卵子正常大小:贯通传统 遵照国情 修正西方教育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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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课程•教材•教法 》2010年第8期 作者: 孙绍振,孙彦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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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我国的基础教育改革,应该是中西教育理念的对话,而不是移植。而我们的理论界乃至实践者,却要放弃自身的主体,将我们自己的传统和实践贬斥得一无是处,把西方,主要是北欧的一些教育理念和方法当做绝对真理。比如,用平等对话和质疑理论来否定我国的传道、授业、解惑传统。引进并不是让西方理念独白,而是与中国传统和现状对话,这就要求我们自己要有本钱——我们几千年的教育历史,是我们的优势;我们当代杰出教师的杰出创造,是从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生长出来的;我们对西方的教育理论,要保持学术的清醒,洞察其优长和局限。要将西方理论引进中国,就要把其中只属于西方文化的、历史的土壤的成分剥离;还要将中国传统和现状的基因融入,用我们自己的经验来修正。
关键词:基础教育改革;中西教育理念;传道、授业、解惑;对话;教学相长
我国的基础教育改革,是西方教育理念的移植,还是中西教育观念的对话,这从理论上不成问题。纯粹横向的移植是幼稚的,应该是中西教育理念的对话。对话,它发生在中西两个主体之间,就不是西方独白,这是理论基础,也是常识,可是恰恰在这一点上,我们的实践,同时也涉及理论,陷入了混乱。双方话语不尽相同,互相成为“他者”,才有对话的必要。把自己的话语清空,用什么和人家对话呢?在这一点上,流行着一种天真烂漫的混淆:把西方教学理念和方法引进中国,就是对话了。混淆还发生在师生主体之间。近年引进的西方教育理念的核心就是尊重学生的主体,和学生平等对话。满堂灌为什么不好?压抑学生的主体。但是,教师有没有主体呢?如果没有主体,没有主体的自信、自觉,对“他者”就只能是遵从、盲从。尊重学生的主体性超越了尊重自己的程度,以追随为荣,事情就走向反面。取消教师的话语霸权,变成了放任学生的话语霸权。
西方理念最根本的一点,就是学术的主体性从对权威的怀疑和挑战开始,也就是所谓学术每前进一步,就是向亚里士多德砍一刀。人家从不把权威当做崇拜的对象,而是当做对手(rival)。以此共识作为基础,启蒙主义的主体性才顺理成章地发展为当代的主体间性。然而,我们却违背了西方学术理念的根本精神。不是以自身的主体站着,把西方文论当做“他者”进行平等对话,而是放弃自身的主体,把我们的传统和实践贬斥得一无是处,把西方(北欧)的一些教育理念和方法,当做超越地域和历史的、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在一个会议上,某权威专家作报告说:关于教师,我们传统奉为经典的名言是“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可是,现在一看,不对了。人家就不是这样,而是质疑,让学生质疑的才是好教师。他这样说的时候,恰恰忘记了平等对话的原则——不管西方理论多么权威,也应该平等对话,不管人家的学说多么前卫,也只能当做质疑挑战的对手。就算把西方权威当做导师,自己谦恭地当学生,如果我们没有任何质疑,一味洗耳恭听,顶礼膜拜,从正面说,我们不是好学生,从反面说,人家不是好教师。为什么把质疑忘记了呢?因为质疑是需要有本钱的,有反诘的能力的,也就是具体的、反向的分析的能力。而具体的、反向的分析,不论是对传统的马克思主义还是对前卫的解构主义,都是其活的灵魂。那么,让我们来对质疑、解惑作具体分析吧。第一,我们传统师道的“解惑”,其前提难道不是学生的质疑吗?学生不提出疑惑,教师解什么惑呢?《论语·宪问》载:“南宫适问于孔子日:‘羿善射,再荡舟,俱不得其死然。禹稷躬稼而有天下。’夫子不答。南宫适出。子日:‘君子哉若人!尚德哉若人!”’这不是称赞学生善于质疑吗?孔夫子主张“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学生的质疑就是教师逼出来的。先让他惑,再帮他解,所以孔夫子把“困而知之”看得比“学而知之”更重要。第二,学生的质疑,难道不是针对教师传的“道”和“业”的吗?教师不阐释任何观念,学生质什么疑呢?第三,教师全面系统的阐释,提供了学生局部质疑的空间,而不是学生的局部质疑构成全面阐释的前提。孔夫子不发表主张,学生怎么和他讨论问题?孔子日:“起予者商也。”《论语精义》解释说:“‘起予’之言,亦教学相长之义也。”[1]这个写在《礼记·学记》里的“教学相长”,不但指教者在教的过程中的自我提升,而且是教与学双方的相互提升。[2]朱熹在武夷山讲学,常常是先讲一通自己的主张,下自己的结论,学生如不同意,也可以上台讲自己的见解。康有为在维新变法前夕,创立万木草堂教学法,每月只讲三四次,其余时间,学生自习,把读书“心得”写入“功课簿”,每半月上交一次,哪怕是极简短的质疑,康氏都作长篇批答。所有这些作业,都长期保存,供学生自由阅读,讨论。康氏晚年在天游学院讲学时,基本采用这种方法。后来梁启超继承了这种教学法,他在回忆中这样描述在长沙主持维新派时务学堂的具体教学情况:“除上堂讲授外,最主要者为令诸生作札记,师长则批札而指导之,发札记时,师生相与坐论。”[1]他后来在流亡日本时期,在东京创立大同高等学校,仍然用长沙时务学堂的书面对话的方法。[2]这正是中国式的对话,既突出了教师的主体性,又解放了学生的主体性,两个主体相互促进,这就是中国式的“教学相长”。它不但隐含了西方平等对话的精神,而且正面提示了平等的目的在于教学双向提升。更不可忽略的是,它并没有把人格平等变成智慧的平等。这里没有静态的、僵化的、绝对的平衡,只有在犬牙交错的不平衡中主体问的冲击和融合。对话不是平面的对流,而是曲折、崎岖的双向建构。“教学相长”较之“平等对话”更能调动主体间性。
用平等对话来否定传道、授业和教学相长是很盲目的。古今中外的教师,有哪一个是不传道,不授业的?有哪一个是一味以等待学生质疑为职业的?传道、授业、质疑、解惑的过程就是教学相长、双向建构的过程。从学术上来说,四者是互相制约的关系。从实践上说,对话并不限于有声的质疑答疑(现场问答),初期受业,难免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生硬记忆(如背诵经典古诗文和元素周期表)是必要的,素质的养成不完全是一次性地从感性直接上升为智性再到理性,也有从智性的记忆,经由日后的感性实践中的反思(自我质疑和修正)再上升到理性的。强调活到老学到老、超越课堂的多方实践,格物致知,就是我们传统的“知行合一”的建构途径,也就是我们的实践素质论。把课堂上一次性的有声的质疑,从教学相长的、反复建构的过程中孤立出来,实际上是漠视“行”(实践的多次反复过程)的“知难行易”论,这在哲学上和我们是两个不同的流派。
闹得沸沸扬扬的平等对话,在实践中却并不平等,学生离开文本提出所谓的多元的、独特的“见解”是受到鼓励的,而教师的解答、辩驳、阐释却是犯忌的。即使有所流露,也是一种羞羞答答的主体性,以不敢在对话中正面传道、授业、解惑,以缺乏自尊,以抛弃坚定的专业自信为特征。可虑的是,把这种幼稚的做法当成西方教学的共识。事实上,这是极大的误解。有个美国版的《灰姑娘》的课堂教学记录,教师就这样传道授业:没有一个人可以阻止你爱自己,如果你觉得别人不够爱你,你要加倍地爱自己;如果别人没有给你机会,你应该加倍地给自己机会;如果你们真的爱自己,就会为自己找到自己需要的东西,没有人可以阻止辛黛瑞拉参加王子的舞会,没有人可以阻止辛黛瑞拉当上王后,除了她自己。[3]平等对话,并没有妨碍这位美国教师在做文本分析时,传授“爱自己”的人生理念。所有的质疑(设问),都是由教师不断地提出,层层深入地推进自己的观念。不难看出,传道、授业、质疑和解惑,并不是绝对分裂的,而是统一的有机整体。如此坚定的人生信念和如此深厚的专业素养,如此循循善诱、得心应手地突破学生心智的限度,这就是教师主体性的张扬,就是师生主体间性的共建。
西方权威理论强调,理论是对常识的批判,理论就是要反常识的,就是要来纠正我们常识的。这有没有道理?有。但是,这个道理并不完全。这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暂时的。相对于常青的实践来说,理论总免不了是灰色的。改革不能不以某种前卫的理论作为指导实践的准则。但是,理论最大的局限,就是并不能证明理论自身的正确,不管是演绎法还是归纳法都不是绝对可靠的,这在恩格斯时代就是逻辑学家的共识。不管掌握了多大权柄的理论,都是来自于实践又要经受实践的检验的。一切理论在没有得到实践证明之前,都只能是假说,都免不了要受到历史实践的审判。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的论述,在历史发展的过程中得到雄辩的证明,很值得我们重温:“人的思维是否具有客观的真理性,这并不是一个理论的问题,而是一个实践的问题。人应该在实践中证明自己思维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维的现实性和力量,亦即自己思维的此岸性。关于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是一个纯粹经院哲学的问题。”[3]归根结蒂,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而不是理论是检验实践的标准。确定理论的价值,别无选择的是:在更高的层次上回到实践,回到经验。这时,不是实践成全理论,而是理论服从实践、经验和常识。一旦和实践经验发生矛盾,理论如果不想灭亡,就不能不作出修正,甚至局部颠覆。所谓质疑,不仅仅是课堂上口头问答,而且要包括漫长的实践检验。质疑、解惑只能在实践进行,最根本的质疑,并不仅仅是口头上的,而是实践中的。任何脱离了实践的、花样翻新的“对话”,往往流于儿戏。
平等,作为一个范畴(范式),也不是僵化的概念,而是动态的、具有多重矛盾性的错位统一,它是不断在历史进程中运动发展或者说建构的。从人格上讲,对话当然是平等的,然而,闻道有先后(心智发育的水准)、术业有专攻(外行和内行),在主体的自发和自觉上,则是不平等的。这本来并不复杂,可是理论越是享有霸权越是具有遮蔽常识和经验的功能。既不传道也不授业,更不解惑的教师论,在实践中造成那么多表面上轰轰烈烈,实质上弱智的、空洞的对话,把话语霸权变成了自我蒙蔽。站在历史高度,以清醒眼光来观察,放任理论遮蔽经验和常识是可悲的。
当然,充分肯定了中国式的传道、授业、解惑,教学相长,和西方的所谓对话、质疑的共同之处,并不能回避其问的矛盾。其实,这并不神秘,中国传统不过是在强调启发性(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在尊重学生主体的同时,强调教师的主导作用。尊师重道,就是这种观念的最简明的概括。其实,这也就是钱梦龙先生所提出的“学生是主体,教师是主导”。而西方,理论上更强调学生主体。在他们的文化传统中,从卢梭以来,儿童中心论就非常深厚,甚至还有极端到像蒙台梭利那样的儿童优越论的,因而他们在理论上倾向于回避教师的主导性。但是实际上,哪一个教师不是以自己的观念、方法主导着教学,而是让学生主导课堂呢?这是对同一教学过程的不同归纳,东西文化传统不同决定了东西教育理论的选择不同。可以说,这是两个不同的流派,既有严峻的矛盾对立的一面,也有遥相对应,息息相通的一面。
但是,我们却对这样的内在联系缺乏学术的洞察.对传道授业、教学相长的传统和千年的实践经验,对其内在的深邃的合理性,相当轻浮地一概抹杀。问题严重到,在课程标准中,都回避了教师的主体性,因而在实践中,教师的生命力.教师的自由创造力,被严重窒息。
要说,产生这样的学术风气,完全出于弱势民族文化的自卑情结,可能并不全面。为什么中国传统的教育理念,那么强调教师的主导性,在等级森严的“三纲五常”体制下,甚至把教师和苍天大地君主父母尊奉到神的高度(“天地君亲师”同列牌位),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对施教者崇拜到如此程度,这似乎和西方强调的平等对话大相径庭。这是有历史根源的,是知识神圣化的历史阶段的表现。中世纪的西方,知识,包括神学乃至炼金术(其实就是早期的自然科学)掌握在宗教人士手中,牧师(灵魂的导师)在英语里,是father,这和中国传统的把教师说成“师父”,可以说异曲同工。
那时的知识掌握在少数精英手中,获得知识很困难,在欧洲历史上甚至有为了学习除法要到另一个国家去留学的事情。在中国有程门立雪的故事。[4]那时教师是有限的,面对的学生的数量也极其有限。[5]学生主要是自学,教学理所当然的是针对个体的对话。故孔夫子和柏拉图不约而同地留下了对话录。.隋唐以降,国子监的规模扩大,学生的数量多了起来,这才开始有了面对群体的传道授业解惑,但是,直到朱熹时代,总体说,生徒毕竟有限,教学是书院制的,是手工业方式的。教师针对学生个体特点因材施教,以自由对话为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对话的教学原则并不是北欧当代的发明,它在中国从孔夫子的周游列国,“开门办学”,到书院辅导,拥有悠久得多的历史。这个历史一直延续到清朝末年康梁式的书院体制。在这期问,西欧发生了工业革命,学校制、班级制确立,教科书标准化,学历体制化,教育随产业化而大众化,学生的生产随工业化模式而批量化、标准化。教师面对的是众多学生和标准化的教科书,可以说,这时才产生了面对群体而不是面对个体的系统的传道、授业,满堂灌的倾向就是标准化体制下的产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孤立地批判我国课堂上的满堂灌是很不公平的。满堂灌的系统讲授,并不是中国本土的教育方法,恰恰相反,它是随着书院制的崩溃和学校制的引进,应时“舶来”的。本来,这种曲折变幻、否定之否定的逻辑,带着螺旋式上升的特色,是一幅全面的历史胜景。然而,在学校制从西方引进一百年后,人们忘记了满堂灌的始作俑者,又忘记了对话在中国的悠久历史,居然从欧美“发现”了对话教学原则,将系统讲授推向了审判台,在中国课堂全面推行个体对话。殊不知,西方后现代国家,中小学已经实现了课堂的小班化。一个课堂里只有十几个学生,而某些选修课上,只有几个学生,恢复到针对个体的对话,回归手工业式的个体教学。[6]顺理成章,带着大工业色彩的系统讲授,变得没有充分的必要。然而,我国的课堂,中小学一般在五十人以上(大学多至百人以上的课堂比比皆是,欧美大学也有百人以上的大课堂,也是以系统讲授为主,个体质疑为辅的)。我们的教师即使努力针对个体勉强对话,充其量也只能照顾到十数名,至少三十几个以上的个体难免不成为看热闹的局外人。不分析具体条件,就把西方后现代社会的产物,强行当做超越历史实践的衡量标准,是不是有点儿鲁莽了呢?
这至少在文化交流的根本理论上,引发相当严峻的问题:引进并不是让西方理念独自,而是与中国传统和现状对话,而对话的条件就是自己要有话。不言而喻,光有西方理论和方法是不够的,因为这是人家的本钱,人家的话语权,人家没有的,才是我们的本钱,才是我们的话语权。总结起来,我们的本钱大致在两个方面。第一.几千年的教育历史,这是我们的优势。把自己的历史一笔抹杀,等于剥夺了自己的话语权。第二,我们当代杰出教师的杰出创造,包括那些还没有来得及上升为学科理论的丰富经验,这是从我国历史和现状的土壤中开出来的花朵,这也是西方所缺乏的。钱梦龙老师的文本分析那么出神人化,钱梦龙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恰恰是从我们民族的文化传统中生长出来的。这个传统是很深厚的,它还培育出于漪。于漪解读作品的时候.整个生命都发光了,当她说到:“天底下,竟然有这——样标——致的人”,“不到园林,怎——会知道春色如——许”,她的语调、节奏,是有磁性的。她整个性格魅力都融在其中。把文学文本作生命化的解读,是西方学说里没有的。武汉的特级教师洪镇涛说过一个故事:老师上完了《皇帝的新装》,问应该向谁学习,一部分学生说应该向孩子们学习,敢讲真话,一部分说应该向骗子学习,因为他骗了国王和大臣,他是“义”骗。按照西方的接受美学,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再加上儿童中心论,价值中立。老师只能称赞他们都是对的。可是于漪老师说。这就放弃了教师的责任,教师应该有“价值引导的自觉”。有出息的名师的经验,正在纠正或者补充或者丰富西方的理念。然而,我们某些权威专家却片面地宣称中国的教师“百分之八十不合格”,这就令人不禁要质疑,就算你的估计不无道理,难道能够成为把这样珍贵的财富弃之如敝履的理由吗?我们许多优秀教师的文本分析,是生命化的投入,与其说是文本的精彩,不如说是生命的精彩,他们的经验在某种程度上,已经有初步的理论色彩。江苏的洪宗礼先生提出“链”的范畴:启发学生学习新的知识,引导历练。发展能力,获得方法,养成习惯等等,这一切都是教师主体性的升华,应该把它上升为某种概括性更强的理论,才能获得跟西方对话的话语权。
当前,我们的文学教学出现了对文本主体中心的深度分析的潮流,这和西方目前盛行的读者主体中心大异其趣。强调文本主体中心属于中国式的流派,它和西方那种无标准的多元解读,无本质、无中心、无深度的理念,及绝对相对主义属于不同流派,至少应该拥有平等对话的权利。在中国这块土地上,我们应该有竞争的优势。西方对之一无所知,并不是他们的骄傲,我们对之轻浮地否定,才是我们的耻辱。
要和人家对话而且获得真正平等的话语权,光有我们自己的本钱还不够,还得有人家的本钱。因为我们是弱势文化,我们的东西,人家不懂得,对我们的话语一窍不通,人家并不感到害羞,我们也不会瞧不起他们。但是,我们如果不懂西方理论的来龙去脉,就好像进不了学术之门。因为人家是强势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个世界上,跨文化的平等对话压根儿就不存在。我们不用西方文化的话语,就会陷入一种失语(aphasia)的尴尬。
这就要求我们还得有第三个本钱,就是对西方教育理论的把握。我们在这一点上,不能有半点委曲。孙子日: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这三样本钱,缺一不可。有了它,才可能对人家的权威理论保持学术的清醒,对它进行理性的挑战和质疑,钻到西方的理论深处去洞察其优长和局限。西方文化理念是西方历史文化阶段性的建构,并不是终极,它也是要发生变化的,也可能要按照历史辩证法走向反面。不管它眼下多么美好,也是从西方的历史和现状的土壤里生长起来的季节性的花朵。把它的种子移植到中国土壤中来,首先就要把其中只属于西方文化的、历史的土壤的成分剥离。其次要把中国传统和现状的基因融入。这种跨文化对话原则,在西方人那里是起码的常识。被我国文化理论界奉为圭臬的美国理论家J.希利斯·米勒对20世纪60年代以来美国思想界从欧洲大陆的大规模理论引进作过清醒的反思,福建师范大学的刘亚猛教授如此阐释米勒的说法:
理论并不如一般人想象的那么“超脱大度”(“impersonal and universal”),而是跟它萌发生长的那个语境所具有的“独特时、地、文化和语言”盘根错节、难解难分。在将理论从其“原址”迁移到一个陌生语境时,人们不管费多大的劲总还是无法将它从固有的“语言和文化根基”完全剥离。“那些试图吸收外异理论,使之在本土发挥新功用的人引进的其实可能是一匹特洛伊木马,或者是一种计算机病毒,反过来控制了机内原有的程序.使之服务于某些异己利益,产生破坏性效果”。<4>
美国人如此严峻的清醒态度,对外来文化的高度警惕.难道不能引起我们深沉的联想吗?我们引进的西方教育理念的病毒,使我们原有的机制被格式化的“破坏性效果”还不够令人触目惊心吗?
历史对引进者的要求是很苛刻的,学贯中西是不可或缺的条件。从这个意义上说,引进是一项风险性极大的工程,善于引进又善于剥离和融入,有可能成为文化功臣,教条主义地引进也可能成为引进特洛伊木马的罪人。
挑战的起步,就是剥离。
我们引进的西方哲学理论的核心是后现代主义,以反本质、废真理、去中心、无深度为特点。不讲真理,无所谓真与假,一切的思想都只是历史的、地域的和个人的“延异”,或者建构,或者选择。他们的核心价值是绝对的相对主义。教育理论是儿童中心论,以价值中立为特点。(其实,在学校教育中,儿童中心论和价值中立,引起了许多家长的忧虑,其理论在西方就是有争议的。)这就带来了不可回避的悖论:西方的反本质理念在中国却成为本质,去真理被鼓吹为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价值中立被认为是最具普适性的价值,一切都是相对的,而他们的相对主义是绝对的。在我们这个半前现代——半现代化的国家,我们的真理论是建立在实践是检验真理唯一标准的基础上的。实践——真理论,知行合一论,是我们的民族国家话语。教育是国家行为,这种不合国家理念的学说,理所当然是应该剥离的。然而,却进入了课程标准,以行政力量强制推行。
挑战的第二步,就是融入。
我们许多情况是西方没有的——世界第一的人口,“天下独步”的独生子女,望子成龙、望女成风的传统文化心理,择业、就业的恶性竞争,所有这些都是后现代的北欧的理论家做梦也想不到的。不难断定,他们的理论中的许多成分对于我们的现实是没有普适性的。而“凡是现实的都是合乎理性的,凡是合乎理性的都是现实的”,这是恩格斯在《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第一节就讲到的。[5]
我们的理论,应该由我们的现实决定,这才是最大的合理性。我们的问题,是西方人回答不了的,西方人没有义务,也没有本事解决我们的问题。我们要承担时代给我们的任务,从理论上和实践上,对西方进行货真价实的挑战可以说义不容辞。九年前我就曾经这样说过:
挑战不仅仅是为了洞察对手,而且是为了:在与“他者”的对话之中更为深刻地了解我们的本质。西方文论也一直强调,弱势文化中包含着强者所没有的东西。但是并不存在着一种固定的、现成的我们的本质,我们的文化特点只有在与“他者”对话中才能发现。本质不是静态的,而是在与“他者”对话中在本来朦胧的深层中建构的,有如战争和恋爱建构着双方的深层本质一样,对话也使得我们的本质更加动态化。这一点对于强势文化,也是一样,没有挑战的独白,只能导致单调的重复和停滞。
对话是双向建构的。聪明人,在对话中了解对方,同时了解自己(知彼知己);弱智者,在对话中,以为了解了对方,但由于不了解自己,也就不能真正了解对方,从而有本钱进行修正。
引进西方的理论的全部历史证明:第一个阶段都是教条主义,不敢修正,带来很大的盲从性;只有被我们修正了,才会进入第二个阶段,才有我们民族的独创性。我们的教学要有生命,我们的理论要有生命,一定要修正,修正出创造!学术历史绝对是这样的!远的如禅宗,从达摩来华直到五祖,都还没有脱离印度佛教禅法的以心传心,直到六祖慧能才超越了印度禅学的繁琐论证、辨析,转化为直指人心,明心见性,当下了悟,就是文盲也能定慧顿悟.这才创造了中国式的禅宗。[7]近的如,黑格尔的对立统一,强调矛盾是事物发展的动力.被毛泽东通俗化为“一分为二”,突出矛盾是绝对的,而杨献珍则据中国的《东西均》以“合二而一”补充之,统一也是动力。现在看来。这更符合中国天人合一的和谐理念。我们教育界对此等潮流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这恰恰证明了修正欧美教育理念的迫切。
用什么本钱来修正?用我们从孔夫子到朱熹的经验,用我们钱梦龙、于漪、王栋生、黄玉峰等老师们的经验来修正。这里,还要特别补充一句:我们的宝贵经验,不仅仅限于中学教师的经验,大学里天才的教师也是大有人在,他们的经验亦当重视。例如,北京大学的朱德熙先生,他讲授的虽然是一向被视为枯燥无味的现代汉语语法,可是在当年的北大中文系,却最具“爆棚”效应。表面上是满堂灌,滔滔不绝的一言堂,可在论述的过程中,以不断自我非难层层推进,实际上就是代学生质疑,推动教与学的主体实现双向建构。我们的教育理论家们正是因为弃此等珍宝不顾,才对西方理论和方法无能进行修正。
目前在许多人文学科领域,对西方文化哲学新一波的挑战和修正风起云涌,正从自发走向理论的自觉。在文艺理论方面,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钱中文教授提出“中国古代文学话语的当代转化”;在译介学方面,上海外国语大学谢天振教授提出“创造性的反叛”;在比较文学方面,四川大学的曹顺庆教授提出了“变异论”。在文化哲学领域,中国的学者早已站起来和西方对话,对西方中心主义发起挑战。然而,在教育学领域,我们却无视我们的本钱,这不是太滑稽了吗?
参考文献:
[1]梁启超.梁启超书话.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2]丁文江,赵丰田.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3]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刘亚猛.理论引进的修辞视角.外国语言文学,2007.
[5] 中共中央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著作编译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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