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纳斯招聘:经验与贫乏——论现代性语境下的本雅明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6 08:08:43

 

 

    
     摘 要
    
     瓦尔特·本雅明(1892-1940)是德国现代著名思想家,他的思想博大精深卓尔不群。他善于将艺术作品的形式分析和哲学社会理论相结合,并运用诗化哲学的语言表达他极富才情的深刻思想。本雅明在世时影响虽小,但逝世后却在西方学界(60年代)引起轰动效应,“本雅明热”至今不衰。西方本雅明的研究既广且深,但从现代性角度切入本雅明思想研究的专著还较少见,更多的是部分论及或将本雅明与他人共同论述。前者如法国学者R·洛希里兹的专著《艺术的去魅——本雅明的哲学》中有一章名:“现代性的代价”,内容涉及儿童和记忆、讲故事艺术的终结、资本主义抒情诗歌、寓言、灵韵的消失等;后者如D·弗瑞斯比在其著作《现代性的碎片》中将本雅明与齐美尔、克拉考尔相提并论,强调本雅明同他们一样,关注的核心在于对现代性体验的短暂易逝的特性。中国的本雅明研究起步较晚,90年代中后期以来,开始有了一些零星文章从现代性角度探讨本雅明的思想,比如张法、牛宏宝都在其美学史著中涉及到了这一点。
     综观国内外关于本雅明现代性思想的研究,要么角度单一缺乏系统,要么浮泛零碎缺乏深入。本论文试图系统、全面、深入把握本雅明理论的现代性建构并评析其意义,提出笔者自己的看法。本选题可参与到国内方兴未艾的现代性前沿学术研究热潮中,为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提供镜鉴;并可通过本雅明这一学术思想重镇,参照梳理20世纪西方现代性理论发展的历程与思想脉络,具有较强的实践意义和理论价值。
     本文内容主要有三个方面,第一章从时间观哲学的角度,探析本雅明反对历史进步论的线性时间观;第二章侧重于解析发达资本主义时代背景下的抒情诗人的处境及命运。第三章主要论述本雅明对艺术理论现代性的建构:古典的灵韵艺术与现代性机械复制艺术的成因、特点及其区别。这三部分既互相独立,又相互渗透,并且从哲学到社会学再到文艺理论构成层层递进的三个方面,从而形成一个整体。
    
     关键词:本雅明 现代性 抒情诗人 灵韵 机械复制
     Abstract
    
     Walter Benjamin (1892-1940) was a great modern German thinker who had an extensive and profound scholarship which made him preeminent in his field. Being adept in combining the formal analysis of artistic works into sociological and philosophical theories, he preferred to express his talented insights in a poetic-philosophic language. During his life-time, he was not widely recognized. But, after his death (1960’s), he caused a great sensation in the western intellectual circle. Even today, the enthusiasm in Benjamin is still on the move. The study of the western students on Benjamin covered a wide range and cut into depth of his theory. However, monographs looking into Benjamin from the viewpoint of modernity are rare. More often than not, the students devoted part of their works to the discussion of Benjamin or discussed him together with others in their works. The former practice includes the French scholar. R. Rochlitz, who wrote a chapter, the Price of Modernity in his monograph the Disenchantment of Art: “the philosophy of Walter Benjamin, dealing with chidhood and memory, the end of the Art of story-telling, lyric poetry at the epoch of capitalism allegory and the evaporation of the Aura, etc. The latter practice includes D. Frisby who placed Benjamin on a par with Simmel, Kracauer in his work Fragments of Modernity, claiming that Benjamin, similar to the others, focused on the transience of the experience of modernity. In China study on Benjamin started at a later time. The late 1990s, students began to write criticism on the modernity of Benjamin’s thinking. For example, Zhang Fa and Niu Hongbao mentioned this point in their works on aesthetics.
     Reviewing the study on Benjamin’s thinking on modernity both domestically and abroad, one can see that it is undergone either from one perspective and hence is lacking in system or in a superficial fragmentary fashion and hence is lacking in depth. The author intends to made a systematic and profound investigation into Benjamin’s theoretic construction on modernity, evaluate its significance and put forward critical views on it. This paper looking into the frontier of current studies: the study of modernity, can provide a reference for our society; what more with the study of Benjamin’s thinking, a crucial knot in the network of the western ideology, the track of the development of theories on modernity in the west is made move obvious. Therefore, the study in question is of much value both theoretically and practically.
     This paper includes three parts: the first chapter deals with Benjamin’s object to the linear view on time, which was held by the history-progressivisms; The second chapter deals with Benjamin’s exploration into the situation and fate of a lyric poet in the era of high capitalism. The third chapter deals with Benjamin construction of the modernity of arts: the classic arts of Aura and the modern mechanical copying arts, the causes underlying it, its characteristics and its differences comparing to the classical arts. The three parts are independent from each other while at the same time interwoven. The discussion goes from philosophical speculation, to sociological investigation and eventually to literary theories, which forms a progressive development, making the paper an organic unity.
    
     Key Words: Walter Benjamin, Modernity, lyric Poet, Aura, Mechanical Reproduction
    
    
    
     目 录
    
     序 言
    
     第一章 现代性时间视域下的本雅明
     第一节 历史进步论的时间观
     第二节 普鲁斯特时间
     第三节 弥赛亚时间——与现代性时间的纠结
    
     第二章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第一节 经验与体验
     第二节 现代性语境下的抒情诗
     第三节 抒情诗人的现代角色
    
     第三章 从灵韵到机械复制
     第一节 灵韵理论
     第二节 机械复制时代的典型艺术——电影
     第三节 艺术的古典与现代之别
    
    
     序 言
    
     德国20世纪前半叶的思想家瓦尔特·本雅明,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阵营中法兰克福学派的早期重要成员,在很多根本问题上所持立场与法兰克福学派保持一致:对工具理性的质疑、对启蒙的辩证法的揭示、对实证主义的讨伐和对资本主义社会的拒斥,不再象马克思那样对资本主义发动政治经济制度方面的批判,而侧重于在文化思想方面揭露资本主义将意识形态自然化的企图与现实,从而表达出乌托邦式的期待和设想[1]。除了这些共同点之外,本雅明还有着自己独特的立场与思想。比如他早期的宗教救赎真理观,晚期的技术乐观主义与尚古怀旧的文化倾向。
     资本主义在一定程度上就是“现代性”的别名。当然,二者有着诸多细微的差别:前者侧重指现代性的社会制度的外部特征,后者则包含了人们对于现代性的典型体验。具体而言,“现代性”指自文艺复兴以来在西方资产阶级社会中所体现出的社会、政治、经济、思想文化及人们的心性精神等方面的典型特征。
     关于现代性名称的起源,哈贝马斯曾指出:“现代性首先是在审美批判领域里被意识到的。……虽然‘现代性’这一名词(它总是与一对反义的形容词‘古代的’和‘现代的’一起出现)早在古代后期就已在编年史的意义上被使用,但在欧洲现代语言中,形容词‘现代的’(modern)的形成是很晚的,大概在19世纪中叶才出现,而且它最初出现在纯艺术范围内。因此,‘Moderne’、‘Modernit?t’和‘modernité’等表示‘现代性’的词汇至今仍然具有审美性的本质涵义,并集中表现在先锋派艺术的自我理解中。”[2]哈贝马斯还认为,黑格尔是 “第一位阐释清楚现代(性)概念的哲学家”。哈贝马斯在《关于现代性的哲学演讲》中认为现代性问题的核心是韦伯揭示出的现代社会制度上的合理化,即对天启神性与形而上学去魅后的理性化过程。其次是杜克海姆与米德(G.H.Mead)提示出来的生活世界的合理化问题:这种合理化主要是在新的交往行为以及与这种行为相关的、普遍的行为规范和价值的导向下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哈贝马斯认为,现代性就是一个可远溯至笛卡尔开始的人类的理性化的展开过程,其结果产生了韦伯所说的西方世界由宗教社会向世俗社会的转变,并且发生了知识、道德、审美三大文化领域的分离与自律发展。康德没有意识到这种分离就是一种“分裂”,并没有从明确的现代意识的角度去弥合由于理性原则的贯彻所导致的裂隙,而黑格尔则以自觉的现代意识既捍卫康德所代表的启蒙精神,同时又企图超越之。
     中国学者刘小枫则将现代性划分为三个题域:现代化题域——政治经济制度的转型;现代性题域——个体—群体心性结构及其文化制度之质态和形态变化;现代主义题域——知识和感觉之理念体系的变调和重构。[3]
     现代性在时间发展历程上,按照美国社会学家伯曼的看法,可以划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16世纪初到18世纪末,在这一阶段,人们刚开始体验现代生活,对其知之甚少。第二阶段始于18世纪90年代的法国大革命。社会生活全方位产生爆炸性巨变,人们象生活在分裂的世界中。第三阶段即20世纪,随着现代化在全球范围的扩展,人类生活呈现出一种碎片化状态,人与人之间的可交流性大大降低,人们发现处于一个与现代性的根源失去联系的现代世界中,[4]第三阶段其实就是后现代主义阶段。如果说这三阶段大略又以兴起于19世纪中叶的现代主义划界的话,那么可分为前期现代性与后期现代性。前期现代性以与传统决裂和以高扬现代性主体精神为其主要内容。而后期现代性则对此增加了厚重的反思与调校的内涵(当然前期现代性阶段如卢梭、席勒和浪漫主义都对现代性本身进行了初步反思,但它并未象在后期现代性中那样占据突出的重要位置。)
     对于审美现代性,无论是西方还是中国的主流学界都将它看作是对社会现代性的反抗,从而看成是现代性的内在矛盾的组成部分。
     就历时性来说,审美现代性的起源可从两个角度进行考察:在理论层面,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被哈贝马斯认为是“构成了走向现代性审美批判的第一项纲领性成果”,[5]它运用康德哲学的概念,对分离了的现代性概念进行了分析,并且构拟了一个审美的乌托邦,它启示了谢林、黑格尔和荷尔德林等人的观点,这种审美现代性理论批判一直延伸到浪漫主义、尼采甚至后现代主义,往往与哲学话语融合在一起。但美国社会学家M·伯曼认为早于席勒的卢梭是“第一个以19世纪和20世纪的使用方式来使用‘现代主义的’一词的人。”[6]卢梭既是启蒙现代性的倡导者,但又充满了对现代性的怀疑与批判:以情感、自然反对理性与文明。我认为卢梭、席勒差不多同时,可一起构成审美现代性理论批判的德法两国不同的源头。在艺术实践层面,审美现代性“首次出现在十九世纪中叶”,它的“精神和规则”在“波德莱尔作品中呈现出明显的轮廓”,并在达达主义和超现实主义者等先锋派那里达到“登峰造极无以复加的程度”。由此哈贝马斯将现代主义称作“审美现代性”。[7]美国文学批评家马泰·卡林内斯库也认为,波德莱尔“是最早不仅将美学现代性同传统对立起来,而且将它同实际的资产阶级文明现代性对立起来的艺术家之一。”[8]
     对于现代性本身,卡林内斯库在其《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一书中提出,现代性作为西方文明史的一个发展阶段,存在着无法消除的矛盾:第一种现代性是资本主义发展的产物,即科技进步、工业革命、经济与社会急速变化的产物;第二种现代性,即他称作的“审美现代性”,即现代主义文化和艺术,它反对前一种现代性,这种文化现代性全面拒绝资产阶级的现代性,显示出强烈的否定情绪。
     英国社会学家鲍曼也看到了现代性的内在矛盾,即现代存在(即社会生活形式)和现代文化(在相当程度上反映为现代主义)的对抗。“因此,在现代存在和(以自我意识的最高级形式出现的)现代文化之间有着一种爱—恨关系,一种充满内战的共生现象。在现代,文化就是女王陛下那难以驾驭的清醒的反对派,正是它使得政府得以运作。两者之间不存在想像中的和谐,不存在镜像式的相似性——只有一种互补性,它并不是来自于对抗,它就是对抗。虽然现代性愤慨于对它的批判,但它却无法使这场战争平息”[9]。鲍曼认为现代性包括有两种规划:文化筹划与随资本主义工业社会发展完成的生活形式。[10]这两种规划都有共同的本质:对确定性、统一性即秩序的追求。但伴随对秩序追求的过程的恰是秩序的他者:混乱与矛盾,它更多地以现代主义表现出来。现代性无法避免内在矛盾,现代性就是矛盾性。
     另外,法兰克福学派传人韦尔默也从这个角度区分了“启蒙的现代性”和“浪漫的现代性”。哈贝马斯、美国社会学家D·贝尔、M·伯曼等也深刻地看到了现代性的这种内部矛盾冲突,以致于德、英两国三位著名学者在1997年合作著书探索这一问题。[11]
     总之,对于这两种现代性: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的之间的关系或者说现代性的内部矛盾,我们可以这么看:启蒙现代性是一种以数学几何学为原型的社会规划,表现为对秩序的追求,强调理性主义、合理化和官僚化等工具理性,追索绝对的完美,追求普遍性、确定性和人为的统一规范,从而造成了日常生活的合理化和刻板性。而审美现代性则反其道而行之,它是对逻辑和规则的反抗,更加关注感性欲望,主张一种审美—表现理性,赞美在创新和变化中体现出的相对性和暂时性,关注差异与个别性,张扬意义不确定性与含混性,以片断和零散化的方式反抗规范的暴力,关注内在的自然和灵性的抒发,以实现对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的“救赎”和“解脱”。[12]当然启蒙现代性与审美现代性特别是其典型形式——现代主义之间也有着诸多相通之处。现代主义的浓郁的风格化特征与启蒙现代性的主体性核心原则是一致的。二者都具有求新求变的顽强的创造意识与传统决裂的精神。人们对现代性的动荡不安、破碎飘忽的体验常常也是现代主义的表现主题。另外,一些现代主义者更是直接赞扬启蒙现代性的精神及成就。比如未来主义就大力鼓吹工业精神,极力赞美资本主义工业的物质成就:轮船、大炮、机枪、工厂和烟囱等等。由此这两种现代性相反相成,共同统一于现代性的整个发展历程中,并形成自反性现代性,以促使现代性自我检测、自我救弊并不断实现自我更新,正由于此,现代性至今是一个“未完成的方案”(哈贝马斯语)。本雅明就是在现代性的矛盾困惑中展开其思想的言说表达的。
     本雅明的思想博大精深卓尔不群。他善于将艺术作品的形式分析和哲学社会理论相结合,并运用诗化哲学的语言表达他极富才情的深刻思想。本雅明在世时影响虽小,但逝世后却在西方学界(60年代)引起轰动效应,“本雅明热”至今不衰。西方本雅明的研究既广且深,但从现代性角度切入本雅明思想研究的专著还较少见,更多的是部分论及或将本雅明与他人共同论述。前者如法国学者R·洛希里兹的专著《艺术的去魅——本雅明的哲学》中有一章名:“现代性的代价”,内容涉及儿童和记忆、讲故事艺术的终结、资本主义抒情诗歌、寓言、灵韵的消失等;[13]后者如D·弗瑞斯比在其著作《现代性的碎片》中将本雅明与齐美尔、克拉考尔相提并论,强调本雅明同他们一样,关注的核心在于对现代性体验的短暂易逝的特性。[14]中国的本雅明研究起步较晚,90年代中后期以来,开始有了一些零星文章从现代性角度探讨本雅明的思想,王一川首先在《语言乌托邦》一书中以语言论的独特角度看待本雅明的现代性问题。他认为本雅明的理论建构属于20世纪西方美学理论现代性进程——美学的语言论转向的重要组成部分。虽然语言问题并未占据本雅明视界的中心,但他早年的语言哲学背景使他始终把语言论置于重要位置,“寓言”、“灵韵”和“机械复制”等“概念集中体现了他的语言观以及对语言表达方式在当代的重要性的洞察。”[15]它给予阿多诺、马尔库塞、哈贝马斯、特别是杰姆逊、伊格尔顿等后世美学家以深刻启示。
     单世联则在“现代性的美学批判”的名目下谈到了本雅明美学中的“复制”和“韵味”(灵韵)问题,揭示出本雅明对于现代性复制艺术的赞赏与对“灵韵艺术”的怀旧的矛盾态度。[16]牛宏宝在他的《西方现代美学》中认为本雅明的思想在先锋现代性和市民现代性之间游走,本雅明是把现代都市作为先锋和市民的现代性艺术的发源地和罪源地来揭示的。本雅明对寓言形式的追索体现出他先锋现代性的一面,本雅明还把自波德莱尔开始起源的现代性审美经验与都市经验和现代工业制造,以及机械复制艺术关联起来,显示出他市民现代性的立场。牛宏宝更倾向于认为本雅明“本人就是一个先锋现代主义者”,“作为一个先锋现代性者,他表现出了一个真正现代主义思想家的痛苦和矛盾,他一方面揭示市民资本主义文化的碎片化,颓落和‘光环’的失落,因此面对已经丢失的统一性、经验的普遍沟通性甚至原始崇拜仪式的神性心存‘乡愁’,另一方面他又对先锋现代性存在着迷恋,把‘废墟’和寓言中的裂隙看作是某种统一体,神性共同性降临的场所。”[17]张法则在他的《20世纪西方美学史》一书中用一小节论及了本雅明美学思想中的“后现代性”(其实与“现代性”大体相通)。张法从三个方面梳理了本雅明的思想:一、灵韵与形式:艺术的历史辩证法;二、寓言与艺术本质;三、裂隙与现代都市心灵。[18]其他散见于报刊、书籍中还有一些论及或涉及本雅明的现代性的文章,内容大同小异,比如睢园竹的一篇文章就从“经验与贫乏”、“体验与诗”、“匮乏岁月的诗人”、“技术时代的艺术挽歌”等几方面讨论了本雅明思想的现代性。[19]而杨玉成的文章则谈到了一些人所未及的问题:勾勒了本雅明现代性思想的源头——波德莱尔、马克思、尼采、齐美尔和克拉考尔,梳理了本雅明对19世纪巴黎现代性的建构。[20]
     综观国内外关于本雅明现代性思想的研究,要么角度单一缺乏系统,要么浮泛零碎缺乏深入。本论文试图系统、全面、深入把握本雅明理论的现代性建构并评析其意义,提出笔者自己的看法。本选题可参与到国内方兴未艾的现代性前沿学术研究热潮中,为中国社会现代性进程提供镜鉴;并可通过本雅明这一学术思想重镇,参照梳理20世纪西方现代性理论发展的历程与思想脉络,具有较强的实践意义和理论价值。
     另外须提及的是,几乎本雅明的所有思想都可以从现代性角度予以观照,或者说可以现代性线索贯穿本雅明的整个思想,因此可说即使那些丝毫未提及本雅明现代性的研究,都是内在包孕着现代性的因子的,其实是很难将它们完全排除在现代性研究之外。只不过为了突出问题意识和运思角度,上述的研究回顾,我们就只提及直接对本雅明作出的现代性研究。对于题目中“现代性语境中的本雅明”,应该有两层含义:其一指以现代性的运思角度去揭示本雅明思想中的现代性内涵及特征。其二还应包括本雅明其人及其思想在现代性题域的讨论中所本的渊源、发挥的影响及所占有的地位。前者侧重于本雅明自身思想的探解,后者则偏重于对其思想流传与被接受后果的分析。二者的联系体现在,要了解本雅明的思想自然离不开同代和后代人对其阐释与批评的背景,对后者的了解有利于加深对前者的认识,而对前者的认识则是后者展开的基础,这就构成了阐释学意义上的循环(不论共时的还是历时的)。
     本雅明的思想博大精深,其渊源与影响更是千头万绪,复杂万端。要全面考察题目中所示的两方面内涵,绝非短短的一篇硕士论文所能完成。因此本文侧重论析第一方面而旁及第二方面的内容,而且,就第一方面的内涵,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也只能就其重要的几个方面展开论述,而并非不重要的一些内容如本雅明的语言观、寓言观、救赎理论、现代主义研究以及他本人极具现代性色彩的人生经历及其自杀等等,就暂且付之厥如了。
     本文主要从三个方面对本雅明的现代性思想进行了探究。第一章从时间观哲学的角度,探析本雅明反对历史进步论的线性时间观;第二章侧重于解析发达资本主义时代抒情诗人乃至一般文人的处境及其命运。第三章主要论述本雅明对艺术理论现代性的建构:古典的灵韵艺术与现代性机械复制艺术的成因、特点及其区别。本雅明的弥赛亚时间观是对历史进步论持否定立场的,但它并非一般地反对现代性时间观,它也体现出一定的现代性时间意识,并与后者既矛盾又相通地纠结在一起。本雅明笔下的抒情诗人也是基于相同的时间意识对资本主义现代性抱持欲拒还迎的矛盾心理。而本雅明既对现代性的机械艺术由衷赞美,又对古典灵韵艺术含情脉脉,也充分展现了他对现代性的徘徊彷徨心态,这些都是与他的时间哲学内在相通,一脉相承的,总之,这三部分既互相独立,又相互渗透,并且从哲学到社会学再到文艺理论构成层层递进的三个方面,从而形成一个整体。
    
     第一章 现代性时间视域下的本雅明
    
     时间,这个让人兴味盎然而又神秘莫测的谜一般的人类主题,它在无形中隐藏着人类的生命密码,规范着人们的生存实践的心理结构。如果我们解开了不同时代不同地域人们生活模式背后所潜隐的时间结构,则可以说在根本的意义上破解了这些人类群体的生命存在的基本祈向,从而能深刻把握其生存的基本样式。——这对于人类个体来说也同样适用。
     如果从历时的范畴,以现代性的角度来考察时间,我们可以发现,在现代性之前的人类社会,其时间多表现为循环往复的圆形时间。中国古代的“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即是如此。历史学家古列维奇写道:“在原始社会,时间不是从过去到将来的线性方式流逝的,它要么是静止的,要么是循环的。因此,每隔固定时间,那早已存在的又会重新出现。”[21]古列维奇认为,这种时间知觉的循环是人类未能摆脱自然,社会生活的节奏依然受到季节变化的控制,与其意识依然服从于季节性的周期循环有关。加拿大当代文化批评家诺思洛普·弗莱在《批评的解剖》中还从文化人类学的角度认为季节的周期变化与文类的循环发展历程具有必然的时间联系,这种联系具体体现在前者作为后者的隐喻上。这种周期循环的时间在古代人生活的周围随处体现:脉搏的跳动、季节的轮回、昼夜的交替、月亮的盈亏、太阳的升降、潮汐的涨落、草木的荣枯和万物盛衰都与人生离合、世代变迁一起,显示出无穷的重复与回旋。即使对于一人一事、一草一木来说有着其独自的不可逆转的发展历程:从新生到成长再到衰朽,但这个体的生命在古代人的心中并未如其形态所显示的那样真正死去,个体的精神已转入新生,进入到象庄子、尼采与博尔赫斯所说的更大更高层次的宇宙循环与大化流行中,经历了时间轮回,生生不息以至不朽。
     随着现代性的来临,人们用理性化的思维对世界进行了除魅(disenchantment,韦伯语),人们不再相信万物的死而复生,神话学的轮回时间被理性的、世俗的线性时间所取代。
    
     第一节 历史进步论的时间观
    
     如果在传统世界,天启神学提供了社会和精神领域的合法性来源。那么在宗教式微的现代社会,其自我合法性确证再也不能来自于神圣的苍穹,而只能是世俗的人类理性。它更具体化为人们对于未来的渴望与向往,现在的存在是为未来的进步奠定必要的基础,现在的意义与价值必须经由对未来的透支想象才能获得确认,这就是现代人历史进步论深处的时间信仰。
     历史进步论是西方现代性历史概念中的基础概念。“现代性”的概念错综复杂,富于争议,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的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在一个不需要时间连续型历史概念,并依据神话和重现模式来组织其时间范畴的社会中,现代性作为一个概念将是毫无意义的。”[22]现代性是以线性不可逆的进步论历史时间意识作为根基的,二者互为表里关系。它的形成与确立过程与理性精神紧密相关。就法国而言,早在1690年到1740年,通过启蒙实现历史的无限进步观念在法国知识分子中就已基本形成,圣·彼埃尔(Saint-Pierre)就在《理性的持续进步概观》中将进步规范为社会趋于完善,并认为人类的理性和智慧将随时间而不断成长,他首次用确定的期限表达了人类进步的远景。伏尔泰则在《论普遍史和各民族的风俗精神》中,第一个明确地提出了历史进步论,并用历史事实对其观点予以论证,他坚信理性和工业将始终处于越来越快的进步中,有用的技术将被改进,使人痛苦的邪恶和蒙昧的偏见,在人们用理性管理国家以及哲学广泛传播的时代将会逐渐消失。在这种进步论的乐观气氛中,卢梭却对启蒙进行了冷静的反思,在《论科学与艺术》中,他认为历史处于退步之中,文明的“进步”同时是人本身的退步。不过卢梭的思想并未阻挡十六、十七世纪主要局限于知识领域的进步观念,向十八世纪的社会生活各个领域的渗透和扩展。这一工作由孟德斯鸠、伏尔泰、杜尔阁积极推动,最后在孔多塞手上集大成。孔多塞认为人的能力的完善在本质上是没有界限的,永无止境的,这种进步或快或慢,但决不会退步,它仅仅受制于行星时间存在。孔多塞最终使得进步观成为18世纪具有普遍主义的、系统而完善的社会历史观念。而以狄德罗、爱尔维修、霍尔巴赫等为代表的百科全书派,则大大发展了进步观念的影响力,使之从知识分子走向人民大众。到了19世纪,进步观则被建立在科学理性的基础上,最终被确立为一种规律。[23]这尤其典型地体现在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中。
     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一书的序言中说:“我们不难看到,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成长着的精神也是慢慢地静悄悄地向着它新的形态发展,一块一块地拆除了它旧有的世界结构。只有通过个别的征象才预示着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24]黑格尔在这里明确意识到,现时代的我们正处于过去已经完全过去、未来尚未全部到来的现在,现时代的当下为人们真切地感知,具有着相当的确实性。不过,这种当下根本都是为每一个即将到来的未来而存在、敞开。因此,当下的现代又同时是过渡性的,其存在的最终合法性根源来自于未来:瞬间的当下的在场不断被扬弃,新时代不断在每一个当下环节中获得新生,每一个当下在未来的证成中获得意义。在黑格尔的现代性时间观念中,在历史进步论的视野下,每一个着眼于未来的当下被高度重视,现代概念[25]在与古代、中世纪的区分中显示出自身的意义,并传达出未来已经开始的信念。在黑格尔这里,现代成为一个时代概念,他将“最近的时期”称为“我们的时代”,“现代”与中世纪的界标定位于发生在1500年前后的三大历史事件(“新大陆”的发现、文艺复兴、宗教改革)上。而“当下”时代的起始日期则是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随着这一光辉灿烂的“当下”太阳的升起,老黑格尔认为,我们来到了“历史的最近一个阶段,我们的世界,我们自己的时代”[26]备受尊崇的“现代”成为一个向着未来而生存的时代,一个向着未来的“新”而敞开的时代。现代性的时间观不仅提供了我们看待历史与现实的认知格式,而且也将人们的工作、生活和奋斗等通通纳入到这样一种目的论的时间叙事之中,被组织在通向未来的时间之流中,从而使其获得价值与意义。[27]
     黑格尔的这种历史观念是通过他的否定的辩证法体现出来的。这种否定的辩证法不是绝对否定的,而是包含着肯定规范的一面。否定与肯定共存于一矛盾体中,世界通过事物内部矛盾因素:肯定—否定的双向运动走向自我发展:否定—肯定—否定的不断绵延的运动过程促使旧事物消亡,新事物诞生,世界就处于这样一个永无止境不停向前的发展过程中。黑格尔的哲学就这样向人们保证了面对未来的乐观向往,坚信旧事物必败、新事物必胜的进步论信念。就这样,一些崭新的概念就尾随而至,如革命、解放、发展、时代、危机、未来等等。如此一来,在现代性时间哲学中,现代与未来概念紧密相联,以致于我们对于过去的理解也需在现在与未来的关系坐标中才得以可能。一言以蔽之,现代性的时间观从前提上规定了作为“当下”的现代的重要性(以标示出其异于传统的“现代性”特性),并进而表达着“现在”在时间链上向将来延伸的想象与希望。
    
     第二节 普鲁斯特时间
    
     本雅明无论是在自传还是评论性的文字中都对线性的机械时间表示了拒绝。他在《柏林的童年》和《柏林纪事》中的回忆并不按编年顺序,也不使用自传的名称。他在《柏林纪事》中写道:“自传与时间有关,有前后顺序,是生活连续流动的过程。我在这里所谈的是空间、瞬间和非连续性。因为,即使是岁月出现于此,它们也是以回忆的瞬间形式出现的。”[28]时间,准确说是编年时间对于本雅明来说并不重要。在他看来,回忆的工作(他称之为“回过头来阅读自己”)瓦解了机械时间。
     本雅明并非想发现过去,而是要理解过去:把过去压缩成空间形式,以使其能够预兆未来,作为普鲁斯特作品的德文译者,本雅明作品的断章残简可以被称作:追忆流逝的空间。本雅明心仪普鲁斯特的作品。普鲁斯特在《追忆逝水年华》中运用独特的意识流手法,让往昔岁月在无意识的回忆中不经意的闪现。时间的连续性在这里被打破,过去的人生经历失去了编年的外表与整体井然的秩序。“普鲁斯特并非按照生活本来的样子去描绘生活,而是把它作为经历过它的人的回忆描绘出来。”“对于回忆着的作者说来,重要的不是他所经历过的事情,而是如何把回忆编织出来。”普鲁斯特区分了“非意愿记忆”和“意愿记忆”,前者就是普鲁斯特所说的mémoire involontaire,它指无意识的记忆,与有意识的“意愿记忆”相比,本雅明认为它更接近遗忘而非通常所谓的回忆,而受到本雅明的看重。但不幸的是,“我们日常生活中有目的的行为乃至有目的回忆却将遗忘的网络和装饰拆得七零八落。”鉴于此,普鲁斯特摒弃了有意记忆,而在触及皮肤与灵魂的灵感、联想、想象与无意识中打捞遗忘的过去。普鲁斯特给出版社的校样稿上添上密密麻麻的补充文字,而已有的错别字却一个没改——这种无意记忆永无休止,甚至在定稿清样的修改中也一再出现。普鲁斯特还曾有意将他的作品出成单卷,分两栏排印,文章中间不分段落。本雅明深悟普鲁斯特的心迹,他评论道,外在“经历是有限的,无论怎么样,它都局限在某个经验的领域;然而回忆中的事件是无限的,因为它不过是开启发生此前此后的一切的一把钥匙。记忆还在另一层面上颁布编织的法则。构成文本机体的既不是作者也不是情节,而是回忆的过程本身。我们甚至可以说作者和情节是记忆连续体中的间断。”[29]就这样,普鲁斯特以内在时间对抗着永远流逝的外在时间,甚而至于“普鲁斯特是呈现给我们的不是无边的时间,而是繁复交错的时间。他真正的兴趣在于时间流逝的最真实的形式,即空间化形式”[30]。如前文所说,作为普鲁斯特作品的德文译者的本雅明,他在生前唯一的自传体著作《柏林纪事》(1932)及其后的改写本《一九OO年前后柏林的童年》(1938)两本书就回应了普鲁斯特的这种时间观。[31]普鲁斯特将盘绕弯曲的时间表达(展示)视为他永恒的目标,而他要在空间化的形式中营建他的这一时间通道,而这一时间通道仅仅在内在的回忆和外在的生命衰老过程的交织中最具开放性:表现出一个繁复交错的宇宙,这又是一个相称对应的具有相似性状态的“通感”(correspondences,朱立元认为应将其译为“神会”)领域。
     “通感”受到浪漫主义者特别是波德莱尔的垂注,他们把“通感”作为对空洞的历史进步论世界下破碎世界的弥合与拯救。与此类似,普鲁斯特的内在时间中呈现出的空间通感也具有另一种统一的意义,“作品的统一连贯即意识的航程(即使每一章都在向后拖延),实际并未受到严重的挑战:贯穿全部冗长的叙事迷宫中的写作之本身,足以含有相当的统一性。有人将其与《精神现象学》(The phenomenology of mind)中的统一性做出可信的比较。”[32]它实现了象柏格森那样的“生命冲动”的“绵延”,从而使“人的灵魂摆脱了时间的缠绕”。本雅明认为普鲁斯特同波德莱尔时间观有一致之处,前者是后者的“恶之花”的心有灵犀的读者。普鲁斯特曾说:“波德莱尔的时间总是奇特地割裂开来;只有很少几次是展露出来的,它们是一些主要的日子。因而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诸如‘一个晚上’这样的语句会在他的著作中反复出现。”本雅明对此也深有同感,他发表了与伽达默尔“节日时间”观相似的理解:“这些重要的日子便是时间得以完成的日子,它们是回忆的日子,而不为经验所标明。它们与其他的日子没有联系,卓然独立于时间之外。”[33]
     普鲁斯特的作品在拒斥外在空洞的连续性时间的同时,他在时间意识的深处重构了破碎世界下的新统一——内在意识的统一,但是这种统一还具有相当虚幻的色彩:内在意识无论多么强大,都不足以一笔勾销外部世界的苦难与缺憾,在某种意义上说,这只能是无视世界的较弱的驼鸟式寂静主义而已。即使普鲁斯特自己,也不能在这种纯粹心造的幻影中安顿灵魂以颐养天年。他不断地逃避从而不断地回忆,回忆的堡垒构筑了他生命存在的历程与根基,但这却进一步加剧了他与现实的孤绝,如此恶性循环,造成了普鲁斯特的羸弱之躯走向早夭。对此,本雅明只看到了其积极的一面,而对另一面却只字不提。也许,本雅明竟至于天真地相信,普鲁斯特是在回忆的充实中走过人生,迎向死亡的,这里只有温静的微笑,而再没有丝毫的不安:哪怕是一颦一蹙。普鲁斯特到死都没能完成他的整个回忆,他也永远完成不了,回忆因生命的终止而被迫终止,回忆在此被强行提供了一个尽头,句号是有了,但却并不意味着完满,普鲁斯特留下的是一个深深的悖论。对于这样一种乌托邦式的时间拯救方式——回忆,米兰·昆德拉就深不以为然。他认为,记忆恰恰不是一种获取,而是其相反的形式——遗忘,“记忆并不是对遗忘的否定。记忆是遗忘的一种形式。”[34]
     本雅明的时间观总体上归属于对抗现代性线性时间的审美现代性时间传统[35]的一部分,除了对这种普鲁斯特式时间的缅怀外,他还表达了另一种独特的审美时间观念——弥赛亚的时间观。
    
     第三节 弥赛亚时间——与现代性时间的纠结
    
     在《爱德华·福克斯:收藏家和历史学家》(1937)一文中,
     本雅明就表现出欲以历史唯物主义来清除历史主义(历史进步论)影响的意图。他认为后者把历史放在空洞的时间中,将历史抽象化为前后相承的静止的连续系列,从而提供了一种永恒化的非历史的历史形象。本雅明认为,必须以历史唯物主义的辩证法取代这种抽象的思辨。他要以“现在意识”突入过去,将历史进步论所遗弃的过去拯救出来,赋予其赎救的意义,从而打破“历史的连续性”观念。在历史唯物主义看来,过去的文化史都是以虚构(假)的静止的意识所构建出来的一个整体幻影。[36]
     在后来的论文《历史哲学论纲》(1940)中,本雅明继续将这
     一主题引向深入。他认为历史主义的线性进步观念是“建立在匀质的、空虚的时间观”基础上的。本雅明意识到,进步观念轻易地允诺美好前景的未来,在历史目的论的建构上开启了以乌托邦形式出现的期待视界,从而摒弃了未来混乱的可能。一味信仰未来,这实质上是现代性意识的堕落。本雅明意识到,未来既可能意味着成功与救赎,也可能是混乱与衰败之源。本雅明提出了历史的辩证法观念:“任何一部记录文明的史册无不同时又是一部记录残暴的史册,正如同这样的史册不可能免除残暴一样,文化财富从一个主人手里转到另外一个主人手里的方式同样沾染着残暴的气息。因此,历史唯物主义者尽可能对它避而远之,在他看来,他的任务就是要逆向梳理历史。”[37]既看到启蒙的文明,又见到启蒙的残暴,这直接启发了后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启蒙辩证法》的写作。“过去带着时间的索引,把过去指向赎救。在过去的每一代人和现在的这一代人之间,都有一种秘密协定。我们来到世上都是如期而至。如同先于我们的每一代人一样,我们被赋予些微的弥赛亚式的力量。这种力量是过去赋予我们,因而对我们有所要求的。”[38]本雅明将犹太思想中的弥赛亚期待和当下意识概念引入到历史思考中来,他认为如果历史唯物主义和这种神学(本雅明将其比作幕后操纵“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木偶的“侏儒”)联系,就能轻而易举地与任何人匹敌,并将战无不胜。于是,历史唯物主义史学,不再象一般史学那样,而“是这样一门学科,其结构不是建筑在匀质的、空洞的时间之上,而是建筑在充满着‘当下’(Jetztzeit)的时间之上。”[39]由此,“现在不是某种过渡,现在意味着时间的停顿和静止。”[40]现在不再象进步论所说的指向未来,不再是在过去与未来之间的一个移动的不确定的过渡点。“现在”(当下)被本雅明作为典型的弥赛亚时间,它包含了整个人类的历史,它是整个人类历史的巨大缩略物,其地位好比人类历史在宇宙中的地位。本雅明从“这一结构中看出了弥赛亚式的事件停止的迹象——换句话说,他看出了为受压迫的过去而斗争的革命机会。”[41]“现在”这一时刻就意味着一个特定的时代从连续统一的历史过程中“爆破出来”,意味着把一个特定的人的生平事迹从一个时代中爆破出来,把一件特定的事情从这个人的整个生平事迹中爆破出来。“现在”既保存又删削去整个历史过程,“现在”保持着自身的独立性,它打破了历史主义的连续性链条,它不再是因果联系的纯粹结果,不再是其中的一个环节,而是标志着一种断裂“历史主义满足于在历史上不同的时刻之间建立因果联系,但任何事实都并不仅仅因为构成原因就具有了历史意义。可以这样说,这一事实是在事后,跨越可能与它相距千百年的诸多事件之后才具有了历史意义的。一个以此作为出发点的历史学家便不再把一系列的事件当作成串的念珠去讲述。相反,他把握的是他自己的时代和一个明确的、早先的时代所形成的结合体。这样,他所建立的关于现在的概念是一个把现在看作透人了弥赛亚式时间的碎片的‘当下时间’的概念。”[42]“因为每一秒的时间都是一道弥赛亚可能从中进来的狭窄的门。”[43]
     本雅明反复强调历史事件的意义只有与当下相联系才是可能的,[44]“人类只有获得赎救才能全盘接受它的过去——也就是说,人类只有获得赎救,其过去的每一刻才是可喜可贺的。”[45]本雅明强调要象犹太教摩西五经所教导的那样不要探解未来,要学会记忆,要在对过去的记忆中重新理解过去。结合现在的对过去的重新理解能给予我们弥赛亚式的力量,“站在历史的高度而理解的东西是富有营养的果实,时间则是包藏在果实中的宝贵但淡然无味的种子。”[46]本雅明将弥赛亚的时间种子包藏在过去的历史中,过去的真实能否被“引用”是当下的使命,而现在能否被拯救则在于是否能使过去复现。因此,在本雅明这是法国大革命的“现时”是“法国大革命把自己看作罗马人的转世化身。它激活了古代罗马,就象时尚使过去的装束重获生机。时尚还是时下的风尚,不管它在多远的灌木丛中飘动;它是倒着跃向过去……在历史的旷野里同样的一跃是辩证的一跃,那就是马克思理解的革命。”[47]本雅明独特的天使形象最好地表达了他弥赛亚时间及其历史哲学,“克利一幅名为《新天使》的画表现一个仿佛要从某种他正凝神审视的东西转身离去的天使。他展开翅膀,张着嘴,目光凝视。历史天使就可以描绘成这个样子。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不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回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他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48]
     另外,本雅明打破历史连续体后,将各种事物从线性时间中提取出来,打破原初语境,予以辩证并置,达到相互说明,以获得新的拯救或解放功能。这种方法在本雅明哲学中有各种不同说法:寓言、辩证意象、星座等等。
     本雅明对历史连续体予以强烈爆破的弥赛亚时间哲学无疑是深刻的,它敏锐地揭示出对连续性时间信仰的谮妄:它空洞地允诺“后胜于今”的未来的美丽,而排除了作为未来的悲剧与哀伤的维度。就此意义上说,现代性的对未来的笃定向往是浅薄的;更有甚者,既然将来的至福令人期待并且是必至的。那么,现实的苦难与混乱也就是其后的甜蜜与团圆的预演,今日辛酸的泪水终将被明日幸福的欢笑所淹没,对现实的隐忍也就是现代性时间哲学的题中之义了,这又见出其表面开拓其实保守甚至不乏残忍的一面。另外,一切生命中真义与不义的存在都遭现代性时间之网过滤筛选、齐一整肃,由此变得空洞而同质。意义与无意义,存在与非存在,也都被时间的黑洞所吞噬,被这架精密的天平称量出同一的重量。在巨大的存在面前,现代性时间只能以单调的标准予以测量并拉齐,这又显示出其本质的无能。本雅明要反抗这种时间的暴政,他取消了对未来的乐观向往,将“现在”时间独立出来,用“过去”的真理对其施行弥赛亚的拯救,无疑显示出其独到的探索。但是,这种“过去”的真理到底是什么,它的承载物又是什么?它终究什么时候会出现?这些都是本雅明语焉未详或者不了了之的。是犹太教的弥赛亚吗?它对于我们这个已然进入“除魔”的世界来说恐怕是令人难以置信的。它有政治、经济等方面具有操作性的承载物吗?本雅明也只是陷于乌托邦的冥想,他找不出他的时间种子发芽生长的道路,只有陷入神秘主义一途:认为也许每一个“当下”会成为弥赛亚降临的时间,但这种说法同样是空洞而茫然的。如果这是他的信仰,自然别人无话可说。但如果我们把它看成本雅明期待的历史事实,那就有理由怀疑它的切实性:本雅明确信的外表下实际上躁动着一颗怀疑主义乃至悲观主义的心脏。指出现代性的病症也许是容易的,但要找出救治之方,却是困难的。因而,整个法兰克福学派在对现代性施以“否定辩证法”,“大拒绝”等英勇行动的同时,却又蕴含着找不到出路的悲凉。[49]也许,现在我们看不到出路,并不意味着后人也找不到出路。因此,他们将自己的工作视为掷向大海的信瓶,无论如何,而对现代性的猖獗,我们并未彻底绝望。而这种置之死地、直面悲剧的勇士般悲悯情怀是值得后人记取的。[50]
     总之,本雅明通过对普鲁斯特时间和弥赛亚时间的论析,目的是打破历史进步论机械时间链条的禁锢,开拓出超越因果联系铁律的自由空间。后者可以说是前者哲学化的版本,是对前者更深刻的阐解。略有不同的是,普鲁斯特的时间将“现时”仅仅作为回忆主体打捞过去的一个立足点:因为回忆总是一个个“现时”行为,但“现时”仅具有虚幻的支撑回忆事件的平台作用,“现时”本身并不参与到回忆之中,并不构成回忆的实质内容。而弥赛亚时间虽然也并未将“现时”归于拯救者本身即并未赋予其本体论的重要地位,它需要立足现在,面向过去,在与历史事件的结合中,让“过去”负担拯救之责。但显然弥赛亚时间的“现时”具有比普鲁斯特时间的“现时”更大的实质性作用,本雅明认为每一“现时”都可能成为拯救的机会,而不应该被忽略。就这一点看,它与历史进步论的对“现在”的看重是一致的。所不同的是历史进步论认为现在终将被未来取代,而本雅明则将目光从现在朝向过去。由此可见本雅明时间观体现出的部分现代性时间意识,它与后者既矛盾又相通地纠结在一块。[51]
    
     第二章 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
    
     在讨论了本雅明的时间哲学之后,我们主要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出发,侧重从社会学角度,探讨对资本主义社会现代性及其时间哲学最为敏感的一群人——抒情诗人所经历的感觉模式与精神心理的变迁和他们基于现代性震惊体验的审美建构。本章还将重点考察发达资主义时代背景下抒情诗人所面临的窘境及角色转换的问题。
    
     第一节 经验与体验
    
     对于传统社会向现代社会巨大的现代性变迁,本雅明是感同身受的,他从人们身处其中的不同的体验方式和感知模式来说明这两种社会的特征。
     本雅明在论述现代人与现代社会相互关系时,曾区分了一组词汇:“经验”(Erfahrung)与“体验”(Erlebnis)。本雅明认为“经验的确是一种传统的东西,在集体存在和私人生活中都是这样。与其说它是牢固地扎根于记忆的事实的产物,不如说它是记忆中积累的经常是潜意识的材料的汇聚。”[52]经验是传统社会的产物,是传统文化心理结构的积淀。生活在传统社会的人们所感受和体验的外部世界基本上是和谐整一的,传统社会中的社群集体与生活在其中的人们充溢着温情脉脉的相生相契的关系。人们处身于相应的文化传统之中,文化记忆、道德规范与社会秩序同人处于自然的互生状态中,不会让人感到有外在的疏异感,使人如鱼饮水而不自知。[53]这是一个自由自在,甜蜜温馨充满着神秘诗意的经验世界——至少在本雅明那里是这样。在这个充满和谐宁静的古典田园诗般的牧歌世界中,人们的经验来自于日常生活积淀下的无意识,它是普鲁斯特所说的非意愿记忆的产物,而且它与我们后文将谈到的“灵韵”息息相关。“气息的光晕无疑是非意愿记忆的庇护所。”[54]灵韵与非意愿记忆都标示出人与自然、物、世界的主客合一的亲密关系。人与人之间在这种亲密团契的传统社会进行着情感与思想的交流,互相表达着切己的经验,这种经验就是一种点点滴滴无意中积累的生活智慧和生命感悟。但是进入现代社会以后,这种经验却逐步消失贬值。现代社会的人们更汲汲于外部世界的开拓与对物质产品的占有,追名逐利成为人们生存的目标,那种灵性的情感交流被人们视如弃履、搁置一边。因此,浪漫派哲人与柏格森都尝试重新“把握一种‘真实’经验,这种经验同文明大众的标准化、非自然化的生活所表明的经验是对立的。”[55]就是说,他们力求寻回已经失落的经验。
     本雅明认为,现在的时代是“一个大规模工业化的不适于人居住的令人眼花瞭乱的时代。”[56]马克思早已揭示出工人在现代工业生产下发生的人与人、人与自我、人与自然、劳动者同机器与劳动产品之间的疏离异化关系。随着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尤其在19世纪出现了D·贝尔所指的两种巨大的社会变化:剧烈的现代社会变迁及其带来的感觉与自我意识的强烈变化。城市的崛起,大众社会的产生,通讯与运输等科技革命所带来的声、光、电、运动、速度等给人们带来巨大的刺激,万物倏忽而过,影象摇移变幻,新事物不断涌现,传统的时空秩序与整体意识被打破,人们陷入对新时空的震惊、迷惘与错乱之中。同时,自我意识也出现了危机,它源自于“宗教信仰的泯灭,超生希望的丧失,以及关于人生有大限,死后万事空的新意识。”[57]随着宗教的去魅,理性地位的凸显,人们在世俗世界一下子难以寻觅到传统社会曾有的人生的归属感及对生命价值的超越性向往,于是发生了身份的认同危机,人生体验趋于碎片化,“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58]
     本雅明同西美尔、D·贝尔一样都敏感到现代性的出现导致的人的感觉心理与自我意识的变迁。不过本雅明又有着独特的思考:他用人类感知模式的嬗变来说明现代社会的质的变迁。
     本雅明认为,前工业社会的感知模式主要是“经验”的,而工业社会则变为“体验”的。与古典乡村社会相比,现代社会时空上的巨大变迁带给人们强烈的外部刺激。本雅明借用柏格森与弗洛伊德的理论,来说明这种刺激所造就的心理特点。按照弗洛伊德的理论,一个生命组织具有两方面的功能:接受刺激与抑制兴奋。这种功能是由生命体自身的具有能量的保护层承担的。这个保护层能抵制或转换外部世界能量的侵入,使生命有机体的能量保持在平衡状态而不致被毁灭。弗洛伊德将此又进一步发展为一种心理体验论。外部世界过度的能量给人的是一种“震惊”感受,“意识越快地将这种能量登记注册,它们造成的后果就越小。”精神分析理论“力图在它们实在刺激防护层的根子上,理解这些给人造成伤害的震惊的本质。根据这种理论,震惊在‘对焦虑缺乏任何准备’当中具有重要意义。”[59]在此意识就缓解、安顿了外部能量侵入引起的“震惊”感受。“震惊的因素在特殊印象中所占成份愈大,意识也就越坚定不移地成为防备刺激的挡板;它的这种变化愈充分,那些印象进入经验(Erfahrung)的机会就愈少,并倾向于滞留在人生体验(Erlebnis)的某一时刻的范围里。这种防范震惊的功能在于它能指出某种事变在意识中的确切时间,代价则是丧失意识的完整性;这或许便是它的成就。这是理智的一个最高成就;它能把事变转化为一个曾经体验过的瞬间。”[60]外部刺激越强,意识就会越有意识地成为反抗刺激的敏感屏障,从而“震惊就是这样被意识缓冲了,回避了,这给事变带来了严格意义上的体验特征,如果它直接在有意识的记忆里登记注册中联合起来,它就把这个事变对诗的经验封闭起来。”[61]由此我们可知本雅明“体验”实质上是指外部事变造成心理震惊并被意识保护防御机制反抗、缓冲过程中的心灵体验,它是一种震惊的心理感受并被有意识记忆封存收编。它不属于既有的经验,而既有的经验在无法同化适应外在的“事变”时也会产生震惊体验。震惊体验具有突发性与疏异性。
     本雅明还将经验与体验分别与普鲁斯行的“非意愿记忆”与“意愿记忆”相联系;“只有那种尚未有意识地清晰地经验过的东西才能成为非意愿记忆的组成部分”[62]。而在“人用经验的方式越来越无法同化周围世界的材料时”[63]所产生的震惊“由于在妥善处理刺激、回忆、梦等方面的训练而变得容易了。”[64]显然经验是由潜意识的“非意愿记忆”所构成,而体验则须有意识的理性方式才能加以组织整理。
     震惊体验已成为现代社会普遍的感知模式,其原因在于大城市“文明大众的标准化、非自然化了的生活所表明的经验”已经取代了传统自然化的、人化的和谐经验,这种经验带给人的是异化的感受、惊颤的体验。它体现在诸多方面:19世纪的许多技术发明,如上条钟表、电话、照相机等都能给人以惊诧之感,它们都有一个让人大吃一惊的特点,“手突然一动就能引起一系列运动”。还有大城市繁忙的交通使行人在来往的车辆中经受一系列的碰撞与惊恐。[65]而资本主义大工业下的工人也经受着飞速运动的机器传送带带来的震惊体验,“过往者在大众中的震惊经验与工人在机器旁的经验是一致的。”[66]另外,它还体现在新闻报道上。报纸的本来意图是使读者把它提供的信息化为自身经验的一部分,但结果却恰恰相反,原因有二,其一,新闻报道的单个新闻条目之间共存于一张报纸之内,但却缺乏必然的联系;其二,新闻报道“没有进入到‘传统’中去”。因此,新闻报纸“把发生的事情从能够影响读者经验的范围里分离出来并孤立起来。”由此,由传统经验奠定的讲故事艺术“由新闻报道代替,由诉诸感官的报道代替,这反映了经验的日益萎缩。”[67]最后,震惊体验还体现在电影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一种对刺激的新的急迫的需要发现了电影。在一部电影里,震惊作为感知的形式已被确立为一种正式的原则。那种在传送带上决定生产节奏的东西也正是人们感受到的电影的节奏的基础。”[68]关于这一点,将在第三章中论及。除了大众艺术电影,在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未来主义[69]和波德莱尔的抒情诗中都可以感受或寻找到大量的震惊体验。“波德莱尔把震惊体验放在了他的艺术作品的中心。”[70]
     对于这些震惊体验所产生的深刻后果,本雅明引用瓦雷里的话说,“住在大城市中心的居民已经退回到野蛮状态中去了——就是说,他们都是孤零零的。那种由于生存需要而保存着的赖依他人的感觉逐渐被社会机器主义磨平了。”[71]频繁的刺激感受让人们见惯不惊,非人化的震惊体验使人见怪不怪,人们变得麻木了、“机器化”了。工人的机械行为就是表明他们“适应了机器,并且只能机械地表现自己”,他们的行为实际上是一种“对震惊的反射”。行人也是如此,如果被人撞了,“他们就谦恭地向撞他的人鞠躬”。这些“震惊”之后的麻木适应又是一种人的异化,在异化中达到与现实认同,而将资本主义历史自然化、永恒化了。而波德莱尔在他的抒情诗中处理震惊的方式则与此迥然不同,他的方法是利用“反思”与“神会”来消除震惊体验。
     总之,本雅明将传统社会与现代社会的根本性差异以“经验”与“体验”两种不同的感知方式来予以确认,充分体现出他的敏锐感受与深刻洞察。尽管对传统社会经验和谐的判断仍不无值得商榷之处,但他对现代社会的非人化、机械化、非自然化的观察与批判则是基本准确的,与马克思主义、法兰克福学派的立场也是根本一致的。
    
     第二节 现代性语境下的抒情诗
    
     传统意义上的表达和谐经验的抒情诗人在现代社会完全成为了异数。灵韵已经远去,现代资本主义的种种因素表明抒情诗生存气候的日趋稀薄。
     首先是抒情诗人不再表现诗人自己,他不再是象拉马丁那样吟咏自我情怀的“游吟诗人”,也不再言为心声,而是成为了某一种创意追求的风格流派的代表。象魏尔伦、兰波都是这样的例子,他们的诗作失去了古典抒情诗圆融明澈的内涵,而只是让公众感到疏离而抽象的“深奥玄秘的形象”。其次,作为读者的大众也逐渐对抒情诗失去了兴趣。这种情况在法国雨果、德国海涅的《歌谣集》之后愈加明显。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是最后一部在全欧洲引起反响的抒情作品”,[72]“对于波德莱尔来说,头戴光环的抒情诗人早成了老古董”。[73]在波德莱尔的时代里,抒情诗人成了一个多余人,他们昔日的神圣光环早已被注重实用的现代社会褫夺打散。最后,作为结果的是整个社会公众对抒情更加冷淡。[74]是否抒情诗人在现代社会就必须缄默不语了呢?也不是。本雅明认为,19世纪的波德莱尔的诗作就抛弃了单纯的抒情性,而引入了“反思性”,具有很强的抽象晦涩特征。波德莱尔的诗具有“惊颤效果”,它是现代社会的产物,它与现代城市生活中的人们的震惊体验和现代大工业生产条件下工人的心理体验是一致的。波德莱尔的诗就是对震惊体验的消化的产物,这种抒情诗“把以震惊经验为标准的经验当作它的根基。”[75]波德莱尔以理智的反思处理突如其来的大量体验,以达到消除体验的震惊,抵御现实的惊颤。波德莱尔以一种反讽的形式写下了他特有的抒情诗,以表达这样的现代性体验:“迷失在这个卑鄙的世界里,被人群推搡着,我像个筋疲力尽的人。我的眼睛朝后看,在耳朵的深处,只看见幻灭和苦难,而前面,只有一场骚动,没有任何新东西,既无启示,也无痛苦。”[76]现代社会给予敏感的诗人的就是这样一种混乱不堪、变动不居的体验,它既充满了苦难,又不无平庸无聊。波德莱尔竭尽全力回避来来自肉体与精神上的震惊,“震惊属于那些被认为对波德莱尔的人格有决定意义的重要经验之列。”[77]波德莱尔失去了传统抒情诗人所具有的人与外界的和谐经验,他难以把握应付变动不居的现实。正如西美尔所说,现代社会不再如传统社会那样是以人与人的直接交往为主要内容,人们对于生活中发生的事件易于预测与控制,而现代社会则高度形式化了,抽象的金钱关系在背后主宰着人与人的实际交往,形式化的抽象社会生活不易为人所把握,人的生命与精神成为这种社会形式控制的奴隶,从而酿成现代文化的悲剧冲突。[78]波德莱尔也正是基于这种悲剧左支右绌地抵御现代性冲突,以晦涩的寓言的抒情诗记录下他体验并消化“震惊”的历险过程。
     总之,“寓言是波德莱尔的天才,忧郁是他天才的营养源泉。在波德莱尔那里,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他的诗不是地方民谣;这位寓言诗人以异化了的人的目光凝视着巴黎城。”[79]巴黎现代性的无孔不入,渗透并扭曲着波德莱尔的抒情诗,这种抒情诗不再是昔日的“地方民谣”,其形式变成了晦涩破碎的寓言,而主题则包含着忧郁之情的异化感受。[80]
     抒情诗人在面对现代社会的“震惊”时,除了以智性反思去减缓、吸纳这种震惊,从而以晦涩抽象的寓言形式予以表达外,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就是力图觅回已然消逝的经验的“灵韵”,在意识的深处重组一个完整的世界。在波德莱尔这里,就是在诗中寻找并运用所谓的“神会”(correspondences)[81]
     众所周知,“通感”一般指艺术心理学中人们在感受事物或艺术品时由于视、听、触、味、嗅觉等感觉器官的相通相似互相影响而形成的艺术想象与联想的心理状态,它更多是作为一种艺术表达手段而被提及。本雅明将“神会”与“通感”(一译“联觉”:synaesthesia)严格区别开来:“普鲁斯将在‘神会’(原文‘通感’,引文改动,下同—引者注)问题上蔑视学究气的文学,他不再对联觉条件下的艺术多样性感到迷惑。”[82]。
     因为“通感”主要是共时的,而“神会”则是历时的,它是一个时间性的概念,类似于柏格森、普鲁斯特意义上的时间:在回忆之中超越于外在的实在时间,一旦我们进入到这种回忆的时间,“神会”的状态就悠然显现:“‘神会’是回忆的材料——不是历史的材料,而是前历史的材料。使节日变得伟大重要的是同以往生活的相逢。”[83]过去的生活在节日的灵性时间中得以复活,一切都变得丰富而善感,充满生命的意蕴,美丽的“山洞、植物、乌云、波浪等意象是从思乡病的泪水里,从泪水的热雾中涌现出来的。”[84]因此,F·杰姆逊说本雅明患上了现代性的怀旧乡愁。[85]本雅明正是在怀旧的乡愁中看到了“波德莱尔的‘神会’所意味的,或许可以描述为一种寻求在证明危机的形式中把自己建立起来的经验。”[86]‘神会’就是挽救已然破碎的现代性经验,它是在时间的追怀中完成这一使命的:“没有同时的神会,……往事的喃喃低语或许能在神会中听到,而它们的真正的经验则存在于先前的生活中。”“波德莱尔让自己向那种在过时的伪装下从他那里逃走的心灵之外的时间表示尊敬。”[87]对于这一点,第一章论述较详,可参考。
     “神会”这种独特体验除表达在时间之中又超越时间的回忆的含义外,它还带有神秘的宗教体悟的意蕴。如果说“普鲁斯特的重建仍停留在尘世存在的界限内,而波德莱尔则超越了它。”[88]《追忆逝水年华》殊少宗教意味,而波德莱尔的诗作则多所宗教体验,“以致力于某些无可挽回地失落了的事情。”比如他的一首命名《神会》的著名十四行诗这样写道:“自然是一种神殿,那里有活的柱子/不时发出一些含糊不清的语言;/行人经过该处,穿过象征的森林,/森林露出亲切的眼光对人注视。”[89]也许是波德莱尔特有的家庭的宗教背景,才使得他对经验的重建,“只有在宗教仪式的范围内才是可能的。”[90]而普鲁斯特作品超越了这个范围,它就把自身作为世俗美的事物呈现出来。波德莱尔的“神会”“记录了一个包含宗教仪式在内的经验的概念,只有通过自己同化这些成份,波德莱尔才能探寻他作为一个现代人所目睹的崩溃的全部意义。”[91]波德莱尔试图寻找或皈依某种神魅的世界以摆渡至现代性的彼岸。波德莱尔诗作的独特之处在于“它能从同样的安慰的无效,同样的热情的毁灭,和同样的努力的失败里获得诗。”[92]
     “神会”还有一层含义:忧郁。波德莱尔的诗句中充满忧郁之情。现实的震惊、经验的无能都导致了人们的“忧郁”。他敏感于机械物质时间的强势推进,他感到在面对现实的“经验的极度无能”时的极端情感——狂怒,而“愤怒的暴发是用分分秒妙来记录的,而忧郁的人是这种计时的奴隶。”波德莱尔在一首诗中真切地描绘了时间的恐怖“一分钟一分钟过去,时间将我吞噬,/象无边的大雪覆盖着一个一动不动的躯体。”[93]但时间的魔咒必须要破除,方法就是怀旧的回忆。本雅明将回忆与“灵韵”(参见本文第三章)相联系。人们曾享有的经验目前正处于崩溃的境地,回忆帮助我们重新寻回逝去的经验。这种回忆就是前文讲过的普鲁斯特式的“非意愿记忆”,“它未必要把自己同一个视觉形象联系起来;它在所有的感性印象中,只与同样的灵韵(原文“气息”引文改为“灵韵”——引者注)结盟。或许辨出一种灵韵的光晕能比任何其它的回忆都具有提供安慰的优越性。因为它极度地麻醉了时间感。一种灵韵的光晕能够在它唤来的气息中引回岁月。这就赋予波德莱尔的诗句一种不可估量的安慰感。”[94]这样“回忆”就蕴涵着传统艺术“灵韵”般的特质:丰富、完整、富于存在的意蕴,它能超脱于现代性的尴尬而跃升于灵性之境中。在这里,时间不再狂暴肆虐,它已经被“极度地麻醉”。于是,在回忆的“忧郁”中,“时间变得具体可感,分分秒秒像雪片似地将人覆盖。这种时间是在历史之外的。就像非意愿记忆的时间一样。但在‘忧郁’中,对时间的理解是超自然地确切的。每一秒都能找到准备插入到它的震惊中去的意识。”[95]这样,本雅明就在忧郁之中使时间停顿,让忧郁之物静静地失效,这与他在《德国悲悼剧的起源》中以忧郁之眼窥破自然历史的“死亡面具”,从而拯救出其生命意义的“寓言”手法一脉相承。
     总之,作为审美心理与写作技法的“通感”与具有丰富历史与存在论意蕴的“神会”相比,前者内涵无疑要单薄许多。但二者在显示完整与联系的意义上则是相通的,这也是译者常常误译、读者容易误解、而本雅明要特别加以区分的原因。本雅明指出“神会”一词来概括波德莱尔抒情诗的重建经验的主题是独具慧眼的,它也揭示出一般抒情诗人面对现实“震惊”而采取突围的一种路径。从本雅明自身诗学体系上说,“神会”这一范畴是从“经验”、“灵韵”再到“震惊”这一概念链条的逻辑终点,“神会”经历了“震惊”条件下的“经验”,“灵韵”的失落,最后向着重拾经验、恢复灵韵的更高层次的起点迈进,这样就完成了一个正、反、合的上升的循环旅程。这显示出波德莱尔、本雅明怀旧保守的一面,但也透露出要直面现实震惊、探索与肯定现代主义的一面。传统与往昔难以割舍,但现代性的强大又使得不能真正完全地回归过去,这表明本雅明矛盾徘徊、分裂的痛苦心情。
    
     第三节 抒情诗人的现代角色
    
     同抒情诗人在遭遇现代社会的震惊体验而失落了完满的经验相类似,抒情诗人的地位在现代社会中也已严重趋于边缘化。如果说在漫长的中世纪和从文艺复兴开始的西欧近代社会的几百年里,艺术家们还可以在宫廷、教会和贵族的庇护下维持较稳定的收入与较高的社会地位,那么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大大加快、社会状态极大变迁的十九世纪(发达资本主义时代),艺术家们就基本脱离了保护者而获得独立,艺术家们在获得自律自由的艺术地位的同时被整个地抛入资本主义商品市场,除小部分文人获得市场青睐外,大部分文人则象波德莱尔那样处于局促尴尬的境地。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是一个“要在全世界灭绝抒情诗的进程”。[96]
     本雅明通过分析波德莱尔揭示出一般抒情诗人(文人)在现代社会中的地位与处境。对于波德莱尔来说,“游手好闲者,流氓阿飞,纨裤子弟以及拾垃圾的,所有这些都是他的众多的角色。”[97]
     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一文中用两章(“波希米亚人”与“游手好闲者”)来勾勒波德莱尔一类的文人在现代社会环境中所处的地位。在“波希米亚人”一章中,本雅明又以“职业密谋家”与“拾垃圾者”两类人来描画波德莱尔的形象角色。本雅明认为波德莱尔与马克思曾论及的“职业密谋家”有相似之处:“要回想起波德莱尔的面孔,就得说出他显露出的与这种类型的相似。”[98]而马克思在一篇文章中将“职业密谋家”与“临时密谋家”划分为无产阶级密谋家的两大类型:与后者有其他正式工作而只是临时参与密谋、参加集会不同,前者“把全部精力都花在密谋活动上,并以此为生”,他们的生活动荡不定,成天与各种可疑之人打交道,毫无规律可言,没有固定的居所,只有密谋者经常会面的小酒馆才是他们歇脚的地方。总之,他们属于巴黎“流氓汉”之类的一群人。[99]波德莱尔的流浪汉的边缘化生存处境正与职业密谋家相似。
     另外,这一类人的生活状况已经预先决定了他们的性格:反复无常,难以捉摸。本雅明还说拿破仑三世虽不属无产阶级,但他的发迹就源于“职业密谋”的行径,他在位期间仍然保持这种密谋的习惯,“惊人的布告、神秘的流言、突然包围和令人捉摸不透的反语是第二帝国‘国家理性’的一部分。”[100]而这些性格习惯也同样可以在波德莱尔的文章风格中发现。波德莱尔表述自己的观点时专断而不容置辩,“讨论不是他的风格;即使论题有明显的矛盾,以致讨论显得必不可少,他也尽量回避。”[101]比如他刚刚将“一八四六年沙龙”题献给“布尔乔亚”,但不久他却以最激烈的波希米亚方式攻击有教养的资产阶级;一八五○年时他还主张艺术不能同功利分开,几年后却又鼓吹“为艺术而艺术”。这些反复无常的性格与职业密谋家是一致的,但这却显示出波德莱尔作为一个文人的自由立场:“他对‘为艺术而艺术’的反戈一击在他自己看来不过是一种姿态,以此他可以宣告他作为一个自己支配自己的文人的自由。”[102]
     还有,职业密谋家“醉心于发明能创造革命奇迹的东西”,他们只靠暴动、密谋、制造骚乱以推翻现政府,而不知道革命的力量来自于无产阶级,来自于对无产阶级的教育。而“波德莱尔的政治洞察力并没有从根本上超出这些职业密谋家。无论他同情宗教反动还是同情一八四八年革命,其表达都是生硬的,其基础都是脆弱的。”[103]波德莱尔与他们的相同之处是都只知道不断地破坏、反抗、革命。他“所表达的不如叫作煽动的形而上学”,[104]“甚至是马克思在密谋者身上遇到过的恐怖主义的白日梦也能在波德莱尔身上找到相应的东西。”[105]除了“破坏性的冷嘲热讽”外,他们找不到也意识不到更好的反抗的方法。波德莱尔写道“一旦我重获那种偶尔有过的朝气和力量,我将用骇人的书发泄我的愤怒,我要使整个人类起来同我作对。其中的快乐能给我无限的安慰。”[106]本雅明对此评论道:“这种压抑着的暴怒……是半个世纪的街垒战在巴黎职业密谋者身上培育出的激情。”[107]而巴黎街垒有着革命的传统,是密谋者活动的中心,波德莱尔因此对它深怀敬意,他“在告别这座城市前并没有忘记参拜一下街垒,他记起了一筑起街垒的神奇的石头,当然这些石头是‘神奇的’,因为波德莱尔的诗只字未提那些搬动它们的手。”[108]波德莱尔以他的作品象职业密谋者那样发泄对世界的愤怒,他们歌颂暴力及其象征街垒,却忘了搬动街垒的手——无产阶级。
     由于都处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与商品经济的对立面和都有着不稳定的社会地位,波德莱尔的处境与性格与职业密谋者有许多相似之处。本雅明还进一步将“拾垃圾者”的形象与波德莱尔这一类文人联系起来。“当然,一个拾垃圾的不会是波希米亚人的一部分。但每个属于波希米亚人的人,从文学家到职业密谋家,都可以在拾垃圾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他们都或多或少地处在一种反抗社会的低贱地位上,并或多或少地过着一种朝不保夕的生活。在适当的时候,拾垃圾的会同情那些动摇着的这个社会的根基的人们。”[109]在波德莱尔著名的《拾垃圾者的酒》中写道,“常看到一个拾垃圾者,摇晃着脑袋,/碰撞着墙壁,像诗人似的踉跄走来,/他对于暗探们及其爪牙毫不在意,/把他心中的宏伟意图吐露无遗。”波德莱尔在此看到了诗人与“拾垃圾者”形象的相通处,他们有着共同的“踉跄”步态和反抗的“宏伟意图”。拾垃圾者由于“新的工业进程拒绝了某种既定的价值”,于是他们“便在城市大量出现。他们为中产阶级服务并在街头构成了一种家庭手工业。拾垃圾的对自己的时代十分着迷。”[110]拾垃圾者与波德莱尔一类文人都是新的工业进程下的产物,他们都有着关注自己的时代的现代性意识,共同担负着“对穷人的最早的关注”,这部分出于他们共有着生活朝不保夕的低贱的社会地位。另外,诗人的写作与垃圾也有关联,“诗人在荒漠的街道上从词、片断和句头组成的幽灵般的大众中夺取诗的战利品。”[111]诗人们象拾垃圾者一样聚敛被城市遗弃、丢失和踩碎的东西,并“分门别类地收集起来”,“仔细地审查纵欲的编年史,挥霍的日积月累”,然后将这些垃圾在“工业女神的上下鄂间成形为有用之物或令人欣喜的东西。”诗人的写作内容就是加工城市的“垃圾”,发掘和拾捡资本主义现代性所掩盖与遗弃的东西,而其写作过程也深蕴着拾垃圾的隐喻,“两者都是在城市居民酣沉睡乡的时候孤寂地操着自己的行当,甚至两者的姿势都是一样的。”[112]波德莱尔走路时僵直的步态,就是“诗人为寻觅诗韵的战利品而漫游城市的步子;这也必然是拾垃圾者在他的小路上不时停下捡起碰到的破烂的步子。”[113]
     并且“拾垃圾者”有时也会同情无产阶级的反抗,尽管他们之间根本不同,“拾垃圾者”与“职业密谋者”也有很多相似之处:“他在他的梦中不是孤独的,他有许多同志相伴,他们同样浑身散发出难闻的气味,同样尸冷战场。他的胡子垂着象一面破旧的旗帜。在他四周随时会碰上mouchards(暗探),而在梦中都是他支配他们。”[114]“拾垃圾者”在这里成了正在战斗的“职业密谋者”,这种悲壮乃至悲凉的背景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的无望的抗争姿态又何其相似乃尔!
     诗人以拾垃圾者的“僵直的步态”漫游城市而寻觅“诗韵的战利品”,于是诗人又有了一个与他相似的形象出现了——漫游者,本雅明称之为“游手好闲者”(flaneur)
     游手好闲者也就是“游荡者”,他就是在人群中游荡但又以清醒独立的姿态对人群进行观察的人,游手好闲者经常出没于19世纪中叶巴黎的连接室内与街道交接处的拱门街。拱门街可说是现代性的杰作:他是两侧由豪华商店组成的通道,顶端用玻璃镶嵌、钢架支撑、汽灯垂吊,地面则由大理石铺垫。这种宽阔的街面适宜游荡者倘徉其中,而在第二帝国的豪斯曼主持改建巴黎之前,宽阔的街面很少,因而“游手好闲者”也并不多。
     游手好闲者在拱门街倘徉时要遭遇到大量的人群,因此,游手好闲者与人群的关系就成为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爱伦·坡在小说《人群中的人》中表明了“人群中的人”在独自一人时就会感到孤独落寞、不自在,因此他要到人群去,隐藏到人群中。[115]爱伦·坡有意混淆了离群索居的人与游手好闲者之间的区别。而波德莱尔则将“游手好闲者”称为爱伦坡意义上的“人群中的人”。但本雅明指出波德莱尔本人实际上“喜欢孤独,但他喜欢的是稠人广众中的孤独。”[116]因此波德莱尔将“人群中的人”与“游手好闲者”相提并论是不恰当的,“人群中的人绝非游手好闲者。在人群中的人身上,沉静让位于狂暴行为。”[117]本雅明在这里对“人群中的人”与“游手好闲者”做了细腻区分。其关键在于个人面对大众所处位置的不同,前者全身心投入到热烈狂暴的人群中,他以人群为家,丝毫不能脱离人群而自存。而后者在置身于人群的同时,却有着清醒的超脱意识,能入得其内出得其外。“游手好闲者行走在人群之中,他的脚步是一个‘个人’的脚步。在人群中找寻审美瞬间的同时,他仍然拥有思索的私人空间。因此,游手好闲者与人群的关系必定是经由中介而形成的。[118]
     游手好闲者是社会的边缘人:“游手好闲者依然站在大城市的边缘,犹如站在资产阶级队伍的边缘一样。但是两者都还没有压倒他。他在两者中间都不感到自在。他在人群中寻找自己的避难所。”[119]本雅明还将游手好闲者与人群的关系引申比喻为知识分子与大众的关系,本雅明认为出生于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要将自身政治化,但无产阶级化的知识分子并不是也不可能成为无产阶级,当然也不属于资产阶级,他是资产阶级的反叛者。知识分子是思想界的游手好闲者,是介于无产阶级与资产阶级之间的独特群体,发挥着特殊的政治化功能。
     总之,本雅明通过提供密谋家、拾垃圾者和游手好闲者等形象以隐喻的手法形象说明了现代诗人(文人)所处的边缘地位与尴尬处境,比喻新奇而独特,从方方面面描绘了现代文人的不同面相:“职业密谋家”偏重于说明现代文人的性格与精神气质,“拾垃圾者”则主要说明了其写作特征及过程,“而游手好闲者”则集中显示了其至少是形式上的自由生存状态。
     诗人在现代社会是一个踉踉跄跄行走在人群中的没有光环的孤独者,这里涉及到一个重要原因在于诗人所无法摆脱的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他们每一个都必须把自己的作品看作商品以推向市场获得报酬。“波德莱尔明白文人的真实处境;他们象游手好闲之徒一样逛进市场,似乎只为四处瞧瞧,实际上都是想找一个买主。”[120]诗人作为游手好闲者在随意漫步寻求诗意的素材时仍一刻忘不了他是靠出卖劳动力以换取报酬的人。本雅明说明了资本主义艺术市场的发展历程: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在十九世纪“使创造的形式从艺术中解放出来”,就是说某些艺术样式开始脱离传统艺术而进入到商品市场中,而作为土木工程的建筑艺术是这一解放的先行者,接着是复制自然的摄影,这些靠新技术推动的艺术已经将自己实用化“准备成商业艺术。”而其他一些技术含量不高的艺术如文艺专栏和诗歌都即将进入市场。[121]从19世纪30年代末报纸专栏开始强劲崛起于文化市场(而在此之前的“一个半世纪中,日常的文学生活是以期刊为中心开展的”)[122]报纸取代了期刊成为人们日常文学生活的中心。报纸通过降低订金、刊登广告和连载小说使自己彻底地商品化了。而文人也在此过程中确立了自己的商品生产者的地位。报纸必须千方百计吸引读者以提高订阅量并最终获得巨额广告费,而吸引读者最好的办法是提升报纸内容的可读性,于是报纸专栏和连载小说的分量剧增,专栏稿费也随之大幅提高。有些作家如欧仁·苏、拉马丁就以刊登在专栏上的小说获得巨额报酬和响亮的名声。随之,作家会利用自己的名声开拓财源,并走向政治名利场,尽力满足自己的政治野心。而政府也会利用他们为自己的政策作宣传,如此文人与政治的勾结被本雅明视为“腐败的新形式”。[123]但这并非普遍情况,更多的是象波德莱尔一类文人“很少有机会使出版商接受他的稿子。”[124]他们对文学市场不抱任何幻想,从而完全屈服于出版商,很难维护自己的合法权益,必须不论人家出什么价都得卖。“在文学市场上,波德莱尔最终也只占了一个很糟的位置”。因此波德莱尔把他那样的文人比作娼妓,“为钱而干的缪斯”,他们不得不用诗人的自由换来冷酷的现金,这样不自由的尴尬地位实在令人唏嘘不已。[125]
     最后,须要特别说明的是,本章中所涉及的无论是现代人从“经验”到“体验”的感受模式的变迁,还是现代抒情诗的内容转换,抑或是抒情诗人的现代角色的定位等等内容,都是以本雅明视野中的波德莱尔为典型个例(也可以是本雅明的自况)展开的。本雅明可说是波德莱尔的异国知音,他是后者《巴黎即景》的德文译者。本雅明对波德莱尔和其人其作的评论与鉴别很多都是切中肯綮的,比如他对波氏“波希米亚人”的压抑处境和反抗精神的描绘,对波氏等现代文人象“游手好闲者”一样张望和沉思的生活方式的揭示,对波氏诗作基于震惊‘忧郁’体验而作出的“反思”与“神会”的调整的深刻论述,特别是对波氏诗作中独具的现代意识的发现(“在波德莱尔那里,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题材。”)等,这些都是显示出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的深入的了解与把握。但我们也应该看到,本雅明研究波德莱尔的目的并非止于研究对象本身,而是要透过后者显示出在发达资本主义条件下的抒情诗人(乃至一般现代文人)的普遍境遇,因此本雅明的波德莱尔研究就不是也不需要对后者作出全人全作的全面评论,而只是从偏于社会学的角度(这也是本雅明更大的“巴黎拱廊”计划的角度)发掘出波德莱尔及其诗作的内涵,而其他一些内容诸如波氏对象征、化丑为美等艺术手法的运用、对散文诗体裁的关注、对精粹语言的磨炼等诗作本身的价值则被忽略了;另外,波德莱尔的纨裤子弟的真实生活及其诗作中富于宗教感的深渊意识也不在本雅明的法眼之内,这也正好说明了洞见与盲视并存,哪里有发现那里就有遮敝的道理。
     总之,本雅明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论波德莱尔》中通过波德莱尔这一样本为我们全方位展示了在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现代性语境)中抒情诗人的身心遭遇、生活方式及所做出的反应与调整。19世纪的资本主义无论在商品市场还是在交通运输、城市建设等方面都有着迅猛发展,这一切让沉浸于昔日田园牧歌式和谐经验之中的抒情诗人猝不及防,迫使他们遭遇一系列震惊式体验。现代生活的剧变一方面使现代文人们的既有经验严重贬值,一方面也使他们的社会地位迅速边缘化了。这些震惊体验的主题在现代抒情诗中得以表达并被诗人以反思与怀旧的方式予以清除,从而使诗人受创的身心得到安抚。抒情诗人被现代社会安置在“波希米亚人”、“游手好闲者”的卑微地位,他们成为现代性的弃儿。表面上,抒情诗人成为资本主义社会可有可无的多余人,但正是他们才能承担起救治疲弱的现代性的“现代英雄”,他们的反抗意义重大,他们的地位举足轻重——他们是现代性病体上的“牛虻”。

   
 第三章从灵韵到机械复制
    
    本雅明被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美国的最大代表弗里德里希·杰姆逊称为:“20世纪最伟大、最渊博的文学评论家之一”[126],特别以其机械复制艺术理论著称于世,他独创性提出了古典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区分在于“灵韵”(Aura)[127]的有无等观点。
    
    第一节灵韵理论
    
    本雅明认为传统艺术最为根本的审美特性在于“灵韵”。但对这一重要概念,本雅明语焉未详,就像艺术“灵韵”自身特质一样模糊朦胧,迷离惝恍。“很多关于本雅明这篇文章(指《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的讨论,都致力于使他那关于传统和使艺术作品在传统中获得崇高地位的‘光晕’这一概念中的思想观念转化为一个清楚明白的定义。当这些努力失败时(它们注定会失败的),人们便悲叹不己。我们之所以无法把本雅明的这一思想归结到确定的类别之中,其原因就在于,他的这一概念是随时间的流失而不断变化的。”[128]诚然,Aura之所以有如此繁多的中译,根源之一也在于本雅明的定义不明及此一概念内涵的丰富性。
    “灵韵”这一概念首次出现在本雅明1931年的《摄影小史》中,提到老的人像照片具有一种“灵韵”。四年后,在他写出的《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将“灵韵”的思考上升到艺术的命运的高度。
    在《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本雅明对“灵韵”作了两种描述性的定义,先就“历史事物(对象)”即艺术作品角度提出“复制过程中所缺乏的,可以用氛围(Aura)这一概念来概括:在艺术作品的可技术复制时代中,枯萎的是艺术作品的氛围。”[129]然后就自然(事物)对象的光韵概念去加以说明,提出,“我们把前者(自然事物的Aura—引者注)定义为一定距离外的独一无二显现——无论它有多近。”[130]
    前者从历时角度说明了灵韵随着机械复制艺术的兴起而导致的衰落乃至沦丧的过程及其原因,后者则探讨了灵韵的本体性特征。但灵韵所具有复杂蕴涵却远甚于上述两个方面。有关灵韵的论述集中在《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下简称《作品》)一文,另外散见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等文中,本雅明主要从以下几个层面使用“灵韵”一词。
    从艺术作品的存在形态及其特征上说,灵韵指具有相对于即便是最完美的复制品也不具有的“此地此刻(HierundJetzt)”性即“本真性”(Echtheit),“本真性”的获得首先来自于艺术品“独一无二的诞生地”,艺术品一旦脱离艺术家之手取得独立存在形态,其诞生的刹那所获得的自然时空,历史语境都具有不可重复不能取代的此地此刻的独一无二性,甚至可以说,是“这一个”艺术家在“这一”环境“这一”心境创造“这一”艺术品的“这一”过程等等都显示出艺术品的“此时此地”的独特性。其次来自于艺术品的生存史。艺术品存在时间上的展开“体现着历史”,又“受着历史的制约”,它体现在“包括作品的物质结构在时间中所起的变化,而且包括作品可能从属的不断变换的占有关系所发生的变化。”[131]前者主要指随时间演替而发生的构成艺术品材料如纸、墨、铜、铁、颜料等物理因素的变化,这可以通过C14等化学或物理分析来测定与探究,而赝品或复制品是不能适用于这一手段的。后者主要指艺术品在历史上不断延续的不同所有者(收藏者)的情况,[132]这成为了艺术品“传统的一部分”。另外,艺术作品的历史还包括更多的东西,诸如其摹本的种类及数量等。
    总之,灵韵在此意义上指事物的“权威性”,[133]“一事物的本真是它从起源开始可流传部分的总和:从物质上的持续一直到历史见证性。”[134]灵韵艺术具备它自身的独特美满性,它无论是在仪式(巫术与宗教)中呈现,还是由传统的讲故事者道出,[135]抑或是戏剧舞台上生动连贯的表演,它都与所由产生的时空紧密关联,正是在一种特定的氛围中,形成和产生了艺术的灵韵。
    就对传统艺术的欣赏而言,灵韵指审美心理上的距离感。如前所引,灵韵是“一定距离外的独一无二呈现”,在《作品》的第一稿中,本雅明还特别强调了这是一种时间,空间上的距离感。[136]“夏日午后,悠闲地观察地平线上的山峦起伏或一根洒下绿荫的树枝——这便是呼吸这些山和这一树枝的氛围。”[137]本雅明引喻取譬地道出了灵韵的特征:山与树枝的灵韵是在午后暖暖的阳光中,在困乏与清醒交融的精神状态下,在平和宁静的心理气氛里,悠闲自得地对地平线上的远处山峦与近处绿荫中的树枝予以审美观照:无论时空的远近,审美观照的对象总与观照主体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感:在若即若离的审美状态中把握、涵咏远山合黛、绿荫树枝,暗影浮动、光韵驳杂的情致悠远的景色,具有似有若无,虚实相生的有似于中国艺术的氤氲意境的特征。[138]本雅明还在另一处从人物自然关系的角度谈到了灵韵具有的主客体交流特征:“气息(即‘灵韵’——引注)的经验就建立在对一种客观的或自然的对像与人之间的关系的反应的转换上。这种反应在人类的种种关系是常见的。我们正在看到某人,或感到被人看着的某人,会同样地看我们。感觉我们所看的对像意味着赋予它回过来看我们的能力。”[139]于是灵韵成了“自然地围绕起感知对象的联想”[140]它强调了人与自然的亲密和谐的融洽关系。[141]
    从艺术作品的审美功能着眼,灵韵讲的是指作为传统艺术基础的膜拜价值(德文:Kultwert,英文:Cultvalue)。(关于这一点后文将详细论述)
    本雅明灵韵范畴囊括心理学、哲学、艺术学等诸多学科,它提出在区分传统与现代艺术的审美属性方面有着重要意义,这是本雅明的一大贡献。但他的灵韵本真性理论是建立在艺术起源的巫术说基础上的,这种巫术论本身大有可疑之处。史前艺术带有巫术动机只能说明巫术与艺术的交织的双重性。现今的考古资料还无法证明巫术是否先于艺术而发生,而且并非所有的原始艺术都与巫术有关。更为重要的是,作为宗教意识萌芽的巫术,是与萌芽的审美意识同步产生并相互渗透,相互促进的,因此巫术说并不能完整解释艺术发生之源。但巫术确与原始艺术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以此断定艺术“本真性”存在着巫术宗教的仪式根基,也还差强人意。本雅明的二元对立思维方式也让他走入非此即彼的极端,在复制过程中,并不是如他所说,灵韵就完全消失了。在对照相摄影艺术进行分析时,其实文中所指的摄影复制品极为狭窄,只限于对已完成的艺术品的影像复制,如将一幅名画拍下来。本雅明在这里混淆了通过摄影而得到的艺术复本与摄影艺术作品之间的差别,后者并非艺术复本而是原本本身之一。作为摄影艺术的作品就是照片上一幅幅图像及其带给人的活生生的感觉。摄影师将他的摄影作品大量冲洗并一视同仁地作为作品出售,这时,照片之间完全相同,都具有本真性,不存在谁复制谁的问题,否则只能认为被复制品是底片或者是第一张被洗印出的相片了。在电影拍摄过程中,演员缺乏与观众的现场交流及一气呵成的完整表演因而确实丧失了戏剧舞台上特有的灵韵,但他们的交流对象并不只是机器,还有导演,摄影师等,这些艺术的专家们代替观众出现,抵消了演员因为缺乏观众而产生的恐惧,并首先对电影作品作出反应和处理不能因为台下观众眼中围绕演员的氛围消失而认为围绕他所扮演的角色的灵韵也随之消失了。相反,在镜头前,由于意识到拷贝将大量发行,会有难以想象的人数看到自己的表演的心理会产生出一种全新的灵韵,而且在观众眼中,银幕上的角色演员与自己有着若即若离的距离,也会产生灵韵的神秘。电影公司就利用这一点,采用“明星制”以明星崇拜代替对神灵的崇拜。这一点本雅明也不得不承认:“为了弥补氛围的萎缩,电影在摄影棚外制造出‘名人’(personality)。”[142]因此,有人就说,“有个问题是公开的,那就是本雅明是否没有发觉那个现在依附于艺术作品的复制的从属性的‘灵气’”。[143]确实,本雅明对于复制艺术中可能存在的“灵韵”缺乏思考。
    另外,艺术原作确虽体现出独特的“灵韵”。但机械复制的出现与艺术世界的“灵韵”消逝并不存在直接的因果关连。比如年画在现代情境下的“灵韵”的丧失,其根源并不在机械复制之弊,而在年画本身:是滋生年画的土壤变质了,年画所精心珍藏的历史文化记忆对现代生活而言,已经不合时宜了。因而是社会文化心理氛围的变异,才导致了年画艺术现代的困境,这说明了机械复制的非决定性品格。“因此,人们把一切艺术中美学意蕴失落的现象仅仅指向技术发达时,有失公允,甚至是对社会进步的自我否定。技术可以使艺术更加精致,复制同样可以使艺术更加完美,关键在于审美主体自身。因为无论技术怎样发达,记忆都是最重要的。有了记忆,艺术才充满底蕴和生气,才能让人回溯和瞻望。”[144]
    
    第二节机械复制时代的典型艺术——电影
    
    虽然本雅明认为“平版术的出现”使“复制技术达到了一个全新阶段”[145],但他更强调摄影术的作用,认为它是“第一种真正革命性的复制手段”。[146]传统的灵韵艺术的本真性在遭到大规模机械复制冲击后花果飘零,消散殆尽。本雅明认为尽管自古就有复制技术,如古希腊人掌握的两种工艺:浇铸和制模,中世纪的木刻、铜版、蚀刻,但其复制的规模与范围都不算大,还不足以威胁到艺术原作“本真性”灵韵。但随着19世纪初期平版术的发明,机械复制时代开始来临。其后的石印术、照相术、声音复制术与早已有之的印刷术一起,从文字到图像、声音开辟了全方位的艺术的机械复制时代。[147]机械复制使艺术作品的副本大规模大范围得以诞生,复制品能随时随地出现在欣赏者面前,为欣赏者所把握、占有,从而满足了“大众强烈希望事物在空间上和人性上更为‘贴近’”的意识,对原作所保持的距离感消融了,艺术原作质的独特性被统计学上的复制品的大规模的量所摧毁。本雅明认为,与艺术品植根于神性,具有独一无二性与持续性(永恒性)不同,后者则是可重复性与暂时性交织。新的艺术用人代替了神,用大量复制发行降低了本真性,灵韵也随之消散了。比如通过留声机、收音机、磁带、CD、MTV和MP3等复制方式欣赏音乐,它可以不受教堂音乐或大厅交响乐需要的时空限制,而复制的《蒙娜丽莎》可以离开卢浮宫,挂在欣赏者自家的客厅里自由欣赏。正如英国学者约翰·伯格在《视看的方式》一书中说过的:“每一幅画的独特所在曾经是它所处的场所的独特所在的一部分。某些时候画是可以移动的。但是,它绝不可能同时在两个地方被人观看。”[148]本雅明认为摄影的复制恰恰实现了这一点,它以量的呈现否定了绘画的独特存在。
    本雅明的电影观是受他的艺术生产理论辖制的。在写作论电影的《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1936年)之前不久,他在《作为生产者的作家》(1934年)著名演讲中详细阐释了他的艺术生产观。
    本雅明是在实现了他思想上的“马克思主义转向”后才写作《作为生产者的作家》的。他是用他所理解的但与实际有相当距离的马克思主义来看待现代社会的人类艺术活动规律的。本雅明认为,艺术创作过程同物质生产过程一样,艺术家就是生产者,艺术品就是商品,而艺术创作技巧构成了艺术生产力。艺术生产者及其消费者之间则构成了艺术的生产关系。一定的艺术创作技术代表了艺术的发展水平。艺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决定了人类艺术活动的性质及其特点。本雅明特别重视技术在整个艺术生产系统的决定性作用。“技术这个概念是这样一种概念,它使文学作品接受一种直接的社会的因而也是唯物主义的分析。同时技术这个概念也是辩证分析的出发点,从它出发,内容加形式的毫无结果的对立就可以克服。此外,技术这个概念还包括了正确倾向性和质量之间的关系的指导思想……如果我们刚才可以说一部作品的正确的政治倾向性包括文学的质量,因为这包括了文学的倾向性,那么我们现在就可以更清楚地断定,文学的倾向性就存在于文学技术的进步或者倒退之中。”[149]
    本雅明一方面说“技术”既包括作品的‘内容和形式’,包括主观‘倾向’和作品‘质量’,看似无所不包。另一方面,他又将文学的主观倾向归于“存在于文学技术的进步或者倒退之中。”在此,我们容易将“技术”误解成艺术创作所必须的纯粹的客观物质条件:如笔墨、纸张、印刷、摄影乃至网络多媒体,从而将本雅明判为技术主义文论家。原因在于如此理解则上述关键段落会产生明显的语义矛盾:确保作品主观的正确思想倾向是无论如何不能简约为纯客观的物质条件的改善上。尽管本雅明确有强调技术的变迁如机械复制的出现对艺术创作的产生的巨大影响,但他还不至于简单到将艺术创作的动力仅仅乞灵于技术发展一项上。如他对苏联作家参与现实斗争的肯定、对艺术家要象布莱希特那样不断革新艺术创作技巧的要求等,就表明了他并未忽视艺术创作的主体作用。更何况对同是机械复制时代下的法西斯“政治艺术化”,他自觉地提出了以另一种无产阶级的“艺术政治化”去加以抵抗,他看到了机械复制艺术并不总是进步的。由此看来此处“技术”既包括物质技术的内容,又包括作家主观的创作技巧与思想倾向。
    当然本雅明对现代物质生产手段的进步对于艺术创作产生的巨大影响是有深刻的认识的。艺术的典型代表电影为例,阐明机械制作的电影如何击碎传统戏剧表演的独特灵韵的。本雅明从他的艺术生产理论出发,对由艺术生产力的革命而诞生的新艺术样式电影投注了很大的热情。
    本雅明是在与电影相似的艺术形式戏剧的比较中展开对前者的论述的。
    本雅明认为,总的来说,戏剧和电影演员是面对各自不同的对象进行表演的:观众和机械。戏剧演员直接面对观众,他能根据观众的反应即时作出表演上的调整,以实现与观众的双向交流,从而有效激起观众的共鸣,而电影演员则没有这样的长处,“由于电影演员本人并不面对观众,他便不能够像舞台演员那样,一边演出一边使自己的成就适应观众—这是舞台演员所独具的可能性。”[150]电影演员的表演要面对镜头,要受到机械的操纵,极大地受制于机器的属性,并经过剪辑师的重新剪裁排列,“演员的成就要经受一系列的视觉检测。”[151]戏剧演员虽也需要一些机械设备如灯光、布景等,但他的表演主要还是受自我操纵。而且,戏剧表演是一个过程整体,须演员沉浸到角色之中,深入体会角色的思想情感,并一气呵成完成整场表演。而电影演员面对机械所创造的仅是表演的片断,因此他难以沉入角色与角色认同。
    最后,电影最彻底地被置于商品世界中,不仅是表演,电影演员的肉身、爱好、性格等全方位成为了商品,而且这种商品化的过程也难以为演员所直接把握,“观众就是构成市场的买主,电影演员不仅用他的劳动力,而且用他的肌肤和毛发,用他的心灵和肾脏进入到这个市场中,这个市场在电影演员为其作出努力的瞬间很少能为他所把握,就像它很少为企业中制造出的某件物品所把握一样。”[152]
    可见,本雅明是较准确地把握住了电影这一新兴艺术的本质特点的。就现代性的观察角度,我以为在电影与戏剧的对比中可以见出现代技术使电影利用拷贝带来比戏剧艺术远为广泛的传播优势,它也是适应着由于交通与通信工具飞速发展而带来的时空大大扩展了的现代社会的艺术审美需求的。
    如果说本雅明着重从演员表演的角度对电影与戏剧进行比较并指出电影的基本特征的话,那么本雅明还从电影摄影师与观众角度更深入发掘了电影艺术的一些特点。
    首先,本雅明指出了电影不同于绘画的外部显著特征:区别于静止的绘画画面,电影的画面是运动的。“幕布上的形象会活动,而画布上的形象则凝固不动的。”[153]其次,就二者同所描绘对象的距离关系看。绘画与其描写的对象是相互外在的,它们之间始终保持着距离,从整体全貌角度去表现对象。而电影则不同,能够深入到事物的内部,做穷形尽象的了解,然后再把这各个细部打碎,运用蒙太奇的手法,按照摄影师的主体性原则予以重新组合。本雅明这样说道:“画家在他的工作中与对象保持着天然距离,而电影摄影师则相反地深深沉入到给定物的组织中。他们两者所展现的形象是有很大差异的。画家提供的形象是一个完整的形象,而电影摄影师提供的形象则是一个分解成许多部分的形象,它的诸多部分按照一个新的原则重新组接在一起。”[154]由此使得电影比绘画能更为精细地描绘事物,而且电影既然能够更为深入地表现细节,且能多方面变动组合,其艺术视角就显然比单一的绘画丰富得多。“电影所展示的成就比绘画或剧场所展示的成就精确得多,而且它能放在更多的视点中去加以分析。”[155]这实质上是指绘画与电影在艺术表达效果上的不同。另外,就二者的接受情况看,电影基本上是在群体中被观赏的,而绘画的欣赏对象一般情况下只能是个人。“绘画无法像以前适用建筑艺术,适用于叙事诗,而现在适用于电影那样成为一种群体性的共时接受对象。”[156]在此我们不能对本雅明求全责备,以诸如家庭电影院适合个人观看、而巨幅绘画也不排斥集体观赏例外情况来质疑本雅明的分析,因为本雅明的结论是建立在一般情况之上,特殊偶然的情形并不值得过多地考虑。当然,对于电影与绘画的不同,本雅明的论述不可能面面俱到。绘画作为平面的空间艺术,由于其篇幅的限制,更多只适于表达静态的有限的事物,即使能表现动态的事物,也不能做有相当长度的连续描摹,而主要只能裁取其最富特征的一幅或几幅画面。而作为时间艺术的电影同时拥有空间特性,不论是事物的动态抑或静态,现实或者虚拟,电影都能更为深广地予以表现。另外,电影的叙事功能是绘画远远望尘莫及的。诸如此类的不同,本雅明都未能注意到,但他确实独创性地发现了电影多方面的本质特征,并揭示出电影所独具的特殊意义和价值。
    本雅明认为电影具有以下几个方面的独特意义与价值。首先,电影通过拍摄、剪辑、放映等独特的技术手段,为我们展现出在日常生活中看不到的意识不到的异样图像,扩大并加深了人们的视觉世界,并丰富了观众的知识视野。这是其他艺术样式难以企及的。“电影摄影机凭借这一些辅助手段,例如通过下降和提升,通过分割和孤立处理,通过对过程的延长和收缩,通过放大和缩小进行介入。我们只有通过摄影机才能了解到视觉无意识,就象通过精神分析了解到了本能无意识一样。”[157]
    除了扩展日常现实所不具有的“视觉无意识”世界外,电影还具有超越日常现实平庸、呆板、机械的一面,通过对现实图景的剪辑,分割与重组,创造出富于意义与生命情怀的“非机械”一面。这就是电影所独具的以“机械”手段创造“非机械”世界的价值,我们今天常将电影公司称为“造梦工厂”,也就是从这一意义上讲的。本雅明模仿弗洛伊德“本能无意识”概念创造了他自己的“视觉无意识”来说明电影艺术的特征。“电影实际上可以由弗洛伊德理论来解释的方法,丰富了我们的观照世界。”[158]电影通过独特的枝术手段展现了日常视觉未加注意的东西,并创造了现实生活中不存在的东西,还使得现实世界中尚未出现的东西达致超前显现。“电影特写镜头延伸了空间,而慢镜头动作则延伸了运动。放大与其说是单纯地对我们‘原本’看不清的事物的说明,毋宁说是使材料的新构造完满地达到了显现(vorschein)。慢镜头动作也不仅只是使熟悉的运动得到显现,而且还在这熟悉的运动中揭示了完全未知的运动……这是一个异样的世界,它并不同于眼前事物那样地在摄影机前展现。这个异样首先来源于:代替人们有意识所编织的空间的是无意识的编织的空间。”[159]
    综合言之,以上所讲的是从视觉世界与意义世界两个方面的拓展功能上谈电影的艺术价值的。鉴于如此显著的价值与意义,本雅明称电影的出现是艺术领域内的一场革命。是电影早已存在的照相摄影两门技术结合起来,继续发挥后者固有的科学价值,而发掘其艺术价值。“电影的革命功能之一就是使照相的艺术价值和科学价值合为一体,而在此以前,两者一直是彼此分离的。”[160]由此,一门崭新的艺术形式——电影就革命性地诞生了。它超越了照相摄影科学价值有余而艺术价值不足的缺陷,达到了科学价值与艺术价值的统一。
    另外,电影还促进了艺术的民主化与大众化,“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性改变了大众对艺术的关系。最落后的关系,例如对毕加索,激变成了最进步的关系,例如对卓别林。这里,进步行为的特征在于,在行为中进行观照和体验的快感与行家般的鉴赏态度有了直接的密切关联。”[161]毕加索的画只能为少数人所鉴赏,而电影则为大众所拥有,它为本雅明所期待的艺术政治化(革命化)准备了条件。
    本雅明对电影艺术赞赏有加,他热烈吹呼电影艺术的诞生,却忽略了作为大众通俗文化的重要部分的电影本身也有着相当的保守性:在进行视觉、意义生产的同时,电影还负载着社会统治意识形态的功能,向大众灌输单面化的价值观念,提供虚假的欲望刺激与满足,而产生出丧失反抗性的一个个单面人。因此,本雅明看来是过于乐观了些,而他的失误则由法兰克福学派的其他思想家们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加以弥补。尽管有着重大界限,本雅明对新生的电影艺术的抒情支持和卓越发现是值得充分肯定的,他的一些真知灼见至今仍是值得认真记取的。
    
    第三节艺术的古典与现代之别
    
    本雅明就在灵韵艺术与电影分析中展开古典与现代艺术的比较界定。它主要从以下几个方面论析了它们各自的特质。
    首先是灵韵的艺术和机械复制的艺术之间的区别。
    电影是现时机械复制时代的产物。本雅明认为,这种机械复制艺术在现代的出现,使人类的艺术活动发生了一种质变,即从传统灵韵的艺术向现代机械复制艺术的转变。前文述及,灵韵艺术具有三方面特征,就其存在形态上说具有“此时此地”的独一无二的本真性;就艺术接受角度,它与接受者有着一种审美心理的若即若离的距离感;就审美功能而言,它提供的是种膜拜价值。一言以蔽之,灵韵即指一定距离外的独一无二的事物的显现。灵韵当然就指那种能给人若即若离的距离感的独一无二的艺术。灵韵艺术就被本雅明泛指整个传统艺术(包括他在《讲故事的人》中并曾特别提及的讲故事的艺术),而整个传统艺术基础与前提就是人对物、自然和世界的灵韵经验。而进入近现代以来,大规模的机械复制技术所复制造就的艺术品就是机械制复制艺术。
    灵韵艺术与机械复制艺术分别出现的时代在本雅明这里是相当分明的:在19世纪初,机械复制艺术就大规模地取代了灵韵艺术,并造成后者的崩溃。“在对艺术作品的机械复制时代凋谢的东西就是艺术品的灵韵……,复制技术把所复制的东西从传统领域中解脱了出来,由于它制作了许许多多的复制品,因而,它就用众多的复制物取代了独一无二的存在,由于它使复制品能为接受者在其自身的环境中去加以欣赏,因而,它就赋予了所复制对象以现实的活力。这两方面的进程导致了传统的大动荡。”[162]本雅明以电影为例,说明机械复制技术为何让电影失去灵韵的。“电影摄影棚中拍摄的独特之处在于,它把摄影机放在了观众的地位上。这样一来,必然消除依附在演员周围的灵韵——而由此也必然消除所扮演的角色的灵韵。”[163]
    当然,灵韵与机械复制艺术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前者具有现时现地性,是独一无二的,而后者则可能批量复制,区分原作与复制品不再显得有意义“复制艺术品越来越成了着眼于对可复制性艺术品的复制,例如,人们可以用一张照相底片复制大量的相片,而要鉴别其中哪张是‘真品’则是毫无意义的。”[164],其次灵韵艺术在观赏者眼中有着若即若离的距离感,而复制艺术则由于更有利于现代人拥有摹本或复制品,因此零距离的占有感跃居为接受者的主导心理。二者之间还有一个体现在审美心理学上的深刻区别。对这两种艺术心理机制,本雅明借用普鲁斯特使用的“非意愿记忆”与“意愿记忆”这一组心理学概念来分别加以说明。前文说过,“非意愿记忆”指无意识的、不自觉的记忆,而“意愿记忆”则是自觉的,有意识的记忆。本雅明将灵韵艺术与机制复制艺术分别纳入“非意愿记忆”与“意愿记忆”的范围。“如果我们把灵韵选定为非意愿回忆之中自然地围绕起感知对象的联想的话,那么它在一个实用对象里的类似的东西便是留下实践的手的痕迹的经验。”[165]在此,本雅明将“灵韵”、“非意愿记忆”、“经验”列为紧相连属的同一层次范畴,也就是说“灵韵”就是与传统社会酿造的“经验”息息相关的,对传统艺术的审美感受体现的就是这一灵韵特征,它包蕴着未受损害的完满经验。于是,“灵韵的光景无疑是非意愿记忆的庇护所”[166]“从非意愿记忆中出现的意象的卓然不凡的特征在于它的灵韵的光景。”[167]而机械复制艺术则是另外一种情形:机械复制的照片与“意愿记忆”相连,“建立在使用照相机以及类似的许许多多机械装置基础上的技术把意愿记忆的领域扩大了”[168]。这种艺术“不断地准备就绪的意愿,东拉西扯的记忆,有机械再生产技术壮胆,缩小了想象力活跃的范围。”[169]相机予人的是一种“非人性”的东西,因为,当我们往相机里看的时候,“相机记录了我们的相貌,却没有把我们的凝视还给我们。”[170]而人与对象,主客体的双向交流正是灵韵的一大特性。灵韵在相机、电影等声像形式的机械复制艺术失落了,但是,“通过这些装置,他们使得一个事件任何时候都能以声、像的形式被永久地记录下来。因而他们展示出一个实践衰落的社会的重大成熟。”[171]
    总之,本雅明在比较灵韵艺术与机械复制艺术的过程中,有一种明显褒后贬前的倾向,他认为后者更符合现代人的要求,他看到了后者的优点是“技术复制能把原作的摹本带到原作本身无法达到的地方。”它更能满足人们平等地占有艺术品的要求与愿望。他更是独出机抒地将两种艺术分别与“非意愿记忆”与“意愿记忆”相联系。如此等等,都见出本雅明的目光之敏锐。但另一方面,他又简单地将灵韵艺术与机构复制艺术看作前后相替的历时性现象,认为后者的出现彻底荡涤了灵韵,而没有看到这两种艺术可以同时并存。在机械复制时代,传统艺术样式如绘画、音乐、雕塑、建筑照样可以保存,而机制复制艺术本身也是并不彻底排斥“灵韵”的。另外,对这两种艺术,本雅明尽管有厚此薄彼的倾向,但这仅仅只是在《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一文中一时一地的情况,而在其后的《说故事的人》中则对传统灵韵艺术则念念不忘,这固然说明了他的矛盾,但在另一方面也显示出他的辨证。本雅明对两种艺术门类所作的理论区分,虽不够完善细致,但就韦伯“理想型”意义上说,仍然瑕不掩瑜,它还是有相当的理论价值和实践的指导意义的。后来鲍德里亚、詹姆逊就将本雅明的“原本”与“摹本”(复制)概念反复引用以对后现代主义文化与艺术作出分析。
    在艺术的功能上,古典艺术和现代性艺术的区别体现在膜拜价值和发展价值的差异上。
    本雅明认为传统艺术作品以其艺术审判价值而具有一种“拜物性”。这种价值在接受者心目中体现为“崇拜价值”。传统艺术品因珍贵稀有只能为少数权贵和富人拥有,从而与大众隔绝。而机械复制艺术作品可以大规模行市,而为大众普遍拥有,从而打破艺术与大众的隔膜,使艺术褪去了神秘的面纱,成为人人可以欣赏的东西,而具有了“展示价值”。
    在本雅明看来,艺术起源于仪式,神灵的气息进入作者,是作品神圣性之源,作品因含有神的气息而发出辉光,作品因神的气息而具有象外之象,韵外之致,味外之味,具有神秘的氛围与意境,这种功能充分体现在与仪式相关的巫术与宗教艺术中,正是对仪式艺术的神圣性及其存在唯一性,使人产生了崇拜和珍爱,从而被赋予独特的“膜拜价值”功能。即使在世俗化进程大大加快了的文艺复兴后的艺术,其存在的“本真性”虽然主要来自于“画家或他的绘画成就的切实可感的独一无二性”的“真实”(性),但“‘本真性’这一概念总是要超越真实的囿限”。而世俗艺术的本真性(灵韵)还要以“礼仪为根基”,“不论这一根基多么流变漫漶,就是在追逐美——作为世俗化了的礼仪的——最世俗的形式中,也可认出它来。”[172]即是说“膜拜价值”仍然是世俗艺术本真性的一个根源,只不过,后者的独特性与巫术和宗教艺术(姑可统称为神圣艺术)的独特性有着圣俗之别而已。在神圣艺术中,对神圣的膜拜感居统治地位,而在世俗艺术中,非机械复制的原作的独特“真实性”(Authentizitat)[173]则压倒性地战胜了神秘的膜拜感。而大规模机械复制,使得作品的可展览性大为增强,膜拜价值日渐消散,并让位于展示价值(德文:Ausstel-lungswert,英文:exhibitionvalue)。
    由上可知,本雅明认为艺术品的“膜拜价值”,主要建立在礼仪功能之上。
    除了在艺术与宗教礼仪中的艺术主要具有“膜拜价值”外,在随文艺复兴发展起来并兴盛达三个世纪之久的世俗艺术中也以膜拜价值占主导地位,它与前者不同处仅仅在于其基础不再是纯粹的礼仪,而是转换成“世俗化了的礼仪”上了,但它们“对美的崇拜”则是共同的,它们都具有艺术品存在的原真性灵韵。
    而艺术品的“展示价值”主要建立在机械复制技术基础上。“在照相摄影中,展示价值开始整个地抑制了膜拜价值。”[174]电影在观众的接受中也呈现为“展示价值”,由于电影演员面对摄影机表演,观众采取的是一种摄影机的态度,“他对演员进行着检测”,而非“鉴赏”,这当然就不是一种能产生膜拜价值的态度。[175]
    与“膜拜价值”体现的对艺术品崇拜珍惜、若即若离并能发挥想象进行深入思考的心理不同。“展示价值”“要求有一种特定的接受,它不再与自由玄想的静观沉思相符合。”[176]它以一种轻松的乃至消遣的态度对待艺术品。它消除了那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感,而是直接把握艺术对象。复制艺术品本身也变得更加确定,易于为人把握:比如摄影图片就“首次提出了作文字说明的需要”。而这种文字说明显然具有一种与绘画标题不同的意旨。这种情况也发生电影那里,使得电影“愈趋精密和愈趋强制;在电影中,好象对任何单个画面的理解都是由已消逝的所有先行展现的画面规定好了的”[177]。电影由此比之于灵韵艺术也就变得更加浅显明白,充分显示出其展示价值。这样就带来艺术品功能的巨大变迁:“当艺术创作原真性标准失灵之时,艺术的整个社会功能也就得到了改变。它不再建立在礼仪的根基上,而是建立在另一种实践上,即建立在政治的根基上。”[178]大批量的机械复制艺术容易被大众所掌握,法西斯与革命力量都不会错过这一政治手段,充分利用其“展示价值”为自己的政治目的服务。
    本雅明用“膜拜价值”与“展示价值”分别说明灵韵艺术机械复制艺术两种各有侧重的接受方式,并从人类艺术活动史的角度,展示了它们各自的发展历程,大体上符合艺术实践的实际,具有很强的启示意义。特别是在说明两种接受方式的历史替变时,本雅明的思路细腻而辩证,他并未绝对地说礼仪艺术只具有膜拜价值,它也具有一定的展示价值。如说弥撒曲的可展示性本来并不比交响曲来得小,但后者却诞生于“一个其可展示性看来要比弥撒曲的可展示性来得大的时机中”;能够移动的半身像就比固定的神像具有更大展示性等。[179]还有,他把从“膜拜价值”向“展示价值”转换的历史过程,恰当地分作三个阶段(从最早艺术品的礼仪起源——文艺复兴——19世纪照相摄影的出现),而不是笼统地作出两分;以及细致地察觉到“当人像在照像摄影中消失之时,展示价值便首次超越了膜拜价值”的现象。诸如此类,都显示本雅明的理论目光的敏锐。但本雅明在论述照相摄影与电影时并未提及它们有丝毫的“膜拜价值”,这是有绝对化之嫌的。另外,在现代社会除了上述机械复制艺术之外,另外的艺术样式如绘画、戏剧、文学等也是有机械复制特征的,它们也是具有相当的展示价值的,这都是本雅明未及注意的。
    本雅明在对机械复制时代艺术作品的考察中,除了用灵韵艺术和机械复制艺术、艺术的膜拜价值和展示价值来描述从传统艺术到现代艺术中所发生的转折外,他还从审美角度对这个转折进行了描述,从而推出了美的艺术(?sthetishekunst)和后审美的艺术(nach—?shetischekunst)这个说法。他将人类艺术中从灵韵艺术向机械艺术发生的转变,又解释为从美的艺术向后审美艺术的变迁。在本雅明那里,美的艺术就是指本身具有审美属性的艺术,而后审美的艺术本身则不具有这种直接的审美属性,它的审美属性是后人加上去的,是间接而来的。美的艺术具有自主性外观,而后审美的艺术则不具有自主性外观。
    他将绘画与照相分别视为美的艺术与后审美艺术的典型代表。美的艺术具有如下特征:它能引发丰富的想象力和阔大的联象空间,美就是这种想象力的实现:“这种想象力的活动保不准被定义为某种‘美的东西’,它是表达某种特殊的欲望的能力,而这种‘美的东西’则被视为这种表达的完成。”[180]由此,它就具有很强的感染力,就象瓦雷里所说的象鲜花引起的怡人感觉。而读者在欣赏美的艺术时,其美的享受与愉悦感是无穷尽的,“它所包含的对一个原始欲望的满足正是不断地滋养着这个欲望的东西。”[181]美的艺术还是建基于灵韵基础之上的,它赋予接受者以“回看我们的能力”,以达致双向交流。与之相对,后审美艺术则由于“有机械再生产技术壮胆,缩小了想象力活跃的范围。”[182]它的想象力严重萎缩了,从而不会带来接受者的巨大审美快感,它所刺激起的欲望满足往往是浅显、短暂的:“我们的眼睛对于一幅画永远也没有厌足,相反,对于相片,则像饥饿之于食物或焦渴之于饮料。”[183]另外在本雅明看来,建筑艺术就是后审美艺术的典范,因为,“建筑物以双重方式被接受:通过使用和它的感知”。[184]建筑物本身最初并不是为了审美而被创造出来的,它的审美属性是后来产生的。
    本雅明将这种从美的艺术到后审美艺术的转换,归因于机械复制所造成的心理感觉模式的改变:“艺术再生产(即‘复制’——引者注)的危机,可视为在感觉自身内的危机的一个内在组成部分。那种使我们在美之中的欢悦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东西是过去的形象……只要艺术还以美的事物为目标,把它再造出来,艺术就以咒语把它从时间的孕育中召唤了出来(像浮士德唤出海伦)。在技术的再生产中已没有这种情形了(美的事物在那里没有立足之地)”[185]。
    本雅明拈出美的艺术与后审美艺术这对范畴,确实极为精到地体察出西方现代艺术发生的转型,不再追求传统具有独立自主外表的美,而是以丑、存在、不和谐代替了美的和谐,以对生活的介入(特别是先锋派艺术)取代了为艺术而艺术的审美自律。当然对于这种转变,他在不同场合表达了矛盾的态度:一会儿对后审美的机械艺术大加赞美,一会儿又对美的艺术充满怀旧,为逝去的美的灵韵哀叹。也许前者只是他的显在的理性认识,后者才是触动他真正心灵的无意识情结。对美的艺术的深深留意,暴露出他的康德式超功利形式主义的审美倾向,这是值得辨明的。
    膜拜价值和展示价值实际上是从功能角度论述艺术的,如果进一步探讨这种功能艺术接受者那里引起的不同感受方式,则可见出它们分别对应于本雅明所讲的“凝神专注式接受”和“消遣性接受”。在对艺术品的接受上,古典与现代艺术之别体现为凝神专注式接受和消谴性接受的区分。本雅明在对艺术膜拜价值和展示价值的论述中谈道:“对艺术作品的接受是有着不同方面的侧重。在这些不同侧重中有两种尤为明显:一种侧重于艺术品的膜拜价值,另一种侧重于艺术品的展示价值……。而且,艺术接受的历史演变就是从如上所述的艺术接受的第一种方式向第二种方式的演变。”[186]
    对这两种接受方式,本雅明明确说过:“消遣和凝神专注作为两种对立的态度可表述如下:面对艺术作品而凝神专注的人沉入到了该作品中,他进入到这幅作品中,就像传说中一位中国画家去注视自己的杰作时一样;与此相反,进行消遣的大众则超然于艺术品而沉浸在自我中。”[187]凝神专注式接受出于接爱者对作品的膜拜珍惜心理,主要以个人方式沉浸到对作品的想象活动中,它主要体现在对绘画的鉴赏上。而消遣式接受则发生在现代社会的大众与艺术之间。心不在焉的大众不太关注艺术品本身,更多是在心神涣散中使艺术仅仅作为触发接受主体心理的媒介,这样一来,大众就“超然于艺术品而沉浸在自我中”。消遣式接受不象凝神专注式接受那样有丰富的联想想象,它在刹那间完成。“人们可以把放映电影的幕布与绘画驻足于其中的画布进行一下比较,后者使观赏者凝神观照。面对画布,观赏者就沉浸于他的联想活动中;而面对电影银幕,观赏者却不会沉浸于他的联想。观赏者很难对电影画面进行思索,他意欲进行这种思索时,银幕画面就变掉了。”[188]这种接受是通过集体方式完成的,它尤其体现在对建筑艺术的接受上。
    本雅明还进一步将凝神专注与消遣式接受分别与“视觉接受”与“触觉接受”相对应,将前者归因于后者的感知方式的不同上,“触觉方面的接受不是以聚精会神的方式发生,而是以熟悉闲散的方式发生。”[189]这种熟悉闲散的触觉接受又体现在建筑艺术上。建筑艺术自人类诞生以来就一直伴随着人类。虽然正如本雅明已经指出的,建筑艺术以双重方式——触觉的使用和视觉的感知被接受,但本雅明断定对建筑物的接受不能按一般旅游者面对著名建筑物所作的凝神专注式视觉感知去构想,面对建筑艺术品,是消遣的触觉接受起着真正的作用,而且正是它“甚至进一步界定了视觉方面的接受。这种视觉方面的接受很少存在于一种紧张的专注中,而是存在于一种轻松的顺带性观赏中。”[190]这就是说,建筑物的触觉接受的消遣性使得本来具有审美静观特点的视觉接受在面对建筑物也变得带上消遣性了。
    对建筑艺术的接受法则就是消遣接受的法则,它日益在现代“所有艺术领域中得到推重而引人注目”,这种消遣性接受“借助电影便获得了特有的实验工具”。而且,人类艺术也实现了从古典视觉接受方式‘向现代’触觉接受方式的转换,“在历史转折时期,人类感知机制所面临的任务以单纯视觉方式,即以单纯的沉思冥想是根本无法完成的,它渐渐地根据触觉接受的引导,即通过适应去完成。”[191]
    这种触觉特质在达达主义艺术和电影那里得到鲜明的体现,“在达达主义者那里,艺术品由一个迷人的视觉现象或诲人的动听之作变成了一枚子弹,它击中了观赏者获得了一种触觉特质,由此就推进了对电影的需求。同样,电影的消遣因素也首先是一种触觉要素,它是以观看位置和投射物的相互交替为基础的,这些投射物以成批的方式冲向观赏者。”[192]达达主义的艺术和电影一样不再象传统灵韵艺术——“迷人的视觉现象”、“诲人的动听之作”那样以一种亲近但有距离的方式作用于接受者,它们变得象子弹、“投射物”一样“击中”、“冲向”观赏者,接受者与对象之间了无距离,所获得的是一种缺乏反思的即刻反应、冲撞效果,由此无距离的触觉接受取代了有距离的视觉接受。[193]本雅明认为这种触觉接受不仅发生在电影等大众艺术上,而且出现在法国人阿尔普的超现实主义画作和德国人施特拉姆的现代主义剧作上。
    本雅明敏锐地把握住了随着现代艺术发展而产生的新的接受方式的丕变,如果说传统社会艺术品由于数量稀少而为少数权贵所把持占有,在审美心理上更多的是膜拜珍惜,接受者是沉入了作品对象而展开想象与联想的心理活动。这在东西方古典艺术的欣赏中成为规律:西方艺术理论多所艺术欣赏中的联想活动的论述,中国人也注重对艺术品的“把玩涵咏”“迁想妙得”。而电影、流行音乐、通俗小说等现代世俗艺术的兴起则带来了历史上从未有过的接受方式消遣性接受。这不需要前者的集中注意、沉思冥想,它只要在随意悠然之中就可完成艺术欣赏。本雅明是历史上第一个对这种艺术接受进行明确描述的人,其发现开创之功不可低估。[194]
    本雅明还将消遣与凝神专注式接受归因于感知方式上的触觉与视觉接受,是颇为新颖独特的。但为何视觉接受就是凝神专注的,而触觉接受必定就是消遣的,本雅明未作任何理论说明,让人感觉武断突兀。我们也许可以按照本雅明的意思将二者的关联进行推测,因为视觉接受暗含着有距离观照,这一点与凝神专注相联系,而触觉接受则内蕴“无距离的直接反应”的含义,这又与‘震惊’消遣紧密关联。但如果将它们之间划上等号,则有绝对之嫌,视觉接受并不排斥消遣性,触觉接受也完全可以与神思飞动、静观默察并存。另外,本雅明的论述也充满了矛盾。正如前文所述,他一会儿说对建筑物的接受都是以消遣方式并通过集体完成的,一会儿又承认旅游者面对著名建筑物时能作出凝神专注式接受;一会儿说视觉上接受是凝神专注的,一会儿又说在建筑物的视觉接受中很少存在一种紧张的专注,而是轻松随意的观赏。[195]综观本雅明的论述,一方面其神思闪耀的吉光片羽比比皆是,另一方面,其论述的逻辑链条往往不太贯通,他的论述常常点到为止,不够清晰,常显得晦涩、模棱两可。他的行文风格象“醉拳”、“白日梦”般飘浮不定,问题之间缺乏严密的逻辑关联,常常只是观点的呈现,而缺乏必要的论证。这也许与本雅明的诗人气质及他独特的缺乏中介的“寓言”式“辩证意象”方法有关。
    在出现观点矛盾的同时,本雅明又有将论题简单化之嫌,譬如他将凝神专注式与消遣性接受方式机械地分别与绘画同建筑与电影对应,这固然看到了问题的一方面:绘画确实主要表现出凝神专注式的接受,建筑、电影也经常在消遣观赏;但他却忽略了另一面:绘画作品也可以消遣;建筑、电影不排除可以静静欣赏。当然,我们也许不必太过对本雅明吹毛求疵,他也只是从“理想型”(韦伯语)的意义上给人们作出了极富启示价值的类型划分与论述策略,这就足够了。
    
    结语
    
    在本雅明弥赛亚的时间观中,虽然将来不再是希望之所在,但他为“现在”却保留下了重要的位置:每一个孤立和停顿的“现在”都可能被历史的弥赛亚所“引用”,以打破空洞的线性时间,拯救出被遗弃的过去。本雅明的“撒旦天使”就是立足“现在”而面朝“过去”的。对“现在”的留恋,也体现在本雅明对巴黎(19世纪的巴黎可说是以历史进步的时间意识为基础的资产阶级现代性最为辉煌的物质成就之一)现代性梦幻的沉醉般的体验上,当然他并不仅仅满足于“沉醉”,而更要打破这种梦幻,发掘出现代性所遮蔽的内涵。
    苏珊·桑塔格曾写道:“他(本雅明)对城市的真正性质的理解不是得自于柏林,而是得自于巴黎,更准确地说是超现实主义运动重新想象的巴黎。(布勒东《娜佳》和阿拉贡《巴黎的乡下人》)”[196]当然本雅明对于现代巴黎体验也渗进了自己独特的想象乃至幻想的特征。因而在本雅明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地图、记忆、梦境、迷宫、拱廊、狭长街景和立体全景等,都呈现出一种独特的城市幻象和特殊的生活感受。作为一个象波德莱尔那样的“游手好闲者”,本雅明在街头徘徊、观望、冥想、做作白日梦,他在与迷宫般的城市梦幻而微妙的关系中培养了自己细腻的感受力。大街、小巷、拱廊、迷宫都成为他的文学研究经常触及的题目。本雅明对巴黎的现代性的考察,内涵丰富,视野开阔。当然,本雅明对于巴黎现代性的感受也是极其矛盾的,他的“辩证意象”就是提醒人们不要对现代性的态度定于一尊:本雅明与现代性的关系是相当复杂的。马歇尔·伯曼就指出了这一点:“他(本雅明)的心灵和感受力不可阻挡地把他拉向了这座城市的辉煌灯火、美丽的女人、奢侈、它的令人目眩的各种外表和辉煌灿烂的场景的闪烁;同时他的马克思主义良心又坚持要他摆脱这些诱惑,教导他,这整个灿烂辉煌的世界是堕落的、空洞的、邪恶的、精神空虑的、压迫无产阶级的、要受到历史的谴责。他重复地下着意识形态的决心,要不受巴黎的诱惑——并且要不使他的读者受到诱惑——但他最后还是忍不住要看一下林荫大道或拱廊下的景色;他想要得到拯救,但还没有得到拯救。这些内在的矛盾在文章中不时地流露出来,使得本雅明的工作具有一种光能和令人辛酸的魅力。”[197]
    另外,据《讲故事的人》、《论彼德莱尔的某些问题》与《论机械复制时代艺术作品》,我们可以寻绎出本雅明对于历史与文化发展的三阶段论:首先是传统的乡村社会以及与之相对应的前资本主义的讲故事的方式,然后是资本主义的兴起及城市繁荣下的现代抒情诗的困窘,最后是20世纪科学技术的高度发展,电影成为占统治地位的传播方式。
    这样一种历史观说明了文学艺术从口耳相传的表达方式,经由现代主义特殊的语言写作再到后语言时代机器创作进程。这反映了本雅明技术主义的思想倾向[198]。文学艺术从口传方式到机械复制的过程中失落了神秘的完满的经验(“灵韵”)。在田园牧歌般的前资本主义乡村社会,虽然人们活动范围狭窄,并时有饥馑涝荒、天灾人祸发生,但生活节奏缓慢,没有太多现代人的外在刺激与诱惑,生活于一个相对平和宁静村社共同体中,内心深处将世界看成一个完整和谐的统一体,容易感到充实而幸福,少有困惑迷惘,分裂痛苦。
    在此情景下,显然口传故事的基础是来自自然生发的记忆传统。这种传统大多建立在宗教仪式与节庆活动的基础上,它体现为一种尊重习俗风情的仪式时间。这样一种社会生活产品由于文化教育的缺乏及书写工具的贫乏只能靠记忆相互传递,代代相承。本雅明认为,记忆就在这种情况下把外在刺激信息转换成属于个人或集体的经验的形式。口传故事对其信息资料转换为易于记忆的东西,以便流传下去。而《论波德莱尔某些母题》则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下现代人的生存体验。这篇文章主要受柏格森、普鲁斯特、弗洛伊德的影响,其目的是探讨:“这种前资本主义的集体记忆和经验在巨大的现代化工业城市中发生了什么变化。”[199]
    19世纪的工业化大城市与传统乡村社会相比具有迅猛得多的生活节奏,生态和社会环境都有了巨大变化,科技大发明带来了城市交通通信工具的大发展,大量的人口涌入城市,形成了本雅明所谓的群众,人们每天承受的外界刺激剧烈增多。
    面对现代社会急剧增多的强列刺激,人类脆弱的有机体不再能按传统方式那样保护自身,不能够完全吸收这些外界刺激时,现代主义的危机就产生了。由此就产生了与经验不同的现代社会所具有的大批量体验。[200]
    历史进步论的大踏步向前,以同质而空洞的永不可逆的暴力压抑着生命时间沉静而丰富的绵延。本雅明力图以弥赛亚的时间打断现代性的机械时间链条并尽力挽救已然逝去的经验。对于巴黎现代性的既爱又恨,也夹缠在他的拱廊街的辩证意象中。他注定要象波德莱尔等抒情诗人一样承受现代性天生的分裂与痛苦,讲故事艺术的终结和“灵韵”之丧失一样,都是在现代技术和现代社会发展的基础上产生的,而小说、新闻、电影等新的艺术形式也都是现代技术和现代社会发展的产物。由此可见现代性是一把双刃剑,它一方面促使新的艺术形式和审美观念的产生,另一方面则促使传统的艺术形式和审美观念的毁灭。本雅明对艺术现代性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承认现代性给文学艺术带来巨大的变化,认为这种变化是不可逆转的过程;另一方面,又惋惜现代性所造成的传统艺术形式和传统价值观念的式微。他时而歌颂机械复制时代的到来,时而又对氤氲的灵韵投去温情的一瞥,他既要拥抱这个时代,但又感到与它的格格不入。本雅明陷入两难之中,他厚重镜片后始终低沉的忧郁双眼也许是这个时代的最真切的寓言。在社会与审美现代性之间游走的他,最终没有找到自己的归宿——在现代性最为猖獗的岁月里,为了希望的绝望,他自杀了!如何在贫乏的现代性中寻找并拥有完整的经验,如何重振精神疲弱的现代社会的“最后的人”(thelastman,福山语)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不过,本雅明却以其短暂的一生为世界下了丰富而宝贵的精神财富。首先,本雅明自从获得博士学位结束学业以后整个一生都是在大学学术体制之外度过的(尽管这不是他的初衷),他以自由撰稿人的身份进行写作并以此谋生,尽管身受时局的压迫与生活的煎熬,他还是保持了“波希米亚人”式的边缘但自由不羁的立场。他虽然名义上隶属法兰克福学派,但他从未真正加入后者,顶多只能算是学派的边缘成员。他不象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那样有自己的组织,他象堂吉诃德一样单枪匹马闯荡、抵抗这个世界。他自己身处困厄,仍然关怀天下,为人类的前途忧心忡忡。他关注并贴近时代的苦难,勇于探索,辛勤笔耕,以火热的情怀承担起现代性的救赎使命,(尽管偶尔也有屈从,如他不得不屈就阿多诺的意旨重写他的得意之作《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但毕竟瑕不掩瑜)显示出一个真正批判型知识分子的独立姿态,为后世文人留下了一个可资借鉴的标杆。
    除了博大的胸怀与独立自由的人格给予我们以精神的鼓舞外,本雅明还以丰富而卓绝的思想成果不断启发着后人的思考。作为一个犹太人,本雅明一生的思想基调特别是前期完全是秉持犹太教弥赛亚真理观,后期融进了马克思主义的内容,将“神学的启迪”转变为“世俗的启迪”,从而具有了神学马克思主义(或马克思主义神学)的形态特征。这样的思想立场可说是独具一格:他既不同于犹太复国主义狭隘的政治、民族化诉求,也不同于他的好友、犹太教思想大师索伦·朔勒姆的宗教立场,他更看重与马克思主义结合的反抗现代性的具有普遍意义的弥赛亚乌托邦。当然这种思想更不同于霍克海默、阿多诺、马尔库塞的“启蒙辩证法”、“否定辩证法”和“大拒绝”的纯然否定,也与解构主义者的忽视建构的思想大异其趣。另外,与他同时代的大思想家如海德格尔带有怀旧倾向的前苏格拉底式的“存在”、利奥·施特劳斯的柏拉图式的理性主义情怀和卡尔·施米特纯浪漫主义的反自由主义立场等都是与本雅明有显著区别的。这也使得他对弥赛亚时间观(历史哲学)的建构独树一帜,而其他一些具有强烈审美现代性色彩的著名时间观如柏格森生命绵延的时间、海德格尔的“质的时间”、伽达默尔超历史的节日时间,乃至后现代的当下时间等,要么只具有世俗的意味,要么不具有丝毫的意义,它们与本雅明的具有浓厚宗教救赎意味的弥赛亚时间之间的差异,自然不可以道里计。
    本雅明的学术兴趣极其广泛,其著作涉及到社会学、历史、哲学、美学、文学等多个方面且作出了诸多独创性的成就。本雅明的写作不拘一格,多采用尼采式的随笔体断片形式,[201]其内容也打破了现代性学术体制与知识门类(康德、韦伯、哈贝马斯都已看到的将纯粹理性知识、伦理实践知识、审美一判断力知识三分并使其自律发展的现代学科分野)的划分,常常跨越学科界限,将各门类知识融为一炉,这给阿多诺的写作以巨大启发。如果说波德莱尔是将大都市(巴黎)写进抒情诗的第一个诗人,那么,本雅明则是第一个在其著作中描绘分析都市生活的学者。本雅明通过对19世纪巴黎的研究,充分展示和描绘出都市现代性的梦幻的世界并展开对后者的批判,促使人们从梦幻中觉醒。
    而对巴黎现代性进行初步研究的《波德莱尔笔下的第二帝国的巴黎》现已被看作社会文化研究领域的一篇开创性力作。本雅明开辟了许多未受重视的文化研究领域,如论藏书、摄影图像、巴黎拱廊街、商店橱窗里的时装等,因此他“堪称文化研究的先驱”[202],他的《柏林纪事》也开创了对城市(而非乡村)童年生活回忆的题材。另外,他对波德莱尔这位现代文人的典型代表的解读独到而深刻,活灵活现地勾勒出现代文人的生存面相。本雅明还是“最早认识到摄影、电影等新技术在艺术领域产生深刻变化的人之一。”[203]他敏锐地把握到现代技术对艺术的存在形态、接受方式所产生的深刻影响,系统地比较了传统灵韵艺术与现代机械复制艺术的之间的差异,这些独创性的发现对后世学者D·贝尔、鲍德里亚、詹姆逊等人的思想影响重大。
    当然,本雅明对现代性的反抗及其对弥赛亚时间的期待,都不乏浓厚的乌托邦色彩,可以说他并未达到摆脱现代性的真正可行的途径。他对于现代性状况的考察和对现代艺术的一些具体分析,都不乏简单武断甚至矛盾错误的地方,但他肩负着现代性黑暗的西西弗斯式的勇气,他的艰苦卓绝的抗争、博大而深刻的智慧、独辟蹊径的探索精神,这些都是值得我们深深记取的。他留给后人的遗产是巨大的,我们须要从他倒下的地方起步,既沐浴他播下的光芒,又正视他留下的不足,怀着绝望的希望奋力前行——这也许是本雅明厚重镜片下的忧郁目光所期待于我们的!也许我们永远只能“在路上”(凯鲁亚克语),但只要我们在走着,就会有希望。
    
    
    注释
    
    []英国学者佩里·安德森指出,“西方马克思主义”自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就出现了“主题的创新”:“渐渐地不再从理论上正视重大的经济或政治问题了”(安德森《西方马克思主义探讨》,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6页),而是“自始至终地主要关注文化和意识形态问题”(同上,第100页)。20年代卢卡奇在《历史和阶级意识》中提出,要取得无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根本上取决于其阶级意识的成熟。而葛兰西则在《狱中札记》中指出,掌握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领导权,是取得胜利的前提条件。“西马”另一创始人,德国人柯尔施的基本观点在此阶段也与卢卡奇基本一致。“西方马克思主义”开创的这种传统也是贯彻到法兰克福学派的思想立场中的。
    [2]哈贝马斯《现代的时代意识及其自我确证的要求》,曹卫东选译,hppt://www.gongfa.com/modernityhbms.htm。
    [3]参见刘小枫著,《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页。
    [4]参见马歇尔·伯曼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7页。
    [5]JurgenHabermas,ThePhilosophicalDiscourseofModernity:TwelveLectures,trans.byFrederickLaurence.Cambridge:politypress,1987,p45。
    [6]参见马歇尔·伯曼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8页。
    [7]参哈贝马斯,《论现代性》,王岳川、尚水编《后现代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
    [8]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幅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0-11页。
    [9][英]齐格蒙特·鲍曼著,《现代性与矛盾性》,邵迎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年,第15页。译文据英文版有改动。
    [0]同上,第6-7页。
    [1]参[德]乌尔里希·贝克,[英]安东尼·吉登斯,[英]斯科特·拉什著《自反性现代化——现代社会秩序中的政治、传统与美学》赵文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
    [2]周宪,《现代性的张力》,《文学评论》,1999年第1期,第136页。
    [3]RainerRochlitz,TheDisenchantmentofArt:ThephilosophyofwalterBenjamin,translatedbyJaneMarieTodd,NewYork,TheGuilfordPress,1996PP180-225
    [4]DavidFrisby,FragmentsofModernity:TheoriesofModernityintheWorkofSimmel,KracauerandBenjamin,Cambridge:politypress,1985.
    [5]王一川《语言乌托邦——20世纪西方语言论美学探究》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274页。
    [6]参单世联《反抗现代性——从德国到中国》广东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256-287页。
    [7]参见牛宏宝著,《西方现代美学》,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540-554页。
    [8]张法著,《20世纪西方美学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44-356页。本文最早以《本雅明的美学思想三题》为题,发表于蒲震元、杜赛风主编《美学前沿》,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
    [9]参见睢园竹,《技术时代的艺术处境——本雅明与艺术现代性问题》,《文艺理论与批评》,2001年第4期,第95-101页。
    [20]参见杨玉成等《本雅明论艺术现代及其现代性社会理论之建构》,《山西大学师范学院学报》,2002年第2期;陈嘉明等著《现代性与后现代性》,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五章“本雅明的艺术现代性分析和现代社会理论”。
    [21]古列维奇,《时间:文化史的一个课题》,路易·加迪等《文化与时间》,浙江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16页。
    [22]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幅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8页。
    [23]本段论述参考了李勇,《论进步观念在法国的发展》,《法国研究》,1998年第1期。
    [24]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卷,贺麟、王玖兴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第6-7页。
    [25]卡林内斯库在其《现代性的五副面孔》中详细梳理了“现代”概念的起源发展情况:在文艺复兴时期,现代—古代两个概念经常搭配使用,到18世纪“现代”还主要是一个贬义词,主要指语言、建筑、服饰等方面的时尚,从19世纪起,“现代”才被赋予褒义(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幅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8-32页。)
    [26]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54页。这种现代性的时间观虽与欧洲历史的世俗化进程相关,但它却植根于它欲取而代之的基督教的末世论世界观,是后者的世俗化版本。二者都秉持一种不可重复的线性时间观。墨西哥诗人帕斯曾在《沼泽的孩子》一书中说:“古代人知道诸神是会死的,他们是循环时间的表现形式,因而会再次降生并再次死亡……但基督来到尘世仅此一遭,因为在基督教神圣的历史上,每一事件都是独一无二的、不可重复的。如果有人说‘上帝死了’,他是在宣告一个不可重复的事实:上帝永远地死了。在作为一个线性不可逆进程的时间概念中,上帝之死是无法想象的。”由此,卡林内斯库总结道:“上帝之死的神话实际上不过是基督教否定循环时间赞成一种线性不可逆时间的结果,作为历史的轴心,这种线性不可逆时间导向永恒性。”(参见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69页。)
    [27]以上论述参考了Habermas,ThePhilosophicalDiscourseofModernity:TwelveLectures,trans.FredericLawrence,PolityPress,1987.PP7-8.
    [28]瓦尔特·本雅明著,《莫斯科日记柏林纪事》,潘小松译,东方出版社,2001年版,第223页。
    [29]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载《天涯》1998年第5期,第146-147页。
    [30]本雅明《普鲁斯特的形象》,张旭东译,载《天涯》1998年第5期,第151页。
    [3]但本雅明毕竟有着不同于后者之处,“对本雅明而言,回忆童年时代并非仅仅记叙过去的经历、感想,而是在过去时间的碎片中寻找现在时间的痕迹。在他所描述的童年往昔中,未来并不是新的等待出现的事物,而是被遗忘了的旧事物。他所试图书写的回忆实际上是似曾相识的未来。”(王晓珏《政治、艺术与艺术的政治化——阅读1930年代的本雅明》,载李陀,陈燕谷主编《视界》,第10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42页。)
    [32]让一弗朗索瓦·利奥塔著,《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岛子译,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209页。
    [3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3页。也许伽达默尔“节日时间”观就受到了本雅明的启发。
    [34]米兰·昆德拉《被“背叛”的遗嘱》余中先译,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3页。
    [35]对此,柏格森早就指出了生命的绵延时间与空间化的物理时间之别。马泰·卡林内斯库也以此为基础区别了两种不同的现代性时间观:“最广义的现代性,正如它在历史上标榜的那样,反映在两套价值观念不可调和的对立之中,这两套价值观念对应于:(1)资本主义文明客观化的、社会性可测量的时间(时间作为一种多少有些珍贵的商品,在市场上买卖),(2)个人的、主观的、想象性的绵延(durée),亦即‘自我’的展开所创造的私人时间。后者将时间与自我等同,这构成了现代主义文化的基础。从这种观点看,美学现代性暴露了造成其深刻危机意识及其同另一种现代性疏离的一些原因,这另一种现代性尽管有其客观性与合理性,在宗教死亡之后,却缺乏任何令人信服的道德和形而上理由。然而,反映在现代主义文化中的时间意识也缺乏这类理由,这种时间意识产生于孤立的自我,部分也是对社会活动中非神圣化(从而也是非人化)时间的反动。两种现代性的最终结果似乎都是不受约束的相对主义。”(参见马泰·卡林内斯库,《现代性的五副面孔》,顾爱彬,李瑞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11-12页。)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将时间分为量与质的两种时间:“量的、客观的、可科学地质量的时间与质的、人的、忧心的主观时间。”“量的时间被理解为一种无尽的、流逝的、不可逆的客观化的流”,而“质的时间被理解一种入迷。”(见《世界哲学宝库》,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1年版,第963页)。将存在的意义归结于时间——质的主观时间,这可说是海德格尔基本存在论的最高成就。伽达默尔在海德格尔的基础上通过对节日的现象学分析来说明艺术本体论的时间特征。
    伽达默尔也认为,存在着两种不同的时间经验。一种是正常、实用的时间,它是一种有待人们以某物去填充的空无的时间结构。这是一种外在于人的生命的时间,它被人们占有、分配、计算、分割。当这种时间得到填充时,我们就拥有了一种获得感,反之,则是一种未得到感。前者的极端是繁忙,后者的极端是无聊,但共同的都是空虚感,无论是繁忙的空虚还是无聊的空虚都表明这种时间是一种“为了某物的时间”,它只是表明时间是作为某种必须“被排遣的”或“已排遣的”事物被经验到的,从而仅具有工具性的价值,而时间本身并未被真正经历。另一种则是同节日和艺术有着深刻联系的时间经验。这种节日时间不再是被分解的互相脱节的时刻的延续,它打破了人与人的隔绝状态,将分散的忙碌人群集合到了一个突然静止了的时间中去。这时的时间不再是等待由某人将某物填充或丧失了某物的空虚的结构,它本身成为了人们体验、庆祝的对象,它不再是工具性的,而是属己的,自身实现着的。节日时间是钟表计算的线性流动时间的中止与停顿,在这里,世界处于一种完全静止的状态。伽达默尔将它称作实现了的时间或特有的时间。这种时间体现在人生中的基本形式是:童年、青年、成年、老年和死亡,这也就是海德格尔所描述的“此在作为向着死亡的存在”的有限性和历史性,而此在面对死亡所体验到的有限性和历史性,则体现出“节日时间”的丰富意蕴:在这种此在的“特有的时间”体验中,此在的有限性方显现出意义。这是一种本真的时间体验,而也正是我们面对艺术时所感受到的时间体验。所以,前一种时间是外在疏离于人的存在的,它更象一个了无生气的机械空间。而后一种时间却内蕴于人的存在之中并丰富朗显着人的存在。(参见伽达默尔《作为节日的艺术》,胡经之主编《西方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伽达默尔《美的现实性》严镇平译,三联书店,1991年版;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中的“审美存在的时间性”一节,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9年版,第156—166页)。
    [36]本雅明,《爱德华·富克斯》,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
    [37]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7页。这种观念的最早表达是在1937年写作的《爱德华·福克斯》一文中:“根本没有一种文化的记载不同时也是一种野蛮的记载。”(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06页)。
    [38]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页。
    [39]本雅明,《爱德华·富克斯》,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412页。
    [40]本雅明,《爱德华·富克斯》,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413页。
    [41]本雅明,《爱德华·富克斯》,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第414页。
    [42]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4-415页。
    [43]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5页。
    [44]参见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4页。
    [45]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5、404页。
    [46]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4页。
    [47]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12页。(译文有改动)
    [48]本雅明,《历史哲学论纲》,《本雅明文选》,陈永国,马海良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408页。
    [49]这是一种浓黑的“悲凉”这种悲凉毋宁说是“悲壮”的,它是面对黑暗的抗争,而对绝望的希望。马尔库塞在《单向度的人》一书的结语中表达了这种悲剧英雄般的信仰:“批判理论既不提供希望,也不展示成功,而是始终如一地否定。因此它要始终忠实于那些不抱任何希望,已经和正在为大拒绝贡献终生的人们。在法西斯主义初露端倪的时代,本雅明就写道:‘正因为那些不抱有任何希望的人,才有希望存在。’”。(赫伯特·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张峰、吕世平译,重庆出版社,1993年,第216页。)这是加缪笔下的“西西弗斯精神”,它与“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陶渊明)和鲁迅“韧的我斗”(“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谈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的精神是一致的——这也是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畏意识。
    [50]本雅明的弥赛亚时间观与法兰克福学派哲学有着深层的一致。前文讲过,黑格尔的否定的辩证是一种同肯定规范紧密相联的现代性进步论时间哲学的深层逻辑。而法兰克福学派则将否定的逻辑绝对化,不管是“崩溃的逻辑”“否定的辩证法”(霍克海默、阿多诺),还是“大拒绝”(马尔库塞),它们都坚决反对黑格尔逻辑的从否定走向肯定的连续发展之路。否定“将来总是根源于现在事物的说法”(马尔库塞)。霍克海默、阿多诺认为,否定就是一切,是“存在的最高原则”,就是事物的一切对立面通过斗争达到相互吞噬、相互消灭,最后走向崩溃与死亡,既没有什么新陈代谢,也没有什么承前启后的前进运动。既然否定的结果只能是死亡与崩溃,那么对现存社会体制的否定,也不会带来什么进步,“社会的新的可能性”并不存在于“同以往的联系中”,不是它的“继续”,而是“以炸毁历史的连续性为前提的”(马尔库塞语),是对现存制度的“大拒绝”。(以上论述参考了欧力同、张伟《法兰克福学派研究》,重庆出版社1990年,第八章“否定的辩证法”)诸如此类的思想、话语,不由让人想起本雅明对历史进步论时间的深层爆破。看来,本雅明的“时间的种子”既种在“过去”的弥赛亚中,还种在他身后的同一阵营的思想家们身上。后来的美国“西马”大家杰姆逊还专以“时间的种子”为题写了一部著作。(参见弗雷德里希·詹姆逊《时间的种子》王逢振译,漓江出版社1997年。)
    [51]另外,乍一看,本雅明对“现在”的推重同认为一个个“现在”(当下)体验构成人们心灵体验的后现代时间有着一致性。他们都看到了“现在”的现身,并孤立了“现在”并强调其特殊意义。但二者是有着本质的差别的,本雅明怀着焦虑的渴望期待着被拯救,“现在”也仅是赎救前的过渡与前提。而后现代的“现在”则是一个个孤零零地突显于人们眼前的“当下”情景的片断,这是一种拉康意义上的精神分裂:话语并不表征客观世界,也不蕴涵一定的意义,也就是说语言的客观指涉物与概念意义的所指都已远逝。留下的仅仅是剥离的语言能指,能指与能指之间在后现代的境遇下只进行着非逻辑的连接组合,能指链发生断裂,能指与能指之间相互指涉、形成互文性世界而展开着能指间的游戏,这就显示出后现代人的精神分裂(非病理学意义上的)式的病症,人们只能机械麻木地体验眼前事物的刺激与震惊,而找不到将其统一赋值的根据。于是主体陷于零碎化的空间断片中,“我们在毫无准备之下面临时间(性)的突然瓦解,当下便把眼前的一刻从一切活动和意念之中解放出来;……时间(现在)被孤立起来以后,主体让眼前的一分一刻所笼罩,只觉浸淫于一片笔墨所难以形容的逼真感中。”(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473页。)“现实转化为影像,时间断裂为一系列永恒的现在。”(詹姆逊《文化的转向》,胡亚敏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第20页。)主体被活生生的每一个当下所抓住,主体与对象不再有丝毫的距离感,它已被“势不可挡、千真万确的具体的感官世界”所击倒,这就是隔绝了所指与世界后的能指符号发挥的威力——它能给人带来高度强烈的疑幻似真的激情,让人坠入欣快喜悦的高峰体验之中。然而这种体验享受是转瞬即逝的,因而不具有任何持久的深度价值,在其中体验不出一丝连续性的意义感,更不用谈任何赎救的可能了。
    因为,对于后现代来说,“此刻”与过去未来都没有任何必然的逻辑联系,它倏忽而来,悠然而去,不知所由,也不知所终,难以为理性逻辑所把握,正如利奥塔所说,“此刻……是为意识所不识的,不能由意识来构成的。更确切地说,它是离开意识、解构意识的那种东西,是意识无法意识到的,甚至是意识须忘之后才能构成意识本身的东西。”(利奥塔《非人——时间漫淡》罗国祥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01页)“此刻”,不再是古典与现代时间链条上的“现在”,它已经断裂开来,它只能被体验,不能为意识所把握,它只是“某种到来的东西”,甚至也不是能为人所把握的古典和现代主义上的“小事件”,而是后现代的“际遇”,可以说“此刻—到来—境遇,构成了后现代的‘现在’。在虽然由过去而来,却不是过去的逻辑结果;虽然要向未来而去,却不是未来的逻辑原因。这个失去了过去未来逻辑关联的碎片型的‘现在’,呈现了后现代的矛盾状态:在而又不在……‘在吗’?结构就是后现代‘现在’的存在方式。”(张法《20世纪西方美学史》,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295页。又参利奥塔,《非人——时间漫淡》罗国祥译,商务印书馆,2001年,第101页)本雅明的“现在”所抱持的拯救焦虑与现代主义的基本立场一致:它有着摆脱焦虑与虚无的意义追求,“现在”终究要被超越。而后现代的“现在”就是一切,它就是本体,无需也从未想到要被超越,焦虑与虚无的体验早已烟消云散,人们满足于每一个“当下”现在的欣悦体验,至于它背后还有着或应该还有着什么(意义),则是丝毫未被意识到的。因此相对于本雅明对“现代”背后深度时间的厚重追求,后现代的时间体验只是一系列平面的“现在”图像的杂然陈列与无端展示,轻忽飘渺没有任何重量。
    [5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6-127页。
    [53]对于这样的传统社会,社会学家们以不同的名称冠于其上:“共同体社会”(滕尼斯)、“机械团结社会”(杜尔凯姆)、“自然经济社会”(西美尔)、“体戚与共的社会”(舍勒)、“神魅化社会”(韦伯)、“身份社会”(梅因)、“亲密关系社会”(索罗金)、还有“熟人社会”等。而与之对应的现代社会则命名为:“利益社会”、“有机团契社会”、“货币经济社会”、“竞争社会”、“合理化社会”、“契约社会”、“契约关系社会”和“陌生人社会”等。
    [5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页。
    [5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6页。
    [5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7页。
    [57]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94页。
    [58]此语最早出现在马克思《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第254页)中,美国学者伯曼以此概括现代性的体验。参马歇尔·伯曼《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商务印书馆,2003年。就这一点来说,贝尔与半个世纪前(1923年)的西美尔的论述如出一辙:“现代的本质根本上就是心理主义,即依据我们的内在反应并作为一个内在世界来体验和解释世界,把固定的内容融解到心理的流逝因素中,在心理中,一切实体都化解了,实体的形式仅仅只是运动的形式而已。”(刘小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302页。)
    [5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1页。
    [6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3页。
    [6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2页。
    [6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1页。
    [6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8页。
    [6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2页。
    [6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6页。
    [6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8页。
    [6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8-129页。
    [68]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6-147页。
    [69]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XIV章。
    [7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3页。
    [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6页。
    [7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6页。
    [7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6页。
    [7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25-126页。
    [7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2页。
    [7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7页。
    [7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5页。
    [78]参见西美尔《现代文化的冲突》,载《现代人与宗教》曹卫东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
    [7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89页。
    [80]在现代社会条件下,不仅是抒情诗走向晦涩与反思。其他现代艺术形式也都具有这种“寓言式”难解的隐喻特性。正是由于对瞬间震惊的断片化反思,使得现代艺术具有不确定性,要通过思索方能得到理解。卡夫卡的小说就是这样,本雅明说卡夫卡的小说往往像谜一样扑朔迷离。“笼罩着故事的谜是卡夫卡式的,首相府和文件管理室,年久破败、散发着霉味的昏暗屋子,这是卡夫卡的世界。”“奇怪的是,卡夫卡的寓言故事也让人琢磨不尽。”“卡夫卡的世界是以世界为舞台的一出戏。在他看来,人类从来就是在演戏。它具体的典型表现就是:每个人都被聘为俄克拉荷马剧场的演员。录用他们的标准是什么,这是个难解之谜。”(本雅明《弗兰茨·卡夫卡—纪念卡夫卡逝世十周年》,载本雅明,《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第347、357、360页),另外,布莱希特的间离戏剧也带有强烈的反思费解特征。本雅明认为,布莱希特的戏剧废除了亚里士多德式的净化,消除了观众对戏剧主人公激动人心的命运的共鸣,也就是推倒了传统戏剧艺术的“第四堵墙”,破除了观众的幻觉。布莱希特的史诗剧用中断故事情节或抽掉理所当然的、明白无误的人物因素引起观众的好奇与惊讶,从而促使观众反思与批判,而不是熏陶与共鸣。史诗剧与观众疏离而非亲近的距离引起了反思性的费解,它目的当然是为了引起观众对不再和谐或虚假统一的资本主义现实的不满与思索。(参见本雅明《什么是史诗剧》,载孙冰编《本雅明:作品与画像》,文汇出版社1999年)。本雅明对现代主义艺术的“寓言”特征的描述,同奥尔特加的“非人化”,阿多诺的“费解”等理论异曲同工,一道对现代艺术特性做出了切中肯綮的评判。
    [8]张旭东译为“通感”,但朱立元认为本雅明、波德莱尔使用此词的原意与我国文艺心理学中已有确定涵义的“通感”意义不同,因此,改译为“神会”。朱立元译法更有道理。(参见朱立元主编《法兰克福学派美学思想论稿》,复旦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55页。)
    [8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3页。
    [8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4页。
    [8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4-155页。
    [85]参看詹姆逊,《马克思主义与形式》,李自修译,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5年,第48-69页。
    [8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4页。
    [8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5页。
    [88]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5页。
    [8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4页。
    [9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4页。
    [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3-154页。
    [9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页。
    [9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7页。
    [9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157页。
    [9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7页。
    [9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9页。
    [9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17-118页。
    [98]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9页。
    [9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29页。
    [10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0页。
    [10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0页。
    [0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43-44页。
    [0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1页。
    [0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1页。
    [0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2页。
    [0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2页。
    [0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2-33页。
    [08]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3页。
    [0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8页。
    [1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7页。
    [1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36页。
    [1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99页。
    [1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99页。
    [1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38页。
    [1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6页。
    [1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68页。
    [1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3页。
    [18]王晓珏《政治、艺术与艺术的政治化——阅读1930年代的本雅明》,载李陀,陈燕谷主编《视界》,第10辑,河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51页。
    [1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89页。
    [2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1页。
    [1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95页。
    [2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44页。
    [2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48页。
    [24]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0页。
    [2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51页。
    [26](美)F·杰姆逊《德国批评的传统》,《比较文学讲演录》,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P63。
    [27]中译名主要有以下几种:“韵味”(王齐建节译《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译文载《文艺理论译丛》(3),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85年第1版,陆梅林选编《西方马克思主义美学文选》漓江出版社,1988年,胡经之、张首映主编《西方二十世纪文论选》第四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气息”(张旭东等译《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三联书店1989年。)“氛围”(王炳钧、杨劲译《经验与贫乏》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光晕”(王才勇译《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灵韵”(王一川《语言乌托邦》,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273-282页。张法《本雅明的美学思想三题》,载蒲震元、杜寒风主编《美学前沿》,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年。)另外还有“辉光”“味道”“气氛”等译法。我采王一川、张法之说,因为“在本雅明看来,艺术起源于‘仪式’,因此用中文‘灵韵’来译较能反映原文的精神”(同张法上书第335页)。
    [28][美]林赛·沃特斯,《美学权威主义批判》昂智慧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00年,第269页。
    [29]本雅明著,《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4页。
    [30]顺便指出,对这一关键性语句,另一影响较大的译本作:“我们将自然对象的光韵界定为在一定距离之外但感觉上如此贴近之物的独一无二的显现”。(《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版,第90页。)我认为此译恰恰颠倒了本雅明的原意:本雅明强调的不是“感觉上如此贴近”,恰恰是观者在对灵韵艺术作品的膜拜的“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另可参考英译本:WalterBenjamin,FromtheWorkofArtintheAgeofMechanialReprodnction,收入AestheticsClassicReadingsfromWesternTradition,(“美学经典选读”)Townsend,Dabneyed.(美)汤森德编,北京大学出版社影印本2002年P288:“Wedefinetheauraofthelatterastheuniquephenomenionofadistance,howevercloseitmaybe。”
    [31]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2页。
    [32]这一点在中国古代字画中得到鲜明体现:很多收藏者都喜欢钤上自己的印章。
    [33]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3页。
    [34]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3页。
    [35]参瓦尔特·本雅明著,陈永国、马海良编《本雅明文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中《讲故事的人》一文。
    [36]参瓦尔特·本雅明著,《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3页。本雅明的灵韵距离观可能受到了布洛“审美距离说”(《作为一个艺术要素和美学原理的心理距离》(1912)的影响,他们都强调审美的前提在于欣赏者须与对象保持一种非实用关系,不要以实用眼光占有对象。但本雅明赋予了“审美距离说”所不具备的历史意蕴,从而使距离审美成为前现代艺术的欣赏模式。而现代机械复制艺术的展示价值意味着距离感的消失。
    [37]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5页。
    [38]关于“灵韵”与“意境”的比较,是一个饶有趣味的论题,笔者将在另文中专题研讨。另外,本雅明的“灵韵”与同时代日本唯美主义作家谷崎润一郎(1896—1965)笔下的“阴翳”有异曲同工之妙。试作比较:“我们到京都或奈良的名寺古刹去游览时,往往会被带领去参观那些深院大宅房间壁龛上挂着的所谓该寺庙珍藏的家画。这些壁龛在大白天也多半是阴暗幽深的,所以看不清字画的图样,只能听凭讲解人的说明沿着黯然失色的墨迹,驰骋着想象的骏马,去玩赏可能是举世无双的绝笔。不过那些模糊不清的古画和幽暗的壁龛倒是配合得无比协调,从而使图样的不鲜明不仅丝毫无碍欣赏,反而令人感到这样程度的不鲜明是恰到好处。总而言之,字画在这里不过是一幅羁留着虚幻的柔弱的光线的典雅‘外表’而已……”。(谷崎润一郎《阴翳礼赞》丘仕俊译,三联书店1992,第20页。
    [3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第161页。
    [4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第159页。
    [41]有人对此评论道:“本雅明在评论波德莱尔的文章里强调了波德莱尔诗中对自然的‘感应’,这种‘感应’是带有‘怀乡’性质的,也就是表现一种非异化状态下和自然的冥契。”并认为这种人与自然的和谐体验同马克思在《一八四四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所提出的“对自然的人道的占有”相当一致。(参见杨小滨,《否定的美学——法兰克福学派的文艺理论和文化批评》,上海三联书店1999年版,第47页。)
    [42]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77页。
    [43]梅·所罗门编,《马克思主义与艺术》杜章智、王以铸等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583页。阿多诺也曾写信(1936年)反驳本雅明所说:“灵韵”恰恰是当代流行文化(如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
    [44]参顾筠,《试论中国年画的艺术韵味》,《广西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第23卷第5期。
    [45]本雅明著,《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1页。
    [46]本雅明著,《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7页。
    [47]关于技术复制与机械复制之间的不同,可参见周宪《现代仿像对传统审美趣味的消解》,《文艺理论研究》,1997年第2期。
    [48]转引自黄兆华,《对瓦尔特·本雅明的“Aura”概念及其艺术理论的当代理解》,《艺术科技》,2001年第3期。
    [49]本雅明,《作为生产者的作家》,何珊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研究》第十卷,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第304页。有人将这里的“技术”译为“技巧”,参李伯杰译《作为生产者的作家》,载胡经之,张首映主编《二十世纪西方文论选》第四卷,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年,又载《文艺学和新历史主义》(《世界文论》(1),社科文献出版社1993年,另外,王才勇也译作“技巧”)
    [50]本雅明著,《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73页。
    [51]本雅明著,《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译文有改动。
    [52]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107-108页。
    [53]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61页。
    [54]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Ⅺ节。
    [55]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I节。
    [56]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节。
    [57]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I节。
    [58]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I节。
    [59]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I节。
    [60]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I节。
    [61]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I节。
    [62]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Ⅱ节。
    [63]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IX节。
    [64]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IV节。
    [6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9页。
    [66]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6页。
    [67]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1页。
    [68]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9页。
    [69]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0页。
    [7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1页。
    [7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59页。
    [72]本雅明,《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王炳钧、杨劲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267页。
    [73]本雅明虽未明言,但还是区分了“本真性”(Echtheit)与“真实性”(Authentizitat)两种概念,前者包括含有对神圣的膜拜在内的艺术的独一无二性含义,本雅明认为世俗艺术与神圣艺术两者都具有此本真性(“灵韵”)——原因对于神圣艺术自不待言,而对于世俗艺术独特性的崇信则内在地深蕴着“仪式”的“根基”。而纯粹的“真实性”则是指世俗艺术作品的作者创作过程及其诞生环境等存在的独特性。
    [74]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Ⅵ节。
    [75]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Ⅷ节。
    [76]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Ⅵ节。
    [77]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Ⅵ节。
    [78]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Ⅳ节。
    [79]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Ⅴ节。
    [80]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0页。
    [81]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0页。
    [82]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0页。
    [83]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0页。
    [84]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节。
    [85]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张旭东、魏文生译,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60-161页。
    [86]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V节。
    [87]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V节。
    [88]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V节。
    [89]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XV节。“触觉方面就是没有与视觉上的静思玄观相对应的接受方式。”(王炳钧、杨劲译《可技术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经验与贫乏》第289页)对这一关键性语句,王才勇译作:“触觉上与视觉上的凝神专注绝不是对立的。”(以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浙江摄影出版社1993年版,第79页)参照英译本“onthetactilesidethereisnocounterparttocontemplationontheopticalside.”(“美学经典选读”)Townsend,Dabneyed.(美)汤森德编,北京大学出版社影印本2002年,第295页。可知,王炳钧译本更符合原意。
    [90]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V节。
    [91]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V节。
    [92]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IV节。译文略有改动。
    [93]美国社会学家D·贝尔对现代主义的讨论就受到了这种思路的启发。贝尔认为,现代主义艺术在风格上的特征表现在,“它设法抹煞‘距离’(包括心理的、社会的、审美的距离),坚持经验的绝对现在性,即同步感和即刻性。”(丹尼尔·贝尔《资本主义文化矛盾》,赵一凡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第94页。)贝尔讨论了现代主义艺术中的“距离消蚀”问题。贝尔认为从16世纪中叶到19世纪中叶资产阶级的古典艺术一大特征是遵循理性宇宙观的法则,它将和谐统一的审美理想,体现在艺术的形式的整体与统一性上。根源于牛顿、哥白尼的理性宇宙观坚持有深度的空间和有顺序的时间理念。这样的时空观念体现在绘画上运用比例透视的数学法则,创造了深浅有致的艺术空间,在音乐上则引进和弦,并形成了一种井然有序的音程结构。它还体现在法国17世纪新古典主义批评创造中(比如对悲喜剧的严格分类及戏剧三一律的规定等)以及莱辛的《拉奥孔》的对诗歌与绘画的两种艺术体裁的确切区分上等等,总之,“藏在这些规律下面的则是一幅关于世界的基本宇宙观的图画:深度,这一三维空间的投影,创造了一种对真实世界进行仿模的‘内在距离’;叙述,具有那种从开头到中间再到末尾的观念,它赋予顺序时间链条,所以提供了一种进展和终结感。”[同上,第158页]古典艺术第二个原则是摹仿理论,它意味着创造者对摹仿的事物保持着一种有距离的审美观,而欣赏者也对作品“因与经验保持审美距离而持有支配这种经验的力量”。[同上,第95页]贝尔对古典艺术“摹仿理论”所蕴含的有距离的审美观的论述与本雅明如出一辙:都表明了欣赏主体与对象的距离关系,贝尔的独到之处在于他还看到了古典艺术内部的距离。而这一切都被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的现代主义打破了,“现代主义是一种对秩序,尤其是对资产阶级酷爱秩序心理的激烈反抗。它侧重个人,以及对经验无休止的追索。……他们把理性主义当作正在过时的玩意儿。”[同上,第31页]詹姆斯、乔伊斯等人的文学意识流手法,特纳蒙克等的绘画抹杀了画布上的内在距离,勋伯格、凯奇的无调性音乐破坏了旋律与和弦的平衡,现代派诗歌中废除了规则的韵脚、句法的支离破碎诸如此类的现代主义产生出一种贝尔称之为:“距离的消蚀”的现象,“其目的是为了获得即刻反应,冲撞效果,同步感和煽动性。”“审美距离一旦消蚀,思考回味也没了余地,观众被投入经验的覆盖之下。心理距离消失后,充满本能冲动的梦境与幻觉的‘原本过程’便得到了重视。”[同上,第31页]现代主义不再是艺术家沉思的工作,艺术的观赏者不再具有控制自己审美经验的可能,观众被作品的意图强制和压倒,只能体验本雅明所谓的“震惊”感受。贝尔在此对距离“消蚀”后的欣赏者的心理感受的描述与本雅明的洞察是一脉相承的。
    到了后现代的文化空间里,距离更进一步被消灭:艺术与生活的界限被跨越,高雅文化与大众文化融合在一起,大规模的商品复制生产达到无以复加的程度。无深度的平面感、无历史的现在意识成为笼罩性的氛围。“距离的消失”成为后现代文化的一个典型特征。(参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编,陈清侨等译,三联书店,1997年版;IhabHassan,ThepostmodernTurn:EssaysinPostmodernTheoryandCulture,OhioStateUniversityPress,1987.)
    [94]虽然,也诚如本雅明所注意到的,比如象乔治·杜哈梅(1884-1966)这样的法国艺术家早就注意到大众参与电影是一种“丝毫也不需要专心致志,并不以思维能力为前提条件”的“消遣活动”,但杜哈梅对此却持一种指斥的陈词滥调,一种简单的否定立场。而本雅明则由此发展出对电影的一个正面研究角度,并对其进行了明确详细的论述。
    [95]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王才勇译,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第XⅤ节。
    [96]桑塔格,《<单向街及其他作品>英译本序言》,载刘北成,《本雅明思想肖像》,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276页。
    [97]歇尔·伯曼著,《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现代性体验》,徐大建,张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第187页。
    [98]它有似于马歇尔·麦克卢汉将人类历史的传播方式分成口头的,印刷的,电子媒介的三阶段。但他比麦克卢汉的理论具有更大的现象学上的丰富性。比较参见詹明信《德国批评传统》载《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15-316页。
    [99]詹明信《德国批评传统》,《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张旭东等译,三联书店,1998年版,第316页。
    [200]利奥塔曾对本雅明的现代社会所产生的经验的破碎评论道“资本主义生来就有将普遍事物、社会角色、体制机构异化的本领……在这个世界里,古典主义全然没有存在的必要了。现实如此支离破碎,除了畅销书和实验作品,现实似乎无法提供经验给人们。”(让一弗朗索瓦·利奥塔著,《后现代状况——关于知识的报告》,岛子译,湖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198页。)
    [20]尼采的诗化哲学或格言文体都不是他的独创,它源自德国浪漫派(席勒、荷尔德林、诺瓦利斯、施莱格尔)的创作,甚至其渊源可追溯至前柏拉图的哲学文体。
    [202]安吉拉·默克罗比《后现代主义与大众文化》,田晓菲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第134页。
    [203]西尔维娅·阿加辛斯基《时间的摆渡者——现代与怀旧》吴云凤译,中信出版社2003年,第8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