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牛膝和牛膝的区别:赌 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2:11:00
赌 局

买买提•喀尔力的祖辈,都是玉龙喀什河上的采玉人。
采玉人要有像鹰一样敏锐的眼睛,买买提•喀尔力的爷爷和父亲,都有这样一双眼睛。他们从玉龙喀什河砾石遍布的河道走过,即使牙齿大小一块玉石小仔,也休想从他们眼皮下漏掉。只可惜他们生不逢时,他爷爷年轻时,曾从河里采到几十公斤重一块红皮子白玉仔,但那时兵荒马乱,玉不值钱,他爷爷托一个亲戚去卖,那亲戚只换回一头毛驴和两袋洋面。在他父亲采玉的年月,玉石价钱更是掉得厉害,私下的交易是不允许做的,国家设立了玉石收购站,采到的玉石只能交到采购站去,一堆漂亮的仔儿也卖不到几个钱。到了买买提•喀尔力这一代,他不再采玉了,先是卖瓜子,后来与人合伙,露天里搭起锅灶,在路边卖抓饭和拌面。眼见赚不来钱,便倒腾起葡萄干来,那时他还是一个大巴郎子。先是坐火车,一次随身带两麻袋,一趟一趟往内地倒,后来在内地有了关系,就整批地走货运,几年下来倒也赚了不少钱。
但令买买提•喀尔力至今痛心疾首的,也正是葡萄干生意。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一次要往西安送一大批货,收购葡萄干的本钱不够,他把从爷爷、父亲手里积攒下来的一堆白玉仔,卖给了一个做玉石生意的朋友。谁知就在那之后,玉料价格连年飞速蹿升,多年里他做葡萄干生意的利润加起来,也不值那堆白玉仔一半的价钱。他懊恼不已,后悔将家中藏了两代的玉料轻率出手。从此,葡萄干生意不做了,他挖起玉来。
从采玉到挖玉,这是买买提•喀尔力与他爷爷、父亲的不同之处。采玉只局限于河道地表。而挖玉则深入到地下了。那时河道里已很难采到玉,有人开始用工具在干涸的老河道里刨挖,买买提•喀尔力也抡起坎土曼,他在前边挖,他新婚的老婆在后边翻拣,苦是苦,但一年下来,收入却相当可观。这极大地鼓舞了他的信心,开始雇人挖玉。政府要求办采玉证,河道里的地要承包,要收钱,他都没打磕巴,就在玉龙喀什桥上游的地方,包了50亩老河道,他已经成为一个挖玉的老板了。
让买买提•喀尔力的挖玉事业发生根本性转变,是在改人工挖玉为机械挖玉之后。眼见着坎土曼太过原始落后,他咬了咬牙,一次从上海购进两台二手“上建”挖掘机,这使挖玉的效率突飞猛进。玉料的价格仍在不断疯涨,他便再想方设法包地,再添置机械设备。钱不够了,寻人求情从银行贷,一直到他的名下有了几百亩地,有“上建”挖掘机、韩国的“大宇”挖掘机达到10台,雇佣的人手达到100多名。他成了一名实力强劲、声名显赫的挖玉大老板了。
料想不到的灾难来自一次塌方事故。动用机械化的挖玉手段,那河道的矿坑也就挖得很深,为了安全起见,从矿坑里翻刨出的卵石,一般都像垒墙一样码起来,有些坑内,这“墙”会码七八米高。但乱石头码起的“墙”有多牢靠?一次坑内的“墙”塌了,雇佣的河南民工当场两死一伤,伤者送到医院抢救也没能保住命。死者家属要求买买提•喀尔力赔偿,买买提•喀尔力开始还找理由搪塞,谁知河南方面呼啦一下子20多人涌到和田,拉开一副死不罢休的架势。就这样,抢救伤者的费用、赔偿死者的费用、接待来者的费用,停产机械人工耽搁折算的费用,再加上政府的行政罚款,买买提•喀尔力一下子贴进去近百万元。
这仅只是磨难开始的一个信号。随后,河道里的地价一涨再涨,机械的燃油费一涨再涨,雇佣的人工费一涨再涨,而玉却越来越难挖了。玉之所以越来越难挖,是因为挖玉的人越来越多,而且都上了机械化设备,承包的地离河道越来越远,有些戈壁滩地也有人在争在抢。
在靠近玉龙喀什河老河道的一片戈壁滩地里。我站在一辆属于买买提•喀尔力的“大宇”挖掘机旁,听他给我讲他的挖玉经历。这位生意人给我算了一笔账:一辆挖掘机一天的燃油费用大约800元,如果自己没有机器租用别人的挖掘机,费用大约也是800元,一台机器不算司机雇6个民工翻拣石头,管吃管住,一个人一天 20元,不管吃不管住30元.不论哪样,一天怎么也得180元开销,加上司机的工资,这样合起来一天硬开销就接近2000块钱。你挖出来挖不出来玉,这些开销是必不可少的。三天五天见不到一块玉,是常有的事情,有时挖出的全是不值钱的青料,你干着急没办法。末了他感叹:挖玉这活儿,是没法干了。
在和田,十个挖玉人有九个都会这样说,但没见谁收摊罢手。你说玉难挖干赔钱吧,有时忽然就出了一块大白仔,正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有件事情在和田广为传播:一个挖玉老板包了几十亩地,辛苦了大半年,血本无归。他不甘心,几十亩地挖完了,在他承包地的边缘,在靠近河道的地方有一户人家,他想在那里试试。他与这户人家达成协议:房子不动,在其余的宅基地范围内由他挖掘,出了玉算合作,出不了玉他负责把院子恢复如初。那户人家觉得这是桩只赚不赔的买卖,就同意了。没想到挖掘机开来,没有几铲子,就刨出一块几十公斤重的羊脂白大仔儿。真是磨秃铁铲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上海一位老板看上这块料,开口报出 500万元,但老板一口回绝:低于700万,谁也别想。
20世纪80年代初,几百块钱,可以在农村收来几十公斤白玉仔,里边还有羊脂白玉;到了90年代,好的白玉仔料涨到几千块钱一公斤;而90年代末,特别是 21世纪,玉料的价格以惊人的速度攀升,好的白玉仔料,涨到上万块钱一公斤,甚而四万、五万、六万块钱一公斤。而有些皮色好肉也好的仔儿,那就不能以重量来论价了,鸡蛋大一块,100多克,开价几万也能出手。物以稀为贵嘛。这样的市场行情,自然会挑逗很多人跃跃欲试,甘愿冒风险来赌一把。挖玉,实际上已经成了一场赌局。
买买提•喀尔力在这场赌博中,遇到的另一个挑战,就与他咨询的“正当防卫”有关了。
2002年秋,他雇佣的一个昌吉回民青年民工,被他一台挖掘机挑到半空,又扔了出去,断了脚踝和四根肋骨。还摔成了脑震荡。这一次,他汲取了河南民工事件的教训,一口咬定是民工自己的责任,是他违反了操作规程,跑到了挖掘机前。挖掘机司机也应负一部分责任,他出钱雇了司机,司机有驾驶证,就要对安全负责。至于伤者,他连医院也不送,自个想怎么治由他去。由于青年治疗不力,脚踝没有接上,残了。伤者本人老实巴交,但他有个一同来打工的弟弟,这弟弟是个厉害主,要求买买提•喀尔力赔偿,三番五次寻上门来。一次,这弟弟在大街道上拦住了他的车,小伙子激愤之下,狠狠几脚踹在车上,车门子瘪了进去。司机小胡子与之厮打在一起,用砖头砸破了对方的脑袋。这口气,如何让那血性小伙子咽得下去?随后便放出风来,他要放小胡子和买买提•喀尔力的血。小胡子害怕了,每次出车,驾驶座旁都要放根铁棍。后来有人给小伙子出主意,让他上告,由政府来解决这件事情。当地政府有关部门找过买买提•喀尔力,说他负有管理责任,要他与对方协商给予赔偿。几次协调未果,有人给买买提•喀尔力传来消息,说是亲眼看见那小伙子准备了一把大号“皮加壳”(维族短刀),磨得雪亮,他要捅了买买提• 喀尔力和小胡子。一时间买买提•喀尔力这边都有点儿紧张。买买提•喀尔力抱定主意:只要那小子敢动家伙,他也就不手软了,谁要谁的命还难说哩。
这就是买买提•喀尔力咨询“正当防卫”的因由。
当我在2003年这个每天都是阳光灿烂的春末与买买提•喀尔力相结识的时候,他的心头却积满了阴云。其时正是他与回民小伙子的纠葛处于剑拔弩张之际。我告诉他:传言未必可信。我可以去会会那小伙子,对方究竟怎么想究竟要做什么,第一手了解总比传言可靠些。
  我的提议买买提•喀尔力没有赞同也没有反对。小胡子告诉了我那小伙子的姓名,在哪家矿坑打工。第二天,我便又来到玉龙喀什河畔。在老河道的一片乱石滩上,有机器挖出的大大小小无数个坑壕。有些民工便就着这坑壕,搭起了栖身的地窝子。那个叫马再利的小伙子便住在这样一个地窝子里。正是工地中午休息的时候,我找到他,他正在吃饭。与他同住一起的还有一个小伙子。说是地窝子,实际上是用几根树棍支在坑壕上边,遮盖了一块塑料布。地上铺着柴草,柴草上堆了两卷破铺盖,旁边是泥糊的炉灶。
他们起初以为我是买玉的。其中一个黑黑瘦瘦的,手里端着一碗大白菜熬胡萝卜,另一只手里拿着一块馕,头也不抬,一边嚼着,一边呜哩呜噜对我说:“这里不卖玉,我们是给老板挖玉的。”
说话的正是马再利。
我说:“我不买玉,是来看挖玉的。”
马再利说:“挖玉有啥好看?下苦哩,黑汗长流,不是演戏也不是放电视。”
果然是个愣小子。
我便照直说:“我是来问问你哥的事情,他现在怎么样?”
马再利怔怔瞅了我半天,也许是把我当成了政府来给他解决问题的人,用脚把柴草上的铺盖往里推了推,说:“坐。”
我坐了下来。他没有放碗,照旧吃他的饭,吃得狼吞虎咽,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子。我不想坏了他的胃口,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馕,才再问:“你哥在哪里?”
“在老家。”马再利说,“人成了跛子了,给老板打工残废的,老板不管,你们政府到底是想管不想管?”
我说:“你误会了,我不是当地政府的人,我是从北京来的作家,听说了你哥的事情,很同情,想来和你聊聊。”我没有说和买买提•喀尔力已有了几天的接触,那样就失去了中性的立场,事情立马会变得很僵。
“作家?”马再利梗起脖子,“作家能帮我打官司吗?”
我一听,有门,他不提放谁的血要谁的命,先说打官司,看来他还是想通过正道来解决问题,起码是首选。
我一口应承:“当然可以,只要你相信法律,要求正当,每一步都按法律程序走,别做出格的事情。”
谁知他却说:“法律是个屁,还不是向着有钱人?打官司我们打得起吗?我打听了,要立案,先要交一大笔钱哩,是让我去偷呀去抢呀?”
  我一时语塞。
忽然他又说:“我哥的事情,你能不能在报纸上给我登一篇,让大家评评理,也臭臭喀尔力。”
马再利并不完全是个莽汉,他知道借助舆论来为自己说话,说明他并不会轻易铤而走险。这就有了缓解这场危机的可能,有了解决问题的契机和希望。
客观地讲,马再利要求买买提•喀尔力为哥哥赔偿是有道理的。买买提•喀尔力是个生意人,这件事做得有点儿冷酷无情,但那是上次被河南人弄怕了,怕被人敲一杠子,怕成了无底洞。他们之间缺乏对话,缺乏沟通,如果能够坐下来心平气和地交涉,事情未必会紧张到像今天这样的地步。
马再利饭后就要出工,我没能和他多谈,对他的情况只得到一个大概的了解。他家兄弟三人,出事的是老大,他是老二,家里还有一个老三,跟着包工头修路建桥箍涵洞,父母亲在地里干农活。老大已经成了家,分出去单过了。他们昌吉有很多人来和田给人打工挖玉,他和大哥在这里已经打工两年。展转给几个老板干过活。老板挖出玉赚了钱好说,一般不会拖欠民工工钱的,出不来玉,老板亏了老本,民工的血汗钱就难说了。他曾给一个老板干过三个月,工钱一分钱没拿到,找那老板,老板东躲西藏不见影子。不仅是躲他们这些小民工,还有更大的债主——银行,银行的贷款到期了还不上,就要扣押机器、设备和房产,这才是最要挖玉老板们命的。遇到这号事,他们这些吃苦下力气的民工,只能自认倒霉。
我把见到马再利的情景告诉买买提•喀尔力,也对他婉转谈了我的看法,希望他把该担的责任担起来,只要对方没有什么过分的要求,该在经济上给人家补偿就补偿,置之不理总说不过去,弄不好真会激化矛盾惹出更大的事端来。买买提•喀尔力对我的意见未置可否。
我离开和田,后来听说事情最终算是解决了,买买提•喀尔力给了马再利哥哥7500块钱,马再利没有再告,也没再要挟。
听到这个消息,我并不感到欣慰,而是在心里翻涌出深深的莫名的悲哀。
在这场赌局中,谁是赢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