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阳县旅游景点:海宁　蒋学坚（子贞）《怀亭诗话》卷三

怀亭诗话卷三
海宁  蒋学坚  子贞
今人但知五月五日有竞渡，谓是日屈原投汨罗，故作竞渡以招之。见《荆楚岁时记》。然按文文山《元夕》诗：“人间大竞渡，水上小烧灯。”则正月十五日有竞渡；《会稽志》：“二月二日府帅领客观竞渡，”则二月二日有竞渡；《唐诗纪事》：“景龙四年四月六日幸兴庆寺，观竞渡之戏。”则四月六日有竞渡；《旧唐书·穆宗纪》：“九月九日观竞渡于鱼藻宫。”则九月九日有竞渡。是竞渡不独五日也。桐乡立志书院尝以“竞渡”命题，余赋即用此说，极为山长严缁生比部辰所赏。
去年闰四月，文宗按临吾郡。余携儿子宗锡及门下士十余人同赴杭州应试。揭晓，儿子获隽，门下士仅录二人，余俱见弃。人遂有以私其子议余者。不知余之教子与教人一般，诗礼之外，并无异闻。文战之偶分胜负，亦有幸有不幸耳。余赋诗云：“含颦含笑苦难同，造物谁知意本公。墙内桃花墙外柳，几曾两样被春风？”
戴尔臧茂才炽昌，初隐于市，中年后始读书。家有杏树极大，花时曾招余赏之。素未工诗。庚辰上巳，偕往东山祭许萸坪先生墓。归赋二十八字云：“先生福自几生修，赢得芳名谷水留。况有程坟相对峙，程秋雨先生无日不扫墓，时称孝子。诗人孝子各千秋。”同人皆叹服。
今人呼午后小食曰“点心”，余初疑是俗名，不知《唐书》、《宋史》皆有之。忆某有“细嚼梅花当点心”之句，极新颖。（启霆按：《柳亭诗话》云：姚州一古寺题壁诗云：“磨快锄头挖苦参，不知山下白云深。多年寂寞无烟火，细嚼梅花当点心。”惜不知何人所作。）
鸦片产于西域，流毒中国已百余年。然当初犹设厉禁以绝其所自来，近则关津收税竟以此项为大宗，故贩买之户与吸食之人俱毫无忌惮；且内地亦能种，宜沉溺于此者日多一日，正不知伊于何底也！钱塘梁晋竹孝廉绍壬有《鸦片篇》云：“穿衾小枕一榻铺，阴房鬼火红模糊。中有鸢肩鹤背客，夜深一口青霞呼。非兰非鲍气若草，如胶如饧色则乌。或云鸟粪或花子，运以土化抟泥涂。加以水齐炮制法，文火武火煎为酥。清光大来渣滓去，炼金而液成醍醐。此品来自西域地，居奇者谁番贾胡。朝廷严禁官晓谕，捆载来若牛腰粗。关津里胥岂不觉，偷而赂者千青蚨。况复此辈尽癖嗜，一见宝若青珊瑚。近闻中国亦能制，其物愈杂毒愈痡。吁嗟黄金买粪土，可为痛哭哀无辜。颇闻此物妙房术，久服亦复成虚无。其气既窒血尽耗，其精随失髓亦枯。积而成引屏不止1，参苓难起膏肓苏。可怜世人溺所好，宁食无肉此不疏。典裘质被靡不至，那顾屋底炊烟孤。噫嘻屋底炊烟孤，床头犹自声呜呜。”淋漓酣畅，其警人之意颇深，然不如吾邑应笠湖明经“黄金灰里尽，白日梦中过”十字尤冷隽。
余每过湖上，辄忆嘉善黄子未若济“一塔斜阳颓老宿，半堤疏柳画秋娘”二语，真善写风景。
壬叔先生尝与先君书，论檇李朱梓庐、吴澹川两家诗，谓近人多爱澹川而薄梓庐，实则梓庐以真朴见长，即萚石斋一派，未可厚非也。澹川诗名《南野草堂集》，《两般秋雨庵随笔》作“南雅”。未知本名“南雅”，后改为“南野”，抑“雅”与“野”音近致误，则又无从深考者矣。
吾硖前辈能诗者当以吴氏昆季为最，即榕园、思亭两先生也。思亭先生跌宕江湖，当时江浙诸名士无不联缟纻之欢。与山舟学士交尤密，得其手札百余通，为刻于石，曰“青霞馆梁帖”。榕园先生足不出里闬，故名不及其弟，而才实相亚。余取两人诗读之，如榕园先生之“饭后欲眠如有信，闲中得句本无题”、“帘影闪时双燕度，水纹圆处一鱼跳”、“贫历岁除成小劫，老耽诗癖总浮名”、“凉禽争就日光暖，酒客不知风色寒”，思亭先生之“晚烟多著水，微雨不遮山”、“烟痕断树如平截，山影沉波尽倒垂”、“苔痕已上佛头绿，树色不如僧面黄”、“人影遥分秋水渡，烟痕忽断夕阳山”，皆有晚唐人风格，真所谓“元方难为兄，季方难为弟”也。
榕园女弟亦俱能诗。频伽《灵芬馆诗话》仅载兰贞夫人名恒者数首，不知其妹曰惇、曰慎，并善吟咏。惇《蛱蝶词》云：“霞裳五采晒花天，疑是罗浮乍谪仙。艳福不知修几世，美人芳草订前缘。”“才醒朝酣又暮酣，韶华最好是春三。徐熙纵有传神手，难画风前一味憨。”慎《寄远》云：“花事渐阑珊，关心坐漏残。帆随孤梦冷，人伴一灯寒。道远无消息，书迟少羽翰。故乡今夜月，何事又团栾。”《春晚》云：“东风吹雨过芳洲，送尽残红懒倚楼。欲问帘前新燕子，借他双翦破春愁。”《送春》云：“绿阴如雨抹溪烟，别有闲愁到酒边。粉蝶不知春已去，尚寻芳草抱花眠。”“轻烟淡雨濯芳尘，何事今朝又送春。飞絮扑帘帘怕卷，啼莺深处忆归人。”频伽评兰贞夫人诗有“清逸之才，幽贞之操，婉约之思，愁苦之音，虽体限宫闱，而格迈烟粉”云云，以此视之，亦复何让。慎适查梅史明府，尤称佳偶云。
诗中说病，每作愁苦语，独查春园茂才有新则曰：“病依身久似怜才。”翻得极妙。茂才别有“疏烟到岸忽升树，急雨穿云乱入船”二句，亦工。
曩闻人述钱塘王松溪大令麟书《蒙阴道中》诗云：“棱棱山田间水沙，何人解与课桑麻。驱车晓发蒙阴道，一路红开莺粟花。”讥刺语以蕴含之笔出之，叹为工绝。去岁壬伯以大令新刻《慕陔堂诗》一册见诒，卒读一过，皆不如前。乃知古人爱诵崔信明“枫落吴江冷”五字，及阅全稿，俱不当意，遂以诗卷掷之江中，当非虚语也。
频伽谓先大父尝以顾升山蔬果画册索题，上有樊榭《河传》十八首。频伽与尤二娱皆以《菩萨蛮》词题之。曹种水亦用《河传》调而止用一体，樊榭则一首用一体也。此册谅必写作俱佳，惜余生也晚，不获一见。先大父所著《读画吟评》，频伽亦尝寓目，采《题唐六如〈园林晓起图〉》一首入《灵芬馆诗话》中。
露筋祠诗甚多，自当以渔洋为绝唱。频伽尝填平韵《满江红》题之；又集孟东野、王摩诘诗作楹联云：“江淮君子水，山木女郎祠。”亦佳。
《灵芬馆诗话》中载有沈玉遮惟树诗，谓其人居海昌之硖石镇，则为吾里人无疑。然已无人能举其姓氏，良可慨已。题方兰坻《陡壑密林》及孙古樵《红梅》二诗1，余前辑《硖川续诗钞》业已录入。此外尚有断句，如《抚琴》云：“不知月已松梢挂，或有人从户外停。”《叠石》云：“空空便为留云地，落落应无入世心。”《观棋》云：“聊复支颐消永昼，翻教袖手忆长安。”《瀹茗》云：“泉脉远从松顶落，烟痕怕上鬓丝来。”《品香》云：“数卷残书原耐久，平生一瓣本无多。”皆能于体物中有远致，附识于此。
吾邑之以诗闻天下者，首推查他山太史，而书则推太史从子声山宫詹，画则推朱北山广文，当时有“三山”之称。吾友衎庐藏有广文小像一帧，盖广文于衎庐为族祖行。其像禹慎斋鸿胪所绘，上有长白定侯方伯朝琦及陈香泉太守题诗。陈亦吾邑之以书名者也。
前闻曹笑拈丈述孙欢伯司马《咏卷篷》二语，已知其能诗，为之击节不已。今年司马被议解组，有留别吾邑士民四首，悱恻缠绵，深得诗人“怨而不怒”之旨，亟为录之。诗云：“奔走茭塘已十年，余于戊寅秋始履东防任。今朝且喜卸双肩。莼鲈竟逐秋风愿，梅鹤重寻旧日缘。空守芸编承世泽，少时以遭乱废学。深惭藻鉴负茗贤。马端愍公暨李小荃、杨石泉两制军抚浙时，皆以远到相期，勖勉备至。坐看岁月滔滔去，回首平生一惘然。”“三权剧邑绾铜符，乱后编氓困未苏。历署宁海、黄岩、鄞县，皆繁缺也。地辟鹅湖歌棫朴，黄岩旧有清献、文达等书院，废弛已久。余葺而新之。又创九峰书院，专课经学，购置书籍，优给膏火，俾士子肄业其中。同治庚午乡试，获隽九人，为自来所未有。身探虎穴靖萑蒲。黄岩土匪骚扰闾阎，余屡率兵勇，仿古人雕搜之法，入山剿捕，阅九月而始平。千夫畚挶河渠志，黄岩河道自朱文公浚后久淤，余集款重开，民以为便。万里烟云海国图。权鄞县时，值日本有事台湾，海防戒严。心血一腔挥洒尽，旁人赢得笑胡卢。”“丛集愆尤有百端，全躯犹荷圣恩宽。三吴地近还乡易，百尺台高避债难。历官卅年，赔累不赀，而以桂阳中丞勒赔岁修四万余金为尤巨。已悟浮荣皆幻境，转疑蹇运累同官。西防孙柟盟司马同案被议。早知堕甑终须破，余失意于桂阳中丞，将登白简。时长白晓峰中丞为方伯力言而止。神武何妨竟挂冠。”“磊块于今已尽消，好从斥鷃话逍遥。垂杨自是难留絮，修竹原非竟忌蕉。闭户且安闲岁月，抽帆犹怯旧风潮。诸君幸际承平会，努力青云答圣朝。”
适郭氏姊仙蕊，幼时颇好吟咏，余时与唱和。赋于归后，搁笔已廿余年。近重理故业，得诗一帙，风格不减当初也。《病中述怀》云：“海棠疏雨下重帘，庭院深深锁暮烟。愁里不知春似海，病中愈觉昼如年。自怜镜内容光减，难禁灯前涕泗涟。落落红尘同一梦，几时参透木樨禅？”《偶成》云：“千言万语在心头，欲说还兜事事休。肠细能容愁几许，量宽不厌酒频谋。人情可叹如云薄，世事堪怜似水浮。幸有窗前山色在，倚栏闲看颇清幽。”《冬夜》云：“连朝冻雨喜新晴，月透窗纱分外明。一树报春花尽吐，萧条时节独敷荣。”又有《大儿赴宴未回·十六字令》词云：“闲。灯火楼台人未还。风摇竹，疑是叩铜环。”
西湖游览之盛，宋时已然。《武林旧事》谓游之次第，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故周密词有“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之句，马臻诗则云：“画船过午入西泠，人拥孤山陌上尘。应被弁阳摹写尽，晚来闲却半湖春。”近来湖上增建左、蒋、刘三公祠及俞氏小曲园，凤林、昭庆等寺亦以次兴复。遇春秋佳日，画桡栉比，视前更甚。惟里湖、孤山一带，荒秽不堪，人迹罕到，与《武林旧事》所云迥异。何无好事者从而新之，亦可见人情喜新厌故也。
费生敬庵建寅以《桂窟联吟集》见示，系吾邑陈半圭茂才敬璋馆横山时，与其从父蕉崖孝达、从弟耕麓敬诒及张荩夫步曾、犀谷步蟾昆季唱和之作。披诵一过，想见当日主宾之雅。诗亦多可诵。蕉崖《秋夜苦热》云：“秋风驱不尽，余热又相煎。反侧人谁寐，呻吟病独缠。时余得足疾。小楼三尺簟，疏树五更蝉。当此迢迢夜，愁深落月边。”《大儿敬诒自梅里视余于横山，口占示之》云：“嗟余骨肉各风尘，异地趋庭见倍亲。莫道团栾同玩月，倚闾尚有未眠人。”半圭《咏雁》云：“旅雁自北来，孤飞失其群。嗷嗷鸣不已，目断万里云。朔风日凛冽，霜雪何纠纷。风霜纵多厉，讵敢辞辛勤。寄书达情愫，治田助耕耘。上虞有雁，能为人治田。见《十三洲记》。哓音复瘏口，致力徒殷勤。一朝被矰缴，忧心顿如焚。任意戕贼之，谓将酬厥勋。雁雁尔何愚，知几曾不闻。区区稻粱谋，猥琐何足云。他乡难久恋，去去归榆枌。隐忧谁可诉，浩歌凌苍雯。”犀谷《喜陈耕麓表兄见过》云：“桂香初动树森森，寂寞空山听足音。细雨来时芳草润，轻风过处白云深。一帆长水塘边路，两载横山岭上心。去岁见过，以未及登山为恨。况值中秋明月好，不须感昔胜于今。”《登横山》云：“门前山色向秋空，今夕叨陪兴不穷。野气苍茫含薄雾，松涛漰湃助狂风。泠泠古寺传疏磬，渺渺长天落断鸿。海外层峦齐入望，参差几点暮云中。”其他断句，如半圭之《忆楚中消息》云：“夜雨旌旗迷鄂渚，秋风铁笛唱伊凉。”耕麓之《登横山》云：“疾风先雨至，独鸟破云来。”荩夫之《咏雁》云：“几点传来云外信，数声惊起客中愁。”亦工。续集有吾邑吴梦唐茂才玉辉诗，为录《小横山纪游》五古三章：“天气黯旁午，日色骄熹微。阁雨湿云底，胶结不敢飞。游子蹩然喜，腾踔忘其疲。出门风摵摵，吹我青罗衣。兹行最奇崛，箕毕无能欺。”其一。“西北见培塿，松与柏皆有。试较大横山，不及十之九。匪爱兹山好，四面眺冈阜。行行披榛莽，槃礴倾谈久。昨游今亦游，聊以况二酉。”其二。“岚气日夕昏，烟霭濛江村。松涛走天半，仙籁互吐吞。饿鸱呌白日，鼪鼯亡精魂。摩挲石马脊，寂寞古墓门。临风一愀怆，世事奚足论。”其三。
桐乡严笛舟刺史鈖《鸳鸯湖棹歌》有“生涯只合谋茭芡，多少东南未种田”之句，极为学使吴和甫少宰师所赏，遂与拔萃科。盖是时寇乱初平，田未开垦甚多，此二语固有事外远致也。
佩甫曾为余言：一夕梦至北郊，于酒寮中遇一豪华少年，挟二妓而饮，妓皆有殊色。见佩甫至，拉入座，操楚音曰：“闻君能诗，盍惠我一言乎？”佩甫即口占一联：“春风绿院朝呼酒，明月红楼夜拥花。”少年击节称赏，强之共饮，梦遂觉。
海盐崔鞠人先生熙春，居横山之麓，与余母同族，秋谷茂才应榴之从子也。茂才邃于经义，文亦有法度。先生传其家学，善属文，有《逸在山人文稿》，藏衎庐处，余曾假读一过。其自撰生圹志铭则云：尝之赣、之楚、之黔、之鲁、之燕、之闽、之粤，而于浙东诸郡亦游历殆遍。宜其文俊拔奇伟，深得江山之助也。文后附诗一卷，五律如《夜泊牛渚》云：“江路秋风起，山城暝色侵。野烟横古渡，新月下东林。何处一声笛，扁舟永夜心。谢公不可见，怀古此相寻。”《云间客夜》云：“萧萧秋欲尽，旅馆夜如何？斜月深窗得，清霜老树多。人声喧市鼓，风信冷残荷。愁绝他乡客，年年岁月过。”皆泠然而清、澹然而隽，不亚摩诘、襄阳。余句如“林昏红岫远，风定碧云低”、“日落千山夕，湖凉五月秋”、“数声清唳闻孤鹤，一点残灯梦故人”、“远山如画时排闼，老树临流半碍船”，亦工。
表兄曹蓝甫茂才景瀛，幼嗜古学，不屑为举子文字。中年后友人强之应试，以《飞来峰赋》受知于学使丹徒丁濂甫京卿绍周，入郡庠。平生有懒癖，故自号“懒夫”，并颜其所居之室曰“懒窟”；然于吟咏则不懒，诗卷甚富。余尤爱诵其“三五酒人集，一双沙鸟来”二语，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也。
杜常《华清宫》诗：“行尽江南数十程，晓风残月入华清。朝元阁上西风急，都入长杨作雨声。”两“风”字复。或改“晓风”作“晓乘”，亦未佳。杨升庵云：“上‘风’字乃‘星’字之误。”当非虚语。
昔人诗云：“五月临平山下路，藕花无数满汀洲。”或谓藕花盛于六月，何不曰“六月”而曰“五月”？不知改“五”为“六”，便不佳。此可为知者道，难与俗人言也。余谓“藕”字亦妙，若说“荷花”，便不成诗矣。
兰陔先生诗已见前卷。顷阅《海盐志》，载有二句云：“童年灯火孤儿泪，老境齑盐谪吏身。”笔意沉痛，令人不忍卒读，真不愧作者也。
衡阳彭雪琴宫保玉麟，善画梅。余过湖上，见其画甚多，每画必有题咏。粤寇之乱，宫保战绩甚伟。破九江时浪吟云：“十万军声齐奏凯，彭郎夺得小姑回。”可称巧不伤雅。
自来评杜诗者甚多。蔡梦弼集宋以前评杜者，号“千家注”，抉摘略尽。吾邑刘寓槎先生浚仿其意，取国朝诸名人评本，汇为一编，付诸手民，凡十五家，颜曰“集评”。杜诗广博渊奥，苦不易读。得此使人心目豁然，可不与蔡本并传于世乎？先生有自序，阮氏元、陈氏鸿寿、查氏揆、郭氏麟、钱氏沃臣亦俱有序。
汤瀛仙茂才学尹，为吾里笃行君子，年未五十，以暴疾卒，士林惜之。余为撰传，并哭以七律二章。从弟山佣谓次首中四句“奉己廉偏周物厚，待人恕却课徒严。偶逢饮酒眉方展，不为开编口总缄”，可作茂才小传读。茂才诗不多作。忆咸丰辛酉冬至，余与家兄子通访之。时寇盗充斥，茂才穷甚，以卖药自给。是日话颇欢，各用杜韵赋诗而别。茂才押“灰”字韵极佳，惜事隔二十余年，不能覆述，稿亦无从觅矣。
竹垞太史早年所刻《腾笑集》、《竹垞文类》世多见之，而《南车草》及《薇堂和章》流传绝少。先大父得旧刻初印本，因重锓诸板，以广其传。时在嘉庆戊寅，距太史初刻之在顺治丁酉者，已百六十有二年矣。
陈韫璜孝廉德辉，馆渟溪张氏最久。主人湘石上舍均夙号能诗，孝廉亦耽风雅，故日以韵语相唱酬。捷乡闱时年近周甲，不数载，以贫死，且无子。其《六十自寿》诗云：“六极只除凶短折，四穷兼备独孤鳏。”读之可以知其况矣。
国朝以弈名者为施襄夏绍暗、范西屏世勋；越百余年，复有陈子仙毓性。皆吾邑人，真佳话也。子仙家本素封，为祝融所厄，贫无以生。其父往吴山卖弈，子仙从之游。见父与人弈，势将败，代下一子，辄转而为胜。是时子仙年仅六岁，人皆惊以为神。及长，浪游四方，名公巨卿咸服其技，折节与之交。手谈之外，能为擘窠大字。间作小诗，亦有致，惜不自收拾，稿都散佚。忆曾出一对云：“寄寓客家，空守寒窗寂寞。”上皆从“宀”。余应之曰：“泛游江汉，渐添沧海凄涼。”旁皆从“氵”。子仙颇首肯。然究嫌牵强，不如出语之自然也。
梅里周筼、许箕并以能诗名。周好干谒公卿，而许则杜门不出，人以“热周冷许”称之。许尝客吾硖，故《硖川续志》列入《寓贤》中。衎庐得其手书尺牍十余通，字亦甚佳，不独工于吟咏也。末有图印，即“冷许”二字。
王益吾祭酒采先君所著《孟子音义考证》入《皇清经解续编》中，属桐乡姚永概、仁和邵顺年同校，刻其名于卷尾。姚为惜抱先生后人，少年绩学。今科江南榜发，姚裒然居首。足见精金美玉，自有赏音也。余赠以诗云：“一编幸付枣梨新，误字曾劳校勘频。附骥君谦称后辈，占鳌我喜告先人。才优莫怪成名早，世隔偏能结契真。他日抠衣来谒谢，扁舟好舣皖江滨。”
嘉定王西庄光禄鸣盛《蛾术编》谓诗押重韵不成为诗。吴江迮青崖广文鹤寿历举《三百篇》及汉魏六朝、三唐诗之押重韵者以驳之，谓王所见太小。然诗押重韵，究属昔人之疏，不足为训也。
邑先辈周松霭大令有《杜诗双声叠韵谱》，以出句双声对句叠韵者为双声正格、出句叠韵对句双声者为叠韵正格。此二种正格之外，又有双声同音通用格、叠韵平上去三声通用格、双声借用格、叠韵借用格、双声广通格、叠韵广通格、双声对变格、叠韵对变格、散句不单用格、古诗四句内照应格，一一胪列。光禄甚钦佩之，谓古今评注杜诗者无虑数十家，曾无先觉；松霭独抉其秘，诚律诗之奥窔特开，而杜老之精神愈出矣。
广禄好评杜诗，如谓《奉赠韦左丞》诗“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二句全是律诗句法，与通首体格不同；《游龙门奉先寺》诗纯写夜宿所见，非游也，当改题中“游”字为“宿”字；《杜鹃行》诗全为明皇而作；《秋兴》诗“蓬莱宫阙对南山”与“云移雉尾开宫扇”复“宫”字，上“宫”应改“城”，皆有卓识。惜刘寓槎先生《杜诗集评》中未载。余为注于眉端，颇足补其阙也。
余初读昌黎《石鼓歌》“羲之俗书趁姿媚”，疑右军为千古书圣，何以“俗”字贬之。及阅《蛾术编》云：“羲之《十七帖》‘县’作‘悬’、‘麫’作‘麵’、‘著’作‘着’、‘疏’作‘疎’、‘采’作‘採’，《兰亭序》‘莫’作‘暮’、‘领’作‘嶺’，皆俗字。”乃知古人非轻于訾议也。然昌黎名愈，亦俗字，殆以己孤，故不更耳。
曩藏于辛伯茂才《一粟庐诗一稿》、《二稿》，俱为人攫去。顷于梅里李氏购得之：《一稿》无弁言，仅刻黄霁青太守书及评语三则于首帙；《二稿》有继振、秦光第、陆日爱诸序。诗学金风亭长，而参以渔洋，故神韵有绝佳者。余最爱其七绝一体。如《寄怀沈远香苕上》云：“苕溪浪碧胜若耶，风雨归来小艇斜。日暮美人不得见，一湖秋水采蘋花。”《过烟雨楼》云：“犹余亭阁夕阳中，吊古还来系短篷。荒翠颓红春一段，画图闲杀蒋琴东。蒋霞竹丈工写荒寒小景，时下世一年矣。”《病起题高宜圃丈〈寄闲草〉》云：“恻恻新凉晓簟知，一天梅雨洒如丝。病余长日无书遣，细读高三十五诗。”《露坐》云：“露坐三更暑渐消，微风拂拂夜迢迢。仰看凉月堕无影，屋角疏星一个摇。”《题方韵伯〈梅窗夜读图〉遗照》云：“零落梅花旧日春，一窗图史尚横陈。蛛丝网户蛩吟砌，满地青苔不见人。”《题郭止亭〈寒香书屋勘印图〉》云：“汉家玉玺已飞烟，陵树长安望渺然。剩有累累数方印，一齐清泪滴铜仙。”其一。“名姓官私远可征，芝泥钤出认犹能。夜深双眼清如水，高点黄山雁足镫。”其二。《雨后》云：“半年苦旱河全涸，水价愁同米价增。一雨心闲无别事，夕阳小阁看扳罾。”皆不失雅音。又有《蒲鞵船曲》一首极佳，足以唤醒梦梦。诗云：“蒲鞵船，马头住。船娘一笑能值钱，不载行人走长路。湖作锅子金可销，细火夜爇罂粟膏。野鸳鸯恋野滩宿，一万钱买春一宵。插旂打鼓成幚泊，醉柳眠花估客乐。日斜帘幕尽低垂，《水调》歌圆杂弦索。谁家年少纨绔郎，鸥乡认作温柔乡。黄金抛尽气易短，梦回酒醒殊凄凉。五更风露船头别，篷隙灯光红未灭。空囊羞涩客衣单，蒲塘寒堕波心月。”
去年郑州之灾，千余里皆为泽国。今堵御功未竟而河口又决，视去年更甚，国帑数百万缗皆归乌有。读《一粟庐诗》“千夫畚锸劳谁息，万古澄清俟本难”二句，为之慨然。
作拗体诗最难。《一粟庐诗》有《赠张叔未丈》七律一首云：“清仪一阁撑竹田，百城坐拥忘岁年。抱名山业大手笔，现寿者相庞眉仙。明诚金石自有录，襄阳耆旧殊足传。别来时复忆颜色，春风杖履应陶然。”古奥之中又极自然，随园所谓“此等诗若平仄一谐，便无味矣”。
余家厅事赁于厘局历有年矣，有自署“更夫”题诗于壁云：“鸿雁高飞万里尘，曾于广漠挽弓频。而今梦断三山外，独对残灯恼煞人。”颇琅琅可诵，莫谓此中无人也。惜迟生数十载，未获遇徐雪庐孝廉，不然亦当采入《锦囊集》中矣。
去年从苕溪书贾购《古梅溪馆诗集》，中有拙诗一稿及余弟镜自名纸，知为梅里老友家棣花故物。身后萧条，遗编尽散，可慨也。
家兄子通自湻安归，携其主人临湘李吟秋明府诗卸篆时留别词一册，名《青溪骊唱集》。词用《满江红》调，和者纷纷。子通词从未曾见，《骊唱集》中有和词三阕。录其一云：“莲幕久依，深佩服、满怀明月。七载内、尽心抚字，憾无遗发。琴奏宓堂销鼠雀，花栽潘县闲蜂蝶。君请看、卧辙众黎元，难为别。    青溪水，双清澈。廉与让，人争说。但守真抱朴，何妨遭刖。绳榻备叨前日下，萍踪此去何时歇。向东风、怕听唱骊歌，休饶舌。”
梅里李氏，代有闻人，当时有前、后“三李”之称。今之居漾葭湾者，尚不乏读书种子，而工吟咏则推子范茂才承模。昨蒙赠诗云：“蒋诩今诗伯，才名噪妙年。买山曾有约，魁榜竟无缘。地本多风雅，天教作散仙。相思不相见，梦绕谷湖边。”此四十字颇格老气苍，惟推许鄙人太过，殊不敢当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