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华侨城:悠着点,慢着点—贫富与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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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着点,慢着点
——“贫富与欲望”漫谈
人民政协网 www.rmzxb.com.cn        日期:2010-12-06 00:46           字体显示:大中小【查看评论】


演讲人:莫言
演讲人简介:原名管谟业,中国当代著名作家。代表作品有《红高粱》、《檀香刑》、《丰乳肥臀》、《酒国》、《生死疲劳》、《蛙》等。曾获大家文学奖、鼎钧双年文学奖、福冈亚洲文化大奖、十月优秀作品奖等著名奖项。
编者按:第二届“东亚文学论坛”12月3日在日本北九州市举行,中、日、韩三国著名作家聚首日本共同探讨文学发展。此次“东亚文学论坛”的主题为“如何在21世纪浩如烟海的文学世界中描绘东亚”,在该主题之下还分设了贫富与欲望、地域的想象力、爱情与文学等话题。著名作家莫言受邀参加此论坛,并作了题为《悠着点,慢着点——“贫富与欲望”漫谈》的演讲。本刊将莫言的演讲编后发表,以飨读者。
阅读提示:
■贫富与欲望,是人类痛苦或者欢乐的根源,依然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
■人类社会千百年来所做的事,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学与人的贪欲的搏斗。文学能使人类的贪欲有所收敛吗?
■凡事总有限度,一旦过度,必受惩罚,这是朴素的人生哲学,也是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规律。
■所以对于膨胀的欲望,人应该有“放下”的智慧。
莫言的主要创作:
1981年 开始了创作生涯,发表《枯河》、《秋水》、《民间音乐》。1997年 以长篇小说《丰乳肥臀》夺得中国有史以来最高额的“大家文学奖”。
2000年 《红高粱家族》获亚洲周刊20世纪中文小说100强。2001年 《檀香刑》获台湾《联合报》读书人年度文学类最佳书奖。2005年 《四十一炮》获第2届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杰出成就奖。2006年 出版第一部章回体小说《生死疲劳》。
2009年 出版长篇小说《蛙》。
富贵,文学中考验君子的试金石
感谢而且佩服日本朋友们,为论坛选了这么一个丰满的议题。人类社会闹闹哄哄,乱七八糟,灯红酒绿,声色犬马,看上去无比的复杂,但认真一想,也不过是贫困者追求富贵,富贵者追求享乐和刺激——基本上就是这么一点事儿。中国古代有个大贤人司马迁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中国的圣人孔夫子说过:“富与贵人之所欲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中国的老百姓说:“穷在大街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无论是圣人还是百姓,无论是知识分子还是文盲,都对贫困和富贵的关系有清醒的认识。为什么人们厌恶贫困?因为贫困者不能尽情地满足自己的欲望。无论是食欲还是性欲,无论是虚荣心还是爱美之心,无论是去医院看病不排队,还是坐飞机头等舱,都必须用金钱来满足,用金钱来实现,当然,如果出生在皇室,或者担任了高官,要满足上述欲望,大概也不需要金钱。富是因为有钱,贵是因为出身、门第和权力。当然,有了钱,也就不愁贵,而有了权力似乎也不愁没钱。因为富与贵是密不可分的,可以合并为一个范畴。
贫困者羡慕并希望得到富贵,这是人之常情,也是正当的欲望,这一点孔夫子也给予肯定,但孔夫子说:尽管希望富贵是人的正当欲望,但不用正当的方法得到的富贵是不应该享受的。贫困是人人厌恶的,但不用正当的手段摆脱贫困是不可取的。时至今日,圣人二千多年前的教导,早已变成了老百姓的常识,但现实生活中,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比比皆是,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但没受到惩罚的人比比皆是,虽然痛骂着那些用不正当的方式脱贫致富的人,但只要自己有了机会也会那样做的人更是比比皆是,这就是所谓的世风日下,人心不古。
古之仁人君子,多有不羡钱财,不慕富贵者。像孔夫子的首席弟子颜回“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三国时高人管宁,锄地见金,挥锄不顾。同锄者华歆,捡而视之,复掷于地,虽心生欲望,但能因为面子而掷之,已属不易。庄子垂钓于濮水,楚王派两个使臣请他去做官,他对两个使臣说:楚国有神龟,死后被楚王取其甲,用锦缎包裹,供于庙堂之下,对神龟来说,是被供在庙堂之上好呢?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呢?使臣说,那当然还是活着在烂泥塘中摇尾巴好。庄子的这则寓言,包含着退让避祸的机心。
尽管古人为我们树立了清心寡欲、安贫乐道的道德榜样,但却收效甚微。人们追名逐利、如蚊嗜血、如蝇逐臭,从古至今,酿成了无数悲剧,当然也演出了无数喜剧。文学作为反映社会生活的艺术形式,当然会把这个问题作为自己研究和描写的最重要的素材。文学家大多也是爱财富逐名利的,但文学却是批判富人、歌颂穷人的。当然文学中批判的富人是为富不仁、或通过不正当手段致富的富人,文学中歌颂的穷人也是虽然穷但不失人格尊严的穷人。我们只要稍加回忆,便能想出许许多多的文学中的典型人物,作家在塑造他们的性格时,除了给予生死的考验和爱恨情仇的考验之外,经常使用的手段,那就是把富贵当成试金石,对人物进行考验,经过了富贵诱惑的自然是真君子,经不住富贵诱惑的便堕落成小人、奴才、叛徒或是帮凶。当然,也有许多的文学作品,让他的主人公,借着金钱的力量,复了仇,雪了恨,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也有的文学作品,让自己的善良的主人公,有了一个富且贵的大团圆结局,这就又从正面肯定了富贵的价值。
人要有“放下”的智慧
人类的欲望是填不满的黑洞,穷人有穷人的欲望,富人有富人的欲望。普希金《渔夫和金鱼的故事》中,渔夫的老婆起初的欲望只是想要一只新木盆,但得到了新木盆后,她马上就要木房子,有了木房子,她要当贵妇人,当了贵妇人,她又要当女皇,当上了女皇,她又要当海上的女霸王,让那条能满足她欲望的金鱼做她的奴仆,这就越过了界限,如同吹肥皂泡,吹得过大,必然爆破。凡事总有限度,一旦过度,必受惩罚,这是朴素的人生哲学,也是自然界诸多事物的规律。民间流传的许多具有劝诫意义的故事都在提醒人们克制自己的欲望。据说印度人为捕捉猴子,制作一种木笼,笼中放着食物。猴子伸进手去,抓住食物,手就拿不出来。要想拿出手来,必须放下食物,但猴子绝对不肯放下食物。猴子没有“放下”的智慧。人有“放下”的智慧吗?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有,有的人有的时候没有。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美女的诱惑,有的人能抵挡金钱美女的诱惑,但未必能抵挡权力的诱惑,人总是会有一些舍不得放下的东西,这就是人的弱点,也是人的丰富性所在。
中国的哲学里,其实一直不缺少这样的理性和智慧,但人们总是“身后多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贪婪是人的本性,或者说是人性的阴暗面。依靠道德劝诫和文学的说教能使人清醒一些,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于是,佛教就用“万事皆空,万物皆无”来试图扼制人的贪欲,因为贪欲是万恶之源,也是人生诸般痛苦的根源。于是,就有了《红楼梦》里的好了歌: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欲望,人类痛苦和快乐的根源
要控制人类的贪欲,最直接最有效的手段还是法律,法律如同笼子,欲望如同猛兽。人类社会千百年来所做的事,也就是法律、宗教、道德、文学与人的贪欲的搏斗。尽管不时有猛兽冲出牢笼伤人的事件,但基本上还是保持了一种相对的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友好关系,需要克制欲望才能实现;国与国之间的和平关系,也只有克制欲望才能实现。一个人的欲望失控,可能酿成凶杀;一个国家的欲望失控,那就会酿成战争。由此可见,国家控制自己的欲望,比每个人控制自己的欲望还要重要。
在人类社会中,除了金钱、名利、权势对人的诱惑之外,另有一最大的也是致命的诱惑就是美色的诱惑。这问题似乎与女性无关,但其实也有关。历史上曾经爆发过因为争夺一个美女而发生的战争,也曾经因为美女,而让某些统治者丢掉了江山社稷。绝对地否定色欲当然不对,因为没了这欲望,人类社会也就无法延续。中国历朝历代的统治者,对人的性欲基本上是持否定态度的,但他们多半是口是心非,尽管深宫中妻妾成群,但民间却要存天理灭人欲,男女之情,被视为洪水猛兽。这样的观念,体现在封建王朝的法律和道德中。对于人类贪婪的财富欲望和权势欲望,文学与法律、道德是基本保持一致的,但对于性欲,尤其是升华为爱情的性欲,文学作品却经常地另唱别调,有时甚至扮演吹鼓手的角色。中国有《牡丹亭》、《西厢记》、《红楼梦》,外国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这也是一个文学的永恒的主题,没有男女之间的欲望,没有情与爱,似乎也就没有了文学。
毫无疑问,贫富与欲望,依然是当今世界的主要矛盾,是人类痛苦或者欢乐的根源。中国人近年来的物质生活有了巨大的改善,个人的自由度较之以前也有了大幅度的宽松,但人们的幸福感却没有多大的提高。因为财富分配不公,少数人利用不正当的手段致富导致的贫富悬殊已成为影响社会安定的主要原因。而那些非法致富的暴发户们的骄奢淫逸、张牙舞爪又引起了下层百姓的仇视,以至于形成了一种强烈的仇富心理,而富豪与权势的勾结又制造出种种的恶政和冤案,这就使老百姓在仇富心理之外又加上一种仇官心理。仇富与仇官的心理借助网络这一现代化的传播方式,掀起一波又一波的滔天巨浪,即使某些人物和阶层谈网色变,恶行有所收敛,但网络自身也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
一百多年前,中国的先进知识分子曾提出科技救国的口号,30多年前,中国的政治家提出科技兴国的口号。但时至今日,我感到人类面临着的最大危险,就是日益先进的科技与日益膨胀的人类贪欲的结合。在人类贪婪欲望的刺激下,科技的发展已经背离了为人的健康需求服务的正常轨道,而是在利润的驱动下疯狂发展以满足人类的——其实是少数富贵者的病态需求。人类正在疯狂地向地球索取。我们把地球钻得千疮百孔,我们污染了河流、海洋和空气,我们拥挤在一起,用钢筋和水泥筑起稀奇古怪的建筑,将这样的场所美其名曰城市,我们在这样的城市里放纵着自己的欲望,制造着永难消解的垃圾。地球四处冒烟,浑身颤抖,大海咆哮,沙尘飞扬,旱涝不均等等,都与在贪婪欲望刺激下的科技病态发展有关。
我们要用文学告诉人们……
在这样的时代,我们的文学其实担当着重大责任,这就是拯救地球拯救人类的责任,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人们,尤其是那些用不正当手段获得了财富和权势的富贵者们,他们是罪人,神灵是不会保佑他们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虚伪的政治家们,所谓的国家利益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人类的长远利益。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的女人们,她们是有罪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十几辆豪华轿车的男人们,他们是有罪的;我们要告诉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的人,他们是有罪的,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的为所欲为是对人类的犯罪,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那些暴发户们、投机者们、掠夺者们、骗子们、小丑们、贪官们、污吏们,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如果船沉了,无论你身穿名牌、遍体珠宝,还是衣衫褴褛不名一文,结局都是一样的。
我们应该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向人们传达许多最基本的道理:譬如房子是盖了住的,不是用来炒的,如果房子盖了不住,那房子就不是房子;我们要让人们记起来,在人类没有发明空调之前,热死的人并不比现在多;在人类没有发明电灯前,近视眼远比现在少;在没有电视前,人们的业余时间照样很丰富;有了网络后,人们的头脑里并没有比从前储存更多的有用信息;没有网络前,傻瓜似乎比现在少。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让人们知道,交通的便捷使人们失去了旅游的快乐,通讯的快捷使人们失去了通信的幸福,食物的过剩使人们失去了吃的滋味,性的易得使人们失去恋爱的能力。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没有必要让动物和植物长得那么快,因为动物和植物长得快了就不好吃,就没有营养,就含有激素和其它毒药。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在资本、贪欲、权势刺激下的科学的病态发展,已经使人类生活丧失了许多情趣且充满了危机,我们要通过文学作品告诉人们,悠着点,慢着点,十分聪明用五分,留下五分给子孙。
我们要用文学作品告诉人们,维持人类生命的最基本的物质是空气、阳光、食物和水,其他的都是奢侈品,当然,衣服和住房也是必要的。我们要用我们的文学作品告诉人们,人类的好日子已经不多了。当人们在沙漠中时,就会明白水和食物比黄金和钻石更珍贵,当地震和海啸发生时,人们才会明白,无论多么豪华的别墅和公馆,在大自然的巨掌里都是一团泥巴;当人类把地球折腾得不适合居住时,那时什么都变得毫无意义,当然,文学也毫无意义。
我们的文学真能使人类的贪欲有所收敛吗?结论是悲观的,尽管结论是悲观的,但我们不能放弃努力,因为,这不仅仅是救他人,同时也是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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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是我国当代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在国内外享有很高的声誉,其作品也被翻译成各种文字出版。莫言关注现实问题,他的大部分作品以农村为题材,他的家乡山东高密的风土人情和社会变迁是他的重要描述对象。莫言的小说,笔法特立独行,他的主观感觉和天马行空般的叙述,使得人们对他描述的对象产生深深的好奇。莫言在其《天马行空》一文中这样解释:“创作者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雄风。无论在创作思想上,还是在艺术风格上,都必须有点邪劲儿。”
有人认为,莫言的作品因深受魔幻现实主义的影响,带有明显的“先锋”色彩;莫言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叙述模式,谋求在小说中建立双重的叙述视角……
确实,读莫言的小说,在他天马行空的想象中,无所拘泥的结构里,以及从任何一页的任何一行都可以读起的奇妙鲜活的语言中,每个人都会在不知不觉中陷进莫言式的语言波浪,仿若置身一个从不曾存在过的精彩斑斓的世外桃源。
莫言几十年来的写作,几乎都带着对社会的高度责任感的,他特别关注重大的社会问题。例如,他最近的长篇小说《蛙》就是以时下热门的“计划生育”问题为关注点的。莫言说,此书献给“经历过计划生育年代和在计划生育年代出生的千千万万读者”。而在《蛙》之前,他的《生死疲劳》,探讨的是中国农民与土地的关系,莫言想表达他对土地——这个中国文化中古老问题的忧虑。此种例子不胜枚举。社会关怀在莫言是一以贯之的,包括他描写晚清某种边缘社会场景的、也曾被某些人诟病的小说《檀香刑》,也体现了一种深刻的现实关注。莫言曾经有一个著名的发问:“他们会不会忏悔”?可见“忏悔”二字,是莫言针对众多社会问题最重要的反思结果。 (南音)
图2:气候变化导致沙特阿拉伯首都利雅得尘土飞扬
图3:莫言小说《生死疲劳》
图4:莫言在其新作《蛙》的签售会上
图5:山东高密市剪纸艺人根据莫言小说《红高粱》故事情节创作了剪纸作品

铁凝:山中少年今何在——关于贫富和欲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12月13日16:34   铁凝
不久前我看了北京人艺的一出话剧名叫《窝头会馆》,编剧是中国非常优秀的作家刘恒。有人问起作者这出戏的主题,这让刘恒感到发窘,于是他说主题就是一个字:钱。如果“钱”显得直白,换个含蓄一点的说法是:困境。
正是“困境”这个词打动了我,让我想到第二届东亚文学论坛的主题之一:贫富和欲望。这几乎是一个当今人类社会无法回避的大问题,因为有人类就有贫富和欲望,有欲望就有困境。而人作为生物界的高级动物,所面临的困境更为复杂。“外在的困境是资源短缺,内在的困境是欲望不灭。”这也是刘恒的话。
面对一个大的命题,我常常感到自己叙述起来的力不从心。那么,不如就让我从小处开始,从我的一个短篇小说讲起。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写过一个名叫《意外》的短篇小说,这是迄今为止我最短的小说,1000个字,汉字排版一页半纸。有时候我也会像刘恒那样被朋友问道:你这个小说是写什么的?为了简便,我常用一句话表述,我说这大概是一个关于困境和美的故事。小说大意是这样的:二十年多前中国北方深山里的小村子台儿沟,很少有人家挂照片,因为很少有人出去照相。镇上没有照相馆,去趟县城,跋山涉水来回五百里。谁家要是挂张照片,顿时满屋生辉,半个村子也会跟着热闹几天。小说主人公山杏的哥哥来信向家里要张“全家福”照片,信中特别提到,最想念妹妹山杏。他在南方一个小岛上当兵已经两年,走的时候山杏才八岁。接到哥哥的信,山杏就催爹妈去县城照相,从春天催到秋天。后来,摘完了核桃、柿子,山杏一家终于决定远征县城去照相。那天晚上山杏一夜没睡好,看妈在灶前弯着腰烙饼,爹替她添柴烧火。他们用半夜的时间准备路上的干粮,如同过年一样。天不亮,他们就换上过年才穿的新罩衣,挎起沉甸甸的干粮篮子出了村。他们搭了五十里汽车,走了二百里山路,喝凉水、住小店,吃了多半篮子干饼,第三天才来到县城。他们找到了照相馆,照相师傅将他们领进摄影间。当满屋灯光哗的一下亮了起来,当高楼大厦、鲜花喷泉之类的他们从未见过的华丽布景把这一家三口人包围时,他们甚至来不及惊叹,照相已经开始。在照相师傅的指挥下,他们努力把自己坐端正,同时大睁着眼睛向前方看去。随着灯光哗地灭掉,这隆重的事件,几乎一瞬间就结束了。半个月后,山杏爹从村委会拿回一个照相馆寄来的信封。山杏抢着撕开封口,里面果然有张照片。但这张照片上没有大睁着眼睛的山杏一家,照片上只有一个人,一个正冲她们全家微笑的好看的卷发姑娘。第二天,山杏家的墙上挂出了这张照片,照片上的姑娘冲所有来参观的人微笑着。有人问起这是谁,爹妈吞吞吐吐不说话,山杏说,那是她未来的新嫂子。
二十多年前我是一家文学杂志的小说编辑,有时候我会在小说《意外》那样的深山农村短暂地生活,或者说“采访”。在一个名叫瓦片的村子里,我在“山杏”的家里住过。那一带太行山风景峻美,交通不便。村子很穷,土地很少,河滩里到处是石头。因为不能耕种小麦,白面就特别珍贵,家里有人生重病时,男主人才会说一句:煮碗挂面吃吧。我却被当成贵客款待。山杏的母亲为我煮挂面,煎过年才舍得吃的封存在小瓦罐里的腊肉。当我临走把饭费留下来时,他们全家吃惊地涨红了脸,好象这是对他们的侮辱。在这个家庭,我见到了被常年的灶烟熏黑的土墙上挂着唯一一张城市年轻女性的照片,就是我写进小说里的那一张。有位德国作家说过,变美是痛苦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那么山杏一家对这陌生照片的态度,就是把困境变成了美吧?还有善良。
二十年之后,小村庄瓦片已是河北省一个著名旅游风景区的一部分了,因为铁路和高速公路铺了过来,一列由北京发车的火车经过瓦片通向了更深的深山。火车和汽车终于让更多的外来人发现原来这里有珍禽异兽出没的原始森林,有气势磅礴的百里大峡谷,有清澈明丽的拒马河,从前那些无用的石头们在今天也变成了可以欣赏的风景,而风景就是财富的资源。我曾经为了自己一部电影的拍摄再次来到这山里,电影里需要深山农户的院落,我毫不犹豫地向导演推荐了山杏的家。我看见从前的瓦片村民大多开起家庭旅馆,山杏们有的考入度假村做了服务员、导游,有的则成为家庭旅馆的女店主。她们不再会为拍一张照片跑几百里地,旅游景点到处都有照相的生意。她们的眼光从容自信,她们的衣裳干净时尚,她们懂得了价值,也知道谈论信息。当我向她们打听一个更远的名叫“小道”的村子时,山杏们优越地说:“哼,小道呀,知道。他们富不了,他们没信息!”瓦片和周边的村子都富了,在这些富裕起来的村庄里,也就渐渐出现了相互比赛着快速发财的景象,毕竟钱要来得快,日子才有意思。就有了坑骗游客的事情,就有了出售伪劣商品的事情,就有了各种为钱而起的“嚼清”。
那一次导演对我的推荐很满意,山杏家几乎原封不动地成为了电影里女主角的家。制片主任问我场地租金怎么算,我想起从前山杏一家的纯朴,有把握地说,你就随便给吧,他们不会计较。但事情并不似我的预料,当我回到我的城市后,曾很多次在家中接待瓦片的房东——山杏的爹。因为有了汽车、火车、电话,因为有了信息,遥远的山杏爹总是能够快速把我找到并申诉摄制组付他报酬的不合理。比方他说摄制组用墨汁把他的新房的白屋顶刷成了黑色;大灯把院里一棵石榴树烤成了半死;为了剧情需要他们还往河里摔过他的羊,摔了一次又一次,五只羊被摔得十天起站不起来……这都是钱啊,可他们都没给钱。我一次次放下手中的写作帮助愤怒的山杏爹向摄制组要钱,心中却时有恼火:要是没有火车呢?一切不是单纯得多吗?交通、通讯和旅游业给瓦片带来了财富,同时也成为一种运载欲望的挑衅的力量。现代化的强大辐射面对封闭的山谷,是有着产生这种力量的资格的,虽然它的挑衅意味是间接的,不像它所携带的物质那么确凿和体面。并且我始终认为,它带给我们的积极的惊异永远大于其后产生的消极效果。
那么,现代化和市场经济在进化着乡村物质文明的同时,也扮演了催生欲望的角色。商业文明的到来和它“温柔的挑衅”使未经污染的深山农人的品质变得可疑;没有它们的入侵,贫苦的山杏们的思维逻辑将永远是宽厚待人。可我想说,这种看似文明的抵抗其实是含有不道德因素的,有一种与己无关的居高临下的悲悯。贫穷和闭塞的生活里可能诞生纯净的善意,可是贫穷和闭塞并不是文明的代名词。谁有权力不让山杏们利用大山的风景富裕起来呢?谁有权力不许一个乡村老汉跳上火车去找人“投诉”亏待了他的摄制组呢?其实当我在这儿比喻火车是催生欲望的角色时,蒸汽机火车已经从中国全面退役成为我们时代的一个背影;内燃机车、电气机车也不再新鲜。几年前上海就已经出现标志着国际领先技术的磁悬浮列车。在这个人类集体钟情于速度的时代,那个仿佛不久前还被我们当成工业文明象征的蒸汽机车,转瞬之间就突然成了古董。蒸汽,这种既柔软又强大的物质,这个引发了第一次工业革命、启动了近现代文明之旅的动力也就渐渐从领先的位置上消失了。当它的实用功能衰弱之后,它那暖意盎然的怀旧的审美特质才凸现出来。问题是,当今世界,早已先期享受了工业革命那实用功能所带来的诸多物质进步的人们,谁又有权力为了个人今天的审美愉悦,去对那些大山里的山民们说,我们可以富,但你们却不行呢?
我在这时想起一个深山里的少年。上世纪90年代,一个初秋的下午,我在一个名叫小道(向山杏们打听过的小道)的村子里,顺着雨后泥泞的小道走进一户人家,看见在堆着破铁桶和山药干的窗台上靠着一块手绢大的石板,石板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三行字: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问过院子的女主人,她告诉我这是她九岁的儿子写的。我又问孩子是否在家,女主人说他割山韭菜去了。那天我很想看见这个九岁的深山少年,因为他那三行字迹歪扭的诗打动了我——我认为那是诗。那诗里有一个少年的困境,愿望,他的情怀和尊严,有太阳的起落和他的向好之心。那天我没有等到他回家,但我一直记着石板上那三句诗。今天那个少年早已长大,或许还在小道种地,或许已经读书、进城。假如在新世纪的今天,我把他的诗改动一个字,变成“太阳升起来了,太阳落下去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富呢”,我还会认为这是诗吗?
与其承认这还是诗,不如承认这是合理的欲望。如同16世纪葡萄牙诗人在欢迎他们的商船从海上归来时那直白的诗句:“利润鼓舞着我们扬帆远航……”
“利润”这字眼嵌入在诗行中看上去的确令人尴尬,但文学的责任不在于简单奚落“变富”的欲望,因为变富并不意味着一定变坏,而“变好”并不意味着一定和贫穷紧紧相联。文学在其中留神的应该是“困境”。贫穷让人陷入困境,而财富可能让人解脱某些困境,但也有可能让人陷入更大的困境。最近我在一篇讨论当代中国乡村的价值变化的文章中读到,消费经济时代的突然降临让许多没有足够心理准备和文化准备的村民,无暇也无力去做其他可供想象的人生筹划。多挣钱以确立存在地位的欲望压倒了这些,他们被迫卷入人与人之间一场财富竞赛的长征:争盖高楼,喜事大办,丧事喜办,以丧失尊严来换取以为的“面子”。中国中央电视台曾经报道过南方一些农村,有人在办丧事时请戏班子跳脱衣舞,因为花得起钱而在邻里间“挣足了面子”。这让人瞠目,让人想到说的虽是村民但又何止村民?我的一位北京亲戚,当年住在四合院一间三平方米的小屋里,如今他在为自己选购汽车时,打开一款已属高档车的车门,竟皱着眉头不满地连声说,“后排座间太小,空间太小!”所有这些,更让人思考一个国家在富强的崛起时,文明在何处以何种面目支撑。文明是对人之所以为人的制度性守护,是对人性尊严所必须的自由平等的捍卫。这也正是其价值魅力所在。
生活在前进,高科技日新月异。人类的物质文明在过去200多年里发生的变化远远超过了之前的5000年。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相对于人类有文明史的5000年,200多年的时间还是太短了些。更何况,若从非洲南方古猿走出森林开始,人类生理和心理的进化至少已经历了500万年。有人类学家称,几乎所有人都对蛇有与生俱来的恐惧,源于人类祖先早年在丛林中生活,无数代人与蛇共处,很多人失去生命,因此已把这种警觉融入人类的基因代代遗传。当200多年的进步使人类仿佛已经成为这个星球唯一主宰的时候,我们是否真正知道欲望将把自己带往何方?我们是否真正明白自己造成的这所有变化的结果和含义?人类恐怕还要有更漫长的时间去领悟,以让灵魂跟上变化的脚步。今天,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不断加深,我们的生活水准不断提高,我们的物质要求也一再地扩大,虽然我愿意赞美高科技带给人类所有的进步和财富,但我还是要说,以财富和物质积累为核心诉求的变革,不能仅仅成为一种去伦理、去道德、去乌托邦的世俗性技术改革。巨大的物质力量最终并不是我们生存的全部依据,它从来都该是更大精神力量的预示和陪衬。这两种力量会长久地纠缠在一起,互相依存难解难分。它们彼此对立又相互渗透,构成了我们内在的思想紧张。而文学要探究的领域,也应该包括这种紧张。
为什么我常会心疼和怀念瓦片村的山杏和她的一家?为什么处在信息时代的我们,还是那么爱看电影里慢跑的火车上发生的那些缠绵或者惊险?我不认为这仅仅是怀旧,我想说,当我们渴望精神发展的速度和心灵成长的速度能够跟上科学发明和财富积累的速度,有时候我们必须有放慢脚步回望从前的勇气,有屏住呼吸回望心灵的能力。就这个角度来说,文学最深层的意义和精神可能是保守的——即使以最先锋的形式呈现出来的文学。保守或许对科技创新有害,但在善与恶,怜悯与同情,爱与恨、尊严与幸福……这些概念中,并不存在进步与保守的问题。因为永恒的道德真理不会衰老,而保卫和守望人类精神的高贵,保卫和守望我们共同生存的这个星球的清洁与和平理应是文学的本意。在人类的欲望不断被爆炸的信息挑起、人类的神经频频被信息蹂躏的物欲时代的喧嚣中,文学理应发出它可能显得别扭的、困难而保守的声音,或许它的“不合时宜”将是真正意义上的先锋!也因此,文学将总是与人类的困境同行。也因此,文学才有可能彰显出独属于自己的价值魅力。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落下去了,
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好呢!
我还是记起了深山少年写在石板上这简单的句子,因为这里有诚实的内心困境,有稚嫩的尊严,更有对“我”的考问和期待。“我”是充满欲望和希望的少年,少年是人类世界的未来。
人什么时候、怎样才能变得更好呢?
石舒清:演讲稿《悠着点、慢着点》
的讨论提纲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12月13日16:37   石舒清
“贫富与欲望”是一个与人类历史相始终的话题和困境
莫言先生的演讲里,谈到不少中国古人对待贫富与欲望的思考和态度,像孔夫子、庄子、颜回、管宁等,说明这是一个古来就有的话题,而且这一话题,总是历久弥新,愈是一个物化的时代,这样的思考与探讨就愈是显得必要和迫切。我觉得就我的感受来说,在当下,就此来展开深度索解和评议,可谓正当其时。
作为作家,这是一个永恒的文学话题。作为人,这是一个从不缺席、裹围很紧的现实困境。只要是人,无人不在这样的困境里。
我们相当程度上已被物化,然而并无幸福感,我们的困境或者说困惑,好像正在这里。
归根结底,一切困境究其实无不是精神困境。
孔夫子早就给了我们答案
正如莫言先生所说,富贵的目的是为了满足欲望,比如欲望是一头猛兽,则富贵就是喂养这猛兽的食物。孔夫子对于人类追求富贵,满足欲望是不反对的,他宣言说:“富而可求,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就是说如果富贵可求,那么即使作一个执鞭赶车的人,他老人家也愿意做的。可见只要能富贵,孔夫子甚至连妥协的余地都准备好了的。但是求富贵,孔夫子是有他的原则的,在这句求富贵的话里,孔夫子其实是隐含着他的原则的——富而可求,一个“可”字,就说明是有条件的,有“可”便有“不可”,果然紧跟着的话便是“若不可求,从吾所好”,什么意思呢?意思就是如果求富贵的条件不合于我,那么这个富贵我就不求了,我还是照旧干我喜欢的事情吧。这说明孔夫子求富贵的态度和原则。在另一句话里,孔夫子说得更为具体,更具有指导性,他说:“富与贵,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如何认识富贵,如何求富贵,孔夫子在这里无疑给了我们答案。这答案,既有其宽阔性——富与贵,人之所欲也;又有其限制性——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
然而有答案是一回事,照不照答案来做,又总是另一回事。
像鱼和熊掌不可得兼一样,人们发现,道与富贵,也是难以两全的,因此中国人,尤其中国传统的知识分子,对于富贵,甚至对于道的心态都是很复杂的,那些真正得了富贵的,不得不把道像绊脚石一样扔过一边,那些没有得着富贵的,就感慨说:“君子固穷”,这感慨的滋味,真是再纷杂不过。
时代决定认识
虽说求富贵是人之所欲,但有时候,由于某种特别的时代风尚,这种人之共欲也是有变化的。上有所好,下必甚之,据说中国历史上有一位皇帝,好俭朴,虽为一国之尊,但常把裤子补了穿,就搞得满朝文武争相效之,即使是新裤子,也弄几块补丁上去。过去不说,就拿新中国成立六十年来讲,对于富贵的态度,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可谓天上地下,大为不同。前三十年,大体说来,不但不敢求富贵,反而是很有些嫌富贵怕富贵的,那时候是越穷越光荣,人们被划分为各种成分,最高级最安全最自豪的成分就是贫农,地主是有产者的意思,但是在那三十年,地主是很丑陋的一个称谓,也是很不幸的一种角色。可见时代的风气有时候是可以改变人性的。到后三十年,又完全翻了过来,到如今这个时代,好像只有两样东西最好,一是钱好,一是官好,合起来就是只有富贵好。举一例可见一斑,在前三十年,女孩子找对象,军人是首选,现在则是富贵者最好了。一个青春妙龄的女子,她的对象只要富而且贵,那么即使年龄和他的爸爸一般大,她也是可以接受的。前三十年和后三十年如此不一样,变化如此之大,如此之迅疾,真是令人感慨万端。我的感慨是,只要条件许可,人便会为所欲为。但是被物化的,被欲望所裹胁和支配的人们,多么可怕。
莫言先生的见识和忧患
莫言先生的这篇演讲稿虽不很长,但是指涉独到,关切深广,听着这样的演讲,联系我们的现状,不能不深深为之震动。我们的欲望究竟是什么?我们究竟该怎样安排和调理我们的欲望?我们应该怎样通过欲望来实现我们,而不是让欲望毁了我们?富贵是欲望的食粮,那么这样的食粮我们应该需要多少才是,多少才恰好?这样的食粮真是多多益善么?真是食粮越多越能满足我们的欲望么?食粮也多,我们该如何选择才是?听着莫言先生的激情演讲,不能不有许多联想和思考。在演讲中,莫言先生很是主观地说:“那些用不正当手段获得了财富和权势的富贵者们,他们是罪人,他们是不得好死的,神灵是不会保佑他们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虚伪的政治家们,所谓的国家利益并不是至高无上的,真正至高无上的是人类的长远利益。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一千条裙子,一万双鞋子的女人们,她们是有罪的;我们要用我们的作品告诉那些有十几辆豪华轿车的男人们,他们是有罪的;我们要告诉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的人,他们是坏蛋,尽管在这个世界上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但他们的为所欲为是对人类的犯罪,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
这真是一段檄文式的演讲,我也要跟着大声应和:……那些置买了私人飞机的人,他们是混蛋,即便他们的钱是用合法的手段挣来的。
当此困境,作家何为
这一点其实莫言先生已经回答我们了,正在上面那段檄文式的文字里。
莫言先生在他的演讲里,就此还有更具体更精确的言论,他说:文学家们大多也是追名逐利的,但是文学本身却是审察富人,体贴穷人的。
我觉得,无论什么时候,世风如何不古和日下,这都该是一个创作者应遵循不移的法则。
我还要说,在这样一个物欲滚滚,甚嚣尘上的时代,作为一个心灵探索者,精神方面的劳动者,必须要多一份警觉,多一份定力,多一份省察与判断,可以断言,一个被深度物化的人,绝对不可能写出任何有价值的作品来。
辻井乔:贫富与欲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12月13日13:49   辻井乔
有些事,因果关系未必成立,却被认定是事物的起因,世上有些这样的现象。“贫富与欲望”、“贫穷与艺术”就是其中一例。
比如这样的意见:从前穷,人们活得认真,精神绷得紧,有进取的欲望,所以产生了好作品。不仅艺术如此,体育或者工业技术也同样需要这种“饥渴精神”。
这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不仅东亚,现今东南亚以及中亚也已经济起飞,正朝着富裕社会前进。如果按照“饥渴精神论”,今后整个亚洲地区的艺术都会衰退。但我认为这样的论调在什么地方出了差错。
我曾经当过企业经营者,这一经历使我有机会观察了不通世故的富二代、富三代的经营者以及其后备军。他们大多待人随和,善交际。但是另一方面,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就该坐在经营者的位子,对受雇人员、薪金阶层有歧视意识。就我来说,和他们的交往如果是在宴会等场合的话没有问题,但是到了需要慢慢交换意见的时候,则常常对他们的身份意识和平庸感到隔阂,想尽快结束会谈。
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身处被歧视的一方,不能理解被歧视何等难忍、是切肤之痛,所以他们蔑视非经营者阶级的人们而无自责。我始终记得,我曾经发现自己在和他们交往的过程中内心产生了“有钱人不可能理解艺术”的偏见,反省自己处于危险的精神状态中。
这里说的“欲望”,我想我们必须理解欲望有多种多样。我们不能忘记不管哪个国家都有如同针扎般地痛切祈望过上普通生活、和平日子的人们。
考虑到这些情况,我想,作为一个为研究而设立的假说,我们把精神上的欲望和物质上的欲望分开思考是不是更有效呢。
另外,我想在这里把政治在国家和外交方面应该发挥的作用与文化艺术应发挥的作用以及经济的功效区分开来。
无庸赘言,政治负有保护生活在那个国度的人们的生存权、保护他们的人权和自由的责任。这种场合人们寻求的是人道主义、民主主义等即便说得笼统也明确易懂的理念。而经济的场合,是追求物质的丰富,但是对于怎样认识全球主义威震世界的现状,亚洲各国间还没有形成一致。何况今天,工业社会走到了大的转折点,只考虑经济增长的做法是否可行?时代要求整个经济界对此作出回答。对于环境、经济增长和社会结构变化等问题,经济学还不拥有具有说服力的理论。
至于文化和艺术问题,如同全球主义的弊端所呈现的,经济活动的地域扩大化使那个国家和地区固有的文化传统遭到破坏,其现象之一是传统艺术逐渐变成观光项目,对此艺术家和作家应该如何考虑?
由此想来,在2010年这一时间举办日中韩东亚论坛的意义是非常深远的。我认为,为了认识它的深远意义,确保相互理解,需要从自己身边的事情做起。借此机会我们是不是可以超越各国商业主义的阻隔,明确我们为之努力的课题呢。
津村记久子:富裕的焦躁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12月13日13:50   津村记久子
今年夏天,是我有生以来度过的最炎热的夏天。我的房间里的空调只有制冷功能。天冷的时候,可以开电暖器,可以钻进被窝,或者穿上厚厚的衣服来取暖。天热的话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我总是不停的把空调的温度降低,这个动作会让我陷于自我嫌恶。在上下班的路上,看到有人往人行道洒水降温的时候,有时让我感到很羡慕。当然,我不可能往房间里洒水。虽然我拥有电脑、冷气、液晶电视、DVD录像机等众多的东西,但并不拥有可以洒水乘凉的院子。本来就不宽敞的空间被电器产品挤得满满的,我只有生活在缝隙里面。
提起空间,我特别讨厌拥挤的地方。周末去闹市看电影的时候我常常会生起气来。我母亲分析说因为出门的话可以省下空调电费,所以大家都出来逛。的确,到处的空调都开得非常凉,简直让人忘了现在是夏天。百货店的高档服装区根本没什么人逛,还是把冷气开得非常大。我常常想这会浪费多少能源啊。无人的空间里空调开得这么冷,却不断的有老人因为中暑而去世。这是社会上存在的矛盾,如果能把没有派上用场的冷气分给需要的人的话该有多好。
莫言的〈悠着点、慢着点——关于“贫富与欲望”的杂感〉让我感触很深。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以目睹现代人的过度奢侈。上面提到的空荡荡的高级服装区,开得冷透了的空调,还有上亿的高层公寓,在电视上大肆宣传的奢侈大餐,在电车里打扮得象女明星似的女性,一手一台手机的男性,自豪的显摆便利的新家电的人们,不断升级的电脑程序,随时可以和人保持联系的推特……等等等等。我总是豪言壮语能在屋顶下活下去就够了,当然,作为现代人的一员我也享受着电视、网络等的便利,但看到过度享受的人时还是常常感到别扭。有时又转念一想,如果物欲上的满足能解除生活的压抑的话也未尝不可,还能增加经济的活力。但是,我忽略了资源和能源这两个关键的问题。
这些年来,我常常对自己无时无刻都在使用资源和能源这一点很有罪恶感。就连在写这篇稿子的瞬间,我也在消耗着电脑、电灯、空调等的电力。我为我不能创造出自己所消耗的电力而感到很难过。有时梦想着导入自行车型的发电机或太阳能发电板,可是因为忙碌的生活而无法实现。有时还安慰自己说,物质、金钱、能源都是在循环的,我只要付了该付的钱就行了。但是,还是无法摆脱自己连呼吸都在消耗着世界上的某些东西的这种感觉。
东西太便宜的话,也会让我有一种恐惧感。虽然我一般比较喜欢消费便宜的东西,可是为什么汉堡包和牛肉盖饭会这么便宜呢?我感到很不能理解。汉堡包和牛肉盖饭都是我特别喜欢吃的东西,正因为这样,我常常想其实我愿意再多付一些钱啊。另外,看到抢着买名牌东西的人群时也让我感到害怕。中层阶级争着看谁能领先用上中档东西的新产品的那种执着,甚至让我感到阴森森的。为了比别人早点到手,为了能向别人显摆,不惜耗费大量的时间去排队购买东西的人群。物质、金钱和时间都是同样重要的。这三样东西被心急的人们急着加速循环的速度。人们在急着追求物质上的满足,生怕比周围的人落伍,为此不惜耗费金钱,甚至不惜耗费宝贵的时间。
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满足,现在的人们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都在互相评价对方的所拥有的东西、能力或关系网。甚至有人为此在网上对骂。在电视、杂志、互联网上耀武扬威的艺术届人士和企业家们,恰恰证明了金钱和地位是不能充实人的灵魂的。如果有一天他们倒台了,以前把他们捧上天的人会反过来把他们打入十八层地狱。人们对他人的露骨的羡慕和强烈的妒忌比20几年前要表现得明显的多。这是表明了思想变得自由了吗?言论变得简练了吗?
最近我常常感到活着是一种恐惧。有一天当我在杂志上读到一篇关于“背守”的文章时,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背守”是日本的一个风俗习惯,一直持续到昭和年间初期。在小孩穿的和服的背上用线竖着缝上9针,斜着缝上3针,把线头留得长长的,有掉到井里或地炉的危险时,可以方便菩萨把小孩牵起。线头还不打结,是为了被鬼抓到的时候可以逃脱。这是做母亲的在祈祷着不要失去自己的孩子。给小孩买再高级的童装也比不上这个风俗习惯体现的母亲对孩子的深深的爱。那里面没有竞争心也没有虚荣心,只有纯真的愿望。
不管是富人还是穷人,作为人,人生最重要的决不是谁看起来更好。坚持自己的信念,追求自身认为的真正的充裕,这个欲望将来一定会得到更加的肯定。
吴贞姬:贫富与欲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12月14日09:12   吴贞姬
一直以来,被人类社会称之为永恒的、进退维谷的“贫富与欲望”这个问题,通过多种渠道与形态,常常被人们所使用。乍一看,像是真假命题,不过,只要人类存在一天,它就进化为文学所担负的主要课题中的一项,会提出很多疑问。无论什么时代,“贫富”的问题总是以深刻的问题而存在,那是因为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贫穷的人想要拥有,而已经拥有的人却想要拥有更多的东西。
去年年初,主张并实践“无所有”哲学大僧的圆寂,引起我们社会的强烈反响。他的圆寂让大多数国民受到了一种启迪---思考贫穷人生的真善美与渴望自由。这种现象说明,深陷于资本与财富的动物本能与欲望之中而不能自拔的危机感,与对真正人生的渴望、反省与检讨的相互对照。
小时候,我第一次接触的文学作品,大部分是以贫困为题材的。紧随贫困的是伤痛、不和与暴力,最终演变为绝望与破裂的恶性循环为情节的小说。战争所导致的丧失以及与之相随的绝对贫困支配着我们的人生时,文学在那样的生存环境与条件中是不可能自由的。
到了20世纪70年代,农耕社会向工业化社会转变,贫富的问题超越了个人的不幸与悲伤,矛盾聚焦在社会不平等、阶级间的不和谐感与敌对感方面。 日后,随着经济的飞速增长,那些就逐渐地变成个人内心的欲望问题,呈现出更加阴暗与悲剧性的前景。贫困招来相对性的剥夺感、劣败感与疏远感,对富的渴望与欲望无法预测地膨胀,我们变成消费才能存在的“那个什么东西”。
40年代的韩国仍处在农耕社会,是贫穷哺育了那个年代出生的我们。亏缺与不足催生了忍耐力与追求目标的意志。附着在物质与精神的二分法的思维,有意识地隐藏对富的欲望,或以内在化的否定方式,事实上具有伪善或二重态度。常为举“是要成为饿肚子的苏格拉底还是成为吃撑了的猪”的例子而苦恼,虽然担心变贫穷而感到不安,但也要相信贫穷的力量与美德,是不是最后的一代人呢。
30年前我在美国短期滞留时,曾看到一个广告,内容是一群人为了捡到从空中飘散下来的美元而一边喊“钱,钱”,一边左冲右撞。大致意思是买那个商品,会得到好像捡到金钱一样的便宜,但是像那样露骨地表现出对富的欲望的场面,对我来说是冲击很大,并且是非常不舒服的。
现在,我们的社会以惊人的速度物质化,欲望无限地膨胀、像疯狂奔走的无情怪物一样,吞噬着我们。探究吞食者的本质,提醒那些人,过分的贫穷与过分的富有都具有卑贱性与暴力性,是枷锁也是套子,这些是不是我们这个时代文人的一份重要职责呢?
李沧东:贫富与欲望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0年12月14日09:13   李沧东
贫富与欲望乍一看好像是一对不协调的词语组合。
贫富的问题可以说是饭碗的问题、是阶级的问题、是集体的问题。可是所谓欲望,在叙事中所写的欲望是个人的。所谓叙事就是写个人,叙事的主人公就是像替代我们而被供到祭坛上的作为祭祀品的公羊。悲剧的主人公就是那样的孤立着的,我们大众是无法理解也无法帮助他们。他的欲望不是现实而世俗的欲望,而是藏在我们内心中的潜在的欲望,在现实中想隐藏起来而不想公开的那个狄俄尼索斯(Dionysus)型的欲望。
在挪威作家克努特汉姆生的作品《饥饿》中,主人公在饿死之前被驱赶,受尽饥饿的折磨,可是将它逼向痛苦边缘的,不是经济的贫困,而是他极端的自尊心与病态的傲慢。他是一个被卷进黑暗之渊,却像灯蛾一样没有原因的冲动,而扑向毁灭的那样一个人物。而将他引向深渊的,是想要寻找人生的真谛的欲望,即:想要向无意义的人生抵抗的欲望。
像这样,我们在叙事中想说的欲望是比较隐秘的,眼里能看得到的欲望是让人产生不了兴致。我们在叙事中想写的那些欲望,就是盲目的、看似愚蠢的欲望,是极其个人的、而藏在集体的无意识中的、一碰触就让人战栗的欲望。
与此相比,贫富的问题是平等的问题,是正义的问题。可以说,那是圣子(天主教)的世界,是观念与理性的世界。即:称为现实的科学,是阿波罗的世界。
问题是,我们无法对贫富这一问题视而不见。世界,尤其是今天的世界,贫富渐渐成为所有矛盾与冲突的焦点。正如,人物不能离开现实的人生一样,在叙事中也无法脱离贫富这一现实问题。所以,贫富与欲望,阿波罗与狄俄尼索斯,那些矛盾的结合,不正是所谓的叙事吗?按照黑格尔的说法,叙事所写的欲望正是所谓贫富的现实,为了逃脱有限的沙丘而吞没自己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