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风少女里的申波:纪录片《路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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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03-31 13:22:25|  分类:在线视频 |  标签:路遥  作品  作家  陕北  写作   |字号大中小
今天是11月17日,是路遥离开我们17周年的日子,由于我在2008年撰写了八集纪录片《路遥》,所以对路遥的创作及生活有了更多的了解,也更能理解他的内在精神。即此,我把这篇关于创作《路遥》纪录片的札记发表出来,以纪念先逝的路遥。——尚飞鹏(据小小榕树的博客2011-03-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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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路遥》创作札记——纪录片《路遥》创作札记
尚飞鹏
2008年4月28日在榆林,我写下了本文这个标题,“路遥,我给你说”今天终于有了阐述它的机会。这次榆林之行确定了由我撰写八集纪录片《路遥》,并将结构写出来,交给路遥研究会。八集依次的题目是:黄土、饥饿、爱河、立志、收获、辉煌、燃烧、不朽。最后完成的作品,也是按照这个结构进行的,没有任何变动。
首先,写作纪录片《路遥》,是我的自愿,它的写作不是商业行为,而是一次艺术创作。我在心里默默地给路遥说,请您相信,我会尽全力,将你的作品、人品创造性地展示在世人的面前,以及你的超越现实的思想和政治家的胸怀。我会努力,我知道用智慧与力量怎样塑造一个真实的优秀作家。
1983年路遥在榆林文联创作《在困难的日子里》
第二次去榆林,是2008年6月14日至7月14日,这是我给自己规定的时间,必须在这一个月内完成初稿。奇怪的是第一集怎么都开不了头,脑子里一片空白,准备了那么多资料,这时候却派不上用场,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第二天仍然如此,一直到晚上九点左右,还没有写出一个字,我突然想抽烟,而且有意识买了路遥爱抽的红塔山牌香烟,这样一边抽烟,一边思考,开头有了,第一集就在16日的深夜完成。
当我重新阅读了路遥的几乎是所有作品后,一个清晰的路遥浮现在我的眼前,这个实际上没有多少人理解的路遥,在他的心灵深处不是一般的脆弱,可能那些自认为是他的亲人、朋友、密友,不经意的一句话就会伤害到他。说路遥伟大倒不如说他有一颗善良的心,有一个智慧却勤奋的生命。
在我写作纪录片《路遥》期间,正是欧洲杯足球赛的时候,路遥喜欢的德国队,号称德国战车的德国队首战不利,在与荷兰队的开局比赛中,1:0失利,这给很多人造成了很大的打击与失重,而德国队是慢热型的球队。在此后的比赛中,逐渐上升,终于闯入了决赛。这不是偶然的,这是一支靠实力而战的球队。我想象路遥如果活着,在观看时会发出怎样的声音。决赛开始了,那是2008年6月30号凌晨2:45分,我照常醒来,在黄健翔激情而具有魅力的解说下,所有的人沉浸在亢奋之中,而冷静的时间并不因为人们的欢呼声而提前一秒或者推后一秒,然后,德国队在西班牙队的多次射门中进球了。沉默的德国队,没有在反攻的组织中成功进球,这就是足球,路遥也会理解赛场上会出现这样和那样的问题和错误,也许没有错误才是一场球赛中的最大错误,错了也许才会进球,这也许就是现实生活中的奥妙所在。
1991年路遥在榆林与尚飞鹏合影
路遥是在独木桥上行走的人,他把很多人都让到了前头,而他自己却退回到起点,重新捡起崇高、善良、完美这些词的含意开始出发,他用这些别人已经抛弃了的美好武装自己。他所包容的是我们其它人所不能包容的,不能忍受的。
我的写作是很艰难的,时刻处在一片茫然之中,因为路遥的高度不是一下就可以跨越的,我必须耐心而踏实、谨慎而机敏,路遥的一切特征,就在他的作品之中。路遥的作品里到处是闪闪发光的珍宝,我一开始就确定,要找路遥精神,就应该在路遥的作品中寻找,这无疑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我常常苦于无法从中选择出我需要的部分,跟路遥打交道,必须了解路遥的灵魂,否则写他一定是失败的。我在看作品的过程中,就会有一些记录,这些都是出于我自己对路遥的理解,是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段连接起来,就是一个完整的路遥。

我写路遥不想重复别人,当然除过一些永恒不变的东西,诸如,出生年月,作品写作的时间,死亡的时间,或他的简历之外。我都努力用更大的空间来把握他的存在意义,尽量用朴素的语言方式和现代的思想表述。路遥是那种从不服输的人,要做就一定要做到最好。是他把自己推到悬崖上了吗,这显然是其中的一部分。
2008年在延安大学路遥墓前,尚飞鹏与路遥的小弟九娃
从让我来撰稿到规定时间交稿一共4个月时间,对于我来说当然是非常紧张的。写完以后,我才算了一下,这四个月的时间是这样安排的:先是用了45天的时间来读路遥的作品,包括各类与路遥有关的采访和文字,大慨有两百多万字。这是准备间段。之后用一个月的时间把八集的初稿写出来,这一个月,我的基本安排是三天一集的速度,每集约六千字左右。剩下的45天时间用来修改,在三校稿的过程中不断推敲完善。
写到最后两集的时候,我的情绪基本上和路遥写《平凡的世界》一样,心情焦灼烦燥,一种莫名的精神困惑随时袭击着我。在一个月的写作中,我谁也不见,这里是陕北,我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了27年,我有很多朋友、同事和自己的弟妹,一个电话就可以让他们过来交谈或者狂欢是不成问题的,但是我为了保持写作的纯粹性,我坚守写《路遥》要有与路遥一样的心情和壮志相匹配的境界。有时真想跟人交流,但又怕妨碍了写作的进度,最害怕的是,这种好的写作状态被破坏。如果在一个月的时间内拿不出初稿,就是一种失败,这当然是自己规定的条文。
但是,这种烦燥的状态怎么办,它使创作无法进行。从西安出发的时候,我准备是按正常规律去写。所以,带了乒乓球拍子,想在写作之余打打球。事实上,一旦开始写作,进入一种创造性的写作时间内,就不可能抽出任何时间自由活动了。通过这次写作,我就更理解路遥在完成《平凡的世界》写作过程中所经历的艰难困苦,是常人无法想象的超强度劳动。
我本来戒掉的抽烟习惯,因为第一集开头不顺买了一盒烟,现在随时可能复辟,一直坚持着不去主动买烟,奇怪的是,写最后一集时,又写不下去了,出现与第一集同样的症状,又想起那个好主意,那就是和第一集一样,买一盒红塔山牌香烟,抽这个牌子的烟,既能使我的寂寞减缓,又能体验路遥创作时的状态和感觉。于是,“红塔山”的烟雾在我的房间开始弥漫,路遥肯定知道了我的用心,当晚写完第八集,终于划上最后一个句号。
写《路遥》需要一个跟路遥一样坚持、一样善良,他必须还是一个正在写作境界里的人来完成。我可能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我坚持了三十年的诗歌创作。

当决定由我来撰写《路遥》的时候,我对路遥弟弟说,只要决定了,那我就是世界上最好的、能写出路遥精神的人。试想如果不是让我来撰写,那么,不管让谁来写,我又怎么能放心得下呢?
当八集大型纪录片《路遥》在2008年8月30日前,按规定的时间拿出来之后,本来预定的研讨会,因为经费问题被取消了,也许,这是犯下的一个大错,也许是对的。
在郭家沟路遥8岁以后生活在大伯家的故居
路遥生前就很厌恶这样的作品研讨会。我们知道,现在的研讨会,往往是用钱来买专家的好话而已,说心里话,我们不需要这样的好话,我们最需要的是批评!而又有谁来批评呢?现在的基本理论背景和写作背景是,不学无术的理论家和混吃混喝的作家居多,如果那些没有创作实践的作家、或者是脱离现实的,没有正确的艺术方向的理论家,如果花了很多钱买来的是错误的批评或不切合实际的赞扬,还不如不搞这样一个研讨会。让他们胡说八道一通,那样岂不是浪费时间和钱财吗?
在写作这个纪录片之前,我的感受是,写路遥首先要学习路遥。我一直也认为,诗歌的创作首先是修正自己、教育自己、改造自己,只有自己是自己的榜样,才可能成为自己和大众的经典。其实,我是最爱自由的人,一切束缚对于我,都是枷锁,我必须挣脱它才能成为真正的人。在追求自由的初级阶段,真正的自由是得不到自由的,因为他首先献出的是没有自由的挣扎与反抗,在这个过程中争取自由者的生命可能会消失,为争取自由而成为没有自由的刀下之鬼。
1994年我出版第一本诗集《情王》,路遥离世已经两年。当然,路遥没有看到我的诗集。我还是将一封写好的信和诗集寄给他了;地址是“陕西省作家协会西安市建国路81号路遥先生收”,我想让路遥看到这本诗集,他一定收到了,也一定看到了!
所有的公民,都有权利崇拜他们愿意崇拜的作家。路遥离世有17年了,在这17年里,几乎很少有官方搞的纪念活动,而在民间,在普通人的心里,在大学生的手上,在农民工的床头,有路遥的著作,他们都在读路遥的作品,这些人才是路遥的忠实读者。我们知道,路遥是人民的作家,他始终站在民间的立场上,活在最有活力的底层,一个奋发向上的阶层。
有的人不喜欢路遥,我理解。正像我喜欢路遥,他们却不能理解我。世界就是这样,当你用宽容的心去理解和忍让别人的时候,别人却恩将仇报。我原来想不通,现在想通了。应该原谅他们,即使他们这辈子不明白,下辈子也许会明白的。即使我们没有耐心等待他们,而时间有耐心等待任何人的错误得到改正,或者等来的还是错误,这也没什么,因为世界本来就是这个样子,世界不可能整齐划一。每一个人都是个别的,重要的是不要去有意伤害别人,这恐怕是做人的原则。
我一直坚持不妥协的诗歌创作,我没有总结过,也没有立下誓言,实际上我就是这样做的,不妥协的写作,应该是有内容的,否则就是一句空话。我的不妥协写作原则是:一、不为资本家写作;二、不为权势写作;三、不为任何黑暗势力写作。这三个不为恰恰又成为我写作中批判的对象。三十年一直坚持这样的写作原则,我相信我会坚持到最后。
路遥在上世纪80年代,尤其在创作《平凡的世界》期间,顶着很大的压力,当时各种文学流派在中国大地上普天盖地。包括有些路遥的好朋友也开始对路遥的创作产生怀疑,认为现实主义的写作是没有出路的。当路遥了解了这些流派之后,更加坚定了信念,只有站在人民大众的立场上,用自己生命铸就的艺术作品,才能产生出一流的好作品。路遥不是保守的作家,相反他很现代,这在他的作品里可以感受得到。说到底,现代不是时髦,不是时尚,而是人性和精神的艺术品质。

一个艺术作品,有一个好的标题是很重要的。一个好的纪录片,有一个好的片名是很重要的,尤其是人物片的片名会更重要,应该越简单越好。原先为什么取名《寻找路遥的足迹》我不知道,但我一直主张用《路遥》是最好的,因为它直接、准确,没有语言和时间的过渡。好在现在已经改回来了,这就最好。路遥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
王家堡路遥纪念碑
其实我和路遥并非同事,也不是朋友,更不是亲密的朋友,只是见过几次面,彼此有好感,并能谈到一起的老乡而已。在写作《路遥》期间,我的眼睛常常为路遥的苦难历程而感动,有时抑制不住流泪,有时想嚎啕大哭,这究竟是怎么啦,我也理解不了自己,这是为路遥的苦难和追求的艰辛哭泣,还是为他所敬仰的崇高而哭泣,是不是也为我自己的冤屈哭泣啊。
八集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一集  黄土
【本集提示:从路遥出生到离开王家堡的这一段童年时期,展开叙述路遥的出生地——陕北
陕北的地域文化、民间艺术、民间风俗的体现;包括具体与路遥生命和生存有关的渊源以及黄河、无定河、王家堡和郭家沟的小河。山川地貌、剪纸、腰鼓、民歌、民谣、谚语等具有历史和现实意义的人文精神。
(采访对象:路遥的家人、父母、天笑、黄土文化专家、陕北艺术家)】
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对于中华民族每一个人来说,都是重要的;这一天,中国向全世界庄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就在这一年的两个月之后,十二月三日,路遥出生于陕西省清涧县石嘴驿镇王家堡村的一户农民家庭,父亲给他起了个乳名叫卫儿。
路遥的出生地陕北是一块贫瘠而广阔的土地,也是黄土高原的腹地,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古代战争的主战场,北靠内蒙,西接宁夏,向南是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大地,东临黄河与隔岸的山西省遥遥相望,著名的黄河大峡谷从天而降。
陕北在历史上属少数民族杂居区域,在这块不足一千平方公里的大地上,创造了很多奇迹,黄帝陵就坐落在这块土地上,明朝农民起义领袖李自成是陕北大地的骄傲,蒙汉人民在这里建立了永久的友谊,蒙古族的人民英雄成吉思汗,对这块土地的影响也十分广泛。
路遥在读小学前一直是没有名字的,直到一九五八年上四年制小学一年级时,才起名为“王卫国”,含保家卫国之意,卫儿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路遥这个名字是他开始写作,立志成为一个作家的时候起的笔名,当然是路遥知马力的路遥,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三十多年后会成为中国文学史上一个响亮而流传久远的符号。
路遥是家中的长子,他的父母先后生了八个子女,路遥在王家堡村生活到一九五七年的冬天,度过了他苦难童年的一部分。
在陕北的广大农村,一般只记农历,而农历的计算方式,恰恰又是农耕文化根深蒂固的精神命脉,它的计算方式与农事有关,与二十四节气有关,是几千年来一直不可动摇的传统,它已经成为一种传统文化的象征。陕北的民间文化都随着农历和节气展开,也许剔除了农历对时间的计算方式,农耕文化的根系就会彻底消失。
路遥的出生和他的整个命运与这些又有什么关联呢?
一个从农村降生的人,一个从土地出发的人,一个在大山里长大成人的人,不管他走到哪里,成就了多么大的事业,他都与出生地有关,永远不会忘记土地,就是在梦里也会怀抱着大山,脚踩着土地……
不背叛土地就是不背叛生命,黄土地对于路遥而言,就是一生的所有。
路遥说:“在人山人海的大都市穿行,我感到一种生命的压抑,自我渺小到极限。而只要仰卧在黄土高原的群山之间,或者在沙窝子里行走,才能有一种完整的思考,好像整个世界就是你的了。”
我们不完全把这段话看成是路遥对城市化、对人性异化的批判,至少也是对人类脱离大自然的一个警示。
路遥从来都是一个勇敢的斗士,尽管他的一生也基本上处在贫困线上,但他的精神生活极其富有……
可以说,他一直都在憎恨贫困和落后,他一生的努力,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处境,并且呼唤所有的农村青年建立新的人生观,开创属于自己的人生。为此,路遥献出了毕生的精力。
三十年以后,路遥因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等重要作品一举成名,一时间读者的来信像雪片一样飞往他居住的那个陕西省作协的小窝里,或者他料想到了,或者他没有料想到,但这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路遥怎么看待这些问题,一时成了关键性的焦点。
他完全可以沾沾自喜,他也有资本夸夸其谈,傲气十足地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赞誉。在现实生活中,在我们的身边,到处可以看到这样所谓的作家,而路遥没有选择这样的生活方式,他选择了继续创作。没有人等待我们的选择,只有自己给自己做出选择。
土地给了我们一切,包括生命的终极想象。憎恨贫困和落后与热爱故乡和土地并不矛盾,路遥常常因为家乡不能尽快富裕起来而哀声叹气,这叹息仿佛大山一样沉重。
有一条河在陕北的土地上穿行,有的老乡叫它老河,有的老乡叫它大河,有的叫它老爷河,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河?
它就是黄河,黄河在陕北高原的穿行,使陕北的天地充满了活力,有一条黄河的陕北和没有一条黄河的陕北是不一样的。几千年来,哪怕是洪灾连绵,也会给寂寞的陕北带来意外的快乐与惊喜。
有黄河在,陕北就是活泛的,跳跃的,有生命力的,它带给陕北无限的开阔与大气,他是陕北大地上的一部永恒的大书,这片土地上的人民多少年来阅读着它起伏不定的波涛长大,从出生到死亡,它陪伴了一代又一代在苦难中创造快乐的陕北人走完了生命的最后一刻。
有一首陕北民歌叫《黄河船夫曲》在陕北地区广为流传。(演唱这首民歌……)
路遥生平酷爱民歌,路遥仿佛就是这船上的船夫,在黄河上行船啊,水流急,风浪大,他就是这样漂泊、颠簸,一次又一次地拼博。
人的生存状态决定艺术状态的表现力与内涵,在陕北一条横穿大片土地的黄河,以及本地水系的无定河、洛河,它们构成了陕北大地最重要的流动话语,是活生生的自然生命与人类生命直接交流和沟通的活化石,这几条黄色的河流成为陕北人生命的基本底色,成为它对映蓝天白云辽阔无边的呼应。
工业文明出现之前,中原的农耕文化的繁荣,使北方之北的蒙古游牧民族长期侵犯中原。
农耕与游牧的文化,塑造了黄河中游地区与外部世界的隔离和亲疏远近的共存关系,蒙古人种的豪放与扩张性,使陕北的古代长期处于战争的历史,给陕北人的个性里也注入了豪爽大气的一面,路遥坚强忍耐的性格里就有就有这种因素,他匈奴式的串脸胡以及不屈不挠的英雄气概说明了一切。
在没有实行计划生育的陕北村子里,一般每家都有六七个孩子,天暖了,各家的孩子出去玩耍,五六岁的、七八岁的,男男女女混和在一块,所有的孩子都一丝不挂,在一块玩耍没有任何害臊的感觉。路遥上学了,他的小伙伴们还在农村,他们大部分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即使出类拔萃的路遥上了学,在学校里也总是感到矮人一等,城里的孩子穿得很好,很干净,就瞧不起他,欺负他。从学校回来,路遥和这一群农村的孩子在一起,就好像回到自己的国家、自己的世界里一样,觉得特别痛快。
陕北的天气是多变的,春天很短,不断有沙尘暴袭来,夏天又酷热,沙漠性气候,使它有“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之说,秋天是陕北的好季节,深秋是迷人的,草木主要在深秋生长,郁郁葱葱,展示着它的魅力,也是心情最为舒展和敞开的时间。但刚刚收获就投入到初冬的怀抱。
陕北的冬天,一切都裸露着,像一个少女的胴体。路遥最爱冬天,爱这种坦诚的裸露与大气,路遥爱大自然更爱陕北的一草一木,即使是贫穷也是最好的,正是因为贫穷它才与母亲一样温柔,父亲一样威严的山紧密相连,命运依从,心心相印。
陕北是中华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当一个民族的心灵遭受重创的时候,我们的命运就失去了重型,一个没有或者说是丧失了哲学根基的人群,再也不能有任何闪失,路遥思考的,路遥小说的创作正在继承并瓦解这个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传统,他在建立一种什么样的人生观,更值得我们去研究。
城市和乡村的结合,路遥与苦难的拼博并不是他一个人的拼博,而是整个土地上的劳动人民与贫穷的博斗。
对土地又亲又恨的矛盾纠葛,是这块土地上祖祖辈辈人民的生命本质,在这种矛盾中博斗的结果是越斗越亲,越斗越爱,结果是永远地不肯舍弃,永远的相恋。据有关资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调察团经过对陕北以及黄土高原地区考察之后得出的结论是,这里是一块不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虽然如此,这里的人们绝对不会放弃这片土地,虽然苦难深重,但谁又会答应这样的挑衅,这是我们这一群人唯一的家园,这个家园开创了中华民族历史的第一篇章,我们不会放弃这一片古老的土地,永远不会!
答案是明确的,但必须有忧患意识。在路遥的作品中,很多人物都是在去留之间奋斗与徘徊,很多人物遭受着人为的苦难与遭贱,而并非大自然的灾害所致。人类成了制造灾害的中心,我们应该防范人类自己,并不是贫瘠的土地,而每一寸土地,都应该有人来坚守,我们就是坚守黄土地的主人。
路遥每一次写作,都要回陕北体验生活,回到陕北他就会有一种满足感,他就不会感到心慌,他大量的重要作品,几乎都在陕北写作。他离不开这块土地,更离不开那里的父老乡亲。多少年来,他一直就这样,穿梭于西安和陕北,他一直在上路,一直在途中完成他的创作计划和城乡结合部的交汇与纠葛,矛盾与热恋。用一生的经历说和城市与乡村的姻缘,为此,他像一个媒婆,把腿都磨短了,把嘴都说破了,不就是为了让人与人、心与心之间相互谅解与沟通吗,不就是让所有的人都向善吗,不就是让所有的乡下人都过上像城里人一样快乐而幸福的生活吗?
质疑与反抗,在有关路遥的言谈和文字中并不多见,作为一个文学大家应该在这方面有所表现。但是,由于路遥具体的个性,以及他本人在政治方面的敏感嗅觉,会习惯性地抑制和消减这方面的表露。但在其作品的人物中,戏剧性地表现了他对现实的拒绝与批判,这在《人生》和《平凡的世界》等诸多作品都有所表现。他笔下的主要人物可以说从来就是边缘化的,他们不仅在现实生活中找不到位置,更得不到最起码的温暖。大多数都远离主体文化、经济、政治中心。
在路遥的笔下,他的主人公几乎都是从农村走进城市,纯贞的心灵在都市中挣扎和碰撞,暴发出激情和愤怒,从这些事实的描述中,我们终于看清路遥,一个现实主义作家用现代的手法书写生命状态真相的大手笔。
陕北是敞开的,从古到今经历了无数次战争和灾害的洗礼,接纳了多民族文化的融合。就是现在,我们在农村到处可以看到一个村落,一个农家的院子里是没有围墙的,路遥就生长在这样四面敞开的大山里,狼和狐狸,野羊和兔子们都有机会在人的居住地自由出入。这样的陕北很容易与大自然毫无阻隔地交流,与大山间的窑洞,与装在窑洞里的老百姓融为一体。虽然地处偏僻远离大都市的陕西之北,但它心灵的自由是从来没有缺失过的,路遥的心灵自由对行为自由的要求是发自生命源头的渴望。
在这条创造了华夏文明的黄河中游,陕北在它的暴躁和洪水肆虐中成长,塑造了坚强、忍耐,倍受屈辱,生着、活着并且痛苦着的人,他们把灾难和快乐同时收割。陕北也是中国新文化运动的摇篮,它的史诗性和英雄气概在这块土地上表现得更加充分,刘志丹、李子洲、谢子长、柳青和路遥,就是一批优秀的陕北儿女。
黄河文化对陕北文化的影响与作用是不可估量的,其中造就心灵自由的流淌是肯定的。一切创造都始于疯狂和沉思的融合,路遥那气吞山河的长篇巨作,不正是感受于这条河流的巨大声响和排天的巨浪吗。
在我们的生活中,往往一个大自然中的信息,会引发我们做出某种伟大的选择,路遥在每一次的创作之前,都要回陕北,回他的老家,看父母,看山川,看黄河,看沙漠之舟在地球上不停地运动与旋转。
1989年7月11日,一位诗人在黄河壶口瀑布与路遥巧遇,才有幸听路遥唱陕北民歌。其情其景,至今还深深地印在脑海里回旋,那是一种享受,也是一种痛苦,甚至是折磨……
从壶口返回宜君的路上,路遥首先唱起了陕北民歌,他的声音并不大,但又粗又厚。这雄壮而有力的旋律开始蔓延,像天空上的乌云,像大地深处的煤。那声音从车窗飞出去,在黄河两岸的群山中回响着,他唱道:“青天蓝天老蓝天,杀人的老天不眨眼……”这悲伤凄凉的调子,使人感到背上突然发冷,从歌唱的声音和伤感的程度判断,路遥在流泪。车上的人都在静静地听着,倾听他心灵深处的忧伤。
第一次听路遥唱民歌,被他那真诚而纯粹的心声所感动,听到一种沉重的责任感,这也许就是路遥小说里要表现的那种悲壮恢宏的气势。他对陕北民歌的理解是如此深刻而内在,把中华民族的苦难都融进了他的声音里,路遥还唱了《赶牲灵》、《兰花花》、《三套车》、《莫斯科郊外的夜晚》等歌曲。
路遥是地地道道的农民的儿子,从小生长在陕北,浸泡在陕北民歌的海洋之中,可以说,陕北民歌是一直埋藏在他心里的音乐,是他后来文学创作和艺术修养最基本的因素之一。他的体内流淌着陕北民歌的血液,这成为艺术创造中从民族化的创作手法发展到具有交响性创作手法的必然结果。这是路遥创作中一个最伟大的飞跃,最震撼人心的哲学思考,那些思想和结构就是来自陕北民歌,来自音乐抽象的智慧和无限的感染力。
那么这条汹涌的大河究竟给了路遥什么,什么原因使这位作家一次又一次地来拜谒这条开创了具有五千年历史的中华文明之河,路遥在黄河岸边独坐,手中的香烟缭绕,他在沉思些什么?
路遥一直在反思和怀疑的前提下,逐渐构成自我强大的胸怀,不依赖任何即成的价值观和世界观而从事写作的作家,在非名利的灵魂深处,自觉的,真实的,有创造性的书写者。
选择了善良就与邪恶终身为敌,选择了追求和探索,就选择了与堕落相对的真理和正义。路遥在陈家山写《平凡的世界》时,与矿工们一起下矿,一起劳动,像一个矿工一样体验着矿工的艰苦生活,当他和矿工一起抬起那几百斤的大石时,谁能知道他正身患重病呢?路遥啊,始终保持着一个农家子弟的劳动本色。
陕北的春节是一个艺术的世界,扭秧歌、唱民歌、剪窗花、垒火塔塔、穿新衣服、能吃好吃的食物。
陕北的春节就是一个狂欢节,腰鼓、唢呐、转九曲,所有的人把一年的能量尽可能地用欢乐的形式释放出来,只要锣鼓响起来,就神鬼乱了,什么是神鬼乱了,就是亲人与亲人之间也乱了辈分,可以开玩笑,也不会责怪。
显然,不管是大河还是小河,最终的归宿都是流入大海,而最初影响路遥一生的河流,也许是他家门前流过的并不汹涌的小河。而第一次见到黄河的路遥,大概在他青年时代引起了巨大的震撼。
任何青春相对于时间老人都是渺小而短暂的,关健是怎样度过这短暂的过程,也许结果在其次。
当地有一种风俗,谁家生了男孩儿,就在门外挂上一个桃木弓,那么路遥是家中的老大,这支弓一定是挂了。这种习俗是在尚武时代流传下来的,这支弓的作用于路遥是否起到一些必然的联系,后来的事实证明,他的弓变成了笔,笔起到了比箭更大的作用。他没有用弓箭像后羿一样射天上的太阳,而是作为一种语言的武器,解释生命的意义和力量。
路遥热爱陕北,热爱土地,热爱祖国,但从来都不盲目。他笔下的人物以及人物的思想和行为,都是他理性思考的结果,就像他对我们这个民族文化的思考一样,有一个深思熟虑的过程。他说:“我认为一个民族的成熟首先应该是文化方面的成熟,文化的成熟就是怎样吸收全世界优秀的东西,在我们自己文化的这个基础上产生出新的更高层次的一种文化。如果试图割裂我们的传统文化,然后靠外国的文化代替我们自己的文化,我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前途的,这是我的看法。但是我反对保守,反对认为我们的文化全部是金银,全部是祖传秘方,能包治百病。我们应该看到我们自己的文化中也存在着一些落后的已经是不能被现实所接纳的东西。”
路遥的创作始终由生命的内部出发,关注农民最真实的劳动状态,他从来都没有停留在对苦难的表达之上,而是超越了苦难的精神层面,他笔下的人物往往是处在最艰难的低层,且有着“精神贵族”般的诗意追求。这些人物一生的快乐,正是在这种追求中展示的淋漓尽致。路遥是这样去做的,他从土地上出发……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二集  饥饿
【本集提示:饥饿是中国农村长期存在的一个问题,大约上世纪90年代之前一直都在解决温饱问题,陕北又是靠天吃饭常常处于灾年,对于幼小的路遥而言,对饥饿的记忆犹为深刻,在他上小学到初中的这一段时间,他不仅仅是胃对食物的等待与渴望,也是对文化知识的渴望,对这块土地和这个世界的了解,是路遥的另一种更为急迫的饥饿,而这才是最重要的。
【采访对象:当时的知情人、同学、同伴以及村里人对当时的回忆,比如刘凤梅、海波、张涛)】
路遥说:“在这个时期,可以说农民一生中最大的理想就是吃饱肚子。现在我们看来,这是多么渺小的目标。但在当时,农民基于生存的愿望,就是希望能吃饱,对他们来说,这就是一生中最伟大的目标。就这样一个渺小的目标,大部分人,老一些的农民都没有实现,一生为了一口吃,而一生都没有满足这个愿望,随后就睡在黄土地里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1957年冬天,因家境贫寒,为了减轻生活负担,路遥的父亲决定将路遥过继给没有儿女的大哥,他们以为这样对路遥来说比在家里的条件会好一些,当告知路遥他们的决定后,没想到小路遥一口答应了。
路遥认为在家里也不好活,吃不饱,而且得不到任何保护,反正走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大不了和这个地方一样受罪。
也许,这次苦难的迁途,会成为路遥第一次心灵的远征,征服和屈服同样重要,苦难如果用力恰当的话会变成一种有益的动力。
路遥的大伯也是农民,也很穷,没有子女,他想收养路遥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将来老了有人伺候。苦难使路遥早熟,使一个小孩儿直接进入生活的核心。
但我们能够知道的就是,贫穷和饥饿还将继续,命运未卜。
海明威说:“对一个作者来说,最好的早期教育,是他不愉快的童年。”路遥的童年何止是不愉快,根本就是苦难。苦难当然是所有贫困线上人民的核心。路遥的伟大之处,就是长大后将这一苦难表达出来,展示给我们。
大伯家勉强供路遥读完小学,在小学读书时,路遥没有穿过一条新裤子,有时屁股后边烂得简直不能见人,就不敢和别的孩子一起玩,怕被人看见,总有一些调皮小子硬把他拉在人群中,让路遥出丑,他就是在这样一种无比屈辱的环境中度过了童年。
饥荒。对于陕北而言是一个既熟悉又恐惧的字眼。
长期以来,它一直是中国百姓的大敌,大约几千年以来一直没有得到过直正有效的解决。不说因为连年征战的古代有“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烈景象,就是在近代中国也有民国十八年的大灾荒,这次灾荒使多少民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逃荒的灾民扶老携幼,成群结队,饥民遍野啊!
最近的一次饥荒要数上世纪六十年代了,通称为三年困难时期。其实包括“文革”时期的很长一段时间,人民一直处在饥饿状态之中,仅仅是没有大面积的饿死而已,浮肿、断顿、因为饥饿而昏迷的现象普遍存在。
路遥的童年和青少年时期,就一直处在这样的困境之中。
路遥一直在这种贫穷的环境中生活和挣扎,到考中学的时候,伯父并不同意他考,因为这个家再供不起他上学了。让路遥下地劳动才是伯父的真实想法,也是现实的处境所决定的结果。
路遥热爱学习,如果就这样结束他的求学生涯,他不甘心,于是,他给伯父提出能不能让他试着去考一考的要求,就是考上了他也不上,还是回来劳动。路遥就是想证明一下自己不是没有这个能力上学,而是你们没有能力供我上学。
路遥的伯父同意了,结果路遥考上了中学,考上了就必须上这个学,踏进中学的大门,戴上县立中学的校徽是他当时的希望。当上山砍柴的路遥再不能忍受这种方式活下去的时候,他终于把绳子、砍柴刀扔到沟里,跑到县城上学了。
在路遥的努力下,他实现了自己的第一个梦想,从此踏上了更加艰难的学习道路。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几乎是路遥真实经历的生活再现。
1963年,路遥考入了延川县中学初中66级乙班,离开郭家沟,到百里以外的县城去读书,开始了他对饥饿的进一步的深刻体验和恐惧。
当听说路遥要到城里上学的消息之后,全村人尽管都饿得浮肿了,但仍然把自己那点救命粮分出一升半碗来,几个老爷爷竟然把儿孙们孝敬他们的几个玉米面馍馍也颤巍巍地塞到了路遥的衣袋里,他忍不住在乡亲们面前放声哭了——他猛然间深切地懂得了: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是他们教给了路遥负重的耐力和殉难的品格。
一个农民的儿子,终于踏进学校的大门了。
在县立中学,难道能带着野菜和树皮去学校的大灶上去吗?路遥这样想。家里每顿饭都只能在野菜汤里像撒调料一样撒上一点粮食,既然地里长不起来庄稼,也就不会有多少野菜的。家里也就全凭一点当年喂猪喂剩的陈谷糠和一点榆树叶子维持着生活。
这个班除过路遥,全班都是干部子弟,饥肠辘辘不说,他那身农民式的破烂衣服,在城里干部子弟看来,路遥简直就像一个叫花子。
每当下了自习课,路遥就饿得头晕目眩,忍不住咽着口水,而同桌偏偏就拿出好吃的东西大嚼大咽起来,吃完后还有意打着响亮的饱嗝。
有一次别人偷吃了东西,竟然怀疑到路遥,因为在某些人看来,偷吃一个微不足道的玉米面馍,大概只有这号饿死鬼才能干得出来。
有时候饿得实在不行了,路遥就在远郊的土地上疯狂地寻觅着,酸枣、野菜、草根,一切嚼起来不苦的东西统统往肚子里吞咽。要是能碰巧找到几个野雀蛋,那对他来说真像从地里挖出宝贝一样高兴,他拿树技烧一堆火,急躁地把这些宝贝蛋埋在火灰里,而往往又等不得熟就扒出来几口吞掉了。
饥饿经常使路遥一阵又一阵地眩晕,走路时东倒西歪,不时得用手托扶一下什么东西,才不至于栽倒。课间同学们都到教室外面活动去了,他不敢站起来,只能趴在桌子上休息一下,甚至觉得脑袋都成了一个沉重的负担——为了不使尊贵的脑袋在这个世界面前低垂下来,身上其它部位都在拼命挣扎着来支撑它啊!
陕北地处黄土高原,属于干旱和半干旱地区,常年缺水少雨,本来就靠天吃饭,有十年九旱之称,凡是陕北出生的人,尤其是农村的孩子,感受更为深刻。哪一个能逃脱经历那个难忘的苦水般的岁月呢,干旱和饥饿就像瘟疫一样,即使到后来摆脱了现实饥饿,但饥饿的感觉长期在身体的记忆里被一次次唤醒,甚至终身携带。
路遥是与共和国同龄的人,恐怕在50、60年代出生的人对饥饿都比较敏感,直至今天,只要在电视上看到非洲小童那瘦骨嶙峋的样子时,就会想起我们当时的童年。由于严重营养不良造成的发育不良,到了发育期也看不到明显的性别特征,或者对异性也没有应有的反应,直到应该婚嫁的时候才恍然大悟,便开始手忙脚乱地谈婚论嫁,并且匆匆结婚了事。这一时期的婚姻状况大多数不正常,更谈不上幸福,所以到改革开放以后,社会进步到一个新阶段的时期,有能力改变自己命运的人便纷纷离婚,寻找自己新的生活,人生有了新的定位。
这一代人可以说除过战争没有经历过,其余的一切苦难都亲身体验了。路遥的小说为什么能有长久不衰的生命力,就是因为他表现了整整几代人的艰难生活和痛苦,而追求幸福生活更是每一代人所无法放弃的目标和人生价值的体现。
奇怪的是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广播里常常说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现在想起来,我们当时就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贫困和饥饿使我们愚昧和落后,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而我们自己还以为在拯救全人类,封闭让我们一无所知,一无所有,而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路遥用他锋利的笔将饥饿的真实呈现在我们的眼前。谁只要阅读《在困难的日子里》就会了解到整个这一段历史,它虽然表现的是一个学校的局部,而主人公是代表了广大的农村,广大的农村就是整个社会,最大多数人民的真实也是最低层人民生活的真相,只要是事实,就是当时社会的全部内容。
我们常常因为白天吃不到什么东西,可晚上只要一睡着,就梦见自己在大嚼大咽,对吃的东西已经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欲望,甚至干扰得连课都上不下去了。路遥在《在困难的日子里》描写马建强这一段,既真实又极富艺术的想象力:“在上数学课时,就不由得用数学里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上语文课时,一碰到有关食品的名词,思维就要固执地停留在这些字眼上,而一上化学课,便又开始幻想能不能用随手可拾的物质化合出什么吃的来……”如果作者没有真切的亲身体验,是绝对不可能写出来如此绝妙又逼真的描述。
路遥在描写他在上中学的时候,怎样惧怕冬天的日子,那是最最难熬的季节:“冬天啊,你给这个饥饿的大地又平添了多少灾难和不幸!我那点单衣薄裳在寒风中立刻变得像纸一样不济事了,浑身经常冻得抖成了一团,而且肚子越饿,身上也就感到越冷。”所谓饥寒交迫就是这个样子。
《在困难的日子里》当马建强拿到给县武装部打工挣来的钱时,向国营食堂飞跑而去,他感到浑身的血液像是在燃烧着一般沸沸扬扬,长期凹下去的胸脯骤然间就隆起来了。他在食堂里买了四碗烩菜,八个蒸馍,端在墙角落的一张桌子上,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看,除过吃,一切别的好像都不存在了,满头大汗地吃!浑身大汗地吃!拼命地吃!吃!
吃,成了整个生命的核心。本来,温饱是一个人生存的基本前提,如果连饭都吃不饱,衣服也穿不上,那叫什么生活呢?但是,我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就是现在,也还在努力解决这个基本问题。我们有时候在认真思考,人的生存究竟是为了什么,有没有意义,有什么意义?路遥的小说为这些问题提供了答案,并且为这一层面的青年朋友指明了奋斗的方向。
后来在路遥的回忆里,他讲到过这段经历和当时的一些想法,他是这样描述的:“父亲是那种在生活上没有能力抵抗任何暴风雨的打击,而我作为这样一个父亲的后代,就不可能有任何依靠。我小时候出去经常被别的孩子打得鼻青脸肿,跑回家里,一般的孩子希望得到大人的保护和安慰,但是我回来,还要被大人另外打一顿,理由是你为什么出去惹别人。所以在六七岁的时候,我就形成了一种意识,就是不靠别人。在这个世界上,你不可能依靠别人来保护你,必须靠你自己,或死或活,只能靠你自己,尽管你年龄很小,但是你不可能有任何依靠。”
路遥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对饥饿的感受影响了他的一生,造就了他个性和人格最基本的品质。饥饿的表现本身就是苦难的直接再现,并且深深扎在心灵和血液的记忆之中。贫穷是靠不住的,这也许是路遥最初奋斗的动力。
路遥一直对陕北地方饮食抱有一种生命意义的崇敬,使他对土地和土地上的劳动者、土地上生长的植物,产生了血脉相连的情感。他的作品表现了贫民生活中,农家子弟的奋斗精神,就表现出了在苦难中闪烁的人性光辉。
同时,他对知识的渴望和努力学习,也使他得到了早期的思想启蒙。
路遥对饥饿的感受是绝无仅有的,直到很长一段时间,人们说起路遥,就觉得他还在饿肚子,因为他想吃饭的时候,就说成是饿。这种表述在陕北大地上是极为普遍的,也表现出对食物的迫切渴望。
饿对于路遥就是一个很恐怖的事情,因为面对饥饿的记忆已经形成一种病态的表现形式,路遥自己也控制不了。我们不知道医学上怎么解释这种现象,但我总觉得,从1978年路遥调到西安以后,饥饿应该不存在了,但是饥饿的感觉却是跟随了他的一生。
路遥在他最饥饿的时候,也就是在困难的日子里,也正是他长身体和长知识的时候,所以,我们可以把他的饥饿扩大为对食物、对知识、对爱情的全面需求,而恰恰是在这个时候,他最需要的东西,或者是应该有的东西完全没有可能得到。这种现实,不仅会毁掉他的前途,甚至要致他于死地。
路遥一生都在努力拒绝苦日子,拒绝贫穷和落后。他小说的主题,可以说基本是围绕这个色调展开的,他痛恨苦日子,痛恨贫穷和落后,痛恨懒惰。他主张个人奋斗,摆脱困境,靠自己的智慧和双手,改变命运,让生命的活力全部焕发出来。
他的这种力量来自哪里?
很多人会这样寻访,这样追问,其实,回答并不太难;路遥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的创作之根深深地扎在大地的泥土里,可以说,他的写作、他的爱情、他的生命,始终站在土地的立场上,站在土地的立场上就是站在劳动人民的立场上。因此,他的力量是来自大地的力量。
如果,再能说得简单点的话,他的一切都是从反饥饿开始的,能够吃得饱,就是首要的,也是改变命运的第一步。
路遥的生活中从来就没有假如,他把所有的事物都看得神圣和庄严,认认真真做人,踏踏实实写作,是他一生中最基本的生存要素,说他是英雄,是因为他在平凡中突显出来的伟大情怀和精神气质。
路遥所表达的情感是具有人类共同理想的情感,是人类共同追求的目标,他的精神世界是崇高的,他的人格是完整的,完善的,完美的,他的追求使他快乐和幸福。
路遥是一个对写作宗教般虔诚的作家,他一直追求以有限的生命,创造无限的精神力量为荣。
我们并不想把路遥的生命过程看作是一种英雄行为,尽管英雄的代价太大,然而,他的行为已经是一个英雄了。如果路遥依然在我们中间有说有笑,那他的亲人、朋友和同事,都会感到快乐。
与路遥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生活中的路遥永远是一个叫人痛心和同情的弱者,他从来就不注重保护自己的身体,而是不停地索取自己的才华和生命。当他进入都市解决了温饱之后,并没有停止探索的脚步,他把目光投放得更远,为实现人生的第二个理想,他开始阅读这个更广泛、更繁杂的世界,并且将自己的理想设计得更高更远。
这个靠灵魂深处的理性光芒征服世界的路遥,也许是过早的苦难使他对生活树立起了坚强的信念,保持了一个人所能拥有的自尊自强的精神。这些都构成了他绝对坚强的内在力量,这种有关生命的生活经历,是他生活中最宝贵的财富,这些正是他小说要展示给我们的心理里程,也包括他对饥饿的全部体验与痛苦,恐惧与美感。
路遥的作品,包括本人都有一种英雄主义的气质,他喜欢这种英雄气概的行为,这是路遥生命中很重要的一个层面,也是闪光点,一切的荣辱都与这种英雄主义有关。路遥是一个非常勇敢的人,如果是战争年月,他会成为战场上的英雄。
在路遥的小说里,改变命运是所有主要人物的一个主旋律,所以,不管是他的小说,还是他本人的经历,都能说明这一点。我们相信,苦难的现实生活塑造了一个苦难的路遥,但我们谁也不愿意像路遥那样苦难,路遥的追求正是用文字的方式留住这一段历史,成为一笔精神财富。并且告诫后人,如何改变命运,如何从困境中挣脱出来,努力让自己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他的代价只能是造福后人,并不是让我们像他一样受苦受难,而是传承一种伟大的精神。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三集  爱河
【本集提示:主要从1966年开始一直到1973年上延安大学这一段时间.路遥是1968年开始恋爱,一直到1978年结婚,这一段的岁月是非常复杂的,不仅仅是爱情,还有被撤职的低谷,总之,路遥对别人以及这个世界的爱和别人对他的关爱,都交织在这一重要时期。
(采访对象:曹谷溪等熟知路遥爱心历程的朋友,也可以找与路遥林达这个家庭共同的朋友,以及路遥的同事同行讲述。)】
路遥说:“春天一来,地上的一星点儿绿色,就激动得不知怎么办。陕北的杏树是最早开的花,杏树开花的时候,人的感觉是那么美妙。漫漫的黄土地上突然有一树杏花开起来,孩子们高兴得大声欢呼,但是谁也舍不得摘那杏花,就在树底下转过来转过去看。后来杏树结了绿色的毛杏,大家都特别想吃一颗,吃了那颗杏子,好像把整个春天就吃进去了。”
1966年,路遥从延川县中学初中毕业,“文革”开始了,路遥也被卷入这场被他称为“没有胜利者的内战”之中,他参加了红卫兵到北京串联。
1968年,年仅19岁的路遥作为群众组织的代表,当选为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不久停职。停职后他作为返乡知识青年回到郭家沟村,成为一名农民。
这一年路遥萌发了爱的火花,青春的激情有了暂时的归宿,爱找到了路遥——这个一直处于苦难之中的游子。然而,随着他的革委会副主任被撤,爱情也远离了他,这对路遥而言是一个双重的打击,尽管20岁的路遥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了,但这个阴影可能影响了他的一生,也许某种神奇的动力又给了他灵感和想象力,但是随时可能疼痛的伤口使他远离很多本该是自己的快乐人生。
1969年,在亲人和朋友的帮助下,他成为一名乡村的“民办教师”,并且开始创作。
路遥的爱情可以说始于“文革”,他的前女友也是北京知青,尤其是他失恋之后,认识了另一个北京知青,也就是他后来的妻子林达,才滋养了他那颗受伤的心,直到1978年结婚,这十年之恋,成就了路遥。路遥的爱仿佛是一条大河,不仅仅是恋人之间的爱,而扩大到更为广阔的领域——对土地的爱,对亲人和朋友的爱,对真理的爱,都是他爱的内容。
路遥的爱情观在很多小说里表达得很明确了,他在《人生》一开始就写道:“刘立本的三个女儿都长得像花朵一样好看,人也都精精明明,可惜有两个是文盲。”我们知道其中刘立本的二女儿就是巧珍。这个认识是高加林高中毕业回村劳动之后的一段内心独白。显然有知识、有文化是他择偶的一个重要条件。
当高加林第一次见到本班从江苏转来的女同学黄亚萍时,很快被她所吸引,他认为本地女同学和黄亚萍相比,都有点不大方,有的又很俗气,动不动就说吃说穿,学习大部分赶不上男同学,他很少和她们交往。而和黄亚萍就不一样,在一块儿讨论看过的小说,或者说音乐,说绘画,谈论国际问题。同学们曾议论过他们的长长短短,他当时并不敢想什么出边的事。他和黄亚萍相比,有难以克服的自卑感,这不是说他个人比她差,而是指家庭、经济条件和社会地位这些方面。
所谓爱,并不仅仅局限在爱情、爱家和爱国的范围里,它应该更广泛、关注得更远,就会想得更远、看得更远,路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他的观点总是有独到的见解,而且新鲜深刻,具有哲理性和艺术的感染力。路遥的创作和爱情,就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展开,才有辽阔的胸怀和日后的丰富性及长久的远见。
其实,最重要的应该是爱情的力量,路遥的审美是非常细腻的、敏感的,我们从他对爱情的体察、描写,对文字的精细,都能感受到他心灵的微妙。这也是路遥能够成功的基础。
当我们阅读过很多路遥作品之后,会有一个最重要的发现,包括爱情的发生和发展也一样,就是对比性,比如,他把贫困与富足、美与丑,放在两个人身上,再让他们恋爱,等于把两个尖锐的矛盾放在一起。设置强大的对立面,给人物强大的压力,他的主人公总是在这样极其艰难的境况下苦苦地前行,让不可能变为可能,并且往往要付出沉重的代价,才能向前推进很小的一步。
路遥吃惯了生活中的苦药,不过一旦尝了一丁点儿生活中的甜头,就会陶醉,那味道不但不能消失,还反过来使苦痛加剧,于是他就可能会放弃。他在《在困难的日子里》为了不使大卫和亚玲因为他的存在而分手,最终决定退学,他的理由是,“我要让别人不痛苦,只能使自己付出巨大的牺牲”,因为他也爱吴亚玲,否则他就不会付出巨大的牺牲了。这恰恰说明了路遥的爱情观是会主动放弃的个人小爱,而保全他认为是通过牺牲自我而不让别人痛苦的大爱。
现实中的路遥是个什么样子,我们知道,他有奉献精神,有英雄主义,但是每一个人都是多面性的,路遥的忍辱负重,路遥的委曲求全,往往使他在现实中痛苦不堪。这是不是一种爱,这种爱往往被我们忽视,并且取笑,事实上这种爱正是舍去了小爱,才能实现的大爱。
路遥在爱情观上似乎还有另一个侧面,给人的感觉是一个自虐者的形象,这种自虐的情结是否毁掉了他的真爱,他在《人生》里有这样一段描写:“高加林经过一段炼狱式的折磨,权衡了一切以后,已决定要和巧珍断绝关系,跟亚萍远走高飞,他想拦住她,但又没拦。做出这个决定,是对他们憎恨的农村旧道德观念和庸俗语论的挑战。他的性格中有一种冒险精神——也可以说是英雄主义品格。他一旦确定目标之后,就会精力充沛,精神集中,见解清晰,一刹那间,需要牺牲什么,他就会献出。”
但在黄亚萍和巧珍之间的选择,高加林一直反复不定,他当然想和黄亚萍在一起,他现在觉得黄亚萍和他各方面都合适,她有文化,聪慧,家庭条件好,又是一个漂亮的南方姑娘。在她身上弥漫着一种对他来说是非常神秘的魅力。像巧珍这样的本地姑娘,尤其是农村姑娘,他非常熟悉,一眼就能看到底,他认为她们是单纯的,往往也是单调的。巧珍将来除过是个优秀的农村家庭妇女,再没有什么发展了。
可以说,路遥的一生一直在两难之间选择,巧珍还是亚萍,城市还是乡村?
其实,当我们发现路遥往往不是在好与不好之间选择时,就会恍然大悟,哦,他原本碰上的是两块金子,不管选择谁都是错的;不管把谁舍弃了也都是错的,读者也不会答应。这就是他小说的迷人之处,也是路遥在爱情中碰到的难题。
这可能就是爱情的风险,假如他选择了巧珍,读者也会指责他毁了自己,也毁了黄亚萍,所以,世界上是存在着两难的处境,路遥把这个秘密写出来了,就是一个发明,说明了他对事物的认识能力上升到一个更高级的层次。命运的选择、爱情的选择不仅仅是一个非此即彼的简单问题,它有更深远的困境,有超越现实的力量。
所谓大爱是对爱的未知领域的开发,和对已知领域的提升,路遥对土地是爱,对事业是爱,对亲朋好友是爱,对父母兄弟是爱,对妻子女儿是爱。正像路遥小弟天笑所讲:“大哥比我大20岁,在我的心目中,大哥就像父亲一样,是全家里的顶梁柱,虽然在经济上帮不上,在精神上是一个支持。”
往往在事业上做出成绩的人物,往往自己失去了很多具体的爱情生活的享受,他更多的是通过艺术作品的想象力来完成自己最终爱的实现。
在现实生活中的路遥,常常会为情所困,突然买一张火车票,到一个什么地方待上几天,而且闷在一间屋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之后又原路返回。
有朋友说:路遥有时在大街上看到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就会激动不已,我们猜想,这一定与他的初恋有关,而路遥的初恋又是一个什么样子,我们又有谁知道,又有谁见过?
路遥在小说《人生》里这样叙述:“高加林和黄亚萍快乐至极的时候,猛然就会想起巧珍来,心顿时像刀绞一样疼痛。亚萍一时猜不透他为什么情绪会这么失常,感到很苦恼,有时候他们简直是一种苦恋。”
有人问路遥,像巧珍这样的妇女,有人认为你是不是在农村就遇到过巧珍,路遥说:“不是;因为这个人我可以说,她就是整个陕北劳动妇女的一种形象,陕北的劳动妇女就是这样,确实如此。”
我们往往被一种崇高的思想感动以后,它的美好的行为和精神,像一道闪电照亮我们自身的缺陷。
当路遥被县上撤职以后,再次回乡劳动后,村民们再一次伸出朴实、实诚、友谊的双手,他感慨道:“他们在你走运的时候,也许远离你;但当你跌了跤,众人却都伸出自己粗壮的手帮你,这种伟大的同情心,永远会给予不幸的人。”这是一种人民之爱,路遥的大爱正是从朴实的农村父老乡亲那里学来的,对于路遥而言,农村是学习善良和大爱的课堂,是一本无边无际的书。
农村的孩子长大一些了,知道害羞了,虽然裤子很破,但也都穿上了。有时候裤子破了,这些女孩子就会给缝补。有时也闹着玩,用针在屁股上猛猛扎一下,你若在山上摘下一颗青杏时,就会想起补过裤子的那个女孩子,把这个杏子给她,她一定会高兴。就会从山上跑下来,因为跑得快就绊了一跤,绊得灰头灰脑的,但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杏子。回到村子里见到那个女孩子的时候,杏子已经被汗水揉成黑色,但她仍然很高兴,也吃得很高兴。那些特别美好的东西留下的印象特别深,时常会想起她们,就是被这样一种情感左右着,其实,心从来就没有离开过她们。
后来,路遥进城上学了,上中学、上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脸洗得干干净净,背着黄书包回到村子。看到小时候一起耍大的女孩儿们,她们早已经出嫁,都有两个以上的孩子,怀里抱一个,手里拉一个,头发像沙蓬一样乱着,还像童年那样向你笑着,关怀着你,问外边的情况,而且不论怎样非拉着你,到她家里去吃一顿饭。到了她家,尽管你在一边吃着,她的孩子在炕上一边拉着屎,但是每次离开村子的时候,你总会两眼泪水蒙蒙,你就感觉到你必须要把这些感受,把这一切心酸,一切非常美好的东西写出来。路遥写巧珍的形象就是在这样一种情绪中升腾起来的。在路遥艺术的那个地平线上,这个人物早就出现了。他的目的就是写出来叫人们爱她、同情她,永远留在人们的心里。这就是陕北的劳动妇女,漂亮、美好、不幸,路遥从心底热爱着这些劳动妇女们。
他曾经在几篇文章中写过与农民的这种感情,比如走进北京王府井、上海南京路,透过那一片花花绿绿的人头,会猛然在人群中停住,停住后,泪水就忍不住在眼眶里旋转,他仿佛看见在那黄土山上有一个老农脱成光脊背,在吭哧吭哧地挖地,脊背上的汗在流着,被太阳照得亮亮的,那老头已经七八十岁,没有任何人帮助他,还在那儿靠原始的劳动来养活自己。就是这样一种爱,就是这样一种感情。
对于一个追求大爱,把整个生命和心思都放在写作上的人而言,有家人的全力支持是幸福的,也是幸运的,如果没有这个幸福也是正常的,可以说一个家庭一种风格,这是不可以强求的。世界之大,每一个人都有追求不同生活方式的权利,我们不能要求所有的人跟路遥一同殉道。
路遥创作的源泉是不是来自爱情的力量,路遥创作的深度,是不是来自爱情对他的伤害,反而有一种动力,谁也无从知晓,或者是,或者不是。因为路遥情感的丰富性,已经超越了我们的想象,这是通过阅读他的作品获得的,路遥的智商和情商超出了一般人的高度。现在的问题是找不到有力的佐证,但这并不意味着就没有,它或许在民间流传,或许在某一个朋友手中善存。当然我们也许没有必要寻觅,相信路遥的罗曼蒂克。
爱对于一个作家而言,是终极关怀的生命意义。而现实平民百姓的生存状态和命运的坎坷,也不仅仅是反映男欢女爱,只要是真诚的爱,爱世界,就是爱一个人,爱一个人也包含着大爱的因素。只要有爱就是好的,就是幸福的。
路遥的爱正是植根于土地和民众的前提下展开的,他始终如一地履行着他神圣的职责。在1968年至1978年这十年间,是他生命成长的关键时刻,也是他真实而具体地感受到爱的岁月,感受到爱恨情仇的年龄。失恋也罢,痛苦也好,都处在基本甜蜜的爱情之中。
对爱情的渴望是每一个青年人的生理反应,然而,爱情在“文革”中显得灰暗,这是那个时代赋予它的多余部分。对自小就缺爱的路遥而言,爱情对他有多么重要啊,他需要爱的抚慰,需要被爱情唤醒。那么,是不是没有爱情才狂热地去寻找爱,是不是得不到爱才追求爱呢?
大爱是无界的、宽广的,爱就是善和美的结合,爱就是追求正义的行为,路遥通过他的小说净化读者的心灵,使善良成为一种习惯,成为惟一的生存方式,爱就会在每时每刻发生发展,这不正是爱的全部意义吗?
如果说一个人经受了痛苦,就懂得了爱和自由的话,那么路遥是快乐的,他选择了给予的存在方式,他艺术的全部内涵就是将自己的生命奉献出来,并且完善和成就了别人的同时也成就了自己。
路遥献出了自己才会获得,获得了才会有智慧,才敢把自己放在大火上燃烧,才敢把自己摆放在祭坛上,成为爱神和宗教的圣徒。
在路遥的这条爱河里,也包含了太多的不幸,不幸中的万幸,就是他用爱心书写了巨著,那正是路遥精神的延续。否则,我们此刻的饶舌就会显得苍白无力,或者多余。当我们深刻地感受到,路遥的爱就是奉献和牺牲,我们所有的人都将爱的目光投向路遥以及他的作品。
路遥认为:每一个青年人身上应该有一种罗曼蒂克的东西,尤其是在一个太世俗、太市民化的社会中,浪漫的情怀可以带来一种生活的激情,想想战争年代,那时候男女青年有什么物质的享受?但他们那么年轻,有的人在二十来岁就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他们为一种理想、为一种精神,而使青春激荡。
如果一个人在精神生活上没有光彩,即使他有好多钱,仍然是贫困的——和贫困一样可悲。归根结底,我们需要一种积极的人生态度,而不是一种消极的人生态度和一种过分的自我主义。也就是说,我们不仅使自己活得好,也应该想办法去帮助别人。这就是路遥,这就是路遥的爱,爱的生活,爱的事业。也许,这样一种人生,才能够更充分地体现爱的完美。在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社会中,也是对女性最黑暗的时期,“存天理,灭人欲”,就是统治者推行的基本思想。个体的爱是需要的,但我们更需要广泛的爱,无边的爱或者叫大爱,大爱无疆的爱。
在路遥的小说里,对女性人物的描写往往以美丽、聪慧、活泼的形象出现,就是有这样和那样错误的女人,也会转变成她本来就具有的善良本质。这既是现实的也是路遥所希望的结局,我们不排除作者有引导作用的意图,但那是善良和美好愿望的祈盼。
我们也知道封建的残余并没有彻底消灭,它离我们的生活并不遥远,这股势力有深厚的基础,我们要随时提防,提防它卷土重来。路遥总是以极大的热情去拥抱生活,拥抱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他说过,对于黄土地上的人们要批评,要表现出来落后和庸俗的一面,但不能少了致敬。因为贫穷和愚昧并不是他们想要的,难道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就是错误吗?
在路遥的真实生活里,在他的小说里,对女性人物的塑造是多姿多彩的。有刘巧珍、田润叶这样勤劳、善良、美丽、纯情、豁达开朗的传统女性代表,也有黄亚萍、田晓霞这样聪明睿智、潇洒豪爽、反叛世俗生活规范的浪漫女性代表以及清纯秀丽,好学上进,善良正直的卢若琴、吴亚玲等一些具有美好心灵的女性。
路遥对女性的描写也是充分、细致的,完全彻底地表现了他对女性从审美到品质的全面价值观。路遥对女性的渴望与期盼也是显而易见的,从他的作品里所看到的事实是,一个个善良美丽鲜活的女性形象,同时也塑造了他自己的母爱与博爱的巨大胸怀。没有对女性抱以极大的热情,是不可能塑造出这么多鲜活灵动的女性形象的。
“我永远记着那个遥远的大雪纷飞的夜晚,我有生第一次用颤抖的手握住我初恋时女朋友的手。那美好的感觉至今如初。我曾和我的女友穿着厚厚的冬装在雨雪弥漫的山野手拉手不停地走啊走,并仰起头让雨点雪花落入我们的嘴中,沁入我们的肺腑。”
路遥在《早晨从中午开始》的首页标题下写道:“献给我的弟弟天乐。”天乐就是路遥的四弟,是《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平的原型。他们兄弟俩超越了兄弟情,上升到一种友谊,是兄弟,也是朋友,是知己,也是相互鼓励和批评的同道人。
每当路遥遇到困难的时候,他就会出现在身旁,他甚至是路遥思想的执行者,为他创作上出现的问题排忧解难。与大哥一起交流思想,一起哭,一起笑,就像凡高与他弟弟提奥一样,有着心心相印般的神奇通灵。
天乐说:“路遥需要我给他创造奇迹,而他要给读者创造奇迹。”
路遥在文章里给女儿写道:“孩子,我深深地爱你,这肯定胜过爱我自己,你也许并不知道,我在深夜里,常常会久久立在你床前,借窗外的月光,看看你的小脸,并无数次轻轻地吻过你的脚丫子。”
路遥的爱女路茗茗16年以后,用这样一段文字来表达父爱:“我知道父亲是如此深爱这片土地,深爱一切生命;父亲用他深沉而朴素的爱感染了许多人,可能也正是如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这么多朋友记得他。我从小跟父亲在一起的机会并不多,没有多少向父亲撒娇的机会,但我却深深地知道,我是幸福的!我得到了一生中独特而深沉的爱,这份爱凝结了他对生命的爱与责任。”
路遥在女人眼里是一个好男人;
在朋友中是精神领袖;
在兄弟姐妹中是好大哥;
在读者的眼里是一个默默耕耘的天才。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四集  立志
【本集提示:路遥从1969年开始喜欢文学,1970年开始文学创作,他在青年时代就有充满激情的创作欲望,亦有着远大的理想和抱负.
1973年进入延安大学,是路遥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是他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里程。
路遥从小就表现出友善和多愁的倾向,在青年时代就开始发奋读书,善于想象,在延安大学期间,已经显露出特立独行的个性,已经有了成熟的思考和文学方面的才华.
我认为大学期间是路遥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文学创作的关键,是他立志并迅速成长的圣地。(采访对象:申沛昌、陶正、闻频、叶锦玉、陈泽顺等同学和当事人,还有他的代课老师) 】
路遥给大学生讲演时说:“你们通过自己的努力,上了大学,证明了自己的能力,跨越了第一步,这值得骄傲,但是这不够,今后走向生活、走向社会、走向未来应该有更大的作为,你们现在就应该做好准备。我的作品中主要人物都是青年,我主观上也是着力塑造好青年形象,对青年问题的关怀我相信一代比一代强,作为我们这一代人,作为我个人,我曾经在好多场合说过,每一代青年的主要使命就是战胜前人。但是我们不是要打倒前人,我们要在总结前人经验的基础上有新的发展,这样才能证明我们一种新的人生。”
路遥1969年在马家庄小学任“民办教师”。这时候就开始了文学创作,1970年第一次以署名“路遥”发表诗作《车过南京桥》。
同年进入延川“毛泽东文学宣传队”,从事文学创作工作,与北京知青陶正合作创作了歌剧《蟠龙坝》。与闻频合作创作歌剧《第九支队》,直到1972年这部歌剧在延川县演出。
同年6月,路遥与诗人曹谷溪去黄河畔采风,创作的诗歌《我老汉走着就想跑》发表在延川县张家河公社新胜古大队的黑板报上,1971年同诗歌《塞上柳》一并发表在《延安通讯》上。
1973年,路遥以当时工农兵学员的方式走进了延安大学的校门。进入延安大学,是路遥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是他从事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里程碑。
路遥从小就表现出友善和多愁的倾向,在青年时代就开始发奋读书,善于想象,在延安大学期间,已经显露出特立独行的个性,已经有了成熟的思考和文学方面的才华。
我们认为大学期间是路遥坚定不移地选择了文学创作的关键,是他立志并迅速成长的圣地。
1973年11月30日,《人民日报》发表重要消息《重视群众文艺创作牢固占领农村思想文化阵地》一文是这样表彰路遥的:“陕西延川县刘家圪崂大队,回乡知识青年王路遥,在农业学大寨的群众运动中,亲眼看到广大贫下中农发扬自力更生,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劈山修渠,改土造田,深受鼓舞和感动,他一边积极参加集体劳动,一边利用业余时间搞创作,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就写了50多篇文学作品,热情地歌颂了人民群众的革命精神和为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多做贡献的精神风貌,他写的诗歌《我老汉走着就想跑》、《塞上柳》、《进了刘家峡》以及小说《优胜红旗》等,已在地方报纸和陕西省文艺刊物上发表。”当时能在《人民日报》得到这么一大段表彰,实在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这说明路遥当时已经在县城有了一定的影响力。
在延安大学期间,他公开发表了诗歌《红卫兵之歌》、散文《银花灿烂》,1975年在《陕西文艺》发表散文《灯光闪闪》、《不冻结的土地》这些标志着路遥初步走上中国当代文坛。
在“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中,人的智慧倒退了,人民更贫穷了,决策者更愚蠢了,这无疑是一场灾难,而路遥却把吞到肚子里的毒药,变成了补充体力和精神的营养,这更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路遥的早期创作极其广泛,比如:诗歌、剧本、快板,包括到吴堡县采集陕北民歌,路遥在陕北民间艺术的海洋里,汲取了大量营养。
路遥喜欢陕北籍著名作家柳青的作品,他把柳青当作自己的导师、楷模,他不仅学习柳青在创作上严谨的态度和写作技巧,更重要的是学习柳青与农夫打成一片的情感,站在民间的立场上写作。路遥做到了,他无愧于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也无愧于这个民族,因为他的著作更有利于阅读它的人走向健康。路遥所做出的努力和人类健康发展的道路是一致的。
路遥先后阅读《创业史》七遍,学到了很多宝贵的创作经验,他这样评价《创业史》:“真的,在我国当代文学中,还没有一部书能像《创业史》那样提供了十几个甚至几十个真实的、不和历史上和现实中已有的艺术典型相雷同的典型。”他对柳青本人是这样描述的:“这是一双无法描述的眼睛,就是在病痛的折磨中,仍然放射着光彩;尖锐、精明,带着一丝审度和讽刺的意味。”他还说:“到目前为止,能读懂秦岭的,只有这个老汉(柳青)。”
我们知道柳青是陕北吴堡人,北大的高才生,他的作品主要反映农村生活,有反映合作化时期的重要作品《创业史》以及《铜墙铁壁》、《种谷记》等。
柳青的人格气质和艺术风格,以及语言的精细,对路遥产生了深刻的影响。
路遥没有让他的导师失望,并且具有开创性地表现了中国20世纪80年代,城乡结合部农村青年的奋斗史,他可以称作中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
路遥是那种一直给自己的事业和生活增加难度的人,无论是做人还是写作,他一直在保持着这种深刻的高度。从不因为艰难或者困苦而降低奋斗的目标和做人的准则。
有的人不给自己设置难度,路遥办不到,命运是无法预料的,但写作一定要把握在自己的手中,否则,思想和写作可能会成为一个毫无约束的放任状态,这是路遥所不喜欢的。
路遥笔下的很多人物,都有他自己的亲身体验,作为一个出生于农民家庭的青年,从农村走向城市这个过程是相当艰难的。路遥在这个过程中,苦难的童年和人生的历程,使他迅速地成长,并建立了明确的奋斗方向。
路遥是个理想主义者,梦太多,幻想太多,但他的追求过程,每一步都落在实处,用行动来证明自己的梦想,而不是漫无边际的空话。他在《人生》里用高加林的话说出自己的奋斗哲学:“现实是不能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谁如果离开自己的现实,就等于要离开地球。”
路遥相对比其他农村的孩子要幸运一些,因为他还能上学。从小学一直读到中学,他在县城已经看到一个很大的世界。他有了文化,觉得父辈的那种生活再不能接受了,但现实生活又迫使他必须回农村,因为当时农村既不招干也不招工。甚至不能上大学。大部分青年屈服于现实,像父亲一样在土地上劳动,然后喂几个老母猪,想办法找一个媳妇,再养五六个孩子,然后就重复父辈的命运。路遥不甘心这样一种生活,追求一种起码不能像父亲这样的生活,所以他苦苦地在社会上挣扎和奋斗。这也是路遥的基本经历,他经过挣扎走出农村,上了大学一心要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
在新中国成立初期的50年代到60年代,陕北特别贫困的农村,有的一个村子连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过春节的时候要写副对联都没有人,没有办法就拿碗蘸上墨拓碗碗,一个格子拓上一个墨坨坨就算是文字。这些路遥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所以他一心要改变农村这种状况。要改变这种状况首先改变自己的命运,才能改变更多人的命运,这种贫穷很让路遥痛心。
路遥从小在这样的村庄生活,当他有了知识,从那个贫穷落后的地方出来,他就会看清楚他的故乡,该爱的是什么,该抛弃的是什么了。
对于农村的情感,一个没有在农村经历过的人是没有办法去深入体验的。
路遥的创作方向越显明朗,经过饥饿的童年,经过了动荡不安的“文化大革命”之后,他进一步明确自己的人生道路,是要以文学创作为终生的奋斗目标。他的刻苦以及他对知识的渴望和追求,使他在农村的普遍苦难里,在陕北民间艺术之中,在中国文学和世界文学中汲取了大量的营养,路遥在很快地成长,并且逐步成熟。所以路遥总是比同龄人早熟一些,因为苦难使他思想复杂、沉重并且深刻。
青年时期的路遥就意识到,要超越一般的市民意识,超越一般的农民意识,应该对人生、对生活有更广阔的理解,但不要狂妄,狂妄有时候免不了,但更应该接近成熟。
在路遥青年时期就曾经有过创作《平凡的世界》这部大型作品的觉醒和梦想。在四十岁之前一定要完成一生中篇幅最长,规模最大的一部作品。当时,对于二正在上大学的路遥,这全是一些幻想、甚至可以说是妄想。但是,这是无可指责的。任何一个青年都有权力去展开自己想象的翅膀,让思想的翅膀去飞翔。
直至《人生》完成以后,路遥突然想起年轻时想到的东西,现在是不是能实现这个梦想了。而且他翻阅过许多世界上像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大作家的作品,他们的重要作品,代表作,几乎都是在35岁到50岁之前完成的。路遥意识到时间在飞速流逝,要把握好自己的人生,就要努力创造、赶紧投入工作,才是最重要的。
“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对整个民族的摧残,乃至对每一人的具体伤害都是巨大的。
“文化大革命”期间也是路遥立志、恋爱、勤学苦读的青春期。“文化大革命”对成长期青年的伤害再深,也由于他们的青春,所以恢复得比较快。也许会留下一些后遗症,隐藏在路遥的心里。
路遥对“文化大革命”的批判是很快的,“文化大革命”结束于1976年,路遥反映“文化大革命”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写于1978年9月,而且发表后一炮打红,从此一发而不可收。
“文革”对年轻的路遥,不但没有挫伤他的锐气,反而使他迅速地成长,如果说生活中的苦难是毒药,竟然让他当营养一样吸收了,那么“文化大革命”这场浩劫也歪打正着,让路遥过早认清了社会发展的不可逆转性。也许,使他一腔热血的政治抱负,悄然转向文学的理想奋斗。
路遥对人生有一种很广阔的关照,他从青年时期就养成的习惯,每天必读《人民日报》、《光明日报》、《中国青年报》、《参考消息》,而最爱读《人民日报》的国际版,因为他曾梦想过进国际关系学院读书。
在高中时,他曾订过一个很大的笔记本,里面写上“中东问题”、“欧洲共同体国家相互政治经济关系研究”、“东盟五国和印支三国未来关系的演变”、“中美苏三角关系中英国的因素”。
路遥喜欢时事政治,他在《你怎么也想不到》中这样描述:“甘地是我小时候就敬仰的一个伟人,我在看《甘地传》这部电影时非常激动。影片如同想象的那般震撼人心。赤身裸体,全身只缠一块白布的甘地,他为国家独立和民族尊严所表现出来的伟大献身精神,强烈地震撼着人的心灵。”
可以说,路遥在失去政治领域发展的前途后,很快投入到文学创作之中,他一开始写过诗歌,后来选择了小说创作。我们会自然地意识到,他在现实中的组织和统领才能转移到小说这个可以虚构的更为广阔的艺术领域是必然的结果。
他就像一个将军和领袖一样,在他的小说世界里指挥千军万马,掌控更多人的命运,甚至完全可以决定他小说王国的前途。
在路遥的作品里,我们能够找到什么呢?无非就是一种向上的精神,进取的力量,给正在热血沸腾的青年以明确的奋斗方向,尤其是农村的青年能够更为广泛地受到影响。
他在延安大学主要对托尔斯泰、高尔基、雨果、巴尔扎克、普希金、莱蒙托夫、惠特曼、拜伦等人仔细研究,路遥的出现不是一个简单的现象,他可能凝聚了太多的文化因素,然后由于他的正气与人类社会的正气相遇和一致性,才能产生出巨大的创造力。
路遥的出现,不是一代人的培育和影响,而是从古到今的民族基因传承的结果,一个人的成功没有那么简单,表面永远是浅薄的,我们依然相信路遥是一个精灵,是陕北大地上精气神的聚合,是陕北历史的凝结,是陕北的日月精华,天地灵气哺育而成的国之骄子。
路遥把辛勤的工作,甚至一切有价值意义的人生奋斗,都统称之为劳动。他说:“如果一个不劳动的人,在寻找幸福,你可能是幸运的,但是你肯定是不幸福的。如果一个人不劳动,不劳而获,你可能是幸运的,你可能去猜奖券成为百万富翁,你可能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这只是幸运的,但是不可能是幸福的。”
我们有没有想过,在我们打开国门之前,经受了多少灾难和痛苦啊,路遥经受了这苦难,很多人经受了这苦难,我们经历的饥饿和灾荒也许会成为历史,而我们不敢保证,灾难不会以别的方式降临至民众的头上。
尽管支离破碎的黄土高原,尽管沟壑纵横的高原,尽管干旱、沙尘暴,尽管颗粒不收,我们还是以最本质的爱和激情,投入在她的怀抱,因为祖国的土地,每一寸都需要我们坚守。
黄土地和人的情感,就是这样一种关系,有时候你用鞭子抽他,他也不会离开,即使离开了又自己跑回来了。在这片黄土地上至少在约一万年前农耕文化在黄河岸边就诞生了。从狩猎到耕种,这是中华民族最早的文明。
谁能说清楚,也许是苦难成就了路遥,使他成为天才。
路遥喜欢中国的《红楼梦》、鲁迅的全部著作和柳青的《创业史》。
喜欢国外的列夫·托尔斯泰、巴尔扎克、肖洛霍夫、司汤达、莎士比亚、柴科夫斯基和莱蒙托夫的全部作品;泰戈尔的《戈拉》、夏绿蒂的《简·爱》、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等。他认为:“这些人大都是生活百科全书式的作家。他们每一个人就是一个巨大的海洋。”
我们的文学艺术,除过古典文学的成熟以外,近代的文学,尤其是现代文学的宫殿还在建立,包括建国以来到“文化大革命”这一段时期,从艺术的角度评判,事实上没有真正进入文学本体的核心。
路遥应该是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事实上,要真正做到现实主义是非常艰巨的。就像路遥的创作一样,他的劳动对生活和生命,就像教徒对宗教一样虔诚。当然,他的所有成就来自他少年、青年时代的理想、志向、志气的完好保留和发展。
1919年“五四”青年运动在北京爆发,这是一次反帝、反封建的爱国主义运动,打出了“科学”与“民主”的旗帜,以不妥协的精神与封建的传统文化分裂,提倡白话文的书写,并引进了马克思主义等西方思想,在中国广泛流传。
我们知道科学与民主的进程是一个长久的追寻方向,而在中国这个农业大国,必须让更多农民兄弟觉悟更是艰巨的,但更重要的是让农村青年发奋,并自觉地推进科学与民主的发展,在其中发挥作用是十分重要的。
距“五四”60年以后,路遥敏感地发现在农村青年中,只有对知识普及、才能有望使科学与民主推进。路遥没有大喊大叫,而是以小说的方式,鼓励农村青年自立自救,发奋图强,首先改变现实的生存处境,向命运挑战。
路遥看得远,就像鲁迅先生所说:“医病是拯救人的身体,而文学才能医治人的灵魂。”路遥的创作在1979年全面铺开,一直到1989年这十年,是他的全盛时期。其实只有一个主题,拯救灵魂的工程,尤其是拯救了挣扎在广大农村青年的生存出路问题上,路遥一直在寻找和指引这条出路的有效方向。
在路遥的笔下,很多人物为了有尊严地活着,像高加林、巧珍、孙少平、孙少安、田晓霞、马建强等等,为了人格不被扭曲,脊梁不被压弯,精神不被打垮,意志不被消磨,肉体不被吞食,他们坚强地站立着,向未来实现科学和民主的社会而迈进,即使今天倒下了,也是为了明天的站立,这就是路遥的创作思想和主题。
路遥是一个罕见的爱国者,他具有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实际上他的写作就是为这个民族的殉职。应该授予他爱国者勋章,或全国劳动模范。当然,这些荣誉对于路遥本人并不重要。可是我们不能忽视,我们的忽视就是对一个公民背后所有劳动者的忽视与伤害。
路遥一贯关心国际问题,关心世界每一天正在发生的事情,他总是能从很多复杂现象的现象中总结出某种规律,并且说出自己的观点和判断,这常常使很多人震惊,因为一般的人并不关心这些离自己这么远的问题。在路遥看来,你不知道地球上每天发生了什么事件,就不可能看清楚你的国家,也不可能看清楚自己的面目,这是一种更广泛的对人类的关怀和爱。
在延安大学上学期间,路遥的阅读与思考,完成和选择了他一生为之献身的职业,以及生命的方向,这就是路遥立志背后的生活场景。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五集  收获
【本集提示:这一集应该表现路遥从延安大学毕业后,分配在《延河》编辑部任编辑的那段写作与生活,以及《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获奖和获奖后的轰动细节。包括对《人生》电影获奖的评价和影响的热烈场面。
(采访对象:吴天明、秦兆阳、白描、晓雷和有关政府部门当时任职的领导,研究路遥《人生》的专家,城乡交叉地带画面要有所展示。)
收获的季节到了,我们必须为路遥清点一下丰收的果实,高粱玉米有多少,黑豆荞麦有多少,糜子谷子有多少,陕北极少种的麦子又有几升几斗?
对于路遥而言,真正的收获早就开始了,应该从播种算起,从苦难的童年算起,从王家堡向郭家沟乞讨的征途算起,从每一次饥饿的昏倒算起,从恋爱并失恋算起,从无数个沉思的夜晚算起,从早晨到中午开始算起,这是一笔耗尽了整个生命的清单啊!
每一粒粮食都倾注了汗水和心血。
路遥已经养成了严谨的习惯,不会不严谨,不会不认真,也不会放松自己,不会原谅自己,必须把每一个作品改到满意为止,就像种地的农夫精耕细作。要说路遥为什么有这些收获,就是他创造了能够得到收获的所有准备、具备了所有前提。
路遥从1976年开始就收获接连不断,比如:1976年从延安大学毕业,能够分配到陕西省作协《延河》编辑部。这是一件让很多人佩服的事情。
1978年路遥与在延川县插队的北京知识青年林达在延川县结婚,在延川县应该算一件很重大的事件。
1979年女儿路远出生,给路遥的生命意义增添了极大的幸福。
1980年路遥的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在《当代》杂志发表。并获“1979——1981年度“《当代》文学荣誉奖”;1981年5月,荣获“第一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
这期间短篇小说《匆匆过客》《青松小红花》《卖猪》《夏》《姐姐》《风雪腊梅》相继在全国公开发表,产生影响。
1982年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在《收获》杂志第六期发表并引起全国轰动。
路遥将《人生》改编成电影后,再次产生轰动,被评为1984年第八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评论小说和电影的文章多达近200篇,文学界形成了路遥研究高潮。
1982年《当代》杂志在第五期发表路遥的中篇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并荣获1982年度《当代》中篇小说奖。
从此路遥登上了中国当代文坛。并且以反映“城乡交叉地带”的社会生活问题为焦点,成为研究路遥小说创作的一个关键词。
1983年《人生》继《惊心动魂的一幕》之后,再次荣获“第二届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同年中篇小说《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发表在《小说界》。
从1978—1983年这5年间,路遥的生活和事业上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变化用最简单的方式解答,就是一个农夫通过辛勤的劳作之后,终于等到了收获。路遥对现实的想象力使他的艺术创造有了充分的发挥,这证明路遥有极大的童心,他是传统的、现代的,也是未来的。
1981年10月在西安召开的关于农村题材小说创作的座谈会上,路遥第一次提出“交叉地带”一词。
他说:“农村和城镇的‘交叉地带’,色彩斑斓,矛盾冲突很有特色,很有意义,值得去表现,我的作品多是写这一地带的种种矛盾,更多的是一种复杂的相互折射,面对这种状况,不仅要认真熟悉和研究当前农村的具体生活现象,还要把这些生活放在一种更广阔的社会背景和长远的历史视野之内进行思考。”
路遥的言论,始终来自他身体和心灵的共同体验,他又说:“事实上农村经济、文化等方面,长期处在与城市有着巨大差别的状态之下。坦率地说,是因为农村长久以来一直是城市发展祭坛上的牺牲品。”是的,路遥小说的核心思想就是,对人的解放,追求心灵自由的理想过程,也就是为实现不做祭坛上的牺牲品而奋斗。我们若不努力,就会成为别人的口粮,不管对中国,还是对世界而言,这样的存在都是卑微的没有尊严的。
对路遥而言,收获不是《人生》获奖,也不是个人的名利,而是引起全社会对农村贫困生活的关注和大讨论,对高加林和刘巧珍命运的大讨论,引起人们对城市和乡村这个结合部的动感和极其强盛的生命力的重视。《人生》获奖,而路遥并没有沉浸在这种喜悦之中,他知道自己的目标不在这里,他知道,这一收获就跟一个农夫每年都要播种和收获一样的平凡。当然这收获也来之不易,从1969年开始创作,是十几年苦苦追求和奋斗的结果。对于一个农民的儿子而言,就是创造了一个奇迹,路遥就是那种不断创造奇迹又不断推翻奇迹的人,他永远不会停止,永远在路上,路就是他的家。
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轰动了整个文坛的时候,有位诗人写了以《致路遥》为题的诗作,高度表达了对路遥的敬畏。其中有这样的句子:
第一次造山运动
挺立在黄河汹涌的臂弯
你同月亮一起升高
又跃上太阳穿刺重围的黑暗
陕北民歌飘逸豪放的任性
交响乐朦胧而抽象的内涵
母亲的呼唤和幼儿的泪眼
饥饿的乡童和补丁满身的老农
蚯蚓在不停地蠕动
愉快地死去又痛苦地复活
创造弯弯曲曲的历史
永生的天才  在没有道路的道路上
走向没有终点的终点
对于我们所处的这个现实社会,就是再激烈的批评,也是一种爱心的闪现,就像一个医生对他的病人一样,必须诊断准确,并且说出事实的真相,才可能对症下药,铲除病根,使病人恢复健康。
路遥在中篇小说《惊心动魄的一幕》里,是这样评价“文化大革命”的:“既是立法的议会,又是执权的政府,这是一些胆大而激烈的人物,革命的暴风雨刚席卷过社会,他们就露出了头角,站在这场革命的前列冲冲杀杀。他们的性格特点如果能打比方的话,可以这样说,要盖一座房子,他们也许都是些笨蛋;如果要拆一座房子,他们会比谁都拆得又烂又迅速。”路遥的深刻,常常让人惊讶,他的收获一定是来自他那颗哲学的头脑。
在“文化大革命”那样大动荡的岁月里,人们就是这样肯定着自己和否定着自己,在灵魂的大搏斗中成长或者堕落,都是瞬间的事情。
路遥深知一个为真理献身的人是伟大的,也是一种大爱,他赞美为正义挺身而出的英雄的同时,将自己也谱写成了英雄。英雄就是敢于把头颅献上祭坛的人,让人类来收获他的智慧,让历史收获它的精神。
路遥写《人生》反复修改了三年,前两次都因为不满意而撕碎了,直到1978年才完成。当时他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不分昼夜,浑身就像燃起大火,口舌生疮,大小便不畅,常常因为写作,一个人在深夜里转圈儿。我们知道,如果说收获的话,路遥的收获来自他高尚的认识能力和崇高的目标,以及超越常人的吃苦精神和牺牲精神。
路遥创作的准备工作以及精细的谋篇布局,在目前作家中无人能与之相比,路遥给中国文学创造树立了一个典范,《人生》的价值,就是把当时好人坏人脸谱化的程式彻底颠覆。把人性的多面性展示出来,使人物描写走出单一的格式化。把当时社会条件下青年人存在的问题和尖锐的矛盾,第一次摆到了人们面前。
当然一百个作家就有一百种写法,但不可能一百种写法都是最好的,最好的往往是能够代表大多数人立场的作品,它既是本民族的,也是其它民族的,也是世界人民的共同心声;它可能是现实主义写法,也可能是后现代主义写法或者是其它什么主义,但有一点是必须的,一切主义都是从现实主义或者叫现实的生活中产生的。就好像所有的庄稼都生长在大地上一样。路遥是现实主义作家,但他的思想更多地反映出了现代主义的艺术光芒。
若要让一个祖国强大起来,就是要让每一个个体觉醒。路遥的小说并没有空洞地去描述无边无际空泛的大道理,而是始终关注和鼓励个体的追求。如果每一个人都在追求真理,每一个人都在改变原有的生活条件,每一个人都在富裕和文明,那么这个国家就会迅速地改变。
路遥总是以活生生的人物形象说话,在具体的事件中展示真善美,在他的笔下没有绝对的坏人,这些人的语言和行为总是在一定的社会环境下展开。路遥的创作决不脱离现实,总是活灵活现地反映生活中的真实,并且把他们上升到艺术的典型化之中。《人生》的成功,在当时已经远远地超越了当代中国文学,它带着生活的气息走进校园,走进知识界,走进工厂和农村,走进每一个读者的心。
对于路遥的文学成就,以及路遥这个人,我们不能就事论事,你喜欢他,他也不可能是你的;陕北人喜欢他,他也不是陕北的;中国人喜欢他,他也不全是中国的,他应该是世界的。任何一种文化现象扩大到一种社会现象时,它的本质就产生巨变。任何一种地域化的解释都是弱小的,甚至是无力的。
在俄译本《人生》后记里,谢曼诺夫这样写道:“我看到过根据路遥小说改编的电影,这部电影在世界各国放映,电影是感人的和富有特色的。最后,我在中国和作家路遥本人会见了,他是一位纯朴的,同时又是一个聪明的,善于思索的人。他已经是陕西作家协会的副主席。”是的,路遥一路走来,确实艰难,但是他创造的辉煌也是一个可观的高度,这个高度又是用思想的积累凝结而成。这位外国友人敏锐地发现路遥作品里的精神内涵,路遥的另一个重要思想,就是“民族的根首先在农村”。
路遥认识事物本质的能力是超前的,他认为“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这个世界,不是孤立的,是和整个社会密切相关的、互相折射的,有些作品尽可以编造许多动人的故事,但它们没有关注人物的精神世界,如果人在作品中只是一个道具,作品就不会深刻。欧洲有些作家,包括大仲马为什么比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低一筹,原因就在于此”。
我们每一个人都想看到更多的天空,踏上更多的土地,而心灵的宽广也许对一个正直的人而言会更重要,路遥比别人获得了更多的珍宝。虽然路遥物质并不丰富,就算他一个人脱贫了,而他的父母和兄弟姐妹呢?就算他的家族脱贫了,而那个广阔的黄土高原呢?路遥多年来心灵的负担正在于此,他没有只想自己,他想到的是一个陕北,一个贫民阶层,一个民族最基本的生存状态出现的重大问题,在陕北十年九旱的现实生活中,不是谁能在一夜之间改变了的,而更大的问题是,我们的态度、方向、意志和情感的衰竭。
人从本质上讲就是历史,但把握现实的创造,解决现实的生存能力永远是问题的关键。如果盲目地崇拜现实也是会犯错误的,我们的一些作家就是犯了这个错误,既不了解历史,又不懂得现实,那肯定是没有未来的,未来是历史和现实准确判断的结合,才能有正确的决策,赢得未来的成功。
路遥的创作观念有很多珍贵的东西,其中超越土地和农业,崇尚科学是非常重要的,因此,农村的现实和他的理想之间的差距,常常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整个20世纪的中国,前半个世纪在战争中度过,而后半个世纪前半程基本搞了政治运动,经济上贫穷落后,人民受尽苦难。路遥的创作思想,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形成并且成熟起来的。
路遥一直寻找自由的空气、自由的空间、自由的精神,但遗憾的是,自由的土地在哪里?
路遥是一个富有开拓性和创造性的作家。他热爱土地,赞美劳动,但永远诅咒贫穷落后,他在小说《人生》里让高加林说出他自己想说的话:当他的恋人黄亚萍问:“你想不想去?”高加林不假思索地说:“我联合国都想去!”路遥对新思想,对现代化、对科技革命充满了希望。一切外部世界的变化都在他的视野之中,并且在作品中有重要反映。
1988年,台湾作家柏杨先生来西安,他就是著作等身,并写出《丑陋的中国人》的作者。路遥代表陕西省作协与柏杨先生和他的夫人诗人张香华女士会面。他们的会面留有照片,不知道这两位同样有着深厚思想的作家谈了些什么?但他们都太爱国了。
一个以杂文为武器鞭挞丑恶。一个以小说作为武器批判现实。他们都是努力将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的人,而不是被别人掌控或玩弄。
路遥写农村青年的奋斗史,其实只要是想有尊严活着的人,就会喜欢路遥的作品。
路遥始终站在一个更高层次上批评现实。他并不是直接说出来,而是通过人物的行动,实现了自己对社会的批判。
路遥最大的爱好就是苦思冥想。他常常一个人坐在一个角落里,想自己的事,想世界的事,想周围的事。《人生》轰动以后,他反复思考的头等问题就是《人生》以后怎么办,这个问题对他是很严峻的一个问题。
路遥对中国语言学的未来很关注,他认为,“在西班牙语系中,包括拉丁美洲,过去没有多少太伟大的作家,像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这在西班牙语系中是比较重要的作品,过去在拉丁美洲第三世界一些所谓贫穷落后的地方,它们的文学意识也在学习欧洲,但是后来拉丁美洲的现代作家们,在自己传统文化基础上用新的手法如魔幻现实主义等等进行创作,产生了许多伟大的作家,使欧洲的作家们刮目相看。拉丁美洲的作家进步了,而欧洲的作家落后了,回过头来,欧洲的作家要学习拉丁美洲的作家。比如拉丁美洲的马尔克斯、略萨、博尔赫斯,还有西班牙本土的塞拉,这里边就有两个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拉丁美洲的文学为什么会出现这么一种现象?因为他们完全不是跟在西方人的屁股后面跑。如果完全把西方的东西拿过来当作自己的楷模,就会永远跟在西方人的后面跑。而是走出自己的一条路,这样就迫使西方的当代作家回过头来向他们学习,按我们的理想,中国有一天也应该是这样的。”
如果把路遥的写作称为中国健康小说的榜样,或者是绿色的文学艺术品,传统与现代精神的血脉传承,一定是正确的。
如果我们把路遥的写作归类为坚守自我心灵,并具有大多数普通人生命价值的创造,显然是可以的,这就是路遥写作与别的作家的区分。他的严肃性比我们想象的更遥远。
路遥是那种具有中国硬汉并且内心质地坚强而不屈的灵魂,他的作品就是把自己的生命与老百姓的命运放在一个锅里进行煎熬。
路遥的精神还在于对时代和人生的真切认识,用其纯净的理想支撑东方文明缺失的英雄主义式的写作信念,这种英雄主义的强大背景是站在悲苦农民的立场上完成的。
这些精神的支撑,应该是路遥写作和创造一切的背景,没有这个深刻的背景,就没有路遥,所以,可以这么说,哲学的思考这个不善于流行开来的学科老大,正是路遥一切收获中的最大收获。
正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待。如果为微小的收获而沾沾自喜,本身就是一种无价值的表现。最渺小的作家常常关注着成绩和荣耀,最伟大的作家常沉浸于创造和劳动。劳动本身就是人生的目标。”这就是路遥对收获的认识。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六集  辉煌
【本集提示:主要表现《平凡的世界》获茅盾文学奖以后,展示六年来创作的艰辛,用具体的事件和细节表现出来。展现辉煌的本质意义是用智慧和勤劳创造的结果.
(采访对象:比如蔡葵、朱寨、曾镇南、何西来、李建军等专家学者,还有小说界的作家和读者群,包括崇拜者,给拍摄提供故事和创作中的奇闻轶事。)】
毫无疑问,从现在看或者更远一些时期看,中国文学最高权威奖“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发给路遥,这是一个非常正确甚至伟大的事件,因为,路遥是一个贫民作家,假如我们把他的作品放在现在的环境里去评这个奖,这个奖还能否颁发给这部作品,颁发给这个一贫如洗的作家?
此刻,我们再次感谢这一届的评委,这一届主持公道和正义的使者们,由于你们的公平和公正,使一部平凡的作品有机会迅速地传遍中国大地和世界。所以你们也是伟大的。
艺术创造从来都充满了风险,不是这样的风险就是那样的风险。路遥的创作完全立足于现代现实主义的基础之上。那么,无论是创作还是生活本身,他面临的风险就会更大,因为他的作品表现的是离现实最近的生活。
本来创作是不应分什么主义的,但这个主义已经形成了一个划分作家派系的方式,如果你拒绝归类,就不能证明你创作的作品有某种根基。就没有人承认你的价值,这实属可笑,但又没有什么办法。
路遥在获了“茅盾文学奖”之后,是这样陈述自己当时的处境和艺术观点的。
“在当代各种社会思潮、艺术思潮风起云涌的背景下,要完全按自己的审美理想从事一部多卷体长篇小说的写作,对作家是一种极其严峻的考验。你的决心、信心、意志、激情、耐力,都可能被狂风暴雨一卷而去,精神随时都可能垮掉。”
路遥是从1982年开始构想和准备创作《平凡的世界》,当时在他写作的过程中各种艺术思潮遍布中国大地,如果有一点动摇,就会写不下去。用路遥的话说:“不得不在一种夹缝中艰苦地行走。在千百种要战胜的困难中,首先得战胜自己。”在路遥的眼睛里,必须无限扩大自己的眼界和胆识,才能抵挡来自多方的压力和白眼,事实上战胜自己就战胜了整个世界。
路遥说:“《平凡的世界》写了整整六年时间,如果这部作品失败了,就意味着我整个青春失败了。我完全要把青春作为抵押来搞这部作品,中间过程中我病了,我又意识到,我不仅仅是拿青春作为抵押,而且是拿生命作为抵押。”
在不平等的条件下,追求平等。
在饥饿的生活中渴望大丰收。
路遥创作《平凡的世界》准备工作,在1983年框架结构已经确定,作品的跨度为1975至1985年,力求全景式反映中国近十年间城乡生活的巨大历史性变迁,人物近百人,作品三部,一百万字。1985年秋,路遥在铜川矿务局陈家山煤矿职工医院开始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并下矿体验生活。
1986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刊登在大型文学期刊《花城》上。
1986年夏,在陕北吴旗县人民武装部开始创作《平凡的世界》第二部。
1987年1月7日,《小说评论》和《花城》编辑部在北京召开路遥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第一部)研讨会,评论家们给予小说很高的评价,认为《平凡的世界》是一部具有内在魅力和激情的现实主义力作。它以1975—1985中国广阔的社会生活为背景,描写了中国农民的生活和命运,是一幅当代农村生活全景性的图画,是对十年浩劫历史生活的总体反思。在事件和人物之间,作家更着力表现新旧交替时期农民特有的文化心态,试图探寻中国当代农民的历史和未来。
1987年3月,随中国作家访问团访问西德。
1988年5月25日,《平凡的世界》全部创作完成。当年,陕西省政府授予路遥“劳动模范”称号。
1988年《平凡的世界》(第二部)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出版。
1990年,《平凡的世界》电视连续剧播出。
1991年3月10日,《人民日报》刊发消息,报道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荣获“第三届茅盾文学奖”。
3月10日,第三届茅盾文学奖颁奖大会在北京举行,路遥在颁奖大会上发表《在茅盾文学奖颁奖仪式上的致词》演讲。
一部历时6年的构思与写作的《平凡的世界》终于面世了。
路遥是有理想有抱负青年的榜样了,他的作品告诉了青年朋友们,路就在自己的脚下,路遥知马力的路遥,已经是一代又一代青年人的精神支柱。
路遥对政治一直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这使他始终对社会与作品之间的关系处理得特别恰当,并且深刻。中国文学受政治的影响是很大的,尤其是负面影响。有的作家是很怕写与政治关联的作品,而路遥认为:“过去的作家,包括读者在内,对政治的理解比较狭隘,尤其对艺术来说,我曾经有这么个看法,我把政治也当作生活,在我笔下,作家应该驾驭一切,作家应该把政治生活也当作人类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来理解;这样就可能更高些,而不是我们一定要完成一个政治命题。这是当领导的在会议上要解决的问题。”
路遥说:“一个好的作品处处应该都有思想,每一句话里,每一个段落里,每一个语言的港湾里、河流中、一个浪花中都应该有思想。现在读一些大家的作品,像托尔斯泰,你现在读他的《安娜·卡列尼娜》,第一句话就会吸引住你,就要动脑筋想: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一个好的作家和艺术家,他在任何一个地方都要体现出一种对生活的深度认识,而不是浅薄认识。”正如《圣经》上所说:“他心怎么思量,他为人就是怎样。”
路遥非常谦虚,有人问他《平凡的世界》是否有不满意的地方,他说:“搞这么大一个作品,你不可能把一切都考虑得百分之百的周到,甚至可以说到处都是漏洞和缺憾。”
路遥除了与写作有关的阅读思考之外,唯一的爱好就是看足球赛。我们知道,足球是男人的较量,是力量与智慧同时在一瞬间得到绝对发挥才能放射光彩的运动。路遥尤为喜欢德国足球,其次就是俄罗斯足球了,因为他敬仰这一片土地上的许多文学大师。也许,“德国战车”的力量与睿智与路遥有相似的精神哲学,是相对于现实的一种精神梦幻里的理想空间。
在西德访问期间,路遥有幸在慕尼黑奥林匹克体育中心观看了一场十分精彩的足球比赛,他一直热爱的球星鲁梅尼格也在场上,并且给对手纽伦堡队的大门送进去第一个球。这是路遥一直引以为豪的事情。
路遥是进取心极强的男人、敢于承担的男人,他必然忽视自己的身体健康状况,他没有时间和能力保护自己。
在写作《平凡的世界》时,有一天路遥突然给弟弟三番五次打电话叫到他的身边,一见到弟弟,路遥就抱头痛哭,他弟问他怎么啦,他说“大事不好,我的田晓霞死了”。
路遥认为谁死谁活,有时候很难说,而且一般来说,具有献身精神的人死的概率比较大一些,像田晓霞这些人,他们是比较勇敢、具有献身精神的人,所以死的概率就比较大。常常看到报刊上刊登一些青年英勇献身的事迹,大都是为了救别人或保护国家财产之类死的。因为他们勇敢,所以死了,而那些懒汉,经常在家里呆着贪生怕死,活下去的可能性就会大一些。
路遥在创作《平凡的世界》的准备阶段,他大约阅读了近一百部中外名著,翻阅了近十年的报刊杂志,这些工作能说明什么呢?他的准备难道不是为了更准确地把握中国社会形态的走向以及从政治、经济、文化、生产力或工农兵学商各个领域的现状和发展情况吗?路遥的创作告诉了我们,他的艺术观、人生观、政治观甚至对社会发展和农民的命运与国家命运的紧密关系。路遥有着博大的胸怀,他的创造的确不是为了愉悦,我们不反对愉悦,也不反对轻松而快乐的娱乐文化,人不就是为快乐吗?但我们也不能放弃深刻,人类的发展需要每一代人付出艰苦的努力和悲壮的牺牲,我们不鼓励牺牲,但也不能拒绝有益的坚守和奉献,世界上所有的文明都通过执著的奋斗才取得成功和流芳百世。
路遥之所以历年来作品阅读量始终排在前列,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中所具有的那种强大的崇高感,一种健康向上的精神、自我奋斗的精神,让人要站起来的精神力量。
路遥本人是靠着一种强大的理想主义支撑,有人在经济发展的繁荣景象下嘲讽理想主义,这是无知而可笑的,人性的光辉不是一个富字可以概括得了的。人性是人类存在的基本意义也是终极的意义,离开它一切的生存将失去基本的价值和方向。
路遥的小说中充满了人性的光辉,处处可见的温暖,温暖着读者的心灵,只要你是求学上进的学子,只要你是曾经艰苦追求过真理和正义的人,只要你现在还在追求,或者将要开始发奋图强,都将被路遥的小说感动,并能获得启迪。
物质的关怀与给予是一种眼睛可以捕捉到的实物,而精神的传递不仅看不见而且做起来也比较困难,它是心灵的功课。文学艺术的价值就在于此。它是一种精神的传递与接受相呼应的事物,作家能够做到的就是敞开心灵,让奉献和给予的情怀变为善良的底色和根本,而不是保全自我的那种自私的写作、掠夺式的写作。路遥是一个奉献型的作家,他没有角色转换的过程,他就是农民的儿子,他就是为普通人写作,这就是他写作的立场和出发点,也是终点。
路遥的写作是有根的写作,他小说里的主人公几乎都是苦苦地追求,但最终又都回到了故乡,这个安排是路遥精心设计的,那么路遥的真正想法是什么?难道他不祈盼他笔下的人物走入城市,加入到这个城市人群中来,来改变他的人生和实现他的最终价值吗?
我们能否猜测一下,路遥如此热爱故土,他是一个不愿意舍弃土地的人,他的血脉连着故乡的大地,那么,如果离开农村奔向城市,是不是他的人物与土地的血脉就断了,一个断了血脉的人就断了与土地的传承关系,但有一点是必然的,在路遥的灵魂深处,土地是永恒,土地是必须坚守的、需要守护的,不能因为贫穷就离弃,而是通过努力让每一块土地都肥沃,让贫穷变成富裕,这才是最根本的。
路遥的精神究竟是什么?当我们打开他的著作,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就打开了一座冰山,我们知道,我们正在靠近这座冰山,只有一步一步地攀登,才能爬上山顶,爬上山顶才能看到他的全部,我们正在一步一步靠近他,他也许是冷漠的,对于我们这些不速之客,并不熟悉,这要看我们是否与他的意愿相符、兴趣相投。假如我们是站在违背人民百姓的一边,他就会不高兴;假如我们站在人民的立场,他就会欢迎我们,并且打开自己的心扉,把一切奉献给我们。在《平凡的世界》里,孙少安、孙少平这样的人,不管他们在哪里,一定是让人放心的,因为他们的世界观已经形成,一种向上的力量牵着灵魂的方向,奋斗拼搏就是整个小说的方向。
路遥是世界的路遥,这不在于一个人身处何方,而在于他的人格力量和呈现出来的精神风范。一个作家不是去过的地方多,他的胸怀就博大,心中就装着一个世界,他的见识就是开阔的、辽远的,就是穿越无限时空的精神,恰恰是心灵的博大,心灵是无限的才能够感染一群人、一代人,就能够感染世界上所有的人,不同种族、不同语言、不同肤色的人。
路遥正是以他的胸怀,从自我出发,从黄土地出发,走向世界的作家,德国作家卡夫卡甚至没有走出过他自己所居住的城市,但获得了整个世界的赞誉,就是因为他的作品,代表了人类的意志和向上的精神,路遥也是如此。
路遥的讲演常常掌声雷动,他深刻、大气、辽阔,几乎完美无缺,应该说集中体现了他的智慧和艺术思考的高度,他追求人生价值意义的高度,他的人民性,他的劳动观,他的生命的辉煌和艺术的辉煌都在两者的实践之中得以延伸。
路遥说:“古今中外,所有作品的败笔最后都是由读者指出来的;接受什么抛弃什么也是由他们抉择的,我承认专门艺术批评的伟大力量,但我更尊重读者的审判。”这就是路遥,一个坚决站在大多数人民群众利益一边的作家,表现他们并得到他们喜爱。
1991年秋,路遥回陕北,途经清涧县,当农村正在赶集的群众知道是路遥回来了,便纷纷拥来想看一看路遥。谁知道围观的群众越来越多,路遥在其中被围两个多小时,在中国,对一个作家如此关注恐怕甚少,尤其是在陕北的乡间僻壤发生这样的围观事件就更是奇怪的事情。这个围观事件能够说明一个作家,只要你为人民做了事,人民就会把你牢记在心中。
路遥是陕北籍作家,大多数同代人熟知路遥,路遥《平凡的世界》获奖后,农民兄弟们不识字是事实,但农村人到上世纪80年代后期,每家有一个几十块钱的小收音机应该没问题,他们是在那个“铁块”里听到了关于他们自己的事情。对路遥的崇拜并不是没有现实依据和理论根据的。
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路遥对中国农村的状况和这块土地上农民的命运一直非常关注。包括他的大多数作品内容都是表现他们的,这些作品大多数又都是在这块土地上写作出来的。路遥有着非常严谨的创作态度,他认为:你如果是以这里为背景写作,就应该尽可能地在这里写作,就会有现场感,常常需要走出去看一看地理位置和环境是否与现实相一致,不要闹出笑话,或犯一些知识性的错误。
茅盾文学奖是中国文学的最高奖,这个奖是给路遥的,也是路遥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当然也是他笔下的那些农民兄弟,德顺爷爷、巧珍、高加林、孙少平、田晓霞们的辉煌,更是这块贫瘠土地的辉煌,这里生长着的是大爱,这里生长的祖祖辈辈的人民,他们还将在这片土地上寻找与别的地方不一样的东西,寻找属于他们生命内部的一个又一个辉煌。
什么是辉煌,一座宫殿是辉煌,那里面住的是国王和大臣们,而这个宫殿却是人民铸造的。
什么是辉煌,万里长城是辉煌,那里却掩埋着人民的血汗,它要抵御的是侵略者!
什么是辉煌,人心的宽广才是辉煌,有了这宽广的胸怀,就能创造出人间的奇迹。
路遥所崇拜的人民,路遥所致敬的大地和天空,就在他创作的《平凡的世界》里,它已经成为中国新时期文学所能达到的最高高度的经典作品之一。《平凡的世界》,是用编年史的方式写作而成,是一部具有史诗性品质的现实主义杰作。
如果海明威是美国的冰山
如果莫扎特是维也纳的海洋
如果托尔斯泰是俄国的一面镜子
如果马尔克斯是哥伦比亚的一座灯塔
那么,路遥就是中国高原的灵魂
路遥是人民的
他用整个生命写作
他是一棵站在大地上的常青树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七集  燃烧
【本集提示:本集主要以路遥创作思想为主线,展示路遥作为文学家所具有的深度,以及对社会形态的深入研究和把握。
另一条主线是路遥与疾病抗争,死亡威胁生命所产生的焦虑,在死亡面前,人是无能为力的,而早到的死亡意识可以激发人的创造性,同时提前进入对生命终极意义的思考,
(采访对象:陈忠实、肖云儒、李星、贾平凹、李焕政、霍世仁、雷涛等,最好邀请思想性强、理论水平颇高的专家、学者出场)】
路遥说:“我进入了工作间以后,就把所有的事、所有的思潮、所有外边的喧嚣全部都赶出房间,我就是一个世界。有人把我的意识总结为‘无榜样意识’,我认为这种说法我还能接受。就是在艺术上我尽管吸收各种各样的东西,但是在精神上我是无榜样,没有榜样,我认为真正有创新的东西是没有榜样的。”
我们似乎谁也不知道,路遥除他已经有的作品之外他还在想些什么?在他那异常活跃的思维里,流动着怎样一些思绪,什么问题留很久,值得仔细思考;什么问题迅速而过,像天空中划过的流星;什么又像山川一样,天老地荒。
路遥常常在作协大院里的一把旧藤椅上久坐,有时候抽着烟,有时甚至昏昏入睡,这个沉默寡言的人,一年四季会有很长时间在这把藤椅上度过。
他有时会为突然想起的一件事激动不已,坐立不安,他有时会找个要好的朋友和同事倾诉,尽快让自己的情绪慢慢平静,恢复到原状。
一度时期,路遥甚至忧伤到要自杀。那时他看似一帆风顺,《惊心动魄的一幕》和《人生》双双获奖。《黄叶在秋风中飘落》刚刚发表,《人生》电影被评为1984年第八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故事片奖。1985年5月又被增选为省作协副主席,按理,他是不应该有自杀的念头。这个时期他如日中天,是一生中最明亮的日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而我们也知道,他曾经有三次死亡的经历。
死亡意识对一个真正的艺术家是必要的,相对于生的就是死,有了死亡才显得生命尤为珍贵,对生命的崇拜会唤发出伟大的创造力,这就是死亡对生命存在意义的挟迫。
路遥说过:“具有献身精神的人死得概率比较大一些。”这话也不幸言中了自己,路遥就是具有献身精神的人。他知道自己在这个概率之中吗?
死亡对于路遥而言不是消极,而是对生命最大限度的认知,是肉体和灵魂共同觉醒的狂欢夜。
一个人的心灵是最真实的世界,路遥的外表不可能完全反映出内心的悲痛和快乐,路遥是那种内心世界极其丰富的人,他心里揣着的大喜大悲,也许直到现在未必有人知晓。所以,他才是一个秘密,需要不断地揭示、开启、散布……
路遥的燃烧是从里到外的,虽然他的艺术成就是巨大的,但比起他内心的丰富和睿智,表现出来的只是他智慧的一个小角。
路遥是那种用整个生命写作的作家,他写生命,为生命喝彩,赞美生命。
路遥是关心民族和人类命运的作家,是用绝对强大的心理创造和书写民众的作家,用崇高的思想使那些生活在苦难中的青年,找到安抚灵魂的精神力量。写作的过程就是生命燃烧的过程。
路遥从7岁开始,就对生命的意义进行拷问与追寻,生命的燃烧是必要的,燃烧的结果是化为灰烬。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正是路遥一生的最好评语,从另外一个意义阐释,死亡正是再生。谁也怕失去生命,当然怕。路遥在延安人民医院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想跳楼;在西京医院也拒绝过治疗,那又能怎么样呢?
1992年《延河》第一期发表了路遥的文章《杜鹏程:燃烧的烈火》。路遥在这篇文章中写道:“当他晚年重病缠身的时候,我每次看见他,就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未来。我感到,他现在的状况也就是我未来的写照。这是青壮年时拼命工作所导致的自然结果。但是,对某一种人来说,他一旦献身于某种事业,就不会顾及自己所付出的代价。这是永远无悔的牺牲。”
海明威说过:“人可以被毁灭,但不可以被打败。”路遥就是这样一种人,他身上所具有的英雄主义气质,使他成为了一个英雄,这个把他塑造成英雄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血性的路遥,用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对理想的实现与价值意义的升华。
路遥的作品里,主要人物大多数是青年人,他也对青年人寄予最诚挚的祝福与希望。他认为:“不管从事什么职业,每一个人都可能有自己生活中最辉煌的瞬间,重要的就是你要抓住这个机会,尤其是青年,应该意识到,在一生中应该有一个辉煌的时刻。”
路遥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一直坚持自我反省、自我批判的精神。如果大家都把自己的事情都搞好了,就是解决问题的根本。作家、艺术家应当具备自省能力、自我批判的能力、自我审视的能力,这对艺术家来说是至关重要的。一般能成就事业的人对自己都很残酷。
路遥有饱满的政治热情和艺术鼓动性。透过作品就可以看到这一点,还可以看到路遥五彩缤纷的情感世界和精神世界。路遥深刻、内在,背负着沉重的民族苦难史,这使他拥有了最广泛的思想性。路遥的一生,可以说是在两个幻觉之中度过的,一个是艺术创造的幻觉,一个是哲学思考的幻觉。可以这么说,路遥从始至终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早晨从中午开始》是解读路遥思考、创作、生活的一把钥匙。他的创作就像在战场上,他是自己的士兵,他攻下了一个个碉堡,占领了很多高地,他必须无条件地服从自己,他只能胜利。即使这是一种自我虐待,自我虐待在别人看来是非常残酷的,然而,路遥的创作过程确实如此。
《早晨从中午开始》已经超过了路遥写作它的本来意义。它是作者的思想方法论、创作论和艺术实践论的综合著作。它本身就是一部优秀的艺术品,它的哲学意义就在于它本质地反映了人与命运与落后贫穷势力的抗争。在寻求光明和真理的全部过程中,体现人的最纯粹的本质,让人性放射出人类文明闪光的思想。这本书是路遥文学创作内涵的全面展示,是路遥精神的所在。
路遥的作品及其精神,对现实社会具有强烈的影响,这是因为他无法摆脱现实生活而去超越现实生活的生命和精神双重历险的艺术实践与超越,所以,他似乎总是在生活的旋涡里打转,总是在黄土高原上盘旋。他的生活经历和长期形成的世界观决定了他的创作内容和风格,路遥塑造的主要人物,也和他自己一样苦苦挣扎在生命的边缘。这些具有现代英雄气质的形象,是路遥作品中一个突出的倾向。
在写完《平凡的世界》第二部时,路遥就病倒了,当时中西医都治不了他的病,他自己特别悲观,觉得中国作家的命运就是这样,长卷作品作家都完成不了,都得死在半道上,曹雪芹写《红楼梦》,写了一半死了;柳青写《创业史》,也是写了一半就死了。难到自己也写不完了吗?路遥在极其艰难的情况下,完成了他的巨著,他比曹雪芹、柳青都幸运,因为他完成了自我。
路遥在大病一场后,按正常情况,他应该休息两年再写作,但是他觉得这是一种命运的安排,命运要求他必须把这部作品尽快完成。这样,他决定必须尽快把第三部写完,哪怕写完就死,既使死了也能死得心安理得。这就是当时路遥最真实的想法,也就是按这样去做的。
路遥仅有一次随中国作家代表团到德国访问,对路遥这么敏感的人而言,他感慨很多。
他说:“西德的公民意识就是‘我必须要把我所做的事,做成世界上最好的。哪怕是扫马路的,我也扫出世界一流的,我要世界上最好的,我也要给世界最好的。’这就是德国和一些国家为什么有活力的原因。一切都是这样好,这样舒适惬意。但我想念中国,想念黄土高原,想念我生活的那个贫困世界里的人们。即是世界上有许多天堂,我也愿在中国当一名乞丐,直至葬入它的土地。”
西德访问结束,一下飞机听见满街的中国话,路遥的眼泪就流下来了,他说:“走了全世界最富足的地方,但我却更爱贫穷的中国。”
伟大的文学在于人的伟大,伟大的人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伟大的作品不是固有的,是伟大的作家创作出来的。一个伟大的作品它本身就是一个榜样,它的存在就是对错误的批评,路遥就是这个时代的榜样,但是遗憾的是,这个时代太过物质化,它使我们的路遥寡不敌众。
在路遥不足半个世纪的生命中,他的创造力远远超过了他生命的本身,他的作品以其最具生命活力、最具思想深度的方式,以其最具生活化的自然性,以其最具善良和博爱的气质表现出来。他总是以燃烧的烈火般的激情,用严峻的思考对物质世界以哲学家的眼光加以审视,他是一个具有完美精神力量的创造者,在他所有作品的描述过程中,表现出了非凡的精神世界。他的生命是闪光的,就像海明威、叶赛宁、莫扎特、贝多芬一样,为人类创造出了永恒的精神财富。他是一个具有诗性意义的伟大作家,他的作品通过阅读会被一次次激活,以鲜活动人的生存方式,万古流芳。
路遥在准备《平凡的世界》写作过程中,意识到写这么大的作品,首先要看别人是怎样写的,为此他曾研究过近一百部作品,大都是长篇小说。他边看边分析它的结构,甚至要批判它。还把从1975—1985年这十年的背景材料全部要翻阅。如果不了解背景材料,就不可能知道人们在当时背景下是怎样活动的。把这十年的《人民日报》、《陕西日报》、《延安日报》、《榆林报》,一天天往过翻,一直翻得手指头的毛细血管都露出来,疼得不能在纸上放,只能用掌的一侧把报纸翻过去。
大量的重要文章,每一天的大事件,都要全部记下,以便在写作时随时翻出来,就知道哪一天、哪一月,当时中国、世界和你所写的这个生活环境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六年时间中尤其写作最紧张的时候,一天工作都是十六七个小时,每天下来以后,有时觉得要死在床上,第二天可能起不来了。
他看到外面的太阳特别好,想着能不能出去晒上半个小时太阳。晒半个小时的太阳当然很好,但晒太阳这半个小时的工作量也还得另挤时间加出来,可是从哪里挤这半小时呢?所以干脆就算了。时间过得飞快,好像每天都是头一抬起太阳就不见了。
路遥的一生是燃烧的一生,他在这个燃烧的整个过程中找到了自己,也找到了苦中的快乐,他苦苦挣扎究竟又是为了什么?
路遥是一个思考者,思考是他生存中最为快乐的事情,我们很难找到一种能够准确描述他的言辞,因此而得到快乐的方法和形式。如果他思考的结果,对人类社会有作用并促使了它健康的发展,那么,路遥的追求是代表了底层人群为苦难命运的呐喊。
1991年初冬,路遥又开始了六万字的创作随笔《早晨从中午开始》,写作一直持续到1992年的初春。
路遥说:“一个卓越的文艺批评家,一种新思想的发现者,不仅应具有高明的理性剖析和概括才能,最重要的也许仍然是首先要懂得生活——历史的、现实的生活,这是一切艺术批评的根基。这样他的批评就不会是脱离作品远离生活的云遮雾罩,就不会有隔靴搔痒或南辕北辙之感,批评首先是准确可信的,然后才能说到深刻和巨大。”
路遥对事物的判断力极其敏感,他总是能够准确把握社会环境对人物的影响,他从不脱离实际编造人物,他的人物在现实中几乎都能找到原型。为此,他的采访手记比作品要超出很多倍,路遥的写作与别的作家的区别就在于他一定要揭示生活中的真相,告诉读者生活中的秘密。
路遥认为,“有的作品为什么比较浅,就是因为它没能把所表现的生活内容放在一个长长的历史过程中去考虑、去体察,我们应追求作品要有巨大的回声,这回声应该响彻过去、现在和未来,而这回声只有建立在对我国历史和现实生活广泛了解的基础上才能产生。”
路遥从劳动人民身上学到了一种最宝贵的品质,那就是从不中断在土地上汗流浃背的辛劳;既使后来颗粒无收,也不后悔自己付出的劳动。路遥愿和农民们抱有同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劳动,他一定度过许多失败的白天和灰心的夜晚,制造过许许多多文字废墟,但他愿意在这废墟中汗流浃背地耕种。陕北老乡常说:“人可以亏人,土地不会亏人。”
《平凡的世界》第三部是在1988年5月25日这一天完成的。但是,写到最后三四页的时候,路遥一时激动得手指痉挛,像鸡爪子一样弯不回去,笔都握不住。他很快把两壶热水往脸盆一倒,抓起两块枕巾,把手伸到烫水里边,手才慢慢松弛下来,才把最后一章写完。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就把笔从窗户里扔出去了。把笔扔出去,一下子扒到被子上就哭,哭了好长时间,感觉到自己像是坐了六年禁闭,今天终于被释放了。
路遥在批评50年代很多问题时,这样写道:“先是大家都去炼钢铁,把好端端的树砍了,丢在火里,把吃饭锅砸了,炼成些铁疙瘩,大家整天闹哄哄的要去打麻雀除‘四害’。根本没好好营务庄稼嘛!后来,农村里又办大食堂,全村人在一块吃大锅饭,说已经到了共产主义,没几个月就把粮食糟蹋完了。现在遇上这连续的灾年,可把多少人饿翻了呀!”他的语言是当地农民的朴素语言,基本没有任何的修饰。路遥关注的总是在老百姓的角度看问题。
我们知道,我们往往习惯写一个人的苦难,却忽视了他的快乐。我敢肯定,路遥的一生也是快乐的,每当他写完一段满意的文字,每当他写完一篇满意的小说,每当发现了一点善良、一点美丽的时候,他都会陶醉在其中。
当一个伟大的思想出现,代表人民意志的艺术产生,影响时代的智慧降临,它的创造者有多么开心,一种极大的胜利感,就像正义战胜了邪恶的盛大节日,也是自己战胜了自己的节日。
路遥特别喜欢他的女儿,视她为掌上明珠,常常因为自己创作繁忙而不能为女儿做更多的事而感到内疚。尽管如此,路遥在八十年代也是最早为女儿借钱买下钢琴的家长,他希望女儿能够受到良好的教育,尽可能在音乐的海洋里得到应有的启迪。
就在他离开西安去延安的时候,也是先找来匠人把房子装修好了,才背上行装走向故乡的大山,他为的是让妻女能有一个好的居住环境。
路遥热爱生活,热爱亲人,热爱朋友,热爱土地,更热爱祖国,这在路遥的作品里随处可见。路遥遭受了那么多苦难,但他的爱从来没有改变。我们常常说,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我们当然明白,为什么路遥离开我们这么多年了,他的读者还是全国排行榜的首位。
他以极大的热情,表现家乡的人民百姓,事实上是一些长年在和土地打交道的农民,他要把这些人的生活展示给我们,让更多的人知道苦难是什么,苦难是怎样产生和发展的,并且鼓励年轻的农家子弟学习,上大学,经过个人奋斗,从大山里走出来,见识更大的世面。开阔眼界,拯救苦难的农民,也拯救自己,虽然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而这个过程已经使生命的光辉闪闪发亮。
一向喜欢听交响乐、爱唱民歌的路遥,在病情稍有好转的时候,想到音乐。他托人帮他找贝多芬第一到第九交响曲、柴可夫斯基的《悲怆》、约翰·施特劳斯的曲子和山西梆子的磁带,这时路遥的情绪很好,可能是谈起音乐的缘故,病房里顿时充满活力。贝多芬第九《合唱交响曲》、第五《命运交响曲》、第六《田园交响曲》这些音乐给了他怎样的幻觉和想象,现在已经是一个谜了。
路遥就是路遥,常常有出人意料的文字和思考,他在描写孙少平对知识渴望、在县城里上学读书的情景时说:“当他读书时,他就会忘了自己是躺在一堆破烂被褥上。”这就是路遥小说里对贫穷最高贵的描写,也是让我们懂得了,诗意的写作是什么,诗意的境界是什么了。诗意不是用诗一样的句子写作,而是人物个性创造出诗意的境界。孙少平更多的精神游历,使他的内心生活像哲人一样深刻。
路遥是地道的农家子弟,他无法摆脱肩负的责任感和心理负担,他承受了贫困和饥饿的压迫,这种压迫常常使他喘不过气来,使他陷入忧虑,处于困境。可以说,路遥虽然后来身居都市,但十多年来,他并没有真正走进这座城市,他仿佛试过多次,但始终没有成功。他的心一直在这片贫穷又充满活力的热土之上。于是,路遥的作品是在城市和乡村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中展开。路遥总希望陕北能在一夜之间富强起来,在与他的多次交谈中,他常常提及这个问题。这正是路遥小说创作的出发点和终点,梦幻与现实。
如果一个人,从他坚定地走向真理的这一刻起,在有些人眼里他就是人生不幸的开始。但谁能知道这正是他永恒的快乐。路遥就是把自己的心和身体放在火上燃烧的人,越到后来,燃烧的越厉害。
大型纪录片《路遥》解说词   撰稿:尚飞鹏
第八集  不朽
【本集提示:从追悼会开始,各种纪念活动,让喜欢路遥的读者口述——
画面打出路遥作品的销售热点、清华大学、北京大学、复旦大学、哈佛大学、剑桥大学等知名大学。出现路遥生前获奖现场画面,路遥讲话、出生地、追悼会、山川河流、大海、黄河,这些永恒的事物。打出世界名人的肖像,作家、小说家、诗人、画家、音乐家。最后落到路遥肖像的画面。
(采访对象:路遥女儿等,尽量让大学生,延安大学学生、路遥文学馆、路遥联谊会和青年读者出现。这一集应该采访较少,画面多一些,文字多一些。)】
路遥在《路遥文集》出版的后记中这样写到:“我庆幸降生于这个伟大而值得自豪的国度。它深厚的历史文化、辽阔的疆土和占地球五分之一的人口,使得其间任何人的劳动都能得到广大的支持,同时也产生广大的影响。无论我们曾经历了多少痛苦和磨难,并且还将要面对多少严酷考验;也不论我们处于何种位置何种境地,我们都会为能服务于伟大祖国和如此众多的同胞而心甘情愿地献出自己毕生的精力和才智。”
1992年11月17日8时20分,路遥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一直钟爱和崇拜的大地和天空,离开了他一贯厌恶和恐惧的贫穷和饥饿。
离开了一直使他的心不能安静下来的那个广大而苦难的农村。
离开了他曾经爱过并且也给他心灵留下深深伤痛的现实生活和婚姻。
离开了他不想离开的亲人。
离开了他还想写的很多构思和未完成的宏伟目标。
离开了蓝天,蓝天上的星星,离开了大地,大地上流淌的河水。
离开了,离开了也意味着回来……
1992年11月21日,在西安三兆公墓,陕西各界人士向路遥做最后的诀别,这一天,天气格外的阴冷。白色小花在所有人的胸前晃动,当泪水流淌、哭声响起的时候,路遥啊!你可听见人们对你的呼唤?
路遥啊!你的作品正在继续流传,速度很快,很多人热爱你的作品,你活在人们的心里。从另一种意义来看,你没有死,你笔下的人物都有个性和体温。
你创造的人物,你给予了他们呼吸、语言和行为。他们都活生生地按照你的设想,正迈进未来的时代。
今天我们很多人在纪念你,并不是在走一个形式,而是要以你为榜样,继承和发扬平民意识、英雄主义的精神。我们站在你的墓前不再是悲痛,为有你这样一位朋友和文学家而感到骄傲,你是中国文学史的一座丰碑,你的作品将引领千千万万追求生命价值、追求正义的人不断攀登高峰,使有限的生命散发出无限的光辉。
路遥离开我们这些年,这些年的空白又有谁来填补?只有路遥走了,我们才知道,这是一个无限的缺憾!
在那座叫文汇山的山顶,你的家安顿在那里,这一次你可以彻底休息了,每天都能晒很多很多的太阳。
你生前最喜欢的白皮松,在你的墓地两旁,你永远是那种淡淡的微笑,面对起伏的大山,面对日月星辰,你想对我们说些什么?
你说过:“永远也不丧失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感觉,像牛一样耕作,像土地一样奉献。”
你离开我们的这一刻,同时也获得了永恒,因为你用不平凡的人生创造了《平凡的世界》。
每一个伟大的作品背后,都有一个伟大的灵魂,那就是它的创造者。
路遥通过作品呈现给我们的是,一个个痛苦和快乐并存的生命,美丽和丑恶同在的世界,这个世界被我们的天才称之为平凡的世界,正是由于你的平凡,你才感受到了在平凡世界里的不平凡的人生,是你用心用生命创造了你笔下的精彩人物。
路遥本人出身于农家,是一个用整个生命拼搏与追求有价值意义存在的人生。他个人生活的经历,就是小说最基本的原型,他的追求使他成为一个思想家、艺术家,他一直在关注人民的饥苦、民族的命运和整个世界的文明进程与政治格局。
路遥一生的努力,使本来苦难的经历变得明亮、广阔直至辉煌。他的一生是不断燃烧的过程,在燃烧的过程中他挣扎过、呐喊过、痛哭过,但他的整个人生是快乐的,因为他一直在创造,一直在渴望光明,他一直在追求真理。当他在写每一个作品时,成功地塑造了一个个鲜活的人物时,他找到了快乐,因为他手握真理,就像一个农夫,收获季节站在田埂上望着天边的山恋,手握谷穗和丰满的果实,沉甸甸的善良和爱,使他丰富、多情、忧伤……并且快乐!
路遥是快乐的,他爱美,甚至时尚,他有时穿一身牛仔服,有时穿一身运动服,春秋季穿米色风衣,在我们身边潇洒走过。我们知道,“人无完人,金无足赤”。路遥也有他的弱点,任性、敏感、太注重对理想人生的设计。现实中又过于懒散,想抽烟就抽烟,毫无节制。他只抽“红塔山”牌香烟,他喜欢漂亮的外国电影名星,她们的名字他倒背如流,这符合他的个性。我们突然想起,由他改编的电影文学角本《人生》,怎么就会改写得那么好,那么感动,那么影响广泛呢?这与他一贯关注电影艺术是有巨大关系的。他喜欢喝咖啡,喜欢一切美好的事物。
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的追求和对待生活的态度各有不同,表现千差万别,可以说没有两个人是完全相同的,在追求快乐人生的旅途中,往往呈现出丰富多彩的样式。有的人急于求成,又不能踏踏实实地做事,认认真真地做人,而路遥不同,在短暂的42年里,写下了雄文巨著,并且以其思想的高度和敏锐的洞察力,对社会形态和人性的不断分析和解剖,尤其在城乡结合部,这个人类最活跃的区域,对百姓和农民子弟追求奋进的生命体验和心路历程的描述,写出了既平凡又伟大的宏篇巨著。
在常人眼里,路遥痛苦、贫穷、孤独,基本上是一个苦行僧的形象,没错,是痛苦,只要思考就会有痛苦,只要有思想就会复杂,就会承载着在别人看来不必要的忧伤。但是,思考又是快乐的,每当感悟出一句人生的哲理,解开一个常人不能解开的心结,他会神采奕奕甚至疯狂地呼喊。
原陕西省省长白清才说:“选一百个省长好选,但要出现一个伟大的作家是非常困难的。”日本学者安本实说:“路遥是中国最早对中国城乡二元社会结构进行描写的作家,他的作品是逼近人性本质的,达到了世界文学水平的高度。”著名导演吴天明说:“路遥不仅是陕北的,也不只是陕西的,他是民族的,也是世界的。”
一位评论家说过:“海明威是一座冰山。”我们今天也在寻觅一座中国的冰山。对于一个农业大国,在反映农村与城市矛盾冲突的小说中,到目前为止,路遥是开创者又是终结者。因为他离去的这么多年来,已经证明用这样的题材反映这样的事件,确实已经成为空缺和遗憾。路遥给中国文学创造的神话,不仅是一个呈现在眼前的小说世界,以及他笔下的人物栩栩如生地活在我们中间,而且还打开一扇精神世界的大门。
路遥走了,我们再也无法要求他改变什么,他已经用短暂的42岁,为中国的文学事业做出了他应有的贡献。我们可以这样理解路遥小说里的人物,他们活得更长久,甚至是永恒的。
我们因为他的存在而骄傲,尤其在一个并不普遍崇高的社会里,他的坚守就是一个非凡的存在,他的存在证明了人性光辉的意义所在。
路遥走了,带走了病痛,他再也不会疼痛了,不会了……但他是不愿意离开人世的。
你用你的大部分时间和智慧给予别人,甚至将宝贵的生命献给文学事业,你总是在付出、给予、奉献,为创作设计一个又一个蓝图和辉煌,你在病中还为作协的工作设计美好的明天。
你给我们说过,你下步要写中篇,先调整一下自己的思维,你说,下一步的小说既不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也不是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不是超现实主义也不是魔幻现实主义,而是不同与所有小说的小说,是一部完全属于自己的小说。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可以站起来的,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看到你的新作,也许会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你怎么就独自离开了呢?你丢下了你的亲人,你的陕北,你的朋友,你的祖国,你的《平凡的世界》和这个有时并不让你过于留恋的乱糟糟的世界。你看你走的那么急,很多朋友都没有为你告别,你丢下了你亲爱的女儿,还有那么多崇拜你的大学生。
你在病床上都不忘要听贝多芬的《命运》和《英雄》,柴科夫斯基的《悲怆》以及滋养你并且成为你生命中血液的信天游,你爱听山西梆子,你爱唱陕北民歌,你爱跳交谊舞,爱美之心是你善良和智慧的根本啊。
你看一看,你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快二十个年头了,但没有人能忘记你,很多年轻人和大学生还在阅读你的作品,可以这么说,只要是识字的人,只要阅读你的作品就会放不下,就会记住你。当然你没有死,死了的只是你的外形,而你的精神永远活着。我们相信你常常在不远处看着我们。
每当清明节,你的亲人、朋友和爱戴你的人会以不同的方式祭奠你,有的在你的墓碑前点燃三颗香烟,有的捧着鲜花放在你的墓前,你是热爱鲜花的,追求爱情的,你的巧珍、你的田晓霞,你的润叶,你的姐姐,所有你笔下的善良女子,所有你爱过的女子,都来看你,想着你。
追思你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没有人组织,大家都是自发的,你放心,你活着的时候是自尊的,你离开我们这么多年,你的自尊仍然在蔓延,包括纪念你的所有活动都是在自尊的前提下展开。你是好样的,没有给黄土地留下任何遗憾,你是英雄,不是因为你上过战场,也不是因为你炸过碉堡,而是你的行为和精神已经构成了强大的人格魅力,你放心地休息吧!你曾过度地投资了你的睡眠、你的智慧、你的善良。你就放心地沉睡吧!你英俊的微笑会继续灿烂地开放。
你的品质就像雪片一样纯洁,你始终站在土地和农民一边,创造的作品也始终代表了大多数贫民的利益,就像你的胃无法腐败和堕落一样。
文字的秘密在于创造了精神世界的神话,路遥做到了,他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谱写了一曲灵光闪现的巨著。路遥作品的纯真是他给自己写的一部伟大的心灵史,也是中华民族文学宝库中的重要文献之一。
我们毫不掩饰地说,他的创作是与大地连接的根性写作,焕发着地域的色彩,他是用他的生命为本民族创造了神话和艺术历史的人。黄土地上的山丹丹花开放在万山之间的沟沟岔岔,也是用自己全部的情感唱出了自己与土地紧密相连,并且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是生命与生命之间在融合过程演奏出的优美旋律。
当一颗巨星闪烁着最后的光华消失在茫茫夜空,我们感到整个世界失去了平衡。高山沉默,时间凝固,老天在哭泣,陕北在哭泣,大地在哭泣,黄河在哭泣,无定河在哭泣。
路遥离开了我们,我们活着的人悼念他,因为他是一条好汉,一条陕北的好汉,一条中国的好汉。他坚持书写普通人的命运,并且把普通人崇高的思想和行为推到极致,所以他属于人民。
路遥生前一直在追求真理,从来没有放松过,他的亲人和朋友包括我们这些人,曾经抱怨他不会保护自己,我想说我们没有权利抱怨他。
对于一个真实的人,一个热爱生命的人来说,活着不是一个简单的状态,人的存在一定是一种有意义的存在,人活着要有远大的理想,为实现某一个梦幻而奋斗终身。路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为什么能写出那么好的作品,他为什么有强大的人格魅力,就是因为他是一个高尚的人,真实的人,勤奋的人,智慧的人,所以他才有比别人更多的思考与痛苦。追求真理是最美好的,同时也是最危险的,因为它将揭穿一切伪装的事件,将事实的真相告白天下。所以,追求真理的人,时刻都处在最危险的境地。我们能理解路遥,一个农民的儿子,在42年里经受了多少苦难。
似乎只有通过艺术作品,才能使他的思想放射出强大的光芒。路遥的作品绝对不是代表了他个人的生命价值,而是代表了几代农民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的行为证明了他是以自我牺牲为代价,唤起更多人对生命的狂热。他个人的英雄主义气质,给这个时代增添了强烈的悲剧色彩。路遥是人民的作家,是精神的榜样,是时代的英雄。
路遥在不断地否定自己中前行,怀疑和肯定同在,不断调整生命的向度,调整到正确的意志和精神的广阔领域,从来不自满,但是从来都是自信的,吸取大地的力量,使自己有无穷无尽的想象力和幻觉,才真正达成无忧无虑的飞翔,飞翔就是死亡吗?它摆脱一切桎梏,走向无边的深渊,走向了天堂,他献给我们的是人类可以共同享用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
路遥,一个平凡而伟大的作家,他的平凡在于写了人民百姓,他的伟大也在于写了平民百姓。我们在他的作品里找到了他的影子,也找到了他的深刻思想、情感世界的丰富,善良又痛苦着的灵魂。
可以说《平凡的世界》是路遥自己的平凡世界,《人生》是路遥自己的人生写照。它们因为路遥的书写而永存,路遥也因为他的作品和作品里的人物永远活在读者的心里。但我们知道,路遥本人才是最鲜活而丰富的创造者。
路遥与路遥的作品永远与脱离人民的统治者挑战;永远与贫穷挑战,永远与饥饿挑战;永远与懒惰和腐败挑战,永远与无所事事的平庸生活挑战。
路遥是底层人群的代表者,是人类追求最高精神境界的探寻者。
他要坚守土地,建设家园,使农村快速富强。他要农民进城,哪怕全军覆灭,也要接受新文化、新思想。他要农民的孩子都能上学,从小学一直到大学毕业,他要让农民的儿女上火星登月球,与世界并驾齐驱。
他知道,科学是改变贫穷最根本的手段,也是一个农家子弟改变命运的唯一出路,路遥本身的奋斗经历就是一个不朽的艺术典型。
阅读路遥的小说,已经成为一种社会现象,有专家把它称为“路遥现象”。
路遥现象使很多人好奇,为什么文学处于低谷的现实社会,还会出现阅读路遥作品的热潮?阅读路遥作品的读者多数为大学生和打工者,路遥活在为生活谋求出路的工地上,脚手架上,活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活在广大农村青年的心里,活在只要有理想、有目标、有志气的青年之中,只要你翻开路遥的小说,就能给你勇气和力量,让你走出低谷,走出狭隘的小圈子,投入到火热的生活中去,投入到给你收获的天地之中。
路遥本人比他的小说更有魅力,他才是最好的一部经典小说,包括爱情和政治生活的理想,以及藏在他生活背后的一些真相,随着岁月的流失,这些现在看起来神秘的东西,一定会渐渐浮出水面。
路遥一贯藐视权贵,对封建腐朽的传统深恶痛绝。路遥迷恋科学,关心国际时事,全球发展的现状及未来,实际上他早就在注视全球化的问题,这些关注给了他在文学表现上的深刻和准确,博大与宽广,或者某种预见性的把握与判断,这又是路遥文学创作与别人的不同之处。
路遥应该在当代文学史有怎样的位置,也不是某些学者和专家说了就能定下来,这要经受时间的考验,经受历史和读者的双重选择。我们相信,路遥的作品是永恒的,因为他拥有最广大的土地和普通人。
历史不是一成不变的,就像地球自身的运动一样,历史也是一个不断运动的过程,当一篇小说汇入这样的运动之中,就会由历史来评判,很多被肯定过的作品,因为时过境迁而淘汰。而一些作品因为其具有人类最基本的品质而保留了下来,从现有的情形来看,路遥已经过世近二十年了,还保持着很高的阅读量,这就是最好的说明。
有人认为,描写农村题材的小说就一定是土的。我认为,不管什么题材,只有好和不好,而没有土气和洋气之别。
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经过阅读路遥很多小说之后,发现他的景物描写往往有着特别的感染力,这种感染力不是工笔画,也不是国画,而是油画一样大气、细腻,具有深度和穿透力。路遥的审美是非凡的,情感是丰富的,又源于内心的敏感和叙述功力的诚恳朴实。
把路遥和莎士比亚、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放在一起,和凡高、安格尔、米开朗基罗放在一起,和贝多芬、柴科夫斯基、莫扎特放在一起,他们都有相通的地方,他们都有一颗美丽的、善良的,并且剧烈燃烧的灵魂。否则,就不会有如此强大的创造力,以及奋不顾身的牺牲精神和超凡脱俗的才华。
我们找到了路遥精神,我们找到了农民的儿子。
他叫路遥,他从大山里走出去了,又回到了养育他成长和创造辉煌的地方。
找到了他的起点和终点,找到了死亡。
也找到了永恒,找到了永恒的家。
找到了激励热血青年奋发向上的英雄。
找到了一个平凡的世界,找到了一个非凡的人生。
找到了劳动者,劳动才是最光荣的,找到了献身者,献身就是路遥的精神。
路遥为中国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文学画上了一个庄严而完满的句号。他以崇高的精神力量和优秀的艺术品质,为二十世纪或者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的中国文学史,树立了一块平凡而神圣的丰碑。
尽管很多人还没有意识到他的伟大,它的历史性的重大意义和史诗性的作用。
如果我们把路遥作为一面镜子,就会很快发现我们自己所欠缺的部分,也许会低下曾经认为是高贵的头颅。而路遥精神,正一步一步走向另一个终点,走向梦想的精神家园,走向中国文学史的殿堂。
是的,路遥写出了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反映一个时期的具有诗意境界的人物和事件的艺术作品,它就是史诗性的杰作,它就是不朽。
(作于2008年5月至8月西安·榆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