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防卫之惑

6名打工者逼退闹事者后因“持械聚众斗殴”一审获刑，苏州中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对于律师“正当防卫”的辩护，一审法院认为，双方都是为了侵犯对方，没有防卫者与侵害者之分，何强等人不是正当防卫。

    今年4月2日，24个人提着砍刀闯入江苏省常熟市忠发投资公司老总的办公室，忠发公司员工何强等6人用菜刀、电脑、椅子等物将他们逼退。6天后，何强等人去常熟市城北派出所录完口供被刑拘。警方发现他们在闹事者上门前准备了刀，并参与“斗殴”。

    4个月后，常熟市人民法院以同样的事实判定其中5人“持械聚众斗殴”，各领3年刑。另一人李天正（化名）因未成年，另案处理。

    11月，苏州中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发回重审。12月1日，来自湖南、北京、河北、江苏等地的15名律师，免费组成律师团，介入了此案。

    何强的母亲苏金林想不通孩子错在哪了，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如果何强手中没有菜刀，他可能不会获刑，但后果会被砍成重伤，甚至被砍死。

    此案的重审，也被赋予风向标意义。案件背后涉及时常被提起的法律争议：公民私权遭到侵犯时，“自卫”的边界在哪？

    惹祸的菜刀

    一审判决结果，出乎苏金林等人的预料。拿到判决书，苏金林知道了，问题出在她儿子手中的那把菜刀上。

    苏金林得到消息时，儿子何强已被常熟警方刑拘了10天。4月18日前后，她从湖南省娄底市的家中出发，赶到常熟。这个路线，在此后的7个月里，她不断往返。

    何强今年21岁，2011年春节刚过，他来到常熟投靠姨夫徐建忠。徐是忠发公司的老板，在当地经营红木家具，苏金林想让何强学些手艺，回老家开个店。

    这次意外的打斗搅乱了她的计划。徐建忠让苏金林看了打斗的视频。苏金林说，她第一次看到时，全身都在“打摆子”。

    当日12时44分左右，24个人乘4辆轿车来到公司楼下，分发了砍刀。约1分钟后，他们闯入二楼的徐建忠办公室。一个“光头”站在屋子中央，有人拿刀，架在何强的同事张胜和陈强的脖子上，一个人一拳擂到何强的胸口，他向后一个趔趄。

    何强的反击开始了。他从身后拿出了菜刀。

    苏金林在视频里看到对方人多势众，手中拿着明晃晃的砍刀，指着儿子，她感到后怕。“如果没有手中的菜刀……”苏金林老是这样假设，“人家拿那么长的砍刀，手上没有防卫的东西，不就都死了。”

    随后，事情出现了戏剧性的转折。在狭小的空间内，24名提着砍刀的汉子，还没全进到室内，就被逼着一波一波地退了出去，一哄而散。

    看过视频，苏金林放心了。对方拿刀到公司里闹事，“我儿子自卫不会错的。”苏金林开始到网上查法律条款，并咨询律师。律师也告诉她，这应该是“正当防卫”。

    李新武是苏金林的老乡，他17岁的儿子李天正跟何强是朋友。3月底，何强介绍李天正到忠发公司打工。不久，就有了这次打斗。李新武看到了苏金林从常熟拿回老家的视频，“我觉得是对方闹事，问题不大，就没急着去常熟。”

    他把来回奔跑维权的事情，托付给了苏金林。

    涉案的菜刀共有两把。据何强等人供述，以及徐建忠的说法，办公室旁边就是厨房，事发前，何强和李天正到厨房里各拿了1把菜刀。他们还将办公室内的一把西瓜刀交给了张胜，张胜放在茶几后面。常熟市人民法院认定的事实是，有4个人在斗殴中手持刀具。

    被“隐藏”的视频

    苏金林看到的这段视频，在常熟警方的表述里，忠发公司最初藏了起来。

    10月中旬，常熟警方通过苏州当地一家电视台公布案情。在这个名为《真相、谎言、录像带》的警方破案专题片中提到，案发后，警方要求忠发公司提供现场监控，公司只给了警方一段走廊里的监控。

    在这段2分30秒的视频中，看不到办公室内打斗的场景。常熟警方称，何强最开始时说办公室只有自己和一个女秘书，向警方隐瞒了事发经过。警方认为，这跟现场的情况不吻合。他们把公司里的监控设备拿回警队，进行技术分析，找出了一段触目惊心的视频。

    这段视频，就是让苏金林感到后怕的那一段———她儿子跟闯入者互砍。

    约40分钟前，监控还记录下何强等人在办公室准备刀具的过程。其中，有人将一把菜刀放到电脑办公桌的抽屉里，办公室角落柜子上也放了东西。

    忠发公司当时的秘书江兰兰，是这场打斗的目击者，她否认向警方隐瞒证据。“视频是我提供给警方的”，江兰兰对南都记者说，因为U盘空间有限，她选择了两段最重要的交给警方，一段是事发时走廊里的情况，一段是室内打斗的场景。

    何强解释此事时说，“不是隐瞒，我的心里也害怕。”他说，当时将对方砍伤，怕要坐牢，“我们也从来没有故意要和对方打架。”

    常熟城北派出所民警徐幸翔在《真相、谎言、录像带》专题片中说，“应该是有预谋的，而且是有准备的，在办公室内参与了这场打斗，所以他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被害人的身份。”

    在苏金林和辩护律师眼中，同样一段视频，有截然相反的解读。他们认为，这段视频能证明何强是“正当防卫”。

    这段被警方认为是隐瞒、在家属看来是证据的视频，搅动了互联网。4个月来，关于常熟6打工仔“自卫获刑”的新闻、网帖铺天盖地。被击退的24名砍刀汉，被调侃成“最窝囊的黑社会”。

    “自卫”的边界

    事发前，何强接到一个电话，这是他准备菜刀的原因。

    据何强等人的讲述，4月2日上午，何强代表忠发公司老板徐建忠，和对方在当地一家咖啡馆，就债务纠纷谈判，没有谈成。中午，他接到尾号“7777”的电话，问他在哪，他说在甬江路八号，对方说：“你等着，我过来。”

    何强担心公司会出事，打电话给同事张胜，叫他和同住的湖南老乡到公司来。张胜等5个人来后，何强告诉他们，可能有人要来闹事。他跟李天正到厨房里，各拿了一把菜刀。何强说，“如果对方过来谈事情，我们没必要和对方起冲突，万一对方闹事打架，我们准备了刀子也不吃亏。”

    常熟市人民法院认定，何强知道对方要来闹事、可能发生斗殴，纠集陈强、张胜、龙云中、张人礼、李天正到斗殴场所，并准备斗殴器械，符合聚众斗殴的犯罪预备。双方参加斗殴的人数达10人以上，多人持械，致使常熟市忠发投资公司内大量物品被毁、何强受轻微伤，严重妨害正常的社会公共秩序，属持械聚众斗殴。

    对于律师苏备峰“正当防卫”的辩护，法院认定，双方都是为了侵犯对方，没有防卫者与侵害者之分，何强等人不是正当防卫。

    常熟市人民法院的判决，引来颇多争议。12月1日，来自湖南、北京、河北、江苏等地的15名律师，组成律师团，介入了此案。

    此前一天，9名律师在常熟开了一次研讨会。江苏开炫律师事务所主任律师虞仕俊参与了这次讨论。他透露，这批律师能到常熟，就说明不认同此前的判决。

    聚众斗殴罪，是指为了报复他人、争霸一方或者其他不正当目的，纠集众人成帮结伙地互相进行殴斗，破坏公共秩序的行为。虞仕俊查看了何强等人的供词时发现，何强对其他人说：“对方不动手，我们不要动手”。曾勇带人上门后，对方打了他一拳，他才反击。

    虞说，在此案中，对方提着砍刀上门，动机是斗殴。何强他们的菜刀是就地找的，也不是管制刀具。在自己的公司内，准备菜刀的动机是为了防卫，不是斗殴。

    争论的焦点，聚集在了菜刀身上。

    “他们准备了菜刀，就是要斗殴，这是不对的。”虞仕俊说，按照这个逻辑，“我要自卫，就什么都不能准备，我要徒手反抗。”如果此案成立，那下次面临侵犯的时候，公民都不要动手，一动手就会构成犯罪。不是聚众斗殴，就是故意伤害。

    而菜刀还关系着是否“持械”。按照《刑法》规定，持械聚众斗殴要判处3年以上10年以下有期徒刑。一般聚众斗殴只需处以3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让虞仕俊不解的是，何强的老乡龙云中没有使用刀具，也同样以持械斗殴论处。因为，“明知本方人员为斗殴准备刀具，没有制止，相反积极斗殴，用电脑等物砸向对方”。虞仕俊说，面对现场的混乱局面，为了自卫，肯定“有什么就拿什么”，“电脑”被定性为“持械”，他认为不妥。

    有争议的判决

    11月，苏州中院以“事实不清，证据不足”将此案发回常熟市人民法院重审。在苏金林看来，“事实不清”的还有，判决书中缺少对方的供词。一审判决出来时，已距离事发4个月，“聚众斗殴”的另一方24个人，尚无一人归案。

    家属们开始怀疑，对方背后是否存在“保护伞”。苏金林曾问过当地警方案情进展，对方告诉她，这是公诉案件，她无权知道。

    虞仕俊在看到常熟市检察院的起诉书时发现，检方起诉时，只提何强是忠发公司员工，没提其他5人的公司员工身份，“这样一来，就成了何强纠集了5名湖南老乡，到忠发公司斗殴。”

    对于迟迟不展开的抓捕，常熟警方在《真相、谎言、录像带》中解释，何强等人提供的是对方小名，比如“光头”“东北胖子”“小刚”，通过视频找人，大海捞针。最终，警方锁定领头的“光头”。他的名字叫曾勇，2007年因非法持有枪支，曾被判刑。这些人居住地点变更，之间没有再联系，警方需要大量固定证据的工作。

    10月10日，常熟警方出动警力，抓捕了主要犯罪嫌疑人。

    曾勇在苏州被捕。他说，他带人上门，是因为徐建忠欠他钱，“当时我也急等钱用，被他逼急了”，“满脑子就想把这个钱要回来”。

    徐建忠对南都记者说，他跟曾勇不认识，也不欠他钱。他和一个姓郭的人，有四五十万元的赌债争议，对方叫来常熟讨债的“黑社会”和他谈判。事发当日，徐建忠不在公司，由何强代表他去谈判，没有谈拢，由此事发。

    面对南都记者的采访请求，常熟市公安局及江苏警方以需上级公安机关同意为由，未答复采访。

    7个月来，苏金林在张胜的妻子杨路陪同下，在南京、苏州、常熟等地到处申冤，还两次去北京“递材料”。苏州中院发回重审，让案子出现转机。

    律师团成员、湖南和润律师事务所律师刘岳透露，律师团已向法院提交律师材料，并会见了其中4名被告，准备替6人作无罪辩护。

    律师团认为，此案的典型意义是，当公民私权受到不法侵害时，公权在一定情况下不能提供保护，公民个人能否实行正当防卫。他们的目的是，阻止墓碑性判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