络腮胡子怎么长:《西游记》里的精神世界

《西游记》里的精神世界

毛泽东生前对四大古典名著都有评论，他对《西游记》的评价，是欢呼那个能降妖伏魔的“孙大圣”，诗曰：“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

这确实是点睛之论。一部《西游记》，充满神奇魔幻、穿越天国三界，其主旨确实是幻想以孙悟空为代表的一种能降妖伏魔的力量和精神。问题是，孙悟空的力量和精神实质是什么？它源自于神话和宗教信仰吗？这两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这倒是值得我们深入思考的。

在吴承恩的笔下，孙悟空的形象是在精神世界的背景下展现的。《西游记》里描绘了整个精神世界的形象，但这个精神世界并不是作者主观臆想出来的，而是中国人传统精神世界的写照。其中属于本土的有神话和道教，神话里天上有玉皇神仙、天兵天将、二十八宿；地上有土地神、地下有阎王小鬼（书中没有写鬼魂，可见那是后来才形成的迷信）；海里有龙王虾兵；在天宫里站班的有太上老君，他是炼丹的，可以算是道教的代表。外来的当然就是如来佛爷和观音等众多菩萨，那时中国人还不知道上帝和真主。《西游记》里虽然也写到人世，比如大唐啊女儿国比丘国什么的，但都是虚写。主要角色里只有一个是现世的人，那就是唐僧，然而他只不过是精神世界（佛教）在人世的一个投影。

小说中描写了各种妖魔，什么白骨精啊、虎狼精啊、牛魔王啊，它们既是一种现世对象，也是一种精神现象，但它不属于传统精神世界，而是作者的创意。什么是妖魔，妖魔就是害人吃人的东西，对人有害的东西。这个创意也许受到传统精神世界（比如宗教故事）的启发，但值得注意的是，它们不是作为传统精神世界（神、佛、道）的对立面，而是作为人的对立面出现的。妖魔全都是动物（非人）变成的，作者还特地写了一个最厉害的妖魔六耳猴，简直就是孙悟空的翻版，整个精神世界都拿它没有办法，说是属于心魔，其实也是人的对立面——非人和异化人。

在《西游记》里，虽然只把现实的人世作为在精神王国笼罩下的被动对象，但是小说的主旨还是要解决人与魔的矛盾。那么，《西游记》是不是说只有精神世界才是人的主宰、只有依靠精神世界的力量才能战胜妖魔呢？不是。

虽然《西游记》故事的主线是唐僧上西天取经，但那只不过是一条结构线索，并不是正戏。唐僧是佛教信仰者，但却不是书中的主角，不是作者推崇的形象。首先这个书名就告诉我们作者不是很虔诚地谈这个问题，它是“西游记”，“游”，就不是正儿八经，就是游戏之笔。书中对佛界的描写也多调侃甚至大不敬，比如极乐世界里也要行贿，跟世上的妖魔往往有牵连等等。更重要的是，佛法到底能解决多大的问题，那千辛万苦去取经书到底有什么用，作者并没有花费笔墨加以渲染。唐僧是佛教信仰的化身，但我们从他身上不但看不到信仰的力量，反倒在妖魔面前完全是个窝囊废，正如毛泽东所说的“愚氓”。总之，吴承恩拿佛界开涮说事，却牙根儿就没有敬仰的意思。

其实，取经也只不过是一个目的正当的借口，意思是唐僧四人不是出国去搞公款旅游，不是开车去满世界游山玩水，也不是要去拿外来文化代替本土文化，而是去干正经事儿，是为人民服务的。既然目标如此正当崇高，那么，能不能说孙悟空们与妖魔的斗争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和信念呢？我看也不是。书中所写他们途中所遇的种种妖魔、九九八十一难，人家并不是要反对和阻扰你去取经，而是出于妖魔的本性——害人吃人。“唐僧肉”送到了嘴边，它岂能不吃？还有很多次是孙悟空为民除害去打妖精的。事实上，《西游记》讲的就是人与妖魔的斗争，孙悟空本就是个妖魔的克星，他的降妖伏魔，完全是出于嫉恶如仇的本性，出于一种敢于对敌斗争的精神，跟那个取经的崇高目的不搭界，所以谈不上什么信念和信仰的问题。

表面看起来，《西游记》花了很大的篇幅，把中国人传统的精神世界都展现了一番，但是作者却没有把它当做值得崇拜的精神信仰来描写，反而让孙悟空横冲直闯，嬉笑怒骂。他无法无天，大闹天宫、踢翻炼丹炉、戏弄神仙、闯荡龙庭、还跑到阎王殿里把生死薄上的名字也勾销了。虽说他的筋斗打不出如来佛的手板，但他撒那泡尿也够佛爷喝一壶的。如果不是观音菩萨搞阴谋诡计给他戴上紧箍咒，佛爷也奈何他不得。在《西游记》里，整个精神世界都没有镇压妖魔的职能和法力，还得靠孙悟空一棒子一棒子去消灭。凡是孙悟空对付不了的，大都跟精神世界有瓜葛，这就近乎揭了老底。所以说《西游记》对中国人传统的精神世界是持怀疑和否定态度的。

《西游记》的思想倾向，恰恰是认为人要战胜妖魔，中国人传统精神世界都是无能为力的，还得依靠另一种超现实超自然的力量，那就是孙悟空。而孙悟空所代表的力量和精神的本质到底是什么，当然也只是一种发自人心的社会幻想，或者说是古代文化人、公共知识分子的理想。这是我们今天的看法，作者只是强调了孙悟空们的威力并非来自传统的精神世界。

孙悟空也好，猪八戒、沙和尚也好，他们本身都不是讲精神信仰的胚子。他们的出生，一个是被菩萨一泡尿孕育的石头猴子，一个是天蓬元帅腐败堕落的猪头，一个本来就是泥鳅精。他们名为僧徒，其实无所教化，一个个本性难移，私心不改，内心根本对取经不感兴趣，全靠民间的师徒伦理维系着。他们一路上三心二意，几次要散伙，孙悟空跑回花果山搞自由主义，猪八戒要回高家庄当长工。无非是这几个家伙特别能战斗（作者赋予他们许多超自然力量），所以唐僧拿他们当保镖和挑夫，作者有意让他们当了正面主角。虽说完成任务后也被佛界封了个名号，那几个家伙自己也根本没拿这当回事。再说，让孙猴子和猪八戒入佛门，人们想想就觉得好笑。孙悟空之所以特别能战斗，他的伟力并非来自精神世界，而是天生的，人予的（孙悟空的本事就是人间师傅传授的），或者说是作者的理想赋予。然而，孙悟空所代表的这种力量和精神却得到了老少爷们的普遍认同和喜爱，成为中国人的一种广泛的精神寄托。

这也符合中国人传统精神世界的历史事实。对于害人吃人的妖魔，现世的人拿它没有办法，精神世界也主宰不了，只好寄托于另一种幻想的力量——能降妖伏魔的孙悟空！用它来解恨，用它来安慰，用它来快乐，用它来阿Q自己。所以说，《西游记》其实不是讲精神信仰的，不是宣扬佛教的，它只是一部中国人传统精神世界的真实记录和幻想演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