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学院里的文理课

　　本月10日的《纽约时报》有篇有趣的报道。记者说，这次经济危机，让更多的商学院意识到，他们的学生不单要有金融、会计等专业知识，还须有良好的思维能力。于是纷纷开设了一门新课，叫做critical thinking。这词组通常译作“批判性思维”，不过，历史地看，或许也可称作“文理课”，因为其内容接近文理（liberal arts）学院的传统教程。多伦多大学商学院一位教授甚至说，他的目标是培养文理MBA。

　　“批判性思维”的说法，其实是从文学来的。上世纪前半叶的“新批评”流派，强调对文本的“批判性阅读”，简单地讲就是咬文嚼字式地精读文本。他们的方法接近西方《圣经》研究的注经传统，只是随着文学的发展，《圣经》之外的重要文本越来越多，于是就把注经之法外包了。

　　比如说，在阅读悲剧之王《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故事时，将与“看”有关的词都划出来，如“眼睛”“光明”“观看”等，探究这些词在故事里前前后后所起到的作用。你或许觉得这很无聊，但这样读着读着，某些平常会略过去的深层意义或许突然浮现：原来故事高潮是个绝大的反讽。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之前，一面说他看到了绝不应该看的，他怎么可以看自己母亲的裸体；一面却解下系住王后衣服的扣针——俄狄浦斯又一次看到了从此再也看不到的不可看，然后他才用扣针惩罚了有罪的眼睛。佛洛伊德大概会再来一个反讽的反讽，他会说俄狄浦斯其实始终迷恋着那一具给予他生命的胴体，失去视觉只能使那具胴体更鲜明地保留在意识之中。

　　批判性阅读帮助读者理解人类行为的复杂动机，而这一能力，只要与人打交道，都是需要的。中国一个参加哥本哈根会议的人物，在人民网撰文，批评那些批评会议的英国人。他写道：“另一件十分蹊跷的事是：英国政要在会后的言论，与他们在大会期间的表现并没有体现出一致性。我发现包括欧洲在内的发达国家，特别是英国政要，对于'协议’的通过都是热烈鼓掌，欢欣雀跃的。”本人对会议所知不多，但觉得这种论证多少有点不合逻辑。会议结束时鼓掌，与是否赞赏会议结果，有必然联系吗？我们这位参会者，似乎不太理解人类行为的复杂动机。

　　曾听过一次讲演。讲演者是专攻19世纪德国哲学的哲学博士。博士因某种机会接触了一些大公司主管，他觉得奇怪：为什么交谈时并没感到自己缺了什么？出于好奇，博士把各路管理理论梳理了一遍，发现其实就是两大成分：一是弗雷德里克·泰勒引进的“理性”，二是乔治·梅奥加入的“感情”。成功的管理就是平衡理性和感情，更好地与他人相处。但这些东西，柏拉图讲得比任何管理大师都要高明几百倍，莎士比亚同样如此。这位博士，用他自己的实践，证明了文理课的商用价值。

　　柏拉图见到青少年看了煽情的喜剧悲剧，哭哭啼啼如醉如痴，他对这种缺乏理性的发泄烦不胜烦，所以他的“理想国”要由哲学家管理，把诗人（戏剧作者）统统赶出去。莎翁则写出了人类感情赶不掉的顽固。罗密欧和朱丽叶周围的人，对女男关系都抱着很现实的态度。只有小罗爱情至上，见到假死的朱丽叶，对着自己胸口一刀扎下去。读过莎翁和柏老，对理性和感情的互动，就有了相当理解。

　　不过商学院的“批判性思维”课，和文理学院的精读莎翁和柏老有所不同。商学院偏向柏老那一路，实际上是科学思维加一些道德灌输。在道德概念的指引下，以一种科学式的价值中立的立场去观察分析商业问题，不可受感情和个人好恶的支配。分析方法也是自然科学式的：不迷信常规旧说，敢于质疑公认的前提，敢于提出新的假设，再通过试验加以验证和修正。同时也结合文学所培养的换位思考。

　　现实生活中，我们见到大量基于公认前提的说法。比如，北大的中学校长推荐制引起很大争议，推荐的都是全才，而不是人们希望的避开高考限制的偏才怪才。这一说法有两个前提：一是中学课目分散，是培养全才的；二是大学专业集中，是培养专才的。所以，不适应中学教学的偏才怪才，居然可以适应大学生活。但按批判性思维，这两个前提显然都有问题。中国中学早已文理分科，美国则是很宽松的选课制。正因为中学培养的已经不是全才，大学不得不重补那些曾经属于中学的内容。

　　商学院之所以要给学生上文理课，拨开美丽词藻，说白了就是很多美国学生在中学莎士比亚没读好，数学和自然科学更是浅溜溜，缺乏科学脑筋。扩招多年后，中国大学也在引入通识教育，说穿了就是补上从前的中学内容；专业教育则开始上移至研究生阶段。既然如此，允许偏才怪才考研究生才是上策。

　　批判性思维牛刀小试，一不惑于商学院的“批判性思维”广告；二为无数人议论过的中学校长推荐制，提供一点新思路。

　　吴澧 旅美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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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henrichan 2010年01月17日 　03:49:22

  社会学的要义之一，就是在大量批判性阅读的基础上，形成对社会的客观性主观认识。只是，生活没有MBA那么“客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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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unbanker 2010年01月17日 　01:27:59

  那片纽约时报的报道，题目叫做Multicultural Critical Theory. At B-Scho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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