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手游成品蝴蝶仙子:宋太祖【上册】【作者:郭建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02:40:19
第一章 锋芒初露降神驹 自古乱世出英雄
  后晋出帝开运三年,八月的一天下午,洛阳城东的旧校场上,一位高鼻深目、虬髯卷发的西域胡人,牵着一匹赤褐色的高头大马,边走边向周围的人吆喝着:“诸位,诸位,请看啊,真正的西域宝马!诸位请看……”
  宏亮的声音,加上生硬有趣的汉语,立刻吸引了一大群人的注意。那些摆摊的商贩、游逛的闲汉,还有正在购物的市民、官兵、僧人,纷纷围拢过来。
  这东校场乃东汉明帝时所修,纵横各一百丈,方正宽阔,是历代朝廷操演阵势、检阅军队的地方。只是到了唐末,天下大乱,战祸频仍,后梁、后唐、后晋各朝,忙于征战篡弑,更兼运衰祚短,无暇来此排阵阅兵,竟使这好端端的一座校场,荒草萋萋、雉飞兔窜,日复一日地凄凉破败。
  最近两年来,这附近夹马营、驻马营、辖马营、健马营、客马营、新马营“东城六营”的住户,越来越多,而且多是些连年在外征战的将校的家眷。他们的子弟,好勇斗狠,都喜欢骑马射箭,舞刀弄棍。于是,那些外地来洛阳的商贩,在校场一侧设摊,经营刀剑弓弩、马匹马具之类的东西,生意倒也红火。渐渐地竟成一个并不冷清的墟市。
  那个西域胡人不断地大声吆喝着,他身边围观的人也越聚越多,转眼间挤得水泄不通。人群中不乏豪杰俊彦之士,也有不少泼皮。大家的目光,自然而然地集中在那匹马身上。
  那匹马全身赤褐色,光泽油亮,犹如缎子一般,鬃毛黑而粗长;身高足有六尺五寸,前胸宽阔,臀部滚圆,四条腿修长有力;嘴唇、鼻头和眼圈的毛色略淡,接近于淡红色,显得年轻、剽悍、高贵。显然,这是一匹千里挑一的神驹!
  不过,几位老到而又细心的围观者也注意到:这匹马的尾巴只剩下一半,身体左侧还有两道明显的刀伤痕迹。它站在那里,从来就没有安分过,两只前蹄不停地在地上踢、刨,嘴里打着喷嚏,头拼命向上昂着,似乎随时都想挣脱马缰,奋蹄疾奔而去。这么一看,那些懂马的行家立刻就明白了,这可是一匹经历了战场厮杀的烈马,绝对是匹宝马,可是一般人是驾驭不了的。
  那牵马的胡人见人们赞不绝口,便趁热打铁,伸手摘下头上的毡帽,一边挥舞,一边扯开嗓子喊道:“诸位都看到了,此乃纯种的西域良马,追风奔电,日行千里。你们仔细察看那毛色、骨骼、气度,哪一样不是上品?诸位别看此马高大壮硕,其实才五个牙,口嫩着呢!不信?你们瞧,你们瞧!”
  他一说完,旁边就有人往上靠。那人一看,将毡帽重新戴在头上,腾出左手,掰开马嘴,让人们一一过目。人们一看,立刻发出啧啧称奇之声,而那个胡人的右手,始终紧紧地抓住那马络头,丝毫也不敢松懈。
  “常言道,得良马如得良伴。战乱年头能有这样一匹好马,可以说是福气啊!机会难得,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
  他接着叹了一口气,显得万般无奈的神情说:“我若不是急于回乡,缺少盘缠,又怎么舍得将它出手!”
  “你要卖多少银子?”有人问。
  “现今时价,身高四尺二寸的儿马,值银四十两,每高一寸增银十两,这是就平常马而言。我这匹马身高近七尺,又是纯种西域马,你说值多少?”
  “少罗嗦!干脆点!卖多少?”
  西域胡人略一思忖,咬咬牙说:“一百两,一口价!少一钱也甭想牵走它。我急着使钱,便宜哪一位了?”
  人们又嗡嗡地开始议论,有的说贵,有的说不贵。其实这围观的人中,十之八九是来瞧热闹的,既不谙相马之道,也无购马之意。那些行家虽然心知肚明,这赤褐马价值远不止一百两,若在平时,配上好一点的马鞍、马镫,稍加修饰,至少可卖到五百两,甚至更多;但一来此马来路不明,弄不好鸡飞蛋打,惹来祸端;二来性子太烈,恐怕难以驾驭,反成累赘。因此,谁也不愿上前搭腔。场上顿时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那位西域胡人见这般情形,正要开口再卖弄一番,人群中突然拥上四五个十六七岁的后生。他们都是“东城六营”的无赖子弟,整日里游手好闲,无事生非。他们平时从未见过这么威武雄健的骏马,按捺不住,便一齐围上来,这个摸摸腿,那个摸摸尾巴,还有一个,用右手食指在那马左侧的刀痕上划来划去,嘴里还一边哼着小曲。
  “快走开,走开!”西域胡人大声喝斥,他一听那赤褐马急促粗重喘息,就知道那马发怒了,想使劲攥住手中的马缰。正在这时,那马向上猛一仰头,顺势往旁边一甩,挣脱马缰,后腿直立,两只前腿腾空而起,头向苍穹,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似乎在宣泄它心中久积的悲愤。
  那几个后生被这突起的变故惊呆了,待到回过神来,准备跑开时,赤褐马已在空中扭转身子,四蹄着地,奔着他们疾冲而来。那些手脚灵活的,本能地向旁边一闪,有两个行动稍慢,被撞翻在地,马蹄再一踏,便在地上翻滚抽搐,呼爹叫娘,显然是断了肋骨。
  赤褐马像箭一样,从人群闪开的口子中窜过,撒开四蹄,朝校场空旷的一端飞驰而去。
  “快截住它!快截住它!”西域胡人声嘶力竭地喊叫着,急得捶胸顿足。人群中的议论声、咒骂声、呼喊声,交相错杂,如沸如扬,淹没了他的声音。
  或许是赤褐马刚解脱羁绊,还辨不清方向,或许是有意要向人们挑衅,它跑出一百来步,竟停了下来,在那里慢慢地兜着圈子。
  西域胡人拔腿猛跑过去,用手去抓缰绳,谁知道赤褐马头一偏,扬起前蹄,奋力一踢,正踢在那胡人的前胸上,幸亏他躲闪得快,而且魁梧粗壮,才未伤筋骨,只是痛得龇牙咧嘴,再也不敢上前。
  望着仍然在兜圈子的赤褐马,那胡人又急又怒。万般无奈之下,他脚一顿,拱手对围过来的人群说:“哪位英雄替我收服这匹劣马,在下感激不尽,并心甘情愿将此马让给他,只收白银五十两,绝无反悔!”
  听了他的话,人群中顿时有人跃跃欲试,但再一看那凶狠暴戾的赤褐马,便又犹豫、胆怯起来。
  这时人群中走出来一位军将模样的汉子,边走边捋起袖子,露出一双长满黑毛的粗壮胳膊,别看那人身躯如铁塔般又高又壮,步伐却十分灵活。
  只见他不慌不忙地绕着赤褐马跑了几圈,瞅准时机,加快脚步,一把抓住马缰,拼命往后拽。岂料赤褐马力大无比,竟然速度不减,拖着汉子照样兜圈子,那汉子也不肯放手,越发用劲,死命拖住。马缰虽是粗牛皮所制,却也禁不起这般拉拽折腾,转了几圈,“啪”的一声断了。那汉子猝不及防,四脚朝天跌倒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赤褐马放慢脚步,回头看看,也不再兜圈子,不慌不忙地向人群外跑去。
  “完了!”不仅那胡人,而且在场的围观者也都这样想。
  正在众人绝望之际,突然听得一声暴喝:“畜生,休得逞能!”音犹未歇,一位青年已掠过人群,几个箭步追上去,离马尚有数尺,双脚一顿,腾身跃起,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地骑在马上。
  “好!好……”众人齐声喝彩。
  赤褐马猛然间被制住,狂性大发,不住颠跳腾挪,想要将那青年人甩下去。怎奈青年紧抓马鬃,双腿夹住马肚,就像生了根似的,稳如磐石。一看这一招不灵光,那赤褐马使出惯用的伎俩,后腿站立,前腿腾空,直立而起。可那青年双手抱住马脖子,身子仍然紧贴马背。赤褐马见不但摆脱不了他,脖子反而被勒得一阵剧痛,野性大发,撒开四蹄,风驰电掣般向前飞奔而去。跑了约一箭地,突然停步,臀部猛地耸起。马上的青年经这一顿一耸,身子霎时从马背上弹起来,头下脚上,眼看要被甩下马去。
  围观的发出一阵阵尖叫声。情急之中,只见那青年双手揪住马鬃,腰一使劲,双腿猛地向上一蹬,旋即恢复原位,稳稳地又跨坐在马背上。
  那青年被惹得性起,气沉丹田,双腿猛地一用力。赤褐马吃不住这暗运的神力,又撒腿狂奔起来。眨眼间跑出了校场。校场前方,是一堵数丈高的土墙,中间未设大门,左右两侧各有一角门可通。左侧角门通向繁华的大街,行人川流不息;右侧角门则通向一片菜圃。
  要是这马闯进大街,那就麻烦了!人们正在担心,那青年已毫不犹豫地抓住马鬃,猛力向右边一带,朝右侧角门疾驰而去。
  这角门本是为行人进出而设,高不过一人多,如何出得去?赤褐马像箭一般向角门冲去。说时迟,那时快,青年将身体本能地一仰,平平向后躺去。可是情况紧急,动作又快又猛,那青年虽躲过了致命的一撞,整个人却重重地从马背上滑下来,砰地一声跌在地上,一动也不动了。
  远处观望的人们惊得目瞪口呆。
  谁知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那匹已跑出很远的赤褐马,竟然又掉过头,悠悠地走回到青年的身边,用头不停地在他的胸前拱动着。
  人们都在担心那青年人到底怎么样了,哗啦啦围过去。那青年还是一动不动,众人都以为他已经毙命,纷纷惋惜不已。
  谁知过了一会儿,那青年竟然动了动,慢慢地站了起来。他睁开眼,看到赤褐马正在自己胸前亲昵地来回拱动着,便伸出右手,在马背上轻轻地滑动着。那赤褐马似乎很愉快接受这种抚摸,半截尾巴左右摆动,头在青年人肩膀上来回磨蹭,显得亲热而温顺。那青年纵身跳上马背,双腿一夹,赤褐马也不再倔强,平稳地跑了回去。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辉泼撒下来,将校场染成了胭脂色。夕阳中的一人一马,宛如天神一般,显得格外威武雄壮。
  青年骑着马,来到那卖马人面前,矫健地跳下马背。人们呼地拥上去,都想一睹这位英雄的风采。
  只见他紫色脸膛,两颊丰润,鼻梁挺拔;宽阔的额庭下,两道粗黑的眉毛,外端微微上翘,几乎延伸至太阳穴;眼睛并不大,也不明亮,却有一种洞人肺腑的穿透力;他身高七尺,肩宽腰细,体格匀称。真是天表神伟,令人一见便知不是寻常之辈。
  “哦,原来是夹马营的赵匡胤!”人群中有人嚷道。
  “我说嘛,除了他,还有谁能降伏这匹烈马!”
  “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赵匡胤果然是条好汉!”
  赵匡胤何许人也?说来确是不寻常。他祖籍涿州,先辈世代为官。高祖名朓,曾在唐朝做过永清、文安、幽都令;曾祖名珽,历官藩镇,兼任御史中丞;祖父名敬,先后任过营、蓟、涿三州的刺史;父亲名弘殷,从小骁勇,擅长骑射,后唐庄宗时,曾主管禁军。赵弘殷娶定州安喜县杜家庄庄主第四位女儿为妻,不久迁来洛阳夹马营居住。杜氏容貌端庄,心地仁慈,治家颇严。第一胎生了个男孩,取名匡济,不幸夭折;第二胎复生一男,取名匡胤;后又得二女二男,长女夭折,二女即后来的燕国公主,二男名匡义、匡美。
  相传赵匡胤出生之时,赤光绕室,异香经夜不散,体有金光,三日不变,人称“香孩儿”。一时之间,众说纷纭。有人说,这香孩儿是救人济世的定光佛转世;也有人说,那后唐明宗李嗣源登上皇位之后,每晚在宫中焚香祈祷,言自己本为胡人,暂承唐统,希望上天早降圣人,平息动乱,统一中原,必定是他的一片诚心感动上苍,才在洛阳诞生了这灵异的香孩儿。
  这赵匡胤从小喜欢骑马射箭,练习武艺。长大后,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尤其擅长棍法。他天生神力,将一根三十六斤的铜棍使得出神入化,只是不喜欢读书。
  赵匡胤的母亲杜氏出身书香门第,是大家闺秀,素爱读书,见赵匡胤酷爱武艺,担心他重武轻文,将来难成大器,屡屡劝他多读圣贤之书。赵匡胤却一本正经,振振有辞地回答母亲道:“治世用文,乱世用武,现在天下混乱,兵戈未靖,孔孟之道,无以为用。孩儿愿娴习武事,以待他日,驰骋疆场,成就一番事业。”杜氏见他说得坚决,且自有一番道理,也就随他的意思去了。
  本来赵匡胤无意买下这匹马,可谁知降伏了这暴戾的赤褐马之后,竟起了惺惺相惜之心,再也舍不得。只碍于随身未带银两,便在附近熟悉的商贩手中借了五十两白银,买下这匹骏马。那西域胡人虽然少得五十两银子,但有言在先,只好悻悻地离去。
  赵匡胤翻身上马,出了校场,径直向夹马营跑去,顷刻间便来到了家门前。
  这是一幢夹马营最普通、最常见的房舍:门外几株浓密的大榆树,进了大门,是一个宽敞的庭院;过了庭院,便是正房。正旁中间有一个厅堂,厅堂右侧是父母的卧室,左侧为赵匡胤小夫妻所居,内侧的两个小房间,分别为妹妹和弟弟的卧室。
  赵匡胤牵着马走进院子,喊了一声:“娘,我回来了!”
  “哥哥回来啦!”七岁的匡义喊叫着,兴高采烈地跑了出来。他一眼瞥见那赤褐马,不禁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拔腿跑过去,想摸摸它。
  “别过来,它凶得很哩!”赵匡胤伸手挡住匡义,然后将新换的马缰,拴在院中的柳树上。
  “哥,让我瞧瞧嘛!”匡义仍不甘心。
  “别急,以后熟悉了,不但让你摸,还让你骑呢!”说罢,拉着匡义的手,迈步走进厅堂。
  “什么事,这么吵吵闹闹的?”杜氏抱着刚满周岁的匡美,从卧室里踱出来,右手在孩子身上有节奏地轻拍着。这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妇女,中等身材,微胖,因过度操劳,头上已间有白发,脸色略显憔悴,朴素的衣着,掩盖不住雍容的气度和刚毅的神态。
  “娘,哥骑回一匹赤褐马。”匡义的嘴总是那么快。
  “什么赤褐马,胤儿?”杜氏望着赵匡胤,慈爱的目光中透出几许威严。
  赵匡胤虽不喜儒家典籍,却禀性纯孝,而且父亲赵弘殷常年在外征战,他自小由母亲一手抚养教诲,自是对母亲十分敬畏。
  听到母亲发问,他赶忙恭敬地回答:“孩儿在东校场遇到一匹罕见的千里神驹,用五十两银子将它买下来了。可真是捡了个便宜呢!”他对降马触门的事,只字未提,怕引起母亲的不安。
  “五十两,哪来的银钱?”
  “在朋友处借的。”赵匡胤知道,父亲很久未寄钱回来,家里的经济并不宽裕,自己不曾挣回半文铜钱,还要如此花费,母亲肯定不高兴。
  他低声回答完,趁机偷偷看了母亲一眼。
  母亲的脸色果然显得严肃,赵匡胤心中不由一凛。
  杜氏缓缓在椅子上坐下来,挥挥手说:“胤儿,你坐下!娘有话对你讲。”
  “娘说吧,我听着呢。”他顺从地坐在另一把椅子上。
  “胤儿,你已年满二十,今年又娶了媳妇,已经是个大人了。我不反对你操练弓马武艺,可你整天这样东游西逛,终归不是正事。何况大丈夫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你爹在战场上以性命相搏,已有一年多杳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娘也日见衰老,你弟妹都还尚幼,将来持家的重任,还有你自己的前程,都应当多想一想才是啊!”
  “娘,你放心,孩儿决不会辱没祖宗,辜负你老人家的期望!”
  “那就好,那就好。”听了儿子的话,杜氏稍感欣慰。
  吃过晚饭,赵匡胤向母亲问过安,回到自己的卧室,妻子绮云递过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茗,望着他温婉一笑,笑容中蕴涵着无限的爱意。
  绮云是贺景思的女儿,与赵匡胤同龄。因为贺景思和赵弘殷同为军校,一起出生入死,交情深厚,赵弘殷知道绮云性情温婉,容貌秀丽,就替赵匡胤下了聘礼,贺景思自然一口应承,生死之交又成了儿女亲家。自从春天绮云嫁过来之后,小两口如胶似漆,十分恩爱。绮云上孝敬婆婆,下照看年幼的小姑、小叔,还帮着婆婆操持家务,全家上下无人不喜欢她。
  “相公,发什么呆呀?”绮云见赵匡胤端着茶杯在沉思,用右手食指在他额头上轻轻一点,微笑着问道。
  妻子那柔荑般的嫩指、如花的笑靥、似水的柔情,让赵匡胤心神一荡。他放下茶杯,顺势揽过绮云,将她拥在怀里,在她的脸颊上吻了一下。绮云倚在他胸前,抚摸着他的后背,说:“相公,你不要烦闷,婆婆也是为了这个家。你想想,公公这么久没有消息,世道这么乱,你又至今未有正经的营生,她能不着急吗?”
  “我知道,全怪我无能。”他闷声答了一句。
  “相公,要不你先答应跟我舅舅去做生意,一来可以接济家中用度,二来让婆婆高兴,三来能见见世面。我知道,你不愿意做这等琐事,姑且作为权宜之计罢。”
  赵匡胤沉默不语。绮云的娘家舅舅是个大富商,主要在鄂州、朗州、潭州一带经营茶叶、丝绸,获利颇丰。由于战乱迭起,路上不太平,很想找个像赵匡胤这样武艺高强、忠诚可靠的人去做帮手。此事已经提了好多次,无奈他总是以各种理由推辞。原因十分简单,赵匡胤早就想投军从戎、搏杀疆场,只不过亲情难离,时机未到,暂时不能付诸行动罢了。
  绮云见他又皱起了眉头,也就不再多言。
  第二天,天刚拂晓,赵匡胤早早起了床,饭也没吃,骑着赤褐马出了城,来到洛水边。
  洛水岸边一片绿茵萋萋,河面开阔。赵匡胤放开缰绳,听任马儿四处吃草,自己则仰面朝天,在草地上躺了下来。空气是那么湿润清新,身下的青草,传来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芬芳,可赵匡胤的心怎么也无法宁静。
  昨天晚上思考了很久的问题又浮上脑际:到底是经商还是从军?他必须在这两者中作出抉择,再游荡下去是绝对不行了。显然,经商是一条相对稳定的、合乎常规的人生道路,它将人导向一种富裕安定的幸福生活;而从军则充满了凶险和不可预知的因素,可正是这种不可预知性,给人提供了无限的可能和机遇,它也许将人导向死亡,也许将人导向辉煌的顶峰。
  赵匡胤心绪纷乱如麻,站起身来,放眼望去,只见晨雾之中,洛河水汹涌澎湃,滔滔东去,惊涛拍岸,如震如怒,显得十分壮观。他猛吸一口气,胸中的豪情不禁油然而生,“逝者如斯,人生苦短。何不趁着年轻,效命沙场,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侧身商贾之间,庸庸碌碌,岂不是在世上枉走一遭?况且当今天下纷攘,生灵涂炭,契丹亦对中原虎视眈眈,这正是大丈夫匡扶社稷、建功立业的好时机,我又焉能舍鸿鹄青云之志,作燕雀蓬蒿之计呢?”
  决心一旦定下来,赵匡胤如同卸下了心头的千斤重担,浑身感到说不出的舒坦,他忍不住面向洛河,嘬口发出一声长啸,啸声传得很远,在对岸的山谷中回荡。
  赤褐马听到啸声,以为是主人在呼唤,飞快地跑了过来。赵匡胤伸手在它的脑袋上拍了拍,赤褐马低下头,咴咴地叫了一声。
  这时,太阳缓缓地升起来,驱散了薄薄的雾气,天地间的一切变得那么清晰,那么瑰丽。望着那轮光芒四射、赋予天地万物以蓬勃生机的红日,赵匡胤感觉到一种不可名状的亢奋与冲动,一种要宣泄内心情感、赞美太阳的强烈愿望。一向不喜诗赋的赵匡胤略作沉思,一首七言绝句竟然奔涌而出:欲出未出光辣达,千山万山如火发。
  须臾走向天上来,赶却流星赶却月。
  时光流逝,不知不觉寒冬已经来临,这年冬天,连日来要北征契丹的传闻终于得到了证实。洛阳城中不断有朝廷调集的军队粮草开往北方,人喊马嘶,闹得本就十分繁华的西京城沸沸扬扬。
  自后晋石敬瑭割幽云十六州给契丹以来,中原地区就不断受到契丹的骚扰和掠夺。听到天雄节度使杜重威,受晋出帝之命,率领朝廷所能征调的所有兵马,会同天平节度使李守贞,讨伐契丹,决意恢复幽州,荡平塞北,一举根除北患的消息后,“东城六营”的年轻人,有不少人慨然从军。
  赵匡胤看着他们身着戎装,满脸神气的样子,心里羡慕非常,无奈父亲至今征战未归,消息不通,家中全是妇孺,自己身为长子无法弃之不顾,只好暗自惆怅。
  没料到不久有消息传来,杜重威的大军刚抵瀛州,便中了契丹的埋伏,损兵折将,锐气大挫,不得已撤过了滹沱河,与契丹军队隔河对峙。杜重威初战新败,心存怯意,不敢主动进攻,又以为有险可恃,戒备不严,结果契丹派兵偷渡滹沱河,切断了晋军的粮道与归路。捱到年底,杜重威见援兵不至,粮草将绝,契丹主耶律德光又许诺他为中原之主,竟然下令将士解甲投戈,投降契丹。可怜晋军数万兵士,空怀报国效主的一腔热血,不禁仰天号哭,声震原野。
  晋军战败投降的消息传到中原,朝野震撼,人心惶惶。洛阳城中的那些达官贵人豪绅富贾,纷纷收拾金银细软,准备逃难。赵匡胤听到这一消息时,正在城东的小酒店里和几个朋友把酒对饮,气得将手中酒杯往地上一摔,大骂杜重威匹夫误国,朝廷用人不当,恨不得立刻披甲上马,与契丹鞑子决一死战。只可惜自己手中无兵,只能颓然愤概而已。
  赵匡胤满腔激愤地回到家里,只见厅堂里香烟缭绕,母亲杜氏双掌合于胸前,跪在蒲团上,双眼微闭,口中喃喃祈祷着:“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丈夫在外逢凶化吉,全家大小平安无事,阿弥陀佛……”
  赵匡胤连忙悄声站在一边,母亲声音一停,便立刻上前叫了一声:“母亲。”虽然在朋友面前赵匡胤为人性格豪爽狂放,但天性纯孝的他对于母亲杜氏却极为尊敬,甚至带着些许的惧怕。
  “什么事?”杜氏站起身来,在椅子上坐下。
  赵匡胤将在外面听到的情形,一一向母亲禀告。杜氏双眉紧蹙,长长叹了口气。
  “杜重威这一投降,朝廷再无军队抵挡契丹的南侵。东西二京也难免落入鞑子之手。城里的大户人家都已经准备逃离洛阳了,我们是否也去南方避避风头?”赵匡胤说。
  “胤儿,娘和绮云都是妇道人家,你弟妹年纪尚小,如何经得起?况且北兵凶悍迅捷,一旦得了京城,必将乘势南下,我们又怎么能跑得过他们的骑兵?”
  杜氏顿了一下,略作沉思,接着说道:“依为娘的看来,不如暂且留在洛阳,一则毕竟是西京,北兵应当有所顾忌;二则你爹若来寻找,也不致于扑空。”
  望着母亲信任的眼光,赵匡胤意识到,眼下父亲在外征战,自己便是家中最大的男子汉,母亲虽然精明能干,但是一旦遇到大事,只有自己来承担这不可推卸的责任。
  时局如人们所预料的那样,刚过了年,契丹主耶律德光便统率大军,进了京城开封,废晋帝为负义侯,流放北地黄龙府。后晋这个短命小王朝自石敬瑭称帝传到晋出帝石重贵,仅仅二世,祚十一年而亡,但它留下的后患却是无穷的。
  耶律德光不费吹灰之力占领了开封后,改国号为辽,改元大同,并告谕天下曰:“从今以后,不休甲兵,不买战马,轻赋省役,共享太平。”话虽如此,但辽国将士,民风彪悍,掠夺成性,根本无法约束。辽军骑兵以牧马为名,四处劫掠,谓之“打草谷”。不但如此,而且还公开抢劫财物,奸淫妇女,无恶不作。
  洛阳一带数百里间的百姓几乎被洗劫一空,百姓苦不堪言。自古中原多血性男儿,岂能容忍异族入主?各地豪杰纷纷揭竿而起,或暗杀零散的辽兵,或偷袭辽军营垒,或伏击辽国使者,一时之间闹得辽人头痛不已,却也无可奈何。
  辽太宗耶律德光虽然秉性凶残暴戾,却笃信佛教,无论军机如何繁忙,每隔两日总要去城外的寺庙烧香拜佛。
  这一天,照例是他上香的日子。由于汉人的反抗情绪日益高涨,耶律德光外出时戒备极为森严,八人大轿遮挡得严严实实。大轿两侧,各有四名武艺高强的骑兵侍卫,大轿前后还有数百名精悍的亲兵护驾。
  舆驾刚走出城大约一里,突然从驿道左右的树林中冲出十来个黑衣人,直扑中间的黄幔大轿而去。其中为首的一个大汉,肤色黝黑,满脸络腮胡,额头高挺,双眉浓黑如漆,目光如炬。他手持双刀,几个箭步紧逼大轿,右脚轻轻一点,身子斜纵而起,手中双刀一挥,那些侍卫根本没有料到来人身手如此了得,未及还手早已被砍翻马下,身手异处。
  黑脸汉子砍翻最前面的侍卫,双脚刚一落地,便毫不迟疑的右手挥刀,直刺轿内。只听“嗤”的一声,锋利的刀锋已然透过布幔,紧贴着耶律德光的脸颊滑过。变故来得如此突然,耶律德光虽然久经沙场,也不由得心中一阵发凉,背上冷汗直冒。
  那黑脸大汉见一击不中,正要再度挥刀,余下的侍卫早已手拿兵器,挡在轿前。可是这么一耽搁,耶律德光那些亲兵也早已蜂拥而至。黑脸大汉见状,连忙喝令其他黑衣人,分两队拦住亲兵,自己则继续与那几位侍卫格斗。只见他分柳拂花,身如鬼魅,手起刀落,又有几个侍卫命丧黄泉,可自己同时也被八个一色轿夫打扮的侍卫高手团团围住,怎么也无法脱身。
  再回头一看,耶律德光的大轿已,被亲兵抬着跑向远处了,而自己的同伴也只剩下四个,依然在和辽兵缠斗,但已明显处于下风。时机转瞬即逝,黑脸大汉忖度着自己的形势,再斗下去,恐怕所有的人都得命丧于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打了一声呼哨,纵身跳出圈外,如流星般向树林疾奔而去。
  那耶律德光逃回王府,心中又惧又怒,派人四处张贴告示,捉拿凶犯。据说耶律德光后来突然离开开封北归,不久在胡林暴死,都和这次所受惊吓有关。只不过正史未载,难以确考了。
  辽兵进入洛阳将近两个月,整日里烧杀抢劫不断。昔日繁华热闹的古都,变得冷清萧条,人烟稀少。不久,城里出现了粮荒,幸亏杜氏早有准备,不至于断炊,可家里的存粮也是一天天减少。
  赵匡胤也不禁为此发愁,唯一的办法是去城外的大黄庄买些粮食。自己是家中的长子,自然要替母亲分忧,于是跟母亲商量,说自己打算出城去买粮食。
  母亲杜氏一听,虽然担心,但全家人要活命,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杜氏反复叮嘱他路上小心,千万不要招惹辽兵,赵匡胤一一允诺。
  赵匡胤牵着赤褐马,顺着冷冷清清的街道出了城门,远远望见城墙上贴着一张告示,不少人在围看,连忙走上前去。
  原来是辽国通缉刺客的告示,上面还画着刺客的容貌,如有活捉者赏银五千两,杀死者赏银三千两,报告消息者赏银一千两。得知画上这位黑脸大汉,便是刺杀耶律德光的人,赵匡胤又是钦佩又是惋惜,暗想:“这位好汉的行刺,虽未免太鲁莽,但也算得上是惊天动地。如此敢作敢为,方可称得上大丈夫!”
  大黄庄在洛阳城东南三十里的玉泉山下,一路上田园荒芜,罕有人迹,满目凄凉。赵匡胤一路策马前行,大约行了十里,突然听到路边树林中,隐约传来打斗声,心中一动,赶紧下马,悄悄向树林走去。声音越来越清晰,刀剑撞击声中夹杂着呼喊声、喘息声、呻吟声。赵匡胤回头拍拍赤褐马的脑袋,示意它停下。自己蹑手蹑脚走上前去,躲在一棵大树后窥视。
  只见二三十个辽兵,正在围攻一个黑衣人。那黑衣人双手各持一把鬼头刀,步伐灵活,身手敏捷。但那些辽兵也相当英勇,且训练有素,在一个军官的指挥下轮番进攻,纠缠不放。赵匡胤仔细打量那黑衣人,不禁大吃一惊:他就是榜文上通缉的刺客!
  赵匡胤心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顺手抄起地上一根胳膊粗的树枝,便要冲过去相助。说时迟,那时快,赵匡胤尚未现身,只听得半空中一声暴喝:“鞑子看枪!”随即一道白影,从树上飘然而下。
  来人一袭白衣,身材修长,手中拿一杆长枪,进退之间衣袂翻飞,体态婉转,犹如玉树临风。一杆长枪使得出神入化,呼呼生风,直杀得辽兵鬼哭狼嚎,与那黑衣人的粗犷强悍,形成鲜明的对比。赵匡胤在一旁忍不住暗自喝彩。
  忽然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不好,鞑子的援兵来了!”再拖延下去,两人绝非鞑子兵的对手,赶快脱身要紧。赵匡胤见情势危机,顾不得母亲的叮嘱,大吼一声,冲了过去,迎着其中一个武士,兜头就是一棍。那武士慌忙中举刀去挡,可哪抗得住他的天生神力?只听得咣的一声,刀掉在地上,而那木棍的威力仍然不减,正砸在那人的天灵盖上。可怜那个武士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一命呜呼!
  赵匡胤得势不饶人,右脚上前一步,将棍子扫向另一个武士,正中胸口。那武士踉跄倒地,七孔流血而死。转瞬之间就打死了两个武士,这时黑衣人又奋力砍死一名武士。其余武士一看架势,再也不敢恋战,一声呼喊,拔腿向林外跑去。
  赵匡胤环视一下横七竖八的尸体,对黑衣人、白衣人急急喊道:“两位英雄,鞑子援兵已到,此地不可久留!不如先跟我去玉泉山,到那里再细叙!”说完,嘬口长啸一声,赤褐马飞奔而来。其余二人也纵身跃上马背。三匹马向玉泉山疾驰而去。
  玉泉山距树林不过二十里。三人驱马狂奔,不足一顿饭的功夫就到了玉泉山下。半山腰有个白龙潭,方圆半亩,三面古柏参天,潭水清澈,潭水一侧是悬崖,一道清流直泄而下,注入潭中。
  三人拴好马,在潭边坐下,各自互道原委。原来那黑衣人姓韩名令坤,是磁州武安人氏,出身将门,从小习武,威猛过人。辽兵侵占中原,占据京城开封,飞扬跋扈,鱼肉百姓,他便发誓要效法荆轲,刺杀辽帝。于是邀集了一群侠义志士,详细策划刺杀计划,无奈行动失败,遭到官兵的大规模搜捕。韩令坤等人在辽兵的不断追杀下,来到洛阳郊外,同伴尽数被杀死,他孤身一人苦战枣树林。若非有人相救,恐怕早己暴尸荒野了。
  那白衣人复姓慕容,名延钊,是山西太原人,父亲慕容章是并州刺史。因为不愿儿子长大后再过行伍生涯,立志将他培养成一个知书识理的儒学之士。因此他自幼熟读各种典籍,平日里吟诗作赋,满口子曰诗云。谁料十六七岁上,遇到一位云游道士,说他骨骼清奇,天生是练武的好资质,并愿意收他为徒,传授绝艺。当时战乱迭起,父亲也不再阻拦,于是边习武边读书,十几年下来,不仅练得一身好武艺,而且写得一手好文章。
  互相道罢来历,慕容延钊手抚着枪杆,哈哈一笑,说道:“在下前往洛阳探视岳丈岳母,岂料尚未进洛阳城,便遇上了两位兄台,岂非有缘?谚曰:有缘千里来相会。其此之谓乎?”赵匡胤、韩令坤一听,想到三人本素不相识,今日却在此时此地相遇相知,确实是机缘巧合,异口同声说:“真是有缘,真是有缘!”
  赵匡胤站起身,拱了拱手说:“两位英雄,我们今日能相会于此,既是有缘,何不结为异姓兄弟,将来也好有个照应。不知两位意下如何?”
  “好极!好极!”韩令坤乐得一蹦而起,“俺这条命是你们捡回来的,救命之恩,俺韩令坤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两位若不嫌弃俺粗鲁,那可真是俺的造化了。”韩令坤是个极憨厚爽快的人,对赵匡胤两人拔刀相助,心中早已是不甚感激钦佩了,何况赵匡胤天表神伟,有胆有识,慕容延钊潇洒倜傥,能武能文,都是当世罕见的豪杰之士。能与这样的人结为金兰,自然是求之不得,一百个愿意。
  慕容延钊微微颔首道:“两位所言正合吾意。《易》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又曰:‘三人同心,其利断金。’我们三人一见如故,肝胆相照,正该结为异姓兄弟,将来齐心协力,纵横天下,亦不枉此一生!只是在下不才,年龄虚长,恐怕辱没了两位青年英雄。”
  “两位千万不要说什么嫌弃、辱没之类的客套话,这样反见外了。我赵匡胤见识虽浅,却也知道两位都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今日有幸与两位结交,实在是大慰平生。”
  慕容延钊微微一笑,从行囊中取出一个酒葫芦,对两人说道:“今日山野之中,我三人姑且以此代杯,歃血为盟。”
  于是三人各自割破食指,将鲜血滴于葫芦中,三人的血在酒中融为一体。然后走到潭边并排跪下,按年龄长幼排序,慕容延钊最长三十四岁,是大哥;韩令坤二十二岁,是二哥;赵匡胤二十一岁,自然是三弟。三人齐声盟誓道:“苍天在上,今日我三人在此结为异姓兄弟,从今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若有违背,天打雷劈,神人共殛!”誓毕,将血酒一饮而尽。三人不约而同放声大笑!
  刚刚恶斗了一场,三人早已饥肠辘辘。韩令坤脚步虚浮,脸色发白,只是死撑着。慕容延钊见状,从随身行囊里掏出几个红薯,递给韩令坤、赵匡胤,笑着说:“虽无酒肉,红薯亦可充饥。君子不耻恶衣恶食,一箪食,一瓢饮,不改其乐也。” 韩令坤、赵匡胤听他满口文诌诌的,忍俊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吃罢红薯,慕容延钊起身,用空酒葫芦打来潭水,喝了一口,道:“看来洛阳城是进不得了,愚兄准备先回太原,再做计较……”尚未说完,韩令坤抢过话头:“俺在来洛阳的路上,听说河东节度使刘知远已在太原称帝,公开和辽军对抗,天下英雄都归附于他,不如俺们也一起投奔他。凭俺弟兄们的武艺,不愁没有锦绣前程!”
  “此事愚兄也有所耳闻!那刘知远称帝,虽未改晋国国号,但心术不正,必有私图;且此人獐头鼠目,实非明主。倒是他手下有一员最信任的大将,名唤郭威,勇武而多谋略,更兼宽厚容人,甚得人心。所谓良禽择木而栖,我辈真要投军,也须投在郭威将军麾下,方是良策。”
  瞥见赵匡胤面露沉思之色,慕容延钊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慢慢说道:“三弟,方今鞑子入侵,中原纷攘,你我兄弟,正该奋发砥砺,驰骋疆场。愚兄以为,我三人莫若前往太原,效力郭威将军帐下。你看如何?”
  赵匡胤抬起头来,面色凝重地说:“两位贤兄所言极是。小弟虽驽钝,却也素怀报国之愿、建功之心,本当随两位兄长前往太原。只是小弟有一事未了,恕我不能同行。”
  “不知三弟有何事?”两人异口同声问道。
  “家父从军在外,已数年未归,杳无音信。前几日听人说,他在襄阳王彦超军中。小弟须先赶往襄阳,见过家父,然后再赴太原,与两位兄长会合。来去不过两三个月时间,不知这样可好?”
  两人见他去意颇坚,况且探望父亲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也就不再多劝,说道:“好,三弟,那就一言为定,我们在太原等你。”
  “另外还有一件事情要烦劳两位兄长,如果辽兵已经北归的话,请两位设法去洛阳夹马营小弟家中报个信,以免家人挂怀。拜托了。”
  “贤弟放心,我们一定尽快通知你的家人。只是你孤身一人南行,定要加倍谨慎。你要速去速回,你我兄弟早日相聚太原。到时我们再为你接风,把盏尽欢。”
  夕阳西沉,暮色渐浓,刚刚结为兄弟的三人,各自上马远行……

 

第二章 襄阳城潜龙遭忌 龙兴寺高僧传法
  赵匡胤辞别两位义兄,一路昼伏夜行,尽量避开官道,抵达襄阳城下时,已经是三月底了。襄阳地处荆楚上游,东瞰吴越,西控川陕,南蔽荆衡,北接宛洛,檀溪带其西,岘山亘其南,汉水环萦,樊城对峙,堪称南北之通衢,中原之门户。
  赵匡胤牵着马,从城东的阳春门进了城。只见城门内街道宽阔,店铺林立,人来人往,显得十分繁华,简直可与战前的洛阳相媲美。时已黄昏,人困马乏,须找个客店安顿下来。他沿着街道往前走,四下张望,一抬眼看到“悦来客栈”的匾额,便走了进去。
  “客官,住店吗?”小伙计早己笑脸迎上来。赵匡胤要了一间客房,并交代伙计,将赤褐马牵到后面的马厩里好生喂养,自己要了一壶酒,自斟自饮起来。心里正盘算着如何打听父亲的消息,忽然听到邻近桌子上有人说:“陈二哥,你听说了吗?辽主耶律德光已经率军北归啦!”
  “这谁不知道?据说辽兵临走之前大屠相州,城中男子被杀得尽数不留,年轻妇女一概虏去,全城只剩下几百口人呢!那耶律贼真是作孽!”
  “俗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此话真是半点不虚,前几天耶律德光在沙胡林一命呜呼,真是报应不爽啊!”
  听到这里,赵匡胤长吁了一口气,抓起酒壶,昂头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随即高喊:“小二,拿酒来!”
  小二赶紧过来添满酒。刚要离开,赵匡胤一把抓着他的手,将他按在凳子上,道:“在下请你喝酒,能否赏脸?”
  “客官,你这是?……小二一脸惶惑。
  这襄阳地区民风彪悍,好斗轻生,动辄刀剑相向,借酒闹事更是家常便饭,所以小二一看赵匡胤的架势,立即惊惧不安起来。
  “掌柜的,不必担心,在下并无恶意。”赵匡胤见他害怕,便松开手,“请你喝酒不过两个原因,一则为辽兵北撤和耶律贼暴死;二则在下要向你打听一件事。”
  “客官所问何事?”
  “襄阳防御史王彦超将军的衙署在何处?你是否知道他手下有一位叫赵弘殷的军将?”
  “防御史衙署设在城东南魁星楼旁边,离这里不远。至于赵弘殷,请恕老朽见识短浅,确是不曾听说。不过,这也容易,客官去防御史衙署一问便知。”
  那小二转身刚要走,忽然又转过身来,拍拍脑袋说:“你瞧,我差点忘了。防御史衙署有位姓王的将军,每天都要来小店喝两杯。客官明日问他便可知晓了。”
  第二天早上,赵匡胤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了,忽然记起今天要与那位王将军会面,便赶紧穿衣洗漱,走下楼去。
  刚走到桌旁坐定,便听到店中伙计在高喊:“王将军,你来啦,快里边请!”
  赵匡胤一抬头,一位身着戎装的军将正大步走了进来,大声唤道:“掌柜的,快叫厨房弄几个小菜过来!”这军将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瘦高个子,双臂奇长,鹰钩鼻,黄眼眸,两颊如刀削,眉宇间流露出一股凶悍骄矜之气,一看便知是辽西一带汉人与胡人的混血种。
  伙计紧步走过来,弯腰将他引到赵匡胤的桌旁,满脸堆笑地说:“王将军,你这边坐。这位客官想向你打听个人。——两位慢聊!”
  赵匡胤站起身,双手抱拳做了个礼。
  “这位兄台如何称呼?不知欲向在下打听何人?”眼见面前这个年轻人气宇轩昂,仪表不俗,那军将的骄矜之气,不觉便减了几分。
  “在下姓赵名匡胤,家父赵弘殷,不知王将军是否听说过,还望告知一二。”
  那军将一听,不由得一愣,继而朗声大笑:“哈哈,原来是赵兄!请恕在下眼拙。快请坐,请坐!”接着又转头对店小二吩咐道:“来两壶好酒,菜只管捡好的上,今天我要与赵兄来个一醉方休!”
  “王将军……”赵匡胤大惑不解,正要开口询问,却被那个军将打断:“赵兄万不可如此称呼。在下王审琦,只不过是王彦超将军手下的一名校尉,离将军还差得远呢!早就耳闻赵兄大名,一直无缘拜会,今日一见,实在是夙愿得偿啊!”
  “王兄过奖,”赵匡胤心中惦念父亲,便问:“请问王兄,家父还在襄阳吗?”
  “赵兄恭喜了。令尊赵将军因为作战有功,被朝廷提升为凤翔军都指挥使,前几日已往凤翔赴任去了。赵兄要是早到几日,便可遇到令尊。”
  酒菜陆续端了上来,摆了满满一桌子。王审琦将酒杯斟满,端起来道:“赵兄,在下曾居洛阳,对赵兄仰慕已久,今日在此相遇,也算是他乡遇故人。来,干了这杯酒!”说罢,一饮而尽。
  “好,王兄果真是痛快人。在下承蒙王兄款待,实在是受之有愧。既然王兄如此说,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两人一见投缘,便推杯送盏对饮起来。接连几杯酒下肚,赵匡胤想到父亲已经前往凤翔,此番襄阳探父不遇,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沉思间酒杯不觉停了下来。
  酒酣耳热之间,王审琦指着桌上一盘茎青根白的菜蔬道:“赵兄,尝尝此菜。此名藜芦,又称鹿葱,茎似葱白,根似马肠,加些须油盐在锅中微炒,佐以香醋麻油,吃起来香脆可口。这可是襄阳的特产,其他地方,可是无法享受到这等口福的!”
  赵匡胤用筷子夹起,尝了一尝,果然清脆爽口,别有一番滋味。两人吃得开心,杯箸齐下,痛快至极!
  王审琦边吃边问:“不知道赵兄以后有何打算?”
  “在下原本是为了打听父亲的消息。而今打算去太原和新结拜的义兄,一起投郭威!”赵匡胤沉思一下回答道。
  王审琦一听,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劝道:“赵兄何必舍近求远呢!目前北方形势极为复杂,刘知远称帝,辽主耶律德光死后,永康王耶律兀突、赵延寿、杜重威都想做皇帝,前景实在难料。倒不如留在南方,投在王彦超帐下,以观其变;况且你我二人意气相投,正该彼此倚重照应,岂能刚相识便离别呢?”
  赵匡胤见他说得颇有道理,便问:“不知王彦超何许人也?”
  “王将军是大名临清人,为人温和恭谨,礼贤下士,笃信佛教,曾在凤翔重云山出家为僧,人称三宝将军;且他与令尊有旧,自然会对赵兄多加关照。赵兄不必多虑,三日后我代为引见王将军。”
  王彦超的私宅在防御史衙署后面,远离闹市,十分清静。当时正值春天,院子里黄莺婉转,花草繁茂,阳光从雕花窗帘的斜格子里射进来。
  王彦超是个四十多岁的矮胖子,穿着随意的家居衣服。因为平时从不焦躁恼怒,加上保养得法,所以面容白净光滑,竟如女子一般。单从外表上看,很难想象这是一位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二十年的、老谋深算的将军,倒更像是一位慈眉善目的得道高僧。他悠然踱进客厅,在太师椅上坐下。椅子扶手上的丝绸光滑而富有质感,宛如女子的肌肤一般,让他感到一阵惬意。
  王彦超忽然想起昨天王审琦对他说,赵弘殷的儿子赵匡胤要来拜见他,希望能在他帐下谋个军职。阳光舒服的洒在他的身上,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惬意陶然,又带着点舒服的困倦。
  迷迷糊糊之中,他恍惚置身于汉水之滨的茫茫荒野。天地昏暗,雷雨大作。突然,从正北方向飞出一条赤龙,摇头摆尾,直逼过来。那龙鳞、龙须、龙爪,犹如赤红的火焰,尤其是那一对龙目,眈眈相视,好像要洞穿他的五脏六腑。……他被赤龙逼得无路可走,不禁大叫一声……王彦超猛然惊醒过来,才知道是南柯一梦。摸一摸心口,还在突突地跳,内衣凉沁沁的,梦中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他是个极相信命数的人,惊魂甫定,便暗自揣摩起梦中所蕴涵的玄机,“我数虎,与龙相克不相生;我居于南,龙从北来,南北势必冲突。我今年三十六岁,是为本命年,晖禅师说我今年当谨慎,方可保平安。如此看来,这赤龙乃是我本命年的克星。可是这赤龙究竟所兆何人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管家匆匆来报:“将军,王审琦领了一个年轻人来求见。”他手一挥,示意让他们进来。
  “将军,这位就是赵匡胤!”
  王彦超张开双目,眼光落到赵匡胤身上,心中猛然咯噔一下。只见赵匡胤赤脸赤须,浓眉斜矗,不怒自威,双目所触,令人局促惶恐,如芒在背。王彦超立刻联想起梦中的赤龙,“莫非赤龙便应在此人身上?适才所梦乃是佛祖对我的即时警示?看来此人万万不可留在身边。” 他心中虽然这样想,脸上仍显得十分热情。招呼二人坐下后,唤下人沏茶,摆上点心,便开始寒喧起来。
  “匡胤,洛阳家里的人都还好吧?”
  “托王将军的福气,家人都还安好。”
  “此番来襄阳,让王审琦陪你四处走走,游览游览名山古迹,多住些日子再走也不迟。”
  “王将军,”赵匡胤从椅子上站起身来,“不瞒您说,在下此次来襄阳,本为探望家父。现今家父调任凤翔,在下意欲投在将军麾下,效命奔走,冲锋陷阵,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殷殷此情,还望将军鉴察。”
  王彦超叹了口气说道:“阁下将门之子,英彦之才,若能入我帐中,那真是王某的大幸!只是舐犊情深,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去凤翔,侍奉在父亲身边。令尊与我是故交,我岂敢留其爱子,令世人齿寒呢?”
  赵匡胤、王审琦刚想开口辩解,王彦超摆摆手道:“两位不必多言,请不要陷我于不义!”随即叫管家取来白银二百两,赠给赵匡胤,“王某清贫,无以为赠,绵薄之意,望请收下。此举实出无奈,还望你能体谅我的苦衷!”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二人出了王府,王审琦便愤愤地说:“哼,这个老狐狸,态度变得这么快,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赵匡胤心知王彦超忽然婉拒,必有缘故,故在一旁没有做声。倒是王审琦在一边讪讪的,“赵兄,在下答应为你引荐,没想到王彦超这个老家伙,这么不能容人!不如在下和赵兄一道另投明主算了!”
  赵匡胤见他着急,笑笑说:“王兄无须动怒,万事讲究一个缘字,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明天,我想去那闻名已久的岘山一游。过两日,便往太原去和两位兄弟会合!”王审琦见此,也只好作罢。
  第二天一早,赵匡胤随便用了早点,骑着赤褐马,慢悠悠地朝城南走去。出了文昌门,城外是一望无际的原野,绿草如茵,繁华点点,远处起伏的群山,在雾岚中显得缥缈而神秘。
  赵匡胤骑着赤褐马,直奔岘山而去。
  岘山又名岘首山,在襄阳城南七里,虽不如五岳高峻雄奇,却也是雄据湖襄,峙临汉水,自有一番秀美灵气。赵匡胤牵着赤褐马,不慌不忙地上山,一路欣赏着景色,自有一番悠游滋味。
  此时已是落日苍茫,如血的残阳给天地间的一切,镀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层山叠叠,松涛阵阵,清冷的山风吹在脸上,赵匡胤不禁精神大振,豪情顿生:男儿就该像这山风一般,迅猛强烈、满腔豪情、无所羁绊。
  岘山山顶有一块著名的“羊祜碑”。据《晋书》记载,西晋大将羊祜镇守襄阳,统帅天下兵马时,曾多次与朋友邹湛登临此地。兴尽悲来,对邹湛说道:“自有宇宙,便有此山,古来贤达之士,登此远望,如我与卿者多矣,皆堙没无闻,使人伤悲!如百岁之后有知,魂魄犹登此山也!”羊祜死后,襄阳百姓在此立碑,望其碑者莫不流泪,所以晋代文人杜预称此碑为“堕泪碑”。自此以后数百年来,“羊祜碑”已和岘山融为一体。登临之人至此,无不生出一种迁逝之感,生命之悲!
  赵匡胤站在山顶,手抚被岁月和风雨侵蚀的斑驳碑身,俯瞰东流的汉水和雄伟的襄阳古城,不禁心情激荡,思如潮涌。
  想当年,羊祜在襄阳安抚士庶,垦田积粮,准备一举灭吴,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以名垂青史,可是终因朝廷的牵制而大志未遂!前贤已逝,山河依旧,缅怀古人,想到自己同样至今功名未就,不由得感到一阵深沉的忧虑和惆怅。便是所有登临此山的人,又有几人能摆脱堙没无闻的命运呢?
  赵匡胤想起远在洛阳勉力支撑的母亲,温柔美丽的妻子,年纪尚幼的弟妹,这些人注定是他这一辈子无法摆脱的牵挂,只是眼下兵荒马乱,也不知他们怎么样了。想到这里,赵匡胤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眼看天色已晚,赵匡胤信马由缰地沿着山路下去。小路两旁是浓密的松树林,松林深处传来涧水淙淙流动的声音,偶尔一两声清脆的鸟鸣,在寂静的山涧回转,脚下的松针发出轻微的沙沙梭梭声,一切都是那么静谧。
  深山藏古刹,没过多久,一座寺庙便出现在赵匡胤的眼前。这是一座早已破败的寺院,只有那早已倾颓的墙垣,青苔丛生的琉璃瓦,在依稀诉说着它曾经的辉煌和世人的冷落。
  赵匡胤牵着马,走上前去,看到寺门正上方的庙额上,写着“龙兴寺”三个古朴苍劲的大字,那木制的匾额上蛛网纠结,尘埃遍布,已是破败不堪。正在他暗自感叹的时候,寺内走出一个面貌清癯,须发皆白,身穿黄色僧袍,肩披袈裟的老僧人。他缓缓走上前来,单掌对赵匡胤施礼道:“阿弥陀佛,施主是否姓赵,从洛阳来?”
  “正是。”赵匡胤答道,心中一阵疑惑。
  “阿弥陀佛。老衲终于等到施主了!”
  赵匡胤惊愕不已,便问:“在下从未与大师谋面,大师何出此言?”
  “此事说来话长。施主,请随我来。”
  赵匡胤跟着老僧进了寺门,将赤褐马栓在廊柱上,然后跟随老僧一路穿过佛祖殿、观音殿,最后来到僧众住的禅院,在一间幽静雅致的禅房坐下。立刻就有一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端上两杯茶,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悄然退出。
  “施主,请用茶。”那老僧端起茶杯,向赵匡胤作了个手势,微微颔首道:“老衲是本寺主持,法名广济。施主疑惑之事,听我慢慢道来。”
  原来这龙兴寺建于南朝萧齐永明年间,在荆襄一带很有名。此寺的上任主持灯禅师,早年云游四方,历览天下名山大川,广结善缘。六十岁以后接任主持,便不再出山,专心研究佛经,参悟禅理,教授门徒。唐末大乱,兵连祸结,生灵涂炭,灯禅师反复观测星象,细研谶书,料定天下将有数十年的祸劫。于是倾尽平生之所学,参研古代各种兵书,潜心研习,撰成《舆地与兵法》一书;又凭他数十年的功底,创立了一套神奇的棍法,号为“浑天棍法六十四式”,以待有缘之人。
  八年前的中秋之夜,灯禅师将广济大师唤去,神色淡然道:“尘缘有限,终须一别,今晚即是为师的大行西归之期,以后就由你接任本寺主持,弘扬佛法了。此外,为师尚有一桩心事未了,须由你去完成。”
  说完,他又指着案头一个锦盒和一根红褐色的齐眉棍说:“此盒中装有《舆地与兵法》、《浑天棍法六十四式》两册书,凝聚了为师毕生心血;这浑天棍乃昆仑山赤龙木所制,坚硬无比,无坚不摧。你要好好保管这两件物品,八年后的仲春时节,将有一位姓赵的施主,从洛阳来本寺,他便是此书与此棍的有缘人。到时你将书与棍交给他,并留他在舍中钻研,一百日后方可下山北去。此事关乎佛门盛衰,黎民祸福,万万不可有半点差池。切记,切记!”说完,口占偈语一首:会得祖师真妙诀,无得无物又无说。
  驱散乌云千万重,一点灵心明皎洁。
  念毕,端坐而化。当时龙兴寺上空出现朵朵五色祥云,或如华盖,或如莲叶,持续了整整三天,方始散去。
  广济大师说完,离开座椅,从柜子中取出黄绸布包裹的锦盒和浑天棍,递给赵匡胤:“施主,这便是先师留给你的书册和浑天棍。”
  “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怎见得在下就是灯禅师所指的有缘人?大师还是慎重行事为好。” 赵匡胤郑重其事地劝道。
  “阿弥陀佛,四海之内,除了施主,还有谁能受此重托?善哉,善哉!”
  见广济大师执意如此,赵匡胤说了声 “愧受”,接过浑天棍和锦盒,对广济大师作了个揖道:“大师既道我是有缘之人,在下也就不再客套,姑且收下这份厚礼。只是在下惦念家中老母,又与两位兄台有约在先,恐怕不能留在贵寺仔细研习了!”
  广济大师微微一笑道:“灯禅师留下遗言,让你务必在寺中参习一百日,方可下山,想是自有深意!况且一切自有天意,施主不必挂怀,就请安心留在本寺潜心研习吧。”
  赵匡胤低头一想,也许这是个奇遇也说不定,便点头答应了。广济大师早已为赵匡胤收拾好一间幽静客房。当天晚上,赵匡胤就在灯下仔细研究那两册书。那浑天棍法理解起来并不困难,主要是以“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复衍生六十四卦”的《易》理创成的,倒是《舆地与兵法》,看似平常,其实暗藏玄机,颇让他感到困惑。赵匡胤一直看到很晚,才昏昏睡去。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赵匡胤就被一阵喝彩声惊醒。睁开惺忪的睡眼,朝窗外一望,只见七八个年轻僧人,正围着一个精壮汉子打拳。看到精彩之处,便发出一阵阵喝彩。那汉子虎背熊腰,气势如虹,一拳一脚都携带着一股雷霆般的威猛,透着一股浓重的杀气。赵匡胤看了,不禁黯然心惊,神情骇然。
  赵匡胤从小习武,却从未见过如此威猛的拳法,不由涌起一股争强好胜之心。他取出混天棍,走了出来,摆个架势,运气于胸,舞将开来。赵匡胤这套棍法是祖传的游龙棍法,一共三十六式,讲究的是以气驭棍,棍随意行,他自小演练,早就烂熟于心。只见他直劈横扫,前挑后搠,进退有度,开阖自如,力钢势猛,虎虎生风。练武的僧人一看,纷纷围过来,一齐喝彩。赵匡胤心里一阵得意,更是将棍子舞得如车轮般飞转。一瞥眼,看到广济大师也正站在人群中观看,嘴角微笑,似乎有轻藐之意。赵匡胤收式定神,走上前道:“让大师见笑了,晚辈随意舞了一通棍法,还望大师指点一二!”
  “施主这套棍法,果然好看,只是临阵对敌,重在实用,招式繁复,反成累赘!且棍随意转,固然潇洒,若无章法,必生破绽。”
  赵匡胤心高气傲,心里兀自不服。广济大师一笑,从旁边僧人手里,拿过一根普通木棍,对赵匡胤道:“施主若是不信,不妨放手攻来,看看如何?”
  赵匡胤豪兴陡起,说声“得罪了!”,便使出一招力劈华山。谁知广济大师身形未动,只是举棍微微一带,赵匡胤就觉得自己棍中的力,猛然间似乎卸去了大半,心中一急,又连忙使出一招横扫千军,接着是直捣黄龙,一点灵犀……可是都被广济大师轻轻松松一一化解。赵匡胤暗自心折,猛然收棍,倒地便拜:“大师棍法精妙,在下自愧不如,还请大师多多提点!”
  “阿弥陀佛!施主快快请起!施主棍法,已然不俗,只要将浑天棍法六十四式勤加苦练,自是受益不尽!”
  赵匡胤这才知道浑天棍法果然精妙非常,从此便在龙兴寺安心住了下来。白天在广济大师的指导下练习棍法,有时抽空向打虎拳的弘忍学几路拳法,或者向那个叫觉慧的小沙弥,讨教几招剑术;晚上就在灯下细细研读那本《舆地与兵法》,日子倒也过得极快。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不知不觉赵匡胤已在龙兴寺住了将近三个月。这段日子里,他的功力大大提高,对舆地和兵法也有了大致的了解,对广济大师、觉慧等人的感情也越来越深。一百天的期限终于到了,广济大师在大殿为赵匡胤饯行,弘忍和觉慧在一旁侍立。
  赵匡胤从内心深处希望广济大师答应让觉慧和自己一起下山。从第一眼看到觉慧起,赵匡胤就觉得和他特别投缘,在龙兴寺的这段日子里,每天都是觉慧来给他送水送饭。那觉慧长得眉清目秀,话虽不多,心思却极为细密,这一点和自己的弟弟匡义很像。
  赵匡胤对比自己小十几岁的弟弟匡义,怀着一份很复杂的感情,有时候他觉得自己不只是他的兄长,在感情上更像是父子。匡义打小就是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不愿意和小伙伴们玩耍,却整天窝在家里遍览群书典籍,一副喜怒哀乐不形于色的样子,有时候连赵匡胤也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
  “老衲以茶代酒为施主饯行。施主当以天下苍生为念,戒杀好生,造福万民。此外,佛门引人为善,普度众生,异日还希望施主慈悲为怀,存之兴之。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赵匡胤听了,有点茫然不解。广济大师的话总是蕴涵着深奥的玄机,叫人摸不着头脑,他也不便深究。他刚想提觉慧的事,却听到广济大师唤了一声:“觉慧,你过来!”
  觉慧慢慢走上前道:“师傅,弟子在!”站在那里一脸沮丧。
  “你不是很想下山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吗?为师便成全你,让你去尘世中历经一些磨难。”看到觉慧的脸上露出又惊又喜的表情,广济大师从柜子中拿出一把剑和一个小皮囊,交给他说:“觉慧,你带着这把宝剑和这数十支燕子铛,跟随赵施主下山。天下大定之日,即刻回山,不得眷恋世俗的浮华,你可记住了?”
  “师傅,弟子记住了!可何时方是天下大定之日呢?”
  “无须多问,到时自然明白!”
  赵匡胤不禁喜出望外,连忙插嘴道:“多谢大师。弟子一定好生照看觉慧,请大师放心!”
  众人来到寺门口,广济大师对赵匡胤道:“施主,老衲有数言相赠。”赵匡胤正容答道:“敬听大师教诲。”广济大师随口念道:“今当往北莫南行,他日黄袍自加身。削夺藩镇重文士,根除北患为子孙。”赵匡胤心中不解,但知多问无益,于是默默记在心上。
  觉慧含泪拜别广济大师,同赵匡胤一起驱马而去。广济大师手捻佛珠,目送两人渐渐远去,消失在苍茫的暮色中。他长长叹了口气,抬头仰望苍穹,喃喃念道:气宇冲霄大丈夫,寻常沟渎岂能拘。
  手提七尺浑天棍,直取骊龙颔下珠。
  念毕,缓缓走入寺中。空旷的寺门外,只有弘忍一人依然伫立在那里,朝着赵匡胤、觉慧离去的方向,久久地凝望着。
  

第三章 顺阳山初试身手 相国寺众人投军
  赵匡胤和觉慧离开龙兴寺,下了岘山,直抵襄阳。二人要先去会见王审琦,然后再一同前往太原。
  一直住在龙兴寺的觉慧,一进襄阳城,初次见到如此繁华的街道,喧闹的人群,睁着一双大眼睛四处张望,脸上露出孩子般的惊奇。赵匡胤领着觉慧来到清风客栈,因为是熟客,掌柜的格外热情,很快一切便安排妥当。
  赵匡胤见觉慧光着个头,穿一身灰色僧袍,便对他说:“觉慧,你现在下山了,这样穿着太打眼,给你换身衣服吧。”
  “一切听从赵施主安排。”
  “看你,还叫赵施主!以后就叫我赵大哥吧。对了,觉慧,你进龙兴寺以前的俗名叫什么?”
  “我原来姓李,我娘他们都管我叫良儿。后来他们都被乱兵杀死了,师傅救了我,把我带到龙兴寺,教我识字学武,又替我取了觉慧这个法号。”
  “好,那我以后就叫你李良吧!走,大哥陪你上街买两件换洗衣服去!”
  两人出了阳春门,再到文昌门,一口气将半个襄阳城逛了个遍。回到客栈,洗了澡,李良换上新买的白短褂、黑马裤,头戴一顶黑纱帽,显得精干又英俊。赵匡胤打趣说:“这下小沙弥变成了美少年啦,可别叫人抢去做女婿啊!”说得李良脸唰的红了,腼腆得跟个大姑娘似的。
  第二天上午,两人正在吃饭,王审琦来了。一见赵匡胤,便赶了过来,“赵兄,数月不见,你怎么会在此地?”说到这里,突然发现赵匡胤身边坐着一个齿红唇白的英俊少年,不由眼睛一亮,便问:“这位是——?”
  “王兄,请坐!”赵匡胤站起身来,“这位是我结交的兄弟李良。李良,快叫王大哥!”李良见王审琦长相凶恶,眼睛里带着股邪气,心里着实厌恶,无奈碍着赵匡胤的面子,只好极不情愿地叫声王大哥,然后低头继续吃他的饭菜。
  赵匡胤和王审琦简单聊了下自己的经历,便打听这几个月来北方的时局动态,这才知道中原政局发生了很大变化。
  辽兵北撤后,耶律兀突果然当了皇帝。六月,刘知远率郭威等人,乘机进入开封,复之以东京,置开封府,改国号为汉。不久刘知远改名刘暠,即后汉高祖。邺州留守、天雄节度使杜重威,见辽军已撤,连忙向后汉上表称臣。刘暠想动摇他的根基,调他担任归德节度使,谁知老奸巨猾的杜重威拒不受命,滞留邺州,阴结辽军,公开与后汉对抗。
  “眼下后汉、辽、杜重威三足鼎立,尤其是后汉与杜重威之间关系紧张,战争一触即发。王彦超等一批镇外将领,虽大多表示归服后汉,但实际上是拥兵自重,徘徊观望。王彦超这个人,胸无大志,优柔寡断,难有大的作为,在下也想另择明主!”
  赵匡胤想到广济大师离别时,叮嘱他务必北去,正好自己本来就想要去太原,和两位兄弟会合,就对王审琦道:“听说郭威将军胸襟开阔,非王彦超之流可比;加上我两位兄弟慕容延钊、韩令坤已经投军在那里,自可为我们引荐。不如我们一起去投奔郭将军,不知王兄意下如何?”
  “好!”王审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即刻回去收拾一下,牵两匹马过来,我们立刻动身。”
  赵匡胤、李良、王审琦三个人,一路策马飞奔,几天后就抵达了顺阳镇。此时正是酷暑天气,骄阳似火,天地间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炉,喷发出一阵阵热浪。三人连日赶路,早就是浑身汗臭,口干舌燥,就连胯下的马儿也直喘粗气,身上汗津津的。
  赵匡胤看到路边有一家小酒店,回头对王、李两人说:“天气太热,不如暂且在此地歇息片刻,吃点饭菜,再继续赶路。”三人下了马,将马交给店小二饮水喂料,然后各自提了一大桶水,就在路边,光着上身擦洗开来。
  王审琦呼噜呼噜,整个脑袋都扎进水桶里,老半天才抬起头来,大呼痛快。一回头,瞥见李良也脱了短褂,只穿裤衩,在那里冲凉,健康而光滑的肌肤,在阳光映照下,闪着青春的光泽,忍不住转过身偷偷地看。
  李良正自顾冲凉,忽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头一瞧,正好迎上王审琦那双眼睛,正色迷迷地盯着自己。本来李良就对王审琦没好感,一看他不怀好意盯着自己,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回过身去。王审琦像被黄蜂蜇了似的,倏地转过身子,再也不敢四处乱瞧了。一边的赵匡胤装作未看见,心中却暗暗发笑。
  原来,王审琦有个怪毛病,他不太喜欢女色,却有龙阳之好。在襄阳时,他手下那些年少俊美的士兵,往往成为他淫威下的猎物。自从见到李良,他便生了觊觎之心,只是碍于赵匡胤的面子,才勉强压住心中的欲火。
  这天夜里,他出去小解,回房时经过李良房外,李良正倚在窗前纳凉,端的是俊秀非凡。王审琦按捺不住汹涌如潮的欲望,悄悄溜了进去,猛地从后面将李良一把抱住,张开大嘴,就往李良脸上乱亲。
  李良情急之下,回头一看,竟是王审琦,又羞又怒,也不说话,身子猛地向下一沉,右肘朝后重重击去,正击在王审琦的肋骨上,痛得他龇牙咧嘴,却又不敢叫出声来。
  王审琦自恃臂力奇大,经他抱住,一般人无法挣脱,因此,他这一招屡屡得手。他以为李良也是那种软弱可欺的绣花枕头,可李良一出手,他立刻就后悔了,肋骨处传来一阵阵剧痛,让他明白李良的功夫非同寻常。一惊之下,也顾不得痛,拔腿就跑。
  隔壁赵匡胤听到李良房中好象有动静,放心不下,连忙赶过来,却迎面撞见李良满眼泪水,双唇直抖,手里拿着一把利剑,喊着非要杀了王审琦。赵匡胤连忙上前,一把抱住,好说歹说,才把他按到凳子上坐下。
  李良一五一十,把王审琦如何溜进自己房间,又被自己打跑的事,说给赵匡胤听。赵匡胤又气又好笑,可也不好发作,只得轻声安慰李良:“王审琦这个家伙,真是混帐!不过你放心,吃了这次亏,以后再也不敢来惹你了。如果他下次还这样,我就宰了他!”
  第二天一早起来,三人见面,王审琦自知理亏,脸上讪讪的。赵匡胤明白,行伍出身的人,总是有些坏毛病,见他还有知错之意,再加上这人还算讲义气,将来也许用得着,也就不把事情挑明,总算给他留点面子。不过李良仍然窝着满肚子的火,见了王审琦便将脸扭过去,死活都不理睬他。
  擦洗完,三人找了张桌子,围着坐下,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商量选择哪条路线去开封。这顺阳镇属邓州地界,是襄阳通往开封的必经之地。顺阳镇因为顺阳山而得名。
  顺阳山在镇子的北面,山的东边是官道,道路宽而平坦,但要多走很多弯路;山的西边有一条小路,虽然坎坷险峻,却是直路,差不多可以省半天时间。赵匡胤三人年轻力壮,都愿意走西边的小路。
  店小二一听说他们要走西道,上来劝道:“客官,不是我有意吓你们,这条道不太平,的确走不得!”赵匡胤、王审琦一听,异口同声地问:“小二,这条路怎么就走不得?”
  小二面露难色,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对赵匡胤他们说:“三位客官有所不知。最近这顺阳山上聚集了一伙强盗,为首的寨主叫王仁赡。这王仁赡本是唐州人氏,父母早亡,从小学了一身武艺,又好吃懒做,不谋生计,只是仗着一身本领,在乡里横行霸道。后来因为杀了人,逃到洛阳。正赶上辽兵南侵,他在洛阳城外与“打草谷”的辽军发生冲突,一怒之下,杀了十几名辽兵。”
  那小二顿了顿,又接着道:“再往后,他逃到这里来,聚集了本地一大群流氓散勇,当起了山大王。辽兵北撤后,他也不回唐州,依然留在山上,过着打家劫舍的强盗生涯。这伙人不但洗劫来往的商贾、甚至连官府的物资也敢抢,有时没路可劫,还去抢夺附近的殷实人家。此人心狠手辣,被抢的人稍有反抗,必定杀得不留一个活口。又因为他使得一手好剑,脸上长满了麻子,当地人都称他为“王剑儿”或“王麻子”。在这一带,只要提起“王剑儿”,没有人不心惊胆战的。这王仁赡的山寨,就在顺阳山西侧,所以知道底细的人,都不敢走西道,惟恐羊入虎口,送了自家性命。我看三位客官相貌堂堂,仪表不凡,所以好意出言提醒。”
  店小二一口气说完,连连四下张望。
  “如此横行不法,官府岂能熟视无睹?”赵匡胤愤愤地说。
  店小二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哪还有什么官府!大家都忙着打仗,争着当皇帝,谁还有心思来管我们百姓的事啊!倒是那王剑儿的人马越来越多,势力也越来越大。唉,这也难怪,这年头不去抢别人,就要被别人抢,老百姓都过不下去了,还不如上山投王剑儿呢!”
  赵匡胤浓眉直竖,双掌一击,恨恨地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倒要看看那王剑儿,是不是真有三头六臂!”
  “客官,看得出你们都是习武之人,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我看各位还是听我的劝,能避开就避开吧,何苦招惹这帮杀人不眨眼的强盗呢?”
  “狗屁!”王审琦拍案而起,“几个小蟊贼也想挡我们兄弟的道?惹得大爷火起,干脆端了他的山寨,让那狗屁王剑儿,也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见此光景,那店小二知道再劝也没用了,叹了一口气,走开去招呼其他客人了。
  三人草草吃过饭,将各自的杂物,用包袱裹了背在肩上,手里握着兵器,骑马直奔顺阳山西道。顺阳山并不高大,地形却极其复杂,沟壑纵横,山峦起伏,浓密的灌木与高大的乔木纠结在一起,即使是夏天,也给人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三人进了山,沿着并不开阔的山道,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这样走了约半个时辰,仍然没有什么动静,李良将剑插入鞘中说:“我看强盗是不会来了。我们身上又没有金银财宝,他们何必来找我们的麻烦?”话还没说完,就听到路旁的树丛中似乎有响动,赵匡胤勒住马缰,叫声:“小心!”李良将剑拔了出来,紧紧握在手中。
  四周一片死寂。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声打破了山林的寂静。一群身穿黑衣、扎白头巾的强人呼地跳了出来,横在路上。为首的一个,手提双刀,往前走了两步,对赵匡胤等人大声喊道:“过路的客人听着,我们是王剑儿的部下,此番前来并不想为难各位,只要留下那匹赤褐马,我们立即让道!”
  原来,赵匡胤他们一到顺阳镇,就给王剑儿的探子看到了。探子见那赤褐马高大雄健,威风凛凛,想到王剑儿也喜欢骏马,急忙回去报信。王剑儿听了自然欢喜,便派了个小头目,率几十名弟兄去抢马。
  赵匡胤见这里的地形不宜马战,跳下马来,回答道:“假如我们不遵命,那又如何?”
  “不留马,就把命留下!”那小头目恶狠狠地说。
  “那你们就来试试,看留下的是谁的命!”王审琦手持双锏,咬牙切齿地嚷道。
  “上!”那小头目手一招,五六十名强盗,嘴里呼喊着,一窝蜂围了上来。赵匡胤刚刚学成下山,有意试试浑天棍法,却也不想过多伤人,大喊一声,冲进强盗群里,劈扫挑搠,左右逢源,转眼间,便有十几个强盗丢了兵器,躺在地上呼爹叫娘。
  王审琦可就不像赵匡胤那么仁慈了,那双黄眼珠冒着凶光,左手伸出铁锏,格开对方兵刃,右手铁锏狠命砸下,随即腾起一片血光。他杀得性起,如法炮制,接连又有五六个强盗死于锏下。
  李良守着马匹,偶尔有几个迂回过来的强盗,就挥剑挡开,充其量在对方的手臂或大腿上轻刺一剑。在龙兴寺过了这么多年,广济大师的话,他牢记在心,虽然下了山,可是不到万不得已,他实在不忍心杀人。
  正当李良小心对付那帮强盗时,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彪形大汉,偷偷从草丛中跃出,举起朴刀就要砍过去。王审琦一眼瞥见,大吼一声,纵身跳起,在空中将右手铁锏奋力掷去,正打在那大汉的脑袋上,大汉仆地倒下,血水溅得满地都是。王审琦拾起铁锏,也不说话,重又杀进群盗。
  那小头目见赵匡胤神勇非常,王审琦又凶神恶煞、神出鬼没,想要偷袭也无法得手,自己的人又越来越少,心中一慌,转身就跑,剩下的二十来个还能跑动的喽罗,也赶紧随他逃命。一伙人跑得兔子似的飞快,转瞬之间就消失在灌木丛后面。王审琦杀得性起,还要追赶,被赵匡胤制止了。
  三人跃上马背,加快速度,继续前行,“得得”的马蹄声,在山谷间显得格外清脆。前面是一片开阔地,过了那里不远,便是山口了。赵匡胤的赤褐马跑得快,若不是等王审琦和李良二人,此时只怕早已过了山口。
  赵匡胤做了个手势,示意后面的王审琦、李良快跟上。三人快马加鞭,开阔地过了一大半,赵匡胤正暗自庆幸,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巨响。只见山口两侧的陡峭山崖上,巨石和擂木滚动着呼啸而下,声势骇人。顷刻之间,本来就相当狭窄的道路,就被木石给堵住了。
  赵匡胤见势不妙,连忙勒住马头,李良和王审琦也停了下来。三人正在商量如何出山口,后面又响起了喊杀声。赵匡胤知道是王剑儿领寨兵追来了,心一横,拨转马头,迎着来兵冲过去。
  双方相隔数丈,在开阔地中央停住。那里黑压压站了一片的人,赵匡胤估计了一下,至少也有四百人,还有十多个人骑着马。中间一人,身材高大,剃着光头,满脸麻子,胯下骑着一匹雄骏的白马,银镫银鞍,煞是威风。 显然,他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寨主王剑儿。
  赵匡胤暗想,强龙不压地头蛇,若数百人一齐拥上,三人便难以脱身;且杀戮太多,也于心不安;只有降伏了王剑儿,叫他自己让出道来,才是上策。主意一定,他驱马向前,高声说道:“王寨主,为何要苦苦相逼?”
  王剑儿扯开嗓子吼道:“好小子,你们杀了俺那么多的弟兄,俺王仁赡会放过你们吗?识相的赶快下马受缚,免得大爷动手!”
  “以王寨主这么响亮的名头,莫非要一起上吗?”
  “哼,好小子,口气倒是挺硬啊,只要胜过俺手中这口宝剑,你们只管走人!”
  “王寨主一言九鼎,可不能后悔啊!”赵匡胤见他上了钩,心中暗暗高兴,拍马就要上前。
  谁知王审琦早已赶在他之前,催马向王剑儿猛冲过去。王剑儿见了,右手一招,一位身穿僧袍的胖大和尚纵马抢出,手举禅杖迎住王审琦,乒乒乓乓战成一团。王审琦双锏翻飞,左扫右砍,变化多端,那胖大和尚虽然劲大气壮,但身体不够灵活,难以应付那飘忽不定的铁锏。
  眼看胖大和尚就要落败,王剑儿身后那个黑瘦道士一声怪叫,策马舞动双剑前来助阵。这道士不仅剑术精熟,而且十分狡猾,一上来,就全力攻王审琦的下盘。王审琦棋逢对手,抖擞精神,施展浑身解数,勉力敌住这一僧一道。两人斗了半个多时辰,还是不分胜负。眼看太阳开始偏西,再相持下去于己不利,赵匡胤跃马冲出,喊了一声:“王兄暂且下去休息,待在下来会会这两位英雄!”便用浑天棍接住那僧人和道士的招式。
  王审琦此时已觉力拙,加之从未见过赵匡胤与强敌交手,也想见识见识他的身手,于是将马缰一带,出了圈子,骑在马上观看。李良见赵匡胤上阵,连忙取出两枚“燕子铛”,握在手中,双眼紧紧盯着对方,伺机而发。如果赵匡胤发生了什么意外,他就不能不大开杀戒了。
  赵匡胤本想速战速决,所以一上来,便使出了浑天棍法的精髓。对方二人,立刻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压力,场上的形势也发生了变化。赵匡胤棍法浑圆自如,无半点破绽可寻;使出的每一棍,都挟带着雷霆般的气势和威力,而且招招相续,绵绵不断,那僧、道二人被逼得手忙脚乱,拼命支撑。战了五六个回合,赵匡胤瞅准时机,左边挡开攻过来的禅杖,右边“当当”两声,击落了道士的双剑,再顺势向前一搠,那道士闪避不及,当胸着了一棍,倒于马下。
  胖和尚情知不妙,双腿一夹,催马就要逃跑。赵匡胤追了过去,大吼一声,泰山压顶一般,棍子直砸在马的腰肋处。可怜那匹健马,顿时被砸得血肉横飞,轰然倒下。那胖大和尚结结实实摔在尘土里,爬也爬不起来。不到一杯茶的工夫,自己的两大高手就遭如此惨败,王剑儿不禁心生害怕,一边的王审琦也暗自叹服,李良则松了一口气,将“燕子铛”放回袋中。
  赵匡胤也不理睬地上的一僧一道,双手将浑天棍横握在胸前,径直来到王剑儿面前,神态自若地说:“王寨主,请赐招吧!天色不早了,在下还要赶路呢!”
  王剑儿的武功,比那一僧一道也高明不了多少,刚才一看赵匡胤的神威,明白若不是对方手下留情,只怕那两人早已成了人家的棍下之鬼!此时哪里还有那种跋扈之心、藐视之意?他稍稍定了定心神,抬起衣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定睛一看,赵匡胤那丰颐隆鼻、宽额浓眉,依稀在哪儿见过。心念一动,在马上拱手问道:“敢问英雄贵姓大名?”
  “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在下赵匡胤是也。不知王寨主有何见教?”
  王剑儿不由得一惊,翻身跳下马背,对赵匡胤连连作揖,嘴里道:“在下有眼不识泰山,多有冒犯,真是罪该万死,还请赵大哥宽恕!”
  赵匡胤听王剑儿如此说,心中十分纳闷,也便下了马,向他询问端详,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原来半年前,韩令坤在开封刺杀辽主耶律德光,紧接着赵匡胤等三人又在洛阳城外大闹枣树林,杀死耶律德光的四名贴身侍卫。辽主震怒,四处张贴榜文,绘出图像,悬重赏捉拿三人,而他们的壮举,也因此传遍中原,令各地豪杰之士敬仰不已。
  当时王仁赡在洛阳看到告示图像,从旁人议论中得知赵匡胤的名字,因心中倾慕,便记在心上,他后来杀辽兵之举,多少受了赵匡胤他们的激励。没想到落草之后,竟在这顺阳山,将心中的大英雄当成了打劫的对象。
  说到这里,王仁赡后悔不迭,拱手道:“在下有眼无珠,几乎酿成大错。听凭赵大哥发落,俺王仁赡绝无怨言!”说着就要跪下。
  赵匡胤连忙挡住,说:“不知者不当罪。王寨主,不必如此!”转身叫过王审琦和李良,对王仁赡一一介绍,接着说:“我们急于去开封,请王寨主赶快让道吧!”
  王仁赡为难地说:“赵大哥,山口的路已被堵住,清除那些木石也颇费时日。现在天色将黑,是否请赵大哥在山寨中歇息一宿,明早再起程?”
  王仁赡的年纪比赵匡胤大五六岁,却一口一个“赵大哥”,赵匡胤见他确是出自至诚,也就随他叫去。此时天色已晚,太阳西沉,赵匡胤心知,除了按王仁赡的话行事外,再无其它办法,只好点头答应。
  王仁赡见赵匡胤答应,心里那个高兴劲头就甭提了,赶紧吩咐手下的小头目,带着一百来号人,去清除山口的木石,又叫几个人,抬上受伤的胖大和尚和瘦道士,领着赵匡胤他们去山寨。
  山寨建在顺阳山西侧的一处陡崖上。走到崖下,夜色已经降临,王仁赡下令点起早已准备好的火把,沿着小径逶迤上山。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才登上山崖。赵匡胤回头望去,只见上百个火把蜿蜒如龙,在昏黑的天幕下,显得十分壮观,借着火把微暗的光,再一瞧,那陡崖又高又滑,徒手根本无法攀登。而脚下这唯一可通山寨的小道,也是崎岖狭窄,举步维艰。赵匡胤心想,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险之地!只要守住这条道,积贮足够的粮食、武器,任你有千军万马,也只能望寨兴叹。
  他一转念,又想到那些拥兵自重的藩镇和以抢掠为生的山大王,无一不是据险而恃,自成一体。当今天下,不知还有多少诸如此类的大小山寨,给一方百姓造成无穷的灾难。想到这里,赵匡胤不禁百感交集,喟然怃然。
  第二天早上,王仁赡设宴为赵匡胤三人饯行。桌子上摆满了陈年佳酿、山珍海味。酒到酣处,王仁赡叫手下端出一只托盘,盘子上放着一个檀香木盒和一把小巧玲珑的短刀。他对赵匡胤拱手行礼,诚挚地说:“赵大哥,在下冒犯虎威,罪不可赦。蒙您大人大量,不仅不怪罪,而且不计前嫌,屈临敝寨。在下感恩戴德,没齿不忘。特备薄礼,还望赵大哥笑纳!”
  他揭开盒盖,里面装满了光彩夺目的金银珠宝,其价值恐怕在万金以上。王审琦在旁边看着,不由得瞪大了眼,直咽唾沫。接着,王仁赡又拿起短刀,将刀从刀鞘中拔了出来。那刀约七寸长,精钢打就,寒光闪烁,锋利无比。
  赵匡胤走过去,将盒子盖上,又从王仁赡手中拿过短刀,插入鞘中,放回托盘,微笑着说:“珠宝、利器皆贵重之物,然君子不夺人之所好。王寨主,你还是收起来吧!你若真把我当朋友,我倒有一言相劝。”
  “赵大哥请训示。”
  “从今往后,你不要再骚扰附近的村民。这些年来百姓够苦的了,你还忍心雪上加霜?告诉你,多行不义必自毙,恶贯满盈之时,报应自会到来。你好好思量一下吧!”李良在旁边听了,心中暗暗叫好。
  “赵大哥教训的是,在下以后再也不敢放肆。”说罢,王仁赡又拿起短刀说:“我知道赵大哥英雄本色,不愿让那些抢掠来的珠宝,玷污了清白之身。这把短刀是俺家传之宝,未沾半点污秽,请赵大哥务必收下,否则便是看不起俺王仁赡了!”说着便双手捧刀,跪了下去。
  赵匡胤见他如此心诚,只好伸手接了过来,递给一旁的李良收好。一把搀起王二赡说:“我的话你可要记住,切莫令我失望!”
  “大哥的话,小弟自当谨记!”
  赵匡胤心中牵挂着家人和结义的两个兄弟,片刻也不愿意多耽搁,王仁赡没办法,只能早早地罢席,让他们三人启程。王仁赡一直送到山口,才拱手作别:“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赵大哥,将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要捎个信来,俺王仁赡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赵匡胤一跃上马,对王仁赡拱拱手说:“后会有期。”说罢,三人便策马一路向北疾驰而去。
  话说赵匡胤、李良、王审琦三人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一路风餐露宿,出了邓州,越过许州,只用了七天就到达了开封。
  开封是中原重镇,历史悠久的古都。早在战国时期,魏惠王就在此建都,号曰大梁;汉置陈留郡,后魏置梁州,唐代置汴州;后梁、后晋皆定都于此,号为东京,置开封府;辽主耶律德光入据开封时,曾降其为汴州,后汉高祖刘暠一进开封,马上恢复为东京,重置开封府。经过历代的经营扩建,开封城周回数十里,城墙高大坚固,布局规整有序,防御系统严密,成为当时规模最大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赵匡胤的岳丈家就在开封,对开封自是相当熟悉。他领着王审琦和李良,从城南中门朱雀门进城,一路直奔相国寺旁边的悦来客栈。由于后汉刚刚建立,根基未稳,开封城中驻扎了大量的军队,巡逻的士兵和零散的兵勇在街上随处可见。赵匡胤拉住一个士兵,向他打听郭威的队伍驻地,才知道郭威已被朝廷命为枢密使,总管军事机务,枢密院暂设在相国寺。
  相国寺前身为大建国寺,建于北齐,唐代重修,因唐睿宗原封相王,故登基之后,改名为相国寺。其规模宏伟,巍峨壮观,寺中各类房屋多达千余间,中庭廊庑可容纳近万人,堪称天下第一古刹。
  赵匡胤匆匆擦洗完毕,来到相国寺,只见寺门台阶上站着两排手持长矛的卫士。他刚要过去询问,寺内走出一个年轻的军校,浓眉大眼,虎背熊腰,挎着腰刀,煞是威武。
  赵匡胤忙上前迎住,双手抱拳:“这位壮士,在下想向你打听个人,不知可否?”
  “尊驾所问何人?”
  “请问慕容延钊、韩令坤是否在枢密院当差?”
  那军校听到这两个名字,眼睛一亮,盯着赵匡胤看了半晌,忽然开口道:“对,你就是赵兄,赵匡胤!哈哈,你终于来了!”
  “壮士何以知道在下的名字?”
  “经常听人念叨,岂有不知?赵兄无须细问,请随我来!”
  相国寺回廊杂沓,赵匡胤曲曲折折,不知转了多少个弯,终于来到一间朱漆房门前。那位将军一把推开房门,高声喊道:“韩兄,慕容兄,你们看谁来了?”
  慕容延钊和韩令坤正在下棋,抬头一看,赵匡胤站在门口,都惊呆了!韩令坤将手中的棋子一扔,大喊一声“三弟”,便朝快步走来的赵匡胤迎了上去。
  兄弟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三人坐下,彼此将几个月来所发生的事情,从头细说了一遍。原来赵匡胤的父亲已从凤翔调来开封,全家也跟着搬到此地。
  “刚才那位兄台是——?”赵匡胤忽然问道。
  “噢,他叫石守信,我们都叫他石头!那可是个打起仗来不要命的家伙啊!”韩令坤抢着答道。
  傍晚,赵匡胤回到开封的新家,与家人别后重逢,自然有说不完的话。
  第二天,赵匡胤吃过早饭,向父母问过安,便出了家门,来到悦来客栈找李良。赵匡胤拍了拍李良的肩膀,笑道:“李良,昨天慕容大哥他们可来过?”
  “来过!慕容大哥那么飘逸潇洒,令人好生仰慕。”赵匡胤接着又问:“王审琦没有再欺负你吧?”
  李良眉头一蹙:“他敢!”赵匡胤见他气还未消,连忙打哈哈道:“那就好。走,我们去相国寺!”
  赵匡胤去客栈楼上叫来王审琦,与李良三人来到相国寺。李良见相国寺如此宏伟壮观,不禁感慨万千道:“龙兴寺若有这里一半的规模,我师傅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呢?”
  慕容延钊、韩令坤、石守信都在。大家一见面,免不了又是一番介绍寒喧,彼此都很投契。
  慕容延钊说:“三弟,当时在洛阳城外,我们约定好,都投郭将军帐下,现在伯父在京城,身为护圣都指挥使,君子见机而制宜,三思而后行。怎么决定,就看你的了。”
  “无须再想。小弟早已决定,投郭将军帐下,与各位兄弟一起,携手同心,将来好好干一番事业。只是不知郭将军是否愿意收留?”
  赵匡胤在襄阳为王彦超拒绝,心中颇存疑虑。
  “三弟不必担心!俺们早已向郭将军推荐过你,何况咱们在洛阳城外杀鞑子的事,他也知道,哪有不收的道理!”
  韩令坤听说赵匡胤仍然决定投奔郭威,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娘的,俺们兄弟三人,再加上石头、王兄和李良兄弟,便是横行天下也不怕了!”
  “那何时去见郭将军呢?”赵匡胤问。
  韩令坤说:“算日不如撞日。郭将军正在知客殿处理机务,俺这就领你们去见他,如何?”
  赵匡胤略作沉思,抬头对李良说:“李良,让你投军当兵,你愿不愿意?”当时天下动荡,僧人、道士从戎的不计其数,早已司空见惯,况且李良遵师命下山,原本就有跟随赵匡胤的想法,也就一口应允。于是,赵匡胤等三人当即跟随韩令坤去见郭威。
  郭威在当时是名震天下的大英雄,字文仲,本来是邢州尧山人,三岁时随父母迁居太原。他身材魁伟,勇猛好斗,年轻时也是沾染了一身无赖习气的主,因为曾经在身上刺了一只青雀,所以人送他一个外号“郭雀儿”。郭威十八岁就效命沙场,投在潞州留守李继韬麾下。虽说投身军中,可是那专爱抱打抱不平的性子,依旧不改。
  有一次,郭威喝醉了酒,来到上党市场。那市场上有个屠户,身高力大,凶暴异常,普通百姓都惟恐避之不及。郭威早就想好好教训一下那家伙,为四围的百姓出口恶气,于是故意让那屠户亲自给他割肉,百般挑剔,稍不如意,就大声叱骂。
  那屠户何曾受过这等恶气?勃然大怒,把衣服往两边一扯,对郭威说:“有种你就杀了我!”郭威二话不说,拔出刀来便捅入屠户肚子里。后来郭威被官府抓住要治罪,但李继韬爱惜他是个将才,找个机会,故意放他逃走了。
  再后来,郭威又被河东节度使刘知远罗致帐下,深得信任。晋出帝开运末年,契丹犯帝阙,晋帝北迁,郭威与苏逢吉、杨邠、史弘肇,劝刘知远建号称帝。刘知远在太原登位时,百事草创,四方犹梗,新朝的内外机要事务,多依赖郭威。刘知远进驻开封,建大汉国号,即封郭威为枢密使、检校太保、总领天下兵马。郭威不仅勇力过人,而且通兵法、知权谋,胸怀远大,为天下英雄所敬仰。
  韩令坤领着赵匡胤一行,来到郭威处理机务的临时处所知客殿,叫他们在殿外等候,自己先进去通报。一会儿,韩令坤出来,悄悄对赵匡胤说:“郭将军让我领你们进去,看样子他挺高兴的。”
  众人来到殿中,行过礼,韩令坤一一介绍,郭威满脸笑容地招呼众人坐下,对赵匡胤说:“久闻贤侄大名,延钊、令坤也多次在我面前提起你,夸你智勇双全,是人中之杰,今日一见,果然是英气逼人!长江后浪推前浪,将来就看你们这些青年英雄的啦!”
  赵匡胤见郭威跟父亲差不多年纪,方脸大耳,虎目生威,虽然位极人臣,却和蔼可亲,心中的仰慕不觉又增了几分。站起来,双手抱拳,上前对郭威道:“蒙将军夸奖,在下深感惭愧。久闻将军胸怀江海,吞吐日月,广纳天下贤才,故与两位朋友前来投奔,愿效奔走之劳。”
  郭威哈哈一笑,说:“你父亲与我同庚,现任护圣都指挥使,你何不跟随父亲,一来可彼此照应,二来于晋升更为有利?”
  赵匡胤朗声回答:“在下虽驽钝,却也耻于托庇父荫,乞食余泽,而宁愿凭自己的真本事效力沙场,自取前程!”
  “好一个效力沙场,自取前程!”郭威在几案上猛击一掌,倏地站起来,“好小子,有志气!就凭你这句话,我也不会让你走了。你先留在我帐下,与令坤等人同为军校,等将来积有功劳,我再向朝廷保荐。”
  王审琦也被录为军校,李良则编入郭威的侍卫亲兵。三人谢过郭威,同韩令坤一道出了知客殿,赶紧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慕容延钊、石守信。大家一听,自是高兴万分。
  韩令坤在一旁兴高采烈道:“咱们兄弟今晚一定要去“倚香楼”喝个痛快,一来为兄弟们找到安身立命之所,表示庆贺,二来嘛,也算是为三弟,还有李良他们洗尘。大哥,你看如何?”
  慕容延钊听了,在旁边淡淡一笑,兀自不作声,韩令坤可就有点急了,连忙转头跟石守信求救。
  这“倚香楼”是开封最有名的妓院,石守信、王审琦都是好色之徒,平日里自然经常光顾,如今见韩令坤一提议,纷纷点头。
  赵匡胤本不愿去,但见大家都兴致极高,自己不去,恐怕扫了大家的兴,只好答应了。
  
 第四章 倚香楼仗义救美 伏牛山降虎存君
  当天傍晚,赵匡胤和他的一帮兄弟,兴致勃勃来到端池街的“倚香楼”。端池街是开封有名的花街,妓院林立,酒楼遍布,无数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日日在此千金买笑,偎红倚翠。
  几个人一进大门,涂脂抹粉的鸨母,一阵风似地迎上来,一口一个客官,比见了亲爹还亲,扭着肥臀,将他们引到二楼的一个大房间坐下。楼上传来悦耳的歌声。
  韩令坤翻着菜谱,点好酒菜,大家喝着茶聊了一会儿闲话,酒菜陆续端上来,山珍海味摆满了桌子。紧接着,六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如一团彩云似地飘了进来,分别站在每一位客人旁边,笑闹着直往客人身上贴。韩令坤、王审琦早就习惯了这种场合,可李良刚从龙兴寺出来,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张脸通红,显得不知所措。
  慕容延钊端着酒杯站起来道:“来,三弟,王兄,李良,喝了这杯酒,算是为各位接风了。”说罢,一饮而尽。众人也都豪气冲天,一饮而尽,只有李良端着酒杯,犹豫着不敢喝,尴尬地看着赵匡胤。
  赵匡胤看他窘得满脸通红的样子,忍不住笑着说:“李良,你就喝了吧!入乡随俗,况且只要你心中有佛,何必拘泥于形式呢?”韩令坤在旁边起哄:“你再不喝,俺可要硬灌啦!”说着就要动手,李良见赵匡胤如此说,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半杯。
  酒过数巡,众人都已酒意盎然。石守信抱着身边的姑娘,连摸带搂地忙活开了。韩令坤则干脆一张大嘴,在姑娘脸上纵横驰骋,不亦乐乎。李良几杯酒灌下肚,早就晕晕乎乎,云里雾里。
  身旁的姑娘见他生得俊秀,忍不住芳心荡漾,时不时故意用高耸的胸脯去碰碰他,要不就将樱唇挨着他的脸颊,在他耳边娇声软语地挑逗。李良何曾见过这种光景?越发拘谨,红着脸,一动不动坐在那里。那姑娘又嗔又气,暗地里伸手纤纤玉手,在他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痛得李良猛地一惊,只好强忍住痛,不敢吭声。
  正当众人喝得不亦乐乎之时,楼上的歌声停了,随即听到楼上“砰”地一声响,听得出是酒壶摔碎的声音,紧接着,脚步声、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哭喊声,纷至沓来,乱作一团。
  李良早就坐不住了,便趁着机会赶紧起身,出门想看个究竟。他走出房门一看,只见楼上一个彪形大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连踢带踹,对一位纤弱的姑娘大打出手。那姑娘连滚带爬地想向楼下逃跑,那汉子仍然追着痛打。姑娘拼命挣扎,一不小心,从楼梯上滚了下来,正倒在李良的身边。
  那姑娘猛地扑过来,一把抱住李良的双腿,哭喊道:“大哥,救救我!”
  李良一看,那姑娘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衣衫不整,钗鬓凌乱,额角摔破了,鲜血直流,仰着一张满是泪水的脸,脸上一双明亮而充满稚气的眼睛,饱含着惊惧与哀求。
  李良望着那张清丽的脸、那双眼睛,尤其是嘴角边浅浅的酒窝,下巴左边的一颗小红痔,心里不禁一阵颤栗,脑海里浮现出小时候和妹妹一起荡秋千的情景。
  正在李良出神的时候,大汉来到那姑娘身后,伸手便要揪她的头发。那小姑娘紧抱李良的腿,凄厉地喊道:“大哥,救我!”这一声呼喊,将李良从发呆的状态中惊醒。他热血奔涌,抢前一步,一掌打开对方的手,将姑娘拦在身后,大喝道:“滚开,别碰她!”
  那大汉一看李良身形瘦弱,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模样,冷笑一声道:“瞧你那细皮嫩肉,也敢跑来逞英雄。干脆跟这婊子一起去陪我们家少爷吧!正好我家少爷也喜欢你这一种的。哈哈……”
  李良一听,火冒三丈,也不说话,纵身跳起,左脚猛地踢出,把那家伙踢了个四脚朝天,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一帮恶仆见自己人吃了亏,气势汹汹围了过来,指着李良吼道:“哪里来的野小子,竟敢管咱家少爷的事!你知道咱家少爷是谁吗?咱家老爷乃天平节度使,讳名高行周,咱家少爷就是在戚城击退辽军,立下赫赫战功的少年英雄高怀德。识相的赶快滚,别扰了咱家少爷的雅兴!”
  李良正在气头上,双眼一瞪道:“我管你是什么节度使,什么英雄,看你们今天谁敢动这姑娘一根汗毛!”
  高怀德一看,李良丝毫没有让开的意思,右手一招,六七个喽啰一拥而上,扑向李良。
  再说,里面赵匡胤等人,见李良迟迟不回,外面又吵得沸沸扬扬,连忙出门,正好看到一帮豪奴在围攻李良,也就不问青红皂白,犹如饿虎扑食,打将过去。那几个豪奴哪是他们的对手?转眼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还有一个,竟被韩令坤扔到楼下去了,也不知是死是活。余下的那几个还想去助阵,被高怀德制止了。他鼻子翕动了几下,阴沉着脸问道:“敢问几位是何方英雄?”
  慕容延钊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就是慕容延钊,他是赵匡胤,那位是韩令坤……”高怀德听了,眉头一蹙,心知今天的亏是吃定了,说声:“我们走!”便招呼手下喽啰,离开了“倚香楼”。
  高德怀一走,吓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的老鸨,才露出头来招呼客人。她一边招呼围观的客人回房,一边对赵匡胤等人说:“多谢各位客官救了绿珠姑娘。那挨千刀的高怀德,仗着家里有权有势,在开封府胡作非为,无人敢惹。说好了咱们绿珠姑娘卖艺不卖身,他偏要霸王硬上弓……”
  原来她叫绿珠!
  李良回头看着依然瘫在地上的小姑娘,心里有说不尽的怜惜。他弯腰扶起绿珠,上了楼梯,走进绿珠的房间,扶着她坐下,然后取来毛巾,小心翼翼地擦去她额头和眼角的血。觉察到绿珠的眉毛跳动了一下,他轻声问:“疼吗?”手放得更轻。
  绿珠长长的睫毛一动,两行泪水顺着秀气稚嫩的脸,又流了下来。
  望着那张酷似妹妹的脸,李良心里一阵黯然神伤。如果妹妹尚在人世,也应该有这么大了吧?
  “绿珠姑娘,李良正在暗自伤神,鸨母一颠一颠地走了进来。李良搬了张凳子,让鸨母坐下,向她询问绿珠的身世。
  鸨母告诉他,这姑娘姓陈,潞州人氏,本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琴棋书画无一不通。谁知去年契丹南侵,兵乱中家人离散,她落入人贩子之手,并以五百两白银的价格,卖给“倚香楼”。
  鸨母的话,又勾起了绿珠对痛苦往事的回忆,她情不自禁地伏在桌子上,放声大哭。李良强忍泪水,走过去,在她肩膀上轻轻地拍了几下,安慰道:“绿珠姑娘,别哭了。这样会伤身子的!”
  绿珠哭着哭着,突然转过身来,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双手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呜咽着哀求道:“大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你……你带我走吧!作牛作马,我……我也心甘情愿!求求你,带我走好不好?”
  那鸨母刚才还为绿珠伤心流泪,唉声叹气,一听说她要走,立马站了起来,“走?往哪走?你真要走,我还巴不得呢,拿银子来啊!五百两,加上这两年的花销,至少有一千两吧!只要有银子,你想去哪就去哪,我才懒得管呢!没钱,想都别想!哼!”
  绿珠听了,呆在一旁,只是哀哀哭泣。李良看着她悲泣的样子,忍不住一阵心痛,可是他哪儿来这么多钱赎她出去呢?即使赎她出去了,自己无家无业,又如何安置她呢?
  李良走过去,轻轻扶起绿珠,替她擦去脸上的泪水,柔声道:“绿珠,你别着急,大哥会想办法把你赎出去的。以后别总是这么哭了,当心哭坏了身子。”
  绿珠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李良年轻英俊的脸,听话地点点头,哽咽道:“大哥,你说话可要算数啊!你一定要带我出去,我等你来接我呢!”
  李良一狠心,快步走出房门。
  一帮人走出倚香楼的时候,已是深夜。天空中淡月如钩,疏星斜挂,街道上行人稀少,显得格外空旷。晚风中吹来一阵呜呜咽咽、如泣如诉的箫声,越发令人倍感凄凉。李良仰头看着天空,忽然感到一阵异常的忧伤,一种属于尘世的忧伤。他忽然想起下山前,广济大师看自己时的眼神……却说高怀德带着一帮手下,垂头丧气地离开“倚香楼”,回到父亲在开封府特意给他建造的府邸,又是摔东西,又是骂人,浑身气不打一处来。这也难怪,自打出生到现在,这二十三年来,他何曾受过这等窝囊气?
  父亲高行周在后晋时,就是朝廷倚重的一员大将,曾率兵镇守延州、滁州,后任洛阳留守。后晋开运初,契丹屡屡犯边,高行周又被任命为北面前军都部署;后汉建立后,对高行周百般优抚,拜为天平节度使,总镇一方,权势显赫。高怀德十五岁就跟着父亲上阵杀敌,也立下了许多战功,尤其是他二十岁时,在戚城遭遇契丹大军,他率领数十名精兵,率先杀进敌阵,夺取对方的将旗,立下奇功。后晋帝亲赐宝带名马,还提升他为牙将,成了当时的风云人物。后汉初,朝廷为了拉拢高行周父子,又拜高怀德为忠州刺使。
  高怀德这次来开封,是来接受朝廷封赏的。他本想像以往进京城一样,尽情寻欢作乐,可万万没想到,在倚香楼竟然因为一个小姑娘,引出了一伙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愣是不买他的帐,玩儿似的,就把他一帮手下给打得鼻青脸肿。
  平时高怀德去妓院,老鸨都是巴儿巴儿地讨好,谁敢跟他抢中意的姑娘?可是,当时他一看赵匡胤等人的身手,就知道自己出手是自找难看。何况郭威现在权倾天下,连当今天子都对他忌惮三分,若是得罪了他,只怕他们父子将来死无葬身之地,只好暗自晦气地走了。不过“倚香楼”这笔帐,他也牢牢地记在心里。
  高怀德经此一事,也无心寻花问柳,在京城盘桓数日,便恨恨地离开,前往忠州赴任去了。他这一走,绿珠的日子,也就好过多了。
  天气一天天转凉,重阳节刚过,人们便换上了秋装。这时候,传来了后汉高祖刘暠要亲征邺州的消息。
  原来杜重威拒绝朝廷调度,在邺州勾结辽军,意图不轨。刘暠令高行周为招讨使,镇宁军节度使慕容彦超为招讨副使,前往征讨。谁知两人来到邺州城下,因为意见不合,迟迟不肯出兵。刘暠担心大军驻守在外,迟早会引发兵变,便决定御驾亲征。
  刘暠临行前将京城的军政大事托付郭威,自己率领大军,浩浩荡荡向邺州进发。刘暠这一走,朝廷政务全由郭威一个人处理。郭威夙兴夜寐,不敢出半点差错。每天送公文的人络绎不绝,他整日待在知客殿里,几乎足不出户。
  这天上午,郭威处理完公务,看到外面天高气爽,突然豪兴大发,要去城外伏牛山打猎。他命人准备马匹弓箭,带着赵匡胤、韩令坤等人,兴致勃勃出了城门。
  伏牛山在开封城西十三里。此山并不高峻,却连绵起伏,方圆数十里。众人打马上山,满山茅草和灌木,被山风一吹,起伏如波浪。众人久未出城,心中憋闷,被风一吹,不觉精神大振,纷纷策马奔驰。
  飞奔的马蹄声打破了山上的寂静,灌木丛里的野兔、野鸡受到惊吓,纷纷四处逃窜。众人弯弓搭箭,瞄准猎物射去,一旦射中,便大呼小叫,又开始寻找下一个猎物。众人里,数郭威和王审琦的箭法最为高明,也最有经验,哪里有点风吹草动,抬手即射,几乎箭无虚发,引得围猎的将士齐声喝彩。
  然而这种射杀野兔野鸡所带来的乐趣和兴奋,很快就消失了,作为军人和猎手,郭威渴望那种搏杀猛兽的刺激与快感。他将马缰一带,朝树林深处跑去。赵匡胤怕出意外,紧随其后。李良也赶紧跟了上去。
  前面是一片洼地,灌木丛生,不时有突兀嶙峋的怪石挡住去路。郭威跳下马,手持弓箭,往前一路追寻。忽然,一道黄黑色的影子,在茅草中一闪而过。凭着直觉,郭威知道那是一只小老虎,这也就是说,附近必定有只大虎。
  郭威屏住气息,缓缓前进,突然闻到一股强烈的膻腥味,情知不妙,急忙转身,谁知慌忙中,一只脚卡在石头缝隙里,怎么也拔不出来。这时,只听一声怒吼,一只斑斓猛虎,朝他直扑过来。郭威心想,此番休矣!
  就在郭威闭上眼睛等死的时候,却听到老虎一声怪叫,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李良和赵匡胤已经赶到了。李良见情势危急,扬手发出一枚燕子铛,“嗖”地一声,正中老虎右眼。那白额虎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尾巴一甩,翻身而起,又向郭威扑去。
  这母老虎为了救护幼崽,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了,左眼流着血,一声怒吼,锋利的牙齿,白森森露在外面,扬起两只巨大的爪子,就要向郭威扑去。赵匡胤来不及拔出佩刀,大吼一声,张开双臂,一把将白额虎拦腰抱住,用头拼命顶住老虎的下巴,脚下用力一蹬,连人带虎一起,滚落在茅草里。
  赵匡胤死死勒住老虎的脖子,暗自用力,勒得那虎不住地在茅草中打滚,试图摆脱他的钳制。赵匡胤丝毫不敢放松,死死地抱住。一人一虎就这样僵持着,翻滚着。李良在一旁干着急,可又不敢发手中的燕子铛,惟恐伤了赵匡胤。
  相持一段时间之后,赵匡胤全身都麻了,胳膊上的力气也越来越小,可还是死命地抱住老虎,不敢松手。不久,他感到老虎滚动的频率越来越慢,挣扎的力气也慢慢减弱,心中一喜,使出最后的一点力气,猛力一勒,老虎软绵绵地瘫了下来,一动也不动了。
  李良连忙跑过去,用腰刀在老虎身上猛力一砍,见没有动静,对躺在地上的赵匡胤喊道:“赵大哥,赵大哥!老虎死了。你没事吧!”
  赵匡胤睁开眼睛,瞧了一眼躺在身边的老虎,仰天瘫倒在茅草地上,几乎虚脱过去。
  郭威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用手在老虎鼻子上探了探,再看看赵匡胤,连声赞叹道:“好小子,你哪来的这么大力气,硬是活生生将一只三百多斤的母大虫给箍死了!”
  这时,慕容延钊、韩令坤等人,也寻声找来,见了那躺在地上的赵匡胤和死老虎,不知是怎么回事。待李良一一细说,也无不惊叹佩服。
  众人把赵匡胤扶起来,发现他背部的衣服,被虎爪抓得稀烂,露出几十道深浅不一的血痕。赵匡胤这才感到疼痛。
  郭威走到赵匡胤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眼中满含赞许和感激的神色,说:“匡胤,今天老夫这条命,是你救下的。多谢!”
  郭威伏牛山大难不死,回城后全力主持大局。不久,邺州前线传来消息,说是刘暠亲自率领将士攻城,伤亡惨重,仍然无法攻下城池。
  郭威心知这一战非同寻常,关系到天下全局。若攻城不克,杜重威得势,必然会进犯东京,各路将领拥兵观望,情势将变得十分复杂。他一方面调集京城附近的军队,加强京城的防卫,一方面四处搜集情报,仔细研究邺州的战局,思量攻城的良策。
  赵匡胤见郭威整日苦苦思索,心事重重,估摸着是因为邺州战事,回到家中,便悄悄翻开《舆地与兵法》,仔细研究邺州的地形特点,越看越觉得此书奥妙非常。
  这天晚上,赵匡胤带着亲兵在殿外当值,郭威眉头紧蹙,走出殿来,一边踱着步子,嘴里兀自念叨着:“攻还是围?……围还是攻?”
  “将军是因为邺州战役决定不下吗?”赵匡胤走到郭威身边,轻声问道。
  “你如何知道?”郭威微微有些吃惊。
  “末将妄自猜测。”
  “那你以为邺州之战,是速攻为好,还是围城逼降好呢?”
  “邺州是名城古都,中原重镇,城墙坚固,四面空旷,易守难攻,况且杜重威苦心经营日久,甲兵勇猛,士卒同心,更有辽军相助。若想一举攻下,确非易事。依末将看来,不如四面包围,断其粮草,绝其援军,不出两个月,必然自乱。如此一来,杜重威除了投降,再无其他生路。兵不血刃而屈人之师,方为上策。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郭威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心中暗自感叹,接着又问:“皇上急于夺城,为之奈何?”
  “皇上求胜心切,原因有二:一是担心邺州耗时过久,京城有失;二是忧虑各路将士居心叵测,乘机作乱。请将军修书一封,说明京城的部署情况,既可以自避嫌疑,又可以消除皇上后顾之忧。如此一来,皇上自然会考虑围城逼降的建议了。在下斗胆胡说,不当之处,还望将军勿要怪罪。”
  郭威没想到赵匡胤不仅勇猛过人,而且卓有见识,倒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将才,心中不禁暗自惊奇,尤其是“自避嫌疑”之说,连自己都没想到。这赵匡胤年纪轻轻,心思却如此细密。
  郭威思及刘暠素来多疑,自己擅自调动兵马之事,还未及禀告,如果有小人从中作梗,那刘暠必定会以为自己有异心,后果将不堪设想!他连忙回到大殿,反复斟酌推敲,写了一封书信,表明心迹,献上计策,派人火速送往邺州。
  刘暠看了郭威的信,如释重负,下令停止攻城,命令高行周、慕容彦超将邺州城四面包围起来。捱了不到一个月,城中粮草已尽,军心离散,杜重威一看局势今非昔比,惶惶不可终日。刘暠乘机派人送去劝降信,许诺赦免他的罪过,并仍授以检校太师之职。杜重威此时走投无路,只好素服出降,拜谒汉主刘暠。
  刘暠在邺州停留了数日,留高行周为邺州留守,兼天平军节度使,自己和杜重威则立刻动身返回开封。郭威率领文武大臣,在城外亲迎銮驾。刘暠对郭威的围城之策,大为赞赏。自此,郭威对赵匡胤另眼相待,将他视为心腹。
  刘暠本属沙陀部落,他担心汉人不服,便以同为刘姓为由,强引汉高祖为远祖,改国号为汉。这次邺州告捷,除去了杜重威这个心腹大患,便又乘机建宗庙,定乐舞,大行祭祀典礼,借此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正统地位。
  不料皇太子刘承训,身体素来羸弱,因为在祭祀中受了风寒,加上数日来奔波劳累,竟然一病不起。尽管御医耗尽心思,多方治疗,仍未见疗效,终于在十二月撒手西去,年仅二十六岁。
  老年丧子,是人生的一大伤心事。何况刘暠诸子中,只有刘承训最得宠爱,为人孝顺仁厚,明事达理,是他心目中最佳的皇位继承人。因此,刘暠伤心不已,在爱子的灵前一次次地晕厥过去。
  在郭威等人百般安慰下,他终于同意将灵柩送回太原安葬,可从此以后,刘暠终日不见一丝笑容,心中常怀忧戚,身体眼看着一天不如一天。
  鞭炮声中,又迎来了新的一年,却无法驱除笼罩在后汉皇宫上的阴霾。刘暠病体未愈,为了清除晦气,求得吉祥,诏令将这一年,改为乾元年,大赦天下。然而,人的寿命自有定数,即使身为人君,拥有四海,大限一到,照样无法挽回。到了正月末,刘暠的病越来越严重,他深知自己痊愈无望,急召枢密使郭威、杨邠、宰相苏逢吉,宋州节度使史弘肇四人火速进宫。
  郭威接到诏令,心中猛然一惊,不敢怠慢,当即赶往皇宫。他和其他三位大臣,来到刘暠的病榻前,见他面容憔悴,气如游丝,不禁悲从中来。
  刘暠强睁开眼,望了望跪在病榻之前的四位顾命大臣、次子刘承祐,见他们面含忧戚,便拼着全身的力气说:“诸位爱卿不必悲伤,人固有一死,亦何惧哉!惟承训已殁,承佑当依次即位。朕虑他年少,将来国事,全靠诸位爱卿了!”
  四人一齐跪下,应道:“臣等必将竭心尽力,辅佐幼主!”
  刘暠长叹一声,抓住郭威的手说:“郭爱卿,眼下国基已立,辽人亦不敢南侵,但需谨防杜重……”说到这里,喉咙里一口气上不来,眼睛瞪着,似有无限的不甘。
  苏逢吉等人慌得手足无措,刘承祐却要出门,唤后妃、皇子前来送终。郭威一把拉住他,虎目一扫道:“殿下暂时不要着急!”刘承祐被他这么一望,不由得后背发凉,只好停下。
  郭威大步走出殿外,令人草拟了一份诏书,命令大内侍卫,带着三百禁卫军,即刻前往杜重威的私宅,捉拿杜重威以及他的三个儿子弘璋、弘琏、弘遂,押往市曹斩首。
  一接到杜重威父子已斩的消息,郭威急奔御寝,附在刘暠耳边轻轻地说:“陛下,杜重威父子已在市曹处斩了。”刘暠喉咙里咕隆了一声,随即双眼一闭,溘然长逝。
  当天晚上,郭威与苏逢吉等人商议,并请示刘承祐,为防止引起混乱,决定暂时密不发丧。同时加强京城防卫,提防辽军乘机来犯。待一切安排妥当之后,才于二月中旬,在万岁殿内召集文武百官,宣读先帝遗诏:“周王承祐,于灵柩前即位。规章制度,一依旧制。”当天,内外发哀,谥刘暠为高祖,葬于皇陵。
  三月,刘承祐正式登上广政殿,会见群臣。这刘承祐年方十七岁,心胸狭隘,志大才疏,他见父皇去世以来,自己虽然贵为天子,却处处受到郭威、杨邠、史弘肇等人的牵制,根本无法发号施令,心中大是不满,可是自己刚刚即位,羽翼未丰,万事还得仰仗这班老臣,不得不将满腹怨恨埋藏在心里,表面上对他们还是毕恭毕敬。
  赵匡胤的妻子贺氏,闺名绮云,是贺景思的长女,容貌秀丽,性情温顺,颇得公婆的喜爱,和赵匡胤的感情也很好。五月里,绮云生了孩子,母子平安,孩子满月那天,赵府张灯结彩,大摆宴席。赵弘殷身为都指挥使,赵匡胤又是郭威的亲信,故旧自是不少,这一天,赵府宾客盈门,热闹非凡。慕容延钊、韩令坤、石守信等人也都前来帮忙。
  赵匡胤满脸笑容,忙着招呼前来贺喜的客人。正在宾客喧哗之时,一个国字脸、浓眉大眼的男子,走上来道:“在下郭荣,与妹夫张永德,奉家父之命,前来向赵兄道喜!”从身后随从手中,取过两个装饰精美的礼盒,“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赵兄笑纳!”
  赵匡胤早就听说过誉满京城的“郭家双杰”,没想到两人今天竟一同前来贺喜,连忙拱手作礼,双手接过贺礼道:“郭将军大驾光临,如何敢当?两位快里面请!”说完,与韩令坤、石守信,陪着两人往客厅里走。
  郭荣本姓柴,邢州龙冈人,是郭威夫人的娘家侄子,从小跟着郭夫人长大,跟随郭威左右。当时郭威家道沦落,膝下无子,见柴荣谨慎厚道,惹人怜爱,就将他收为义子,改姓郭。后汉初,郭威向汉高祖举荐,授左监门卫将军。郭荣比赵匡胤年长六岁,虽然出生寒微,却是仪表堂堂,雍容大度,而且兵马娴熟,精通兵法谋略。
  张永德是并州阳曲人,与赵匡胤是同庚,精于骑射,据说曾在校场左右各距五十步,设十个箭靶,自己手握十支利箭,策马疾奔,左右开弓,十发十中,在京城一时传为佳话。由于他父亲张颖和郭威是至交,郭威见他武艺超群,便将女儿许配给他,因而成了郭家的女婿。
  郭荣虽年纪轻轻,却极有心计。自从刘承祐登基以来,郭威以顾命大臣身份执掌军政大权,君臣矛盾不断扩大。为防不测,他便秘密开始着手积聚力量。一方面,结交外镇将领,连成声势;另一方面,则竭力拉拢京城中的青年才俊,以形成自己的中坚力量。
  从某种意义上说,谁能得到这批青年将士的支持,谁就占据了政治上和军事上的主动权,也就拥有了未来的无限可能,郭威心里十分清楚这一点。他之所以派郭荣亲自来赵府贺喜,很明显就是有意拉拢赵匡胤等人。
  酒宴上,众人都是武将,喝得豪气干云,闲聊之中也多是些战场厮杀之事。韩令坤满脸通红对郭荣道:“他娘的,俺听说李守贞父子起兵谋反,我们兄弟早就闲得受不了啦,就盼望能痛痛快快,去战场上厮杀一番,强似在这里闷得发慌!”
  郭荣微微一笑,故作神秘地说:“告诉各位一个消息。朝廷很可能派家父前往统帅众军,讨伐叛贼。各位切莫泄露出去!”
  
 第五章 郭威智取河中府 英雄暗醉温柔乡
  时近中秋,皓月临空,皇宫大内里,重重叠叠的凤阁楼台,沐浴在如梦如幻的清辉之中,显得肃穆而深邃。广政殿内,轻烟缭绕,烛影摇曳,汉主刘承祐心神不宁,在大殿中走来走去。他那瘦弱的身躯在宽敞的殿堂中愈显单薄,脸上流露出似乎不堪承受的焦虑与忧思。
  自从李守贞等三镇叛乱,刘承祐再也无心和那些嫔妃宫娥寻欢作乐,为确保自己的皇位焦急筹划,以致思虑重重,寝食难安。
  这李守贞在后晋时,就是位高权重的大将,素来镇守北疆,颇有威望,当时教坊伶人所唱曲子中,有“天子不须忧北寇,守贞面上管幽州"之语。他与杜重威是生死之交,后晋末,契丹入侵,他俩合兵于邺州,共抗辽军。结果在滹沱河为契丹所乘,两人投降,百姓恨之入骨。辽兵北撤后,汉主建国,他上表称臣,授以太保之位,移镇河中府,依然是统帅重兵、独当一面的节度使。汉高祖刘暠死,杜重威被诛,他心中不安;加上新主刘承祐年轻智短,四位顾命大臣资历比他浅,他以为有机可乘,便萌生了异心。
  李守贞铁着心,一门心思起兵造反,还有一个隐秘的原因。原来,河中城有个叫总伦的僧人,暗地里知道李守贞的心意,就跑去见他,吹嘘自己的占卜术天下第一,还说什么他命当为人君,如此等等。
  李守贞一听大喜,大大赏赐了他一番。这事过了不久,又有一个来自峨嵋的道士,自称善听声音,还能依声推断人的贵贱。李守贞便把自己的家人叫出来,让那道士挨个听其声音。
  李守贞的次子李崇训,刚娶了兖州刺史符彦卿的女儿为妻。那术士装模作样,听听这个,又听听那个,不言不语,后来听到符氏的声音,说她命中有大富贵,将来必能母仪天下。李守贞本就想谋反,听了道士的话,称帝的野心更为坚定,便加紧修缮城墙,积聚粮草,打造兵器。
  正在这时,军校出身的赵思绾,在长安发动兵变,占据城池,屠杀守吏,并派人给李守贞送来书信礼物,表示愿意归顺李守贞。李守贞大喜过望,俨然以帝王自居,自称秦王,下诏书封赵思绾为晋昌军节度使、检校太尉。紧接着凤翔节度使王景崇,因为与朝廷发生矛盾,也派使者和李守贞联合,以图大事。李守贞得此二人相助,以为自己起事上合天意,下顺人心,愈加猖狂起来。
  河中、长安、凤翔三镇先后谋反的消息,在朝廷引起了极大震动。汉主刘承祐与大将郭威等紧急商议后,决定派澶州节度使郭从义率兵三万,攻打赵思绾;玢州节度使白文珂率兵五万,讨伐李守贞;陕州节度使赵晖率兵三万,征讨王景崇。
  三路兵马同时西进。郭从义赶到长安城下,与赵思绾一交锋,便损兵折将,转而畏缩不前;白文珂对李守贞本来就有所忌惮,抵达同州后,借故逗留不前;赵晖率兵来到咸阳,调集军需,部署兵士,一时之间,也不敢轻易发动进攻。双方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八月,直把广政殿里的刘承祐急得团团转。
  这天,一大早就将苏逢吉召到宫中,商议对策。苏逢吉与郭威素有过节,想借此机会将他排挤出京城,所以当刘承佑问他有何应对之策时,便作出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道:“三镇战局毫无进展,实因前线无得力的统帅,陛下若遣枢密使郭威前往统率诸军,必能荡平三镇,铲除叛逆。”
  郭威接到诏令后,心中十分忧虑。李守贞统率禁军多年,不少将领受过他的恩惠,如今要他们倒戈攻打旧主,怎会拼死作战?只好连夜拜访太师冯道,请教良策。冯道说:“李守贞乃前朝宿将,亲信部下遍布军中。将士之所以听命于他,不过是因为金银珠宝财货而已,郭公此番领兵,若能将官府的金银财宝尽赐将士,并多加抚恤,许诺克城后必有重赏,则将士必能归心,乐于听命,李守贞也就只能束手就擒了!”郭威大喜,谢过冯道,回府加紧筹划。
  郭威一面调集兵马粮草,一面研究主攻方向,他认为李守贞为叛乱之首,一旦攻破李守贞,长安、凤翔不费吹灰之力即可攻下。然而刘承佑恨极王崇景,有意让他先攻打凤翔;诸将心畏李守贞,也大多主张先攻长安、凤翔。一时人心惶惶,主意难定,便叫赵匡胤前来商讨策略。
  赵匡胤已将《舆地与兵法》一书细细参详过,又结合三镇的地形,对战局进行了深入周密的考虑,见郭威相问,不慌不忙道:“擒贼先擒王,当今三镇叛乱,以李守贞为首,若先取河中,其他两镇闻之丧胆,自可一战而克;况且长安、凤翔在河中西面,如舍近攻远,赵思绾与王景崇拼命抗拒我前锋,李守贞趁机袭我后路,岂不是自陷险境?”郭威拍掌大笑:“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有此意!”
  郭威传下羽檄,令白文珂从同州进军,泽潞节度使常恩从潼关进军,自己亲率主力从陕州进军,三路兵马直抵河中。郭威听从冯道之策,将府库金银分予士卒,许以重赏;沿途所经,与将士同甘共苦;小功必赏,微过不责;士卒伤病,必亲自探视,直哄得那些禁军个个愿意拼死效力。
  李守贞据守河中,自认为城高河深,兵锐粮足,外有长安、凤翔二镇互为依托,万无一失。等到三路兵马集结城下,他登临一看,只见旌旗飘扬,军容壮盛,不禁大惊失色。但事已至此,也只好硬着头皮,督促手下将士拒守,同时暗自派心腹潜出城外,向辽军求救。
  郭威从附近调集了两万民夫,由白文珂督领,在城四周挖掘壕沟,修筑连垒,命众将各率士卒,将城团团围住,偃旗息鼓,闭垒不出;又调遣水军封锁河面,日夜防备。李守贞计无所出,只好冒死突围,但汉军士气高昂,根本无法突出去。只好又派使者,分头向南唐、西蜀、北辽求救,都被汉军一一捕获。眼见城中积粮越来越少,将士军心渐渐不稳,怨声大起。
  李守贞手下有一个叫杨呐的道士,身手不凡,轻功绝佳,却生性凶残,极为好色。杨呐因采花杀人,被官府抓获,李守贞见他武功高强,是个可用之人,便免了他的罪,罗致到自己帐下,还特意将自己的一个美妾送给他。杨呐由此对李守贞死心塌地,发誓报恩。看到城中情况越来越严峻,李守贞一副忧虑不安的样子,他便自告奋勇去南唐搬救兵。李守贞深知别无他法,只好冒险一试。
  当晚,杨呐怀揣求救信,和弟弟杨元一道,趁着夜幕的掩护,从城墙缒下,挥剑砍杀了几个巡逻的兵士,突围出去。二人一路快马飞奔,赶往南唐,将李守贞的亲笔信交到南唐国君李璟手中。
  李璟接到书信犹豫不决,只好召集大臣商议。兵部侍郎魏岑上前奏道:“陛下,臣以为,这是个扩展疆域的绝好机会,请陛下出师以助李守贞,乘机削弱汉朝国力,以解除其对我南唐的威胁!”
  李璟本是个无主见之人,一听魏岑的话,便诏令北面行营招讨使李金全,领兵三万援救河中。郭威早有防备,得到消息后,把围城的重任交给白文珂,亲自率领四万禁军迎击南唐军队。
  两军对峙于悚州北境,各自列好阵势。李金全本是一位久经沙场的老将,见郭威壁垒森严,将士强悍,心知必败无疑,叹息道:“郭威为帅,李守贞死无葬身之地也!”乘夜拔寨,撤兵而去。
  杨呐眼睁睁地看着唐兵撤走,自知劝说也是徒劳,不禁心急如焚,可是自己身受李守贞大恩,岂能弃主自保?反复思量,只有组织一支精锐的小部队,偷袭郭威的帅营,杀了郭威,使汉军群龙无首,才有可能解河中之围。此举如虎口拔牙,九死一生,但为了报恩,明知是赴汤蹈火,他也在所不辞了。
  杨氏兄弟急忙回到家乡涑州,散尽家中所有财产,招纳亡命之徒,又去城外玄元观,请了几位武功高强的师兄弟,总共聚集了三十余人,骑着快马,携着兵器,星夜赶回河中。
  他们在接近汉军的地区潜伏起来,白天化装成平民,侦察郭威帅营的地点,了解汉军的部防情况和巡逻路线,晚上袭击零散的汉兵,换山上他们的号衣。在一切都了解清楚、装备齐全之后,开始了行动。
  这天晚上,郭威召集白文珂、常恩、刘词等将领,商讨攻打河中城的事。白文珂等都主张尽快攻打,因为从去年八月到现在,已经围城整整七个月之久,军心开始出现混乱,长此下去,不但汉主会怪罪,将士们也会产生懈怠之心。郭威却坚持围而不战,继续困住李守贞。
  郭威好不容易说服诸将,回到营帐中。他喝了一口茶,想到刘承祐三番五次下诏,令他火速攻城。京城里谣言纷纷,说他按兵不动是心存异志,如此等等……忍不住心中一阵烦躁,便叫李良递过自己的狐皮大氅,信步走出营帐。李良一看,连忙叫赵匡胤一起跟上。
  此时天空下起了大雪,西北风卷起团团雪花,漫天飞舞。郭威不自觉地紧了紧大衣。天气如此寒冷,不知将士是否抗得住,他心情一阵沉重。
  透过满天飞舞的雪花,看见八个守门的卫士,站得笔直,一声不吭,郭威顿觉异样。正在狐疑,卫兵中突然有人侧身,扬手射出一件暗器。李良是暗器行家,对方一侧身,就觉得大事不好,情急之中,一个箭步挡在郭威身前。急射而来的暗器,嗖地一声,击中了他的左肩,原来是一把小飞刀!李良忍着疼痛,挥舞宝剑,护在郭威身前,一边高声叫喊:“有刺客,有刺客!”
  赵匡胤迟到一步,他喝令李良保护郭威回帐,自己持腰刀断后。
  且说杨呐当晚领着那伙亡命之徒,身穿汉军号衣,混到郭威帅营外,人不知鬼不觉,杀了守栅门的八个卫兵,换上他们的斗篷,叫其他人埋伏在雪地上,伺机动手。见郭威出来,正暗自庆幸皇天相助,谁知郭威察觉,接着李良挺身受刀,功败垂成,他精心策划的行动眼看就要付诸东流。杨呐心中一急,吩咐所有的人一齐涌上,直扑郭威。
  赵匡胤眼见情况紧急,迎了上去,手起刀落,将冲在最前面的一个人砍翻在地,随后顺势横劈,将另一个刺客劈成两截,溅得自己满身满脸的血水。然而此时他也顾不了那么多,只管挡在前面,左右奔突,拼命砍杀。
  俗话说,刀砍一人,棍打一片。赵匡胤仓促之间没带浑天棍,手执腰刀,即使有通天本领,也无法挡住数十人的围攻;而且杨呐本是狡猾之徒,见赵匡胤是个劲敌,便命几个高手缠住他,自己领着其余的人,杀向郭威。
  此时郭威已退到营帐附近,但他未带兵器,李良左肩受伤,风雪弥漫之中,又不知道究竟还有多少刺客。面对杨呐凶猛的进攻,李良用兵右手的剑奋力抵挡。要命的是,对方又有五六个人绕过去,封住了郭威回营帐的退路。郭威在敌方刀剑之下左避右闪,险象环生。
  正在郭威绝望之际,慕容延钊、韩令坤、石守信、王审琦都已冲出营帐,三下五除二,将挡住郭威的几个刺客收拾了,然后各挺兵器,接住攻向李良的敌人。李良趁机护着郭威,进了营帐。
  赵匡胤见郭威进了大帐,心中一宽,大喝一声,又砍倒一个刺客,嘴里招呼道:“大哥,二哥,别让刺客跑了!”
  杨呐还想冒死冲进步营帐杀郭威,无奈被慕容延钊、韩令坤等人团团围住。杨元大喊着:“大哥,快走,快走吧!否则一个也活不了!”
  杨氏兄弟死冲出营栅,奔向围城的墙垒。等守墙的军士反应过来,他们已飞身上了墙头。赵匡胤刚好赶到,急令放箭。杨元稍一迟疑,腿上中了一箭,摔下墙来。杨呐见弟弟危险,返身来救,被慕容延钊一枪刺翻在地。自知难逃一死,杨呐反手一挥,割断脖颈,倒地而亡。可怜那杨元,也被汉军长矛一阵乱戳,捅了几十个窟窿。
  郭威经此一难,自此对赵匡胤等人更加信任器重。他抖擞精神,顶住来自朝廷的压力,继续围城,又坚持了两个月,已是五月中旬。郭从义派专使送来捷报,说赵思绾已经投降伏诛,长安城也被汉军攻下。郭威大喜,立刻召集诸将,令他们尽快造云梯,聚集弓箭,做好攻城准备。
  却说河中城内粮食早已耗尽,百姓饿死者不计其数,李守贞竟然下令将妇女儿童杀掉,以充作军粮,可怜那些无辜的妇孺,竟如牲畜般被宰杀烹食。整个河中城悲啼厉号,直冲九霄之上;冤魂怨魄,充塞街巷。
  郭威下了一道劝降书,许诺“城中不论何人,只要出降,一律免死”,命人抄写了许多份,用箭射入城中。城中将士被困己将近一年,本就军心涣散,一接到劝降书,斗志全无,纷纷出城投降,连李守贞的心腹将领王继勋、聂知遇,也率领部下向郭威投降了。
  李守贞自知已无退路,只好严防死守,由于城墙高阔,加上城中剩下的兵士都是李守贞的旧部,还有从家乡带来的大约两万子弟兵,自知必死,个个拼死抵挡,一时却也难以攻下。
  接连几次攻城受挫,郭威焦虑万分,两颊深陷,双目布满血丝。赵匡胤见主帅如此,献策道:“将军,河中城墙高势险,李守贞殊死顽抗,这样硬攻下去不是长久之策。依末将愚见,不如各路依然保持攻势,同时集中精锐兵力和大部分云梯,以城西为突破口,发起猛攻,迅速攻上城墙。只要一路突破,河中城也就土崩瓦解了。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郭威一听大喜,拍手称妙,当晚调集五千禁军,一百多架六丈高的云梯,做好了攻城准备。第二天拂晓,各路军队开始攻城,郭威亲自指挥御林军猛扑城西,迅速渡过护城河。城上守军发现后,慌忙射箭,砸石头,滚檑木,拼命阻挡汉军攻城,汉军被打得血肉横飞,惨叫声不绝于耳。
  眼看着第一轮攻城就要失利,韩令坤握紧双拳,骂了声:“日娘贼!”拔出腰刀,领着敢死队冲了上去,慕容延钊、赵匡胤、石守信、李良等人一看,拔腿急奔城下,王审琦弯弓搭箭,掩护众人。乱石纷纷,韩令坤打前锋,不知从哪来飞来一支暗箭,正中左肩,他一咬牙,啪地一声折断箭柄,反手一扬,一个守城士兵应声坠地。韩令坤虽然受伤,身手兀自矫健,猿猴般接连几个纵跃,跳上墙头。与此同时,慕容延钊、赵匡胤、石守信,也先后纷纷上了城墙,对着守军一阵砍杀,遇者死,挡者亡,守军的气焰被遏制下来。
  见先头部队得手,郭威令旗一挥,汉军沿着云梯蜂拥而上,兵分两路,向南北横扫过去。李守贞慌忙指挥残余部众,退回内城自保。
  自外城失守,李守贞自知必死无疑,他早就令部下在节度使衙署内堆积了大量柴草,随时准备点火自焚。当他听到内城守将詹志仁开门纳敌,汉军入城的震天呐喊,知道大限已到,亲自点燃柴堆,拔剑杀了自己的结发妻子和四个姬妾。大儿子李崇勋也亲手杀了妻子、儿女,次子李崇训遍寻妻子符氏不着,独赴火海。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可怜诺大的一个节度使衙署,哭声震天,一片凄惨。
  望着火海中妻子、儿女的尸体,李守贞泪水纵横,仰天长叹:“想我纵横天下数十年,一着不慎,身败名裂,反累了家人。我有何面目立于人世?”说罢,纵身跳入熊熊火海。
  随后赶来的韩令坤,领着一群禁军闯入衙署,看到熊熊大火,知道李守贞已经自杀,命部下赶紧灭火,找出李守贞的尸首,挥刀砍下首级,令人送给郭威,自己继续在衙署内室搜索。
  走进室内,只见到处一片狼藉。让韩令坤始料不及的是,大厅的太师椅上,竟然端端正正坐着一位盛装的少妇,她樱桃嘴,柳叶眉,皮肤白皙,眼若秋波,端庄秀丽。韩令坤早听说李守贞美妾成群,心中大喜,叫了声“美人”,便要伸手轻薄。谁知手还没挨到嫰脸,就听到那少妇一声呵斥:“狂徒休得无理!郭大帅乃我世叔,你们怎敢犯我!”韩令坤一听郭大帅三字,再看她辞色俱厉,当真不敢造次,连忙派人去郭威处报告。
  郭威来到大堂,那少妇叫了一声“郭世叔”,一头跪在他脚下,放声大哭。郭威将他扶起,一问才知,她便是兖州节度使符彦卿的小女儿,前年嫁给李守贞的儿子李崇训为妻。孰料世事纷纭,转眼之间家亡夫死,幸亏她为人机警,趁混乱躲入内室,才免去一死。
  传闻符彦卿的女儿个个天姿国色,郭威以前从未见过符氏,今日一见,果然是绝色美人。如今听到她的哭诉,又见她秀眉紧蹙,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郭威顿生怜悯之心,叫人带她去内室休息,任何人不得骚扰。
  当晚,郭威的帅府就设在李守贞的衙署。他传令各部肃清残敌,封锁内城,另派石守信,带着李守贞的首级,火速赶回开封,向朝廷报信。
  终于攻下河中城,心里的大石头放了下来,郭威睡在华贵的雕花大床上,觉得格外舒服,很快进入了梦乡。忽然间,仿佛听到有轻微的敲门声,他从床上坐起来,喝了声:“谁?”门外半天没人应答,却传来啜泣的声音。郭威连忙下床,打开门一看,门外竟是符氏!
  郭威大吃一惊,怕被别人看见,只好将她让进房中,关了门,问道:“深更半夜,你来此做甚?”
  符氏抬起头来,说:“大帅,奴家害怕!”便扑在郭威胸前,嘤嘤低泣。
  锅威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将她扶到床沿坐下,自己有意拉开一段距离。符氏却挨了过来,直往他怀里钻,软软的躯体紧紧贴着他,嘴里说:“奴家害怕,李崇训要杀我!”
  那符氏只穿一件贴身的小亵衣,身材玲珑曼妙,充满无尽的风情魅惑,双手搂着郭威的腰,两只挺突温热的乳房,在他的胸前拱动着,撩拨着。
  郭威虽年近五十,但毕竟是个精力充沛的热血汉子,更何况在外征战,很久未近女色,面对符氏那俏丽的脸庞、年轻丰满的肉体,他此时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欲望,喉咙里发出一种呜咽般的低吼,猛地将符氏按倒在床上。
  那张精致的雕花大床,轻轻地颤栗着。那种神秘的声响,仿佛是一首千年不变的古老歌谣。
  河中、长安二镇已平,只剩下凤翔一座孤城,已是指日可下,汉主刘承祐令郭威班师回朝。乾祐二年八月初十,郭威率大军回到京城开封,整个京城张灯结彩,锣鼓喧天,迎接凯旋将士。
  次日,刘承祐亲自登上明德殿,对郭威面加慰问,亲赐御酒,赏以金银玉带,并赐郭威为检校太师,兼侍中,恩渥有加。又升擢赵匡胤、韩令坤、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等为副将,李良为校尉。
  临近年底,北风呼呼地吹了起来,卷起漫天的尘土,天地之间一片混沌。这几天郭威的心情,就像这恶劣的天气一样,阴沉晦涩,就连凤翔已克,王景崇自杀的消息,也不能使他的心情开朗起来。
  几天前,高行周亲自来到他府上,委婉地转告他,符彦卿有意将自己守寡在家的小女儿,许配给郭荣为妻。按说两人年龄相当,与符家也是门当户对,况且郭荣的妻子已过世一年多,根本没有什么可顾虑的。
  不知怎么,只要他一想起河中城那天深夜里,在那张雕花大床上和符氏的一夜风流,郭威就莫名其妙地心情又激动又沉重。他无法抗拒符氏年轻而热情的肉体,然而正是担心自己沉溺其中,他很快派人将她送回符家。如今要让她做自己的儿媳,总觉有些别扭。
  郭威一想到这事,头都大了。那符彦卿是两朝元老,如今贵为节度使,高行周更是位高权重,显赫当时,自己想要干成一番大事,这两个人是万万得罪不得的。如此权衡再三,郭威终于答应了高行周的提亲。一个月后,郭荣和符氏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这天傍晚,郭府里一片觥筹交错之声,数百根蜡烛,把整个大厅照得灯火通明。婚礼开始了,新郎新娘拜过天地,依礼见过父母,郭威夫妇坐在大堂上接受新媳妇的跪拜。郭威望着身穿大红礼服的符氏,透过薄薄的红纱盖头,隐约看到她那俏丽的面容和秋波流溢的双眸,心中不由得一阵惆怅。
  乾祐三年初夏,边境传来军报,辽军入寇,横行黄河以北地区,并且大有南下之势。汉主刘承佑紧急召集苏逢吉等亲信大臣,商议对策。
  苏逢吉见几个月来,郭威与史弘肇、杨邠来往密切,惟恐对自己不利,就趁机劝刘承祐任命郭威为主帅,镇守北方。刘承祐的近臣郭永明,因为替自己的亲信求官不得,心怀怨恨,也在一旁鼓动将郭威调出京师。
  刘承祐早就厌烦了这种当傀儡皇帝的日子,一听此计甚妙,立刻下了诏书,将高行周调任天平节度使,任命郭威为邺州留守、天雄军节度使,仍兼任枢密使,统领各路兵马,凡黄河以北地区的兵甲钱谷,见了郭威的文书,立即交付,不得有误。同时,还提升郭荣为天雄内都指挥使,协助郭威料理军务,表面上是官位提升,信任有加,实际上是把郭威父子调离京城。
  郭家的府邸里,郭威眉头紧锁,在大厅里来回地走着,郭荣则在一旁侍立,一副沉思的摸样。接到诏书,父子俩都意识到此事关系重大,稍有差错,说不定就得赔上一家老小的性命,必须慎重考虑。
  郭威停下脚步,回头问道:“荣儿,调我去邺州,肯定是苏逢吉的主意。你对此事怎么看?”
  郭荣见父亲发问,缓缓答道:“虽然是苏逢吉的意思,却是皇上的诏书,不去恐怕是不行了,否则就要背上抗旨不遵的罪名。如此一来,正中了苏逢吉的下怀!”
  “可一旦我离开京城,苏逢吉整天在皇上面前进谗言,挑拨离间,而杨邠、史弘肇等人又是一帮腐儒,根本不是他的对手。这样下去,对我们可是大大的不利!而且我这一走,恐怕前途莫测了!”郭威满脸忧色。
  郭荣望了养父一眼,见他两鬓花白,面色憔悴,心中有些不忍,上前安慰道:“父亲不必过于忧虑,其实苏逢吉的主要矛头是对着杨邠、史弘肇二人。他竭力怂恿皇上调你出京,是怕你支持杨邠、史弘肇,对他不利罢了。因此我们去邺州,不仅可避免与他发生冲突,又可远离京城,静观其变;况且,此番镇守邺州,父亲兵权、财权集于一身,只要我们兵权在手,还怕回不了京城吗?孩儿以为,若想成大事,这次说不定真的是天赐良机呢!”
  郭威若有所思,不断点头,他走过去,在郭荣肩膀上拍了拍:“荣儿,你说得没错。你肯用脑子,心思又缜密,确实没有辜负我对你的厚望。成大事一定要善于耐心等待,切不可急于求成!”
  次日,郭威入朝向刘承祐辞行,诚恳地说:“陛下春秋方盛,当勉力国政,遇事多跟苏逢吉、杨邠、史弘肇等大臣商议,又太后跟随先皇多年,老成睿智,对国事颇有见识,陛下应该多方请示。亲贤臣,远小人,明辨是非,洞察忠奸,此国家兴隆之基也,愿陛下留意!至于疆场戎事,臣愿竭诚效忠,请陛下勿忧!”
  刘承祐虽然心中不以为然,但碍于面子,也只好敛容称谢道:“朕知道你劳苦功高,对国家社稷一片衷心。朕赐你御马五匹,祝你旗开得胜,早日消除北患,造福百姓!”
  郭威此番镇守邺州,深知前途未卜,他本想把家眷一起带走,可是一家老小安居京城久矣,都不愿迁徙,受那舟车劳顿之苦;另一方面,郭威也顾虑到,一旦举家迁徙,难免会引起朝廷的疑心,只好作罢。唯有郭荣,舍不得抛下新婚的妻子,将符氏携往邺州。
  刘承祐从军中调拔一万精锐骑兵,作为郭威的直属部队。赵匡胤、韩令坤、慕容延钊、王审琦、李良等人,全部是清一色的甲胄、骏马、雕弓,一个个威武雄壮,英姿勃发。赵匡胤、慕容延钊等人,都希望能与辽人一番血战,一显身手,立下战功,可是谁也不曾想到,一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变,正在悄无声息的酝酿之中。
  郭威率兵抵达邺州,河朔诸将领前来迎接。他在节度使衙署,与诸将士商议了三天,制定了防御辽军的周密计划,督促诸将立刻各自回去部署。辽军听说郭威奉命前来镇守邺州,本已畏惧,又见汉军迅速加强了边境的防卫力量,也不敢轻举妄动。而郭威此时别有所图,也无意主动进攻辽军,整个黄河以北地区,顿时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僵持状态。
  几个月来,郭威千方百计地联络各镇将领,对手下的将校大施恩惠,同时抓紧军队的训练,以提高军队的战斗力。一天,他和郭荣在衙署商议禁军训练的事情。郭威道:“荣儿,这一万精兵可是我们的命根子,不但要训练好,让他们能打仗,而且还要千方百计地笼络他们,让他们在必要时为我们拼命!这后一点尤其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孩儿明白父亲的意思。我已经给每个士兵加了一两银子的月饷,将校待遇更优。此外,赵匡胤、韩令坤等人,在禁军中的故旧颇多,我也特别交待他们,尽量多和其中的将校来往,广交朋友。这些人都很能干,而且对我们忠心耿耿,尤其是赵匡胤,智勇兼备,颇得士卒信任,实在是大将之才!”
  郭威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道:“赵匡胤等人跟了我这么多年,立下许多功劳,官职却一直不高。我之所以不向朝廷举荐他们,就是希望他们能为我所用,也确实委屈他们了!”
  郭威停了停,脸上露出忧虑的神色,继续说道:“邺州城内以及周围的军队,毕竟好掌握,但那些外镇将领就很难控制了。我最担心的,就是澶州节度使李洪义和驻兵镇守澶州的夔州节度使王殷,他们二人的军队,合起来有八万之众,若有变故,就难办了!”
  “李洪义贪财货,王殷好女色,只要我们不惜钱帛,投其所好,倒也不难拉拢!”郭荣却是胸有成竹。
  “这次来邺州,皇上下旨,钱财货物任我调度,这个自是不愁!”郭威站起身来:“荣儿,澶州始终是我的一块心病,我看近日内,你从衙署支取一笔金银,去相州物色几个有姿色的女子,再带上数十坛好酒,以劳军为名,去澶州活动活动,不要计较花了多少钱,只要能让李洪义、王殷高兴就行了!”
  “好,我明天就动身!”
  “带上石守信和王审琦!”郭威又交待了一句。
  郭荣去澶州两天了,郭威担心朝中有什么变故,又派了两个心腹潜回开封,随时报告朝廷的一举一动,直到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才松了一口气。
  吃过晚饭,郭威信步走到后院,庭院里菊花开得正盛。这个小庭院的四周都是内宅,因为郭威没有携带家眷前来,所以许多房子都空着。郭威住在南边的正房,郭荣夫妇则住在北边的正房,另有两个使女住在东厢房。
  此时已是夕阳西沉,明月在天,院子里十分幽静。郭威走到菊花丛边,折下一朵,放在鼻子前,细细地感受那份醉人的清香,内心却在期待着什么事情发生。
  一个红色的影子在回廊上一闪,郭威心里一阵慌乱,他立刻猜到了来人是谁。理智告诉他,必须立刻离开,可是他的双脚,却像被施了魔法一样,不由自主地朝着火红的人影走去。
  郭威迷迷糊糊地跟着那个人影,穿过两道门,来到符氏的卧房里。烛光摇曳,白色的帷帐,让他恍惚迷离。符氏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腰,郭威猛地惊醒过来,扒开符氏的手,欲往外走。符氏死死地抱住他,嘴里喃喃自语道:“不,别走,别走!”
  不知怎的,符氏的声音,有如魔音穿耳一般,使郭威失去了最后一点离开的勇气,却仍兀自徒劳地挣扎着:“你现在已是我的儿媳,我是你的公公!”
  “不!”符氏叫了一声,搂住他的脖子,耳语般道:“我不管,我们有情在先,而且他又不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们是无罪的!”郭威一把推开她,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行……绝对不行!”
  符氏两颊如火,目光流盼,开始缓缓地,一件件脱去身上的衣服。一具充满诱惑的洁白胴体,出现在郭威面前。郭威的目光再也无法挪开,贪婪地注视着烛光中越发显得曲线毕露的身躯,迅速膨胀的情欲,淹没了理智的堤防,而符氏却一步一步退向身后的大床。
  终于,犹如两极的碰撞,两个滚烫的躯体,倏地抱在了一起,倒在床上。突然间,郭威一抬头,瞥见床侧挂着一件黑色的披风……郭威的脑袋哄地一声,猛然意识到,这是儿子和儿媳的床,澎湃的激情立刻冷却了下来。他一把推开符氏,迅速穿上衣服,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房间。
  后面传来符氏那压抑的抽泣声。庭院中的菊花,在黑暗中依然盛开。
  
 第六章 汉主怀恨诛大臣 郭威乘势夺皇权
  再说汉主刘承祐虽无雄才大略,却自视甚高,自从继承皇位,总觉得受到顾命大臣的牵制,心中颇为忿忿不平。随着登基时间日久,这种情绪越来越强烈。另一方面,宰相苏逢吉对杨邠、史弘肇的独断专行深感不满,便与刘承祐的宠臣郭允明、聂文进等人联成一气。双方发生冲突,以致矛盾越来越大,势同水火。
  这天,照例上朝,文武大臣来到广政殿,分班次列于两旁。苏逢吉手持朝笏,出班奏道:“启奏陛下,今有宣徽使一职空缺。现任武德使李业,素掌内宫钱帑,忠厚勤勉,处事干练,臣以为可升补为宣徽使。”
  李业是当朝太后的弟弟,也就是皇上的舅舅。此事李业曾向刘承祐亲口提起过,但碍于杨邠等人,刘承佑自己不便开口下诏。现在苏逢吉举荐,刘承祐心里暗暗高兴。
  谁知杨邠偏偏不买这个帐,苏逢吉刚退下,他就出列说:“启奏陛下,内使迁补,须有次第,这是先皇立下的规矩,况且李业又是外戚,尤其不可超常擢升,紊乱朝纲。”
  刘承祐见好端端的事又要被他搅黄,不由得心头火起,强压怒火道:“古人尚且知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的道理,杨爱卿怎能如此迂腐呢!”
  史弘肇见了,急趋殿前,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国家大事,臣等自有公论,处理必然合情合理,何劳圣上操劳!”
  刘承祐着史弘肇,半天说不出话来,长袖一挥,气冲冲回到了后殿。他越想越窝火,越发要除掉这几个眼中钉,便与李业、聂文进、郭允明等人悄悄密谋。
  次日早朝,杨邠、史弘肇与另一位重臣王章,刚来到广政殿东侧的走廊上,忽然间殿内涌出数十名甲兵,手持腰刀,将三人围在中间,不问青红皂白,就是一阵乱砍。三个位高权重的朝廷重臣,转眼间便成了刀下之鬼!
  前来上朝的大臣,见到这等惨象,一个个心胆俱裂,面如死灰。正在惊惶之际,聂文进出殿宣读圣旨:“杨邠 、史弘肇、王章三人,意图谋反,今一并处斩,诛其三族,家产充公。”
  刘承祐又诏令四处捕杀三人的党羽亲信,弄得开封府人心惶惶,人人自危。苏逢吉又对刘承祐说:“邺州留守郭威,素与杨、史等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现今他领兵在外,一旦得知杨、史被诛,必生异心,对陛下不利啊!”
  “依你看,朕该怎么办?”刘承祐平日最惧郭威,连忙问道。
  苏逢吉老谋深算,早就想置郭威于死地,忙应道:“郭威手握重兵,旧将甚多,明令诛杀必定激起事变,不如陛下传下密诏,令澶州节度使李洪义、夔州节度使王殷,会同王峻、郭崇威、曹威等人,于军中诛杀郭威父子,其余将士一概免罪。如此,郭威只有束手就擒了!”
  这事不知怎么传到老太后那里,她坚决反对,苦苦劝说道:“郭威乃先帝旧臣,素有功于汉室,岂可随意诛杀?况且郭威统兵多年,深得将士拥护,若要将他除去,绝非易事!只怕诛之不成,反为所制。”
  刘承祐已被诛杀杨邠 、史弘肇的轻而易举冲昏了头,哪里肯听太后的话?傲气十足道:“国家大事,非母亲所知,孩儿自有主张。”说完拂袖而去。老太后气得浑身发抖,不禁老泪纵横:“小子无知,听信谗言。汉室危矣!”
  再说那李洪义、王殷接到刘承祐的密诏,两人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两人深知,这件事情异常棘手。一边是皇上,一边是军事统帅,一旦走错一步,必然落得个诛夷三族的下场。
  两人商量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偏向郭威,因为后半部唐以来的史实告诉他们,兵权才是最重要的。
  李、王二人亲自骑着马,携密诏赶往邺州。
  郭威早已知道杨邠、史弘肇被诛杀的事情。刘承祐这样做,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作为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郭威嗅到了一丝丝杀戮的血腥气息,这是作为政治动物的人所特有的敏感,而且这种气息,让他从骨子里感到一种嗜血的兴奋。
  郭威看到刘承祐的密诏后,脸上并没有露出李洪义和王殷意料中的惊慌,而是异常平静地问:“请问两位将军,现下有何打算?”李洪义、王殷两人来都来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异口同声道:“唯大帅马首是瞻。”
  郭威心里一松,心知下面就看曹威、郭崇威和监军使王峻的了。他召来赵匡胤、韩令坤等部下,率领数百名禁兵,埋伏在衙署四周,交代他们一旦听到命令,立刻杀出。
  安排妥当这一切后,郭威召来王峻、郭崇威、曹威和三军将领,对他们说:“在下与各位将士,跟随先帝出生入死,浴血奋战,从先帝夺取天下。又受先帝遗命,废寝忘食,东征西讨,方保国家无虞。今杨、史诸公无辜受诛,都是因为皇上年少,受苏逢吉等奸臣佞人的蛊惑。现在他们竟怂恿皇上下密诏,诛杀在下和监军使。”他越说越激愤,禁不住潸然泪下,接着道:“如果诸将以为在下罪不可赦,尽管前来取我首级。在下决不愿累及无辜将士!”
  诸将听了,一片哗然。郭崇威泣涕而前,跪下道:“天子必是被奸臣所惑,末将愿随大帅入朝,共清君侧。大帅万万不可白白受死,枉受恶名!”
  郭威涕泪俱下,在众将面前上演这场戏,要的就是这句话,这个效果,表面却依然不动声色道:“领兵回朝,这是大逆不道之事。在下受先帝大恩,岂能做出如此举动?诸位还是取我首级,以保全各自身家性命吧。”
  曹威听郭威如此说,也连忙跪在他面前,慷慨激昂道:“末将跟随大帅多年,岂能为保全性命而出卖将军!我等愿随大帅,驱兵南向,清除君侧,替大帅讨还公道!”见此情景,所有将士都纷纷跪下,一时之间,群情激愤。
  郭威见军心可用,决定挥师进京。令郭荣留守邺州,郭崇威为先锋,自己和王峻率领主力,向南进发。部队抵达澶州,与李洪义、王殷的军队会合,更是军力大盛,士气昂扬。
  郭威并未悄无声息地回京城,而是先令人起草了一封奏疏,派专使呈送汉主刘承祐,疏曰:“臣威言:臣发迹寒贱,遭遇圣明,既富且贵,实过平生之望,惟思报国,岂敢他图!今奉诏命,忽令李洪义等诛杀臣,罪臣即时俟死,而诸军不肯行刑,逼臣赴阙,令臣请罪于陛下。臣三五日当及阙朝陛下,若以臣有欺天之罪,臣岂敢惜死?若臣实为奸臣所谮,乞陛下缚送军前,以安抚三军将士之心,则臣虽死无恨。臣昧死以闻。”
  信使走后,郭威与众将商议道:“大军南进,必经滑州。滑州城守军众多,城墙坚固,节度使宋延渥又是朝廷驸马,实在是个心腹大患!”
  王峻微微沉思道:“宋延渥与大帅是故交,与苏逢吉素来不和,况且我军十几万人马兵临城下,他必定有所顾忌。若有一位智勇干练之士,持大帅亲笔信前往滑州,面见宋延渥,动以旧情,晓以厉害,则兵不血刃,城可下也!”
  “不知谁可担当此重任?”
  “大帅身边就有一位最佳人选,不知大帅是否舍得?”
  “你指的是赵匡胤?此人武艺、智谋皆为上乘,确实是人中之杰。只是此番前去滑州,吉凶难测,万一有什么闪失,折我爱将,那就太可惜啦!”
  “大帅,我们能否顺利进京,滑州是个关键。事关生死存亡,还望大帅三思!”
  郭威沉吟良久,觉得能担此重任者,确实无人比赵匡胤更合适。于是召来赵匡胤、李良道:“你们即刻带上我的亲笔信出发,以一日为限,不论是否能说服宋延渥,我军都将于后天抵达滑州城下。是战是和,全看你们的了!匡殷、李良,你俩对我有救命之恩,平素我视你们如子侄,此番滑州之行关系重大,只能派你俩前去。不管怎样,你们都要平安返回,切勿鲁莽行事!”
  赵匡胤、李良见郭威面上露出惜别之色,答道:“将军放心,我们一定尽力说服宋延渥。实在不行,则在城中做内应,协助大军攻城。”
  赵匡胤、李良换上轻便衣服,暗藏短刀,快马飞奔,第二天便到达滑州城。两人来到城门前,发现城门紧闭,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未放下,城墙上矛戟林立,戒备森严,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赵匡胤心一沉,暗想,假若宋延渥死心塌地跟郭威作对,那就很难说服了。李良望着他一脸的严峻,说道:“赵大哥,不管怎样,我们还是先想办法进城才是。”
  赵匡胤一想,只要能进城见到宋延渥,事情就还有希望,况且即使说服不了他,也能了解一些城中的地形和情况。主意一定,两人将马拴在树林幽僻处,沿着城墙慢慢寻找可以攀援的地方。
  城墙高峻,守卫严备,走了半晌,依然找不到可以进去的地方。正在暗自焦急,忽然听到李良叫道:“赵大哥,你看!”赵匡胤顺着他努嘴的方向一看,不禁眼前一亮!
  原来,由于城墙修筑时的粗疏,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砖头凹凸不平形成一道缺口,一直延伸到墙头。以他俩的身手,沿着这道缺口攀援而上,绝非难事。两人大喜,只待等到天色黑下来,便可以趁机攀援进城。
  赵匡胤十几岁时,曾来过几次滑州,而且出发之前仔细查阅了《舆地与兵法》一书中关于滑州的部分,因而对这里的街道地形非常熟悉。攀墙进城后,他领着李良穿街走巷,来到城西的节度使衙署。
  因为不知道宋延渥究竟持何种态度,不敢贸然从大门进入,于是两人翻过高墙,躲过巡夜的士兵,顺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溜到大厅旁边。大厅里灯火未灭,两人躲在暗处,朝厅内望去,只见宋延渥反背双手,眉头紧蹙,在大厅中走来走去。
  赵匡胤向李良耳语几句,两人绕到门口侍卫身后的廊下,李良左臂紧勒士兵的脖子,右手短刀贴在他的脸颊上,低喝道:“不许出声!”赵匡胤则趁此机会,直扑宋延渥,锋利的刀尖直指他咽喉,压低声音道:“宋将军,在下无意加害于你,此处非谈话之地,请至他处详谈。”
  宋延渥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自己的衙署里被人劫持,心中实在窝火,但眼下落入他人之手,也只能俯首听命。强压下火气,抬手指了指大厅之后的密室。三人进了密室,赵匡胤收起宝刀拱手道:“宋将军,适才多有冒犯,乃是出于不得已,还请宋将军见谅。在下姓赵,是来替郭威将军送信的。”说着,从怀中掏出密信。
  宋延渥脸色陡然一变,双手颤抖着接过信函,就着微弱的烛光,迅速看了一遍,颓然倒在椅子上,一言不发。
  赵匡胤看到这种情形,知道他心意已转,顺势开导道:“宋将军,你与郭将军是旧交,当年在太原,你们曾生死与共,情同手足。现在他受奸臣迫害,难道你就不念故旧,忍心兵戈相向吗?况且李洪义、王殷的军队已与邺州大军联合起来,若真的攻打滑州,你自认为能守得住吗?再者,本朝手握重兵者有三人,除郭将军外,高行周、符彦卿,均是郭将军的好友亲戚。至于其他外镇将领,亦大多为郭将军的部旧。假如郭将军振臂一呼,众将必定响应,到那时,你宋将军将如何安身呢?”
  宋延渥叹了口气道:“朝廷欲诛杀郭将军,我也心存不平,更不想与他为敌。只是,陛下派聂文进来滑州任监军,兵权为他所有,我也是无可奈何啊。”
  聂文进是苏逢吉的死党,为人极为奸诈,两人极力想置郭威于死地,所以滑州城守卫极为森严。赵匡胤暗想,宋延渥兵权被夺,只有杀了聂文进,才能控制住滑州城,便道:“宋将军,如果你真有诚意,今晚我们乘其不备,杀掉聂文进,夺回兵权,开门迎接郭将军进城。若你甘心依附奸佞,就将我俩绑了送聂文进。何去何从,请将军选择!”
  宋延渥见事已至此,便说:“赵壮士,那聂文进随身带了很多武艺高强的侍卫,要想杀他,恐非易事。宋某的身家性命,可全都在你身上啊!”
  赵匡胤道:“宋将军无须为此事担心,我二人会小心行事的。我二人去刺杀聂文进,你只要带着亲兵配合即可。”
  深夜,聂文进下塌的官邸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赵匡胤、李良潜了进去,杀掉巡逻的卫兵,悄悄打开大门。宋延渥领着二百亲兵拥了进来,迅速解决了聂文进手下的大部分侍卫。
  再说那聂文进正在睡梦之中,忽然停到外面喧哗声大起,忙从床上坐起来,随身侍卫竟无人应答,待从门缝一望,只见四处都有士兵把守,知道大事不妙,想从后门溜走,却被李良一枚燕子铛射去,正中后心。
  聂文进一死,宋延渥忙着收拾残局,心中却也着实松了口气,赵匡胤、李良等都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便和宋延渥率领滑州城将士,迎接郭威进城。郭威望着赵匡胤、李良布满血丝的双眼和憔悴不堪的脸色,说:“多谢!二位立了大功,以后再行奖赏。现在快去休息吧!”
  宋延渥被迫交出滑州城,已无路可退,而且郭威挥师进京,其意决不止清君侧,明眼人都心里雪亮,他岂能不知?谁知那郭威一进城,说了几句感谢的客套话,就笑眯眯地向他借府库的钱帛:“宋兄,此番义献滑州城,郭某心存感念。只是将士效命沙场,图的就是金银财宝。若无赏赐,他们岂能全力作战?一旦进不了京城,你我二人岂不死无葬身之地?”
  宋延渥人称守财奴,府库中积聚了大量的钱帛,如今要全部拱手送予他人,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他一听郭威的话,简直是心如刀割,但如果自己不答应,眼前形势确如郭威所说。虽然他爱钱如命,但钱与命之间,还是命更重要。于是,他强忍住内心的不舍,装出豪爽的样子一口应承。
  郭威将金银财物尽数分给军中将士,并许诺一旦攻下京城,所有军士放假三天。三军将士一阵欢呼。要知道,所谓的放假,其实就是听任将士在城内奸淫掳掠,为所欲为。五代时的士卒,很多是当过强盗、或犯过律条、或游手好闲之徒,生性残暴贪婪,听此承诺,自然兴高采烈。然而,郭威这一许诺,却给开封古城带来了一场空前的浩劫。
  皇宫大内,刘承祐身着便服,舒服地躺在龙床凤榻上,旁边两个年轻美貌的宫女,在轻轻地帮他捶着腿。即将到来的大权独握的快感,让他有些醉意陶然。
  “启奏陛下,紧急公文!”门外传来内侍的声音。
  “什么公文?”刘承祐慢慢睁开眼睛,在宫女浑圆的屁股上肆意抚摸着。
  “是郭威派人送来的奏疏。”
  刘承祐立刻停止了动作,说道:“快送进来!”便挥手让宫女退下,自己起身坐在床上。他接过奏疏,看过之后,不禁又惊又惧,那张黑黄的脸不断抽搐着,冷汗不断流下来。呆了半晌,才对内侍喊道:“速召苏逢吉、李业、郭允明到广政殿,有急事商议!”
  苏逢吉等人,其实早已知道郭威率兵南下的消息,但因为害怕被刘承祐怪罪,一直隐瞒着。来到广政殿后,也只是默默不语。刘承祐阴沉着脸,扫视了他们几个一遍道:“郭威起兵谋反的消息,想必你们早就听说了。当日密诏下得确实过于草率,再说无益。当前最重要的是,如何抵御叛贼,守住京师。”
  苏逢吉等人见刘承祐并未怪罪,胆子壮了起来:“陛下不必忧虑,京城有滑州为屏障,郭威一时到不了京城。请陛下火速召集外镇将领赴援京师,同时派右神武将军袁义和邓州节度使刘进统帅禁军,驻扎城外赤岗,迎击叛军。待数日后兵马聚齐,叛军顷刻就会土崩瓦解。”
  刘承祐恨极了郭威,咬牙切齿道:“郭威一直与朕作对,实在可恶!苏爱卿,你速令禁军将他全家拿下,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不留,格杀勿论。朕要让他断子绝孙,为背叛皇室者立戒!”
  苏逢吉素对郭威嫉恨,一得到刘承祐的命令,立刻带着禁军直奔郭府。那帮禁军如狼似虎,在郭府见到人就砍,逢物就砸,丫鬟、仆人、妇女、孩童,一个都不放过,霎时间整个府邸哭声震天。可怜郭威一家老小,三十余口都惨死在禁军刀下,仅一人逃脱,那就是符氏,因为和郭荣去了邺州,而逃过劫难。
  杀了郭威全家,实际上断绝了与郭威妥协的任何可能。刘承祐的特使迅速奔赴各地,传达皇上的诏令。然而,那些外镇将领并不如刘承祐那么着急,高行周、符彦卿是郭威的好友和亲家,自不必说;便是白文珂、郭从义、赵晖等旧部,也不愿与曾经提拔过自己的郭威为敌。至于其他将领,在局势未明朗之前,是绝对不会轻举妄动的。因为不管谁做皇帝,只要手中拥有兵权,就可以镇守一方,何必冒这个风险呢?
  刘承祐心急如焚地等了两天,没有等来救驾的将领,反倒等来了宋延渥杀聂文进、献出滑州城的消息。情急之中,他想到了兖州节度使慕容彦超,便急诏他入京。
  慕容彦超本姓刘,是汉高祖刘暠的同胞兄弟,算起来还是刘承佑的叔父。因为从小过继给别人,才改姓慕容。他皮肤黝黑,满脸麻子,性格暴躁,为人凶悍,打起仗来不顾性命,在军中颇有威名。他接到刘承祐的诏令,即刻率领万余部众,赶往开封救驾。
  刘承祐望眼欲穿,终于来了一支援军,龙心大悦,亲自在广政殿接见,还赐名剑宝马,以示嘉勉,那慕容彦超自是感激涕零,誓死效忠。
  刘承祐的军队和郭威的军队,在开封城外二十里的刘子坡对峙。慕容彦超见郭威的部队兵强马壮,士气高昂,不禁有些发怵。
  太后苦劝刘承祐道:“郭威乃我家故旧,若非不得已,决不至于麾兵相逼。你若守住都城,飞诏慰谕,斩苏逢吉、郭允明以谢天下,或许郭威念及旧情,尚能保全君臣名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刘承祐哪里肯听?在郭允明等一班侍从和御林军的簇拥下,直奔刘子坡大营。适逢两军出营列阵,准备厮杀,他便舍去车驾,登上营中土坡观看。
  只见邺军十余万人马列于旷野之上,军容整肃,杀气腾腾,“郭”字帅旗迎风招展。郭威传下令:“我此番进京,只为清除朝中奸佞之人,不敢与皇上为敌,如汉军未进攻,不得轻动!”
  传令刚完毕,汉军阵地一声炮响,鼓角震天。慕容彦超引着数百轻骑,前来掠阵。邺军大将李筠也不甘示弱,舞着狼牙棒出战。慕容彦超手持一柄铜锤,力刚劲猛,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李筠招架不住,调转马头,败下阵来。慕容彦超初战告捷,心中得意,在阵前耀武扬威,激怒了一大批邺军将士。
  慕容延钊见此情景,身跨白马,手提红缨枪,率领三百轻骑,旋风般冲向慕容彦超。慕容彦超见来者脸色白皙,须髯飘飘,犹如一介书生,不禁心生蔑视,驱马迎了上去,右手铜锤奋力砸下。谁知对方出手奇快,铜锤尚在半空,那长枪已倏地来到胸前,慕容彦超被逼,只好收回右捶,同时用左捶荡开长枪。慕容延钊一招得手,迅速展开攻势,左一枪,右一枪,或虚或实,或刚或柔,枪枪不离对方要害。慕容彦超虽然力大,但举着数十斤的铜锤,要抵挡慕容延钊灵活刁钻的枪法,显得力不从心,只能拼命招架。
  正在二人斗得天昏地暗之时,郭威下令王审琦、石守信,率领帐下最精锐的五百精兵,朝汉兵杀去。慕容彦超心中一急,手上稍微一缓,腿上立刻中了慕容延钊一枪,痛得几乎摔下马来,急忙策马退回营地。再看那麾下的数百轻骑,死的死,伤的伤,已经所剩无几了。郭威并不乘胜追杀,传令慕容延钊、王审琦、石守信迅速返回阵地,重新布好阵列。
  慕容彦超心知败局已定,带着数百轻骑,逃回兖州。汉军将士人心惶惶,斗志全无,刘承祐根本无法左右局面,只得领着苏逢吉、郭允明等策马出营,向京城狂奔。行至玄化门,守门将领刘铢,看到刘承祐等人慌乱不堪的样子,坚决不开城门,还下令放箭。
  无奈刘承祐君臣数人,又惊又惧,只得拨马回转,仓惶逃命。刚找到间民房,打算稍作休息,就听到外面人喊马嘶,刘承祐心中害怕,准备上马逃跑,不料背后突然一剑刺来,还未看清何人,就倒地而亡,年仅二十岁。那苏逢吉、郭允明一干人等,都被乱兵斩成肉酱。
  慕容彦超率军一走,这边朝廷守军也就星流云散,郭威大军未遇任何阻挡,就进入京城。当他来到自己的府第前,看到满门被杀的惨象时,竟然没有流一滴眼泪,倒是听到刘承佑被杀的消息,却伏地放声恸哭,涕泪俱下,道:“皇上蒙难,实微臣之罪也。异日有何面目见高祖于地下!”
  邺军将士因为郭威曾许诺在先,早就憋着一股劲,一旦入城,个个如狼似虎,大肆劫掠。
  话说李良见城中大乱,惦记着倚香楼绿珠的安危,急忙向那里赶。他在大街上一路疾走,不时看到那些士兵,提着大包小包,从民宅中出来。整个大街上充满了妇孺的哭喊声,惨叫声,士兵的喝骂声,淫笑声……李良克制着心中的怒火,刚走进一个小胡同,看见两个士兵,将一个女人按在地上,正在撕扯着她的衣衫。那女人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救命。那两个士兵,淫笑着撕开她的衣服,露出白花花的胸脯。
  李良实在看不下去了,走上前去大喝一声:“住手!”
  此时乱兵像脱了缰的野马,狂性大发,哪里还听得进去?那两个士兵抬起头,用血红的眼睛盯着李良,面露凶光,:“将爷,郭大帅发下令来,让兄弟们高兴三天。我们兄弟拼死拼活,为的不就是银子和女人?”
  李良忍无可忍,拔出剑来喝道:“快滚!你们要是再不走,可别怪我不客气了!快滚!”
  两人见他动了怒,只好灰溜溜地走了。
  李良不敢耽搁,将剑入鞘,赶紧往绿珠的住处跑去。刚转过开封府衙署,就听到一阵凄厉的哭喊声。李良加快脚步,抢进倚香楼大门一看,院子里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鲜红的血流了一地。
  李良心中猛地一沉,跑上二楼,一脚踹开绿珠房间的门,只见两个乱兵正将绿珠压在炕上。绿珠拼命挣扎,衣服被撕扯得不成样子。李良一步向前,一手一个,将两个乱兵摔倒在地。
  绿珠爬起来,也顾不得整理撕破的衣服,叫了声:“李大哥!”扑到李良怀里,抱着李良号啕大哭。李良又是心疼,又是后怕。要是自己来晚一点的话,恐怕绿珠免不了惨遭蹂躏。
  听着绿珠撕心裂肺的哭声,李良心中一阵绞痛:“自己这样做到底对还是错?难道自己舍生忘死的拼杀,就只为换来这种结局?当年年仅五岁的妹妹,还有爹娘,也是这样死在乱兵刀下啊!”他想起了广济大师说的话,“大定之日,即刻回山”,可是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大定之日呢?
  他越想越难受,唤来几个亲兵,叫他们看护好楼院,自己匆匆赶往郭威府上。他不知道的是,郭威已遭受灭门之祸。
  李良走进郭府大厅,见郭威正坐在椅子上,面色苍白而憔悴。李良也顾不上施礼,冲着郭威激动地质问道:“郭将军,你举兵进京,是为了清除奸臣,安定百姓,可是现在京城里到处是乱兵,他们四处杀人放火,奸淫抢劫,这哪里是义师?分明是乱贼!”李良越说越气愤,也顾不得郭威那气得都变形了的脸,“请将军赶快下令,制止将士抢劫扰民!”
  “大胆!”郭威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下,说:“我与三军将士已经约定,攻进京城放假三日,岂能轻易更改,失信于人!现在违背约定,以后叫本帅如何服众!”
  李良毫不示弱:“将军,你自己去城里看一看,整个开封府变成什么样子了?都快成了屠宰场了!老百姓有什么罪,要遭受这样的祸乱?”
  郭威嘴唇直抖,正要发火,赵匡胤匆匆走进来,对郭威报告说:“将军,军队现在已失去控制。若再不制止,无须十日,只怕明天就会变成一座空城。这样一来,不仅授人以话柄,而且还会失去民心。还望将军三思啊!”
  赵匡胤做事向来沉稳,郭威听他如此说,心里明白了七八分。正好郭崇威和王殷,也前来报告乱兵的情况,建议立即禁止抢掠。
  于是,郭威下令,在城中各处张贴告示,严禁抢劫扰民,违令者斩。又派赵匡胤、韩令坤等人,率领亲兵在城中四处巡逻,一旦发现有抢劫扰民的,立即处决。那些正在兴头上的乱兵,哪里肯轻易罢休?直到亲眼看到数颗人头挂在市集之上,才怏怏归营。
  稍作准备,郭威与王峻一起入宫,拜见太后。太后经此巨变,见了郭威,心知已非昔日,只好曲意抚慰,将朝中大事全权托付给他。
  郭威首先在文武百官面前,痛斥苏逢吉、聂文进、郭允明等人迷惑君主,妄图诛杀忠良,实为此次兵变的罪魁祸首;接着又立刻着手清除余党,派人追捕在逃的李业等人。
  接下来一个最敏感、而且最棘手的问题,就是如何择定嗣君。后汉高祖刘暠共有三个儿子,承训、承祐已逝,只有三子承勋在,按理应该立他为帝。但刘承勋卧病多年,连行走都困难,如何能胜任一国之君?
  因为郭威大权在握,不知道他心中做何打算,大臣们都不敢多言,唯恐引来杀身之祸。只有王峻与郭威同领邺州,又共同率兵打进京师,因而无所顾忌,道:“殿下多病,看来只好迎立徐州节度使刘赟了。”郭威沉吟良久,未置可否,脸色阴沉。
  太师冯道早已料到郭威有何意图,见此情形道:“徐州节度使乃高祖亲侄,又是养子,还有谁比他更合适立为嗣君的呢?”冯道在朝中一向德高望重,郭威虽然心中不悦,却也无可奈何。
  翰林学士范质立刻撰写诰文,由冯道及枢密直学士王度、秘书监赵上交三人同赴徐州,迎接刘赟入朝。
  正当后汉王朝为立嗣君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之时,辽主耶律兀欲,见中原多事,又起了南侵之意,发兵袭击内丘,攻陷饶阳,屠杀当地居民。朝廷接到急报,太后令郭威速率大军北征,政事则委托给窦贞固、王峻,军事委托王殷,授翰林学士范质为枢密副使,参赞军机要务。辽国的侵扰,无疑给了郭威一个绝好的机会。
  郭威于十二月朔日,从京城出发,两天后抵达滑州。大军刚驻扎下来,便有使者从徐州来,说是奉新君刘赟诏令,前来慰劳诸将。郭威被冯道等人联合排挤,离开京城本就勉强,现在看到刘赟还未登基,就派人前来慰问,实则是监军,心中大为不满。
  军中李筠、曹威等一班宿将,也是心怀不满,纷纷议论道:“我等起兵,攻陷京城,致使汉主身亡,已犯了诛夷三族之罪。假如刘氏复立,我们哪还有生路?不如趁大军在外,拥立郭大帅为君,杀回京师,尚可保全性命。”对于这些,郭威当然全部听在耳里,看在眼里,心中暗自高兴,表面上却不动声色。送走刘赟的使者,他立即率军前往澶州。
  当晚,郭威派人将赵匡胤召到自己帐中。
  “不知将军召末将前来,所为何事?”参拜过后,赵匡胤问道。
  郭威说:“匡胤,你一向很有头脑。军中的传言,你必定有所耳闻吧?依你来看,我该如何做才好?”
  赵匡胤心中一惊,表面上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回答道:“如此大事,末将岂敢妄发言论?”
  “帐中无外人,不妨直言。”
  “刘赟未登基便遣使劳军,显然是想有所作为。一旦登基,内有冯道等人出谋划策,外有其父刘崇拥兵河东,如果各镇将军见风使舵,倒戈相向的话,到时形势对将军极为不利。俗话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依末将之见,不如……”
  “匡胤,”郭威忽然打断了他的话头,“很多事全凭天意,非人力所及。今晚天气不错,不如我们去帐外走走。”
  第二天开始,军中各种各样的传言越来越多,越传越玄乎。有的说,郭威熟睡之后,有一条五色小蛇从鼻孔中爬出,在颧鼻间游弋;有的说,大军离开京城之时,一道紫气从东升的旭日边飘来,萦绕着郭威的马首,久久方才散去;还有人说,此次北征是朝廷的阴谋,目的是调开邺军主力,然后要将他们统统消灭掉,此去将士难得生还……郭威对这些传言,一概置若罔闻,既不制止,也不解释。他明白,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是沉住气,耐心地等待。
  整个军营之中,暗潮汹涌,一场风暴就要来临了。
  十二月二十日早晨,无数将士鼓噪着蜂拥而至,来到郭威住的澶州节度使衙署,呼喊着要求郭威当皇帝,混乱中有人将一面黄旗披在他的身上。顿时,将士们齐呼“万岁”,声音如同山呼海啸,震耳欲聋。
  郭威知道,自己等待的时刻终于到了。当天,他率领大军,掉头南还,直取京师。
  留在京城的王峻、王殷两人,一接到澶州兵变的消息,知道郭威必定南还。两人商量之后,派郭崇威率兵前往宋州,名义上是保护已经到达那里的刘赟,实际上却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为郭威顺理成章称帝铺好道路。
  郭威率军抵达京城之外,并不直接进城,而是命大军原地驻扎。王峻等人,随即带领一帮文武大臣,前来谒见。见到昔日的同僚,如今黑压压跪倒一片,郭威连忙下马相见:“诸位同僚,何以行此大礼?”
  “我等特来恭请郭将军回京!”王峻道。
  群臣一看王峻发话,也跟着劝郭威进京。
  郭威正色道:“太后尚未下诰赦,郭某焉敢擅自胡为?”
  王峻一听,心里暗叫一声:“哎,我怎么没想到这出?”便带领群臣回京,逼太后下诰文去了。
  太后一介女流,又经历了丧子之痛,知道郭威这一次回京城,后汉江山怕是保不住了。王峻等人又逼得紧,无奈只得颁下诰文。诰文曰:“枢密使兼侍中郭威,以英武之才,兼内外之任,剪除祸乱,弘济艰难,功业昭著,人望冠冕。军民爱戴,朝野推崇,宜总万机,以允群议,可监国。中外庶事,并由监国处分。”
  接到太后的诏书,郭威却仍然驻扎城外原地。于是文武百官相继上表,劝郭威即帝位,接着又胁迫太后下诰令,正式将汉家天下禅让给了他。
  正月初一,郭威拥兵进入京师,在百官的簇拥下,登上崇元殿,正式登基,定国号为周,改元广顺。郭威当了皇帝,实现了他梦寐以求的宏愿,此时他最忌惮的就是刘赟,所作的第一件事,就是以太后的名义,废掉刘赟,封他为湘阴公,食邑三千户。刘赟正想进京当皇帝,猛然接到太后的诰命,失望之际,免不了口出怨言,结果被宋州节度使李洪义给毒死了。
  刘赟的生父刘崇,时任河东节度使,一开始听到刘承直言身亡,本想发兵南向,讨伐郭威,后来听说立自己的儿子刘赟为帝,高兴地说:“我儿为帝,尚复何求!”立刻改变主意,按兵不动了。听到儿子被废被杀,郭威自立为帝的消息,不禁大怒,声称与周朝势不两立,立即在太原称帝,国号仍为汉,沿用刘承祐的“乾祐”年号,据有并、汾、忻、代、岚、宪、隆、蔚、泌、辽、麟、石十二州,史称北汉。
  北汉主刘崇,带着满腔的怨愤,招兵买马,筹措粮草,积极准备南下讨伐郭威。中原大地的格局,从此发生了极大的变化。
  历史犹如滔滔东流的河水,以它固有的大度和从容,永无休止地行进。在刀剑与血火、权谋与狡诈、必然与偶然的交织纠结之中,一场惊心动魄的改朝换代的戏剧,在悄无声息中上演,一个新王朝在旧王朝的废墟上建立起来,从而给那些历史的弄潮儿提供了施展身手、挥洒生命的新的背景和机遇。
  
  第七章 倚香楼强赎蛾眉 开宝寺戏占福瑞
  周太祖郭威除掉刘赟,去了一块心病,于是大肆封赏故旧和有功将士。高行周进位尚书令,仍旧封齐王,符彦卿封为淮阳王,王峻为枢秘使兼右神武将军,王殷为邺州留守,其他官员也各有封赏。赵匡胤被任命为东西班行首,负责皇宫的警卫事务,韩令坤封为铁骑散员都虞侯,任御林军骑兵首领,慕容延钊升为御林军步兵首领,石守信、王审琦分别为慕容延钊、韩令坤的副手,李良提升为副将,仍和赵匡胤一起担任郭威的侍卫。
  郭荣得知王殷为邺州留守,上表请求返回京城,郭威却诏令他不必回京,调授他为澶州节度使兼检校太保,封太原郡侯。郭威这么做,自有他难言的顾虑,郭荣心中虽然不愿意,却也不知其中的另一层奥妙,只好带着妻子符氏前往澶州上任去了。
  为了拉拢赵匡胤、韩令坤、李良、石守信等一帮青年将校,郭威特意拿出一批金银财宝赏赐给众人。当他得知绿珠的事后,还特意另外赏赐了李良一千两银子。
  李良拿着一千两银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心想,这下终于可以将绿珠从那是非之地赎出来了。这段时间以来,虽然一直跟着赵匡胤东征西讨,可李良的心里,却时刻惦念着绿珠,也不知她如今在倚香楼怎么样了。
  李良连休息都顾不上,赶紧去倚香楼。刚走到门口,就听到老鸨在破口大骂:“真是个不识好歹的贱丫头!人家杜公子瞧得起你,愿意赎你出去作偏房,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还有一大群丫鬟伺候着,有什么不好?你还真当自己是千金小姐啊?”接着是绿珠呜呜的哭声。
  李良推开门走了进去。只见绿珠正趴在桌子上哭,旁边一个衣着华丽的贵公子,嬉皮笑脸地伸手摸绿珠的脸。他一把抓住那人的手,向旁边一甩。那公子哥儿一个趔趄,倒在地上,揉着手直叫唤。
  绿珠见是李良,叫了一声:“大哥!”扑到李良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别哭,别哭……”李良一边柔声安抚绿珠,一边直瞪着旁边的老鸨。
  “你是谁?敢管我杜某的闲事,你不怕我告官?”那公子哥又羞又气,对着李良骂。
  “甭问你大爷我是谁,你赶快给我滚!快滚啊,再不滚,我打断你的狗腿!”李良恶狠狠地吼道。
  老鸨一听可不干了,“你凭什么赶走我的客人啊?”
  李良一声不吭,将胳膊上的包袱解下来,扔到桌子上,“一千两银子,你数数!从现在起,绿珠不再是你倚香楼的人了。你快把绿珠的卖身契拿出来!”
  老鸨一愣,随即回过神来:“唉哟,这点钱就想把我倚香楼的姑娘赎出去啊,想得美!要走成啊,拿五千两银子来!”
  “去年不是说好了一千两嘛,你怎么出尔反尔?”
  “去年是去年,现在是现在。你搅了我的生意,我还没跟你算呢!”
  李良气得嘴唇直哆嗦,当胸揪住老鸨,牙齿咬得格格响,一字一顿地说:“我告诉你,就这一千两,人我一定要带走。你答应就罢了,否则别怪我无情!”
  “来人啊,要杀人啦!”
  “你以为我不敢啊?今天我一定要带走绿珠,你要是再阻拦,我的那帮兄弟也不会放过你!”
  绿珠看扑通一声,跪在老鸨面前,“妈妈,我知道你一直都疼我,请你高抬贵手,放我出去吧!妈妈的大恩大德,绿珠永世不忘!如果你执意逼我的话,我就立刻跳下去!”说完,冲到窗边就要往下跳。
  李良大惊,冲过去拖住绿珠。那老鸨一看两人的架势,心知绿珠性子烈,闹不好真要出人命,那到手的银子也就飞了,连忙陪笑道:“绿珠,不是妈妈不放你。李大爷一个当兵的,整天打打杀杀,你跟着他,到哪里安身啊?”
  绿珠见老鸨松了口,朝她磕了三个响头,“只要能出这倚香楼,再苦我都愿意!”
  李良带着绿珠走出倚香楼,这才开始发愁。自己连个家都没有,怎么安置绿珠呢?想来想去,实在没办法,只好去找赵匡胤。
  “赵大哥,绿珠搬出来了,可我到哪里去找房子呢?而且我现在身无分文。愁死人了!”
  赵匡胤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这里还有点银子,你先去找间房子,让绿珠安顿下来,其他的事以后再说吧。”
  旁边的石守信一拍大腿道:“唉,我怎么给忘了!我刚好有一个远房亲戚,姓丁,就在城西开封府衙署后,只有母女二人相依为命。不如让绿珠姑娘先住到那儿去吧。”
  “谢谢石大哥!”李良大喜过望。
  “多谢石大哥!”绿珠也忙走上前,对着石守信盈盈下拜。
  第二天,石守信带着李良和绿珠,来到丁大婶家里。那丁大婶本就是个热心肠的人,见绿珠长得秀丽清纯,又乖巧可爱,心里别提有多喜欢,一个劲拉着绿珠的手,问个不停。
  “娘,你别老是拉着绿珠姐的手不放嘛!你瞧,人家绿珠姐都被你看得不好意思了!”旁边一个小姑娘撅着嘴巴道。
  “素云,你瞧你,一个姑娘家,没一点姑娘家的样子,风风火火的。你看人家绿珠……”丁婶又爱又怜地冲着女儿笑骂道。
  “妈,我知道啦,你又唠叨个不停了。不理你了,我要和绿珠姐说话去了。”说完对着母亲嫣然一笑,露出一对白晶晶的小虎牙,煞是可爱。
  李良见绿珠和丁婶、素云一见投缘,也就放心了。此后只要有时间,就常去送些柴米油盐之类的东西。
  一天,李良从街市上经过,忽然看到一把古筝,古香古色。李良虽然不懂音乐,可想到绿珠肯定会喜欢,便掏钱买了下来,悄悄送到丁婶家里。
  “好漂亮的古筝啊!”绿珠看到桌上的古筝,满脸喜色地叫起来,伸出纤手,在琴弦上轻轻一拨,房间里立刻响起了一串动听的音符。
  李良从没有看到绿珠笑得像这样开心,心里也一阵高兴:“喜欢吗?”
  “嗯,”绿珠抿着嘴,轻轻点头。她望着李良,眼泪却流了下来:“大哥,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只是大哥的恩情,绿珠恐怕无以为报了……”
  李良伸手抹去她的眼泪道:“不是说以后不哭了吗?怎么还是这么爱哭,跟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以后不许再哭了,好吗?”
  “嗯!”绿珠点点头,走到琴前道:“大哥,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吧!”说着坐下来,调了调琴弦,边弹边唱: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兮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
  ……绿珠一边弹唱着,一边抬头斜眄李良,一双美目眼波流动,奕奕生辉。琴曲伴着歌声,时而如幽谷中潺潺流淌的溪涧,时而如夜暮秋虫般如泣如诉,时而又似满腔心事的少女,充满柔情蜜意。李良望着绿珠微红的脸颊,轻灵翻飞、修长白嫩的纤指,不禁心神荡漾,如醉如痴。
  “大哥,我唱得好听吗?”绿珠红着脸,轻轻问道。
  李良霎时回过神来,脸一红,赶紧道:“好听,好听!”一边连忙起身,“天太晚了,我该回去了。”
  绿珠倚在门旁,目送李良远去的背影,眼神里流露出无限的欣慰。
  日子在不知不觉中飞快地过去,再过两天就是李良的生日,赵匡胤老早就想着要帮他好好庆贺一下,让他高兴高兴。这天一早,他去侍卫营找李良,打算中午弟兄几个好好喝一顿。回来的路上,两人顺便买了点酒菜,一路说说笑笑,往丁婶家的院子走去。
  两人刚刚穿过院子,绿珠就笑着迎了上来,见到赵匡胤,欠身道了个万福道:“赵大哥,小妹有礼了!”一边转过脸去,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李良。
  赵匡胤见绿珠一袭湖绿色长裙,简单素朴中不失雅致,更显得体态婀娜,面若桃花,便笑着打趣道:“这才几个月不见,绿珠就出落得更加水灵啦!李良,你可真是好福气啊,白捡了个这么漂亮的妹子!”
  李良在只是腼腆地笑。绿珠一听,脸飞红霞,斜看了一眼李良道:“赵大哥,你就别取笑小妹了!”便转身进屋去。
  赵匡胤和李良在客厅刚刚坐下,素云端了两杯茶进来,故意板着脸,一本正经地放在两人面前,道:“赵大哥,李寿星,请用茶!”说完,自个儿忍不住咯咯笑了起来,圆圆的脸上,一双大眼睛弯成了月牙,两颗白玉似的小虎牙露出来,显得格外俏皮可爱。
  李良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道:“大胆的小丫头,竟敢在长辈面前胡说八道,还不快跪下认错!”说着起身去抓。素云将身子一扭,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哎呀,”素云只顾往外跑,一头撞在了一个人身上,硬硬的,撞得头生疼,忍不住叫了出来。抬头一看,原来是韩令坤,叫声 “韩大哥”,脸红着出了门。
  “素云这丫头,总是疯疯颠颠的,”韩令坤大踏步走进客厅,对李良道:“寿星倌,恭喜了!”将手中的几个大红包放在桌子上。
  “三弟,”韩令坤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对赵匡胤说:“大哥、石头和王审琦都不能过来,正忙着操练呢!日他娘,整天练来练去,人都烦死了。唉,以前那种逍遥自在的日子,是没啦!”
  “韩大哥,你们都是带兵打仗的将军,那么威风,自然要辛苦点啦!”李良打趣道。
  “威风?那比得上你们这些皇上侍卫!谁见了也要让三分,那才叫威风呢!三弟,近来军队操练怎么抓得这么紧?”几个男人只要围在一起,不一会就扯到带兵打仗上去了。
  “还不是因为北汉刘崇,为了替儿子报仇,勾结辽军,屡次扰我大周边境!现在他又在调兵遣将,准备大规模入侵。皇上正为这事大伤脑筋,准备亲征呢!照此看来,我们可能随时要出兵作战。”赵匡胤面带沉思道。
  素云刚端着菜过来,听说要出兵作战,不由紧张起来。
  “绿珠姐,李良哥他们好像又要出兵打仗呢!”回到厨房,素云赶紧对绿珠通风报信。
  “是吗?”绿珠嗯了一声,又一声不响地做饭去了,心里却涌上来一股难言的惆怅。
  一年一度的春节到了,开封城里,家家户户剪窗花,放鞭炮,包饺子,吃团圆饭。为了表示与民同乐,周主郭威特意令开封府在相国寺前搭了一座戏台,请来几个戏班子,从初一开始唱大戏,一直唱到正月十五。
  正月初二这一天,艳阳高照,万里无云,是春节期间少见的好天气。赵家客厅里,赵匡胤怀抱着儿子德昭,教她爹娘爷爷奶奶地叫。德昭鼓着胖乎乎的腮帮,含糊不清地吐出几个似是而非的声音。赵匡胤在他脸上刮了一下,失望地说,:“德昭这么笨,连爹娘都不会叫,莫非是个呆子?”
  “他才一岁多,不会叫有什么奇怪的!”母亲杜氏笑着说:“你两岁的时候才会叫爹娘,要说呆,你比德昭更呆!”
  “真的?我有那么不中用吗?“赵匡胤听母亲一说,满脸失望地望着她。
  杜氏的脸比以前红润了许多,显出一种雍容高贵的仪态。她从椅子上站起来道:“匡胤,你小时候确实是呆头呆脑的,我还真担心你不成器呢!你们兄弟姐妹几个里,就数匡义最聪明,人见人爱!”
  杜氏笑吟吟地看着匡义,目光中充满宠爱期待。赵匡胤望着母亲看弟弟的眼光,心里没来由的一酸,心道,“母亲从来不曾这么看过我,看我的时候永远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再回头看看弟弟匡义,俊眉朗目,儒雅沉稳,虽然才十几岁,神态里就已有一副大人的样子,也许这就是母亲喜欢他的原因吧。赵匡胤的心里,涌起一股落寞又嫉妒的感觉。
  匡义埋头读书,很少和自己说话,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副谦恭有礼的神情,却隐隐地透着一股倔犟的反抗。以前他也会练习武艺,可自从和自己比试过几次以后,就再也不在自己面前习武了,而是更加刻苦用功地读书。
  赵匡胤心里瞬息万变地想着。杜氏自然无法发觉其中的奥密,低头在德昭脸上亲了亲,又对赵匡胤说:“匡义刚出生那年,洛阳惨遭兵祸,你爹不在家,我挑着两只竹筐,一边放着匡义,一边放着杂物、粮食,你跟在后头,去乡下避难。在路上遇到个疯疯癫癫的老和尚,向我合十行礼,说了句‘一母双龙’,就走了。为娘也不奢望你们能成龙成虎,只要能循礼而行,于国于家有益,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家人正在说着,绮云腆着个大肚子,蹒跚地走了过来,她已经有五个月的身孕了。赵匡胤赶紧迎了上去,一眼瞥见她身后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问道:“她是谁啊?”
  “表哥,你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呢!小时候,你还抱过我呢!”那小女孩牙尖嘴利,连珠炮似地说个不停。
  赵匡胤仔细一看,只见她一头自然卷的头发,鼻梁挺拔,眼窝微陷,如两泓明澈的秋水,奶白色的皮肤,颇有点西域美女的风情。
  赵匡胤在头脑里拼命地想,突然记起,还是好多年前,赵匡胤在洛阳绮云娘姨妈家,见过一个女孩儿,小名叫细君,脱口而出道:“哦,你是细君?”
  “哈,你终于记起来啦!我还以为表哥当了大将军,就什么都忘了呢!”细君嘴里不肯放过他,眼中带着几分顽皮与狡黠。
  “你那时候,还是个拖着鼻涕虫的黄毛丫头呢,一天到晚,脸上总是脏兮兮的,没想到几年不见,竟出落成了个千娇百媚的小美人!”赵匡胤微笑着戏谑道。
  绮云上前对杜氏说:“婆婆,姨妈回玢州老家去了,我把细君带回来住几天,也好有个伴!”
  杜氏一手抱着德昭,一手拉过细君,眼神里充满怜爱:“细君,要来这儿住,也不叫一声伯母?”
  “伯母,细君给您老人家拜年啦,祝您老人家添福添寿!”细君夸张地一鞠躬,腮边挂着调皮的笑。
  杜氏弯腰扶起细君:“好甜的一张小嘴,可真是招人疼!孩子,快起来,可使不得!行这么大礼,莫非是要给我们家做媳妇?依我看啊,你和我们家匡义,可真是天生的一对呢!”细君一听,脸上飞上一片云霞,拉着杜氏的手不依不饶地只是撒娇。
  赵匡胤听了,心里忽然一沉。看看细君,再看看匡义,他脸上竟微微有羞腼之色,心里一阵黯然。
  赵匡义少年老成,心思埋得极深,他对活泼开朗的细君极有好感,可表面上不动声色,依旧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细君因为杜氏的打趣,心里有点害羞,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着。
  跟德昭玩了一会,听到外面锣鼓喧天,细君玩心大起,拉着赵匡胤的手要出去玩。赵匡胤知道她不好对付,说什么也不肯去。细君跑到杜氏面前撒娇:“伯母,你老人家的话,最管用了。你让表哥陪我去玩玩嘛!”
  杜氏笑着说:“匡胤,细君刚来开封,外面这么热闹,你就带她到处逛逛吧。记得赶回来吃饭就行!”
  母亲开了口,赵匡胤也没办法,只好带着细君上街去。一到街市上,细君就像个小猴子似的,东窜西跳,专捡人多的地方,钻来钻去。一会儿要买拨浪鼓,一会又要去买面具,后来竟要去城北的开宝寺买冰糖葫芦。赵匡胤一个大男人家,还从来没有陪小姑娘买过东西,左哄右骗,说尽了好话,弄得焦头烂额,细君仍嚷着要去买糖葫芦。
  两人沿着大街一路往北走。刚走了没多久,细君突然蹲在地上,赵匡胤上前问:“怎么啦,出什么事了?”细君眉头一皱,道:“表哥,我实在是走不动了!”
  说完,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瞪着赵匡胤。赵匡胤知道,这小丫头又在耍滑头,可也只好无可奈何地蹲下来,背着她,继续往前走。
  两人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开宝寺。开宝寺前有一个很热闹的集市,各种小东西应有尽有,再加上是正月,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赵匡胤给细君买了几串又大又红、晶莹透亮的糖葫芦,刚付完钱,一回头,却不见了细君的影子,连忙四处寻找,可还是不见人影,心里正在着急,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的叫声:“表哥,快来啊 ,我在这儿呢!”
  赵匡胤循声一望,细君正轻盈地往开宝寺跑呢。赵匡胤拔腿就追。
  进了大殿,只见殿内雄伟肃穆,香烟缭绕,几个身披袈裟的和尚,手敲木鱼,闭目念经,赵匡胤突然感到一种静穆、悠远,心神一阵恍惚。再回头看时,细君跪在身后的蒲团上,手中拿了一副卦在玩。他走过去,弯腰问道:“你在干什么呀!”
  “打卦啊!”细君一本正经地说道:“表哥,你试试看,据说很灵哦!”
  一副卦共有两爿,一面是凸出来的,另一面是平的。打卦者将两爿卦平面合上,向上一扔,待卦掉到地上,两爿皆平面着地为阳卦,皆是凸面着地,则为阴卦,一平一凸则为圣卦,暗合阴阳调和的意思。民间大多以圣卦为好卦。
  赵匡胤见细君这样说,觉得有趣,就跪下去道:“我以后若能当上牙将,则为圣卦!”说着将卦一扔,是阳卦!赵匡胤笑了笑,又道:“我若能当上太守,则为圣卦!”玩得兴起,他又按着军职品级,依次上升,直到防御使、观察使、节度使,结果不是阳卦,就是阴卦。
  赵匡胤有点淡淡的怅惘,随口说道:“再往上,不就是天子了吗?”接着随意向上一掷,低头一看,这次居然是圣卦!他惊得目瞪口呆。细君连连拍着手道:“太好了,表哥将来要做天子,当皇帝喽!”
  赵匡胤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轻声呵斥:“别乱说,要杀头的!”他一放手,细君说:“要我不说也行,不过……你要背我回去!”
  “好吧!不过,你要答应我,以后这个秘密不可以乱说!”
  “表哥,你就放心吧!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不会乱说的!”
  赵匡胤背着细君一阵疯跑,细君那银铃般的笑声便洒满了大街小巷。
   第八章 周主被逼除异己 郭荣遂愿掌王权
  广顺二年初夏的一个傍晚,万岁殿内灯火通明,悠扬婉转的乐曲声,荡漾在回廊庭庑之间,夏日的晚风习习地吹着,将歌声送得很远很远。
  周太祖郭威头戴冠冕,身穿黄色衮龙袍,坐在宽大的龙椅上。他脸色憔悴,唯有一双虎目,依然炯炯有神,透出令人畏惧的精明与威严。
  登基一年多来,他夙兴夜寐,殚精竭虑地治理国家。对内整顿吏治,改革旧法,提倡廉洁简朴;对外则修治武备,处理好与辽国、南唐的关系。而北汉主刘崇屡屡犯边,慕容彦超在兖州竖起反周大旗,所有这一切耗尽了他的精力,让他感到力不从心。他甚至开始怀疑,当年自己处心积虑谋取天下,甚至不惜以一家老小的性命为代价,是否值得?
  郭威靠在椅子上,略带疲倦的目光,扫过殿中一队正在轻歌曼舞的宫女,落到了范质、李谷等文臣学士身上。他忽然想起,史弘肇曾将武将比作长枪利剑,而将文臣比作毛锥的事。眼下殿中坐席上,清一色的文臣,没有一名武将,他所有的主要将领,都在东征北御,实在是让他深感忧虑。更甚的是,眼下他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唯一的义子郭荣远在澶州。也许是把他调回自己身边的时候了。
  正在这时,范质走上前来,对郭威轻轻说道:“陛下,刚刚接到兖州军报,慕容彦超已经被四面包围,数次突围都被击退,败局已定,他插翅难逃了。”
  “好!”郭威挥手示意范质退下,精神一振,心情陡然变得开朗起来。他的目光再一次投向了那些体态婀娜、风情万种的舞女身上,其中一个少女,瓜子脸,柳叶眉,眼波流转,像极了符氏。一想到符氏,他不禁又有些精神恍惚起来。河中城那销魂的一晚,让他毕生难忘,回味无穷。符氏就像一个魅力四射的女巫,使他迷恋,让他丧失理智,沉迷不能自拔。
  可现在符氏已经是自己的儿媳,郭威想到这一点,心里就不知是什么滋味。在这样一个夜晚,他的脑袋里忽然闪出一个他从没有想过,或者说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为什么他会让这个妖娆魅惑的女人嫁给自己的儿子?这到底出于怎样的一种心理?难道只是想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留在自己的视线之内?还是另有其他原因?他实在不明白,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了……还有,一旦郭荣知道了这件事情,心中难道会没有怨恨?自己年过半百,注定命中无子,将来的帝位,恐怕只能传给义子郭荣了。想到这些恼人的问题,郭威不禁有些心力交瘁,头也微微作痛起来。
  郭威徒然地甩甩头,似乎想甩掉这个难题。他突然想起,自己有几个月未亲近女人了。后宫佳丽如云,而他却丝毫没有这种欲望,难道他真的老了吗?这个突起的念头,让他感到一阵恐慌。不,决不!自己费了千辛万苦才得到的皇位,坐了才一年多,北汉还没有平复,决不能认老服输!
  想到这儿,他突然激动起来,体内的热血开始奔涌,昔日的雄风,仿佛又重新回到了他那已衰老的肉体之中。他没有老,他要在女人身上证实这一点。
  深夜,宴会散了,郭威回到寝宫。内侍掩上门,悄然退出。薄纱帐轻掩着,但郭威知道,里面有一个酷似符氏的女人,在等待着他的临幸。
  郭威并不掀开帐子,而是在檀木椅上坐下。那女人如风摆杨柳般,娉娉袅袅地走过来,盈盈跪倒在地:“奴婢见过陛下!”
  “起来吧!”郭威一伸手,将那舞女拉了起来。那舞女顺势坐在他的大腿上。郭威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撩开薄如蝉翼的白色丝袍,在她丰腴的大腿上轻轻滑动,那新浴后的身躯,细腻娇软,给他极好的手感。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回陛下,奴婢名叫阿娇,今年十九岁了。”那女子轻启朱唇,笑盈盈答道。
  一股幽兰似的香气,混杂着年轻女性肉体的芬芳,扑鼻而来,郭威的身体似乎有了某种反应。他将阿娇从腿上放下,让她面对自己站着,右手伸到她的衣服里,在她丰满的胸前轻轻摩挲着,一路缓缓向下……阿娇的身体开始发热,并随着他手指的动作不断扭动着,呻吟着,但郭威却无法达到极度的亢奋。
  郭威抽出手来,一字一顿道:“把衣服一件一件脱掉!”
  阿娇犹豫了片刻,酡红着脸,慢慢脱掉原本就可有可无的衣服,一丝不挂地站在郭威面前,如同一颗刚刚剥去壳的鲜荔枝,润泽诱人。
  郭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光滑的肉体,脑海里浮现出当年在邺州府邸符氏卧室的那一幕。慢慢地,幻觉中鲜花盛开,眼前阿娇玲珑曼妙的躯体,和符氏的身影重叠起来。霎时间,郭威感到一股暖流传遍全身,所有的血液在那一刻都迅速凝聚,剧烈膨胀起来。他低吼一声,扑了过去,把阿娇压倒在地毯上。
  粗重的喘息声伴随着神秘的呻吟声,郭威纵横驰骋,奋力拼杀。在他看来,今晚的成功与否,其意义不亚于一场战争的胜败,因为它证明了,自己并没有衰老。而且他作为一个君主,不仅能够征服他的女人,也能够征服世间的一切。
  在焦急与期待中,一个月过去了,但兖州依然未能攻克,慕容彦超仍在拼死固守,东征的凯歌没有像预期那样快奏响。其实让周太祖郭威最为忧虑的,还不是慕容彦超。兖州已成强弩之末,不足为患,倒是数十万大军屯在兖州,让他时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尤其是枢密使王峻,自从周朝创立,居功自傲,越来越张扬跋扈,一旦他联络诸将,就像自己在邺州、澶州之时那样,因利乘便,倒戈相向,那局面就不可收拾了。本就生性多疑的郭威,越想越不安,唯一的办法,就是亲自前去兖州督军,指挥战事。他不顾范质、李谷等人的劝谏,执意来到兖州,亲督三军攻城。
  却说慕容彦超逃回兖州后不久,郭威建立后周,他还曾派使者前来,向朝廷纳贡称臣,表示归顺之意。后来听到后主刘赟暴死,不禁惶恐至极,紧接着郭威又收了他管辖下的两座城邑,心中越发不安起来。正在这个时候,北汉、南唐又先后派使者来和兖州通好,约定共同抗周。想到与其一点点被削弱兵权,任人宰割,还不如反抗到底,于是招募兵士,积聚粮草,还将泗水引入城中,公开与后周对抗。
  侍卫步军都指挥曹威,奉诏命去征讨慕容彦超。他率军抵达兖州后,首先击败了南唐的援军,活捉唐将燕敬权,使兖州陷入孤立境地,随后猛攻兖州城,但兖州城防守极为严密,屡战无功,只好修筑围垒,等待援军。
  王峻解晋州之围后,也奉诏来到兖州。周军力量大增,将兖州城围得水泄不通。双方对峙了几个月,城内粮食已尽,守军也已疲惫不堪,慕容彦超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但王峻想尽量减少士卒伤亡,迟迟不肯发动总攻。
  周太祖郭威来到兖州,王峻、曹威等人,率领一干将领前来迎接。郭威了解战况后,第二天,亲自督领三军攻城。周军将士见天子亲临,自然士气高涨。兖州城下旌旗飘扬,鼓声震天,满山遍野的周军,抬着云梯,如潮水般涌来,攻上城墙。守军见了这等阵势,惊惶失措,纷纷弃城而逃。
  慕容彦超听到周军喊声震天,心知大势已去,仰天长啸,悲愤良久,抱着娇妻,纵身跳进衙署后的枯井,顷刻双双溺毙。他的儿子慕容继勋,率领残余的五百士卒向外突围,也被乱箭射死。
  兖州平定,郭威龙心大悦,令大军班师回京,途中还特意去孔子的故乡曲阜,亲自拜祭孔圣人,以示对文化的尊重。一行人来到孔庙,郭威方要跪拜,王峻劝阻道:“孔子乃是陪臣,不当受天子跪拜!”
  郭威道:“孔子是百世帝王之师,寡人参拜有何不可?”说罢,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虔诚地参拜一番。之后,又命令部下,把所有祭祀之器留在孔庙里,以示对孔子的敬意。
  为了表示对孔子和儒家文化的推崇,郭威的銮驾在群臣的陪同和御林军的护卫下,又前往孔林拜谒孔子的陵墓。拜祭完毕,诏令孔子四十三世孙孔仁玉为曲阜令,颜渊的后裔颜涉为曲阜主簿,并且令二人即刻赴任。
  转眼到了秋天,阴雨连绵。从曲阜回来后,郭威身体一直都不好,这使得他心情抑郁,难得高兴。
  这一天,云开日出,天高气爽,郭威心情也陡然好转。郭威坐在几案前,手持酒杯,边饮边欣赏优美动听的音乐和舞姿。自从兖州平定以来,内外无事,朝政清闲,郭威啜了一口酒,微眯着双眼,望着那些进退舒展、长袖飘飞的舞女,手指在几案上和着节奏,轻轻地敲击着。
  这时,一个瘦小的内侍,悄悄来到郭威身边,低声说道:“启禀陛下,范大人有事求见。”郭威皱了下眉头,不悦地说:“传他进来!”
  范质进来,行过大礼,郭威面无表情地问:“范爱卿有何要事?”
  “启禀陛下,高怀德派使者来送信说,其父高行周,已于前日逝于故所,故臣特来告知陛下。”
  郭威一听,将酒杯放在桌子上,没出声。过了好一会,才耳语般说道:“知道了。”说完做了个手势,示意范质退下。
  高行周骁勇善战,颇有大将之才,后唐、后晋、后周三朝,皆任外镇将领,显赫无比。他与郭威私交甚笃,而且在乾佑事变中,曾给郭威巨大的支持,郭威一直心怀感念。虽说高行周年事已高,身体却一向颇为硬朗,郭威亲征兖州时,高行周还亲自率兵攻打兖州城。如此一个威风八面的将军,怎么不过百日,就撒手人寰了呢?
  郭威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心中涌起一股无法派遣的悲凉之意。高行周的死,不正预示着自己无法逃脱的命运吗?即使贵为天子,也无法逃脱终归一死的命运。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怜:一生博命沙场,苦心经营,到头来一家人死尽,香火断绝……自己百年之后,皇位何去何从都还是未知。
  想到这里,郭威的脸色又阴沉下来,一言不语回到寝宫去了。
  晚上,郭威照例让阿娇侍寝,只有在这个酷似符氏的女人身上,他才能得到片刻的欢娱和慰藉。正当青春年华的阿娇,就像一枚日益饱满成熟的水果,甜美诱人。她自然也怀着自己的打算,只要能赢得郭威的宠爱,她就能由一个卑贱的舞女,摇身一变,飞上枝头做凤凰,因此亦是百般逢迎,倾其所能,讨好郭威。
  阿娇的努力总算没有白费,郭威第二天正式下诏,册封她为妃子。而从此以后,寻找壮阳的秘方和妙药,就成了郭威贴身内侍的主要使命。郭威甚至企盼通过自己的辛勤耕耘,能在阿娇这片肥沃的土壤里,播下生命的种子。但是再多再好的药物,也无法使灯油将尽的光亮重新炽旺起来,郭威的精力一天不如一天。
  阿娇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这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莫非要落入他人之手?郭荣虽是养子,可毕竟从小跟随自己,视如己出,将天下交给他,总强过让王峻之辈夺取的好。况且郭荣在外两年多来,勤于政事,英明果断,确实是治国之才。主意一定,郭威立刻下诏,召郭荣进京。
  郭荣火速赶到京城,他等待这一天已经等得太久了!
  父子俩在万岁殿相见。郭荣扑通一声跪在郭威面前:“儿臣在外,时常思念父皇,今天终于在父皇身边,省安问候,以尽孝道,儿臣死亦瞑目了!”
  郭威弯腰扶起他:“荣儿,这两年委屈你了,此次返京,将家眷带回了吗?”
  “启禀父皇,儿臣此次只是来觐见父皇,几日后即回澶州,怎敢私自将家眷带来,作长居京城之计呢?”
  “荣儿,朕想好了,准备调你回京,任开封府尹兼功德使,加封晋王。你速速派人去澶州将家眷取来,即刻上任。至于将来如何,全看你的了。”
  郭荣一听大喜,连忙跪下说:“多谢父皇,儿臣一定尽力而为,不辜负父皇的期望!”
  “荣儿,开封是我大周的心脏,关乎我大周的生死存亡。朕将它交给你,责任重大,你还要好自为之啊!”
  郭威的话已说到这个份上,郭荣自然明白,心里暗自舒了口气。此次冒险进京,他终于摸清了郭威的想法,而且他准确无误地知道,自己将是大周朝的继承人,余下的就看自己如何把握了。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等的就是今天。
  再说宰相兼枢密使王峻,从河上巡视回来,听到郭荣升为开封府尹,还加封晋王的消息后,恼怒非常,心里那口气怎么也咽不下。
  王峻本来和郭威是同僚,乾祐末年的事变,如果没有王峻的支持,郭威不可能如此轻而易举得到天下。他见郭威并无子嗣,心中早有继统之意,如此一来,郭荣就成了他最大的劲敌。因此他一直视郭荣为眼中钉、肉中刺,多次阻止他入京觐见,谁知郭威竟趁着自己巡视河上的机会,召他入京,还任命他为开封府尹。
  王峻回到京城,也不去复命,直接回了私宅,第二天一早就上表辞职,郭威不答应,又请求外调,郭威好言相劝,怎么也不肯答应。王峻见郭威如此忌讳自己,索性连朝也不上,整天在家里听听小曲,侍弄花草,一副怡然自乐的派头。
  郭威强压心头的火气,派范质向他传旨,以示慰问,甚至说如果王峻再不上朝,将亲临王府探视,王峻这才勉强出来上朝。谁知,王峻一上朝,竟然跟郭威提出,要罢免范质、李谷二人的宰相之职。
  “王爱卿以为,何人可代替二位宰相?”郭威忍住内心的恼怒,问道。
  “端明殿学士颜愆、秘书监陈观,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实为最佳人选!”王峻回答。
  郭威心中暗暗冷笑,这两个人都是王峻的心腹,推荐此二人为相,自然是顾及私情,培植党羽罢了,实在太可恶!于是敷衍道:“罢免宰相,不可仓促。待朕仔细考虑,与诸位大臣商议之后,再作定夺如何?”
  王峻却不依不饶:“颜愆、陈观实为俊才,只要陛下和臣二人认可,诸臣谁敢复有异议?”郭威此时尚未用早膳,又饿又气,便径自离去。王峻也只好怏怏不乐地走了。
  郭威来到后宫,越想越恨,那王峻嚣张到如此地步,这个居功自傲、逼陵君主的心腹大患,决计不能留,一定要尽早除去。他立刻派人召来赵匡胤、李良等人,商议对策。
  第二天上朝,王峻还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却不知道即将大难临头。他刚要上前询问宰相换人的事,郭威一声令下,李良带领一班侍卫,突然冲了进来,直奔王峻而去。群臣还没弄清怎么回事,王峻就被捆了起来,押到郭威面前。
  郭威对惊惶失措的大臣说:“王峻自以为有功,横行无法,朕念他是开国功臣,每每曲意宽容。谁料他不但不思悔过,反而变本加厉,甚至排斥朕之养子郭荣、宰相范质、李谷,结党营私,意欲图谋不轨。如此目无君上,实属罪该万死!”
  诸位大臣一听,知道这王峻嚣张跋扈,早晚会是如此下场。事情既然与自己无关,也不上前求情,只是一旁看热闹。只有冯道上前,替王峻说了几句好话。冯道一向德高望重,郭威便顺水推舟,免去王峻死罪,贬为商州司马,勒令即日起离开京城赴任。颜愆、陈观等人与王峻是同党,当然一并遭贬。
  王峻保住了性命,心中沮丧怨愤,仓皇离开京城,前往任所。到商州后不久,忧郁成疾,很快就不治而亡了。
  却说邺州留守王殷,因为和王峻一同辅佐郭威,立过大功,两人交情向来不错,一看王峻被贬谪,客死他乡,心里亦自不安,可一直找不到机会,向郭威表明心迹。适逢郭威大寿,朝廷举行盛大的“永寿节”,王殷乘此机会上奏,请求入朝祝寿。郭威早已怀疑他有异心,此次要求进京,不过是想借机与旧部下串联勾结,因此坚决不许他入朝。
  那王殷却执意面见周主,擅入京城,而且随身带了大批武士,出入拥卫,显赫异常。郭威疑心更重,与郭荣密谋商议。第二天,郭威在滋德殿召见王殷,当场令侍卫擒获,严厉斥责道:“你身为朝廷重臣,擅离职守,罪在不赦。姑念旧功,免你死罪,革去所有职务,流放登州,终生不得入京师!”
  那王殷真是欲哭无泪,欲辩不能,只好含冤而去。谁知刚刚走到半路,就被石守信、李良两人带着郭威的诏书追上,说他诋毁君上,意图谋反,即令就地正法。此时,王殷心灰意冷,料到自己必死无疑,也不争辩解说,冷笑一声,拔剑自刎而死。石守信、李良在旁边看着,也不由得一阵怅然。
  有道是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王峻、王殷辅佐郭威创立基业,不到三年,便双双遇难,同赴黄泉,也着实令人扼腕叹息。
  周太祖郭威奋其余力,除去王峻、王殷,任命晋王郭荣判内外兵马事,将总制天下兵马的大权交给了他,又调遣符彦卿镇守邺州,控制北疆。
  自从登位以来,诸事缠身,加上间或还要在阿娇身上用些力气,郭威的身体越来越衰弱,不时感到头昏耳鸣,胸堵气闷,捱到年底,已卧床不起,全靠汤药调理。
  郭荣总掌内外兵权,事务繁多,那些机灵一点的大臣,看到郭威病重,不能临朝,断定继位者非郭荣莫属,纷纷前来请示。开封府衙内,来来往往的官员川流不息,郭荣忙得焦头烂额。
  赵匡胤也被调到开封府,任马直军使,主管开封府所辖骑兵,郭荣对他是恩宠有加。宰相范质见郭威病情日益严重,而郭荣又为各种政务所困扰,难得去宫中探望,内心焦急万分,便派人将赵匡胤叫到家中,说有要事相商。
  范质一见赵匡胤,颇有忧色道:“陛下病笃,殿下却极少陪侍宫中。我观陛下之病,已难痊愈,一旦有何变动,恐怕难免给他人以可乘之机,对殿下怕是大为不利啊。赵将军常在殿下身边,还望相机规劝,以免造成后患。”
  赵匡胤觉得很有道理,趁郭荣小憩的时候,屏退左右,对郭荣说:“殿下为国家储嗣,天下所望。今陛下病重,殿下不入宫侍奉汤药,却日夜忙于处理政务,何以尽孝养之情,慰苍生之望呢?”
  郭荣猛然醒悟,拍着自己的额头说:“我确是百密一疏,若非将军提醒,险些铸成大错!”将府中事务交给赵匡胤、韩通、潘美等人,次日一早入宫,侍奉郭威左右,寸步不离。
  郭威见他延医用药,悉心侍奉自己,心中既感动,又宽慰,病情似乎略有起色。就这样捱到了新年,也就是广顺四年。不久,改元显德元年,大赦天下,奖掖文武百官,希望借此求得君民同心,上苍福庇,周主早日龙体康复。
  这天晚上,郭威心情不错,和阿娇在后殿共用晚膳,他已经很久没有和自己的妃子一起用饭了。阿娇看郭威兴致不错,百般哄他开心。两人正在用餐,突然一阵恶心袭来,阿娇眉头一皱,连忙用手捂住嘴。因为怕扫了郭威的兴致,也不敢声张,只好强行忍住。
  用过晚饭,时候尚早,郭威突发奇想,不顾自己大病初愈,也不顾阿娇的劝阻,执意要去看看殿外的月色。阿娇无可奈何,只好扶他坐到靠窗的卧榻上,郭威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那月明风清的景色,心情惬意非常。
  忽然,一颗明亮的流星,从东北方划过一道亮光,悄然坠落。郭威心忽地一沉,心情骤然黯淡下来,莫非上天在暗示,自己真的将不久于人世?
  郭威什么赏月的心情都没了,神色黯然,让阿娇扶着自己,脚步虚浮地回到寝宫。他一刻也没耽搁,召来朝中诸位重臣,他要趁着头脑尚清醒,进行一系列人事安排。宰相范质加尚书左仆射,李谷加右仆射,王溥同平章事,樊爱能为侍卫马军都指挥使,何徽为侍卫步军都指挥使。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是郭威的外甥,加检校太保,统领御林军,负责整个大内的警卫事宜,并特召其入宫,令他向郭荣参拜,确定了君臣的名分。郭威毕竟经验老到,这一番对于朝廷重臣的安排,为接下来皇位的顺利交接做好了充分的准备。
  安排好这一切,郭威一挥手,示意大臣都退下,把郭荣叫到榻前,吩咐道:“荣儿,朕自知命不久矣,你当速治陵墓,不得久留殿内。陵墓务必简朴,不可大兴土木,劳役百姓,不要守陵宫人,也不用石人石兽,只用纸衣为殓、瓦棺为椁即可。陵墓前可立一石碑,刻字云:‘大周天子临晏驾,与嗣帝约,缘平生好简朴,只令着瓦棺纸衣葬。’你若有违背,朕在地下也不得安宁!”
  郭威见他一脸的迷惑,又说:“昔日朕征讨河中府,见唐朝李氏十八帝王陵园,广费财物人力,机关算尽,还是被尽数挖掘毁弃,都是因为多藏金银财宝的缘故。而汉文帝为人简朴,葬在霸陵原,至今仍然完好无损。朕之陵墓,每年寒食节,可差人祭扫;若无人有暇,遥祭亦可。此外,还可在河间府、魏府各葬一副剑甲,澶州可葬通天冠和绛纱袍,京城葬天平冠和衮龙袍。朕的话,你要切记!千万不可违背!”
  郭荣眼里噙着泪水说:“父皇命福齐天,不久自会康复,万勿轻言死生!”
  郭威躺在床上,形容枯槁,面色凄然,微微叹了口气:“人生在世,谁复无死?朕所创立的基业,你若能好生维护光大,朕死亦无憾了!范质、王溥,文博冠世;李重进、张永德为国亲,皆可倚重。此外,赵匡胤、韩令坤等一干将校,随朕征战多年,忠心耿耿,可委以宿卫镇边、攻城野战之任。”郭荣连连点头答应。
  正在父子俩密谈的时候,一个小太监突然急匆匆地走了进来,一见郭荣也在,顿时愣在那里,神色慌乱。郭荣心中疑惑,厉声问道:“大胆奴才,何事鬼鬼祟祟?”
  小太监扑通跪下,颤着声音回答:“启禀陛下,阿娇娘娘她,她……”
  “她怎么了?”郭威刚才一番话说下来,已累得精疲力竭,头靠在枕头上,闭着眼睛休息。听了太监慌张的口气,缓缓从卧榻上坐起。
  郭荣连忙向前扶住,一边对那太监说:“阿娇娘娘她到底如何了,你快说!”
  “启禀陛下,奴才刚刚得到宫中密报,阿娇娘娘她得了龙胎,所以奴才前来禀告!”
  郭荣脸色大变,不过很快就镇定了下来。
  郭威一听此话,脸上的表情。说不出是忧是喜,整个脸因为剧烈的颤抖而缩成了一团,“确有……此事?”
  “陛下,千真万确!”小太监回答。
  “天啊,朕真的要有自己的亲生骨肉了?可……可是为什么不早点赐予……”郭威话还没说完,一口浓痰上来,堵在喉咙里,整个人随即倒在床榻上。
  郭荣慌忙上前,轻轻在郭威胸前推拿,嘴里唤着:“父皇,父皇!”
  郭威手脚冰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郭荣问:“父皇,你说什么?”将耳朵贴近他的嘴。
  “朕终于有儿子了……”突然,他一把抓过郭荣的手,那双浑浊的眸子直直地瞪着郭荣:“你一定要善待他们母子俩,否则,否则……朕在……地……下必……不……福你!”话还没说完,双手一松,就一动不动了。
  郭荣上前轻轻地摇了摇郭威的身体,伸手试了试,已经鼻息全无了。他猛地转身,问前来报信的小太监:“阿娇娘娘怀有身孕一事,是否还有他人知道?”
  “奴才一接到密报,就来禀告皇上,再无他人知道此事。”那小太监面无人色,一个劲地跪地磕头。
  “好了!”郭荣松了一口气,挥挥手:“记住,此事万万不可泄露!否则,我要你死无葬身之地,明白了吗?”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打死奴才,奴才也不会跟任何人说的!”
  那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只顾跪地求饶。
  “下去吧!”郭荣终于挥了挥手。小太监赶紧退出寝宫。
  郭荣密不发丧,数日后将灵柩迁到万岁殿,召集文武百官前来,宣读太祖遗制:“晋王荣可于灵柩前即位!”百官一片朝贺。郭荣就在这一片欢呼声中,登上了皇位,他就是历史上有名的周世宗。
  半个月后,阿娇娘娘因病在宫中暴毙,传说是因为悲伤过度所致。新主郭荣亲临哀悼,丧事办得隆重体面。过了不久,阿娇娘娘身边的几名宫女,莫名其妙地相继失踪;那个报信的小太监,不知得了什么病,变得又聋又哑,痴痴呆呆,不到一年,便告别人世,追随他服侍的故主去了。
  
 第九章 王延嗣廷激辽主 周世宗亲征北汉
  广顺元年十二月,北汉主刘崇率汉、辽联军,大举进犯晋州。眼看破城在即,却因大雪受阻,既而后周援军赶到,己方死伤过半,只好恨恨北归。从此,北汉元气大伤,无法再对后周发起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刘崇与后周王朝有不共戴天之仇,两年多来,他无日不思报仇雪恨。无奈北汉土瘠民贫,赋税不足以供军队所需,而且郭威深孚众望,周朝兵强马壮,他根本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将那满腔的怨愤之气,强压在心中。
  当他听到郭威已死,郭荣继位的消息时,不禁喜笑颜开,心想天助我也,报仇的时机终于来临。于是,他在全国范围内调集兵马,招募流亡,召集了马步军五万余人,一面加紧训练,筹措军需,一面派王延嗣为特使,前往燕京向辽国求援兵。
  王延嗣是开封人,从小熟读诗书,广涉经史,谈吐不凡,颇有韬略。河东节度使刘崇闻其颇有才略,千方百计将他罗致自己帐下,引为心腹。后来北汉独立,又拜他为枢密副使,委以重任。王延嗣素怀青云之志,欲借河东之地,一展宏图,所以竭其全力,辅佐刘崇。然而对于刘崇谄媚辽国,自称侄儿的做法,他却坚决反对。孔孟先圣,以中原为正统的观念,早已深植他心中,怎能以华夏正宗,而屈事北狄之邦呢?
  当年石敬瑭将幽云十六州献给契丹,甘当儿皇帝,一直为中原百姓所唾骂,确当引以为鉴!可一直以来,刘崇都面临后周的巨大军事压力,要想求得生存,除了借助辽国的力量外,似无其它办法可想。因此,尽管王延嗣数番苦苦劝谏,也无法改变北汉亲和辽国的基本外交策略。
  王延嗣勉为其难地接受了刘崇的使命,带着十余名随从和大量的金银珠宝,昼夜兼程,来到燕京幽州府。这辽国以皇都上京为临潢府,辽阳故城为东京辽阳府,幽州为南京幽州府,南京又称燕京,此时辽穆宗耶律明驻跸燕京别宫,所以王延嗣直奔燕京而来。
  燕京经过辽人近二十年的经营扩建,已初具规模,街道繁华,商贾云集,汉、女真、回纥等族的百姓混杂而居,倒也颇具特色。自后晋以来,这里实际上成了辽国向南经略的大本营和指挥中心。
  王延嗣在专为外国使节修建的官邸住下,心中却为这次使命发愁。首先,他愁的是辽国君臣的傲慢态度。长期以来,他们一直以太上皇自居,对北汉使者出言不逊,动辄奚落嘲讽,令人无法忍受。其次,他担心辽国不会轻易派援兵,因为此时辽国的北方不太稳定,南边却有北汉作为一种缓冲力量,顶住后周的压力,如此一来辽主自可高枕无忧。
  如何能劝服辽主出兵,确实是个难题,王延嗣想来想去,一个人影在他脑中一闪。王延嗣招来随从,吩咐即刻准备好见面礼,当晚悄悄前往大将杨衮府中。这杨衮与北汉关系一直比较亲密,而且深得辽主的信任,要是通过他对辽主施加影响,事情就好办多了。
  第二天一早,耶律明在宫中召见北汉使者。王延嗣登上殿阶,穿过宽敞的殿堂,叩首行礼,献上一双白璧、一颗硕大的宝珠和一把精致的佩剑。
  辽主耶律明高踞虎皮铺就的檀木椅上,左右两边依次坐着耶律齐、杨衮等大臣。那耶律明满脸胡须,右脚架在椅子扶手上,傲慢地瞟了王延嗣一眼,毫无表情地问:“皇侄派你来南京,有何要事禀告朕?”
  王延嗣强按住内心的不满,呈上刘崇的亲笔信,不卑不亢地说:“吾皇特遣臣赴南京,请求大王速派铁骑,与我大汉组成联军,南讨周逆。郭荣新立,百端待举,此乃南下创业之良机,愿大王勿疑虑焉!”
  耶律明草草阅过书函,随手扔在几案上,漫不经心地说:“郭威虽殁,余威犹在,郭荣大权在握,又熟谙军阵,倒是个有作为的君主,而且周朝兵多将广,粮草充裕,吾皇侄以区区北汉,守成尚觉艰难,岂有余力南进乎?”
  “吾国虽狭小,亦方圆数百里;土地虽贫瘠,然亦不乏军需。吾皇已调集五万余人,皆忠勇之士,又聚集了大量辎重粮草。只要大王愿意出兵辅助,壮我兵威,必可克敌致胜,直捣开封!”
  大臣耶律齐站起来,揶揄道:“口气不小,无奈军力太弱,王兄还记得晋州大败之事否?况且你北汉与周争斗,关我大辽何事?我大辽为何要冒此风险呢?”
  王延嗣浓眉一扬,慷慨激昂地说:“耶律兄眼光未免太过短浅!汉、辽疆土相连,不可分割。若无我大汉阻隔,周兵早已挥戈北向,直抵南京。试想大汉为周所吞并,你大辽幽云十六州能保无虞吗?”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唇亡齿寒,如此浅显的道理尚且不懂,怎能成大事!唉,像辽太祖那样的英雄豪杰,如今确是难以寻觅了!”
  “大胆!”耶律齐指着王延嗣,气得浑身颤抖。耶律明强忍住怒火,冲他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由自主地将右脚从扶手上放下来,正了正身体,收起那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
  近年来,有不少北汉使者前来拜谒,大多卑躬屈膝、唯唯喏喏,像王延嗣这般大胆直言、凛然难犯的却是第一次遇到,这不能不使他另眼相看,由衷佩服。他面色凝重,对王延嗣道:“照王先生的意思,朕竟是鼠目寸光,远不及父皇了?”
  耶律明是太祖耶律德光的儿子,自从杀了燕王耶律述轧,被辽国各部拥立为帝,便日夜冥想追及太祖当年的伟业,早就想入主中原,因而才有广顺初年的举动。听到王延嗣对父皇的赞叹,不免又激起了他的勃勃雄心。
  王延嗣见激将法起了作用,心中暗喜,从容答道:“大王千万不要误会!遥想太祖当年,意气风发,飞渡滹沱,横扫二京,睥睨一世,何其壮哉!大王继其余烈,欲南伐中原,光大先帝伟业,世所共知也!微臣只担心大王听信一面之词,失去良机,如此岂不造成千古遗憾!”
  杨衮见火候已到,不失时机地插上一句:“大王,王延嗣所言颇有道理。若能一举攻下开封,我大辽便可统一四海,君临天下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啊!”
  于是,辽主耶律明诏令杨衮率领三万精锐骑兵,立即出发,前往太原,配合刘崇攻打后周。中原的天空,又一次卷起了战争风云,刚刚继位的周主郭荣,面临着一场生死攸关的严峻考验。
  潞州节度使李筠,得知刘崇与辽将杨衮合兵南犯的消息,火速派人报知郭荣。郭荣听了虽感意外,却并不惊慌,毕竟他随郭威久经沙场,见多识广,对于继位之初的艰难,早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所以能面临事变而镇定自若。
  次日上朝,郭荣在广政殿对文武大臣道:“潞州军报,汉逆刘崇勾结辽军,将大举侵犯我大周疆域。朕打算率军亲征,荡平来寇,扬我国威,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话音刚落,太师冯道出班奏曰:“启奏陛下,臣以为刘崇自晋州逃遁之后,势弱气夺,国力空虚,绝无迅速复振之理,所谓大举进犯,只不过虚张声势耳。陛下即位初始,先帝陵墓未成,人心易摇,不宜轻举。不如遣将御寇,则可万全!”范质、李谷、樊爱能等一帮大臣,纷纷出班,劝谏郭荣,不宜亲征。
  郭荣见众臣纷纷阻拦,脸色不悦道:“刘崇趁我大丧,闻朕新立,以为天下可取,此际必来,断无疑耳!朕若不亲征,敌人以为朕软弱可欺,倍加狂妄,此无异助其气焰也!昔唐太宗之创业,无不亲征,朕又何惧焉!”
  冯道手捋长须,微微一笑:“陛下未必便可学唐太宗。”
  郭荣涨红着脸,又气又怒道:“刘崇所部,皆为乌合之众,若遇王师,必如泰山压卵石!”
  冯道一听,微微一笑,脸带轻蔑问郭荣:“陛下扪心自问,果能作泰山否?”
  郭荣双眼冒火,瞪着这须发皆白的四朝元老,欲言又止,气冲冲地罢朝而去。
  回到内殿,郭荣立即吩咐内侍召来张永德、赵匡胤,余怒未消道:“冯道这老家伙,平日里道貌岸然,倚老卖老,现在竟敢口出狂言,当廷羞辱朕,实在可恶!朕若不是念他年老功高,给他面子,今日便对他不客气了!”
  赵匡胤见他气愤难耐,连忙上前劝说:“陛下无需生气,冯太师年事已高,自然希望守成,不愿陛下冒险,也是一番好意。至于言语偏激,他一贯如此,陛下千万不要计较,以免伤了君臣和气。”
  郭荣决心已定,便说:“也罢,姑且不去管他!朕此番亲征,你们两个认为是否妥当?”
  赵匡胤答道:“这次刘崇南犯,乃有备而来,显然是想趁陛下新立,而我军将领又内怀观望之心,故调集所有兵马,孤注一掷!此外,辽将杨衮所率骑兵,亦是精锐之师,不可小觑。面对如此强敌,依末将看来,非陛下亲征,无人可当其锐气!”
  张永德摸着下巴,慢吞吞地说:“赵兄所言有理。此役关系我大周的生死存亡,败则局面难以收拾,胜则陛下威名远播,诸将再不敢存小觑或游移之心。臣亦以为,陛下亲征乃明智之举,只是禁军老弱居多,能征战者不过万余人,兵力不足,实在堪忧!”
  “朕召两位来,正为此事。不知你们有何良策?”郭荣忧心忡忡。
  沉默了一会儿,赵匡胤说:“情势急迫,不妨破例。陛下可诏令京师附近各州,招募山林亡命之徒、勇力之士,即刻送于阙下。只要本人应募,就赦其原罪,一律编入禁军。此皆矫捷勇猛之辈,胜原禁兵之老弱者远矣!此外,陛下还可诏令符彦卿、郭崇威,自磁州赴潞州,诏令向训、史彦超,领兵先往泽州,以为配合。如此则万无一失了。”
  数年来,赵匡胤一有空闲,便埋头钻研广济大师所赠的《舆地与兵法》,对天下地形了如指掌,遣兵应敌亦游刃有余,往往在仓促之间,也能应对自如,有章有法地提出对敌方案。
  郭荣听了,心中暗想,赵匡胤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所言方略,大胆细密,几乎无懈可击,便一一采纳,诏令立即实行。
  那些落草为寇的群盗和流亡山林的勇士,多是些曾经杀人越货的钦犯,招募令一出,无不欢欣鼓舞,纷纷应募,不到半个月,招募的士卒已达万人。赵匡胤将他们分散编入禁军,加紧训练。
  北汉主刘崇听说王延嗣游说成功,辽将杨衮所率援兵勇壮剽悍,大喜过望,便统帅汉、辽联军八万余人,浩浩荡荡,直取潞州。
  潞州节度使李筠率一万人马,出守太平驿,扼住通往潞州城的必经之道。北汉军先锋将张晖领兵来到太平驿,在周军营前耀武扬威,大声叫阵。李筠大怒,令穆均率三千士卒出寨迎战。
  那张晖勇猛异常,使一柄六十斤重的狼牙棒,见穆均出阵,也不打话,举棒杀过去。穆均舞动大刀拼死抵挡,颇觉吃力,又见张晖额突眼暴,满脸杀气,不觉生了几分怯意。战了不到十个回合,手中一缓,被张晖打得脑浆迸溅,死于马下。
  张晖乘势率军冲杀过来,周兵仓皇溃退,李筠一看形势不妙,连忙率大军前来接应,却已损失了千余人马。李筠见敌军骁勇,当晚放弃了太平驿,退回潞州城固守,等待援兵,同时派出数批信使,分几路前往开封,呈报周世宗郭荣,请求救援。
  显德元年三月二十日,周世宗郭荣不顾许多大臣的劝阻,毅然率领大军北征刘崇。大军出发不久,得到军报,说刘崇已解除对滁州的包围,正向泽州进犯,郭荣立即传令日夜兼程,迎击北汉军。
  三月十八日,大军抵达泽州,在城东北郊举行盛大的阅兵仪式。郭荣身着戎装,骑着战马,在御林军的护卫下检阅部队。周军将士一见君主亲自督战,士气昂扬,“万岁”声此起彼伏,在原野上久久回响。
  三月十九日,周军前锋与刘崇军相遇,双方交战,北汉军败退。郭荣敦促诸军乘胜追击,并遣使督促河阳节度使刘词速来增援。
  次日下午,两军主力在高平县南部的巴公原相遇,双方摆开阵势,准备决一死战。郭荣令侍卫马步军都虞候李重进、滑州节度使白重赞率领左军,居阵之西边;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樊爱能、侍卫步军都指挥使何徽统帅右军,居阵之东边;宣徽使向训、郑州防御使彦超统领精锐部队为中军,居主阵;殿前都指挥使张永德和赵匡胤统领御林军护驾。一切已经准备就绪,只有刘词的援军迟迟未到,郭荣又急又气。
  却说刘崇知周军因刘词未及时赶到,马步军仅三万余人,不由起了轻视之意,便与众将商议:“朕观周师兵微将寡,行伍不整,辽兵最好不用,以我大汉五万余众,足可克敌!如此一来,不仅可以取胜,更可使辽人心服。此乃用兵之机也!”
  张晖等将领一致赞同,唯独王延嗣竭力反对:“周军人数虽少,但周主临阵,士气高昂,且阵中多骠悍骁勇之士,不可小觑,陛下切不可掉以轻心!为稳妥计,还是与辽军共进为宜。”
  刘崇哪里肯听,派人前去对杨衮说:“周军劳师远袭,我军以逸待劳,不烦足下余刃,还请勒兵,登高观之。”杨衮正乐得兵不血刃,作壁上观,欣然同意。
  王延嗣见刘崇坚持己见,张晖诸将骄横轻敌,不禁怅然,仰头叹息:“北汉败亡,其天意耶?抑人事耶?”
  刘崇一副胜券在握的派头,还特意在军中设帐,备好了丝竹美酒,只等击败周军。周世宗郭荣却十分紧张,时刻关注战场的状况,和手下大将商量对敌策略,准备着亲自冲锋陷阵。
  时近正午,太阳火辣辣地照射着大地,天空中飘浮着朵朵白云,白云下是一望无际、黄绿相间的原野。在这片古老的原野上,十余万身披铠甲的将士,凝神屏息,在等待着军令,随时准备进行殊死的拼杀。
  突然,在临战前令人压抑的寂静中,一阵东北风迅猛而起,双方旗帜飘扬,发出哗哗的响声;扑面而来的劲风,裹起满天的灰尘,吹得周军将士睁不开眼睛。刘崇哈哈大笑,叫了一声“天助我也!”随即下令进攻。
  刹那间,北汉军阵内鼓声震天,呐喊声、马嘶声,在北风与尘埃中,显得格外骇人心魄。张晖率领汉兵,像一股突起的狂飙,乘着风势,向周营右军冲去,樊爱能、何徽连忙擂鼓应战,两军短兵相接,展开激烈的厮杀。
  张晖本十分骁勇,更兼击败了刘筠,心中正自狂傲,视周军如草芥一般,气势如虹,而樊爱能因为援兵未到,心中早存几分怯意。双方交战不久,周军骑兵就开始溃退,紧接着步兵开始混乱起来。樊爱能、何徽二人见势不妙,赶紧勒转马头,逃命去了。来不及逃跑的士卒见主将离阵,纷纷跪地求饶。
  右军一旦溃散,北汉军气势更盛,大军如狂潮一般,冲入周之中军和左军。眼见周军就要全军覆没,骑在马上观战的周世宗郭荣,心急如焚,双腿猛力一夹身下战马,向敌阵冲去。
  赵匡胤大呼一声:“主辱臣亡,弟兄们上啊!”胯下的赤褐马听到喊叫,兴奋不已,仰首长嘶一声,展开四蹄,飞一般窜了上去,很快超过了郭荣。赵匡胤回头喊道:“陛下,快回阵中去!”举起浑天棍杀入敌阵。
  韩令坤、慕容延钊、李良、石守信、王审琦等人一看,知道关键的时刻到了,也呼喊着,率领御林军数百人冲杀过来。众兄弟个个武艺高强,出手凶狠。赵匡胤的棍犹如一张网,一扫便倒下一大片;韩令坤的一对鬼头刀,就像切西瓜似的,刀锋闪过,人头滚地;慕容延钊的长枪似灵蛇吐信,或刺或挑,枪枪见血;更有李良的双剑、石守信的朴刀、王审琦的铁锏,直如蛟龙闹海,虎入羊群。那数百名御林军健卒,也奋不顾身,跟着冲杀。气焰嚣张的北汉军,突遇如此猛烈的冲击,顿时抛下上千具尸首,向后退却。
  张晖舞着狼牙棒,打死几名逃兵,驱赶着后退的士兵继续冲锋。他见赵匡胤英勇善战,只有杀了赵匡胤,才能遏制住周军的攻势,便悄悄取出弓箭,一箭射去,正中赵匡胤左臂,顿时血流如注。赵匡胤一咬牙,将箭矢啪地一声折断,双目圆睁,大喝一声,杀开一条血路,只身单骑,直取张晖。李良一见,急忙跟上去策应。
  赵匡胤的马快,转瞬间到了张晖面前,宛如神兵天降。张晖心头一惊,慌忙应战。两人二话没说,挺枪便战到一处,战了十几个回合,不分胜负。李良暗中对准张晖马头,“嗖”地发出一枚“燕子铛”,正中马眼,那马吃痛,登时狂性大发,猛地将张晖掀翻在地。赵匡胤赶上去,奋力一击,将他的脑袋砸得粉碎。
  张晖一死,汉军大乱,周军乘机稳住阵脚,重新占据了主动权。正在这时,天公作美,风向陡变,东南风一阵紧似一阵,郭荣抓住时机,下令全军出击,他亲自擂响战鼓,周军士气大振,争先恐后,呐喊着冲杀过去,人和马踏起的尘土,在头顶上翻滚着,更增添了骇人的气势。
  刘崇在大帐中闻得张晖阵亡,又眼见汉军漫山遍野,如潮水般溃退,此时辽将杨衮又不敢增援,心知败局已定,急忙下令撤军。一直过了巴公涧,才收束败军,依涧列营。略一清点,只剩一万余人。刘崇又悔又气又怕,胸口一阵闷痛,吐出几口鲜血,王延嗣赶紧找来御医,为他治疗。
  周军大获全胜,赵匡胤等人追到涧边,才勒马返回。郭荣在张永德等人的护卫下,立在一处土岗眺望,远远见赵匡胤一行飞驰而来,身后所带的御林军,已经所剩无几了,而赵匡胤等人也无不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尤其是赵匡胤,几乎成了一个血人。
  赵匡胤刚跳下马,还没有站稳,那赤褐马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赵匡胤顾不上自己的伤,急忙俯身去看。赤褐马睁着灰色的大眼睛,恋恋不舍地望着眼前跟了八年的主人,挣扎着喘息了几声,头向下一耷拉,就闭上了眼睛。
  它毕竟已经老了,这场激烈的厮杀,耗尽了它全部的精力。赵匡胤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旦意识到这是真的,不禁伏在尚有余温的马身上号啕大哭。那哭声突兀而起,在空旷莽苍的原野中,显得格外凄厉和悲凉,在场诸人也无不下泪。
  天色将暮,依然刮着东南风。周军、汉军隔着巴公涧扎营,都已无力再继续厮杀。正在此时,河阳节度使刘词,率领万余精兵赶到,郭荣急令发起新的进攻。
  刘词增援来迟,怕郭荣怪罪,正想在新主面前将功赎罪,便身先士卒,率领这支生力军,越过巴公涧,齐声呐喊,杀入敌阵。北汉军饥饿疲劳,根本无力应战。刘崇见士兵死伤殆尽,局面无法控制,心知大势已去,只好与王延嗣带着数百亲兵,直往太原逃遁。
  刘词领军追了数十里,见刘崇已经跑远,方才回军。只见巴公原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渠,北汉军丢弃的辎重器械,更是不可胜数。
  当天晚上,郭荣在帅帐中,召见诸将,下令将在初战中降敌的樊爱能、何徽的部下,一个不留,全部杀掉,又将北汉降兵数千人,编成“效顺营”,发往淮南,以防御南唐。
  第二天,周主郭荣抵达潞州城,李筠亲自出城迎接。郭荣刚在节度使衙署坐下,忽报樊爱能、何徽前来请罪。原来两人逃出战场后,在路上遇到刘词的援军,不但不思戴罪立功,反而力劝他退军。幸亏刘词自有主意,周军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郭荣听说樊爱能、何徽竟敢回来见他,心头火起,喝令左右侍卫:“来人啊,速将这两个临阵脱逃的败军之将,给我绑了,听候发落!”拂袖而去。
  樊爱能、何徽二人毕竟是先帝旧臣,而且屡建战功,郭荣有心免两人一死,可转念再一想,长期以来,诸将骄横难制,常怀游移之心,此二人不诛,何以整肃军纪?不由得辗转踌躇,难以决断。
  适逢张永德入内当值,郭荣面色凝重地问道:“樊爱能和何徽临阵脱逃,太让朕失望了!张爱卿,依你看朕该如何处置?”
  张永德道:“樊爱能、何徽畏敌如虎,弃军脱逃,罪不可赦!陛下欲削平四海,建万世之功,不申军法,虽有雄师百万,亦有何用?”
  郭荣默默点头,于是出帐升座,吩咐将樊爱能、何徽押上来。二人知道临阵脱逃,大罪难免,膝行而前,向郭荣叩头求饶。郭荣厉声叱道:“你们二人,皆是我朝宿将,久经沙场,这次临阵脱逃,非不能用兵,实欲将朕出卖给刘崇。不杀你们,让朕如何服众!”喝令侍卫将二人拖出,斩首示众。
  周主郭荣班师回到京城,论功行赏。高平一役,论功劳首推赵匡胤,破格提拔为殿前都虞候,赐银一万两,御马五匹。封韩令坤为龙捷左厢都虞候,慕容延钊为虎捷左厢都虞候,王审琦为铁骑都虞候,石守信为铁骑左右都校。李良死活不愿为官,赏银一万两,住宅一所,调往赵匡胤幕府,领从五品将军衔。
  历来史家,都盛赞郭荣痛斩二将之举,其原因在于自后梁以来,王朝更迭频繁,朝廷为了取得军队的支持,不得不对将领采取纵容拉拢的政策,结果造成诸将骄恣、离心难制的局面。高平之役杀樊爱能、何徽之后,诸将震恐,君主的权威加强了,自唐末以来长期存在的强将凌君的积弊得到初步扭转,这对后来的宋朝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而随着官职的升迁,赵匡胤等人逐渐掌握了兵权,在后来的政治军事舞台上,扮演着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第十章 顺阳山奉命招降 周世宗初整禁军
  郭荣得胜回朝,正值新郑县周太祖的陵墓竣工,号为嵩陵。他拜谒嵩陵时,好端端的晴天,骤然间狂风骤起,飞沙走石,郭荣心中忽然一阵胆寒,想起郭威临死前的一番话,连忙伏地叩头,心中默默祈祷:“父皇息怒,我就是你的亲生儿子,我一定年年祭拜,让父皇永享供奉!”连连说了数遍,风才慢慢止息。
  回到宫中,知道太师冯道因为监修皇陵,劳累成疾,病死家中。郭荣追忆往事,心中一阵怅然,派内侍送去奠礼,以示哀悼。
  过了不久,符氏生下一个儿子,白胖可爱。郭荣大喜,正式册封符氏为皇后,进国丈符彦卿为太傅,改封魏王。没想到当年那个术士的一句话,竟然变成了现实,只是李守贞若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这一天,郭荣坐在内殿,随手拿起桌上一本兵书《尉缭子》,当读到“百万之众不用命,不如万人之斗也;万人之斗不用命,不如百人之奋也”时,心有所动,不禁拍案叫绝。
  他放下书本,在殿中来回踱步,脑海里浮现出高平之战那惊心动魄的一幕,愈觉书中所言有理,便差人把正在当值的赵匡胤叫来,让他看书中加了朱笔的那一句,故意问道:“匡胤,你觉得此话怎讲?”
  “兵贵在精不在多,军队若能战而又勇敢,则无往而不胜。” 赵匡胤回答。
  “正是如此!朕观现在的禁兵,老弱病残,强弱混杂,一旦上阵,怯懦者必畏死,刚强者也会随之气馁,故多败亡。高平之战,右军之所以溃败,正因此耳。若非你我君臣披坚执锐,冲锋陷阵,只怕这大好河山,早就落入北汉之手了!”
  “陛下,以臣愚见,目前的兵制非改革不可!一百个农人所纳的赋税,才能养得起一个士兵,可是朝廷花费了这么多钱财,却养了一群羸弱不堪的无用之卒!臣深为陛下担忧!”
  郭荣皱着眉头说:“改革兵制,朕早有此意,依你看该如何着手?”
  这个问题,赵匡胤已经想过很多次了。见郭荣如此问他,略一沉思,道:“第一,对朝廷直属的禁军进行筛选,老弱病残者一律淘汰;第二,令外镇将领挑选一批精锐士卒,并招募各地勇士,补充禁军。此外,臣还希望,将御林军扩大到五千人左右,选择一些武艺高强的勇士充任,再经过特殊的训练,使之既可以充当大内侍卫,又可以作为上阵杀敌的精锐部队。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太好了!”郭荣击掌称善,站起来说:“好!挑选禁军的事,交给张永德负责,你就主持御林军的扩大和训练。”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的那样顺利,各镇将领为了保存自己军队实力,对于选送精锐兵卒的事情,百般推诿敷衍,再加上由于刚刚征讨北汉,民间也没有多少兵卒可以招募。这样一来,赵匡胤就只能从十分有限的范围内挑选,但他又不愿意降低要求,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御林军的人数还是不足千人。
  李良见赵匡胤为此事每天来回奔波,心里也暗自焦急。有一天,他忽然想起了顺阳山的王仁赡,对赵匡胤道:“赵大哥,据说顺阳山王仁赡的势力越来越大,其中必有许多精壮人马。若能说服王仁赡,挑选一两千精兵带回,既可以扩充兵源,又可以为地方消除一大害,这样不是更好?”
  “果然是个好主意!” 赵匡胤马上进宫见郭荣,郭荣当即表示同意,还特意从府库中拔出大批金银财物,作为招募的用度。
  次日就要随赵匡胤赴顺阳了,李良心里挂念绿珠,在街市上买了一些柴米油盐、针线女红,命两个亲兵挑着,去看望她。当年他将绿珠从倚香楼赎出来,确实是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疼爱,可随着交往的增多,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感情却慢慢起了变化。
  望着绿珠那完全成熟的少女的身体和娇艳如花的面容,闻着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醉人的奇异芳香,体会着她平日细心的照顾和柔情,李良心中常常荡起一阵阵情感的涟漪,而且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强烈。他拼命地压抑,不让这种感情奔泻出来。这种压抑来自他心灵深处的禁忌,那便是他僧人的经历和对广济大师的承诺。他警告自己:我是一个僧人,我现在喝酒、吃荤、杀人,已触犯了佛门戒律,决不能再犯色戒!我是一个僧人,迟早要回龙兴寺,我不能害了绿珠!就这样,李良在炽热的情爱和冰冷的戒律之间,苦苦地煎熬了好几年。
  上个月初,李良因内心痛苦,酒喝得半醉时,把心中所想告知赵匡胤,赵匡胤劝告他说:“当年广济大师让你随我下山,实际就是准你还俗。既然已经还俗,佛门戒律皆可不顾。至于‘天下大定之日,即刻回山’的话,只不过是广济大师的一句戏言,无须当真。绿珠姑娘那么喜欢你,你可不能辜负她呵!”
  赵匡胤的一番话,给李良以极大的宽解,他长期以来沉重的心,也变得轻松起来。绿珠敏锐地觉察到了这种变化,她从李良舒展的眉头和炽热的注视中,读懂了他内心奔涌的激情。她企盼这种激情尽快倾泻而出,她愿意为它所淹没,哪怕为此而万劫不复!
  李良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来到了绿珠的家。绿珠见他来了,炒了几碟拿手的好菜,斟上香醇的糯米酒,让他慢慢享用。
  他坐在桌旁,品尝着绿珠为他精心准备的美酒佳肴,沉浸在温馨的家庭生活氛围之中。绿珠将最后一碟菜放在李良面前,笑吟吟地说:“大哥,这是你最喜欢的鲜笋,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李良尝了一口,连声赞叹:“不错,不错!绿珠,你的厨艺越来越精了。”见绿珠在桌旁望着他,便说:“别傻站着,来,你也坐下喝一杯!”说着,起身替她解围裙。一不小心,右手触着她那丰满的胸乳,心中不由一荡。绿珠的脸,也倐地红了。
  天黑了,绿珠不愿扫他的兴,便点亮油灯,坐在李良旁边,喝了一小口酒。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心里都怀着莫名的期待。几杯酒下去,李良已微有醉意,非要绿珠干杯不可。
  万般无奈之下,绿珠硬着头皮喝了一杯。她酒量本来很小,一杯酒喝下去,顿觉脸上发烫,头也昏昏沉沉的,便说要回房休息。李良见她脚步踉跄,连忙放下酒杯,搀扶她向卧室走去。
  此时已是深夜,丁婶和素云早已入睡。在寂静与黑暗中,两人开始是依偎着走,不知怎么,走到房门前,却变成了搂抱。进了房门,两人的嘴唇很自然地吻在了一起,他们只是凭着自己的本能,任滚烫的嘴唇,在彼此的脸上、眼睛上、脸颊上胡乱亲吻,表达着不成章法的爱抚和渴望。
  怀里的绿珠柔软的娇躯,散发着阵阵幽香。李良血脉贲张,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激情,他像发了疯似地,撕去绿珠的衣服。绿珠仰面躺床上,雪白的肌肤发出象牙一般柔和的光泽,玉峰顶端两点鲜红,犹如花蕾绽放,两条修长白皙的腿向上延伸,与平坦柔软的小腹相接,形成一道神秘复杂的曲线,白与黑两色相映,融汇成一种惊心动魄的魅力。
  看到自己心爱女人的身体,曼妙妖娆地横陈在面前,李良不禁目眩神迷,热血奔涌。他像一头矫健的猎豹,扑向眼前那具美丽的躯体。绿珠也扭动着身子,向上迎合着。
  两人初临此境,免不了手忙脚乱,左冲右突。一番忙乱之后,眼看就要入港,身下的绿珠娇喘吁吁,波动如潮。可就在这时,广济大师那张清瘦严峻的脸,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李良顿时如遭雷击般,身体僵硬,沸腾的血液即刻冷却下来。他痛苦地呻吟一声,仰天瘫倒在绿珠身边。
  一旁的绿珠,看到李良一脸痛苦的表情,轻轻地侧过身转向他,温柔地抚摸着他宽厚的胸膛,柔声安慰道:“没关系的,过一会就好了!”李良将绿珠紧紧抱在怀里,左手在她光洁的躯体上来回摩挲。慢慢地,幻觉消失了,青春的力量开始复苏,雄性的生命又变得昂扬勃发。他翻身而上,发起了另一轮猛烈的冲击,可是一切都无济于事,在最关键的时刻,广济大师那张清瘦威严的脸又出现了!
  李良哀嚎一声,颓然倒在绿珠身上。那张年轻而英俊的脸,痛苦地扭曲着,两行清泪悄然流下,淌过绿珠娇艳美丽的脸,沾湿了散发着幽香的大红床褥。
  李良觉得无法面对绿珠,趁着扩招禁军的差事,逃也似地,仓惶离开了开封,和赵匡胤带着一队亲兵,以及朝廷特拨的大量财物,一路往邓州顺阳而去。
  一年一度的端午节来到了。开封的端午虽不如南方那样龙舟竞渡,盛大隆重,可每年的这个时候,汴河上却也是画舫游船,文人仕女,往来如云,热闹非凡。
  精美的龙舟之上,达官贵人、富商巨贾携带着美妾俊童,歌妓妙姬,或诗侣文友,张乐设宴,尽情观赏两岸的秀丽风光。来来往往的彩船,激起一道道水波,伴随着琵琶、琴瑟、笛子清雅悠扬的歌声,引得两岸观船的百姓沸沸扬扬。
  素云看到李良走后,绿珠整天闷闷不乐,窝在家里,就死拖硬拽,拉着绿珠去汴河边上看龙舟。汴河两岸游人如潮,素云拉着绿珠的手,专往人多热闹的地方钻,两人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挤出了一身的汗。毕竟是小女孩,一玩起来,什么不开心的事都抛到一边去了。
  “哎呀,不行了,不行了!素云,我实在跑不动啦!”绿珠一边摆手,一边朝素云喊,“这里人太多,我们去那边柳树下,找个地方歇息一下,好不好?”
  这些日子以来,素云第一次看到绿珠笑得这么开心,何况自己也热得不行了,便牵着绿珠的手,朝大柳树下走去。可两眼还是不停地东望望,西瞅瞅,一刻不肯停下来。
  这时,一条大船顺流而下,素云朝绿珠喊道:“绿珠姐,快看啊,好大好漂亮的龙舟噢!”
  绿珠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条龙舟果然气派非凡,它足有十丈长、两丈多宽,船首的龙头高达八尺,船舱有两层,雕楹镂窗,彩旗飘飘。
  这艘大船顺流而下,在离绿珠二人驻足处约三丈远的地方,一位国字脸、目光灼灼有神的男子,在两名小厮的陪同下,从船舱中信步走上甲板。那男子大约三十几岁,头戴一顶青色细纱帽,身穿黄色锦缎长袍,显得身形峻拔,器宇不凡。
  素云还在兴奋地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绿珠一凝眸,却发现那男子一双炯炯发亮的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她禁不住脸上一红,心里一阵狂跳,拉着素云转身就走。
  可只是这一眼,从此改变了绿珠的一生!她做梦都不会想到,船上那个威风凛凛的男人,就是当朝圣上周世宗郭荣。
  郭荣无意中一瞥,看到岸边杨柳树下,那一袭紫衣、笑靥如花的女子时,只觉得那张娇美清纯的脸,是如此光彩夺目,仿佛阳光下绽开的花朵一样,那么吸引人,使他再也无法移开目光。
  郭荣很快就弄清了绿珠的来历身份。第二天,内侍带着聘礼,来到绿珠家。天子之聘,谁敢不从?她虽然心里一万个不愿意,可还是被宫里的大轿强行抬往了皇宫。
  她的眼神空洞而迷茫。当那顶厚厚的红色轿帘终于落下的一霎那,她就清醒地意识到,她已彻底断绝了与过去的一切联系。以后的她,将要在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里,过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
  当天晚上,在皇宫那间豪华幽深的寝宫里,在那张宽大舒适的龙床上,在兰汤中沐浴过的绿珠,一丝不挂,如同一只等待宰杀的羔羊。
  耳边响起了脚步声,绿珠闭上眼睛,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那张年轻而美丽的脸庞。
  对于郭荣来说,这具新鲜的胴体,比符氏更完美,更具诱惑力。当他看到绿珠腮边的眼泪时,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就开始从容不迫地欣赏着,以熟练的手法,抚摸着那些敏感的部位,一直到他觉得时机成熟的时候,才扑向眼前的猎物。力量与技巧,自信和经验,使得郭荣所向披靡,无坚不摧。随着一阵尖利的疼痛,绿珠发出一声无法克制的呻吟,这不仅没有阻止郭荣的动作,反而诱发了他继续深入的欲望和决心。
  一方是坚定有力的行进,另一方则是本能的抵抗,在这一奇妙的过程中,绿珠的抵抗,随着痛楚的减轻而越来越软弱无力,甚至因为某种不期而至的快感,而变为情不自禁地挺身主动迎合。郭荣感觉到了这种微妙的变化,更加亢奋……郭荣终于沉沉睡去,绿珠悄悄睁开了双眼。当她看到躺在身边的君王,就是那天在汴河上凝望自己的男子时,内心竟然感到一丝丝庆幸。
  绿珠疲惫地阖上眼睛,两行清泪缓缓流下。她真的认命了,人确是强不过命的!
  再说李良和赵匡胤等人,一路风尘仆仆赶路,数日后来到顺阳地界。赵匡胤骑马走在最前面,李良押着几辆马拉的大车,紧随其后。眼看就要到达山口的开阔地,突然从山崖上窜出一队人马,拦在路中间,大声喊道:“留下车马,饶你们不死!”
  赵匡胤觉得有趣,这王剑儿还真不简单,八年前抢我的马,现在又要抢我的财物。催马向前故意道:“这是朝廷的车马,你们也敢拦截吗?你们就不怕官府来围剿?”
  话还没说完,一个不知死活的小头目,一边挥舞着手里的鬼头刀,一边哈哈大笑道:“不瞒你说,俺们兄弟要的,正是朝廷送上门的财物!”其他小盗贼一听,也跟着起哄。
  赵匡胤皱了皱眉头,神色一敛,厉声喝道:“休得无礼!快去通告你们家寨主王剑儿,就说赵匡胤今日带着金银前来,叫他亲自来取!”
  “什么,你就是赵匡胤?无凭无据的,我们怎么会相信你!”小头目嚷嚷着。
  赵匡胤从身后拿出当年王剑儿送他的宝刀,说:“见了这把宝刀,你们总该相信了吧!”
  那头目慌忙下马,跪在地上:“小人有眼无珠,冒犯赵大爷,真是该死。小的立刻去通报寨主!”
  王仁赡听说赵匡胤来了,立即赶来,迎接赵匡胤上山。赵匡胤见山上新设了不少险隘关卡,堆积着大量石块、擂木,并新建了许多木结构的房屋,回头笑着对王剑儿说:“王寨主,你这山寨可是今非昔比啊!”
  “赵大哥见笑了!这年头兵荒马乱的,老百姓活不下去,只能落草为寇。俺这山寨的兄弟已有五千多人,朝廷虽然也清剿过几次,都是损兵折将,无功而返,后来干脆不管了。哈哈,他们忙着南征北战,俺也乐得自在逍遥……哎,赵大哥,你此番前来,有何事指教?莫非赵大哥是来围剿我们的?”
  赵匡胤微微一笑:“别紧张,我们待会再谈不迟!”
  到了大厅,赵匡胤一脸正色说:“不瞒你说,我这次是奉朝廷之命,前来招纳御林军的。王寨主,占山为王,毕竟不是长久之计。这些年来,朝廷多事,才无暇清剿,一旦局势稳定下来,必然会派遣大军前来围剿,到时只怕山势再险峻,也无法挡住大军攻寨。何不趁早金盆洗手,随我同归朝廷,去战场上拼杀,博取功名,那才是大丈夫的本色!”
  王仁赡用手摩挲着光头,老半天没出声,过了很久,才回答道:“赵大哥,俺不是没想过退路,可俺自从占山为王以来,杀人无数,还抢劫了朝廷不少财物,朝廷能放过俺吗?俺是个粗人,却也知道伴君如伴虎的道理,说不定啥时候不高兴了,杀了你全家也说不定。哪比得上俺现在这样逍遥快活?”
  “王寨主,你放心,皇上已经下令,在江湖上招募的将士,一律既往不咎。至于官场险恶,自然有道理,但落草为寇的危险岂不是更大?说实话,如果皇上派我领着两万兵马前来围剿,恐怕你王寨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逍遥快活了吧。” 赵匡胤似笑非笑地说。
  王仁赡听他话里藏针,低头不语,半天才说:“好吧,一切就听赵兄的吩咐!”
  当天,赵匡胤挑选了两千来名精锐的士卒,其他人每人发二十两银子,遣散各自回家去。然后令人一把大火,将整个山寨烧了。
  王仁赡默默地看着熊熊大火,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他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自己以后的命运,从此变得更加难以预测了。
  回到开封,赵匡胤将顺阳山招募来的兵卒两千多人,与御林军原来的军士相合,共有四千余人,编成捧日、天武、金枪、铁骑、控鹤五班,号为“殿前诸班”。为了笼络王仁赡等人,还特别任命他们为班头。
  为了增强御林军的战斗力,他还在“殿前诸班”中实行联保制度。五人为一伍,十人为一什,五十人为一属,百人为一闾,伍什中有违法犯禁者,若知而不告,全体一律处罚,告之则免;作战时,伍什中有人临阵脱逃者,全体一律处斩。伍、什、属、闾、班的建立,使这支队伍形成了严密的编制系统,牵一发而动全身,完全改变了后梁以来军队纪律涣散的作风。
  接着进行一整套的军事训练,主要包括体能、格斗、兵器、阵法四个方面。经过几个月的强化训练和严格管理,御林军的面貌焕然一新,尤其是顺阳山来的那帮军士,一改过去散漫放荡的作风,开始有了军纪意识,训练也格外卖力。转眼间训练了三个月,郭荣有点急不可待,想看看御林军究竟训练得怎么样了。
  九月重阳节,秋高气爽,风和日丽,正是沙场点兵的好季节。京城开封的东校场上,旌旗飘扬、鼓声震天。新建的阅兵台中央,坐着周主郭荣,他的身边,有丞相范质、李谷、殿前都指挥使李重进、张永德等大臣,数百名侍卫,在阅兵台周围严密警戒。
  郭荣一直对新扩的御林军寄以厚望,特意亲临校场,检阅这支由赵匡胤一手扩建、训练的军队。
  首先检阅的是队列行进,赵匡胤站在台前,挥旗指挥。四千余名将士,分成五个方阵,在雄壮的战鼓声中,英姿勃勃地走过来。最先走来的是捧日班,捧日班方阵由赤色的班旗引导,赤旗后面是班头荆罕儒和两名斜披绶带的值勤官,八百多名军士,肩扛一式的方天画戟,迈着威武的步伐,走过阅兵台前。从台上看去,整个方阵队列整齐,步伐一致,甚至连扛戟的角度和抬腿的高度也完全一样。
  接下来是由黑旗引导、肩扛长戈的天武班,黄旗引导、肩扛长矛的金枪班,白旗引导、肩扛朴刀的铁骑班,绿旗引导、左手持盾、右手持短刀的控鹤班。
  诸班方阵队列严整,步调划一。台上郭荣及群臣正在啧啧称赞,赵匡胤令旗一挥,五个方阵迅速汇集成一个更大的方阵,军士们迈着同样矫健整齐的步伐,行进到阅兵台前,停了下来,刷地转身,面向阅兵台,举起手中的兵器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四千多张晒得黑黝黝的年轻的脸庞,显示出一种朝气蓬勃的雄性力量;指向空中的兵器,在阳光下闪烁着钢铁的冷峻光芒;持续不断的呼喊声激越昂扬,犹如山呼海啸,巨大的声浪直冲云霄,传向四面八方。
  郭荣没想到,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新扩的御林军,竟能达到如此训练有素的程度,兴奋不已,满脸笑容地站起来,频频向台下将士挥手致意。李重进、张永德身为大将,领兵多年,阅阵无数,却从未见过这样整齐雄壮的精锐之师,心里也不禁暗自佩服赵匡胤的治军能力。
  队列行进之后,郭荣又检阅了部队格斗、阵法、兵器、骑术等方面的演练。诸班军士本来就是经过严格挑选的,一个个武艺高强,身手不凡,平时严格的训练早已让他们憋足了劲,现在有机会在主将赵匡胤和皇上面前显示,自然尽力施展,使各种演练精彩纷呈,高潮迭起。郭荣对部队的素质和纪律十分满意,整个检阅过程始终兴致盎然,赞不绝口,直到夕阳西斜,才兴犹未尽地离开校场。
  李重进、张永德护送郭荣回到皇宫,郭荣留他俩在内殿用膳。两人都是郭荣的亲戚,关系素来密切,也未客气推辞。用膳时,三人的话题,依然离不开赵匡胤主持的新扩御林军。
  郭荣喝了一口滚烫的鸡汤,抬头问张永德:“赵匡胤的御林军,现在可成了真正的虎贲之师。你手下的那批禁军训练得怎样了?”
  “禀奏陛下,微臣驽钝,不如赵将军精明能干。眼下全城禁军经过挑选,约有三万余众,老弱者已全部裁汰,战斗力大为提高,只是严格的训练尚未全面展开,自然无法与御林军相比。”张永德起身回答,脸上似乎有羞愧之色。
  “爱卿不必慌张,快坐下!”郭荣向他摆摆手,“你不必自责。禁军中武艺高超的军士皆选入了御林军,御林军的军饷是禁军的一倍,而且他们人数较少,训练较易,岂能同等要求?朕心中明白,你已经尽力了。”
  李重进放下玉箸,慢条斯理地说:“久闻赵匡胤智勇双全,是当世罕见的大将之才,今日观兵,方知确非浪得虚名。四千御林军,士卒精悍,弓马娴熟,更兼上下一心,步调一致。以此攻战,何人能敌?以此攻城,何城不克?如此精兵,足可与楚霸王之江东子弟、周亚夫之细柳铁骑相媲美,实在是数百年来所未见,确是可喜可贺!” 李重进说完,顿了顿,似乎要说什么,犹豫了一下,又沉默下来。郭荣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微微一笑道:“爱卿,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李重进放下酒杯,面色凝重地说:“然臣亦有忧虑焉。”
  “爱卿有何忧虑?”郭荣有点惊讶地问。
  听到郭荣追问,李重进沉思了一会儿,回答道:“水能载舟,亦可覆舟。军队精良勇猛,将领出类拔萃,固然是君主之福,然一旦太甚,很容易形成威逼主上、尾大不掉的局面。臣观赵匡胤,乃非常之人,不可不防也。以臣愚见,不如恢复从前的制度,御林军不再独立,依然隶属永德的禁军。这样一来,就可以牵制他了。”
  郭荣听了,不以为然地说:“改革后梁以来兵制旧弊,扩建御林军,是朕与赵匡胤共同商量拟定的,并非他的蓄意所为。兵不精良,将不杰出,如何克敌制胜?赵匡胤确是非常之人,却也是忠诚之士。近十年来,他跟随先皇和朕出生入死,屡建奇功,一片丹心可昭日月,朕视之如兄弟。古人云: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何况是赵匡胤这样忠勇赤心之士?爱卿万勿疑虑,担此杞人之忧!”
  “陛下所言极是。赵将军数次救过先皇的命;而且高平之战曾拼死护驾,扭转败局。他的一班兄弟韩令坤、慕容延钊等人,都是朝廷干将。李兄无须多虑,此话切不可与外人言及!”张永德恳切地说。
  李重进苦笑道:“但愿是我杞人忧天。不过,臣还是建议陛下,暂且不要扩大御林军的规模,改革兵制亦以禁军为主,如此则较稳妥也。”
  郭荣若有所思,却也未置可否。
  
  第十一章 红颜真情蒙错爱 群雄仗义斗顽凶
  几天之后,周主郭荣在内殿设宴,范质、李谷、李重进、张永德、赵匡胤 、韩令坤、慕容延钊、李良,一共八个人赴宴。待众人坐定后,郭荣站起来,满面春风地说:“朕今日设便宴,召各位爱卿来,主要是通报一个好消息:我大周西征军,自大散关至秦州,连下八城,势如破竹,西蜀军已成惊弓之鸟。此外,匡胤训练御林军卓有成效,朕亦想借此机会以示嘉奖。”
  郭荣是个有雄心大志的君主,一心想早日平定天下。他见北境安宁,便遣王景为招讨使,试探性地攻打西蜀。谁料西蜀主孟昶流连声色,未及防御,竟让周军攻了一个措手不及。众人听郭荣一说,纷纷举杯祝贺。郭荣做了个手势,一队舞女娉婷走出,翩翩起舞。君臣边观舞,边饮酒,其乐融融。
  李重进端着酒杯,走到赵匡胤面前,说:“赵将军治军有方,年轻有为,前程未可限量,老朽敬你一杯!”
  赵匡胤慌忙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答:“李将军过奖,赵某愧不敢当。御林军之所以能略有起色,全靠陛下和张将军的调度、支持,赵某只不过尽些微薄之力而已。在治军方面,还要请李将军多多指教。”
  李重进矜持地微笑道:“好说,好说。赵将军确是谦谦君子,难怪陛下和张永德如此信任你!”
  赵匡胤早听说李重进心思细密,颇有心计,不知他所言有何深意,宴会之上,也不便深究,便一笑了之。
  酒酣耳热之际,郭荣酡红着脸,兴致颇佳地说:“诸位爱卿,朕自登基以来,从未像今日这样畅快过。朕有一爱妃,琴艺绝佳,朕即唤她出来,略弹数曲,以助诸位雅兴,如何?”
  范质一听,急忙阻止:“陛下,皇妃乃万金之躯,怎可随意现于人前?万万不可!”
  “读书人就是迂腐!在座者,皆为朕之密友,何必拘谨!”郭荣转身,令内侍唤她速来内殿。
  过了片刻,一位身着紫色衣裙,戴着一层薄薄面纱的丽人走进殿中,向郭荣行了大礼。郭荣吩咐内侍设置好几案、凳子、琴,然后挥手示意那帮舞女退下。
  赵匡胤一眼就认出,眼前这位皇妃就是绿珠,心中暗觉不妙,偷偷瞥了一眼李良,果然李良脸色都变了,端着酒杯的手直发抖。其实郭荣刚才那么一说,李良便预感到是绿珠,暗自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失态。但看到一年不见的绿珠,仍然不由自主地一阵颤栗。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竭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绿珠将琴放在几案上,优雅地坐下调琴,随即飞出一串悠扬的音符。李良的心又是一阵突跳。绿珠首先弹唱的是一曲汉武帝的《秋风辞》,歌声婉转,如黄鹂轻啼林间,琴声悠扬,似涧水流溅,众人听得如痴如醉,齐声喝彩。
  绿珠奉郭荣诏令出来弹唱,并不知听者是何人。等到一曲弹毕,偶一抬头,透过薄薄的面纱,无意一瞥,竟看到了她日夜思念的李良!她的心猛地一揪,一股又酸楚、又苦涩的感觉横溢胸中,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她咬了一下嘴唇,略一思忖,便弹起了那首《四愁歌》: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成心烦劳?
  琴声如泣如诉,李良的耳边响起几年前绿珠那柔情似水的轻语:“大哥,这首张衡的《四愁歌》,我只弹唱给你一个人听!”接着,眼前又幻化出绿珠那顾盼生辉的眼波、如花的笑靥、洁白的胴体。
  李良全身一阵痉挛似地颤抖,为了不让外人看出自己的失态,他只好拼命压抑着自己,仰着头,大口大口地喝酒。可是没有用,他满脑子都是绿珠的一颦一笑。最后,他只好痛苦地捂住双耳,闭上眼睛,低下头,听任情感的波涛在内心深处汹涌冲撞。
  李良只顾喝酒,他的意识完全麻木了。他根本不知道绿珠是何时离开的,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了皇宫的,只记得在皇宫外,赵匡胤搀扶着他问:“你喝多了,要不要送你回去?”他没回答,推开赵匡胤,踉踉跄跄地走了。
  夜幕已经降临,白天俗世的喧嚣,已经归于寂静,街道两旁鳞次栉比的房屋,在昏暗天空的映衬下,如同一片黑沉沉的鬼域。
  李良顺着街道,本能地拖着脚步,鬼使神差地来到了开封府衙署后面——他和绿珠从前的家。李良伸手推开大门,穿过院子,径直走进绿珠过去的卧室,打火点亮蜡烛。
  房子里的家具还是一如往昔,只是几案上的琴和弹琴的人已离去,以往那股淡淡的幽香,也为空气里浓重的霉味所代替。
  李良环视房内,那窗户上绿珠贴的双鸟窗花,早就被剪去,只留下空白而已。他忽然觉得人生亦是如此,美好的东西终归要失去,剩下的只有残缺和空虚。
  他头晕目眩,倒在大红的床褥上,像受伤的野兽一般嚎叫了一声,就昏昏地睡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有人用热毛巾擦他的脸,一股熟悉的淡香扑面而来。他微睁双目,醉眼朦胧之中,身着紫色衣裙的绿珠,正脸色微赧地倾身面向自己,不错,她是绿珠!
  李良唇干舌燥,火一般灼热的激情弥漫全身,他喊了一声“绿珠”,猛地翻身抱住她,滚烫的双唇在她脸上不停地亲吻。内心的欲望,在烈酒的作用下越来越炽热,身体膨胀得几乎要爆炸。李良什么都顾不得了,粗暴地将她掀翻在床褥上,疯狂地撕去她和自己身上所有的衣服,腾身而上,以一种无坚不摧的力量,猛烈地挺进着。
  在彻底失去理智的非正常状态下,广济大师的阴影不复存在,勃发的生命伟力一往无前,他迅速地占领了那处他曾经难以攻克的堡垒,然后喘息着不断攻击,直到最后完成,才又躺下昏睡过去。
  睡了片刻,李良似乎听到身边有嘤嘤的哭泣声。他挣扎着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就着微弱的烛光,定睛一看,不禁大吃一惊:躺在他身边的不是绿珠,而是素云!
  这一看,他的酒立刻醒了一大半,汗水从额上直往下流。他张口结舌地问:“素云,怎么……会……这样?我对你……做了些……什么?”望着赤身裸体的素云和被褥上那一块醒目的鲜红,李良又是内疚又是自责,用手拼命地抽打自己的头和脸,那声音在深夜听来是那么清脆响亮。
  素云停止了抽泣,披上衣服,挨近李良,温柔地擦去他脸上的泪水,说:“李大哥,别这样,是我自己愿意的!”
  原来,当她看到绿珠房中的烛光,发现醉倒的李良时,便打来热水替他擦洗,既而遭到李良暴风骤雨般的进攻,她原本是可以走开的,然而她没有。看到自己爱恋已久的男人,承受着如此巨大的痛苦,素云心如刀绞,那一刻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只要能减轻他的隐痛,哪怕是作为绿珠的替身,也心甘情愿。于是她默默地承受着,听任李良所为。
  “李大哥,我知道自己远不如绿珠姐,可我也像她一样敬重你、喜欢你。若大哥不嫌弃,我愿意一辈子伺候你;若大哥不喜欢我,也没有关系。今晚的事不怪你,请大哥千万不要记在心上。”素云见李良眼光呆滞,脸色苍白,柔声细语地宽慰他。
  李良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他的脑子有如一团乱麻:绿珠在的时候为什么自己不行?她进皇宫后为什么自己又行了?为什么偏偏是素云,使自己成了真正的男人?为什么要对素云做出这等事来?……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师傅要让自己下山,来承受这尘世间的苦难与煎熬?这些问题在他脑子里盘旋着,纠缠着,撕咬着,他怎么也理不出头绪。
  李良匆匆忙忙地穿上衣服,撇下哀哀哭泣的素云,逃走似地跑了出去,一头扎进浓浓的夜色中。
  接连数月,李良既不去当值,也不去协助赵匡胤训练军队,每天泡在酒店里,无日不饮酒,饮酒必醉,清醒的时候少,沉醉的时候多。因为只有在神智不清的情况下,他才能够忘记人间的烦恼,得到暂时的安宁和解脱。
  赵匡胤见他如此颓废消沉,且双颊浮肿,步履虚飘,往日的风采荡然无存,又急又恨,三番五次劝说,毫无效果,甚至动手揍他,仍然无济于事。韩令坤、慕容延钊等一班朋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也无计可施。
  转眼中秋已过,天气转凉。这天下午,李良照例在都亭驿附近的一家酒店喝酒。喝到九成醉,又吩咐掌柜的将酒葫芦灌满,出了店门,一边不时将葫芦口凑在嘴边喝上一口,一边歪歪斜斜地横过大街。
  俗话说:冤家路窄,真是半点不虚。路上竟然遇到了高怀德!那高怀德此时任果州团练使,中秋前奉周主之诏返京,筹划进攻淮南,事后一直逗留开封。当天,他在朋友家饮酒作乐,直到黄昏,才回自己的私宅。平时高德怀就傲慢成性,如今乘着五分醉意,领着十几个随从,在大街上由北向南疾驰,街上的行人纷纷闪避。
  一帮人一路狂奔,来到都亭驿街口,却见大街正中,一个军官模样的汉子兀然站立,手举葫芦,醉醺醺地自顾喝酒,众人喝令他让道,亦是不理睬。
  本来高怀德等人从旁绕过,亦无不可,但他素来骄横,又喝了几杯酒,越发张狂,非要那汉子让道不可,便令一个随从下马,去看个究竟。那随从走近一看,认得是李良,心中害怕,忙跑回去告知高怀德。
  高怀德仗着酒力,恶狠狠地说:“他孤身一人,有何可怕?我正愁没机会报从前受辱之仇,他却自动送上门来了。给我上!”
  一帮人下了马,小心翼翼接近李良。李良根本没有发觉,照旧仰头狂饮。高怀德的随从一拥而上,拳打脚踢。李良突遇袭击,又喝得烂醉如泥,哪里还有半点力道,只落得个任人宰割的份了。这帮人见李良没有了以往的武功,胆子也大了起来,毫无顾忌地围住他,手脚并施,不留半点情面。不一会,李良便头破血流,皮开肉绽,昏死过去。街上的行人见此情景,慌忙躲避。
  丧心病狂的高怀德,还觉不解恨,拔出一把雪亮的匕首,在李良的左脸划了一道两寸长的口子,狞笑着说:“小子,今日毁了你这张俊脸,教你知道大爷的厉害!”
  再说韩令坤和石守信两人,见李良迟迟未归,心里着急,便在这一带的酒馆寻找,正好看到高怀德一帮人,在围着李良发疯般地踢打,李良满脸满身是血,躺在地上,嘴里还嘟哝着:“我的酒,我的酒,还我的酒……“二人一看李良的样子,眼睛都红了,大吼一声,杀将过去。高怀德等人见势不妙,上马便跑,其中一个动作稍慢,被韩令坤砍断马腿,跌到在地。韩令坤正要举刀结果他的性命,石守信一把拉住他说:“别杀他!留下活口作证人!”韩令坤骂了一声:“日娘贼,暂且留下你这条狗命!” 一刀割下那人的耳朵,痛得那随从哇哇直叫。
  两人走到李良身边,俯身一看,只见李良满脸血污,遍体鳞伤,尤其是脸上划开的那条刀口,皮肉外翻,鲜血直流,惨不忍睹。
  此时天色渐黑,两人强压心中悲愤,将李良抬回军营,当晚请来郎中治疗,脸上施了麻药,并缝合包扎好。直到半夜,李良才醒了过来,而他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酒喝。
  韩令坤冲他吼道:“你这小子,还喝,早晚把你这条小命给喝没了!”石守信从旁百般安慰,好容易让李良重新躺下。看他睡着了,两个人这才悄悄走了出来。
  韩令坤思前想后,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天还没亮,就叫人把慕容延钊、王审琦找了过来。两人过来,见李良面目全非,一身是伤,连忙问怎么回事。 韩令坤黑着脸道:“都是高怀德那厮干的好事!他把李良打成这样,分明是不把我们兄弟放在眼里!此仇不报,枉我们兄弟结拜一场。俺韩令坤豁出命来,也要出这口气。是好兄弟的立马跟我走!”
  王审琦早就气昏了头,韩令坤一声吆喝,他跟着就要往外冲。慕容延钊素来沉稳,一看两人的架势,连忙上前劝道:“慢着,你们先听大哥一句话。这高怀德是高行周的儿子,而且现在同在军中效命,如果我们卤莽前去,免不了一场恶斗,到时陛下的面子上,可就过不去了。不如我们先去禀告陛下,请他定夺如何?”
  王审琦、韩令坤正在火头上,哪里肯听?当即带着自己的亲兵,共约两百人,赶往高怀德的府邸,将它团团围住。
  慕容延钊知道劝不住了,怕他们闹出什么大事,也带着几个亲兵,和石守信随后赶去。
  韩令坤把大门敲得震天响,高声喊道:“高怀德,你这个畜生,快给我出来,否则我就一把火烧了你的房子!”
  高怀德从睡梦中惊醒,听到外面喊声震天,知道大事不妙,让家人、随从用巨木顶住大门,并守住院墙,任凭韩令坤、王审琦如何喊叫,就是不开门。
  高宅和开封府衙署仅一墙之隔,这边人喊马嘶,早就惊动了开封府尹王全斌。王全斌也是太原人,性格豪爽,和高怀德、韩令坤都有交情,一看到双方一副火并的架势,赶紧派人去报告郭荣,自己则带着几个亲兵赶来调解。
  韩令坤、石守信等人哪里肯听劝解?一声令下,就要攻进去。王全斌急得不行,指挥部下拼命拦住。韩令坤一步上前,双眼通红道:“王将军,你再不让开的话,别怪俺韩令坤不讲情面!”
  王全斌坚决不让步。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正在这时,只听后面一声:“皇上驾到!”郭荣带着赵匡胤等人赶到了。众人见皇上驾临,连忙跪地参拜。
  却说郭荣接到通报,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马上通知正在当值的赵匡胤,一起来到高府。他传令解散所有军士,令高怀德开了门,君臣数人走进客厅。
  郭荣在正中的太师椅上坐下,虎目扫过众人,问道:“你们为了何事,竟然要闹到兵戈相向的地步?在京城擅自用兵,可是灭族的大罪,难道你们不知道?”
  韩令坤走上前去,将事情的原委陈说一遍,愤激地说:“李良为朝廷拼杀这么多年,立下赫赫战功,竟被高怀德这厮打成这样,脸都被毁了!陛下若不惩治高怀德,俺韩令坤便是治了死罪也不服!”说完,跪在郭荣面前,石守信、慕容延钊、王审琦也跟着跪倒在地。
  赵匡胤昨晚在大内当值,不知此事详情,听了韩令坤的叙说,悲愤难当,大声说道:“启奏陛下,高怀德一贯横行不法,仗势欺人,此番又毒打朝廷良将,实属罪不可赦!愿陛下明察公断,使我们兄弟心服!”
  郭荣本想看在高行周的面子上,从轻发落高怀德,可眼下一帮爱将如此愤怒,自己也不能不表态了,眉头一皱,厉声喝道:“高怀德,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话可说?”
  高怀德没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见皇上动了真怒,扑通跪地:“臣知罪,请陛下处罚,但毁李良的脸,是部下所为,臣并不知情!”说罢,垂头不再说话。
  郭荣望着眼前的一帮将领,真是左右为难。高怀德手握重兵,为人虽然骄横,可确实打过不少硬仗;赵匡胤等人随自己出生入死,屡建奇功。双方都是骁勇善战的名将,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万万不可因此而伤了君臣的和气!
  他思忖良久,方才说道:“诸位爱卿,都起来吧!高怀德,你纵容部下殴打朕的爱将,本当严惩,但念你昔日战功卓著,从轻处罚,重打五十军棍,以示惩罚。你速将那行凶的部下交到开封府,斩首示众。高怀德,朕的判决,你服不服气?”高怀德连连称服。
  郭荣回到宫中,令御医前去替李良治伤,又遣心腹向高怀德说明不得已的原因。韩、赵等人见郭荣处罚了高怀德,心里的闷气也就消了。只是那高怀德挨了五十军棍,又将两名随从送去开封府作替罪羊,既气且恨,万分懊丧地回到果州。双方的怨恨从此更深了。
  赵匡胤见李良满身伤痕,容貌被毁,心里内疚,觉得自己没有照顾好他,辜负了广济大师当年的嘱托。眼下李良孤零零一个人,也没人照顾,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悉心照料。
  不到一个月,李良的伤就好得差不多了,只是脸上留下了一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的伤疤。他从此再不喝酒,也很少开口说话,每天在院子里练拳脚,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
  李良独自去了素云那里一趟,发现已经人去楼空。跟邻居一打听,说是去南方投奔亲戚去了。
  李良变得更加郁郁寡欢,似乎忽然间老了十岁,时常盯着某个地方,久久地看着,目光缥缈悠远,偶尔闪烁出令人生畏的寒光。赵匡胤见他这样,心里无奈,却也没有办法。
  时值年底,天气越来越冷,绮云自从七月里生下一个女儿,坐月子时,不小心着凉,便落下了病根,身体时好时坏,郎中倒是请了不少,可就是不能根治。拖了几个月,终于卧床不起,风润的脸庞日见消瘦,双腿浮肿,头上的青丝大把大把地脱落。赵匡胤见温柔美丽的妻子病情严重,不免忧心忡忡,幸亏有细君在一旁细心照料,才稍感宽慰。
  过了新年,也就是显德三年正月,周主郭荣决定暂缓西蜀战事,集中兵力攻打南唐,并御驾亲征,近日便要出发。赵匡胤得到消息,左右为难,眼下绮云的身体,他实在是放心不下。他满怀心事地回到家里,推开门,细君正在煎药,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味道。
  细君抬头看到赵匡胤,眨着那双微微凹陷、秋水般明亮的眼睛,对他说:“表哥,你也舍得回来啦?绮云姐刚才还念叨你呢!”
  细君十七岁了,出落得比小时候更加漂亮,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特别是她那罕见的奶白色皮肤,细腻润泽,衬着清秀细致的五官,显得聪慧高雅。
  细君倒了一碗药,端起药碗,朝绮云走去。赵匡胤说:“让我来吧!”伸手去接,一不小心,碗里滚烫的药汁溅了出来,洒在赵匡胤的手背上。细君连忙把药碗放下,抓住赵匡胤的手,一边用手绢轻轻擦拭,一边关切地问:“表哥,痛不痛?你没事吧!”
  赵匡胤心头突然荡起一种奇异的感觉,赶紧抽回自己的手:“不要紧,我粗皮糙肉的,不怕烫!”细君见他神色慌乱,下意识地缩回了手。
  赵匡胤端起药碗,走到床边,尝了尝,一勺勺地喂绮云喝下去。绮云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瘦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了。
  绮云喝了两口,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问道:“相公,你怎么此时才回来?”
  “陛下准备亲征淮南,召集群臣商议。” 赵匡胤故作轻松地说。又舀了一勺药汁,送到她的嘴边。
  绮云眼中闪过一抹悲伤绝望的神色,轻轻推开勺子,接着问:“如此说来,相公又要出征了?”赵匡胤点点头。
  “何时出发?”
  “就在近日。来,你还是先吃药吧!”
  绮云的肩膀不自觉地抽搐了一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相公,看来为妻的病是难以好转了。你在战场上拼杀,万万不可分心,要好好保重身体,千万不要逞强好勇……万一我死了,你也不要伤心。细君善良贤惠,有她照顾你,我就放心了!”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绮云,看你都在说什么!”赵匡胤将她抱在怀里,轻声安慰道:“没事的,别胡思乱想了,等我出征回来,你肯定已经好了!”说着,眼泪夺眶而出,连忙偷偷转过头去。
  过了许久,绮云才昏昏睡去。赵匡胤替她盖好被子,悄悄掩上门,走了出去。
  母亲杜氏正在客厅里纳鞋底。她虽然年近五十,但身体依然硬朗,精力旺盛,而且一贯俭朴,尽管丈夫、儿子皆为朝廷命官,还是常常做些针线活儿。赵匡胤走过去,轻轻对她说:“娘,过几天,孩儿就要跟随圣上出征淮南,可绮云有病在身,我实在放心不下!”
  赵匡胤快三十岁的人了,在外面威风八面,可一到母亲面前,却自然而然地生出怯意。在他心目中,母亲永远是神圣的,不可违抗的。每逢大事,他必定会跟母亲商量。
  杜氏听了他的话,放下手中的针线活,一脸严肃地说:“皇命不可违!既然食君之禄,就要报君之恩。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因为儿女私情,而废了君臣大义!你放心去吧,家里有娘顶着呢!”
  母亲的话,固然没错,出征淮南无法推托,可他又实在牵挂卧病的爱妻。他只能在心里祈祷,愿上苍垂顾,保佑绮云度过危难,早日康复。
  
 第十二章 清流山喜得高士 六合城大败唐军
  这一年冬天,北汉主刘崇因高平之败,心中悔恨,忧愤成疾,不久吐血而亡。其子刘承钧被辽国册封为新汉主,称之为儿皇帝。刘承钧易名为刘钧,为了求得辽国军事上的支持,竟也心甘情愿步石敬瑭的后尘,做了这个屈辱的儿皇帝。
  刘钧报仇心切,刚刚继位,便向辽国乞师,进攻潞州,被李筠击败。第二年春天,他又屡屡派兵,骚扰深州、冀州。郭荣遣曹州节度使韩通率兵清剿,大破汉辽联军,并疏通深、翼二州交界处的葫芦河,沿河筑起土墙,使北汉军队无法逾越,这样北境才稍稍得以安宁。
  周主郭荣雄才大略,早就对风光秀丽、物产丰饶的江南起了吞并之心。趁着现在北汉无事,他便决定暂时停止对西蜀的军事行动,而将矛头直指南唐。
  郭荣委任宰相李谷为淮南道前军行营都部署,许州节度使王彦超为副,统率韩令坤、慕容延钊等十二员大将,率领八万精锐人马,向南唐进发。此时南唐主李璟,却正在自己的后宫御花园里,与宠臣冯延巳一边品尝佳酿,一边作曲填词,数十名娉婷婀娜的宫女,正随着美妙的音乐翩翩起舞。
  虽然已是晚秋时节,江南依然芳草青青,绿水淙淙,正如晚唐风流才子杜牧所言:“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萧。”
  李璟神清气爽地斜躺在软椅上,神色雍容雅致,左手持杯,右手击节,兴致勃勃地对冯延巳道:“冯爱卿,风景如此,你我君臣二人,何不即兴填词一首,也不辜负了这大好秋光!”
  李璟令内侍取来纸笔,略加思索,一挥而就,递给冯延巳。原来是一首《摊破浣溪沙》:菡萏香销翠叶残,西风愁起绿波间。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多少泪珠无限恨,倚栏杆。
  冯延巳连声称赞:“好词,好词!”
  李璟微微一笑道:“我记得冯爱卿有一首《谒金门》流传甚广,里面有一句 ‘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那是神来之笔啊!只是这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冯延巳轻步上前,微微躬身,道:“未若陛下小楼吹彻玉笙寒。”说罢,君臣二人哈哈大笑。冯延巳是李璟少年时代在庐山草堂读书时的伙伴,此人精通音律,善于填词作曲,深得李璟宠爱。李璟即位称帝,冯延巳自然也就是宰相了。
  “启奏陛下,寿州节度使刘仁赡求见。”正在这时,内侍悄然走上来,轻声禀报。
  “什么事啊?”李璟有点恼怒,皱了皱眉头。
  “刘将军说,有紧急军情禀报陛下。”
  “传他进来。”李璟极不耐烦地冲乐师、歌女挥一挥手,示意他们退下。
  一位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将军走进殿中,行过大礼,朗声说:“陛下,臣接到十万火急军报,周主郭荣遣李谷率领八万大军犯我边境。军情紧急,请陛下速定良策。”
  “什么,周兵犯境?”李璟一听,大惊失色,刚才填词作曲的雅致,早就唬到九霄云外去了,脑门子上全是汗。他回想起不久前,冯延巳说天下无事,奏请撤去北防军队“把浅兵”,他当即奏准。因此,此时他简直不相信这消息是真的。
  刘仁赡见李璟六神无主、面如死灰的样子,心中不忍,上前说道:“陛下无须过虑!我大唐府库丰盈,粮草山积,带甲之士不下五十万,更兼有皇甫晖、姚凤等大将忠心报国。区区八万北寇,何足为患?”
  “刘将军可有退敌良策?”李璟急忙问。
  “臣以为寿州乃西境门户,京都屏障,不可稍有差池。当今要务,莫若遣微臣返回寿州,坚守城池,如此可保无虞。只是粮草军饷……”
  “粮草军饷,刘将军不必担心。你速返寿州,朕另增调一万兵马,助你坚守寿州城!”李璟虽然一向疏于军国大事,但也深知寿州城的重要。他走近刘仁赡,抓住他的双手,恳切地说:“刘爱卿,我大唐的江山社稷,可就全托付给你啦!”
  刘仁赡深为感动,大声说道:“陛下放心,只要微臣在,就有寿州城在!但愿陛下今后不再听信谗言,让佞臣误国!”说完瞟了冯延巳一眼,大步朝殿外走去。
  这刘仁赡乃彭城人,熟读兵书,治军严厉,骁勇善战,将士乐为所用。他领兵二十余年,在军队中有很高的威望,但因与冯延巳不合,被调往寿州。半个月前,他亲自来京城催粮草军饷,屡遭刁难,事情毫无进展。正在此时,得知周兵犯境,他心急如焚,直闯后殿,面见李璟,于是有了上述那一幕。
  显德三年正月,郭荣下诏亲征淮南,令李重进率军三万为先锋,自己与赵匡胤、张永德,则统领御林军和禁军,挥师进军南唐。在正阳击败李彦贞,大军直抵寿州,在淝水北岸扎下大营,命军队将城团团围住,日夜不停地攻打。
  刘仁赡回到寿州后,已将城墙修整加固,并大量贮藏粮食和武器,早就做好准备。只要周军接近城墙,便命令城头守军发箭投石,鸣炮扬灰。周军人数虽众,士气虽高,面对寿州坚固的城防,无从下手,只好暂且围而不攻。
  郭荣见攻城受阻,一时之间无法攻破,心中正暗自焦急,忽然又有军报,说南唐水军统领何延锡,率领水军前来增援寿州。郭荣大惊,涂山水军与寿州军互为犄角,如此一来,己方可能会两面受敌。他令赵匡胤带领一万兵马,想方设法破灭南唐水军。
  赵匡胤领命,当晚率兵潜行,黎明时分来到涂山,埋伏在山侧。自己和李良登上高处,察看敌情。远远望去,涂山下一座大营,山边水域开阔,停泊着百余艘战舰,煞是威武整齐。赵匡胤心知只能智取,不可强攻,略微一思忖,心生一计。他命令部将埋伏在岸边芦苇之中,派李良带领三百老弱骑兵,前往何延锡大营诱敌。
  何延锡正在营帐中悠闲地看书,突然有士兵来报:“将军,周军来犯了!”他慌忙丢下书本,披挂上阵。走出营帐才发现,不过是几百个老弱骑兵,不由得一愣,随即冲杀过去。那帮周军并不恋战,掉头就跑。何延锡纵马追了一程,突然一声炮响,岸边的芦苇丛中,杀出无数周军。何延锡明白自己上当了,立刻策马逃奔,被赵匡胤一棍打下马去。
  赵匡胤杀了何延锡,夺取南唐战舰五十余艘,解了大军的后顾之忧。于是,郭荣集中兵力攻打寿州城。无奈刘仁赡拼命防守,周军依然劳而无功。
  转眼到了二月,南唐主李璟见寿州久困,设法调集了五万兵马,令大将姚凤率领,镇守滁州,以相机支援寿州。
  郭荣接到情报,担心南唐两州军队汇合,不禁忧心忡忡。赵匡胤主动请战说:“陛下,臣愿领两万人马,拿下滁州城!”郭荣拨给他两万骑兵,并让金枪、铁骑、控鹤三班御林军精锐随他同去,又谆谆告诫道:“匡胤,此去以客犯主,以少敌众,尤其是滁州城西的清流关,地势险要,是攻打滁州城的必经之道,必有重兵把手,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赵匡胤一一应允。
  赵匡胤与石守信率领将士星夜前进,次日来到清流关。但见两山对峙,山上古木参天,怪石嶙峋,两山之间只有一条约五尺来宽的窄道。
  赵匡胤令部众停止前进,自己带李良与金枪班二百余人,深入关内察看地形。小心翼翼地走了约一里地,忽然听到一声炮响,山上喊声震天,旌旗遍布,滚石、檑木呼啸而下,赵匡胤急令退兵。可是,已经太迟了,离谷口还有半里的样子,杀出两彪军马,左为皇甫晖,右为姚凤,两人都是南唐骁将,麾兵掩杀,矢如雨下,周军将士伤亡惨重,纷纷落马。李良大腿上连中两箭,血流如注,仍然拼死挡在赵匡胤前面。
  赵匡胤见李良受伤,情势危急,大喝一声:“兄弟们,跟我冲出去!”双腿在马肚子上用力一夹,战马长嘶一声,撒腿狂奔。李良、王仁赡及金枪班的将士紧随其后,拼死往外冲,可是唐兵在皇甫晖的率领下,一批一批轮番杀过来,怎么也冲不出去。
  眼看部下伤亡大半,赵匡胤焦急万分。忽然,听到一阵喊声,唐军开始后退,原来是石守信率兵赶来接应。皇甫晖、姚凤见周兵援军到来,率领部众撤回滁州城,严令扼守隘道。
  再说赵匡胤在清流关遭到伏击,受到重创,李良也受了伤,要不是石守信前来接应,恐怕早已全军覆没了。眼下唯一的通道,有唐军重兵把守,赵匡胤知道,目前最重要的,就是找到另外一条通道,迂回包抄,方可扭转败局。
  第二天一早,赵匡胤带着几个亲兵,去山下打探情况。没过多久,来到一个偏僻的小村落,几十户人家,稀稀落落地散布在山畔水滨,炊烟袅袅升起,与山岚融成一片,汇入高远的云天。赵匡胤向村民询问,是否有路可通滁州城,村民也讲不清,却说村里有个叫“赵学究”的读书人,见多识广,可以去问问他。
  赵匡胤等人按照村民的指点,来到村西头的一幢瓦房前。院门未关,推开篱笆门,走进去,只见院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院墙旁一架藤萝,葛蔓披拂,虬枝错结,别有一番韵味。
  “谁呀?”听到院子里有人,主人推门而出。赵匡胤一看,台阶上站着一个三十四五岁的中年男子,头戴方巾,身穿长袍,脚下一双青色布鞋,脸色白净,目光深沉睿智,颔下一缕长髯,虽然衣着简朴,却透出一股高雅的书卷气。
  荒山僻野之中,忽然看到这样一个儒雅的人物,赵匡胤不禁心中暗暗称奇,上前施礼道:“在下赵匡胤,敢问先生大名?”
  “在下赵普。诸位请到寒舍一叙。”
  一进门,赵匡胤就看到厅堂的正墙上,挂着一幅对联,上联是:“书中皆净土”,下联是“门外即青山”,字体古朴有力,颇有魏晋古风。厅中央摆着一张深红色的八仙桌,桌上一方砚台,数枝毛笔,几本线装书。
  主客坐定,赵普的夫人魏氏端上茶来。赵匡胤见那魏氏虽身着粗布衣裙,但容貌端庄,举止有度,因而更加肯定赵普是隐居的高人,忍不住开口询问。
  原来,赵普字则平,本为幽州人氏,后唐时随父母迁到洛阳,娶豪族魏氏之女为妻。他从小熟读经史子集,旁涉地舆兵法,颇怀经纬天下、安邦定国之志。谁料时局动荡,胸中才略无法施展,父母兄弟皆死于战乱,自己三十岁时又得了一场大病,几乎撒手人寰。病愈之后,将那功名俗业看得日益淡薄,便携魏氏和两个儿子,来到这里隐居,打算在此安度余生。这一住又是将近四年,不料南北交战,竟在这江南僻壤又闻乡音。
  众人听了,皆感叹不已。赵匡胤把攻关失利、军队受阻的情况和盘托出,并诚恳地说:“清流关地势险峻,唐兵防守严密,在下束手无策,还望先生赐教!”
  赵普手捋须髯,缓缓问道:“将军兵力与唐军相比如何?”
  “彼五万,我两万,非其比也。”赵匡胤回答。
  “两军胜败如何?”赵普又问。
  “彼方胜,我方败。”
  “如此,若唐军扼守清流关,继而出师断尔归路,再乘胜夹击,则将军危矣!幸亏皇甫晖一生谨慎,担心滁州有失,回军守城,否则将军必败无疑。”
  “先生以为如何是好?”赵匡胤赶紧追问。
  赵普站起身,面露沉思之色,说:“清流山后有一条小道,可直达滁州城西涧,眼下溪水暴涨,皇甫晖必不设防。将军今夜率军潜行,由小径直达西涧,浮水抵城下,出其不意,滁州城自然可破!”
  赵匡胤大喜,双手作揖:“多谢先生点拨!”
  赵匡胤回到营地,依计而行,果然一举攻克滁州城,活捉皇甫晖和姚凤,接着又派石守信领兵一万,从山后袭取清流关,守住通往寿州、滁州的要道。
  赵匡胤占领滁州城,切断寿州后援,使之成为一座孤城。于是加强警戒,日夜巡逻,不敢稍有闪失。此时已是阳春三月,城外草长莺飞,一片大好春光,心想,江南风光如此秀美,难怪赵普要隐居在此荒村之中。
  赵匡胤对赵普献计破滁州,心中既钦佩,又感激,若能得到他相助,那真是天从人愿了。可怎样才能让他出山相助呢?赵匡胤冥思苦想了好久,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
  这天吃过早饭,赵普在读唐人李鼎祚的《周易集解》。正看得入神,忽然,门外冲进来几个彪形大汉,二话不说,抬起他和夫人魏氏,还有两个儿子,塞进三顶轿子里,抬腿就跑。
  赵普慌了手脚,大声责问:“众位英雄,我一介书生,与你们无仇无怨,为何要如此相待?”几个大汉也不答话,只管抬着轿子飞跑。赵普一看这架势,索性心一横,闭上眼睛假寐。
  等他睁开眼,向外一瞧,发现已到滁州城。此时,他已隐约猜到绑架者是谁了。轿子在街巷中转了几个弯,在一坐院落前停下来。一个大汉掀开轿帘,客气地说:“赵先生,请下轿!”
  赵普刚一下轿,赵匡胤满脸陪笑迎上来:“先生、夫人受惊了,在下多有得罪,还望包涵!”
  “赵将军盛情相邀,何罪之有?”赵普没好气地回答。
  赵匡胤哈哈一笑:“先生乃世外高人,若以世俗之礼相邀,恐怕不肯赏脸,只好出此下策。快屋里请,请!”
  赵普扶着妻子魏氏坐下,又招呼两个孩子坐在身边,道:“不知赵将军邀草民来此,有何见教?”
  赵匡胤拱手道:“岂敢,岂敢!在下武力相邀,既是为了感谢先生巧取滁州之妙策,亦想借机请先生出山,助我一臂之力。先生乃博学之士,经国之才,隐居山野,于国家社稷何益?”
  赵普沉默片刻道:“吾一介草民,屡经丧乱,体弱多病,唯求平安。人生如朝露,转瞬就是百年,功名富贵,如过眼云烟,将军何以定要强人所难,夺人之志呢?”
  “先生所言差矣!方今天下纷攘,生灵涂炭,我辈正该奋起,辅佐明主,安定百姓,这才是孔圣人所谓的大义。子房效命于博浪,卧龙振起于隆中,宏图得展,终成大业。先生正当壮年,何不出山,一展平生所学?待异日功成名就,再返山林,渔樵江渚之上,亦不为迟啊!”
  赵匡胤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见赵普心有所动,心中暗喜,话题一转,笑了笑说:“想必先生、夫人还未用饭,在下特备薄酒,一来为二位洗尘,二来向二位赔罪。”待宾客宴罢,已是黄昏。赵匡胤正和赵普闲聊,忽有守城士兵进来报告,说城外有一支周军,请求入城休息。
  赵匡胤起身,对赵普说:“先生旅途困乏,还请先回房间休息,在下去去便来!”随即登上城墙,大声问道:“来者何人?我乃殿前都虞侯赵匡胤!”
  “匡胤,是为父!陛下命我从扬州返回正阳,途径滁州,已经天黑。你速开城门,让将士进去休息!”赵匡胤听说是父亲赵弘殷,心里一阵为难。按军律规定,夜间禁止开城门,违者重罚;可是父亲至此,却闭门不纳,实在不合情理。赵匡胤沉思了半晌,对父亲喊道:“父亲,请恕我不孝,城门不能开启。请父亲今晚暂宿城外,孩儿明早再来迎候!”
  赵弘殷是通情达理之人,也不多说,便露宿城外。第二天清早,赵匡胤亲自迎接父亲进城。那赵弘殷长年在外征战,身体本已亏损,再加上昨晚宿于城外,又染上了风寒。赵匡胤见父亲病得不轻,心中暗自愧疚,连忙请医生诊治。偏偏在这个时候,扬州战事吃紧,周主郭荣令他火速率兵赶往六合,增援扬州,由石守信接替他驻守滁州。
  赵匡胤挂念父亲的病情,可君命在身,不得不走,一时之间,左右为难。赵普见此情景,便道:“君命不可违,将军只管前去,草民愿代将军照顾赵老将军!”
  “此事何敢烦劳先生?”赵匡胤大为感动。
  “你我一见投缘,而且你我皆姓赵,本是同宗,照顾赵老将军,也是分内之事。将军放心去吧!”
  赵匡胤大喜过望,跪地拜谢道:“蒙先生高义,在下愧受,此后当以手足视之,誓不相负!”
  人之相交,本就在一个缘字。两人相识于清流山野,又因为赵弘殷的病而成为莫逆之交。从此,在赵普的帮助下,赵匡胤一步一步登上霸业的巅峰。
  赵匡胤将滁州公务交给石守信和赵普,率领大军直奔六合。周军已攻下扬州,由韩令坤把守。谁料唐主李憬在国内召集了六万精兵,命其弟齐王李景达为元帅,急向江北推进,很快便攻下泰州,接着准备一举收复扬州。
  韩令坤见唐军将至,担心寡不敌众,火速向滁州求救。然而过了几天,援军迟迟未到,韩令坤不由起了弃城的念头。
  赵匡胤率军抵达六合,听到韩令坤准备弃城西逃的消息,心里大急。扬州是江北重镇,决不可失,况且单是这弃城之罪,韩令坤这颗脑袋也怕是保不住了。
  赵匡胤派李良、王仁赡带领金枪、铁骑、控鹤三班精锐,赶去增援扬州,给韩令坤带口信,让他万万不可弃城,同时派兵守住扬州要道,下令道:“如果扬州兵溃退,一律格杀勿论!”
  六合离扬州不过百里,李良知道此事关系重大,策马加鞭,当日便赶到了扬州,见韩令坤还在坚守,这才松了一口气。韩令坤见援军到来,又被李良一激,豪气复生,决计同唐兵决一死战。恰在此时,南唐先锋陆孟俊从泰州杀来,韩令坤急于立功,便一马当先,杀出城去。
  那陆孟俊此前轻易夺回泰州,又听说韩令坤有弃城逃跑之意,以为扬州唾手可得,何曾想到对方会主动进攻?眼见周军喊声如潮,霎时间便冲到了阵前,见人便杀,逢马便砍,将唐军阵营冲得七零八落。陆孟俊正在拼命押阵,突见一位黑脸胡须的将军策马冲来,忙举刀迎战。谁知对方来势凶猛,转眼到了跟前,右手刀一横,将他的刀击落,再用刀背一拍,陆孟俊应声落马。周兵一拥而上,将他绑了。
  韩令坤大获全胜,将陆孟俊押回扬州城,准备派人送往郭荣的营帐,不料新纳的小妾杨氏一见陆孟俊,恨得咬牙切齿,跪在地上,悲泣着,请求韩令坤为她报仇。
  这杨氏原来是潭州人,当年陆孟俊攻打潭州,将杨家两百余口全部杀光,只有杨氏因为美貌,被楚王马希崇纳为小妾。后来马希崇投降南唐,家眷留在扬州,被韩令坤强纳为妾。韩令坤此时对杨氏颇为宠爱,自然言听计从,于是将陆孟俊挖心掏肝,活祭杨氏家人。
  李景达知陆孟俊兵败被杀,不敢再犯扬州,而倾其全部兵力,转攻六合。六合守军不足一万,幸好扬州大捷,士气高涨,赵匡胤令士兵加强城防,又暗地里派信使潜往扬州、滁州,约定三日后与唐军决战。命韩令坤届时攻敌后路,命石守信领兵埋伏江口,见南唐军后退,迅即杀出,不得有误。
  三日后,赵匡胤让全体将士饱餐一顿,出城直扑南唐军,韩令坤也如约从唐军后面进攻。李景达猝不及防,帅旗被李良一箭射倒,自己也几乎成了王仁赡的刀下之鬼。他心中一慌,顾不上指挥军队,掉转马头,往江口逃去。唐兵见帅旗已倒,主将惊逃,哪里还有斗志?数万大军霎时溃散,乱哄哄四处奔逃。赵匡胤、韩令坤兵合一处,一鼓作气追杀唐军,唐军大败,死者不计其数。
  李景达在一班亲兵的保护下,马不停蹄逃到江口,正暗自庆幸,猛听到一声暴喝:“石守信在此,李景达快快受降!”
  石守信以逸待劳,领兵追杀过去。那侥幸逃出来的唐军又累又饿,如何抵挡如狼似虎的周军?眨眼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剩下两千来人,尾随李景达,一路朝上游逃窜。
  赵匡胤、韩令坤率领大军赶到,围住残部又是一阵砍杀,南唐好不容易集结起来的六万精锐,就这样被消灭了。李景达不知在哪里找到一条小船,总算侥幸保住了小命。
  南唐经此大败,国力大伤,惟有那寿州城,在刘仁赡的坚守下,依然如铁桶一般,难以攻下。郭荣数月来亲自指挥攻城,心力交瘁,乃将淮南军务交给李重进,自己回驾开封,同时令赵匡胤等人随驾返京,另遣将领驻守滁州、扬州。
  
第十三章 恶梦成真丧贤妻 因缘巧合得良将
  赵匡胤奉命护驾返京,一路上为郭荣的安全操心不少。数日后来到宋州,离开封只有一天的路程了。赵匡胤心中一宽,布置好皇上的警卫之后,回到自己房中,疲惫已极,倒在床上和衣而睡。
  睡意朦胧中,突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恍惚中妻子绮云身着盛装,款款走了进来,对他道个万福说:“相公,贱妾错承恩爱,与你夫妻十年,无奈情长缘浅,如今要离你而去。一男二女,望相公好生相待;细君贤淑,实君之良配。相公乃天下苍生所系,切切珍重!”说完转身就走。
  赵匡胤急了,伸手去抓,口中喊道:“绮云,你别走!”双手扑了个空。赵匡胤猛然醒过来,再往身上一摸,早已浑身是汗。看看窗外,惟见月光如水,繁星似萤,原来是南柯一梦!赵匡胤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再也睡不着,一直捱到天亮。
  次日进了开封城,赵匡胤顾不上与前来迎接的文武官员寒喧,带了几名随从,急匆匆地直奔家中。
  正是六月大暑天,赵匡胤顶着烈日,催马急驰,心里不停地念叨着:“绮云,你千万不能出事。我回来了!”来到家门口,忐忑不安地推开大门。
  当他看到管家老张身上的丧服时,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心如铅坠,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稳。老张见他脸色发白,身体摇晃,急忙上前扶住他,带着哭腔说道:“大少爷,少夫人她……她……”
  梦境果然变成了现实吗?绮云难道真的就这样走了吗?不,决不会的!赵匡胤擦了一把汗,推开老张,急步穿过庭院,走进正房。母亲杜氏、匡义、匡美、妹妹、细君和自己的三个儿女全在房中,全都是一身白得刺眼的丧服。
  见他进来,全家人都怔住了。
  赵匡胤注视着母亲,眼光里满是惊惧、狐疑与询问。杜氏望着他,过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赵匡胤心中不禁一阵剧烈地抽搐,在母亲点头的一刹那,他终于承认了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
  “绮云,你为何不等等我,让我见上你最后一面?”赵匡胤拼命压抑住内心的悲痛,泪水却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他狠狠地在那满是泪水与征尘的脸上抹了一把,道;“娘,我想去看看她。”
  杜氏掏出手绢,轻轻地擦了擦双眼,说道:“胤儿,绮云过世已有七日。天气太热,不能久停,于四日前收敛下葬。几个月来,绮云重病缠身,痛苦不堪,如今西去,也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你先休息一下,去她坟头烧柱香吧!”
  “不,我现在就去!”
  “好吧。细君,你带几个家人,陪他去一趟吧!”杜氏叹了一口气,转头对细君说。
  绮云葬在城外西郊的一座山冈上,那里松柏葱郁,青草萋萋,倒也安静。赵匡胤亲手摆好祭品,点燃一把线香,面对那堆起的新坟,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心中默默说道:“绮云,我看你来了。为夫君命在身,连你弥留之际也未能守在身边,实在有负于你啊……”
  赵匡胤将线香插在坟头的黄土中,伫立坟前,望着那缕缕青烟,脑海里浮现出绮云新婚时的娇美羞涩,别后重逢的激情洋溢,还有生下德昭时的慵倦幸福、病后的瘦弱感伤……绮云的善解人意、温顺体贴,她的音容笑貌,桩桩往事,纷至沓来……赵匡胤悲伤难禁,在坟冢旁边坐下来,右臂整个搭在新坟上,仿佛在搂抱着绮云的躯体。他保持着这种姿势,一言不发,直到一把线香烧完。
  细君在旁边心酸地看着他。见线香熄了,走过去,又点燃一把插在坟头,转过头,柔声对赵匡胤说:“表哥,天色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下次再来看绮云姐。”
  细君云鬓零乱,美丽的脸庞憔悴不堪。这段日子以来,为了照顾绮云和一帮孩子,还有料理绮云的后事,忙得心力交瘁。
  赵匡胤缓缓转过头,看了一眼细君,说:“你们都先走吧,我还想在这里再待会。”
  细君没说什么,吩咐几个家人先回去,自己仍然站在离坟冢不远的那棵柏树下,默默地望着赵匡胤那如雕塑一般的身影。
  线香又燃了两把,夜幕开始降临,树木、坟冢,还有人,皆溶入沉沉夜色之中。赵匡胤用手在坟堆上深情地拍了拍,站起身来,转身离去。
  细君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慢慢走着。在他们的身后,是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那是绮云,也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归宿。
  由于长期的奔波劳累,再加上悲伤过度,赵匡胤当晚病倒了。他发着高烧,嘴唇和舌头上全是燎泡,整个晚上不停地说着胡话:“绮云,你别走!”“二哥,扬州城不能丢弃!”
  母亲杜氏急得直掉眼泪。细君守在床边,一会儿摸摸他的额头,一会儿给他喂上一口水,不断地更换冷敷的毛巾,一夜没能合眼。直到天将破晓的时候,见赵匡胤的高烧慢慢地退了,她才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不知不觉趴在床沿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天亮了,晨曦从窗格中斜射进来,柔柔地洒在细君的身上。赵匡胤醒来,一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熟睡的细君,那张秀美而略显苍白的脸,在阳光的映衬下,显得无比生动。
  赵匡胤凝视着细君,胸中忽然涌起一股似水的柔情,情不自禁地伸出右手,将她额前垂下的一绺黑发,轻轻地拢上去,并顺势握住她那白嫩的手。睡梦中的细君,脸突然红了,柔嫩秀气的小手轻轻颤抖了一下,但并未抽回,而是听任赵匡胤款款地握着。
  房间里一片安详静谧,两人默默无语,就这样握着彼此的手,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母亲杜氏的脚步声,两人的手才唰地松开,相视一笑。
  杜氏见赵匡胤的病情有了明显好转,不由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匡胤,你昨晚的样子,真是吓死人!全身烫得像火炭,还一个劲地说胡话。菩萨保佑,你总算退烧了!多亏了细君,又是喂水,又是擦洗,照顾了你一夜……”说完,用手在赵匡胤的额头上抚摸了一下。
  为了让细君更方便照顾赵匡胤,杜氏叫细君搬到他隔壁的房中住下,两房之间仅有一扇小门相通,这样细君可以随时过来送茶端药。
  在细君的悉心照料下,赵匡胤很快恢复了健康,唇舌上的燎泡也都褪了,黑瘦的脸重又变得红润丰满起来。
  赵匡胤生病期间,周主郭荣曾多次派人来赵府慰问,还诏令宫中御医把脉问诊,关怀备至。这一天,赵匡胤开始上朝,行礼之后,郭荣仔细询问了他的病情,说道:“朕亲征淮南,历数诸将,功劳无出爱卿之右。朕当重赏,以为诸臣立象。”
  赵匡胤叩首道:“此陛下指挥有方,诸将同心协力所致。臣蒙皇恩,愿肝脑涂地以为报效,实不敢邀功也。”
  “有功则赏,有过则罚,此国家大典,爱卿无须过谦。”郭荣站起来,郑重地当廷宣诏,令赵匡胤为定国军节度使,兼殿前都指挥使。一身而兼殿前统领和重镇节度使,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而郭荣对赵匡胤的信任和器重,也就可想而知了。
  殿中诸臣对此任命虽感意外,却也没有什么异议,只有高怀德、李筠、韩通等人,或心中不满,或忧虑赵匡胤权重难制。但君无戏言,定局已成,也无法反对。
  赵匡胤拜谢之后,又说:“臣尚有两件事须奏明陛下,望陛下明察。”
  “爱卿只管道来。”
  “今有幽州赵普,饱学之士,俊彦之才,堪当重任,可否任其为定国军节度推官,此其一也;日前淮南之役,殿前诸班御林军,浴血奋战,功勋卓著,却也伤亡惨重,金枪班所余无几,恳请陛下批准,对其加以补充,并将每班人数扩为一千人,此其二也。“郭荣摸着下巴,沉吟未决,高怀德出列反对道:“陛下,臣以为不可。赵普一介草民,破格提拔,于吏法不合;殿前诸班或可照旧制补全,但无须扩充。其兵员足以担当皇宫宿卫,对外征伐,自有禁军和各镇军队。”
  赵匡胤微微一笑,反驳道:“高将军此言差矣。赵普不仅是博学之士,而且在滁城一役中献上奇策,立下大功。傅说举于板筑之间,太公起于渭水之滨,只要有利于国,破格提拔有何不可?殿前诸班为陛下所创,又随陛下征南唐,护御驾,下滁城,援扬州,守六合,战绩辉煌,有目共睹。眼下寿州未下,淮南未平,更有北汉凶顽,扰我边境。将来陛下南征北战,护驾攻战,不可无此精锐之师也!”
  高怀德还想争辩,郭荣挥了挥手说:“无须再争!赵爱卿之言有理,朕准其奏。赵普任定国军节度推官,襄赞军务;殿前诸班每班扩充至一千人,其兵源既可招募,亦可在各军中挑选,诸将要大力支持,不得推诿敷衍!”
  自从郭荣在高平痛斩大将樊爱能、何徽,尔后又整顿禁军,加强对军队的控制,诸军将领再也不敢存骄矜轻慢之心。此时见郭荣说得斩钉截铁,无可移易,心中虽有些不悦,也惟有凛遵而已。
  有了郭荣的诏令,赵匡胤与赵普便大张旗鼓,进行御林军的扩编整顿,事情进展极为顺利,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殿前诸班不仅人数已满,而且新补的军士大多选自各军精锐,素质极佳,战斗力大大提高,郭荣自是十分满意。
  赵匡胤为了禁军的事,整天在外面忙碌奔波着,李良便在一旁协助他。这天下午,李良从校场回家,路过开封府衙时,只见衙署前挤满了人,闹哄哄的。
  李良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便忍着人群中那股难闻的汗臭味,挤了进去。只见衙门前的旗杆上,绑着一个赤着上身的年轻人。他走过去仔细打量,那人与自己年龄差不多,方脸大眼,眉宇间流露出剽悍之气;尤其让他惊讶不已的是,那人的左脸上,也有一道伤疤,只不过因时日已久,不那么明显罢了。李良不由对这人有了几分好感,便拉住旁边一位熟悉的军官,打听是怎么回事。
  原来此人叫张琼,晋出帝开运三年,契丹入侵,天下大乱,群盗蜂起,张琼全族一百余口,被大盗孙道英杀害。张琼当时才十几岁,侥幸一个人逃了出去。为报血海深仇,他四处投师学艺,因为报仇心切,刚学有所成,便下山去找孙道英。两人一交手,便满身是伤,脸上也被划了一刀,只得落荒而逃。从此便专心习武,来往于燕、蓟之间,结交江湖豪杰,练得一身好武艺,尤精射技,有发必中,人称“小由基”。
  可是等他功夫学成,却再也找不到仇人了。原来那孙道英明知道不是他的对手,早已隐姓埋名,远走他乡。张琼就在父母坟前发誓,即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杀死全家的仇人。他四处苦苦寻找,一直找了三年,才终于打听到,原来孙道英已避居开封。张琼立刻来到京城,潜入孙道英的住宅,杀了他全家,然后将孙道英带到郊外,设置父母灵位,摆上酒菜,把孙道英绑在前面,一边哭,一边用鞭子狠狠抽打,割其肉、挖其心以祭。报完仇后,张琼立刻来开封府衙署自首,惟求速死。
  那军官一边讲,一边感叹道:“这张琼确实是条汉子,如果他仅杀孙道英一个人的话,也就不至于治死罪了。实在可惜!”
  李良本对他有好感,听了那军官的话,忍不住向张琼望去,正巧张琼也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张琼向他微微一笑,那微笑带着一种饱经沧桑、洞察人生的沉静与豁达,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李良心中一阵莫名的冲动,拔腿向衙署内走去。
  李良来到衙署大堂,府尹王全斌知他是赵匡胤的亲信,不敢怠慢,连忙起身离座,问道:“李将军来此有何贵干?”
  李良拱手作礼说:“不敢。请问王将军,门外的张琼将治何罪?”
  王全斌回答道:“张琼纯孝,杀人乃为报仇,确有苦衷,但他杀了孙家八口,按大周律条,当凌迟处死。““莫非就无法可想了?如此大忠大孝之人,杀了未免可惜,王将军能忍心吗?”
  王全斌是个老谋深算的人,略一思忖道:“张琼乃义士,又是主动自首,老夫亦怀不忍之心,然国家法典,焉可废弃?不过当下用人之际,淮南战事,正急需此等人才,若赵将军认为此人可用,或可破例也。”说完,向李良使了个别有含义的眼神。
  李良心领神会,大喜过望道:“王将军,请你驱散衙署外的百姓,将张琼带进来,我这就去请赵大哥!”他故意将“赵大哥”三个字说得很重。
  赵匡胤听了李良的一番话,亦对张琼心怀同情,况且如能将他救下,必能让他甘心效力,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他带上几个亲兵,与李良一起急赴开封府衙。刚进大门,王全斌领着一班官员急忙迎了上来。赵匡胤跳下马,将缰绳递给旁边的亲兵,吩咐把张琼带上来。
  五花大绑的张琼被推到赵匡胤面前。王全斌大声喝道:“张琼,见了赵将军,还不快快跪下!”听说眼前这位赤脸大耳的汉子,就是当今权倾朝野、大名鼎鼎的赵匡胤,张琼心中不禁一惊,但他本江湖中人,一身傲气,且抱必死之心,虽因犯法而被囚于官府,却不愿下拜权贵。听了王全斌的话,不仅不跪,反而昂头向上,一声不吭。
  王全斌正要斥骂,赵匡胤向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他见此人身姿挺拔,威风凛凛,更有一副铮铮傲骨,心中已有几分喜欢。他令李良替张琼解去绳索,说:“张琼,听说你十八般武艺无所不精,我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若果真如此,则免你杀人之罪,准你带罪投军。你可要好生把握!”
  赵匡胤命人在墙下设了一个箭靶,叫张琼站在距箭靶六十步以外的地方,交给他一张弓、三支箭。只见张琼活动了一下手脚,将箭横咬口中,左手持弓,右手拉弦,猛一用力,那弓“啪”地一声,从中断裂。旁观者不禁张大了嘴,赵匡胤也微微点了点头。
  王全斌吩咐军士张了一张大黄强弓,张琼接过去,在手里掂了掂,又拉了拉弦,便站了个弓步,右手将一支箭扣在弦上,瞄准靶心,随即发力,那箭矢带着轻微的啸声,快如闪电,直奔靶心,锋利的箭镞穿过木质的靶,只剩下三寸箭羽留在外面。
  众人尚未来得及喝彩,张琼将余下的两支箭同时扣在弦上,身子微侧,改为右手持弓,左手拉弦,那两支箭同时射出,挟着破空之力,一一钉在第一支箭的左右两侧,把那淡黄色的箭羽紧紧地夹住。
  衙署内所有的人都惊呆了,过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叫好声响成一片。
  赵匡胤心中暗自赞叹,不过脸上却没有流露出来。接着,他又让张琼演练刀法、棍法和剑法,也无不技巧娴熟,气势骇人。当张琼奉命表演拳法,打出一套威力无比的虎拳时,那熟悉的招式,令他和李良大吃一惊。赵匡胤离开座椅,走过去大声问道:“张琼,你这虎拳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琼正在兴头上,听赵匡胤这么一问,收了招式,一言不发,面对赵匡胤站着。赵匡胤又问了一遍,见他仍不答话,惹得性起,厉声喝道:“张琼,休得狂妄!你敢不敢与我交手比试?”说着脱了外衣,走近张琼。
  按常理说,与当朝名将过招,一般人都没有这个胆量,更何况是个在押的犯人?可张琼就是不信这个邪。他久闻赵匡胤武艺超群,心想你棍法虽然厉害,拳法未必能占便宜,输了不丢面子,赢了充其量是杀头。反正是个死!心一横,便亮开了架势。
  张琼万万没想到,赵匡胤使的竟是同一套拳法,而且力道与熟悉程度,还在自己之上。只见他时拳时爪,威猛凌厉,舒展自如。两人斗到三十余合,张琼已觉难以招架,又支撑了二十来招,气力不济,手忙脚乱,眼看就要落败,赵匡胤却倏地收住了攻势,然后转身穿好衣服,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招手叫张琼过去,对他说:“你年纪轻轻,功夫能练到如此地步,也实属不易。张琼,你仔细考虑一下,是否愿意当我的亲兵?”
  张琼对赵匡胤的武功由衷佩服,便点了点头。李良高兴地走过来,用胳膊肘碰碰他的腰:“还不快谢赵将军!”张琼望了李良一眼,倒地向赵匡胤跪下,叩了三个头,一字一顿地说:“谢将军不杀、收留之恩!”
  赵匡胤哈哈一笑,弯腰扶起他:“不必如此多礼,不过你那犟脾气,倒正合我的心意!”
  “你那套虎拳是何人传授?”赵匡胤不经意似地问道。
  “为了报仇,三年前,我去了襄阳,听说岘山龙兴寺的弘忍师父精通虎拳,便跑去求师。弘忍师父本来不传俗人武功,我在寺中挑水砍柴,软磨硬泡了几个月,才破例授了我这套虎拳。因为我要寻找仇人,不久就离开了襄阳。”
  赵匡胤与李良自从那年告别龙兴寺,就再也未听到有关广济大师的消息,现在知道张琼曾去过那里,自然百般询问。当得知广济大师身体欠安,实际上已由弘忍管理寺务,而因香火冷清,寺中资财不足,甚至僧众连衣食亦感困窘时,两人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过了几天,两人筹集了一万两白银和一批珍贵药材,专门派人送往龙兴寺。李良的一颗心,不由自主地飞向了千里之外的岘山。他怀念从前那些温馨宁静的岁月,牵系着广济大师、弘忍和其他师兄弟。
  尘世的苦乐悲欢,在他心头刻下了无数印记,李良心中的那块明镜,逐渐抖去俗世的尘垢。重返佛门净土的念头,变得日益清晰强烈起来。
  
  第十四章 周世宗再征南唐 刘仁赡死守寿州
  周主郭荣是个心思周全的人。早在征伐淮南之前,他就考虑过训练水军的事,并将其付诸实施。那是显德二年的春夏之交,郭荣和皇后符氏,在京城西郊的金明池泛舟。金明池当时面积约十亩,却水清似镜,加上池畔杨柳成行,绿草如茵,郭荣即位后,将其作为皇家池苑,修筑亭台水榭,建造彩舫游船,时或来此休息散心。
  那日他与符氏登上彩舫,船驶至池中心,只见微波荡漾,轻风入怀,不觉有飘然欲仙之感,随口叹道:“金明池风光绝佳,可惜气度局促,终乏恢弘之象也!”
  旁边的符氏接口说:“陛下身为天子,无事不能,既嫌水面太狭,何不加以开凿,引来汴河水?如此既可扩大水域,又可训练水军。”
  符氏的话,无意中给了他很大的启发。不久,郭荣任命王审琦为总管,负责开凿扩建工程;同时从江南招来能工巧匠,建造大小战船,只可惜开始南征时,工程仍未结束,战船也未造好。
  等到郭荣从寿州归来,他对水军的重要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此时金明池的扩建已经完成,水域周回二十余里,南有临水殿,北有仙桥,一条宽约五丈的运河直通汴水,可容战船往来;而一年来工匠们日夜劳作,百艘战船已经泊在河岸池中。郭荣视察之后大喜,诏令对王审琦等人予以嘉奖,并拨给他三千军士,命王环为副手,组建了后周的第一支水军。
  王环本江南人氏,生长于水乡,深谙行舟水战之道。有了他的帮助,王审琦训练水军如鱼得水,很快就上了轨道。半年不到,这支水军就成了驭舟自如、熟悉水阵的精锐之师。
  郭荣听说水军已具规模,龙心大悦,传下诏令,定于十一月中旬,圣驾御临金明池,检阅水军。王审琦、王环等人有意取悦皇上,自然加紧准备。
  这一天,天公作美,天空万里无云。郭荣在赵匡胤、张永德、韩令坤等人的簇拥下,来到金明池。王审琦恭迎圣驾,将一班君臣引至临水殿前坐下。赵匡胤见王审琦满面春风,那刀削般的两颊泛着亮光,身边的两名亲兵粉雕玉琢,清秀可人,便打趣道:“王兄,士别三日,刮目相看。现在你由陆地跑到水上,翻江倒海,杀蛟擒龙。将来淮南战事,就全靠王兄的水师了。”
  “区区三千水军,岂能与殿前诸班虎贲之师相比?在下不懂水战,滥竽充数而已;水军调度,全赖王环。南征战罢,我愿回旧营,届时还望赵兄成全。”王审琦由衷地说。
  韩令坤走过来,在王审琦肩上重重地拍了一掌,调侃道:“王兄,你真舍得离开水军?马步军中哪有如此俊美的贴身亲兵?大哥,三弟,我没说错罢?”
  慕容延钊习惯性地摸了摸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二弟无须操心。携亲兵回旧营,则鱼与熊掌兼而得之,岂不两全其美哉!”三人一齐大笑起来。王审琦也无所谓,随他们去说。李良则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
  郭荣听到说笑声,吩咐众人坐下道:“你们兄弟戎马倥偬,难得相聚,今日总算是重逢了。”
  “陛下,石头还在守滁州城,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赵匡胤说。大家顿时沉默无语,气氛显得有些凝重。
  检阅开始了,随着王环手中红、黄两面小旗的挥舞,一百余艘战船,分五队驶入池中。刹时战鼓喧天,旌旗飘扬,万楫齐举,玉珠飞溅。舰群在王环的调度下穿梭往来,进退自如,组合成各种各样的队列和阵势。整个湖面上,船只游弋,激起重重波浪,拍击着池壁,发出巨大的响声,与池中演练的庞大舰群,以及士兵的呐喊声、战鼓声汇合在一起,景象极为壮观。
  郭荣、赵匡胤等人看得心潮激荡,大声叫好,郭荣兴奋地说:“谁敢言北人不习水战?我大周有了此等水上雄师,寿州可下,江南可平矣!”君臣兴致勃勃地观看,直到天色黄昏,才意犹未尽地离开。
  护送郭荣回宫后,赵匡胤、韩令坤等一班兄弟,同往“倚香楼”,约定要一醉方休。“倚香楼”依旧朱门雕栏,流光溢彩,前来寻欢作乐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川流不息。无论战乱还是太平年代,酒肉和女色对男人们来说,永远有着不可抗拒的魅力。
  “倚香楼”的新楼主,是位妖娆美艳的少妇。她一眼就看出,来者都是些不同寻常的客人,赶紧将他们迎进最豪华的房间,端上最好的酒菜,挑选最漂亮的姑娘作陪。
  久别重逢,大家兴致盎然,边饮酒,边叙旧,杯箸齐举,觥筹交错,气氛颇为热烈。韩令坤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唇说:“好酒!日他娘,这倚香楼的酒还是那么香醇!大哥,那次在这里与高怀德打架,是哪一年,你还记得吗?”
  “怎能不记得?那是晋出帝末年。三弟、王兄和李良从襄阳来,我们在此相聚。哎,斗转星移,弹指间已经过了十一年。在座各位,固然仍旧意气风发,而兄弟我却垂垂老矣!”慕容延钊感慨地说。
  “大哥,岂可轻易言老!你才四十五岁,差廉颇、李广远矣!”赵匡胤见慕容延钊伤感,连忙插了一句。
  王审琦喝得满脸通红,鹰勾鼻子油光直冒,边啃鸡腿边说:“人这一辈子,他娘的就那么回事!不过,我们这帮人,这么多年来效命沙场,从一介军校,升到现在的领兵大将,也算是风光无限了。”说罢,端起酒杯,仰头喝了下去,“尤其是赵兄,领禁军而兼节度,位高权重,实在是少年英俊!说实话,不是兄弟我吹牛,当年在襄阳初次相见,我就知赵兄绝非凡人!”
  “岂敢,岂敢,王兄言重了!”赵匡胤摇着手说。
  慕容延钊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微笑着望了望赵匡胤,说:“三弟天庭饱满,方脸大耳,隆鼻虎目,确是富贵之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韩令坤信口说道:“三弟位极人臣,还要上升,那不是成了皇帝?”
  “二哥,别胡说!”赵匡胤心中一震,急忙制止他。
  韩令坤意识到失言,伸了一下舌头。慕容延钊与王审琦对视了一眼,沉默不语,似乎在想着什么。
  整个筵席上,只有李良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十一年前,他在这里认识了绿珠,尔后经历了几多悲欢、几多沧桑。如今,绿珠已经贵为皇妃,深居大内,而自己也不再是那个不谙世事的翩翩少年了!人生真有如一杯无法推辞的苦酒啊!
  喝到很晚,一帮人才离开“倚香楼”。赵匡胤回到家里,进了卧室,想着韩令坤无意中说出的话,思绪纷乱,怎么也睡不着。酒喝多了,心情一烦躁,觉得有些口渴,便点上油灯,在房里到处找水喝,却连一口水也找不到。他轻轻地敲了敲细君的门,压低声音唤道:“细君,细君,你房中有茶水吗?”
  细君应了一声,趿着绣花鞋给他开了门,递过一杯茶,微嗔道:“你怎么才回来?都快三更了!”
  赵匡胤喝完茶水,怔怔地望着细君。因为起得匆忙,细君只穿着贴身的内衣,胸脯挺凸,鬓发微乱,脸颊白里透红,身上散发出一股温热芬芳的气息。细君察觉到他异样的神态,柔声问道:“你老瞧着我干吗?”说着用手轻轻一推。
  赵匡胤今晚多喝了几杯,此时见了细君那曲线玲珑的俏丽模样,只觉得体内的火气直往上冲,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他猛地抓住细君的手,顺势一带,将她搂在怀里。细君伸出双手抱住他的腰,身子不由自主地贴过去,双眼紧闭着,头向后仰。赵匡胤伸嘴一凑,吻住细君那两片颤抖的红唇,久久地,久久地不愿放开……一个月以后,赵匡胤与细君举行了隆重的婚礼。赵府规模太小,已住了十多年,他本想另建一处府第,但母亲杜氏生性恋旧,又不喜铺张,坚持仍住老宅。于是,赵匡胤在他与绮云生活了十年的卧室里,娶了他的第二个新娘。
  新婚之夜,一番缱绻之后,细君安静地躺在赵匡胤身边,抚摸着他结实的肩膀,问道:“表哥,你可还记得那年从开宝寺背我回家的事?”
  “怎么会不记得?你那时何其刁蛮,竟敢要挟我!”赵匡胤转过身来,面对细君,双手捧着她娇美红润的脸,说:“细君,你说实话,开宝寺卜卦的秘密,你是否泄露过?”
  “苍天在上,我守口如瓶,连绮云姐也未提过半句!”细君认真地说,“不过,我一直相信,你呢?”
  “傻丫头,你要记住,相信也罢,不相信也罢,总之,这是个秘密,不能随便跟人讲!”赵匡胤在她的脸上亲昵地拍拍,叮嘱她道。
  “我知道!但总有一天,这个秘密,天下人都会知道的!”细君脸上充满了憧憬,两只美丽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着自己的丈夫。
  赵匡胤不再说话,心头荡起一阵阵幸福的涟漪。屋外飘起了雪花,听得见雪花触地时那种瑟瑟的响声。新的一年很快就要到来了。
  周主郭荣自回开封,除了处理政事,便日日与绿珠、符氏盘桓。符氏的妖娆,绿珠的温婉,各有千秋,令郭荣宠爱迷恋不已,而其他的后宫佳丽,也就几乎无暇顾及了。
  过了春节,便是元宵。元宵之夜,宫中张灯结彩,舞龙唱戏,自有一番热闹景象。郭荣携符、陈两后妃,遍赏彩灯,回到内殿。刚刚端起宫女新泡的香茗,便有内侍禀告,说李重进遣特使求见。
  郭荣毕竟不同于李璟,听说寿州前线来人,立即令两后妃及其他人回避,召见来使。来使呈上李重进的亲笔信,郭荣急忙拆开,细阅之后,不禁大惊失色,那寻欢作乐之心,霎时消散无遗。
  原来信中说,自去年十二月以来,南唐大将朱元统兵渡江,勇不可挡,接连克复舒、和、蕲、滁、扬等州,并溯淮河而上,会同边镐、许文缜诸军,占据紫金山,建了十余座营寨,各寨互相联络,彼此支援。又南筑甬道,绵亘数十里,直达寿州,将粮食辎重运送城内。目前寿州难克,淮南战事已陷僵局,是否撤兵,请陛下速定良策。
  郭荣看完信,气得脸上肌肉直抽搐,倏地站起来,将信撕得粉碎,往地上一丢,虎着脸大声喊道:“岂有此理!失我城池,还要朕撤军。莫非我大周耗费巨亿,无功而返不成?真是岂有此理!你速回寿州,告知李重进,抓紧整顿军队,做好攻打寿州的准备,朕不久再度亲征淮南。若复言撤军,朕定严惩不贷!”
  那信使吓得浑身发抖,面如死灰,急急出了内殿,回寿州复命去了。
  郭荣忧虑淮南战事,第二天派韩令坤、慕容延钊各率两万人马,火速增援寿州。与此同时,又调集军队粮草,做好亲征的准备。开封城顿时如开锅的沸水,整日里人喊马嘶,尘土飞扬。
  显德四年二月,周军第二次誓师南征。郭荣令张永德领禁军由陆路出发,自己与赵匡胤,亲率殿前诸班精锐五千人,外加水军三千,督战船经颖水入淮,直捣紫金山。此时赵匡胤正是新婚燕尔,与细君夫妻恩爱,难舍难分,但君命不可违,只好暂别温柔乡,随君出征。
  周主亲征的消息传到南唐军营,朱元等人不胜惊骇,飞快地报告唐主李璟,请求派兵增援。李璟焦头烂额,已无良将可遣,左挑右选,无奈之下,只得又令败将李景达,率领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五万人马,前往紫金山。
  过了几天,周军水师从淮河抵达寿州城下。朱元登上山顶眺望,只见数百艘大小战船,逶迤而来,旌旗蔽空,舳舻横江,井然有序,不禁大感意外:“古来南人使船,北人乘马,天经地义。谁料周军水师竟如此雄壮严整,真是费解,看来此役难有胜算矣!”
  这时,两艘大船一前一后驶过,前一艘大船正中,坐着一位衮衣龙袍的首领,天庭宽阔,两颊饱满,料知是周主荣。朱元赟心中正在赞叹,却见后面船上,一位身着戎装的大将迎风站立,赤脸竖眉,威风凛凛,那气度风神竟还似超出郭荣几分,而他左右的两名青年将领,腰悬宝剑,英气逼人,亦是超凡脱俗。
  朱元暗自钦佩,便问身边的将校:“他是何人?”
  将校回答:“那人就是赵匡胤,站在他左边的叫李良,右边的人不知是谁。”
  朱元沉默半晌,黯然道:“我闻赵匡胤智勇双全,屡败我军,今日见他仪表风采,果然名不虚传!”怅然良久,回到营寨,将郭荣、赵匡胤等人与南唐君臣一一对比,觉得相差不啻天壤,而且边镐、许文缜忌贤妒才,与自己貌合神离。思前想后,终于决定弃南唐归周。
  当天晚上,他便派心腹,携密信前往周营,暗通款曲,约周军于次日五更,攻打紫金山连珠寨,表示愿作内应。此时,张永德的陆路大军亦已抵达,三路兵马汇合,郭荣与诸将正在商量破寨事宜,接到朱元的信,莫不欢喜异常。于是连夜部署,志在必得。
  第二天拂晓,周军集中兵力,突然间向紫金山展开了猛烈攻击。赵匡胤亲率殿前诸班担任先锋,以极快的速度,扑向边镐的大寨。边镐等人一边仓皇应敌,一边派人急告朱元。谁知朱元不仅不来救援,反而领兵横击南唐军。边镐、许文缜两面受敌,惊慌失措,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竟卸甲改装,丢下部众,从紫金山潜逃回金陵去了。不到一天,周军攻克紫金山十余座“连珠寨”,歼灭、俘虏南唐军三万余人。
  李景达率援军,乘船赶到紫金山下,得知边稿、许文缜失利的消息,起初还想冒死收复紫金山,可一看到山上那面绣着“赵”字的大旗,再也不敢登陆,下令船队返回南岸。王审琦见有机可乘,与王环指挥水军追杀过去。李景达又损失了不少战船。
  攻占紫金山、击退李景达后,郭荣亲自部署,令大军把寿州城包围起来。寿州城被围十七个月,依然屹立如山,郭荣发誓要攻取它。
  三月,正是江南多雨的季节。漫天的雨丝,将一切都罗致其间。远处的群山、房屋、田地,在这霏霏淫雨的笼罩下,显得迷蒙而淡雅,仿佛是一首令人伤感惆怅的唐人七绝。
  寿州城内的节度使府中,刘仁赡独自站在大堂上,一动不动,凝望着窗外暮色中的春雨。他己经站了一个时辰。十七个月来,他以一种超人的毅力和决心,率领全城军民,击退了周军的无数次进攻,同时也顶住了来自内部投降派的压力。
  当他接到朱元降周、紫金山失守的战报时,急得呕血不止。他心里明白,陛下怯懦,朝中无人,外援又绝,寿州城危在旦夕。眼下城中粮食将尽,箭矢不多,军心不稳,监军周廷构等人,早就存着投降的心思,而且周军十万雄师兵临城下,重重围困。大厦将倾,独木难支啊!未来的战事,与其说是守城,毋宁说是为荣誉而战。即使死,也要死得壮烈,让冯延巳等鼠辈汗颜!
  “相公!”一声轻唤,打断了刘仁赡的沉思,夫人李氏端着一杯热茶,送到他手里。见丈夫这几天为战事发愁,而自己一个妇道人家,也帮不上什么忙,心里暗自焦急。
  刘仁赡刚要接过茶水,突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两眼发黑,眼看就要倒下。李氏心中一慌,手中的青花细瓷茶杯,失手掉在地上,一声脆响,摔得粉碎。她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丈夫,搀他在椅子上坐下,“相公,你这是怎么啦?”
  “不碍事,只是站久了而已。”刘仁赡轻描淡写地说。
  望着丈夫布满血丝的双眼,苍白消瘦的面容,只剩下一副骨架的身子,再想到他为了守城,殚精竭虑,日夜操劳,每天吃的和士兵一样,只是两块巴掌大的面馍,李氏不禁一阵心酸,眼泪直往下掉。
  刘仁赡见妻子流泪,正想宽慰几句,门外传来一阵喧闹声。他抬头一看,监军使周廷构,带着一群军士,簇拥着他的独生子刘崇辉走了进来。
  "发生了什么事?”刘仁赡见儿子浑身湿透,众人面色凝重肃然,就知道事情非同寻常。
  沉默片刻,周廷构对一个胖胖的军吏使了个眼色,那军吏走到刘仁赡跟前,单腿跪下道:“禀告将军,方才小子与弟兄们在淮水沿岸巡逻,发现一条小船向对岸驶去,截住一看,原来是少将军。我们只好将他带来,听凭将军处置。”
  刘仁赡听了,一股血气直冲脑门,几乎昏厥过去。他深吸一口气,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厉声喝道:“崇辉,你说,刚才他所言可是实情?”
  刘崇辉瞟了父亲一眼,一副豁出去的样子道:“是又怎么样?现在城中矢尽粮绝,军心浮动,败局已定。不如投降周朝,还可以保住全家的性命。父亲,朝廷待我们寡恩薄义,你何苦为那个混蛋皇帝如此卖命?”
  “大胆逆贼,一派胡言!我刘仁赡生为唐臣,死是唐鬼,决不会背君叛国,辱没祖宗,让后人唾骂!来人啊,将叛贼刘崇辉推出去斩首,以儆效尤!”
  “不,相公,你不能这样!他可是你唯一的儿子啊!”李氏大声哭喊,跪在刘仁赡面前,苦苦哀求着。
  周廷构将刘崇辉送来刘府,本想给他出个难题,并借机劝说他放弃守城,根本没想到,他竟会处死自己的独子。见此光景,也连忙上前相劝。
  刘仁赡摇晃着身躯站起来,推开周廷构,绕过李氏,大声说道:“临阵投敌,国法不容;速斩叛贼,不得迟疑。否则我要亲自动手了!”
  刘崇辉自知难逃一死,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父亲,娘,孩儿不孝,只好来世再报答你们的养育之恩了!”说完,起身向门外走去。几名亲兵含泪提刀,紧随其后。
  这时,雷声大作,一道强烈的闪电划过夜空,照在刘仁赡那张惨白的脸上。他眼中的泪水缓缓溢出,流进那浓密的胡须之中。
  刘仁赡痛斩独子的消息,立刻传遍了大街小巷。寿州军民无不感泣奋发,决心同仇敌忾,誓与寿州共存亡。城外的周军将士闻知,也都感慨不已,有些将领甚至萌生了归意。但周主郭荣攻城志坚,亲自督战,攻城势头日益猛烈。
  又坚守了十几天,刘仁赡早己心力交瘁,痛失爱子,又染上了风寒,终于卧倒病榻,整日高烧不止,神智不清。周廷构见他病情仍未好转,周军攻势又越来越猛烈,便与都指挥使张全约商议道:“主帅病重,无法理事,城中兵疲粮竭,敌军人数众多。与其城陷,让无辜百姓惨遭屠戮,还不如相机投降,尚可瓦全!”张全约早就有此心,满口赞成。
  于是,两人写了降表,第二天,用担架抬着不省人事的刘仁赡,打开城门,迎接郭荣入城。郭荣见刘仁赡病重,令人将他送回城中,延请名医诊治。次日清晨,刘仁赡从昏迷中醒来,得知周廷构已弃城投降,双目圆瞪,连呼三声“无耻叛贼”,悲愤死去,终年五十八岁。夫人李氏见此,二话未说,一头撞死在丈夫身边。
  郭荣得闻此事,唏嘘再三,亲笔御书“尽忠所事,抗节无亏;前代名臣,几人堪比”赠之,并下令厚葬。不久,又改寿州降军为“忠义军”,以表彰刘仁赡的高尚气节。
  寿州已下,周军士气大振。郭荣本想乘胜进军,无奈江南已经入夏,酷热难当,将士多不适应,只好令大军在寿州一带休整待命。
  唐主李璟得此喘息的机会,在全国范围内募得兵丁五万,再加上李景达原来的部众,稍加训练,由李景达率领,开赴濠州,在濠河十八里滩南岸扎下大营,试图遏制周军的攻势。
  周军休整了三个月,将士们纷纷摩拳擦掌,主动请战。郭荣见军心可用,决定挥师南下,进取濠州。任命赵匡胤为先锋,领兵三万,并殿前诸班的金枪、铁骑、控鹤三班精锐,先行出发,自己亲督大军随后而来。
  赵匡胤率军抵达十八里滩,只见濠河水流湍急。浑浊的河水,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咆哮着奔涌而前,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杂物,在激流中沉浮。隔着将近十丈宽的河面,对面数十座营垒,森然罗列,旌旗遍野,水面上停泊着数百艘战舰。
  赵匡胤跳下马,望了望波涛翻滚的河面,拾起岸边一截碗口粗的木头,奋力扔进水里,那木头在水面上闪了两闪,眨眼就不见了。
  对岸的南唐兵自恃濠河天险,站在河边大声鼓噪。一艘大船的船头上,聚集着十几名南唐兵,为首一个身材魁梧的精壮汉子,扯着嗓子喊道:“北方胯子,快过来啊,大爷等着你们来咬我的球呢!”边说边将两手放在大腿之间,做了个极下流的动作,惹得南唐兵哈哈大笑。
  赵匡胤阴沉着脸,叫过张琼,吩咐了几句。张琼从马背上取过大弓,拈一支箭,扣在弦上,一箭射去,那汉子应声而倒。船上的唐兵一看,立刻缩回船舱,再也不敢出来叫嚷了。
  赵匡胤传令将士就地歇息,点火做饭,整装待命,然后走进大帐,和赵普商量:“河宽水急,敌军把守甚严,你看如何是好?”
  赵普似乎早有对策,从容答道:“将军无须着急,寿州大营中有骆驼军千人,速派人禀告陛下,将其调来,渡河破敌,无足虑矣!”
  赵匡胤闻言,沉吟道:“调骆驼军固然是良策,但是一去一回,要数天时间。不如乘敌不备,即刻骑马渡河,摧毁敌营。然后夺取敌船,直取泗州。这样的话,反而事半功倍!”
  “濠河湍急,南唐军三倍于我,此计虽妙,但是太过冒险,将军还是慎重为好!”赵普心存疑虑。
  “你放心!李景达是我手下败将,南唐军虽众,皆为乌合。我部多为马军,且骁勇善战。只要过了濠河,大局就定了!”赵匡胤显得胸有成竹。
  吃过晚饭,赵匡胤令赵普率步兵留在北岸,自己带领两万多精锐骑兵,左臂扎白色汗巾为记,驱马跃入河中,拼命朝对岸游去。霎时间,整个濠河万马竞渡,浪花飞溅,不断有人马被无情的河水冲走。周军将士明白已无退路,只有拼命渡河。
  防守的南唐军虽有所警惕,但事出突然,待发现时,周军已过了中流。密集的箭雨射死了不少周兵,却仍然阻挡不住那汹涌而来的周军。赵匡胤、李良、张琼率先登上南岸,冲杀过去。紧随其后的金枪、控鹤、铁骑三班精兵,则在王仁赡的带领下,一路呐喊着,突入南唐军的兵营。
  镇守十八里滩的军队,本是临时拼凑,初经战事,加上夜黑浪高,也弄不清宋军到底有多少人马,个个惊惶失措,乱作一团。李景达想控制住局势,却无从下手,急得在大营中直跳。眼见周军横冲直撞,南唐军溃不成军,无奈之下,只得在数十名亲兵的护卫下,独自逃命去了。
  到天亮时,十八里滩几十座南唐营寨,被周军全部占领,满山遍野,都是南唐兵的尸首和丢弃的盔甲辎重。赵匡胤传令过河的将士,立即登上南唐军遗留的战船,其他人马由陆路进发,火速奔袭泗州。
  正午时分,周军水陆两路人马,同时抵达泗州城下。南唐守军听闻李景达兵败,正在心惊胆战,看到周军来势凶猛,那还敢冒死抵抗?只好打开城门投降。赵匡胤率军进入泗州城,严禁将士烧杀掳掠。泗州一定,郭荣立刻率大军移师濠州,数日克之。
  第十五章 徐铉犯颜逞唇舌 李璟无奈割江北
  郭荣诏令赵匡胤等人驻守泗州,严密防守。这日下午,赵匡胤和赵普、李良检查完城防,返回府中。赵普见墙上挂着一幅“刘玄德白帝托孤”的画像,沉吟良久道:“蜀主托孤之前,曾将天下让与诸葛,虽虚情假意,但若诸葛果有废阿斗自立之心,蜀汉何致亡于晋?实在是可悲可叹!”
  张琼接口道:“先生此言差矣!如孔明代蜀汉自立,其忠何在,其义何在?岂不是留下千载骂名?”
  赵普哈哈一笑:“禅代之制,古已有之,三代是也。魏代汉,晋代魏,更何况近世?贤者而有天下,此万民之福,岂非大忠大义乎?”说完,颇有深意地望了望赵匡胤。赵匡胤盯着墙上那幅画,未置一辞。
  正在这时,一个亲兵匆匆走了进来,附在赵匡胤耳边说了几句话。赵匡胤脸色大变,略作沉思,果断地说:“传他进来!“赵普问是何事,赵匡胤说:“南唐主遣密使,送来信函一封,并白金三千两。”
  赵普劝阻道:“此乃离间计也。陛下闻知,必生疑惑。君臣离心,对南唐大为有利。切不可贪图这点黄白之物。”
  “南唐主一片盛情,却之不恭,为何不受?”赵匡胤见赵普一脸焦急,笑了笑说。
  正说话间,亲兵领着一个文士模样的人,从门外走了进来。随后跟着三个挑箱子的壮汉。
  那文士身形纤弱,打扮儒雅,一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着机敏睿智的光芒。他走近赵匡胤,施礼道:“想来这位是赵将军了。在下徐铉,奉大唐天子之命,特来泗州,赠与将军白金三千两,还望笑纳。另有吾主一封亲笔信,要交与赵将军。请将军过目。”
  赵匡胤既不接信,也不让坐,淡淡道:“我与唐主非亲非故,且两国正在交战,他为何要送我如此厚礼?”
  “两国交战,并不妨碍私人间的来往,故当年孔明与鲁肃,虽处敌国而交情甚笃,此乃惺惺相惜也。吾主知将军神勇非凡,是当世豪杰,有心结交。将军不必多虑!”
  赵匡胤仰天大笑:“好一个有心结交,只怕是另有所图吧!”他走了几步,倏地转过身,指着徐铉厉声道:“回去告诉唐主,送来的礼物我收下了,只是异日疆场厮杀,我赵匡胤决不会手下留情!”
  徐铉不动声色地看着赵匡胤,一字一顿地说:“在下远途跋涉而来,赵将军既不让座,又不上茶,反而厉声相向,岂不是有违待客之道?你我各为其主,尽心为之,将军何必咄咄逼人!世人皆言赵将军志向高远,胸襟开阔,却原来只是徒有虚名罢了!”说完,面露鄙夷之色,拂袖欲走。
  “慢着,你给我站住!”赵匡胤双眉直竖,大喊道。
  “莫非赵将军要取徐某项上人头?汝为刀殂,我为鱼肉。惟君处之!”徐铉回过头来,依旧是一副不卑不亢的神态。
  “你,你……”赵匡胤气得嘴唇直哆嗦,不知说什么好,一甩手,撇下客人自顾走了。
  赵普见此光景,连忙出来打圆场。招呼徐铉入座,吩咐下人端上香茗、点心,又设宴款待,直到一行人离开泗州。
  徐铉虽然面折赵匡胤,但赵匡胤根本不为金银所动,此番出使,无功而返,心里也十分沮丧。又见周军士气高昂,进止有度,不禁为南唐国运深感担忧。
  原来,李景达见赵匡胤连克三城,勇不可当,便向李璟献上离间计,想让后周君臣心生间隙。李璟也是病急乱投医,还真的命徐铉携带信函礼物,前来泗州。徐铉乃扬州金陵人氏,文名冠江南,还精通朴学、金石,为人耿直,任朝廷知制诰。他本来不屑为此屈辱卑劣之事,但君主有令,只好勉强成行。
  当天晚上,赵匡胤怒气未消地对赵普道:“那徐铉真是太可恶了,当时我真想杀了他!”
  赵普连连摆手:“万万不可!徐铉是江南第一才子,名满天下,岂可轻易杀之?将军乃天下百姓所望,以后当节制性情,善待文士,以免伤了士大夫之心。打天下固然要靠武将,治理天下却少不了文士啊!”
  赵匡胤沉默了一会,说:“先生所言有理。当时我确是气愤!过后一想,那徐铉耿直傲慢,毕竟难得。想不到南唐如此积弱,竟然还有刘仁赡、皇甫晖、徐铉这样的良臣!”
  “眼下,这些白金当如何处置?”赵匡胤问。
  “南唐派人来行贿赂,不过是要离间君臣之间的感情。依我看,不如立刻派人将白金,还有唐主的书信,一并送往濠州。再附上信函一封,说明事情原委,这样方可消除陛下的疑虑。”
  “就照你说的办吧!”
  果然,郭威收到后,见装白金的六个朱漆木箱皆未启封,唐主的信函亦原封未动,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但心里对赵匡胤更加信任。
  此后几个月,周军攻势更盛,相继攻下天长、扬州、泰州、海州,江北的大部分土地,已落入周军手中。郭荣又征发民夫,开凿水上通道,率领数百艘战船驶入长江,准备攻打金陵。
  自从寿州城破,南唐主李璟便惶惶不可终日,得知周军动静,更是惊惶失措,派人向郭荣献上大量金银宝物,并修书一封,请求罢兵修好。
  郭荣此时正雄心勃勃,意欲一举夺取江南之地,阅过求和信后,对使者道:“回去转告汝主,若确有诚意,赶快献上江南江北全部土地,否则我大军渡江南下,直捣金陵,到那时丧师亡国,悔之晚矣!”
  南唐君臣见周主态度强硬,议和不成,无不忧心忡忡。
  又到了阳春三月,杨柳新绿,百花盛开,暖日融融,古都金陵春色盎然,如诗如画。然而,南唐主李璟已没有了赏花游春、填词作曲的雅兴,周军的凌厉攻势让他寝室难安。或战或降,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这天上朝,文武大臣一个个垂头丧气地来到殿中。战败的耻辱,亡国的危机,如挥之不去的巨大阴影,笼罩在南唐君臣心头。
  御座上的李璟,脸色阴郁,望着殿中罗列而立的文武大臣,说:“诸位爱卿,前线的军报,想必各位有所耳闻。周军将于近日大举进犯金陵,究竟是战是和,还请各位爱卿商量个对策!”
  殿中一片沉默,没有一个人出来说话。
  “诸位倒是说话啊!平日里高谈阔论,人人都似乎韬略满腹,怎么到了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际,却缄默不语呢?”李璟心急如焚,几乎要从御座上跳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冯延巳手持笏板,出班奏道:“启禀陛下,江北大半已经沦陷,敌方水陆大军,又集结在长江北岸。周主亲自督战,士气旺盛,而我大唐国力空虚,兵员匮乏,百姓也多有怨言。臣以为战则国亡,唯有求和一途。还望陛下明鉴。”
  “冯丞相,你也太懦弱了吧!莫非我大唐自烈祖以来苦心经营的大好河山,就如此拱手让人不成?我军虽败,可是倾全国之力,还有二十余万兵马,岂可轻易言败求和!”李景达愤愤地反驳道。
  “齐王之忠勇固然可嘉,却不能不量力而行。若不是六合、紫金山、十八里滩三战皆败,我大唐还不至于到今天这般境地!”冯延巳语带嘲讽。
  李景达脸一阵红,一阵白,指着冯延巳大骂道:“冯延巳,你这个奸佞小人,你未曾立下寸功,徒凭口舌!你……”
  李璟唰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厉声斥道:“住嘴!事已至此,你们还在这儿互相指责,有何益处?”
  “徐爱卿,你有什么想法?”李璟转向徐铉。
  徐铉见唐主询问,理了理衣襟,缓缓出班奏道:“敌强我弱,此乃实情。周主率领十万之众逼我金陵,更有赵匡胤、韩令坤等骁将拼死辅翼,确实不可轻敌。然长江天险,并非濠泗可比,周军若渡江进攻,水军尚显单薄。郭荣驻军江北数月,却始终按兵不动,正为此也。”
  “那徐爱卿以为如何是好?”李璟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般。
  “以臣之见,对策有二:一是招募乡勇,训练新军,以长江天险为屏障,全力抗击周军,此乃上策;一则将江北已陷之地,割让周朝,郭荣其意正在此,一旦得地,必定退兵,此乃下策。如何取舍,请陛下定夺!”
  李璟心想,如果出兵对抗,一旦打不过周军,岂不是连江南一隅也保不住了吗?况且即使采用上策,江北各州依然收不回来,还不如献出江北之地,以换取眼下的安宁,不管怎样,总比亡国好啊!
  第二天,李璟派大臣陈觉为特使,前往江北求和,表示愿意将江北之地,尽数献给郭荣。于是江北十六州,尽数划入后周版图。
  郭荣见唐主软弱可欺,索性要他自去帝号,以后按藩国礼制,称为“国主”,并使用周朝的年号和历法,李璟也一一遵从。从此以后,南唐日益削弱,逐渐失去了与后周对抗的实力。
  
  第十六章 将军计夺瓦桥关 世宗误上病龙台
  周世宗显德五年,赵弘殷因劳累过度,旧病复发,虽经太医多方治疗,终因回天乏术,溘然长逝。周主闻此噩耗,亲往赵府致哀,厚赐奠仪。又追赠赵弘殷太尉、武清节度使官衔,并封杜氏为南阳郡太夫人。如此恩宠,在当世可谓无以复加了。
  赵匡胤居丧在家将近一年,这段日子里,他不问政事,每天读读兵书,逗逗孩子,和细君朝夕相伴,日子倒也过得悠闲。匡义已经二十岁了,在开封府任供奉官都知,见哥哥走进来,连忙叫声“哥!”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来。
  赵匡胤拿起桌上的书一看,原来是《李太白集》。他望着脸色白净,颇有儒雅之气的弟弟,眉头微微一皱,道:“匡义,我们赵家世代为武将,你怎么总爱看这些浮华无用之物?”
  “孔子云:文质彬彬,然后君子。文武兼备,岂不更好?况且,诗词文赋,并非浮华无用之物,亦关乎治民施政的大局,故魏文帝曰: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赵匡义理直气壮地答道。
  “好一个夫子门徒,满口之乎者也!”赵匡胤一听,心中有气,可知道劝说也是无用,再说父母亲都赞同匡义勤习文章,父亲征淮南的时候,还特意搜罗古书,给他带回的书籍多达几十箱。
  正在这时,管家说潘美求见。赵匡胤快步走向客厅,不知道他突然到访,所为何事。
  潘美是大名府人,字仲询,为人机智,风流倜傥,比赵匡胤年长两岁。当年郭荣任开封府尹时,他和赵匡胤同为幕僚,后来赵匡胤出典禁军,潘美却一直跟随郭荣,帮他处理文书,深得郭荣信任。职务虽不高,朝中大臣都敬他三分。
  “潘兄前来所为何事?”
  “回禀太尉,陛下令卑职前来,请太尉进宫,有要事相商。”
  “潘兄,不知陛下为何召我进宫?”
  “北汉主刘钧,与辽人联成一气,屡次骚扰我大周边境,皇上深以为患。今日召太尉进宫,必定与此事有关。”
  赵匡胤与潘美一起出去,在院子里突然问道:“陛下最近身体如何?”
  “皇上身体一向很硬朗,但近半年以来,似不如前,屡染小恙,不过尚无大碍。”潘美见赵匡胤如此问,有点意外,却也没说什么。
  两人来到大殿,李重进、张永德已在殿中。郭荣对众人道:“想必北汉犯边之事,诸位有所耳闻。朕早就想平定北汉,只因淮南战事未平,无暇顾及。现在南患已息,国家强盛,军队休整了将近一年。朕以为北征的时机基本成熟,不知诸位有何意见?”
  张永德道:“北汉扰边,皆是小规模行动,不足为患,可增派援军,加强北防。臣以为江南刚定,百姓思安,大举北征为时过早!”
  李重进嘿嘿一笑道:“永德未免过于谨慎。北汉割据,与我大周分庭抗礼,至今已有十余年,实为心腹之患。眼下国家新得江北十六州,国力雄厚,兵强马壮,正当一举荡平北汉,完成先帝的遗愿!”
  郭荣见赵匡胤低头不语,问道:“赵爱卿意下如何?”
  “两位所言,都有道理,臣窃以为尚未及根本也!北汉国势日弱,其所倚仗者,辽人之增援也!欲肃清北境,必须釜底抽薪,先伐辽国。况且辽人长期占据我幽云十六州,若能挟平淮南之威,北伐幽云,收复失地,则陛下之功业,可彪炳史册矣!”
  郭荣赞赏地点点头:“还是赵爱卿想得周全,甚得我心。事不宜迟,马上着手准备,调集人马,一个月后,朕要亲征辽国!赵爱卿,你丧期将满,北征重任,要与朕一起分担才是!”
  显德六年四月,郭荣率兵北伐。各军在沧州集结,令赵匡胤为水军都部署,殿前都虞侯韩通为陆军都部署,水陆并进,征讨辽国。郭荣亲乘龙舟,随后开进。赵匡胤、王审琦率领数百艘战船,顺流急进,几天便到达了宁州。
  辽人从石敬瑭手中所得州县,久未经战事,骤然听到周军攻打的消息,将士望风而逃。宁州的老百姓,本就心向中原,见了周师,一个个欢呼雀跃,争相犒师,如过节一般。
  船队直接前往攻打宁州城。宁州刺史王洪,手下不到两千人马,老弱病残就占了十之六七,见周军水陆俱进,来势凶猛,心知无法抵抗,便打开城门投降了。
  赵匡胤派兵驻守宁州城,令王洪为向导,攻打孟津关。王洪立功心切,对赵匡胤道:“孟津关的守将张廷辉,是末将的妹丈。若太尉不疑,末将愿单骑前往,说服他开关出降。”
  赵匡胤大喜:“王将军若能立此大功,兵不血刃而取孟津关,则是我大周之福,百姓之福!”
  却说张廷辉得知周军大举进攻,赶紧派人报告辽穆宗耶律明,同时在关外加深壕沟,设置屏障,准备死守。却忽然接到通报,说是宁州刺史王洪单骑而来,连忙吩咐士兵打开城门。
  “周军入侵,你不在宁州防守,跑来此地作甚?莫非有什么变故吗?”
  王洪压低声音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府上再详谈!”
  两人来到张廷辉府中。王洪将周军如何强大、自己如何无奈投降的情形,细叙一番,劝张廷辉道:“敌强我弱,无谓抵抗,徒遭杀戮罢了。即使不为自己考虑,也要替家人和关内的百姓着想啊!”
  张廷辉还在狐疑,一个士兵匆匆跑来报告:“将军,大事不好了,周军水师已兵临城下了!”张廷辉登上城墙一看,周军战船林立,旌旗招展,吓得脸色都白了。王洪又乘机劝导:“关内不足一万人马,如何与周军相抗?况且你我皆为汉人,今日周师至此,我辈正好回归中原,岂非义举!”张廷辉早已斗志全无,于是开关投降。
  此时韩通的陆路大军尚未到达。按事先约定,两路兵马应该在此汇合,再攻打瓦桥关。王审琦建议道:“瓦桥关守将听说孟津关不战而降,必定加强防备,不如趁消息尚未扩散,火速进击,攻其不备!”
  赵匡胤于是下令全军将士,立刻起锚出发。瓦桥关地势险峻,是通往幽州的必经之路。守将姚内斌骁勇善战,而且关内多精兵良将,远非宁州、孟津关可比,赵匡胤率军登陆,令将士在关外严阵以待。
  姚内斌是莫州人,身长七尺,武艺超群,得知周军已达关外,登上城墙观察。他见周军多是步军,觉得有机可乘,率领八千骑兵,气势汹汹杀了出来。
  赵匡胤见敌将来势凶猛,急令弓箭手放箭。密集的箭雨,遏止了敌人的进攻,双方形成了对阵的局势。
  突然,敌营中冲出一员骑着白马、身穿白袍的小将,手持大刀,威风凛凛,大声喊道:“周贼休得猖狂,谁敢出来与我一战?”
  赵匡胤听他口出狂言,提起浑天棍,就要上马迎战。赵普拦住道:“太尉身为大军主帅,岂可随意出战,逞那匹夫之勇?”
  张琼上前请战:“太尉,赵推官所言有理,让卑职来对付他吧!”不等赵匡胤发话,纵身上马,如闪电般冲向敌阵。李良担心他有失,策马跟了上去。
  那白袍小将名叫姚彪,是姚内斌的公子,练得一手家传的好刀法。姚彪年轻气盛,自视甚高,两军对阵的机会,他当然不会放过。
  他正在阵前耀武扬威,忽见周军阵营中冲出一员大将,手提大刀,策马而来,转瞬间便到了眼前,也不答话,挥刀便砍。姚彪举刀一挡,震得双臂发麻,大刀几乎脱手,不觉暗自心惊。两人各持大刀,你来我往,战了七八十个回合。姚彪刀法虽精,毕竟年纪尚幼,怎抵得住张琼的神力?穷于应付之间,被张琼瞅准机会,策马斜抄,猿臂轻舒,一把将他提了过去,横按在马背上。
  姚内斌见爱子被敌将活捉,心急如焚,纵马提刀,追了过来。李良见了,舞动双剑,催马迎上去。姚内斌号称“燕南第一刀”,此刻救子心切,便施展出浑身解数,恨不得一刀杀了李良,招数狠辣凌厉。李良见他拼命,丝毫不敢懈怠,沉着应战。
  眼见张琼活捉姚彪,回到周军阵中,姚内斌一腔怒火全撒在李良身上,刀锋挟着呼呼的风声,不离李良要害之处。李良知他刀法纯熟,劲道威猛,不敢硬拼,仗着自己身形轻巧,剑法灵活,避实就虚,与他周旋。
  两人战到三百余合,犹自不分胜负。姚内斌知道遇上了劲敌,料难取胜,又担心周军乘机夺关,便奋力隔开李良的双剑,马一带,跳出圈子,抱拳对李良道:“阁下好剑法,老夫异日再向你讨教!”率领部下撤回瓦桥关。
  此次出征,殿前诸班皆随御驾。赵匡胤手中没有了这帮精锐,犹如失掉左右臂膀,心中忌惮,也不敢轻易攻城,只是命令将士逼近关隘,扎营待命。
  安排妥当之后,赵匡胤亲率数十轻骑,携着姚彪,来到瓦桥关前,对城头守军喊道:“我是周军主将赵匡胤,有话与姚将军说,请速通报!”
  一会儿,姚内斌匆匆来到城头,见赵匡胤携着姚彪,横刀立马,心头一震,问道:“赵将军欲言何事?”
  赵匡胤说:“姚将军,此番我大周天子御驾亲征,意在收复幽云失地!王师所到之处,守军披靡,百姓欢欣。将军据此关隘,岂可抗我百万雄师?不如见机投顺,尚不失富贵。否则玉石俱焚,悔之晚矣!还望将军三思!”
  姚内斌细细思量,周世宗收复幽云心意已决,关卡怕是守不住了,何况如今儿子还在他手上,沉默良久,朝赵匡胤喊道:“赵将军,容我好好考虑,明日再作答复!”
  赵匡胤也不逼迫,令人放了姚彪,道:“令郎完璧奉还,还望将军能早图良规,万勿迟疑!”
  第二天,韩通的大军在攻克莫州、瀛州之后,顺利抵达瓦桥关。郭荣在李重进、张永德所率禁军的护卫下,也来到了关前。三路兵马会合一处,旌旗林立,人喊马嘶,瓦桥关前顿时沸腾起来。
  姚内斌见此情景,明白再战无益,便开了城门,向周军投降。赵匡胤引他拜见郭荣。郭荣知他骁勇善战,乃百般抚慰,当即授为汝州刺史。姚内斌叩首谢恩,引大军进入瓦桥关。
  郭荣在瓦桥关设盛筵,大会群臣,与诸臣商议进取幽州,张永德道:“王师北伐,仅四十余日,连克宁、莫、瀛三州和益津、瓦桥两关,此全赖陛下之神威也。然辽主耶律明闻失燕南各州,必调集重兵防守幽州,我军劳师袭远,虏有备而待,还望陛下深思熟虑,切勿轻进!”
  郭荣此时正欲一展鸿图,创万世基业,听了张永德一席话,不禁心头火起:“你三番五次阻朕北进,是何道理?朕意已决,三日后大军出发,直抵幽州,不捣辽都,决不回师!”诸将见皇上态度坚决,惟有遵命而已。
  宴罢,回到临时驻扎之处,郭荣想起张永德的话,甚感烦躁,便跨上马背,带着几个贴身侍卫,出城散心。初夏时候,燕南的原野上遍地青绿,生气勃勃。郭荣纵马驰骋,越过平旷的草地,登上一座平缓的小山丘,举目四望,周围景物尽收眼底,清风徐来,不禁心旷神怡。
  不远处,一个老农在割草。郭荣叫侍卫将他唤来,问道:“此地何名?”
  那老农垂手答道:“历代相传,谓之病龙台。”
  郭荣半晌没吭声,默默下了山丘,回到城内。
  晚上,郭荣睡到后半夜,恍惚中,梦见自己和一个身穿红肚兜的少年相搏,浑身的力气怎么也使不出来,结果被那少年压在地上,用嘴吮吸他的脑汁。郭荣觉得自己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吸空,恐怖至极,不由得大叫一声,瘁然惊醒,方知是南柯一梦。
  早上醒来,觉得头晕目眩,精神萎靡,只得卧床休息。过了几天,郭荣的病仍然没有痊愈,数十万大军驻扎在瓦桥关,诸将都暗自担忧,但郭荣无论如何都不肯退兵。因此,谁也不敢贸然相劝。
  这天晚上,李重进、张永德来到赵匡胤帐中。赵匡胤见两人前来,料知是为了大军滞留瓦桥关一事,表面上却不动声色,把二人让进帐中。
  果然不出他所料,张永德开口说:“赵将军,陛下身体有恙,如今数十万大军滞留在瓦桥关,实在是令人担忧!唯一的办法,就是劝陛下早日班师回朝。只是陛下执意北伐,赵将军的劝告,他或许肯听。”
  赵匡胤默默不语。本来他是力主进攻幽州的,但没料到郭荣突然病重,根本无法继续北征。再加上李重进、张永德等一班重臣,都主张班师,自己如果一味坚持,反而会招致猜忌。
  第二天一早,赵匡胤拜见周主。郭荣正躺在病榻上,几日之间,形容大变,骤然间似乎老了二十岁。赵匡胤心头一凛,上前劝道:“陛下龙体欠安,幽州路途遥远,不如先回京城。若大军长期驻扎此地,引发事变,反为不美。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本来群臣苦劝之下,郭容已有回军之心,现在见赵匡胤也如此劝他,脸色凄然,无可奈何地说:“赵将军,就依你,明日启驾回京城!”
  “大军回京,燕南之地不可又落入辽人之手。臣以为,陛下当留一员大将,率领五万兵马,在此镇守瓦桥关,总领燕南各州各关事务。” 赵匡胤试探着说。
  “此言正合朕意,只是不知谁可担当此重任?”
  “韩令坤乃忠勇之士,可任燕南留守!”
  “一切就依你说的办吧。朕累了,你出去吧!”郭荣无力地一摆手,示意赵匡胤退下。
  次日,郭荣率领大军班师回朝。大军出发之前,赵普独自一人,悄悄来到韩令坤帐中,屏退亲兵,问道:“韩将军,你明白太尉要你留在燕南的深意吗?”
  “是何深意?”韩令坤一脸迷惑。
  “据我观察,陛下的病非同小可,而天下大局也难以预测。万一京城有何变故,韩将军领兵北疆,则可随机应变。故太尉之意,是要韩将军立足燕南,密切注意朝廷动向,切勿轻举妄动。至于其他的事情,太尉自有安排。”
  “你的意思是说……?”韩令坤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那好,俺便在这里按兵不动,等待三弟的吩咐!”
  “正是如此。韩将军,此事万万不可为外人道也!”赵普郑重地叮咛。说完,看了看四周,悄悄地溜了出去。
  大军途径澶州,郭荣暂住城中。这天晚上,精神略有起色,便从随身携带的皮囊中,取出文书披阅。郭荣年轻时,曾在一位异僧手里,得到一只鼍皮囊,呈青灰色,柔韧结实,他极为爱惜,一直带在身边。登基以后,他就用此皮囊装机要文件,平时仅潘美等几个心腹大臣和贴身侍卫有机会接触。
  郭荣把手伸进皮囊里,似乎碰到了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是一根长条形的红木,长约两尺,宽约两寸,坚硬润泽,古朴典雅。郭荣心里暗自奇怪,拿在手里,仔细地端详,突然发现木条一面的中央,隐约有五个凹进去的阴文,字很小,又是古篆,他认真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是“点检做天子”!
  郭荣心头不由一震。殿前都点检一职,是郭荣不久前特意设置的,主要是指挥殿前诸班御林军和京城禁军,负责皇宫大内的警卫和皇帝外出时的安全。此职务极为重要,地位也在殿前都指挥使之上,惟其如此,他才会选择自己的妹夫张永德担任。
  这红木上的五个阴文,使他想起后唐时代,唐废帝李从珂,被其妹夫石敬瑭夺取皇位的故事,再由此联想到张永德数次反对自己北征,他越想越感到心惊肉跳,一夜未能成寐。
  回到京城仅仅几天,郭荣便册封长子宗训为梁王,次子宗让为燕国公,命范质、王溥两相参知枢密院事,又拜赵匡胤为殿前都点检、检校太尉兼宋州节度使,韩通为检校太傅兼忠武军节度使。文武大臣见皇上无端夺了张永德都点检一职,均不明就里,顿时议论纷纷。
  郭荣的病情时好时坏,不知不觉到了六月。这一天,绿珠来到万岁殿后的寝宫探视,郭荣一摆手,示意身边的宫女退下,让绿珠坐在自己的卧榻前,握着她的手说:“弹指之间,爱妃入宫已经六年。那年端午节,朕在龙舟上,初识爱妃。那时爱妃一身紫色衣裳,真是天姿国色。不知爱妃是否还记得当日的情形?”
  “臣妾自然记得!”
  “唉,天有不测风云。朕正当壮年,却忽染此恶疾……爱妃伴朕六年,又为朕生下爱子宗让。若朕此病不愈,你们孤儿寡母如何是好?”
  “陛下只不过是偶染小恙,乃是鞍马劳顿所致,依太医的嘱咐,定时服药,好生调理,不久自可痊愈。”绿珠柔声安慰道。
  郭荣脸色蜡黄,虎目也失去了往日的神采,黯然道:“爱妃有所不知。朕少时得到一异僧所赠鼍皮囊,此后便福至心灵,举措无不合宜,事事顺心,遂得天下。前日梦中,那异僧前来索取,朕不许,他竟然强行夺去。囊去人去,此乃天意也!”
  绿珠强忍住泪水,劝解道:“陛下春秋鼎盛,福寿正长,梦中之事,不足为凭。皮囊仍在,陛下何必耿耿于怀!”
  郭荣微微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当晚,郭荣趁着神智稍微清醒,令范质、王溥、赵匡胤、李重进、韩通等人入宫受命,立梁王为太子。一切交代完毕,这位神武过人、南征北伐的君主,极不甘心地合上了双眼。
  随着皇宫大内一片举哀之声,争夺皇权的政治角逐,悄然拉开了帷幕。中国历史上一个重大转折,正在酝酿之中。
  
 第十七章 万岁殿权臣相斗 陈桥驿黄袍加身
  显德六年七月初四,是周世宗郭荣驾崩后,文武大臣第一次上朝。身居要职的官员们,陆续齐集于万岁殿。
  也许是因为天气过于炎热,也许是因为新皇上迟迟没有到来,殿中的大臣们似乎有些躁动不安,不时有人来回走动,气氛显得沉重而压抑。
  “皇上驾到——”随着内侍一声尖声尖气的吆喝,年仅七岁的新主郭宗训(史称周恭帝),在李重进和张永德的搀扶下,来到殿中,登上御座。文武大臣见新皇就位,一起跪下,行三叩九拜之礼。
  宗训身穿宽大的黄色衮龙袍,头戴皇冠,一脸稚气,面对黑压压跪在地上的众多朝臣,不知如何是好。他惶惑地望了一眼身边的姑父张永德,张永德急忙走上前去,附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用那清脆的童声说道:“平身!”如此凝重的话语,出自一个七龄幼童之口,听上去非常滑稽。
  大臣们站了起来。李重进对殿中官员说:“先皇晏驾,新主登极。然陛下年幼,须有一位德高望重的大臣协助,代理朝政,仿周公故事,此当前之急务也。不知诸位有何高见?”
  新任殿前都虞候、义成军节度使石守信出班奏道:“殿前都点检、宋州节度使赵匡胤,跟随太祖、世宗二位先皇十几年,出生入死,百战百胜,深得先皇器重。臣以为相主持政,非他莫属!”
  话音刚落,韩通立即表示反对:“幼主嗣位,内外未服,百端待举,摄政者当在有威望的皇亲中挑选。检校太保李重进,皇上至亲,更兼领兵多年,名震天下。臣以为由他担此重任,方可震摄四边,总领群臣。”
  潞州节度使李筠附议道:“辅国者当选年长德厚者为宜。李太保是我朝宿将,德高望重,实乃最佳人选也!”
  慕容延钊此时新任殿前副都点检,见此情景,走出班列说:“方今形势,南有唐、吴越、西蜀、南汉诸国并立,北有契丹、北汉相逼。辅助幼主,光大先皇伟业,须有智勇兼备之人,而无须计较年龄资望,故甘罗、周瑜皆以少年而任重职也。臣谓都点检赵匡胤,战功卓著,才略过人,堪当此任!”
  潘美、王审琦等人,也纷纷表示赞同。韩通心中一急,脱口喊道:“谁不知道你们依仗先皇偏爱,沆瀣一气,张扬跋扈!”
  此言一出,群臣惊惧,万岁殿中顿时一片死寂。结党向来是最为朝廷所忌讳的,而韩通却在这样的场合,当着满朝君臣的面,将这个罪名,加在赵匡胤等人头上,群臣焉得不惊?
  恭帝宗训望着面面相觑的大臣,不知发生了何事,害怕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赵匡胤慢慢走到殿中,先对恭帝行了大礼,温和地说:“陛下不必惊慌。”然后转过身来,直视韩通:“依韩将军所言,我们兄弟数人,是在先皇纵容下结党跋扈。先皇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会不瞑目吧?我们兄弟同心协力,效命沙场,莫非便是韩将军所说的‘沆瀣一气,张扬跋扈’?”
  他又侧过身子,面向群臣道:“我赵某十余年来蒙先皇提拔,方有今日,常思肝脑涂地,以求报效。且赵某资历尚浅,功勋不著,难当摄政重任,亦从未有此想法。殷殷此情,苍天可鉴!”
  张永德本忠厚之人,见群臣相争,心中焦灼,惟恐矛盾加剧,便极力劝解道:“太保、点检皆忠勇之士,乃朝廷股肱之臣,此人所共知也。然依历朝惯例,辅君之臣皆为宰相。愚意以为,莫若暂以宰相范质襄助幼主,处理朝中政事,亦不称摄政。不知诸位认为可行否?”
  殿中大臣一听,纷纷赞同,立刻形成决议,于是老实恭谨的范质,被推举到这一极为重要的位置上。李重进虽未能如愿,但由于韩通、李筠等人的廷争,毕竟阻止了赵匡胤对更大权力的染指,心中虽然不满,也只好作罢。
  日子一天天过去,眼看将近年底,开封城又处于风雪笼罩之中。虽然天气寒冷,大街上却依然有很多乞丐,还有堆雪人、打雪仗,四处玩耍的孩童。
  韩通坐在轿子里,由家丁抬着,经过开封府前的大街,忽然听到耳边传来一阵清脆的童音:“开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噢噢……开口张弓左右边,子子孙孙万万年……”
  韩通听了颇觉不解,再凝神一想,这“开口张弓”不就是“弘”字吗?难道指的是赵匡胤的父亲、已故太尉赵弘殷?这句童谣,莫非是说赵弘殷的子孙将得到天下?这些童谣到底是怎么回事?
  韩通满腹狐疑,又想起最近京城中各种各样的传言,满大街的乞丐,都在疯传“点检做天子”之类的话,还有人乘机附会,说什么赵匡胤本是定光佛转世,是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总之,传得沸沸扬扬。
  本来韩通还将信将疑,如今亲耳听到这些传言,又联想到最近慕容延钊、石守信、潘美等人,经常在赵普家里聚会,行踪诡秘。这一切都令他焦虑不安。可是没有确凿的证据,碍于赵匡胤兵权在手,又不敢贸然行动。
  他想来想去,觉得首先必须抓到赵匡胤他们谋反的证据才行。于是,他不惜重金,买通了赵普府中一个名叫阿三的家人,叫他有什么消息,及时通报。
  再过两天就是小年。这天下午,韩通正在指挥家人整理院子,忽见阿三急匆匆跑了进来,轻声对他说:“韩将军,赵普派李良和张琼,前往燕南瓦桥关,送信给韩令坤。小人赶紧来报告,一刻也没耽搁。”阿三那双绿豆般的小眼睛望着韩通,脸上现出谄媚的笑容。
  “你说的可是实情?”韩通惊得张大嘴,手中的茶杯“啪”地掉在地上。韩令坤手握重兵,若是与赵匡胤联手,后果不堪设想!
  “小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
  “他们何时动身?”
  “就在今晚。李良和张琼都是江湖人打扮,小人打听得清清楚楚。”
  “好,你走吧!”韩通见阿三还呆在那里,这才想起未给赏钱,吩咐管家给他二百两银子。阿三谢过韩通,捧着银子乐呵呵地离开了韩府。
  今晚动身,这真是十万火急!该怎么办呢?韩通一时之间难以决断。他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先去宫中,与李重进、张永德商量一下。
  韩通急急忙忙赶到皇宫,将李良、张琼二人奉命给韩令坤送信的事,一五一十告诉李重进、张勇德。二人一听,也感到大事不妙。
  毕竟还是李重进老谋深算,略一沉思说:“我看不如这样:韩将军亲自率领五百禁兵,今晚在京城北郊通往燕南的必经之道,设下埋伏,擒获李良和张琼。只要拿到那封密信,铁证如山,赵匡胤就无法抵赖了!”韩通早就有这个意思,当即出去部署准备。
  韩通一走,李重进捻着胡须,冷笑道:“赵匡胤一贯谨慎,这次可是百密一疏。一旦我有了证据,定教他死无葬身之地!永德,你可不要替他求情啊!”
  “若他真欲谋反,我岂会为叛贼开脱?”张永德嘴里如此说,心里却早已犯开了嘀咕:我与赵匡胤素来亲如手足,焉能见死不救,坐视他落入圈套?况且李重进为人阴险狡诈,与我一直貌合神离,若他得势,朝中哪有我的位置?而且赵匡胤智勇双全,将士归心,亲信遍布军中,手下能人无数,这天下迟早是他的。我何不乘此机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呢?
  主意一定,他便寻思着,怎样才能将这个消息,尽快通知赵匡胤他们。眼看天色将晚,他心里焦急,面上却装得跟没事人似的,和李重进亲亲热热地寒喧着。看看天色将晚,张永德心中着急,便借故小解,出了房门。说来也巧,刚下台阶,拐进廊下,迎面碰上了正在宫中当值的王仁赡。他见四周无人,急忙把王仁赡拉到一个僻静之处,简单说明事情始末,对王仁赡说:“你快去赵普家,叫李良、张琼他们改走它道。快去,千万不要耽搁!”
  王仁赡知此事非同小可,拔腿就走,心急火燎地赶往赵普家。一进大门,看到李良和张琼一副江湖浪人打扮,头戴箬笠,身披斗篷,正要往外走。他一把拉住二人,气喘吁吁地说:“二位不要走,情况有变!”赵普见他神色紧张的样子,心知有异,叫李良、张琼两人回到房里。
  听了王仁赡的介绍,赵普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好险哪!若不是张永德好心相告,那真是大祸临头了!”赶紧叫李良和张琼改变装束,从城东绕道而行。
  第二天清晨,有人在汴河发现了阿三的尸首。不过,一个下人的死,实在微不足道,更何况醉汉失足溺死河中,在京城早已司空见惯。惟有韩通,因昨晚扑空,接着又得到阿三被杀的消息之后,陷入了更深的忧虑之中。
  李重进、韩通的如意算盘落空了,这样一来,尽管他们明知赵匡胤心存异图,但缺乏证据,也只能干着急。同时,春节即将来临,文武大臣皆无心理政,他俩只好暂且将此事搁在一边,打算春节之后再认真处理。
  谁料大年三十,皇宫里的团圆饭还没吃完,却接到韩令坤派人送来的紧急军报,说北汉主刘钧与辽人组成联军,向燕南大举进攻,情况万分危急,请朝廷速派大军增援。
  其实,辽主耶律明此时正沉湎于酒色,根本就没有南下入侵的念头。据史书记载,当燕南各州失守时,他曾对左右说:“燕南本中国地,今乃还中国,有何可惜!”至于北汉主刘钧,与周室抗衡屡遭败绩,惟求自保,根本无暇滋事。这边境急报,显然是赵普等人的精心安排,目的为赵匡胤出京提供机会。
  幼主宗训是个七岁的小孩,只知在宫里玩耍嬉戏,倒是太后符氏,因为生于宿将世家,又长年跟随郭荣征战,也还算粗明军务。她接到军报后,立即召来范质、张永德两人商议。
  范质本是个书呆子,何曾细想其中的奥秘?便说:“太后无须忧虑。殿前都点检赵匡胤,忠勇绝伦,战无不胜,可令他为主帅,慕容延钊为副,调集各路兵马,即刻进军,北寇必望风披靡矣!”
  张永德虽知军报一事大有蹊跷,却也故意不加点破,表示赞同。
  太后符氏准奏,于是诏令赵匡胤为北征统帅,调集诸军,准备出师。等到韩通得知消息,跑来想要劝阻,却木已成舟,无法改变既成事实了。
  临行之前,赵匡胤对母亲杜氏说:“娘,孩儿此番北去,非同寻常,后果难以预测。匡义随军前往,匡美尚不懂事,家中事务全靠母亲安排。李重进、韩通等人,对儿素怀猜忌之心,京城若有风吹草动,全家可去开宝寺暂行躲避。娘,为儿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是让你老人家担惊受怕,实在于心不忍。孩儿不孝,还望娘能体察儿的苦衷!”说到动情之处,跪在母亲面前,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杜氏却出奇地镇定,她双手将赵匡胤扶起来,一字一顿地说:“胤儿,大丈夫心怀高远,处事果决。欲成大事,岂能优柔寡断,做儿女脂粉之态?你尽管放心前去,家中之事,为娘自有办法。”
  赵匡胤与妻子作别:“细君,没办法,又要离开你了。你现在已有身孕,自己要好好保重身体,等我回来!”
  细君已怀孕数月,听到赵匡胤语调中颇含伤感,宽慰道:“相公何出此言?当年开宝寺所卜之卦,贱妾至今未忘。你不是说‘吉人自有天佑’吗?”她拼命忍住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略显苍白的脸上,却流露出无限的依恋和牵挂。
  赵匡胤辞别母亲和妻子,率领大军离京出发,范质、张永德、石守信等留京大臣,一直送到城外。赵普把石守信叫到自己房间里,单独谈了很久,也不知说了些什么。
  大军行进的速度很慢,一点儿也不像赶往边境增援的样子。刚来到京城东北三十里的陈桥驿,天色已近黄昏,赵匡胤传令各军在此宿营,翌晨再进。
  陈桥驿是朝廷沿官道所建的一个驿站,主要是为来往的使者提供食宿。陈桥驿有几幢官府的平房和数十户居民,以及百余名戍守的军吏。赵匡胤的帅营,就设在那几幢平房之中,其他各军在野外搭起帐蓬。
  一间狭窄的房子里,赵普正与一位个子矮小、面目黧黑的文士悄言密谈。赵普脸色十分憔悴,眼中布满血丝,但精神极为亢奋,目光中透出一种精明老练和从容自信。
  跟赵普密谈的这位文士名叫陶谷,是邴州新平人,虽比赵普年长十几岁,两人却甚为相知。陶谷不但博闻强记,通经史,善辞章,而且精于天文、历法,后晋出帝开运年前间,辽主北归,他曾对人说:“西南五星连珠,汉地当有王者出,辽主必不得归国。”后来果然刘知远称帝,建国后汉;耶律德光暴死于杀胡林。闻知者莫不称奇,其言更加为世人所看重。赵普知他是个难得的人才,将他荐入赵匡胤幕府。
  两人正在密谈,亲兵忽然领了两个人进来,皆是平民打扮,脸上污秽不堪。赵普心生奇怪,走上前仔细看了来人几眼,不由得激动地喊了起来:“李良,张琼!”拉住二人的手,连声说:“辛苦了,辛苦了!我一听说韩将军派人送来紧急军报,就知道你俩已安全抵达。韩将军那边情况如何?”
  李良答道:“他已做好一切准备,随时听候调遣。”
  赵普在桌子上击了一掌,说:“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李良,张琼,你们速去洗浴更衣,守在点检身边,不要离开他半步!”待他俩走后,赵普对陶谷点点头说:“陶兄去吧,你可以一显身手了!”
  这时已是落日西坠,西边的天空一片血红。正月的落日似乎格外绚烂,而广袤的原野,给它提供了一种含蕴丰富的背景,使其尤显磅礴壮观。
  在一座巨大的营帐前,王审琦、张令铎、张光翰、罗彦环、赵彦徽等将领,都在饶有兴致地观看这动人心魄的瑰丽夕景。不知什么时候,陶谷一袭白衣,来到诸将中间。他表情严肃,双眼微眯,久久地凝视那那轮即将沉入大地的落日。
  武信军节度使张令铎,见他看得那么专注,忍不住问道:“陶先生,这落日莫非有什么玄机吗?”
  “天机不可泄露。”陶谷依然保持凝望的姿势,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
  王审琦走过来说:“陶先生,你是高人,能据天象推人事,不妨就此略加解说,让我们也长长见识,如何?”
  陶谷微微颔首,不慌不忙地说:“也罢。诸位请看,那红日之下,紧靠地平线之处,不是有一轮红日吗?此谓重日也,只有在正月晴朗之日才会出现。双日同在,互相摩荡,彼此消长,强弱将分。……诸位再看,那下面之日,光线渐淡,终于沉没,惟余一日,依然灿烂夺目,四周复有紫云环绕,灵光映衬。……嗟乎新日,何其盛哉!天下苍生,何其幸哉!”
  王审琦、张令铎都是一介武夫,哪里懂什么天文气象?听陶谷这么神乎其神地一说,二人赶紧盯着落日,还感觉真有那么回事。
  张令铎又问:“陶先生,什么新日、旧日、上面的太阳、下面的太阳……此天象预兆何事?跟天下苍生又有什么关系?你就跟我们直说了吧,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我们这帮粗人又听不懂。”
  陶谷笑笑说:“新年新月,生生不已,故曰新日。至于所兆之事,则陶某不敢明言也。”
  “不过是戏言罢了,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张令铎的好奇心越来越强烈,催得更急。诸将也围过来,七嘴八舌地劝他说个明白。
  陶谷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唉,你们总想探根究底,可我还要保住这颗脑袋呢!诸位,陶某今日所言,万万不可泄与外人,否则会惹来杀身之祸。切记切记!”
  众人一一点头允诺,陶谷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旧日沉沦,新日丽天,此预兆改朝换代,新主将出;新日绚烂异常,又有紫云、祥光为辅,此兆示新主德泽深厚,广得人心。岂不是天下苍生之大幸吗?”
  “那么,这新主又是谁呢?”诸将完全被陶谷的如簧巧说吸引住了。
  “《易》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新主即将出现。只是人君乃天帝之子,为昊天所定,陶某一介俗士,如何能知?不过上天似乎对此已有垂示,不知诸位注意到没有?”
  “上天有什么示意啊?”大家更加迫不及待了。
  “此不便明说,诸位只管在日前京城所传之谶言中推寻细究了。”陶谷说完,眨了眨眼睛,撇下众人,背着双手,迈着方步悠悠离去。
  诸将谁也没说话,彼此心照不宣。呆了半晌,王审琦说:“各位将军,天色已晚,我们不妨去帐中仔细商议一番。”
  来到营帐中,亲兵点上蜡烛,大家随意坐下。依然无人开口,飘忽闪动的烛光,照着一张张神情严峻的面孔,使房中平添了几分紧张凝重的气氛。
  还是张令铎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据陶先生所言,即将登位的新君,便是点检赵匡胤,我在京城也听到了不少传言,看来这真是天意。不知各位对此有何打算?”
  王审琦接口道:“这还用说吗?点检当然就是新君了,此乃天定,非人力所能改变。况且那幼主、寡妇无知,将政事一概交给他人,我们兄弟披坚执锐,出生入死,他们有谁体恤了?当前大军驻于郊野,实千载难逢的良机。要我说,各位不如顺天应人,拥立点检做天子,这样我们还能立个头功,哪朝哪代的将军,还不是一样的做?”
  赵彦徽嗫嚅道:“此事……恐须从长计议。一旦事败,那可是……诛灭三族的大罪啊!而且,也不知点检本人是否愿意。”
  王审琦腾地站起来,眼露凶光,阴阴地说:“鸟球,什么从长计议!所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拥立点检,便在此时。谁若三心二意,徘徊观望,我王审琦即刻宰了他!”
  张令铎连忙附和:“王将军所言有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点检之弟赵匡义就在军中,不如邀他来此商量,由他通报点检,则大事可成也!”
  这个主意不错,大家一致同意,于是派人去大营邀请赵匡义,告知诸将心志。赵匡义一身戎装,隆鼻虎目,显得英武儒雅,神采非凡,思索片刻,说:“此事非同小可,诸位不妨请赵普前来,再行定夺。此人雄才大略,满腹经纶,有他决断安排,则可万无一失。”
  赵普来到营帐,听了诸将的话语,心中暗喜,故作郑重道:“嗣主年幼,周室气数已尽。点检威望素著,内外归心,诸位诚心拥戴,确系英明之举。然而点检乃大忠大义之人,久蒙先帝恩德,必然拒绝诸位之请。以赵某愚见,惟有兵谏,造成既成事实,逼他应允,方可成事也!”
  赵普这一番话,真可谓滴水不漏,既隐瞒了赵匡胤篡夺皇位的野心,又让军中将领心服口服。于是大家连夜分头去做准备,一切都按计划有条不紊地进行。
  拂晓时分,主帅赵匡胤的下榻之处,李良、张琼和十几名亲兵在房外警戒。尽管通宵未眠,他们仍然睁大双眼,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突然,远处转来一阵喧哗。李良和张琼心中一惊,急忙令亲兵守住栅栏,拔出剑来,严阵以待。接着,只见成千上万名将士,洪流般朝这边涌来,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的撞击声响成一片。
  李良不知道这么多士兵前来,到底要做什么,情急之下,扯开嗓子大喊:“站住,站住!再往前者格杀勿论!”领头的数位将领也转过身去,喝令士兵站在原地,不得喧闹。
  李良正在拼命护卫,忽然看到赵匡义、王审琦、张令铎等将领随后走来。张琼向李良使了个眼色,领着诸将走进赵匡胤的大帐。
  赵普悄悄将李良叫到一边,面色凝重道:“李良,事不宜迟,你立即启程回京,带着我的秘信,去见石守信!”
  帐内的赵匡胤,早已被外面的吵闹声惊醒,也许他压根就没有睡。一见诸将进来,满脸怒容,气冲冲地质问:“深更半夜,你们为何聚众喧嚣?”
  赵匡义走上前去,把众将的意思转告他,劝道:“天意所定,众望所归,兄长还是顺天应人,做万民之主吧!”
  赵匡胤浓眉一皱,大声说道:“我们父子兄弟,皆受先帝大恩,岂能妄自尊大,做此不仁不义之事?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张令铎上前劝道:“周室式微,已成定局,点检今日不取,则他人明日取之。若天下落入奸恶之手,岂不是荼毒苍生?末将等皆愿追随点检,回师京城,拥护点检登位安民。即使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
  赵匡胤挥手斥道:“一派胡言!你们这不是要陷我于不义吗?”
  正在此时,赵普与慕容延钊推门而入。赵普对赵匡胤拱手道:“点检息怒。所谓天命难违,人心难悖,点检如再推辞,反而不妥。试想点检若不答应,将士失去约束,擅自杀回开封,岂不是一场劫难?况且点检登位之后,只要优待太后、幼主,亦可称无负周室了。周太祖当年取后汉,何曾有如此胸襟?”
  赵匡胤似有所动,在房子里徘徊良久,问慕容延钊:“大哥,此事可为否?”
  “别无选择!”慕容延钊只回答了四个字。
  赵匡胤走到窗前,只见外面到处是士兵,群情亢奋,有人在拼命叫喊:“奉点检为天子!”
  “杀回京城去!”
  赵匡胤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帐篷里寂然无声。过了许久,赵匡胤方才转过身。帐内十几位将领,除慕容延钊以外,齐刷刷跪地恳求道:“请点检早作决断!”
  赵匡胤故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显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对诸将说:“罢了,罢了,你们起来吧!不过,我有三条禁令,将士必须遵守,否则我宁死不从!”
  “即使一百条也无妨!”诸将纷纷表态。
  赵匡胤面对诸将,神情严肃地说:“既然如此,各位可要听清楚:太后主上,我当北面事之,尔等不得冒犯,此其一也;朝廷旧臣,与我比肩,尔等不得欺凌,此其二也;朝廷府库,京城百姓,尔等不得侵扰,此其三也。将士如从我命,日后必有重赏;若有违反,自当严惩不贷!”
  众将闻之,无不允诺。张令铎将早已准备好的黄袍,披在赵匡胤身上,簇拥他出了房门,数万将士齐声高呼:“万岁,万岁,万万岁!”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在陈桥驿清晨的原野上,久久地回荡。赵匡胤裹着黄袍,向将士们重申三条禁令,然后率军返回京城,而令潘美为使者,先赴朝廷通报。
  却说周廷得到此报,正值早朝,满朝文武大臣突闻巨变,无不惊慌失措,胆战心惊。幼主宗训见大臣惊惶,吓得哇哇大哭。太后符氏虽稍镇定,但面对如此局势,心知无力回天,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韩通对此早有预料,此时见太后、幼主哭泣,心如刀割,大怒道:“赵匡胤叛贼,我与你势不两立!”双脚一顿,出殿召集禁兵,试图领军控制住城门,阻止叛军入城。可禁军由石守信掌握,而且殿前诸班,是赵匡胤一手训练而成,全是铁杆的“赵家军”,岂会听命于他?
  韩通四处碰壁,急得捶胸顿足,悲愤已极,不禁仰天叹道:“我韩通世蒙国恩,无力匡救社稷,惟有一死以报先帝!”他回到府上,将所有亲兵、家丁召集起来,带着他们向城北冲去。
  刚出门不远,正巧碰上王仁赡与空明、清风,领着金枪、铁骑、控鹤三班御林军,遵照石守信的命令,去城外迎接赵匡胤。王仁赡见到韩通,大声道:“韩将军,快去迎接新天子!”
  韩通看到王仁赡趾高气扬的嘴脸,不由怒火中烧,厉声斥道:“闭嘴,何来新天子!只不过是背主弃义的叛贼罢了。尔等贪图富贵,助纣为虐,难逃神灵之殛也!”
  王仁赡本是强盗,生性残忍,且知韩通是赵匡胤的夙敌,一听此言,心头火起,拔出剑来,直刺韩通。韩通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也就迎上前去,奋力拼杀。可他哪是王仁赡的对手?不到五个回合,就已浑身是血,满身是伤。王仁赡将韩通的腰刀斫于地上,用剑尖指着他的咽喉威胁道:“韩将军,大家都是旧相识,只要你肯回心转意,我便放你一条生路!”
  韩通依然大骂不止:“呸,只有你们这些无耻的强盗,才会背主求荣。我韩通身受先王大恩,决不会跟你们同流合污。我韩通誓死不做二臣,要杀便杀!”
  王仁赡气极,利剑一挥,将韩通的头砍了下来。奇怪的是,那颗人头在地上骨碌碌滚了几滚,停下来,竟还是一副两眼圆瞪、悲愤难抑的神态。
  韩通一死,那百余亲兵、家丁皆作鸟兽散。王仁赡意犹未尽,索性带人闯进韩通家中,将他的妻妾、儿女悉数杀掉。
  石守信事先接到李良的口信,早就做好周密安排,赵匡胤率领大军进城时,未遇丝毫抵抗。进得城来,又碰上王仁赡所率领的三班御林军,两军合在一处。过了明德门,赵匡胤传令各部立即归营,严禁骚扰百性,自己则退居都点检衙署,令王仁赡率殿前三班担任警卫。
  一会儿,王审琦、张令铎等人,拥着范质、王溥诸大臣来到署中。赵匡胤一见范质,连忙起身,呜咽流涕道:“我受先帝厚恩,却被将士胁迫,违负天地。今至于此,为之奈何!”
  范质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王仁赡拔出利剑,厉声喝道:“我辈无主,今日须得天子!”
  范质、王溥吓得面无人色,只得降阶下拜。
  赵匡胤呵斥王仁赡道:“不得无礼,退下!”快步走过来,双手扶起范质、王溥,温和地说:“二位无须惊慌。我已与三军约定,太后、幼主及各位大臣,一律不得侵扰。”两人这才稍稍安心。
  第二天,范质、王溥等文武百官,齐集朝门,左右分立,赵普、慕容延钊、石守信、王审琦、李良诸人簇拥着赵匡胤,穿过由百官组成的班列,登上崇元殿。赵匡胤身穿衮龙袍,脚蹬朝靴,头戴通天冠,方脸丰颐,竖眉虎目,从容就座。百官依次来到殿中,殿内一时鸦雀无声。接着,赵普将陶谷拟就的诰书交给范质,范质代周主宗训宣读道:天生烝民,树之司牧。二帝推公而禅位,三王乘时而革命,其揆一也。惟予小子,遭家不造,人心已去,天命有归。咨尔宋州节度使、殿前都点检、检校太尉赵匡胤,禀天纵之姿,有神武之略。佐我高祖,格于皇天;逮事世宗,功存纳麓;东征西讨,厥绩隆焉。天地鬼神,享于有德,讴歌讼狱,归于至仁;应天顺人,法尧禅舜;如释重负,予其作宾。於戏钦哉,畏天之命!
  读毕,范质又向赵匡胤呈上国玺。文武百官匍匐地上,三叩九拜。雄浑厚悠扬的钟声中,“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呼喊声,响彻殿庑,震撼着神州大地。
  群臣商议国号,赵普一向自恃博通古今,首先出列奏道:“吾皇代周,上顺天,下顺地,中顺人,事事皆顺,宜定为“顺”也。”此言一出,有人赞成,有人反对,特别是那班喜欢卖弄的文臣,纷纷引经据典,陈述己见,以致意见纷纭,难以决定。
  赵匡胤高据御座之上,浓眉微蹙,朗声道:“何必弄得如此复杂!朕以宋州节度使代周,便以“宋”为国号如何?”群臣一听,无不拍手称好。于是定国号为“宋”,改显德七年为建隆元年(960年)。
  宋主赵匡胤传下诏令,取消周主宗训尊号,改封郑王;尊符氏为周太后。令王仁赡始料不及的是,赵匡胤特意追赠韩通为中书令,且以厚礼收葬。韩通对赵匡胤恨之入骨,又因抗拒宋兵而亡,若他泉下有知,是否会接受赵匡胤的礼遇呢?
  赵匡胤又大封佐命元勋。封慕容延钊为殿前都点检;弟弟赵匡义为殿前都虞候,改名光义,以避讳。范质、王溥仍为宰相,赵普为枢密使,陶谷为翰林学士,韩令坤为天平军节度使,石守信为归德军节度使,王审琦为泰宁军节度使,张令铎为镇安军节度使,赵彦徽为武信军节度使,张琼为殿前副都虞候兼捧日班班头。惟有王仁赡,因杀韩通及其全家,仍领旧职,不得提拔,王仁赡虽然心里极为不满,可是今非昔比,也不敢生事,只得忍气吞声。
  赵匡胤本来想授李良为殿前副都指挥使之职,李良坚辞不就,淡淡说道:“功名富贵,皆是过眼烟云,我本无意于此。陛下若行恩宠,不如赐给龙兴寺一笔银款,作为扩建之资,一来示陛下皇恩浩荡,二来也成全我的夙愿。”赵匡胤忆起往事,感慨万端,于是从府库中特拨白银五万两,差人押往襄阳。
  在赵普的周密安排和诸军将领的支持下,赵匡胤轻而易举,从后周那孤儿寡母手中夺得天下,开创了宋朝三百余年的基业。从此,这位雄才大略的宋代开国皇帝,内固皇权,外拓疆域,在中国历史上写下了辉煌灿烂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