瓜子画幼儿手工图片:《红楼梦》人物谈:晴雯和小丫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4:11:06

晴雯和小丫头

 

刘梦溪

 

    晴雯在怡红院中,和袭人一样,是个大丫头,专管伏侍宝玉,即干“细活”。此外还有檀云、佳蕙、坠儿、靓儿、春燕、五儿等小丫头,专管庭扫、浇花、喂鸟、洗衣物等杂役,属于做“粗活”的。按照当时的等级制度,大丫头可以支使、管教小丫头。我们在书中看到,有好些地方,写晴雯如何教训小丫头和支使小丫头干活,似乎作者有意表现晴雯对小丫头的态度不是很好。

    比如第二十七回,晴雯训斥小红说:“你只是疯罢,院子里花儿也不浇,雀也不喂,茶炉子也不煨,就只在外头逛!”又如第五十一回,麝月让晴雯放镜套,晴雯说:“等你们都去尽了我再动不迟。有你们一日,我且受用一日。”这里有玩笑的成分,但毕竟反映了晴雯的一种处世态度。再如第五十二回,晴雯骂小丫头:“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地才揭你们的皮呢!”小丫头们似乎也很惧怕她,晴雯说出来的话,她们一般不敢驳回。还有第七十三回,宝玉夜里准备功课,以应付贾政提问,小丫头们一个个困倦得前仰后合,晴雯骂道:“什么蹄子们!一个个黑日白夜挺尸挺不够,偶然一次睡迟了些,就装出这个腔调儿来了。再这样,我拿针戳给两下子!”这些地方,都反映出晴雯对待小丫头们的态度有些过于厉害。王夫人说的一次进园子看见晴雯在那里骂小丫头,恐怕也是事实。

    这说明什么呢?这些描写固然反映出晴雯的刚烈和要强,但也说明她的头脑里有严重的等级观念。事物就是这样矛盾地存在着:晴雯一方面显然不满意甚至抗争人和人之间的不平等的现实,曾大声疾呼:“同是这屋子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可是,另一方面,她自己在具体的言论和行动中,又不得不受她所反对的等级观念的支配。实际上她认为自己比那些做粗活的小丫头们就是要“高贵些”。她所反对的,正是她所奉行的;想摘掉套在自己身上的枷锁,却给别人套上了同样的枷锁。

    如何解释这种矛盾的现象?能够根据这一点就得出晴雯的社会地位发生了变化,是主子而不是奴婢的结论吗?我们研究古典小说中的人物形象,不能脱离开具体的历史条件。晴雯是出现在中国十八世纪小说中的人物,她的思想、感情和行动必然受当时历史条件的制约。几千年传衍下来的正统主义的伦理思想,浸润纠缠着每一个人的头脑,无论是居于社会上层的人群,还是处于社会下层的人群,都无例外的为这种惯性的观念所束缚。本来贾府这个“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同时也是那些奴婢们的“牢坑”。可是,当有的奴婢因某种“过失”遭到驱逐时,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这个“牢坑”。

    王夫人因为金钏和宝玉说了一句玩笑话,立即要撵她出园。但金钏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子撵出去,我还见不见人呢!”就是泼辣爽利个性独立的晴雯,也不愿轻易离开最后将她逼迫至死的贾府。第三十一回,晴雯和宝玉拌嘴,宝玉气急了,声称要回王夫人,打发晴雯出去。晴雯听了非常伤心,含泪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 

    这里,我想作一个“考证学”上的补充,就是“牢坑”两个字,其实是书中的原文,并不是我加给人物的现代语汇。据我所知《红楼梦》中出现“牢坑”的字样,共有两处:一处是第十五回,一个晚上秦钟悄悄地找到馒头庵的小尼姑智能求欢,智能说:“除非等我出了这牢坑,离了这些人,才依你。”第二处是第三十六回,贾蔷弄个雀儿装在笼子里,给唱戏的龄官玩耍,不料龄官非常生气,说道:“你们家把好好的人弄了来,关在这牢坑里学这个劳什子还不算,你这会子又弄个雀儿来。”贾蔷倒真是个有情人,见龄官如此,立即将雀儿放了,还一顿把将笼子拆了。按考据学,这种情况属于“内证”,即文本本身的证据,说明在智能和龄官这些下层女孩子的眼里,不仅尼姑庵是一个“牢坑”,连贾府也同样是“牢坑”。

    问题是,既然是“牢坑”,大观园中的那些下层的女孩子们为什么又不愿意离开这个“牢坑”呢?像金钏、晴雯这样的无依无靠的奴婢,如离开贾府,有一个非常现实的如何寻求生计的问题。很难说贾府以外的社会对她们不是更可怕的“牢坑”。因此她们宁可暂时忍受欺凌和侮辱,也不愿离开已经跌进来的这个“习惯”了一个时期的“牢坑”。另一方面,她们不愿离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怕丢脸。认为既然做了奴婢,就不能因为没做好奴婢而被撵走,那样会贻笑世人,给自己以及自己的亲友带来不名誉。这种初看起来不甚好理解、往深一层去看并非偶然的矛盾现象,是特定社会的历史条件和社会习俗给他们造成的,不能构成苛求他们的正当理由。

    贾府的奴婢们是很少有自己的自由的。可是,他们姐妹之间,却很不团结,上面各层主子内部的不同派系之间的矛盾和争鬦,也深入到奴婢队伍中来了。每个主子在奴婢中都有自己的代理人,每个代理人都企图结纳更多的伙伴和党羽。《红楼梦》把奴婢之间的争夺,展现得异常激烈,有时为了谁多给主子倒一杯茶,都会引起轩然大波,以至公开奚落、轻贱、詈骂,而使用的思想武器,又都是束缚他们的同一种惯性,同一种伦理道德。

    第二十四回,作者在叙述了小红给宝玉倒茶之后,紧接着绘制了这样一幕真切如生的场景——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着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对着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踹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大不自在。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秋纹听了,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是上来了。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送东西的事,咱们别动,只叫他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他在这屋里呢!”

秋纹和碧痕在怡红院中的地位,居于袭人、晴雯、麝月之下,她们自己的身分并不怎样高贵,却对自己的姐妹如此嘲弄、轻贱、无情,可见等级和尊卑的思想,对她们的浸润是多么根深蒂固。

    当然,小红的一心想向上爬的企图,是可鄙的,晴雯对之投以极大的鄙视。但秋纹和碧痕的态度,则不是鄙视她的向上爬,而是怕小红夺走了自己的地位,认为小红不配,只有她们才配。其实,她们轻贱小红,正是轻贱她们自己,因为她们和小红在基本处境方面是一致的。这真是悲剧,角色的悲剧,地位的悲剧,人物命运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之所以出现这样的悲剧,主要是这些处于被奴役地位的奴婢自己不觉悟,就象鲁迅笔下的阿Q和小D互相揪着头髪打架一样,受伤害的是他们自己,而坐收其利的是奴役他们的主子,可以因此更便于把每一个奴仆都掌握在自己的手心里。 

    这样来看,晴雯身上存在着缺点,存在等级尊卑思想对自己的影响,并不是奇怪的事情。这些缺点掩盖不住她人性的正义与良善。曹雪芹作为写实主义作家,他的深刻之处在于,不仅塑造了晴雯这样一个具有反抗精神的奴婢的形象,而且并不掩饰晴雯身上的缺点和弱点,使晴雯作为一个真实的而不是虚幻的、具体的而不是抽象的、完整的而不是畸形的艺术形象,呈现在《红楼梦》复杂多变的艺术舞台上。第七十七回作者介绍晴雯的身世,有“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的评语。这是寓褒于贬、欲扬先抑的写法,既不一味表彰,回护缺点和弱点,也不因其弱点而抹煞了性格的光辉。 

    不过,这里我想对人们诟病最多的晴雯用一丈青戳坠儿手心的情节,作一点更具了解态度的诠释。这一情节发生在第五十二回,正赶上晴雯卧病在床,忽然平儿来到了怡红院,叫出去麝月,告诉了坠儿偷虾须镯的事。平儿对麝月是这样说的—— 

我们只疑惑邢姑娘的丫头,本来又穷,只怕小孩子家没见过,拿了起来也是有的。再不料定是你们这里的。幸而二奶奶没有在屋里,你们这里的宋妈妈去了,拿着这支镯子,说是小丫头子坠儿偷起来的,被他看见,来回二奶奶的。我赶着忙接了镯子,想了一想:宝玉是偏在你们身上留心用意、争胜要强的,那一年有一个良儿偷玉,刚冷了一二年间,还有人提起来趁愿,这会子又跑出一个偷金子的来了。而且更偷到街坊家去了。偏是他这样,偏是他的人打嘴。所以我倒忙叮咛宋妈,千万别告诉宝玉,只当没有这事,别和一个人提起。第二件,老太太、太太听了也生气。三则袭人和你们也不好看。所以我回二奶奶,只说:“我往大奶奶那里去的,谁知镯子褪了口,丢在草根底下,雪深了没看见。今儿雪化尽了,黄澄澄的映着日头,还在那里呢,我就拣了起来。”二奶奶也就信了,所以我来告诉你们。你们以后防着他些,别使唤他到别处去。等袭人回来,你们商议着,变个法子打发出去就完了。 

麝月听了也很气愤,立即说道:“这小娼妇也见过些东西,怎么这么眼皮子浅。”平儿又嘱咐说:“究竟这镯子能多少重,原是二奶奶说的,这叫做‘虾须镯’,倒是这颗珠子还罢了。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 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 

    这番话,宝玉躲在暗处全部都听到了,他“又喜又气又叹”,深深感佩平儿能够体贴别人,回至房中便“一长一短告诉了晴雯”。宝玉称赞的是平儿处理此事的品格,却忘记了称赞的过程也无意中泄漏了坠儿偷盗的事实。恐怕连平儿嘱咐的不要告诉晴雯的话,宝玉也如实转述了。结果晴雯听了,气的“峨眉倒蹙,凤眼圆睁,即时就叫坠儿”,被宝玉劝止了。 隔了一天,宝玉出门晴雯的病仍未见好,急的骂大夫不给好药,又骂小丫头“那里钻沙去了”。这时——

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瓜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麝月忙拉开坠儿,按晴雯睡下,笑道:“才出了汗,又作死。等你好了,要打多少打不的?这会子闹什么!”晴雯便命人叫宋嬷嬷进来说道:“宝二爷才告诉了我,叫我告诉你们,坠儿很懒,宝二爷当面使他,他拨嘴不动,连袭人使他,他背后骂他。今儿务必打发他出去,明儿,宝二爷亲自回太太就是了。”宋嬷嬷听了,心下便知镯子事发,因笑道:“虽如此说,也等花姑娘回来知道了,再打发他。”晴雯道:“宝二爷今儿千叮咛万嘱咐的,什么‘花姑娘’‘草姑娘’,我们自然有道理。你只依我的话,快叫他家的人来领他出去。”麝月道:“这也罢了,早也去,晚也去,带了去早清净一日。” 

晴雯不仅惩罚了坠儿,还把坠儿撵了出去,果然是一块“爆炭”,平儿预料得一丝不爽。就事论事,此事处理得未免太急促而欠斟酌。怡红院的主管当然是袭人,主管不在,晴雯就擅自撵人,不无越位擅权之嫌。而且手段终归太辣了一些,用一丈青往坠儿手上乱戳,这一“私刑”对过失者的伤害太大了。说“坠儿疼的乱哭乱喊”,恐怕不是被戳的坠儿故意张大其事,而是实在疼痛难忍。 

    《红楼梦》读者以此多不能原谅晴雯姑娘的这一接近残忍的举动。不妨设想,如果晴雯成了主子,甚至成了管家,她的泼辣、敢为、决断,或许还要加上发狠,也许和王熙凤不无相似之处。但又可以设想,假设她成为管家,一定是处事公平,刚正无私,而决不会像王熙凤那样贪婪和枉法。如果为官,晴雯应该是清官的类型,属于包拯、海瑞一流。所以,宝玉的《芙蓉诔》,才比晴雯为贾谊和屈原,而不作寻常之他比。直、爽、刚强、果断、峻急、泼辣,而又急人所难,嫉恶如仇,身为奴婢,却绝不奴颜婢膝,宁可得罪主子,也绝不讨好主子,这就是晴雯的性格。如果说性格即命运,似乎早已预示了她的结局。但这个“俏丫鬟”让我们看到了黑暗王国的一丝光明,如同鸳鸯抗婚一样,使人们明白除了逆来顺受的苟活,还有另外的符合人性的生活道路。 

    不过平心而论,晴雯用一丈青戳坠儿这一情节,固然反映出晴雯未免性太急、手太狠,因此可以百般责备她做得不妥。但还应看到问题的另一方面,即她惩罚的不是一般的有过失的同伴,而是一个偷了东西的盗窃者。晴雯对于这种身为奴婢而不为奴婢争气的同伴,是深恶痛绝的。所以她说:“要这爪子做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主要认为坠儿没骨气,不为奴婢争气。因此过火地惩罚行为的后面,似乎也包含有恨铁不成钢的成分。那么到底是晴雯这样的品质更好些?还是袭人那样的品行更好些?有人认为不能比,可是曹雪芹就分明是把一组一组的人物对比着写的。还有我相信康德的话:“道德理性具有绝对价值。”不知熟读《红楼》的朋友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