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劲草 水木资本 李瑶:秦可卿也是“怀金悼玉”的对象吗? - 红楼艺苑 | 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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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可卿也是“怀金悼玉”的对象吗?

黄道烙 在 2010-6-30 下午9:28 发表于 细品红楼

解读《红楼梦》人物秦可卿系列论文之一

"怀金悼玉"是贾宝玉神游太虚幻境时,警幻仙姑命舞女为他演奏十二支红楼梦组曲引子中的词语。读者对这个词语的理解,一直存在较大争议。有的认为,金是指薛宝钗,玉是指贾宝玉;有的则认为,金是指薛宝钗和史湘云,因其有金锁和金麒麟,玉是指林黛玉和妙玉。红学家蔡义江在其编纂的《红楼梦诗词品鉴》中则指出:"'怀金悼玉'一句,过去被一些人作了曲解,说'金'与'玉'并非指宝钗与黛玉,以为曹雪芹不可能怀念宝钗那样的人物"。①可见,一些论者持有的观点又与上述观点存在着较大差异,甚至认为作者只会怀念和伤悼黛玉、湘云、探春这一类人物,而宝钗、凤姐等是被排除在外的。特别是对秦可卿,有的论者至今仍把她说成是一个"在作者笔下却是一由情至淫,兼情兼淫,由情而生,由淫而丧的流荡女子",②因而,是"家事消亡"的罪魁祸首之一,更不可能是作者怀念和伤悼的对象了。到底红楼梦曲是怀悼谁?秦可卿、薛宝钗等到底是不是怀悼的对象?这不但涉及到对秦可卿等人物形象的解读,更涉及到对作品无比深刻丰富的蕴涵及其无与伦比的表现手法的理解和诠释,因此,有必要弄清楚。我们可以从如下几方面来进行初步剖析:

1、从作品的创作动机来看:

红楼梦组曲,预示了贾府众女儿的悲惨结局,所以这组曲子实际上是全部红楼梦的一个缩影,是整个故事情节的一个预演。而其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③可以说是高度概括了整部《红楼梦》的时代背景(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创作动机(试遣愚衷)和作品主旨(怀金悼玉)。

作者在开篇其实预先对"试遣愚衷"的内涵作了诠释:"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此裙钗哉?......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其短,一并使其泯灭也。......又何妨用假语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世之目"。这里说的非常明白,写作此书的动机就是为了"使闺阁昭传"。请注意,作者在这短短的开篇词里,既着重强调了"念及"的是"当日所有之女子",又着重点明他是"一一细考较去",也即是对他接触过的每一个女子都做了客观、细致的审视和评判。显然,作者在这里反复强调的是所有女子"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因而,他要昭传的并不只是某几个女子,而是"当日所有之女子"。

2、从小说主人公贾宝玉对秦可卿等女儿的态度来看:

该红楼梦曲是小说主人公贾宝玉梦中听闻预示贾府众多女子的悲惨命运的曲子,因此,曲子其实也反映了他当时对这些女子未来命运的关心与忧虑。我们分析宝玉对这些女子的态度,也就能弄清"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的作者"怀金悼玉"的对象到底是谁。

先来看他对宝钗的态度:

宝玉一向对宝钗非常亲近,第5回作者就指出他"天性所秉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出一意,并无亲疏远近之别。"这惹得林黛玉经常有"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他也非常钦佩宝钗的才华。在第17、18回中,宝玉受元妃之命题怡红院诗时,宝钗在一个关键字词的取舍上暗中对他进行了点拨,他钦佩得当时就称她为"一字师"。宝玉也常感动于她对自己的关爱。在第34回,宝玉大承贾政的笞挞后,宝钗给他送来丸药,并对他不自觉流露出少女特有的心痛与羞怯,他感动得甚至自思:"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业纵然尽付东流,亦无足叹惜"。

但宝玉对宝钗也有非常不满意的地方。第36回他对宝钗劝导他留意仕途经济的话"生起气来",认为"好好的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这总是前人无故生事,立言竖辞,原为导后世的须眉浊物。不想我生不幸,亦且琼闺绣阁中亦染此风,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因此祸延古人,除四书外,竟将别的书焚了。

他对宝钗"生起气来"的方式往往被看作是他偏僻乖张,让人感到非常幼稚可笑的举动之一。嗔怪宝钗,怎么竟去焚古人书?确实让人感到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意味。但是这一举动的背后,其实却非常深刻地体现了贾宝玉对女儿最根本的认识和态度,也充分反映了作者最重要的创作思想。从贾宝玉"生起气来"的方式可看出,他一方面是认定宝钗是一个"清净洁白的女儿",也即其本质是纯洁的;另一方面,认为她学的钓名沽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完全是受了"立言竖词"的毒害,所以,他不是去当面斥责宝钗,而是把" 除四书外"的书——明显是指包括朱熹编纂的《四书集注》之类参加科举考试必读的"立言竖词"焚了。这说明,宝玉贬斥的矛头,主要不在宝钗其人,而更多地,是指向严重扭曲少女们纯洁心灵的程朱理学及其为核心的封建伦理文化。

贾宝玉对王熙凤也是非常赏识的。在秦可卿夭亡,尤氏犯了旧疾,不能理事,贾珍忧虑无人料理丧事时,贾宝玉对贾珍说,:"这有何难,我荐一人给你权理这一个月的事,管必妥当。"于是,向贾珍推荐了王熙凤来协理宁国府。果然,王熙凤来了之后,很快就找出了宁国府内部存在的五大弊端,并采取了强有力的治理措施,对敢于顶风违逆者则进行严厉的责罚,使宁国府"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因而,将秦可卿的丧事料理得井井有条,风风光光。在写到王熙凤分析宁国府的五件弊端时,作者也情不自禁地发出了由衷的赞语:"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对于这样一位"行止见识"远在"金紫万千"之上的超凡裙钗,难道不会是日后贾宝玉怀悼的对象?

当然,作品也写了王熙凤弄权铁槛寺等作恶情节,但是从整体上来分析这一人物形象,作品既一再浓墨重彩地写了她"男人万不及一"的聪明能干;也入木三分地叙写了"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这类贾琏对她胡作非为,作威作福的不堪场景,这强烈的反差,非常深刻地揭示了男权社会妇女所处的低下地位。特别是她的判词还预示了她最终的结局是"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也即预示了后来她被贾琏休弃。一个美丽、能干的女子,却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最后遭到如此悲惨的下场,更反映了作者对她的无比同情。这充分说明作者对这个人物既有肯定,又有同情,也有批判,而批判的矛头主要不在人物本身,更多地在于揭露当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封建官僚贵族之间互相勾结,沆瀣一气的腐朽与黑暗。

脂砚斋有一段批语就非常明确地点明了作者写这一人物的态度。在第7回,对"贾琏戏彩凤"这一情节,虽然列为了回目,但是作者却并没有放开来明写,只是用寥寥数语点到为止。脂砚斋指出,这里"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④。其实作者对王熙凤的这一态度并不仅仅表现在这一处,在其他一些地方同样也体现出来,如:到底她与贾蓉有没有暧昧关系?焦大醉骂的话是否与她有关等等,都显得非常微妙。读者都能从中体悟到作者不愿"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的鲜明态度。

再来看他对秦可卿的态度:

秦可卿的出场是与贾宝玉密切关连的。当时贾宝玉随贾母、王夫人等来到宁府赏梅花,一时倦怠,欲睡中觉,于是,贾母将其交由"重孙媳妇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秦可卿去安置。秦可卿先引领他到宁府上房。贾宝玉见那里贴着《燃藜图》和"世事洞明"的对联,非常反感,断不肯在那里安睡。于是,秦可卿转而带他一行人到自己的卧室去。来到秦氏房中,看到壁上贴着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和"嫰寒锁梦"的对联以及房中富丽典雅的摆设,"宝玉含笑连说:'这里好!'"这一态度的鲜明对比,不能仅仅看作是宝玉对房中布置与摆设的好恶,其实,更反映了这位"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的"怡红公子"对卧室主人"袅娜纤巧"的非常倾慕,对她"温柔和平",聪慧而不世故品行的认同与赞赏。正因为如此,秦可卿才能充当他梦游太虚幻境的引梦人,并在之后秦可卿病重,他随王熙凤去探望时的"万箭钻心"和听见秦氏死了时的"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直奔出一口血来"才有根据。甲戌本在宝玉听到秦氏死讯时侧批曰:"宝玉早已看定可继家务事者,可卿也,今闻死了,大失所望。急火攻心,焉得不有此血?为玉一叹!"这一观点不一定能得到读者广泛认同,但至少说明脂砚斋也认为宝玉对秦可卿的聪慧、能干等品行是是非常赞赏的。

对于秦可卿的夭亡,作品却并没有明写,只在字里行间作了某种暗示,说她是自尽而亡。只是从贾珍的一系列失态的表现和脂砚斋的批语读者才知道,她是因贾珍而" 淫丧天香楼"。这种暗示的手法,使得秦可卿的形象蒙上了重重迷雾。人们对她的解读也因之产生了较大分歧,甚至有的论者据此把她说成了贾府败亡的罪魁祸首之一。

其实作者对她的夭亡之所以运用暗示而不用明写,同样是为了"亦且不至污渎"秦可卿之"英风俊骨。"脂砚斋在其靖藏本13回回前批中就非常明确地指出:"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人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

在这短短的批语中,有几点特别值得我们去品味:其一,批语明确点出"淫丧"事件用的是"史笔",就是提示读者注意,作者在无情揭露贾家须眉荒淫无耻行径的同时,也在竭力隐蔽有关涉及女儿形象的场景,所以,采用了非常隐晦的表现手法;其二,指出秦可卿决非"安富尊荣坐享人",明确表示对其"悲切感服",是与开篇"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的声言,在情感认识上是相一致的,都是对女儿充分肯定评价的表示。反之,如果作者是要把她写成淫秽不堪的"流荡女子",是贾府败亡的罪魁祸首,被普遍认为深入参与了小说创作过程的脂砚斋是决不会表示对其"悲切感服"的;其三,明确告知读者,作者将已经写成的,有损于其形象的"遗簪"、"更衣"等情节进行了删除,更是进一步强调,作者与批者都在创作过程中,在竭力保护女儿形象"不至污渎",因而对原有文本反复斟酌之后,终于作出了共同修改。

从以上贾宝玉和作者对薛宝钗、王熙凤、秦可卿的态度可看出,作者在创作过程中,始终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指导思想,那就是在其批判矛头涉及女儿的阴暗面时,非常注意把握分寸:既要无情揭露、鞭挞当时社会种种阴暗、丑恶的现实;又要运用隐晦、暗示等手法,保护女儿的形象尽量不受"污渎"。

脂砚斋在作品介绍秦可卿的出身时的侧批中感叹:" 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善难矣。"实际上是提示读者,在阅读中要擦亮慧眼,弄清作者"秉刀斧之笔"到底是挞伐谁,而"具菩萨之心",又是在保护谁。千万不能把揭露当时社会黑暗丑恶现实的笔触,误以为是对女儿形象的贬斥。这对准确解读金陵十二钗,深入理解作品的蕴涵,可以说是非常重要的指南。

3、从红楼梦引子与红楼梦组曲的相互关系来看:

红楼梦曲是太虚幻境的舞女们为宝玉演奏的十二支仙曲。在仙曲的前面有《红楼梦引子》,后面有《收尾》,三个部分是"总——分——总"的关系。因此,引子是这十二支曲的共同序曲,而不是某几支的序曲。"怀金悼玉"作为引子中的核心词语,自然也就是在怀念伤悼所有的金陵十二钗,而不是只怀念伤悼其中的某几个金钗。如果作者只是怀悼某几个金钗,就绝不会把他要排斥在外的金钗的曲子,也安排在写有"怀金悼玉"的引子后面,这是行文的一般常识,作为具有无与伦比写作天才的曹雪芹,是不可能犯如此低级的错误的。

我们看到宝玉在太虚幻境的所见所闻都离不开女儿的不幸命运。他来到的第一个所在就是"孽海情天"。里面的各个配殿的名称分别是"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和"薄命司"等。据警幻仙姑告诉宝玉说:"此各司中皆贮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过去未来的簿册"。请注意,这里作者通过警幻仙姑点明的,依然是"所有的女子",而且是"普天下"的。宝玉进入了"薄命司","一心只拣自己家乡的封条来看",看到了预示金陵十二钗不幸结局的簿册。在宝玉翻看金陵十二钗的判词时,脂砚斋在甲戌本侧批:"题只十二钗,却无人不有,无事不备。"非常明确地点明了金陵十二钗只不过是"普天下之下所有的女子"命运的一个缩影。之后宝玉还随警幻仙姑游历了多处,闻到了"群芳髓(碎)"的幽香,品尝了"千红一窟(哭)"的仙茗和"万艳同杯(悲)"的灵酒,聆听了红楼梦十二支曲。可见,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一系列所见所闻,都是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普天下所有的女子的不幸命运。这也集中表达了作品最终关注的并不仅仅是某几个女子,而是在揭露普天下所有的女子所遭到的不幸。

综上所述可见,"怀金悼玉"其实是作者在怀念伤悼以金陵十二钗为代表的所有普天下女儿的不幸命运,其中当然也包括薛宝钗、王熙凤和秦可卿。这样,作品的创作动机(使闺阁昭传),创作手法(在揭露鞭挞黑暗的社会现实时,非常注意运用隐晦、暗示等手法保护女儿们的"英风俊骨"不受"污渎"),创作主旨(怀金悼玉)始终是一致的,是互为因果的。

注释:

①蔡义江《红楼梦诗词品鉴》吉林文史出版社2005年版,第39页。
②《红楼梦学刊》2006年第2辑第229页。
③本文所引原文均据中国艺术研究院红楼梦研究所校注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版。
④本文所引脂批,除注明者外,均据朱一玄编《红楼梦资料汇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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