骨,少女不由得轻颤了一下身子。明净见底的溪中,鱼儿摇着尾巴嬉戏。少女撩起裙子一角,随着鱼群往小溪下游走去,弯着腰仔细观察水面。她伸出手想捉住一条,但是小鱼总能绕过少女的指尖,马上逃开。

  「哎,怎么这么机灵呢?」

  少年僧觉得少女的存在很是新奇。他想从更近的地方看她,所以悄悄地爬到能看得清少女的大石头上。趴在那里,屏住呼吸痴痴地望着少女。

  异常白皙的脚踝,手臂浑圆的曲线,光洁的皮肤,乌黑的头发底下露出嫩白而颀长的脖子……从来没这样近距离观察过女子的少年僧,第一次知道了女子是种多么美丽而奇异的存在。少年僧呆呆望着少女,不留神失去了重心,从大石头上滑下来。

  「呃呃……」

  还没来得及求助,就扑通一声摔进小溪里。

  「啊,吓死我了。」

  少女吓了一跳,往后退几步。少年僧从水里伸出头,一触到少女的眼光,又不知所措地把头缩进水里。

  片刻后从水中走出来的少年僧,手里抓着些东西。

  少年僧向少女伸出握着的手。

  少女犹豫了一会儿,也伸出手。

  少年僧把一条香鱼放到少女的掌上。很小很漂亮的一条鱼。

  少年僧问道:

  「喜欢吗?」

  「嗯,太漂亮了。」

  少女一分神,还在手掌里挣扎的小鱼掉进水里。

  少年僧望着少女,灿烂地一笑。

  少女也跟着羞涩地笑了。

  少年僧慢慢走近少女。几天来因为少女而产生的异样的兴奋、战栗和好奇,动荡着少年僧的心。少年僧慢慢抬起手,凑近少女的脸颊。少女紧闭双唇,一动不动地站着。时间好像已经停止了,第一次感到周围是这样的寂静。我为什么会来这儿,做了和尚?她为什么也在这里?少年僧的手指顺着少女脖子的线条缓缓下滑。少女悄然闭上双眼,全身轻颤着。当少年僧的手抚摸上少女胸脯的时候,少女突然叫出声来,推开少年僧。毫无防备的少年僧扑通一声仰倒在水里。

  云黑压压的,马上就要下大雨了。少年僧和少女急急忙忙离开山谷,上了小船。

  少女回到庵中,蹲坐在院子里陷入沉思。少年僧叫什么,多少岁了,为什么会来到这么偏僻的地方当和尚?她对少年僧的所有事情都很好奇。在同一片天空下,竟然有这么一个不沾染红尘的世外桃源,与逼迫嚣杂的城市并存,少女觉得不可思议。天空开始落下雨点,但少女仍一动不动坐在那里,专注地盯着湖面。水中似乎突然漂过一件蓝色的衣服,快得让少女吃惊,身体像触电般抖动一下。那是什么呢?是被急流缠绕的水草吗?可这样平静的湖里会有急流呢……难道昨天老师父讲的故事是真的,三百年前因缘姑娘果然投湖自尽了吗?少女觉得身上一阵阵寒冷。

  如果吃下只长在茱山池畔的神奇药草,就能够回到帝王的身边,幸福地生活了……少女想着因缘悲伤的爱情。

  爱情到底是什么呢?相思又有多苦,居然能把一个女人逼到死亡的边缘?少女怎么也想象不出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莫名其妙地记起少年僧的脸。一想到少年僧手足无措的模样,少女不知不觉地笑了,发现自己的脸微微有些热。少女想起接过小鱼时,碰到少年僧的手那种触电的感觉,悄悄地摊开了自己的手掌

  少女被微声惊扰,回过头来,发现少年僧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站在身后,撑着伞为她遮雨。

                   

                                       爱情

  老僧把好几种药草放在石臼里捣烂。

  少年僧和少女都在努力地避开对方的眼神。少年僧把老僧弄好的药汁递过去,少女接过来喝。

    「一口气喝下去吧。」

  「太苦了,师父。」

  少女喝了一口药,皱着眉头用手掩住嘴,抱怨道。

  「当然苦。你以为自己这一生只会吃到蜜水吗?」

  少女收拾好药碗,来到院子里,看见少年僧坐在船上,皱着眉头让船在岸边打转。少女觉得有趣,微笑地看着他。少年僧突然站起来,扑通一声跳进湖里。少女吃惊得紧盯着他消失的那块湖面。好一会儿,少年僧总也不露出头来。少女靠近湖,伸着脖子往水里看。但是什么也看不到。少女开始担心得直嘀咕。

  「怎么了吗?」

  少年僧的胳膊突然从水中探出来。少女没来得及叫出声就被拉进湖里。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少女慌张地挣扎着。少年僧这时已经上了船,把手伸给少女。少女拉着少年僧的胳膊攀上船。她被水浸透的白色连衣裙下,身体轮廓清晰可见。看到少女柔和的曲线和白皙的皮肤,少年僧觉得某种热热的东西往上直涌。他好不容易抑制住冲动,干咽了一口口水。

  少女坐好了,少年僧开始划桨。

  「师父,你好像太顽皮了。」

  「觉得施主吃了药草之后精神会健旺些。」

  不好意思的少年僧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

  「衣服干以前不能回去,会被师父骂的。」

  少年僧把船摇向一柱门的方向。

  下了船,两个人默默地沿着山路走到溪边。浑身湿透的少女依然喘着气。少年僧紧握着少女的手,心里掺杂着喜悦和恐惧,怦怦乱跳,腿也抖得厉害。这种感觉异常美妙。树丛也好像知道少年僧的心事一样,风吹过时,簌簌地向他招呼。

  少年僧指着溪边的大石头说道:

  「那里阳光好,躺一会儿,衣服就会干的。」

  他一下子跳到石头上,脱去上衣,躺下闭起眼睛。

  少年僧不知此刻是幻是真,应该怎样接受这种陌生的感觉呢?他头脑一片混乱。

  少女悄悄在少年僧的身旁躺下。少年僧被随风飘来的淡淡香气弄得心神恍惚。少女握住他的手。周围万物好像都凝固不动了,一片寂静。少年僧和少女就这样相互握着手,躺了很久很久。

  从那天起,少年僧的心就像自陡坡滑落的石块,向漫无边际的地方滚去。他偶尔感到这样的自己有些陌生,但看到少女一天天恢复生气,就觉得欣慰。月光异常明亮的一个晚上,少年僧辗转反侧。少女美丽的脸庞和湿透了的身体,总是浮现在眼前。

  老僧似乎睡得很熟。少年僧探头望另一侧的少女,正好撞上少女看他的专注的目光。少女的眼睛即使在黑暗中也闪闪发光。

  少年僧蹑手蹑脚地出门,望着月下波光粼粼的湖水,少女的脸又浮现在月亮的倒影中。少年僧想抹去那张脸,心里默想着佛祖。但是佛祖的脸上仍重迭着少女的脸,而且愈加鲜明。少年僧摇着头,握住拳,用力捶打地面。

  吱嘎一声,少女出现在门边。看到少女白皙的脚,少年僧的心又开始狂跳起来。

  「睡不着吗?」

  「嗯。」

  「我也睡不着。就出来了。」

  少年僧想到了什么,向着船跑过去。少女也跟着少年僧。

  两个人不说话。少年僧载着少女往湖中央划去。

  那棵据说活了三百年的柳树立在黑暗中,碧绿的枝条浸到湖水里,宛如浣发之女。少年僧把船靠在树干旁,柳枝像屏风一样围绕着他们。在透过来的黯淡的月光中,少女的眼睛闪着热烈的光。少年僧不禁闭上双眼。少女静静贴近喘着粗气的少年僧,抓住他抖得厉害的手。少年僧的心脏就要爆开,他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突然抱起了少女。

  「朱颜,我快要疯了。」

  少女在少年僧怀里,感觉非常幸福,身体一点也不难受了。已经活了三百年的柳树……少年僧说过的,活得像柳树一样长久的话,好像真的能变成事实。

  早上,老僧睁开眼睛,发现身旁没有人。再看对面,也不见少女的踪影。老僧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马上穿起衣服走到院子里。他吹灭石柱上的油灯,向四周张望。庵里的船浮在平静的湖面上,随波轻轻晃动。老僧仔细一看,少年僧和少女在船上,相互倚靠着睡得正甜。船被水波推着,渐渐靠过来。老僧从院子里抓了一只鸡,他把绳子系在公鸡的腿上,将公鸡扔进船中。公鸡扇着翅膀落在船头,双脚紧抓着船板,响动声竟没将两人吵醒。老僧慢慢拉动绳子,船就向庵这边慢慢靠近。

  老僧轻声上船,把堵住船底洞的塞子拿开,然后回到庵里。

  「啊,好凉!」

  幸福地依偎着的梦中人,被涌进船舱的水给浸醒了。

  他们惊慌失措地起身,船摇摇晃晃失去了重心,翻了。两人在湖里挣扎着。

  全身湿透的两个人进入佛堂。老僧正在诵经。少年僧和少女跪在地上,像罪人一样低下头。

   「师父,我错了。」

  「都是自然之事。」

  老僧转过头,问少女:

    「现在不难受了吧?」

  「是。」

  「原来这就是对症的药。」

  "......"

  「现在身体康复了,就没必要留在这儿,离开吧。」

  「什么?」

  喊出声来的竟然是少年僧。

  「不可以,师父。」

  「你要当心。因爱生出执着和欲望。从执着中又会生出杀气。」

  老僧留下不知所措的两个人出了门。老僧冥想片刻,记起《经集》里的一段话:

  有爱情的地方

  就有烦忧

  有爱情的地方

  就有恐惧

  不执着于爱情

  就不会烦忧或恐惧

  爱是恨的根源

  不爱

  亦不会恨

  爱而不得

  会觉得痛苦

  由爱生恨

  不如从未相遇

                      
                                       离开

  少女把行李都放上船,却犹豫着不马上离开。

  少女回过头,看见少年僧依然背着身,一动不动地坐着。老僧在船上大声地干咳,像是在催促少女。本想见少年僧最后一面的少女,失望地上船。船慢慢划开,茱山庵消失在她记忆的那一端。

  跪在佛像前的少年僧,脸因为痛苦而变得狰狞。忽然,像久蓄熔岩的火山爆发一样,少年僧大吼着破门而出。但船已经快到一柱门了。少年僧望见少女正走下船。白色连衣裙在翠绿的草木衬托下,渐渐远去,终于成为一个白点,消失在少年僧的视野中。少年僧强忍泪水,紧紧攥着拳头,望着少女消失的地方,站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少年僧做了个梦。一条花纹绚丽的蛇爬过山谷中的石块,与另一条花蛇缠绵。梦醒后的少年僧有不祥的预感,再也睡不着,脑海里不由自主总是浮现出少女的脸。他感到深深的失落和一种如果不填满就无法忍受的空虚,既像汹涌而来的饥饿,又像难辨的疼痛。少年僧痛苦得使劲摇头。真的这样做吗?真的可以吗?少年僧被一股涌起的热流,激得全身战栗。

  通宵不眠的少年僧,终于迎来了黎明。

  少年僧目光地看着天花板,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猛然站起来,整理衣服。推开门的少年僧,在佛像面前停住,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他把佛坛上的木佛像放进自己的包袱。

  少年僧最后一次望望四周,坐上了船。少年僧虽然很想回头,却怕自己会心软改变主意,只管咬着牙向前划。

  少年僧突然对自己觉得很陌生。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天,平生第一次划桨。本来遗忘了的很多事情,为什么现在会这么清晰地想起来呢?

  「是这样子吗?」

  「嗯,划一下试试吧。以后不想划也得划,着什么急啊……水路不是靠蛮力打开来的,人生也一样。」

  少年僧眼里贮满了泪水。少年僧知道,从现在开始只能自己划桨。打不开的水路也得独自去打了。

  下了船,打开一柱门,等待少年僧的是广阔而陌生的世界。

  老僧听着渐渐远去的桨声,在佛坛前祈祷。过一会儿,老僧放下木鱼,小声说道:

  「愿你走好,如果这就是你和我的因缘,希望你在与俗世的因缘中平安。」

                     

                                   青年僧的故事

                                     回来 

  少年僧离开之后,老僧的日子没什么改变。一如既往地念经、敲木鱼、祈祷。好像任何事情也不曾发生过,光阴就这样一天一天流逝。但是,变化分明还是有的。老僧每天认真擦拭的佛坛上没有了佛像。再也承载不住岁月重量的老僧,动作也没有从前利落了。

    找到茱山庵来的信徒渐渐少了。每次来茱山庵,年迈的老僧都要划船接他们过湖,信徒们心里过意不去。但是真正的理由并不是这个。

  曾经有一个信徒这样问道:

  「师父,我们在没有佛像的佛坛前跪拜,也能算是礼佛吗?」

  老僧听完信徒的话笑着答:

  「呵呵……佛像并不是佛。如果说佛像是佛,那不等于说我这个身体就是我吗?」

  「如果我的身体不是我,那是谁啊?」

  老僧不理会信徒的问题,望着湖水说:

  「佛祖的真身只是虚空,佛祖的身体是种表象。众生和佛都一样,生死和涅一样,烦恼和菩提一样。抛开所有的表象,众生就是佛,没有佛像不等于没有佛。」

  「知道了,老师父。」

  信徒并不完全懂老僧的话,带着疑惑离开了,之后再也没有来过茱山庵。其它信徒的足迹也渐渐稀了。

  听说,村民现在都跑到邻村的庙里去。那里的住持和尚花了一笔钱,塑了尊黄金佛像,扬言在那尊金佛前许愿,定能心想事成。

  茱山池秋意渐浓。

  远山的红叶倒映在湖里,在水面铺开一幅绚丽的水彩画。老僧划船回庵。一只可爱的小猫从他的包袱里探出脑袋。

  老僧坐在院子里,把包袱里的东西一一拿出来。最先出来的当然是那只小猫。可能是在包袱里面憋坏了,小猫马上在院子里乱跑起来。包袱里还有大米、玉米和一些糕点。老僧打开报纸包,拿出里面的糕点,咬了一口,眼神就定在无意中瞧见的新闻上。

  报纸上的那张脸分明就是少年僧。虽然几年过去了,少年僧已经长成青年,但老僧一眼就能认出来当初的弟子。老僧的心一下子沉下去。新闻说少年僧是杀害了自己妻子的恶徒,正在被警方追捕。老僧慌慌张张地看完报纸,大概想起了什么,从屋里拿出一件破旧的僧服,开始一针一线地缝补绽开的地方。

  这时,一柱门前正有一个青年,望着庵这边,徘徊着。

  青年的模样很憔悴,背着大大的包,不安地四下张望。他就是以前的少年僧。那个为了盲目的爱情,在一个炎热的夏天离开茱山庵的少年僧,现在以杀人犯的面目重新回到了这里。

  青年看一眼一柱门上的四天王像,开门进去。奇怪的是,庵里的船静静地泊在一柱门前。难道庵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吗?青年满腹疑云地上了船,刚想抓住桨,船自己动了。青年诧异地抬起头,看见满头白发的师父站在庵前,那悠然的神态,好像一早料定他会回来。

  船一靠近,老僧就向青年伸出手。青年却不敢抬头直视师父的眼睛。

  「快上来吧,长大了不少啊。」

  青年迟疑地抓住老僧的手。就是这只手。虽然布满皱纹,手劲也没了,但还是很久以前握住他,教他划桨的温暖宽大的手。

  青年四处张望一下,进了庵。佛坛还是自己当初离开时的样子。在俗世中度过了爱恨交织的十几年,他在执着和憎恨的泥沼里挣扎,甚至犯下杀人的罪行。这里的时间却好像停止了,船、石灯、木鱼,所有东西都和他离开时一模一样。青年从包里掏出很久以前拿走的木佛像,放回到佛坛上。

  「这些年过得还好吗?让我听听你的故事吧。」

  青年不敢抬头,转过身避开佛像。

  「为什么要避开佛像,你不是经常擦拭它吗?」

  "......"

  青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小心翼翼地看着师傅的眼色。

  「看来俗世的生活让你很疲惫……好好休息吧。」

  老僧出去了。青年跪在佛坛前,鼓起勇气想望着佛像,却无法抬眼。青年再也不能忍受,一把推开门跑出去。

  青年上了船,把原本在船上玩耍的小猫扔到院子里,抓起桨。怪事发生了,刚才能自行前进的船,现在怎么用力划都一动不动。青年很恼火。老僧站在院子里看着青年,开口说:

  「怎么,船不动是吗?」

  「师父,您就让我一个人呆着吧,我真的难受死了。」

  「什么事情让你难受?」

  "......"

  「你回来吧。」

  青年犹豫了片刻,走进院子。老僧从佛堂里取出一把刀子,是僧人们剃头时用的刀。老僧说道:

  「到底什么事情让你感到这样痛苦?」

  「……我什么错都没有,除了深爱一个女子外。我只爱她一个人,把我拥有的全部都给了她。放弃修行的生活,破了戒,把所有的都给了她。」

  「那又怎么样?」

  「她喜欢上了别的男人。不是我,而是别的男人。」

  「原来如此。」

  「不可恨吗?我为她放弃了所有的东西,放弃了一切。」

  「所以呢?」

  「所以……所以……我无法忍受。」

  「你把自己的一切献给她时,心里还有『我在给予她』的想法。」

  「我给她的,是对我来说最重要的,再也无法拥有的东西!她怎么能这样对我?」

  青年好像还很气愤,全身都战栗着。

  「到现在还觉得不解气是吗?」

  「是的。」

  「杀了最心爱的人之后也这样想吗?」

  "......"

  青年接过老僧手里的刀,到屋里剃头。头发一把把凌乱地落在地上。随着头上渐渐露出白色的皮肤,很久以前无忧无虑玩耍着的、天真纯净的小沙弥的表情,又浮现在青年脸上。

  夜深了,青年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他突然站起来,从包里拿出还隐约沾染着血渍的刀子。他坐在佛坛前,把刀子放上去,低下头。他想用祈祷来赎罪,但是头脑里一片混乱。青年重新握住刀子,冲到庵外去。

  水银般清冷而凝重的月光照着整个庵。湖水屏住呼吸,四周都被寂静所包围。

  青年表情痛苦,指尖轻颤。好像无法把持住自己,用刀子在地上乱砍。他一边疯了似的往下砍,一边嘴里不停地咒骂。

  被惊醒的老僧,推开门向外看。

  在令人窒息的月光下,因痛苦而战栗的青年,疯狂地用刀子乱砍着。

                     

                                    心恢复平静

  第二天,青年坐船过湖,走进山里。晚秋的山上,漫山遍野都是通红的叶子。青年不辨方向地在树林里疾走,被石头绊倒后站起来,继续走,再被绊倒。他腿上流着血,却毫不理会,像被什么勾走了魂魄似的乱闯。 

  青年穿过茂密的树林,眼前出现一条清澈的小溪。就是很久以前和少女一起来过的小溪。青年摇摇晃晃地走到溪中,把头扎进水里。用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站了好久,原本平静的水面升起了一连串气泡。一会儿,憋得胸口都快要炸开的青年,从水里抬起头,痛苦地叫喊着。

  「啊啊啊……」

  那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愤怒的吼声,像野兽的咆哮。回声震撼着整个山林。老僧从远处注视着青年。就像很久以前,注视着那个戏弄小鱼、青蛙和小蛇的童子僧一样。

  夜深了。青年已经跪在那里几个小时,用空洞的眼神望着佛像。他的脸上布满痛苦的阴影,就像一个被重病折磨了很长时间的人。老僧醒过几次。每次往外看,青年都是以同样的姿势凝视着佛像。就这样长夜将尽,晨鸟开始唧唧鸣叫。老僧起身了,像从前一样敲木鱼,礼佛,熄灭石灯,然后打扫院子。

  老僧走到院子里时,青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佛像背后拿出毛笔和墨,翻开纸写起来。青年用夹杂着恐惧和愤怒的表情,写了好几个「闭」字。然后把字剪下来,分别贴在自己的眼睛、嘴巴和耳朵上。青年又盘膝坐下,逼自己屏住呼吸。不呼吸的青年,脸变得十分狰狞,痛苦地扭曲着身体。

  老僧在庵前抚弄小猫。四下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老僧感到奇怪就往佛堂里瞧。看到青年凄惨地翻腾着并慢慢失去意识的模样,这辈子从来没发过脾气的老僧,脸上的怒气渐渐扩散开来。

  青年依旧屏住呼吸,仰着充血的脸。老僧突然拿着长长的棍子出现在他面前。砰的一声,棍子砸在青年的头顶。青年喊了一声,这一声把他的气息给冲开了。青年抱着头俯在地上。老僧仍然很生气,重重地打了第二下,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老僧毫不手软地挥棍乱打。青年在佛堂里滚来滚去,被打得浑身淤青,终于昏过去了。

  老僧不知想到了什么,抓住猫的尾巴探进墨水里,再把它放开。漠无表情的小猫瞪着圆圆的眼呆望老僧。就这样,老僧和小猫对望了好半天,似乎有种奇妙的感觉在两道视线间流动。小猫突然动起来。它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尾巴拖地,在院子里慢慢踱步。奇迹发生了。蘸着墨水的猫尾没有留下乱糟糟的墨迹,而是一连串整整齐齐的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老僧诵着小猫写下的经文,心里默默祷告。去吧,去吧,皈依佛理。去吧,走向那平和的彼岸……老僧从心底希望弟子彻悟,熄灭胸中痛苦的火焰,达到圆满的境界。

  小猫写完经文,血汗模糊的青年推开门出来了。老僧回头看青年,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般,微笑着说道:

  「即使毁灭自己,也无法解脱杀戮的罪孽。去洗掉吧,你的体垢,你的愤怒和执着,把它们全部洗掉吧。」

  青年拖着沉重的身子上船,艰难地划抵对岸。从山路不一会儿就到了瀑布下。青年脱掉上衣,盘膝坐在瀑布中,开始打坐和冥想。他想遵照师父的教导,把自己肮脏的身体和灵魂洗干净。把欲望和伤痛,愤怒和罪孽,还有印在脑海里的所有记忆也统统洗掉。啊,如果时间可以倒流该多好。过去的一切,此刻活生生地重现在青年的脑海里。

  当时不过是个少年的他,在一个夏日的清晨偷偷离庵,去了汉城。对从来没离开过茱山庵的青年来说,汉城就像个陌生的国度。青年被都市特有的气味、声音和色彩弄得晕眩,在霓虹灯彻夜闪亮的城市里游荡,过着混乱不堪的生活。他最终按照朱颜说的地址找到魂牵梦萦的她,享受了一段幸福的日子。青年觉得自己在做一个绮丽的梦,希望这个梦能够永远持续下去。但是,爱情往往从拥有的那一剎那开始就逐渐淡漠。他们的不幸是比爱情活得久。当发现朱颜依偎在陌生男人的怀里时,青年觉得一切都完了。被怒气和悲痛遮蔽了双眼的青年,做下不可挽回的蠢事。

  青年想起噩梦般的那一天,身子战栗着。但就算后悔得要死,也无法弥补从前的失误了。青年回顾过去,觉得自己就像师父说的毒蘑菇一样,存在只为了伤害别人。青年猛烈地摇头,真心请求上天的宽恕。瀑布冰冷地打在身上,青年却觉不出丝毫寒意。

  老僧在庵里忙碌着。从山上采来的草,用石头捣烂做染料。青年一回来,老僧就把准备好的刀递给他。是青年杀人的刀。

  「用这把刀把那些字全刻出来。一字一字地刻,把你心里的怨怒也一同挖出来吧。」

  青年沉默地接住老僧递来的刀子,一刀一刀刻进地下小猫写的般若心经。刀尖凿入坚硬的木板,颤颤悠悠的。青年的手掌渗出了血。

  「你还是把握不住自己的心。那把刀已不是杀人的武器了。刀刻的只是木板,字刻的是你的心。」

  青年不停手地刻,似乎渐渐找到了心灵的宁静。原本颤抖的刀尖,像被熟练的工匠操纵着一样,随着青年手的动作灵活地抠和挑。

                     

                                   般若心经

  从一柱门方向突然传来叫师父的声音。

  被陌生人喊声吓到的青年,以戒备的眼神望去,看见两名男子向庵这边挥着手。

  青年吓坏了,停住手看着老僧。

  「愣着干什么,还不继续刻?」

  老僧划着船接两个男子过来。从船上下来的两人认清楚青年的相貌之后,互相使了个眼色,迅速拔出手枪指着青年。他们是来追捕杀人犯的警察。

  「扔掉刀,站起来!」

  青年缓慢地立起身,以恐惧的眼神瞪着警察们。突然他的态度大变,握紧刀打算抵抗。

  警察们喊道:

  「丢下刀,不然就开枪了。」

  在旁注视着这情景的老僧,毫不理会事态的严重,大声命令道:

  「你做什么?继续刻!」

  听到老僧的话,青年又坐下来。工作虽然继续着,但是刀尖已找不到重心,晃悠得厉害。老僧对警察们说道:

  「这是般若心经。让他刻完之后再走吧。」

  「需要多长时间啊?」

  「明天早晨就可以完成了。」

  两个警察相互望望,点了头。

  「好吧。」

  青年刻字的手抖得厉害,老僧看到就大发雷霆。

  「真是的,全都搞砸了。心摆得正的话,有什么可怕的?」

  青年稳住了心神,重新开始刻。警察们手里拿着枪,靠在柱子上打哈欠,把玩自己的手机。

  「嗯,要能躲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也不错。」

  「太无聊了,没什么可玩的吗?」

  越来越觉得无聊的警察们抱怨起来。一个警察把空的饮料瓶扔进湖里,用手枪瞄准放了一枪,但是没有命中目标,稍微偏向一边。另一个警察也举起枪,但同样没打中随着水波摇晃的瓶子。

  每次枪声响起,青年就缩一缩身体,如同自己挨了子弹一样。

  老僧沉默地看着这些人,捡起一颗石子,漫不经心地扔向湖心。石子打在瓶身上,轻脆地响了一声。

  两个警察互望几眼,尴尬地站回到廊下。

  最后一晚快要过去了。

  黎明时,打瞌睡的警察们醒来,发现青年还满身大汗地跪在月光下刻经。

  青年竭尽心力刻完般若心经,累得原地躺下了。一个警察把自己的外衣脱下来,盖在青年身上。

  到了早晨,累坏了的青年还没醒过来。老僧把准备好的各色染料分别倒在几个碗里,然后用毛笔蘸着,一个字一个字地描经文。警察们也挽起袖子帮老僧的忙。般若心经就像远山上深浅各异的红叶一样,获得了美丽飘逸的新生命。

  太阳晒进院子里的时候,青年被老僧叫醒了。

  「起来吧,该启程了。」

  青年睁开双眼,面前出现红叶一般绚烂的般若心经。

  到离去的时刻了。青年起身进入佛堂,在佛坛前跪下来。他缓缓地闭上眼睛,垂下头。

  恰好看到这个情景的老僧,静静地把木佛像放进青年的包里。青年诧异地瞧他一眼,老僧似笑非笑地向青年点点头。

  「佛坛我会空着的,别忘了把它拿回来啊。」

  青年背起装佛像的包,走到院子里。

  警察们带着青年上了船。老僧把小猫也抱上船。

  「师父,为什么把小猫也放在船上啊?」

  「每个生灵都有自己该走的路。」

  警察们迷惑不解,面面相觑。

  青年满脸的担忧。这是回来后第一次,他抬头直视老僧。老僧慈爱地笑着,点了点头。

  一个警察想把船划向一柱门的方向,但不管怎么努力,船还是一动不动。老僧仍站在院子里,眼睛盯着船。

  惊讶的警察抬起头,看到老僧正向青年挥手告别。青年也合掌跟老僧行礼。船这时才开始自动前行。吓了一跳的警察还没抓好桨,就被飞速地载向一柱门。青年和警察们下了船,空船又自动滑回庵旁,剩下三个人对着远处的庵和老僧合掌致意。

  下了船的小猫,犹豫片刻,沿着树林里的路跑得无影无踪。

                    
                                      涅槃

  深秋的夜晚。天上有弯弯的月牙。老僧靠着门柱像是在打瞌睡。一片叶子从院中树上掉下来,寂然地随湖水流去。老僧嘴角上挂着浅淡的微笑。 

  不一会儿,老僧站直身子,把从山里捡来的柴草装上船,整整齐齐地垛起来。然后在柴草底下点了一枝蜡烛。

    老僧回到佛堂,脱下僧服认真地折迭好,放在佛坛前,再拿出毛笔、墨盒和纸。就像几天前青年做过的那样,在纸上写下几个「闭」字。然后剪下字,贴在自己的眼睛、鼻子、耳朵和胸口上。

  老僧慢吞吞地走出庵,上了船,盘膝坐在刚才垛好的柴草上面。他的气息依然平稳,神色安详。

  蜡烛点燃了柴草。从老僧身下烧起来的火,被风吹得很旺。老僧的脸被摇曳的火焰照得通红。贴着老僧嘴唇的纸片开始轻轻颤动。好像身旁有人在倾听一样,老僧轻声念叨。

  愿所有生灵幸福、平安、快乐。

  通红的火苗把柴堆完全覆盖住。燃烧发出的吱吱声在寂静的湖面上听起来格外清晰可怕。火焰以汹涌的气势吞掉了老僧。船烧成了一个大火球,像被恶兽摧残着的小动物一样脆弱无助。

  不久,茱山池重新平静下来。熊熊的火焰熄灭了,只有黑浓的烟一个劲儿无声地往上冒。被火烧过的船的残骸,浮在风平浪静的湖上,慢慢围着茱山庵打转。

  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条蛇,蜿蜒游过湖水,滑向茱山庵。

                     
                                  中年僧的故事

                                  重新回来 

  全世界都被冰封了。

  树林和茱山池都掩盖在白雪下,似乎从很久以前就断了人烟。坏了一角的一柱门半冻在湖里,只留下褪色的四天王像,用凶恶的表情看着中年人。

    中年人穿过冷寂的林中小路,身后延伸出长长一串脚印。他的心激动忐忑,气都喘不匀了。过去每天在这山野里乱窜的孩子,居然要人过中年后才能回来。中年人呆呆地望着四天王。小时候那么敬畏的形象,现在褪了色,竟显得很可怜。中年人去抚摸它,弄了一手的灰尘。

  中年人发现世间万事最终无非是一场空。自己昏了头才在尘世里游荡,沾惹那么多的欲望和执着,在情爱中纠缠不清……

  中年人经过冰封的湖面,向茱山庵走去。长时间没人照料的庵几乎成了废墟,破落不堪。窗纸千疮百孔,被风吹得直响,角落里都是蜘蛛网。似乎马上就会有鬼怪走出来。很久以前被警察带走时刻在地上的般若心经,也蒙上岁月的尘埃,字迹和色彩都辨不清了。

  中年人的心猛地一沉。

  「师父……师父!」

  怀着侥幸心理叫了几声,回答他的只有叹息般的风声。

  中年人进了佛堂。佛坛前放着老僧迭得整整齐齐的僧服。一条蛇蜷坐在上面,彷佛守护着什么。中年人靠近它时,蛇就像给自己久候的主人让位似的,悄悄滑开了。中年人掸了掸僧服上的灰,穿在身上,从包里拿出木佛像放回佛坛。他点亮佛像前的残烛,祈祷了很久。

  师父是在何时,因为何事去世的呢?会不会是一个人痛苦寂寞地辞世?中年人心里充满了悔恨。由于自己的过错,才不能侍奉师父圆寂。这使中年人的罪恶感更加深一层。僧人本来不该有俗世的感情,但是老僧却给过孤单的他那么多亲情与呵护。中年人默默祈祷,希望老僧的灵魂已往生极乐之地。

  中年人出庵四下看了看。左手湖面上露出一半没被冻住的船骸。中年人走近那野兽焦尸似的东西,发现未烧尽的炭和冰块飘浮在船中的积水上。中年人有些明白了,伸手进去细细地摸索。他摊开掌心,看到老僧的遗骨。中年人小心翼翼地把遗骨全都捞出来。

  中年人在木佛像的底下钻了个洞,把遗骨放进佛像里,取出笔写下老僧的法号。他爬上屋顶找到一片瓦,用绳子把木佛像和瓦绑在一起,凿穿冰冻的湖面,将木佛像沉了下去。

  中年人回庵,一一清除了破烂的窗纸。寒风从无遮掩的窗子吹进来,屋里屋外同样的冰冷。他在地上摊开一大张纸,一笔一画地写着金刚经。写完之后就贴在窗子上。

  那天晚上,他用巨大的冰块雕了一尊佛像。没有用任何工具,仅靠双手的温度把冰块融化成形。中年人花了整整一夜才完成佛像。

  他把冰佛像放上佛坛,合掌祈祷。现在从他脸上已经找不出杀人后的那种不安和痛苦了。

  中年人脱胎换骨为一个安详的中年僧。

                      

                                   新的因缘

  冬天的晚上,一个女人背着婴儿在一柱门前徘徊。女人衣衫褴褛,用蓝色围巾包住脸。她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走进一柱门。

  在庵门前,女人又迟疑很久。最后用蚊子一样的细声向里面问道:

    「师父在吗?」

  屋里敲着木鱼专心念经的中年僧并没有听到外面女人的声音。

  女人背上的婴儿突然哭起来。哭泣声透过寒冷的空气传到庵内。中年僧吃了一惊,马上开门出来。女人身边还带着婴儿,显然不是为拜佛而来。中年僧合掌向站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女人施礼。

  「有事情吗?」

  「师父,我是个罪人。」

  女人一开口,遮住脸的围巾上就出现薄薄的一层霜。

  「进来再说吧,外面很冷。」

  女人背负婴儿在外面走了很长时间,刚进屋就疲累得倒下了。从未生过火的佛堂里寒气缭绕。静坐一会儿鼻尖就冻得冰冷。

  中年僧马上找柴禾生火。佛堂内渐渐温暖起来,佛坛上的冰佛像开始融化了。

  女人睡得死死的。每一次呼吸时,包住脸的围巾就被气息吹得涨起来。中年僧觉得这装扮不太舒服,就靠近女人的身旁想把围巾解开。但他随即止住了手。女人这样子包着脸,肯定出于什么原因。中年僧给女人盖上被子。婴儿在她怀里甜甜地睡着。中年僧靠坐在墙边,也合起了眼睛。

  中年僧听到声音,醒了。女人在给婴儿喂奶。一接触到中年僧的目光,女人马上遮着胸转过身去。

  婴儿喝完奶,在母亲怀里又睡了。女人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整理一下衣服,开始在佛像前跪拜。

  因为火堆和三个人的体温,冰佛像融化的速度很快,已经失去了原来的形状。女人还继续跪拜着,但是呼吸越来越急促,动作也越来越慢。那反复躬身伏下,立起来,再伏下的姿势,就像一种痛苦的挣扎。女人终于完成了一百零八拜,好像累昏了似的伏在地上一动不动。

  过了一会儿,女人从地上爬起来,转身向中年僧说道:

  「师父,佛像全都融化了。」

  虽然是费了很多心思才做好佛像,但中年僧觉得,冰化成水是顺其自然的事,只是去到本该去的地方。佛像看得到或者看不到,根本没什么区别。就像水冻成冰,冰再融水,无论变幻成何种形态,本性都是惟一的。中年僧向女人微笑了一下。

  夜里女人悄悄地起身。对面躺着的中年僧睡得正熟。女人在黑暗中温柔地端详着婴儿的面孔,吻了吻那小小的额头。

  不想被中年僧发觉,女人轻手轻脚地拉开庵门。突如其来的寒冷让女人不禁哆嗦一下。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朝一柱门的方向迈开脚步。

  月下的冰面泛出清冷的微光。女人在黑暗中摸索着。她突然回头望向茱山庵。脚下是一条不归路。背后是再难谋面的孩子熟睡的地方,是她抛弃自己儿子的地方……女人转过身,满心悲怆地赶路。因为走得太匆忙,不小心跌倒了,脚下湖面的冰吱嘎一声爆裂开。

  中年僧被婴儿的哭声吵醒了。

  天刚蒙蒙亮。中年僧看一眼女人躺过的位置。空了。婴儿在哭,女人却不见踪影。中年僧突然有不祥的预感,匆忙抱起婴儿出了门。他四下张望,没发现女人。

  「施主,施主……」

  中年僧放开声音喊了几次,听不见响应。他看一眼怀中的婴儿,突然醒悟到这也许是另一段因缘的开始

  中年僧做完晨课就给婴儿缝衣衫。看着婴儿温和明亮的笑容,中年僧把他举到佛坛上。婴儿就坐在佛坛上瞧着中年僧开心地笑。

  中年僧想重新做一尊佛像。不再用冰而是用土。他和了泥开始捏佛像的形状。但不管怎么用心,做出来的也不是佛,只是徒具外形的泥塑而已。他集中心神去揣摩,却感受不到佛的真意。中年僧停下手,缓缓合起双目。

  往事像幻灯片似的,一幅幅从脑中浮现出来。中年僧在心底追溯着那些岁月:难以忍受的无涯寂寞,初恋上的美丽少女,执着和怨恨衍生出的杀戮,持续的忏悔,然后是艰难漫长的修行,顿悟的一瞬间……

  中年僧敛思凝神,闭着眼慢慢揉搓泥土,佛的形态一点点显露出来。

  中年僧专心做着佛像。婴儿不知在何时独个儿爬到庵外,上了湖面。中年僧看到这情景,吓得马上跑去把他抱起来。

  「你要去哪里啊,这样子爬来爬去会着凉的。」

  婴儿好像听懂了他责备的语气,突然哭号起来。中年僧试了许多法子哄他,但婴儿只是哭得更大声更伤心。中年僧被弄得手足无措,抱着他进庵,让他坐在佛坛上面。婴儿一坐上佛坛马上不哭了。真是奇怪的事情呢,佛坛上的婴儿居然露出佛一般超脱的笑意。中年僧把做好的泥佛放进火炉。泥渐渐被烧硬了。那是半跏思惟像。佛像脸上挂着微笑,又似乎陷入了沉思。

  中年僧给烧成的泥佛上色。他把婴儿从佛坛上抱下来,在那里放上刚完成的佛像,拜了几拜。这个时候中年僧想到的是婴儿、婴儿的妈妈、圆寂的师父、与之有过一段孽缘的朱颜,还有曾经邪恶的自己。中年僧为所有人祈祷后,躺在睡着的婴儿身旁。

  婴儿在清晨醒来,边哭边爬到庵外。中年僧毫无觉察地继续睡着。婴儿爬上冰冷的湖面,毫不迟疑地越爬越远。

  听到远处传来的啼哭声,中年僧从睡梦中惊醒,寻找身旁却不见了婴儿。中年僧跑出庵门,望见婴儿正向湖心爬过去。魂飞魄散的中年僧飞快地追赶他。

    婴儿一直向前爬,忽然停住不动。用两只小手抹开湖面上的积雪。

  中年僧的心沉下去。冰底显出女人的身体,两只胳膊大张着。婴儿看见被封在冰水里的妈妈,哭得更厉害了。隔着冰层瞧女人的蓝色围巾,就像浮动着的水草。

  中年僧为把女人的尸体捞上来,在冰面凿了个洞。他看到冰下流动着清澈透明的水。

                     
                                      忏悔

  中年僧寻出一扇磨石。

  他的表情如同下了某种悲壮的决心,坚定无所畏惧。中年僧赤着膊,用粗绳捆住石头,另一端绑在自己身上。再把前不久亲手做的半跏思惟像抱在怀里。

    中年僧拖着磨石蹒跚地越过冰湖,攀上山。走的正是小时候背着石头被绊倒好几回的那条路。他被身后的磨石坠得每迈一步都异常艰难。中年僧咬紧牙关,一点一点向山上爬。

  中年僧的脚踩在雪里冻伤了。路上覆盖的冰层让中年僧一步一滑。他只好一手抱着半跏思惟像,一手拄着树枝支撑身体,在陡峭的山路上行进。

  他赤裸的上半身被枯枝划出无数伤痕,脚肿得又红又亮。腰几乎要被磨石的重量拉断了。

  中年僧想起小时候被自己绑上石头死掉的小鱼,想起拖着石头游泳的青蛙和乌鸦吃剩下的蛇的残骸。

  想起了很久以前老僧对自己说的话。

  「如果小鱼、青蛙和小蛇当中有谁死了,你一生都将背负着石头生活。」

  中年僧想把几十年来一直压在心里的石头扔掉,想断开绑住石头的烦恼索。

  他又回忆起几天前水中那条蓝色的围巾,觉得这些都是捆着自己罪孽不放的因果之链。

  拖着石头累到倒下为止吧,如果这样做可以洗清罪恶……如果能把那些杀孽、憎恨和执着全部洗掉……如果可以的话……

  从中年僧的颊上流下两行忏悔的泪。

  风更加凛冽,吹在中年僧身上像刀割一样。

                    

  一阵晕眩让他全身稍微松弛。佛像不小心从怀中掉下来,像受惊的野兔一样溜到远远的山脚下。这次中年僧无论如何不想放弃了。过去的日子里,他一直在逃避。如今必须面对这清晰真实的世界。

  中年僧掉头下山。他被下滑的磨石牵引着,跑得飞快,心神却异常清明专注。耳边响起很久以前老僧对自己讲的《经集》中的句子。

  不贪不欺

  无妄无求

  把混沌打破

  放下一切执着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嬉笑无非假相

  享乐从不久长

  无挂无碍

  真实地开启心房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破网而出的鱼

  一去不回

  过火之地

  再也无物燃烧

  尝尽烦恼的苦痛后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抛掉恐惧彷徨

  摒弃俗念的束缚

  置生死于度外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狮虎不惊于声

  罡风不羁于网

  荷不染于淤泥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中年僧拾起佛像后重新上山。风刮得更加猛烈,切挖着他身上每一处伤口。肿胀的两只脚磨烂了,中年僧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好像它们已经脱离开自己的身体。半疯狂的中年僧只管向前爬,爬,一个劲儿地爬上去。

  中年僧终于到达山顶。向下望去,世界已整个沉浸在夕阳火红的光芒中。中年僧小心地把半跏思惟像放在大石头上,盘膝坐在一旁。

  时间潺潺地流逝着。

  中年僧嘴角浮现出淡定的微笑。那姿态就像摆在身旁的佛像,俨然是另一尊微笑沉思的「半跏思惟弥勒菩萨像」。

            

                                又是小沙弥的故事

                                  另一个梦 

  沉睡中翻来覆去的小沙弥突然惊得坐了起来。

  他好像做了什么噩梦般瑟瑟发抖。

  瞪着眼睛追赶自己的四天王历历在目。

    「做噩梦了吗?」

  师父看着小沙弥问道。

  「师父,我很害怕。」

  「什么样的梦?」

  「四天王一直在追我,画里面的四天王追着我跑。」

  「他为什么要追你啊,孩子,说得明白一点。」

  「我在山路上捉蛇的时候,突然四天王出现了,然后就追着我。」

  「嗯,四天王是追逐恶魔的人,可能是救你来的。」

  「那也很可怕。瞪着大眼睛……要把我吃掉似的。啊,想起来就害怕。」

  小沙弥似乎还没有从噩梦中醒来,喘着气。

  他好像就要哭了似的,抓过被子,蒙上脸。

  温和地看着小沙弥的老僧,终于笑出声来,走出门去。

  老僧敲着佛堂前巨大的木鱼,开始了一天的功课。清脆而坚定的木鱼声,穿过湖水,撞到前面山腰处的弥勒佛像,变成回声弹返来。

  老僧舒展一下腰身,熄灭石灯,开始打扫院子。

            
                                  因缘之环

  「好,现在该学经了,快点过来吧。」 

  「今天休息一天,明天再学不行吗?」

  「明天,明天……什么都要等到明天再做吗?」

  小沙弥不情愿地嘟着嘴,嘀咕着:

  「今天还念金刚经吗?」

  「是啊,今天也是金刚经,明天也是金刚经。用毕生的时间去读都读不透的,就是佛祖的教导。」

  老僧坐在地上,铺开一张大大的纸,一笔一画地写,一边给小沙弥念道:

  须菩提,菩萨应如是布施,不住于相。

  小沙弥鹦鹉学舌似的跟着师父念了一会儿,不解地问道:

  「师父,那是什么意思?」

  「菩萨布施众生,不能仅停留在相的层面。就是说,菩萨帮助某个人的时候,没有『我在帮助别人』这种想法。所以,意识不到自己在布施。」

  「连自己在布施时都不能想布施,那怎么样办到呢?」

  「再听听下面的吧。」

  何以故,若菩萨不住相布施,

  其福德不可思量。

  「菩萨不拘泥于相而布施的话,其福祉和恩德就会无穷无尽……」

  「相是什么意思?」

  「就是外表的意思,即虚。」

  「那就是说帮助别人都是虚假的意思吗?」

  「想着『我在给别人某种东西』而给,岂不等于在满足自己的私欲吗?就是说把帮助别人当做炫耀自己的资本是一种可耻的行为。」

  「但是师父,不带任何私欲地帮助别人,如果人不知道其福德的话,那做好事到底有什么用呢?」

  「那不等于没有福德。有是有,只是感觉不到其存在而已,就像这虚空一样。福德即虚空。看到那些飞去的鸟了吗?鸟的数量可以计算,但是任鸟飞翔的虚空就无法估量,这是一样的道理。」

  「那么不拘泥于相是什么意思?」

  「如果拘泥于表面的东西,就会迷失在表象里。如果不被任何东西所迷惑,不拘泥于某种表象的话,总有一天会悟出道理,看到佛性。」

  「师父,还是不太明白您的话,但是仔细想想好像又能明白。那就是说,我也多做布施……不是,做布施也装作不知道,像师父一样多写字多学经的话,就能成佛是吗?」

  「呵呵,这小子,总算讲出一些有慧根的话了。」

  师父呵呵地笑了起来。

  老僧觉得小沙弥长大了不少。把他从一柱门前捡来,好像就是发生在昨天的事情,但是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好几年了。

  那天早上,茱山池也像今天一样,阳光暖暖的。

  在院子里敲木鱼的老僧听到了陌生的鸟鸣声。老僧觉得这声音太凄婉了,就抬头望了望。就在这时,一只玲珑的小鸟掠过老僧的手指尖。老僧心里想,师父的七七四十九斋才过去没多久,也许那鸟是师父派来的灵鸟。

  鸟虽然飞走了,但那鸣声依然缭绕在耳边,久久不能散去。

  进佛堂之后,耳边依然响着那声音。

  过了一会儿,老僧才明白那并不是鸟鸣声。竖起耳朵仔细听,原来是从远处传来的小孩儿哭声。老僧划着船,顺着声音的方向到了一柱门,看到地上有个蓝色的包袱。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个婴儿。因为天气冷,婴儿的脸通红通红的,非常惹人怜爱。

  老僧走近,婴儿停止了哭泣,用泪汪汪的眼睛望着老僧。

  老僧停止念经,抬头望着远山。

  山顶上的积雪完全消融了,到处弥漫着绿油油的春天的气息。

  老僧转过头,看见厌烦了经书的小沙弥,在院子里调皮地玩水。

            
                                       再划桨

  老僧礼佛后准备去托钵化缘。因为茱山庵已被人们遗忘了很长时间,没有香火,老僧要靠村里人的施舍才能供奉佛祖。 

  老僧解开船缆的时候,从背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师父」,唤他的小沙弥还背着一个小巧的包袱。
  「去哪里啊?」

  「我要跟着师父一块去。」

  「不行啊,我得一个人去。」

  「师父,我不会进村的,就到一柱门。我去山上找点药草。」

  「嗯……那上来吧。」

  小沙弥上船后,老僧开始划桨。四周就像一幅山水画般宁静。只有远处的鸟鸣声偶尔穿透雾蒙蒙的天空

  一直盯着老僧划桨的小沙弥,突然抓住师父的手。

  「哎呀,你这小子这么顽皮,船翻了怎么办?」

  「师父,我来试试吧。」

  老僧突然记起以前师父说过,总有不想划也得划的时候。今天再想这句话感触尤深。那时候老僧也不过是现在小沙弥的年纪。

  小沙弥不断地乱挥桨。

  但是找不到平衡的船只在原地打转。看到船不像自己想的那样走,小沙弥气得双臂使足了力气,胡乱划来划去。船还是没有前进。

  老僧抓住小沙弥的手,稳定了方向,指点道:

  「世间万事都是一样的道理。水路不能用蛮力来开。你看,光是一只胳膊使力,船只会在原地转悠。要两只胳膊同时使力。」

  小沙弥按照师父的话做,船果然向前移动了。

  船停靠在一柱门,老僧把船拴在柱子上。小沙弥打开一柱门,边跑边喊道:

  「师父,路上小心。还有,回来时多带点好吃的。」

  「呵呵,这小子。万一碰到蛇,可不要扔石头啊。」

  「知道了,师父。」

            
                                    重复犯错误

  山谷里春意正浓。小溪旁,各种各样的树木和花草都伸展着腰肢,绿盈盈,红灿灿,生机盎然。晶莹澄澈的溪水潺潺流动,微风吹来的时候,映在水面上的花木,就像是为了欢迎重临的春天一样舞蹈摇曳着。树影下,银色的香鱼摇着尾巴,成群地游来游去。看到它们这般自由自在,小沙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嘀咕道: 

  「你们肯定很快乐吧。朋友也多……沿着这条溪还能到海里去。」

    他一个人玩觉得很无聊,就拿起石头往水里扔去。平静的水面上瞬间起了涟漪,香鱼群也迅速散开去。

  为了追逃开的香鱼,小沙弥跳到溪里。他伸出两手试图捉住一条。但是香鱼好像故意捉弄他一样,摇着尾巴逃掉了。生气的小沙弥扔着石子,逼得香鱼到处乱窜,但是每次都是差一点捉住,又被它们巧妙地从指缝间逃走。

  小沙弥的脸玩得通红。终于把香鱼群堵到一个角落里,好不容易捉住了一条。

  小沙弥稀奇地看着手里的小鱼,满脸得意。

  然后想出一个鬼主意。他捡了一颗小石子,塞进小鱼的嘴,再把它放回溪中。看到小鱼在水里挣扎,小沙弥咯咯地笑了。

  小鱼因为嘴里的石子无法游走,翻滚着。小沙弥觉得这个样子的小鱼很好玩,看得直拍手。

  老僧站在那里已经好一会儿,看着小沙弥的恶作剧,心想不知他还会干出什么事情。这回小沙弥换个方向跳进草丛里,像脱了缰的小马一样在草丛里乱窜。他又跑回溪边,铺满石子的溪岸上,偶尔有几只青蛙跳跃,小沙弥也学着跳,猛地抓住了一只青蛙。

  「你还想往哪儿跑?」

  端详着手里青蛙的小沙弥,又捡了颗石子塞进青蛙嘴里。被放回水里的青蛙使劲蹬腿,却由于石子的重量无法前进,全身痛苦地战栗着。小沙弥看着青蛙,抱住肚子咯咯笑个不停。在远处望着小沙弥的老僧,担心地摇头,但依旧耐着性子没在小沙弥面前现身。小沙弥不管青蛙了,又往树丛里跑去。老僧也在后面跟着他。

  在路上跑的小沙弥,突然惊叫了一声。一条毒蛇就在脚边。小沙弥吓得先后退几步,然后又重新靠近蛇,用脚尖迅速地碰它一下。看到蛇没有什么反应,小沙弥再次踢了它一下,又马上躲开,再踢再躲开。小沙弥夹杂着恐惧和兴奋的脸上,出现了奇异的笑容。

  从远处看到小沙弥戏弄毒蛇,老僧想跑过去阻止,但马上改变了主意。老僧屏着呼吸,忐忑不安地继续在原地看着。

  小沙弥从旁边树上折下树枝,摁了摁蛇的脑袋。蛇惊得动了一下身子,想逃走。小沙弥马上捡起一颗石子堵住蛇的嘴。蛇挣扎着要逃走,但是被石头拖住,只能徒然痛苦地扭动身子。小沙弥看到这种情形,咯咯地笑起来。

  老僧忧愁地看着小沙弥。从地上捡了一把石子。

  可能是白天玩累了,到了晚上,小沙弥一躺下就睡着了。老僧看了一会儿熟睡的小沙弥,出门拿来白天捡的石子。

  老僧撬开熟睡着的小沙弥的嘴,把那些石子全放进去。

            

                                春去春又来

  又是像往常一样雾蒙蒙的清晨。烟云弥漫的茱山池彷佛人间仙境。老僧礼佛后站在院子里眺望。面对历经数百年,隐藏着无数秘密的湖水,老僧觉得,自己这一生不过如一瞬间。 

  小沙弥突然推开庵门走到院子里。

  看着师父的眼神,小沙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流着眼泪。

    「痛苦吗?」

  小沙弥点头,试着用手抠嘴里的石子,但他只干呕了几声,石子却拿不出来。

  「小鱼也会像你这样吧?」

  「唔唔……」

  「青蛙也是这样吗?」

  「唔唔……」

  「小蛇呢?」

  「唔唔……」

  小沙弥拚命点着头。

  小沙弥觉得呼吸困难,憋得满脸都是泪水。

  「你去把它们找出来,把石子全部拿掉吧,那么我会把你嘴里的石子也拿出来。如果小鱼、青蛙、小蛇当中有谁死了,你一生都将含着石子过活。」

  小沙弥耷拉着肩膀上了船。

  老僧望着小沙弥的背影陷入沉思。他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些事。其间四季已轮回了无数次,周围肉眼能觉察的事物面貌全都改变了,但又没有什么是真正能改变的。它们只是循环往复,不断地重新开始。

  就像春夏秋冬依次流转后,春天再次来临一样。

             

                                  后记

                             绘于水彩画中的佛教  

  推荐的话——李贤珠(牧师、童话作家)

  佛家深奥的教义被承载在一幅明丽的水彩画上。

  故事的大概就像题目所标示的那样,讲述像季节轮回般循环着的生与死。春到夏,夏到秋,秋到冬,冬又回到春。四个季节的形态色彩迥异,却存在于同一个空间中。

    季节更替和生命的传递交叉着展现在我们面前。

  春天是萌芽与盛开的季节。

  佛家所谓的「无明」在小沙弥心里种下烦恼。如果他折磨小鱼、青蛙和小蛇时,就知道众生的痛苦即是自己的痛苦,任何死亡即是自身的死亡,他一定不会也不愿那么做了。

  因蒙昧而得的业报很快降临。小沙弥尝到了与小鱼、青蛙和小蛇一样的痛苦。

  季节更迭,进入结果抽穗的夏天。小沙弥长成帅气的男子,称呼也成了「少年僧」。他与来庵里养病的少女朱颜互相爱慕,终于在尘世和庵堂的连接点——船上——尽情缠绵。

  老僧发现后问犯了罪般低垂着头的少女。

  「现在不难受了吧?」

  「是。」

  「原来这就是对症的药。」

  "......"

  「现在身体康复了,就没必要留在这儿,离开吧。」

  少年僧惊得叫出声来。但老僧走开了,只留下一句话。

  「你要当心。因爱生出执着和欲望。从执着中又会生出杀气。」

  少年僧离开佛门,来到汉城与少女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但当他看到朱颜躺在别的男人怀里时,愤怒和嫉妒充斥着他的心,终于犯下杀人重罪。爱欲结成了孽果。

  转眼间师父已成了老僧。秋意渐浓的一天,那个被警方追捕的杀人犯进了庵,从包里拿出带走的木佛像放回空置多时的佛坛,却始终无法正视那佛像。老僧平静地说道:

  「看来俗世的生活让你很疲惫……好好休息吧。」

  青年虽然逃回了庵中,却无法从他亲手播种且已结实的烦恼中逃开。就在他想自杀的时候,老僧出来制止,用棍子打得他浑身是血。

  老僧养了一只小猫,用猫尾蘸着墨水在地上写下般若心经的最后一段。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娑婆诃

  老僧把刀递给青年说道:

  「用刀把那些字全刻出来。一字一字地刻,把你心里的怨怒也一同挖出来吧。」

  青年在地上刻字的手颤抖着,还渗出了血。老僧对随后追来的警察说:

  「这是般若心经。让他刻完之后再走吧。」

  「需要多长时间啊?」

  「明天早晨就可以完成了。」

  青年刻了整整一夜,累得睡着了。警察帮老僧给刻好的字漆上黄、红、紫等各种颜色。当清晨的阳光照着五色斑斓的般若心经时,青年随警察离开了茱山庵。老僧又把木佛像放进青年的包里,说:

  「佛坛我会空着的,别忘了把它拿回来啊。」

  送走青年的老僧,盘膝坐在船中点燃的柴草上,圆寂了。从熊熊火焰中,像是对身旁人叮咛一样,流出老僧的最后一句话。

  「愿所有生灵幸福、平安、快乐。」

  深秋,果实成熟的季节悄悄地过去。

  冬天。

  整个世界都被冰封了。隔绝而又同时连接着庵和外界的湖水也冻成了冰。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湖面,出现在庵前。

  中年人进入几乎成了废墟的庵中点燃残烛,收殓老僧的法体。将捞出的遗骨放进木佛像沉到湖底。他留在茱山庵,用手的热量把巨大的冰块融化成形,造出佛像祈祷。从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杀人犯的不安和痛苦。

  一天,一个背着婴儿的女人来到茱山庵。她把婴儿留下,趁夜深偷偷离开,却掉入湖面的冰缝中……中年僧从婴儿想到自己的过去,把那些「难以忍受的无涯寂寞,初恋上的美丽少女,执着和怨恨衍生出的杀戮,持续的忏悔,然后是艰难漫长的修行,顿悟的一瞬间……」和土一起搅拌,做成佛像。那是带着微笑沉浸在严肃思考里的半跏思惟弥勒菩萨像。

  中年僧怀抱着佛像,身挂磨石艰难地爬上山。他要像小时候解开小鱼、青蛙和小蛇身上的石头一样,把系在自己心底的烦恼彻底抛掉。他的两颊流下了忏悔的眼泪。

  寒风更加凛冽了。中年僧回头去捡掉下山的佛像时,耳边忽然响起师父念的经文。

  抛掉恐惧彷徨

  摒弃俗念的束缚

  置生死于度外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狮虎不惊于声

  罡风不羁于网

  荷不染于淤泥

  凭灵犀一点勇往独行

  中年僧重登山顶,把佛像立在石上,盘膝坐在一旁。中年僧的嘴角浮起淡淡的笑意。他的模样就像是另一尊「微笑着沉思」的半跏思惟像。

  又是春天。

  小沙弥在山野里玩耍。

  僧人用担忧的眼神望着把石子放进小鱼、青蛙和小蛇嘴里,咯咯笑着的小沙弥。

  这中间季节已轮回了无数次,很多事物改变,但也没有一样事物是真正改变了的。

  就像春夏秋冬依次流转后,春天重新来临一样。

  是啊。无论何时,人类因愚昧而滋长的执着,由爱欲和憎怒衍生的烦恼都不会消失。如同春夏秋冬一季接一季不断到来一样。

  但是,没有黑暗,不会有光明的概念;没有烦恼,也就无所谓菩提。一切贪嗔痴都是值得感激的修炼。眼看自己播下的烦恼种子开花结实,经历世间本应有的苦痛后,才能转生为拈花微笑着的佛。

  如今明白众生皆佛,烦恼即是菩提,我们还能憎恨什么人,惩罚什么人?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