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历9月15日是什么节日:芦笛在凯迪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9:42:09
接受检阅

在久等之后,军代表告诉大家,毛主席第二天就要接见我们了。实际上,这是我们第二次接到这种通知。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军代表通知大家伟大领袖毛主席次日就要接见我们。食堂特地给大家发了第二天的干粮,除了常规的两个馒头之外,每个学生还额外领到两个水煮鸡蛋和一个柿子,那可是专门为此重大庆典发放的珍馐。大家正在宿舍中静候进一步通知时,冬瓜旋风一般地破门而入。

“赶快把发下来的东西吃了!”他一面嚷嚷,一面刨出饭盒来,“毛主席明天不接见了!肯定一会儿他们就要来把食物收回去!”

大家都给这消息轰动了,众人围着他七嘴八舌地问,可他什么也说不上来──这小子重点先解决营养价值最高的鸡蛋,正给强行吞下去的老鸡蛋噎得直翻白眼。等到他最后恢复过来时,才含糊不清地招认,他刚从某个女生那儿听到这消息,最近这小子跟那夥女生打得火热。

“就那个小女生?”哥哥不屑地说,“傻冒!万一那消息不是真的呢?你明天吃什么?”

但那消息是真的。过了一会儿,军代表出现在我们的宿舍里,告诉了大家那众人都已经知道了的消息。不过食物可没收回去。冬瓜给白白噎了一场。
  
这次可是来真格的了。和上次一样,消息是在夜晚才宣布的,此后便谁都不许离开宿舍一步。所有的人都得交出身上所带的水果刀来,就连双筒望远镜也在上交之列──只是谁都没有那奢侈玩意。为了避嫌疑,我连指甲刀都上交了。

夜二时许,我们离开了所住的学校,步行前往天安门广场。我们的运气非常好,队伍排在广场方阵的最前面。我是最幸运的,带队的军代表根本就不知道我的出身,看中了我的英俊仪容,把我这黑崽子挑作标兵,排在队伍的最前头。我的前面就是长安街,正对天安门,右边是两个轮番演奏的军乐队,这样在接见期间乐曲就始终不会间断。
 
大约早10点,乐队开始演奏《东方红》,一男一女两个广播员开始通过大喇叭呼喊:“伟大导师伟大领袖伟大统帅伟大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随着军代表的口令,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开始挥动小红书,同时杂乱地呼喊口号,与此同时,天安门城楼上开始出现细小的人影。

奇怪的是,在感到兴奋和激动的同时,我最强烈的感觉竟然是:不能太把宣传当回事。毛主席此前已多次接见过革命学生和红卫兵,每次接见都向全国作了实况转播。广播里传出来那有节奏的震耳欲聋的持续呼唤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因此,接见以前,我还担忧过自己没有那么充足旺盛的精力,可以连续大声呼喊口号达如此长的时间。

现在我亲身体验的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我们当然在呼喊口号,不过那声音在能容纳五十万人的巨大广场里听起来却无比微弱。那呼喊既不是有节奏的也不是持续的。没有个指挥,您根本就不可能协调众人,于是大家便随心所欲地乱叫一气。如果你觉得累了,完全可以闭嘴,也不会有谁来干涉。周围的学生全是陌生人,没谁会去报告我缺乏积极性。

我们也根本就没像电视、电影里那些白痴一样又跳又叫。Instead(相反),大家都在强力使用胳膊肘,奋勇地猛烈地把他人挤开,好让自己能占个好位置,看得更清楚。我本来是所谓标兵,站在队伍最前面,但自从伟大领袖健步登上天安门城楼,后面的人便如出闸的洪水一般拼命地往前面挤,我得使出浑身的劲来,才能保住自己的战略地位不被眼红的同志夺去。

我们也没让像《新闻简报》的那群傻子一样,被幸福感彻底压倒而热泪长流。大家当然都非常激动和幸福,可也说不出的遭罪:通宵没睡,又站在空阔的广场上,迎接那寒冷彻骨、无遮无挡的八面来风。我确实听到一个小女孩痛哭失声,不过我敢断言,那绝对是她的脚趾让人重重地踩伤了,因为那哭声听上去太痛苦,根本不像喜极而泣。

最大的失望还是那城楼太高也太远。尽管站在广场最前面,我仍然只能勉强辨出城楼上那些细小的身形中谁是谁来。站在最中央的当然是毛。他那魁梧的身躯和满面红光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左边站着最年轻也最有才能的将领林彪元帅,他给毛巨大的身躯衬托得非常矮小,脸色极度的苍白,以致站在队伍后面的人以为那是周总理带了个口罩。

在此时,林却春风得意,风头至健,毫不知道他只有不到五年的时间可活,他微笑着挥动小红书,检阅着下面终将成为他的子民的年轻一代。

而下面也确有那么多的子民在让他检阅。无穷无尽的学生队伍一队又一队地从我前面走过。那可是我见过的最扫兴、最没劲的游行。它和以往的国庆游行完全不同,没有彩车,没有漂亮的女孩穿着节日盛装,没有歌舞,就连打击乐队都没有。只有无穷无尽的身穿黑棉袄的学生,像被驱赶的绵羊一样,一群又一群地胡乱通过广场。未经反复排练,数目如此众多的人群只可能乱走一气。
     
毛和他的同志们不时退入城楼去休息。此时游行队伍便在军代表们吆喝下,勉强在空空如也的城楼下走过。只有那么一两次,队伍不顾军代表的吆喝硬站了下来,等着毛主席在城楼上重新出现。每次毛出现时,整个前奏都要重复一遍:首先是广播员呼喊口号,接着乐队高奏《东方红》。

大约下午四点钟,游行总算结束了。军代表一声令下,我们和乐队一起跑过了长安街,涌向天安门城楼。我奋力挤到了金水桥上,这下总算能把毛看个仔细了。他先走到城楼的那一头向下面的群众挥手,然后又走到我们这边来向我们挥手。我拼命高喊口号,使劲挥动小红书,但我敢说他根本听不见我。在空旷的广场上,群众的呼喊听上去无比微弱,就连脱离了麦克风和我们一道涌向城楼的军乐队,此时奏出来的乐声也令人难以置信的微弱。

接着毛就消失了,一片奇怪的沉寂陡然降临在巨大的广场上,一切都结束了。

哥哥垂头丧气,他站在队伍后头,没能像我那样清楚地看到了毛主席。而且,他一直在遭大罪,因为他的棉大衣被人偷走了,他只能靠两件毛衣御寒,在冷风刺骨的广场上索索抖足一日一夜。不过不久他便兴奋起来,加入了其他人的讨论,争着吹自己最清楚地看到了毛主席。吹到后来连他自己也相信了自己,坚定地认为自己确实最清楚地见到了伟大统帅和林副统帅(在我提醒之后,他及时忘记了想象出来的林副脸上的白口罩)。我敢断言,哪怕就连那些被迫走过那空空如也的城楼的学生们,回家去也一定会大吹特吹,他们如何再清楚不过地见到了伟大领袖毛主席。

冬瓜一向有小贩的经济头脑,而且消息特别灵通。事后几天他便通知大家:邮电局给红卫兵和革命学生提供特殊优惠,拍电报只需一分钱一个字(正常价格是三分半)。他拟了个草稿,让哥哥为他修改(在他眼中,我哥哥乃是不世出的大文豪),那电报是拍给他女朋友的(这小子早熟,在众人毫不懂事之际便混上了个女朋友,据说还是一年级大学生),电文曰:

“见到毛主席,
心中真欢喜。
特此告诉你,
共同来欢喜。”

他嫌字数多了些,不够符合“节约闹革命”的最高指示精神,请我兄大笔一挥,删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改为:

“见到主席,
心中欢喜。
特告诉你,
共同欢喜。”

他掐指一算,不算地址,光电文便得花一角六,仍不甚满意,于是央我兄再改,我兄不假思索,大笔再挥,成了:

“见主席,
真欢喜。
告诉你,
共欢喜。”

冬瓜大乐,拿着稿子颠颠地走了。哥哥跟我笑笑,低声说:

“那其实不是最经济的,可我没敢再改。其实应该是:

‘见毛心喜,告你共喜。才八分钱,两枝冰棒的价,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