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佩的文章:杨键:一个好国家的首要条件就是好妻子、好母亲——南方人物周刊访谈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4:05:17

诗人是保护民族语言的人

人物周刊:你平常体会到的诗意是怎样的?
杨键:黄昏时泥土的潮气就是一种很有诗意的存在。一口面缸里的一捆绳子也很有诗意,还有倒在田里的老柳树,已经枯了,我觉得它也是很有诗意的,因为它就像一条死去的龙。诗意这东西很难用语言说清楚,它来了又走了,是瞬间发生的。

人物周刊:诗歌可以习得吗?它是一门在激情趋动下的词语排布技艺吗?
杨键:人最初都是从模仿开始的,诗也毫不例外。

人物周刊:博尔赫斯说过:一个人如果品德方面有缺点,在他的作品中一定会有所表现。你同意吗?
杨键:岂止作品,如果一个人的德道品性有问题,在他的音容笑貌、语默动静当中就会有所呈现。

人物周刊:在你的诗歌里面,道德不只是一套法则,而是呈现为一种感情――对他人、对一切受难生灵的同情。在这个很容易变得冷淡而麻木的时代,你怎样保有同情的能力?
杨键:我不敢这样说。本质上,万物都是一体的,是不分你我的。但一个人要做到这样,做到爱、慈悲,不是那么容易的。哪怕在家庭中,对自己的母亲,兄弟,都是很难做到的。大部分人无暇顾及身边人的存在,干扰最重的还是一个“我”。

人物周刊:韩东说你的写作不是以文学为目的。那你为什么写作?
杨键:中国有一个“载道”的文学传统。《诗经》表面上在写日常生活,实际上有一个很大的目的是“载道”,朱熹在注解《诗经》时也往“道”上引。文学肯定不是目的,文学就是载道。但这个时代已经厌倦道了,背离道了,而道是中国古代士大夫一生努力的核心,是他们一生的价值体现;他们的这种努力,是中国文明几千年不坠的原因,只是到了现代,士大夫这个词才被偷梁换柱成了狭窄的知识分子,我不喜欢知识分子这个称呼。

人物周刊:它是19世纪从俄国来的。
杨键:对,反正中国本来没有这个东西,它不再有担当道义,“以天下为己任”的使命,现在主要变成做学术了,有血有肉那种,不多,学术大都只有知识,没有行,这是现代学术的最大弊病。

人物周刊:那么在一个剧变的时代,一个诗人能做些什么呢?
杨键:诗人是对精神世界特别敏感的一群人。一个时代,如果诗人地位较高,那它坏不到哪里去;如果诗人都处于一种失魂落魄的状态,那一定不是一个好时代。历史上的诗人,王安石、范仲淹、苏东坡,他们在所处的时代地位都比较高,这应该是文明的标志。这个时代,诗人全面退下来,。除了自己,我们这个时代的诗人已经没有昄依。经历了20世纪的政治变革与经济改革,我们的母语已经十分疲惫,十分贫瘠,沙漠化现象十分严重,诗人从来就是保护,救活民族语言的人,在此时代也不例外。

人物周刊:如果有人反驳,这是从对外部世界转向对内心世界的观照呢?
杨键:我看不出现代诗歌观照内心的迹象。观照内心的困惑,你必须有一个清醒的东西,不能以困惑观照困惑,这样没有出路,出来的东西依旧是混乱不堪、模糊不清,只会对他人有害处。

个人思想代替了圣贤思想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科技发展?
杨键:中国古代有四大发明,只是没有积极去推动科学的发展,它更重视的是教育,使一个野蛮人变成一个良民,这是中国人的日常宗教。现在关键的问题是科学发展过度了,科学变成地球发展的惟一方向。科学过度发展、使用不当,就会危害人类,积累罪孽。爱因斯坦晚年不后悔了吗?他说再为人的话,不想再当所谓的科学家。人还是应该以心性为主,不能把一个辅助性的工具,像科技、体育当成一个社会主导的、核心的价值。

人物周刊:体育也有问题么?
杨键:我讨厌作为竞技项目的体育。小时候跑长跑,跑第一圈还可以,跑到第二圈感觉心脏要跳出来了,我就想,这样跑是为什么呢?女子去举重,身体都变了形,让她们以后如何再去为人妻、为人母?所谓百米超人大赛,跑那么快有什么用呢?为什么要比谁快呢?百米超人,跟一头豹子的区别在哪里呢?竞争是西方的观念,非要争个你短我长。
中国古人下棋,“和”是最高境界,他不看重得失输赢。但体育竞技搞得好像输了就是耻辱,你想一个人一辈子只想着赢,这太可怕了。体育现在变成一个国家项目,国家电视台、报刊,长篇累牍地专版专刊去报道,这太奇怪了。

人物周刊:你觉得20世纪中国发生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杨键:君主制崩溃了,个人思想代替了圣贤思想。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五四”对传统的颠覆?
杨键:“五四”运动把所有传统的东西冠以“封建主义”,盖棺定论,一律打倒,这显然是有问题的。这造成我们认识上的许多偏差,今天在我们身上就起作用了。

“五四”精神的核心就是一个“自我”蹦出来了,古代中国人的自我是不重要的,儒家精神的美妙就在于他是讲究“无我”的。一直到晚清甚至民国时期,中国人的自我都不是那么清晰。“自我”是一个西方概念,进入中国人的心灵之后,种种痛苦、困惑,随之而来。

人物周刊:难道自我的意识的觉醒、人的启蒙都是无价值的?
杨键:“五四”时代的“我”还是有价值的,但我们这个时代的“我”主要是物欲之“我”有何价值可言呢?我们的“自我”,一定要放到一个大的共同体里,才有价值。在共同体之外的我真的没有什么价值。

人物周刊:你觉得民国时期最重要的人物是谁?那时候最有价值的努力是什么?
杨键:民国人物丰富多彩,各个领域豪杰倍出,那时还有通才存在,现在就只有专家了。
     我想讲四类人物,首先讲严复,他早年精研西方,翻译《天演论》,但晚年对西方的东西非常失望了,他回到家乡福州,看看云,听听雨声,用八个字概括他的心境“心志恬然,委心任化”,他晚年实际上是回归了中国的心性传统。
一个是阎锡山。他虽然是一个军事人物,但不忘教育。他在做山西省省长的时候,办了许多免费的学校,请来的老师发给高薪,做了许多事情。他推行的是一种非常自由的教育,不像现在,山西在当时的中国也是做得最出色的省份之一。他晚年悉心研究儒、释、道三家,他的一生很值得研究。

另一个是暗杀大王王亚樵。戴笠是他拜把子兄弟,在房间里听到他名字,马上要看看窗户关好没有;蒋介石一听到他名字,那是毛骨悚然。他数次刺蒋未成,但他手下暗杀了汪精卫。他身上有春秋战国时期侠客的遗风,类似荆轲这样的人。民国时有许多杀富济贫的刺客,王亚樵名列榜首。

还有像王云五、张元济这样的出版人,都是有文化理想,以天下为己任的,不像现在,什么书赚钱出什么。那时候,人的良善本性还在起作用,用一个我不喜欢的词,就是人的“独立精神”,人的丰富性还能呈现出来的。现在我们是一个单一的平民国家,在一个类似蛇皮口袋一样的东西里被捆着,这些东西已经很难呈现出来了。

一个好国家的首要条件就是好妻子、好母亲

人物周刊:在你的诗集《暮晚》、《古桥头》里,可以读出很强的“回到中国传统”的指向。你希望回到传统的哪些部分?
杨键:中国传统精义就是儒、释、道三家。本来我们中国人一生下来,就应该受儒家教育,它一直是中国教育的核心。我们这几代没这个福气了.儒家主要讲五伦关系,讲人与自己,与他人、与自然,与历史之间的关系。我们这个时代之所以出现如此混乱的局面,就是因为把这些关系完全忽略掉了,所以现在父子、兄弟、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处在崩溃的边缘,首当其冲就是夫妻关系。

人物周刊:对,这二三十年,中国社会发生的一个明显变化就是,离婚的多了,单身母亲多了,不想结婚的也多了。
杨键:夫妻关系是排在五伦第一位的,家不能为家,国岂能为国呢?这跟中国的教育的变化也是直接有关的,现在的教育,教给人的不再是人与人之间内在本性之间的相处,一种深层次的相处,一种善的交流。体现在夫妻关系上,只是习性与习性之间的相处,可能还是一种比较恶的习性,长此以往,造成一种恶性循环。
    我觉得还是教育没有带给女性一种认识,认识到男女有别及其分工。男人、女人在家庭中应该扮演什么角色,这个时代已经完全搞不清楚了。传统上,男人是服务于国家、天下的,女性是服务于家庭的;妇女解放以后,现代女性往往要成为家庭的主导,要占上锋,但女人天性烦恼、障碍比男性重,当她成为家庭主导,家也就围绕着这些烦恼、痛苦打转,不再是围绕本性之善在转。走遍天下,家庭几乎都如此。现在的女性不懂得顺从,柔韧之美,这是连水草都遵从的柔顺之德,人却无法做到。现在人大多数不懂得牺牲是幸福之源,哪怕短暂的牺牲也无法做到。所以说,一个好国家的首要条件就是好妻子、好母亲。

人物周刊:有一定道理,但有些……我们接着说另外两家。
杨键:道家主要思想是法乎自然。它不认为人要去做自然之主,而是要去随顺自然,去效法它,自然是人的老师,而且是至上的老师,然后在其中成就自己的生活和性命。近代中国受西方影响,把自然看作隶属于人的东西,人最大,但过去不是这样的。中国的文字,山水画、诗歌、哲学思想,几乎都是在法乎自然的思想下逐步成长起来,但到二十世纪出现严重的危机,然后就是今天的局面。

佛教思想是在东汉末年传入中国的,它的珍宝就更多了。只说其中一点,因果,就是善恶有报的思想,这在20世纪也被完全泯灭了。所以现代人什么都敢做,对善恶也搞不清楚了,这是一个为所欲为的时代。民国时,有人问印光大师,何以救国?印光大师答,因果两字可以救国。

人物周刊:孔子说,不知善,焉知恶。现代人在“试恶”吧。而且,善恶是绝对的吗?
杨键:你说的是有道理的,恶也能成为一种教育。善恶到一定程度会发生转换,恶发展到极限,它会回头。因为为恶会有报应,这种报应会带来教育的价值。我们现在自然被毁坏,人伦关系被毁坏,所以回过头来寻找资源。

人物周刊:再有,人的本性一定是善的吗?
杨键:“人之初,性本善”,这是儒家思想的立足点,所以孔子才会周游列国,才会在后期做一个教育家,否则他去教什么呢?教育必定是毫无前途的。中国历史上每一个时代人才辈出,跟儒家讲的“人性本善”,讲的“人人皆可成尧舜”,释家讲的“人人皆可以成佛”都是有关系的。这两家为什么在中国能融为一体,因为它们在思想观念上是一致的。遗憾的是,这种深刻的平等思想已经退出舞台,这是一个人的本性被遮蔽,而人的习性大显身手的时代.伟大的时代都是本性得到最大程度发挥,恶,也就是习性得到最好控制的时代,这是一个人的本性无法得到发挥的时代.

人物周刊:你在说“回到中国传统”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这些人是受什么教育长大的呢?
杨键:我们什么教育也没受过。我还好,小时候经常逃学,没有受到什么邪的教育的影响,就认识了几个字。中国现代的教育二字,几乎是一个空白。一个孩子送到学校里,教育要引孩子往哪个方向去,是有很大问题的。它不是引导孩子通向他的心灵,而是通向他的身体、感官和嘴巴,不往心灵里去。我现在走在大街上,看到许多小孩脸上都是游戏机里那种金刚的表情,杀手的表情,喃喃自语的表情,惟独看不到受过教育的痕迹,我感觉到恐惧。

穷一点没关系,道是一定要守的

人物周刊:你的审美跟现代人好像相差很远,比方你不喜欢高跟鞋的声音、摩托车的声音,许多大家习以为常的东西,你为什么觉得丑呢?
杨键:它们对性灵的存在没有好处,只有干扰,我代表性灵反对它们。

人物周刊:你觉得一个处在加速度中的现代人,该怎样安顿他的心灵?
杨键:经济时代实际就是马上时代,全球都在这种相互牵制当中。历史上有过文治时代,汉代文景之治就是,它不是以经济为核心,而是围绕着人的性命,那时的人都知道只有通向心性的路才会积累福德,在本性中活着的时代是一个伟大的积功累德的时代,旧有的中国方式都是围绕着,强调着本性来存在,是一种穷心尽性的生活,好处就在于可以少作罪业,过一种回归本性的生活,中国人研究本性,在本性的研究上举世第一,西方穷物之性,过一种物理,科技的生活.中国人讲安贫守道,穷一点没关系,道是一定要守的。我们小时候吃酱油拌饭、吃到馒头里一点点糖精的甜味都有一种欢喜,现在人什么都有了,欢喜反而不在了,这好象与物质没有什么关系.

人物周刊:你对进步怎么看?
杨键:我个人是否定进步的,张之洞讲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个体在任何时代都是不进步的,且跨越时空,但是体在今天中国已经血肉模糊,谁还关心这个呢?有些东西是永不进步的,比如五伦关系,比如法乎自然,比如因果,我们所谓的进步都是对这些永恒常在的规律的背叛,进步在今天带来的只是它们的危机,我们进步了什么呢?我们的所谓富裕只是因掠夺资源,伤害自然而来,它会迅速失去,而且会有报应,现在许多进步,你细细分解,它根本不是进步,反而是一种倒退,一种罪孽。像一些保健品,弄点糖水似的东西,成本大概七八块钱,卖一百多块钱一盒,广告铺天盖地,敦促大家过年提几盒走亲访友,他这样积累起来的所谓财富,所谓资本是会失去的,中国有句老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我们根本没有什么进步,如果有,也是在罪业方面的进步。现在全球的领导人就像一个公司的大老板,像甘地那样全力以赴与自己的民族精华融为一体的人不多见了.甘地就是一个不进步的人.

人物周刊:如果现在把你从这个小旧屋子里“进步”到大城市郊区一座充满设计感的私家别墅,一样可以看山看水听鸟鸣,一样可以写诗,你会欣然接受吗?
杨键:为什么不去?

人物周刊:在自然和城市化、和工业文明的对峙中,你反复强调平衡。但平衡是复杂的、动态的,有人认为砍掉树木、占用耕地建起一个现代化工厂带来的福祉比顺应自然来得多。
杨键:那是鼠目寸光。中国古代不是这样的,中国的自然风貌几千年都保持得比较好,因为人们始终恪守“万物并育而不相害”,才几十年,中国的森林、河流、土地,摧毁坏得多么快。你看我们昨天去看的那条河,如果天下河水都是那个颜色,人该怎么办啊!我到广州去,他们说晚上睡觉有时都处在一种比较缺氧的状态。不是说不能搞工业,但不能到处都搞,搞过度了,我小时候的学校现在也拆了,搞点铁在那儿炼。

经济并非万能的

人物周刊:你写诗时,心中有读者吗?
杨键:不,我心里没有读者。或者可以这样说,我既是作者也是读者。这一点,从中国的古琴可以看出来,古琴的声音如此微弱,它不求被人听见,而钢琴的声音很响亮,它是希望被人听见的,这是可以看出东西方的差别的。读者是西方的概念,中国是怡情,是自娱自乐,说到底,中国的学问是为己之学,他必须对自己有真实的发现才能利益天下。

人物周刊:跟不少人一样,我喜欢那句“震撼了大宾馆”,也喜欢“珍贵的阳光涌入/像一个人掀开了我和她的被子/‘你们在干什么呀?’”你怎么看童心?
杨键:童心与成人的智慧并存才好,光有童心没有成人的智慧不行,光有成人的智慧没有童心不行,汉代书法就是童心与成人智慧的并存,金农书法,绘画都是,李贽虽标榜童心,却并非如此。

人物周刊:中国古典文学里真的没有紧张感么?通常认为,焦虑、紧张感属于西方。
杨键:我不同意。从屈原的《离骚》、《天问》开始就有紧张;《诗经》里女孩子在水边等待情郎,内心也绝对是紧张的,呯呯乱跳的;《三国》里也充满紧张;明末清初那些士大夫最后出家,内心的紧张和焦虑都是我们难以想象的;周作人也不是一味恬淡从容,他在写女儿去世的那篇文章里,紧张感多么强;鲁迅一生都很紧张,因为紧张他出来这么多东西,七情六欲每个人都有,焦虑并不专属于西方,这要求我们去细读,细看。

人物周刊:你怎么消解焦虑?
杨键:我已经越来越安于现状,在现状里安下心来,并且有所发现,这就是我的日常生活。

人物周刊:你这样的存在方式现在很少的?
杨键:有点像小时候的打仗片里,一个人躲到池塘水底下,用根芦苇伸出水面透气。大家不知道我存在,以为是根芦苇呢,我就是通过这样的一根芦苇活了下来。

人物周刊:中国目前最需要什么?
杨键:先贤有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长夜就是没有心了,是心死的意思,这是一个心死的时代。仲尼是来救心,是来立心的。中国目前最需要的是可以把我们的心找回来,立起来的思想家,教育家,而不是演艺明星,体育明星,经济明星。

人物周刊:不是纯然的经济?
杨键:很久以来我们就以为经济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是可能的吗?经济并非万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