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元拔罐要拔多久:长篇新作《民主课》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7 04:26:08
种各样的“四旧”,金银首饰古玩字画,全用大字报废纸盖着,好东西多着呢。有时候露出来了,就一脚踢回去,谁也没当回事儿。特别是肖明这样的“老造反”,运动初期受压制受迫害,现在又成了众人眼里的明星,对自己要求还是挺高的。
  果然,高傲的肖明还留在会议室里,她是在等晚上的会。革命高于一切,没说的。饭可以不吃,辩论不可以不参加。
  我问,为什么不去吃饭?
  我不想吃,她说,开会还吃饭?这些人真是的。她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很不屑的样子。
  那时还没有学生开会享受财政补贴的规定,于是我乐得替她买了餐券。故意在会议开始时进屋高叫:肖明同志请出来一下。
  她跟我进了餐厅。看着她全身的红细胞列队向面颊涌来,看着她把下唇咬得雪白,我心里好一阵狂跳!好像不是我请她吃饭,而是等着她的施舍。
  饥饿是不讲面子的。终于,她把头一扬,你出去,我就吃。
  后来我给她家送过一些钱,当然是说借给她们的。起初我想换了便衣,捂上口罩,也不留姓名。但想想也不妥,就直说自己是支左部队的,知道她家暂时有些困难。她家就在武装部后面,是一座老宅。她妈妈犹豫了好大一会儿,还是接受了,不过坚持要给我写一张借条。她妈妈说,不能坏了规矩。我明白,不是困难到一定程度她也不可能说这样的话。我这么做也不尽然是献殷勤,那时我母亲也给揪斗了。我太懂饿饭的滋味儿了,1960年我正长个儿。
  又过了些日子,清晨,在山上,她叫住我说:喂。
  我说,是叫我吗?
  这可是你自讨没趣。跟你说一声,我不想对任何人感恩戴德。
  我说,什么意思?
  她居然头一扭,小跑着下山了。把我懊丧的,真想把山顶那标桩石踹断。那时还真不懂,一个青涩的姑娘有跟人保持距离的本能。我才二十来岁,还是个新手。
  谢天谢地,她又回来了,微微喘着,定定地瞧着我。自制的黄军装裹着她的胸,平时好像并不显眼,而此刻因为放松便海涛似的一起一伏。
  我妈妈有事情做了,叫我跟你说一声,就在码头上收篚子,能挣20多块呢。谢谢啦?说罢她歪头做了个鬼脸,又飘去了。
  我愣怔着。那一瞬间天色陡然大亮,启明星只跳了一下就不见了,一天的朝霞全都披在身上,胸中涌动着泄洪似的大笑。我冲下山去,进屋就胡诌了一首长诗。那时我十分惊讶自己的才华,后来才明白,大凡这种情形小伙子全都能来几句。感情正在冒泡,它找不着出路,吐出来的全是诗。
  当然,这只是些花絮。真正的心灵冲击,是得到了她参加造反的背景消息。这件事,是我认识那个时代的开始,也是我人生迷惘的原因。
  军分区的宋干事是支左指挥部留用的干部,因为运动初期站错了队,所以也得不到重用,总是牢骚怪话不断。他那时被安排去市一中筹备军训,开始是叫联络员。他首先被要求解决的便是立场感情问题,要从资反路线那边转过来,同情理解造反派,这当然就有点让他抬不起头的感觉。因为我对肖明感兴趣,所以对肖明周围的人和事也都感了兴趣。只有我,有事没事愿意听他发发牢骚。可是有一天回来宋干事突然变了,突然大谈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好像他是一开始就同情造反派的。他告诉我,这个资反路线确实是个混蛋路线,把人都变成鬼了。
  原来,在清理市委工作组的“黑材料”过程中,他们发现给肖明定为小右派的原因,居然是市委运动办转来的一份交待材料,交待人就是肖明的亲生父亲刘查理。这个刘查理交待他一家子都是国民党员,其中就包括他的前妻和未出生的女儿刘敏。经查实,刘敏就是肖明。
  宋干事,对我摊开双手,说这个刘查理是个混蛋也就罢了,熬不住就瞎鸡巴扯也能理解,你工作组党支部怎么也是混蛋呢?你那么多干部怎么就相信了呢?她还没出生怎么就参加国民党了呢?你说这些小孩子怎么能不造反?她头天还是工作组的积极分子,第二天就成了反革命,就全校批斗。批斗还不说明理由,还要人家自己交待罪行,她怎么能想得通?是要造反,搁我我也造反,不造反还得了?这水平也太低了!
  我的震惊自不待言,头皮发麻,触电一样,头毛也竖起来。这是怎么个逻辑?是什么地方搭错了线?父亲造女儿的谣?把亲生女儿往火坑里推?以我当时的社会经验,自然是无法理解这里面的思路。
  这一晚思想斗争很久,说?还是不说?显然这是一个重大问题。支左是有纪律的,说,就意味着我丧失原则。不说,就意味着我没有良心。但肖明如果知道了这一切又会怎么反应?会不会精神崩溃?她亲生父亲揭发了她,使她从天上掉到地下,而这一切竟都是莫须有的!事实上我整整想了一夜,怎么开头,怎么疏导,怎么安慰。总之我决定不顾一切,纪律已然抛在脑后,让我煎熬不住的,是我不确定肖明能不能承受打击。
  然而肖明的反应是那样冷淡,只是脸红了一阵,嘴角翘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
  我早就知道了。她说。
  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有点失望,这么内部的情况应该组织上掌握才对。
  他们自己交待的呗。他们,指的是工作组组长和校党支部书记。
  你就一点都不激动吗?你真行。
  行个屁,她说,我当时就晕倒了,会场全是喊口号的,我一句也听不见。可事后想想也就那么回事。
  我说,虎毒还不食子呢,你父亲怎么就这么狠呢?再说这工作组怎么就信了呢?真是奇怪。我真是想不通!
  所有的人都想不通,没有人能想得通。肖明说,市委书记到学校来作检查,说要给我们十个同学平反昭雪,全场哄堂大笑。谁还信他们啊?可是接触社会多了,了解的事情多了,我现在还真想通了。
  想通什么了?
  就是他们的思路呗。其实运动一开始,大家都认为这是又一次反右派运动。大人们也都是这样理解的。只有我们这些中学生,才傻了八叽以为是讨论海瑞罢官三家村夜话呢。
  肖明说,现在才搞清楚,各个单位都定了方案,都是先打死老虎,再挖活老虎。学校里就是先斗那些有历史问题的、有生活作风问题的老师,单位里就是先斗老右派。我爸爸呢,就是那么个东西,还没斗呢就先尿裤子了,满嘴胡说八道。他以为只要胡说八道一交待就能过关了。结果就上了市委简报,结果他们就抓住鸡毛当令箭。运动要深入啊,他们要扩大战果啊他们要立功啊,我们学校一次就定了十个反革命。我还不算什么,本来出身就不好,连团员都不是。那几个,可都是学生会干部,还有一个是党员呢。后来大家想想,也许是因为这几个人比一般同学发育得早,思想成熟一些,别的找不出任何理由。因为从根本上说,他们需要的是应声虫,是马屁精,根本不是什么革命事业的接班人!资反路线被批判以后,工作组还觉得委屈得很,觉得是市委出卖了他们。其实连市委自己也搞不清,这次根本不是抓什么右派,而是要抓走资派,是两条路线的斗争,是两个司令部的斗争。他们算什么呀,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罢了!
  肖明越说调门越高,而我越听,情绪越低。在我看来,肖明谈起她爸爸时跟谈那些工作组走资派没什么两样,似乎这些都是不值一提的。小爬虫,小市民,捞稻草,如此而已,这令我多少有些失落。
  沉默一阵,她眼皮颤起来,忽然尖尖笑了一下。
  笑什么?
  我奇怪,你为什么对这些感兴趣?
  我告诉她,昨天听到这些事,我心里很疼,真的很疼,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昨天一夜都没合眼。我语无伦次,接着又说了几句什么,记不住了。
  我看见她肩头轻轻抽了一下,也没吭气就自顾自下山去了。
  接下来便是不自在,浑身不自在,而愈是不自在愈觉着有味道,就好比一个秘密揣得久了,便有了惊心动魄的甘冽。那些日子我们几乎天天都能见面,又天天说不出话。我手脚冰凉,她脸色苍白。有回她说,你明天别来了。可第二天她又说:你来了?武装部后面那荒凉的小山包因此变得神秘而有趣。
  而在办公室如果碰见了就仿佛不认识,她和别人有说有笑,总是把我晾在一边。好像是,我们之间有了某种默契,守着一个共同的秘密,越是亲密的关系越是不能让别人发现。起码在我这一方是这样理解的,这有利于真正的友情。如果让别人看见,那就死定了,全部完蛋。
  有一次,我们在一中的校门口偶然碰上了,她触电似的一颤,抱着的一捆小报传单全都散落下来。她的呼吸是那样急促,脸上突然失血,又灰又白,好半天才缓过劲儿来。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过,任何海誓山盟都没发生,甚至都没拉过一次手,却好像要死要活。我不知道初恋为什么是这样,不过这样似乎更像是那么回事,我好像有一点明白,但又说不出来。
  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懂得,真正的爱情其实是不需要语言的。它就是一个气场,就是一个眼神一个手势,甚至是一缕气息。
  6
  这种状况一直延续到两派大联合的破产,某些街头垒起工事,全面武斗就要开始。她绷着脸提出来,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她脸色冷漠十分难看,她已经对支左部队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做法表示了失望。而此刻,她更加认识到自己罪孽深重,简直比汉奸叛徒还要可恨。她说,我要死了,我要能战死就好了!
  我逗她说,哟哟,还想毁我长城呢。
  她肩头一颤,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狠狠剜了我一眼,仄着肩跑下山去。那满脸泪光满腹委屈的可怜样儿,内疚,自责,却又无法自拔,那种神态至今仍在眼前,我一辈子恐怕也忘不了了。
  那时我已大体知道她的心思,她最看重的事,一是对市里几个当权派的处置,二是想上一所好大学。可是这两样是我们这样的小不拉子能决定的吗?本来我不过是连核心会议都参加不上的小干事,这时却也能突发奇想,带着不容置疑的陶醉劲头为她演起了荒诞剧。
  我带着几个空档案袋上山,宣布这个“强劳”,那个“无期徒刑”,那个呢,干脆枪毙。我宣布文化大革命胜利结束了,无产阶级终于占领了上层建筑,斗批改进展顺利,三大差别很快就会消灭,革命之花结出了胜利之果。而她呢,该回学校读书了,清华、北大、复旦,请随便挑好了。
  她痴愣愣地听着,并不当真,但这个游戏毕竟博得了她的欢心,她又出现了。每天清晨我们都来讨论这些档案袋,从各方面进行缺席审判。对其中一个她特别恨的人,据她说是一个特别阴险的家伙,是把她爸爸打成右派的原市委副书记杨良才,枪毙了三次。有时意见不够一致,难免争论几句,但争论完了却有种异样的宁馨在心头荡漾,十万分地快活。
  那个山包叫螺丝山,座落在几座大山的怀抱里,这几座山都有好听的名字,叫天官山,叫天鹅抱蛋山、叫笔架山。我在档案袋上画出了这个地方的地形图,标明了她家和武装部的位置,还有我们现在的立足点。
  她扬起眉毛惊叹我的方位感,我得意地告诉她,这就是军人和老百姓的区别,而且还顺手标出了这几座山的等高线。于是她的脸就慢慢靠在了我肩上。
  秋季的朝阳是浅灰色的,从这些山峰间缓缓探出脸来,阳光是那样温柔地一丝一丝散射在我们身上,是被我们肩并肩地一点一点地吸吮过来似的,让巨大的温暖在心头弥漫荡漾。一切都是那样轻柔那样迷离,只有呼吸是粗重的,而且越来越急促,长江就在我们的正北,江风徐徐,带着点渔腥气和阳光下的稻草香呼呼拂过脸庞。那种感觉真的是……很好。
  我曾经提议去借个照相机来,想留下这些美好的早晨。但是被她严词拒绝了,她绝对不能同意和我单独拍照。后来我留下她唯一一张照片,就是她和几个女同学来武装部时,轮流穿着军装背着手枪套的那张,几个假女兵绷着脸撅着嘴,琢磨英姿飒爽应该是个什么样儿。
  那半个月当中,我们把她将要就读的大学挪过好几个城市。我也真能瞎掰,竟认为自己也能考上大学,而且就跟她学同一个专业,在一个班上。这样我们就能天天在一起了,我总能看见她,看个没完。
  她没有反驳我,只是眼神里有种显然不太相信的迷茫。她当然不会怀疑自己能考上大学,她本来就成绩好,考试对她不是问题。现在资反路线也打倒了,血统论也被批判了,她还有什么问题呢?什么问题也没有了。她当然不会想到,她这一生都将与大学无缘。
  为了能天天上山,我说完一个题目,又想出一个题目,永远说不完。所以当她声称绝对不能再来的时候,我感到非常委屈。
  兜了一个圈子又一个圈子,她还是说:真的不能再来了。她要住到学校去。市一中成了她那一派的据点,已经有人对她的忠诚表示怀疑。这是她绝对不能容忍的。头可断血可流,革命原则不可丢。她为自己的私心杂念感到羞愧。
  闹!闹!你妈妈都没饭吃了!我终于向她发了火,这是第一次,我的样子一定很难看。
  她怔了好一会儿,说再坐坐吧。她让我们背靠背坐下,她不愿我看着她。不过这样更好,终于有了身体的接触,脊背成了导体,彼此都能听见心跳。
  你心疼我妈妈呀,她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心疼,她活该。她扬着脸,长发撩着我的脖子,我嗅到了女人的气息,让人心醉。她说——妈妈要是不揭发爸爸,不闹离婚,爸爸也不会那么颓废,后来不还是都甄别平反了?那样爸爸也就不存在揭发我们的动机,我自己也不会遭这么大罪。工作组也不会拿我开刀了。我不就成绩好一点吗?我又没得罪他们。不过那样也许我就不会造反了,说不定我还成了大字兵(保守派红卫兵)。当然那样,我也就不会认识你了,也就不会有这些烦人的事,这都是……蹚了鬼!
  她叹着气诉说因果,一副曾经沧海的模样。
  认识我有什么不好?
  反正……蹚了鬼哟。她嗤嗤笑,身子在抖。
  算啦,过去就算啦,她是你妈妈呀。我已经听不进去,我只想去搂她,我感到她浑圆的肩头在呼唤,在颤栗,我只是没把握,她会不会发脾气?我真怕她发脾气呀。我伸手偷袭她的发辫。她没有反应。而我已差点憋死过去。
  其实我爸爸不是坏人,你不知道。他就是一个胆小鬼,一个可怜的臭知识分子,这话我只跟你一个人讲,在外我都说划清了界限的……你在听吗?
  我已经不是外人了,我是她的“一个人”了,我当然在听,完完全全听懂了!我认为这就是明白无误的鼓励。我转过身去,我感到她的水嫩的酮体在胸前欢笑,笑声汩汩地向四肢流去。
  尽管她嘴上还在不停地说,可她自己已不知在说些什么,只是不能停止而已。她好像提到了俄罗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那意思是她妈妈没可能做到这一点,而她自己则一定可以做到的,她可以跟着心上人去经受苦难。
  我的另一只手也进入情况,这时她已彻底倒在怀里,完全放弃抵抗。可惜当时并不懂接吻这一说,只是脸贴脸地互相摩挲,大口吸进从未体验过的那种气味……也就那么几分钟,她像是刚醒过来,挣扎了两下,猛然在我鼻子上狠狠咬了一口。
  她叫:你鸭子!
  我傻了。她也傻了。
  是啊,毕竟是妈妈呀……她张惶无措地呻吟着,接着哇哇大哭。
  我勇气顿失,揉着鼻子不知如何是好。我怕极了。
  哭够了,她折一枝打骨朵的牙刷草,把红玛瑙一样的骨朵一颗颗掐去。我好像解释过什么来着,又好像什么也说不清。
  算了,这一页永远翻过去了!她跳起来作报告一般大声喊:什么问题都要看主流看本质,要是没有毛主席革命路线,我一辈子还有什么希望?不把那些家伙打倒我还想上大学吗?做梦!现在我想报哪个大学就报哪个大学,你不相信?她气吞斗牛目光炯炯,嗓门真是不小。
  我说,信呐。
  信呐,她学嘴,又作个紧崩崩的鬼脸儿算是和解。
  下山时她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一丝柔情又游丝一样游了回来,我期待着。
  为你老娘担心呗,揪斗啦,武斗啦。你家的情况我也一清二楚。
  没戏了。我想那些干吗?
  算啦,个人受点委曲算什么?她开导我:凡事要从大的方面去想!
  零度了,没法子了。到底是红卫兵小将啊。连个握手的机会也没给,只是歪歪脑袋一吐舌头给个鬼脸儿:再见啦?永别啦?消灭法西斯自由属于人民!然后挥挥拳头,羊角刷辫儿一弹一弹地远去。
  第三章
  7
  不久我就收到她寄来的一个包裹,还有40元汇款。包裹里是一本用练习薄装订的日记,这是正面信息,是那个时代一个女孩子能表达的全部私密——对我敞开了。汇款则是负面的,还钱,表明她不希望我们的关系与物质有关。也许还暗示着,君子之交,到此为止,请自重,等等。
  以下是日记里的主要内容,我全都全都抄了下来,我太需要了解这一切。
  ×月×日
  今天高中部停课了。听说以后全校都要停课,要搞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要批《海瑞罢官》,要批《三家村夜话》。大家都处在莫名其妙的亢奋中,因为可以不上课。而且,可以揭发老师。从前老师都是严厉的矜持的微笑的,今天碰见的几个老师都不对劲,行色匆匆,目光游移,好像突然矮了一截。
  下午是班上讨论《海瑞罢官》,念一段报纸,然后然大家发言。就那几个班干部在说车轱辘话。后来学校领导来了,曲书记给大家作动员,也是车轱辘话。伟大意义,正确态度,清官不一定是好官。清官不好难道贪官好?奇怪。
  后来曲书记点名让我发言,我说这个剧本还没看过,不好说。不过我知道海瑞和我们T城还有点关系,大家就兴奋起来。海瑞在南京做官时,曾经负责过漕运,为了节省打通了东至县到景德镇的道路,再经过T城把景德镇的瓷器运到南京,这样一来就不需要经过徽州府了。在修路过程中他也很节省,每天的伙食标准是“油二钱,蔬四两”,在当时还是有表率作用的。这个话我是在晚报上看到的,县志上有记载。
  上完厕所回来,郭卉悄悄说,曲书记刚才表扬你了,夸你肯动脑子。我当然高兴。他要我要积极表现,克服小资产阶级思想,争取今年加入团组织。
  放学时大家都没回家,大食堂里贴出了第一批大字报,看得大家心里怦怦乱跳。女同学胆小不吱声,但脸色通红。被点名的老师虽然不多,也都是平时熟知的那些历史老问题,还是热血沸腾。那个离过三次婚的许文欣老师,还被人画了漫画,一只苍蝇从他的头发上滑了下来,意思是油头粉面风流才子。可我觉得这很无聊,真的很无聊。
  ×月×日
  我被选为联络员了,这是同学选举,校党支部和工作组研究决定的。全校停课,老师们全部转入大批判大揭发阶段,这样就需要有人到低年级去做联络工作。全校一共才20个人,说明党支部对我还是信任的。曲书记还特意对我说,好好干争取早日解决入团问题。
  我初二就写申请书了,以后年年也都写,可总是不行,除了家庭出身不好以外,他们说我有骄娇二气。谁也说不明白什么叫骄娇二气,看不起人?轻浮?爱表现自己?怕吃苦?好像都不对,大概是一种气味吧,一种小资产阶级气味。现在我还说不太清楚。不过我确实应该在运动中锻炼自己,向党组织靠拢。
  ×月×日
  我联络的初三(1)班是个很活跃的集体,干部子女多,文娱骨干多。但关于海瑞罢官的讨论,大家却说不出多少意见,只是对贴大字报感兴趣。他们揭发音乐老师在课堂上说流氓话,说女孩子大了就要嫁人,懂音乐的女孩好嫁人。这不是流氓话是什么?要给他贴大字报。被我拦住了。
  既然是政治运动,就不该往无聊小事上引。
  工作组的意思是,希望我们联络员提高政治觉悟,要引导同学们讨论姚文元同志的重要文章。可惜我自己也学得不够,我也说不出重要在哪里,我只能介绍海瑞罢官这个戏的故事情节。至于观点,我认为笼统说海瑞和徐阶都是封建官吏,都是封建制度的维护者当然没有错。说清官把穷人的乞食袋当作旗帜,说他们的臀部带着封建主义纹章也没错。但具体而言,两个人的历史作用还是不一样的,一个反对土地兼并,一个贪得无厌。吴晗写海瑞罢官在这一点上还是有道理的,它揭示了封建王朝由盛而衰的制度原因。当然我声明是瞎说的,我自己也没学好。
  放学时,有一个男生高叫,海瑞罢官的关键是罢官两个字!搞得我一愣。我问为什么?他说你懂个屁!掉头就走。
  我也没说我懂啊?莫名其妙。
  他们告诉我,他叫杨志远,他爸爸是大干部,是市委副书记。
  晚上是汇报会,我简单汇报了班上的讨论情况。工作组的佟组长要求我们提高警惕,擦亮眼睛,注意新动向。
  ×月×日
  这个日子也许我永远不会忘记,1966年6月30晚八点。在学校大操场上,两千多人的全校大会上,我突然变成了右派学生,是混进学生队伍里的小反革命。是曲书记宣布的,他还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反正我的名字在里面。
  后来就是工作组的佟组长指示,他的意思是,我们要回到班里去,老老实实接受揭发批判,不要心存侥幸,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他拿着一把大折扇,哗一下抖开,然后一折一折地叠起来,每叠一折就说半句话。鸦雀无声,全场。只听见扇子哗地一下,哗地一下,心惊胆战。好多人在回头看我,我觉得脸肿起来,而且放着光芒。这光让同学们也不敢看,或者看一眼赶紧躲开,生怕被刺疼了眼睛。我听到了蚊子的哼哼,满耳朵都是,后来觉得自己也变成了蚊子,令人讨厌,恨不得人人都想拍死你。
  宣布散会后,我们被点名的十个同学全都站在原地,不知是害怕还是失去了思维,反正都没走。空荡荡的大操场,我们像十根木桩,谁也不动。佟组长过来问,你们怎么还不回家?问了好几遍,有人才哭出来,然后他们几个也都哭得昏天黑地。奇怪的是,我居然没哭,尽管只有我一个是女生。我想哭,可眼角干干的,哭不出来。我想嚎,大大地嚎叫一声,可是又不敢。
  曲书记过来说,你们先回家吧,不要怕,怕也没用,有什么问题以后再说。有一个高三同学突然破口大骂,全是粗话脏话,曲书记过去拉他,他就满地打滚。曲书记站在一边看着,也傻了。
  佟组长过来宣布,留校监管。他说,想回家也不能让他回。然后曲书记就趁机走开,匆匆去布置腾宿舍,安排陪住的同学,理也不理我们。
  我们这些人,这才明白哭闹是没用的,交待问题才是出路。
  可是我们首先就没法向家长交待。大家的心思都差不多,回家怎么说?别人我不清楚,就我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或者说错了什么?没有人告诉我,需要我自己交待。
  我清楚右派是多大分量,自小我就顶着磨盘生长。现在这棵豆芽菜长大了,自己也成了右派,只是“小”一号而已。
  我不知怎么回的家,我没有跟妈妈说。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不要悲伤,不要心急
  忧郁的日子里需要镇静
  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 
  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
  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 
  一切都将会过去 
  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怀恋。
  ——普希金
  这也许是场误会?也许过几天就没事了?我不知道。
  ×月×日
  早晨妈妈瞟了我好几次,好像是发觉我有点异常。
  我在躲闪,准备她看多一眼时,我就告诉她。水缸我挑满了,换洗衣服我晾出去了——她没有再看我。
  一碗油炒饭,是她留给我的,还特意放了小葱,让我特别温暖。她自己也许只带了几块锅巴,她们学校在搬到乡下去了,早出晚归,经常要靠锅巴撑着。现在我也会炕锅巴,先把米饭打出来、刮平整,然后加一把温火,等成形了再把整张锅巴反过来烘脆,这样能保存很长时间。
  很多时候我回家妈妈已经睡了,我醒来她已经走了,我们经常通过留纸条对话。而面对面时,她除了埋怨似乎就再也没有别的可说。她也知道我不爱听,久而久之,连我也不想说话,生怕一开口就启动了她的唠叨。
  家,只是个经济单位,是个饲养场。郭卉就说我们家奇怪,太安静了。这样的日子越是安静,我越是无法开口。
  真的,我无法开口。自从我们搬回老宅,妈妈就明显老了。消瘦,使她小了一号,整天摇摇晃晃。皱纹,堆满眼角嘴角和其它的角,像是一个发套突然间落在脸上。怨毒,使她脸色越来越阴晦,好像永远晒不到阳光。只有那天我看见她洗澡,看见她白皙的后背,妈妈的现在才能和那个高雅的美丽的“伊琳娜”联系起来。她已经再也经受不住一丁点打击了。可是我该怎么办?
  这碗油炒饭,我实在咽不下去,好像永远扒不完。泪水还是不争气地流了出来,汹涌澎湃。但我没大声哭,哭也没有用。我必须把饭吃下去,吃下去才有力气去接受批斗。
  路过郭卉家,我没有去叫她。她好睡懒觉,让我每天叫她,可是我远远看见了,她的身子一闪,门就砰地关上了。
  我心里一抖,觉得好疼好疼,好似那门板夹住了我的心。也许我太敏感,她是无意的,这算不上背叛,是我多疑了。
  ×月×日
  郭卉不是无意的,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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