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主动脉瘤严重么:朱天文为何一生与张爱玲角力争胜? /黄锦树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5:16:58
如果从1972年初发表作品算起,朱天文(1957~)写作迄今近四十年,就一个专业写作者而言,作品其实不算多(小说六种,散文三本,电影剧本若干册),就量而言其实远不如她父亲朱西宁(1927~1998),更别说是著作量惊人的大陆当代作家。风格也不算多变(这方面远不如同辈张大春),也并不投注心力于作意好奇的文学实验。作品不多,说明她的写作不足以维生;不作意好奇,说明了她长期抗拒台北文学新思潮的拍打。那就意味着,她一开始就对文学写作自有主张,那信念的强度足以让她相当程度地抵御台北的一波波西潮。

假使略做分期,大概第一个十年的作品都属于早期写作,小说《传说》(包含了《乔太守新记》与《传说》)、散文《淡江记》均属之;中期写作包含了两个十年,始于《炎夏之都》、《世纪末的华丽》,而止于1994年的《荒人手记》;2008年的《巫言》,可说是其晚期写作的开端。就文学史意义而言,中期写作或许最具代表性,同样值得注意的是,短篇小说是她写作最主要的形式——抒情小说。确实也如写诗那样细腻地经营着。题材从校园生活、眷村里的家庭剧场、母系亲属客家乡镇的故事、台北职场里的人际关系、两岸恢复探亲等等……相当程度地呈现出眷村子弟、台北战后世代的感觉结构。

朱天文写作的前两个十年,都是在台湾的戒严情境里。她是国民党军人的女儿,所谓的“外省第二代”,父亲正是中国内战败北的一方被迫迁台的百万军民其中的一员。对人民共和国而言,台湾是历史的外一章。台湾作为中共手下败将蒋介石父子的最后根据地,军民随着他们饱尝流离之苦,数十年的戒严里,均以反共复国和重建中华文化为主导的意识型态。外省新移民自居为寓居者,自然而然地和他们想象的中国建立等式;而在美援的背景里,台湾快速地现代化,文学上现代主义一度被标举为最进步最先锋的形态。因而西化与中国化、传统与现代之间,重演了五四时代的拉锯。就在那两个十年间,“民国”台湾自身也经历了惊天动地的变化:1972年9月日本与“中华民国”断交,随后1975年美国与“中华民国”断交,同年蒋介石过世,“民国”在萎缩中。相应地,二十多年的高压统治引起了政治上的、文化上的一波波反扑,以“乡土”或“本土”之名,1978-1979年的乡土文学论战最关键,外省族裔的中国情怀及西化世代的现代主义都受到严厉的批判。那与其说是文化的,毋宁说是政治的。台湾自身在“去‘民国’化”。身为眷村子弟,朱天文和许多同样被归类为“外省第二代”的写作者,此后的写作都必需面对那样的政治考验,也是最令他们困窘甚至恼怒的。当朱天文的中期写作成功地捕捉了解严后台北人的地方感,这问题也就相对地解决了。

在她成长的年代,朱西宁作为台北文坛的领袖之一,朱家几乎成了“朱家沙龙”,文人穿梭往返,不论是外省的、本省的、刚崛起的、当红的、走下坡的……这是对文坛的现实直接的现场观察。更何况,父亲的藏书建立了她们的文学品位与眼界,同时让她们和现代中国文学的累积不至隔膜,其中最重要的无疑是父亲极为景仰的张爱玲。确实,朱天文的早期写作时见张爱玲式的修辞,但促成其一生与张爱玲(的天才时代)角力争胜,却无疑是因为那怪异的文化使者,被朱西宁迎接供养、延请为其女儿讲授古典中国文化的胡兰成。

后者的影响是全面的、压倒性的,从审美观、写作观、人生观、宇宙观,甚至,“民国观”。他“煽动了他们的青春”,因而有三三集刊之创办,也鼓动了一场青年运动;一群以大学生、中学生为主体的文艺青年,企图以现代的“士”的精神,嫁接进当道的复国意识形态,为在美援的西化里摇摇欲坠的“民国”重新召魂。一种饶具古典意味的浪漫写作,有一股纯真的傻劲,构成朱家姐妹写作的基本场景。因此在朱天文早期的散文里,青春的哀愁之外,时见“民国话语”,混合了“兰师箴言”与国民政府的复国修辞,如《华冈的夜》:“我们今当流离变换的时代,有识之士仍然每提及“中华民国”的远景,蓦地又起了英雄豪情。”常常往返于大我小我间,那是三三诸子典型的文风,构成特殊的“民国”台北景观。

这样的出发点,以胡的教诲为基砥,而胡强调从中国古典文学(尤其是民间的诗歌)出发,使得他们的浪漫运动有着中国古典的着色。因此即使在朱天文早期最天真的作品里的古典意象,不论是正文里还是标题里的,如“有所思,乃在大海南”、“青青子衿”都不是点缀而已,而是一种柏拉图主义式的理念,企图用古典的普遍性来克服地域的差异性——乡土文学正是前述差异性的显现。胡强调的王风文学,温柔敦厚的儒门诗教:哀而不伤、怨而不怒,甚至情而不淫……一直让朱天文的写作体现着一种古典的节制——即使最放肆的《荒人手记》也不涉淫猥。

以台北为新乡土,“民国话语”退场,自《炎夏之都》始朱天文建立个人风格,注视台北烂熟的现代文明下,人的存在状态与及这文明本身的颓废形式。为了贴近都市人的心态,她试图在语言上趋近她们,而仿真她们的世代语言;然而叙述语言还是自己的,在某些瞬间,甚至出现“兰师箴言”的更新版,如名篇《世纪末的华丽》末句:“湖泊幽邃无底洞之蓝告诉她,有一天男人用理论与制度建立的世界会倒塌,她将以嗅觉和颜色的记忆存活,从这里并予之重建。”彼时读者已久久地遗忘了那位颇有争议的异乡老人。晚近当她把自己的写作与本雅明的“新天使”联系在一起,其实暗示了胡式美学——神话学或许足以转化出一种(“民国”式的——如果不说是中国式的话)救赎批判,因为它确是抒情传统的一种现代变种。一如本雅明之接引犹太神学。因此不论是《世纪末的华丽》还是《荒人手记》都带有若干天启的意味,个中的前卫感,或许也得力于她的前卫电影经验。感官—文字,让书写语言成为物表象,身体(不论是“同志”,还是早衰的世故的女子)转化为文体,成为诗,辩证意象。“民国”已远,但在朱天文的晚期写作却更回到她的起点,以胡兰成晚年大弟子的身分,去徒劳地为胡捍卫什么——一场她原不该介入的前代恩怨,死者间的恩怨。诚然,她对胡的思想债务昭然若揭。然而,吊诡的是,身为写作者,胡也成了朱平生最大的敌人。放任其降神附体,将严重妨碍她的个性与声音,使得《荒人手记》成为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