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光7001功能性故障:词学十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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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学十讲                                                  

                                             龙榆生 

龙榆生先生简介

  龙榆生先生,名沐勋,晚年以字行。1902 4 26 日出生于江西万载,1966 11 8 日病逝于上海。在家族中行七,故又自称龙七。别号忍寒居士、风雨龙吟室主、荒鸡警梦室主。生平爱竹,40 岁后又自署箨公。其词学成就与夏承焘、唐圭璋并称,是二十世纪最负盛名的词学大师之一。

  龙榆生先生师从黄季刚、陈石遗学诗,从朱祖谋修音韵学和诗词。先后在暨南大学、广州中山大学、南京中央大学及上海音乐学院等校任教授。自 1929 年开始撰写词学论文,其词学论文一变以往词界评点论词的形式,对词的起源、词的发展、词的创作、词的艺术风格及作家作品进行了全面的探讨,重点着眼于唐宋词,推进了当时词学研究的学科建设。先生于 1933 年至 1936 年,在叶恭绰等人的赞助下,在沪创办了《词学季刊》,前后共出版十一期,后因抗战爆发而不得不停刊,撰有《词体之演进》(1933)、《今日学词应取之途径》(1935)、《清真词叙论》(1935)、《漱玉词叙论》(1936)、《南唐二主词叙论》(1936)等。先生于 1934 4 月发表《研究词学之商榷》一文,正式界定词学内涵,系统提出词学研究的八个方面,于图谱之学、音律之学、词韵之学、词史之学、校勘之学这五项清代传统词学成就的基础之上,又提出声调之学、批评之学、目录之学三个有待于开拓的领域。

  先生一生收有大量词学文献,包括极为稀见的明代琴谱和民间艺人诗词集。30年代已藏书数十箱,惜抗日战争中辗转散失颇多。解放初及 1964 年,先后将藏书中善本分别捐赠予上海图书馆、上海音乐学院、浙江省图书馆、广西省图书馆、南宁市图书馆及杭州大学图书馆,其中包括王鹏运、朱祖谋、沈曾植、俞陛云、曹元忠、吴梅、赵尊岳等人的手稿以及包括批注点校的词学文献,又上述诸人间往来论学之信札,亦捐赠无遗。“文化大革命”中受迫害,家存图籍星散,其自作诗词稿遭毁。含冤去世,后得平反。

  先生著有《词曲概论》、《词学十讲》、《唐宋词格律》、《中国韵文史》、《唐宋诗学概论》、《东坡乐府笺》、《风雨龙吟室丛稿》、《忍寒词》、《龙榆生词学论文集》等书行世,所编选本《唐宋名家词选》及《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风行一时。《唐宋名家词选》,自 1934 年开明书店初版后,一版再版,至今在广大读者中影响深远。

 

第一讲 唐宋歌词的特殊形式和发展规律

 

  词不称“作”而称“填”,因为它要受声律的严格约束,不像散文可以自由抒写。它的每一曲调都有固定形式,而这种特殊形式,是经过音乐的陶冶,在句读和韵位上都得和乐曲的节拍恰相谐会,有它整体的结构,不容任意破坏的。

  每一曲调的构成,它的轻重缓急和节奏关系,必得和作者所要表达的起伏变化的感情相应。这种“因声以度词,审调以节唱,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莫不由之准度”(见《元氏长庆集》卷二十三《乐府古题序》)的歌词形式,原来是古已有之的。“由乐以定词,非选词以配乐”,就是我国文学史上所习用的词曲名称,也是从古乐府中所有“操”、“引”、“谣”、“讴”、“歌”、“曲”、“词”、“调”八种名称中拈取出来的。清人宋翔凤说:“宋、元之间,词与曲一也。以文写之则为词,以声度之则为曲。”(《乐府余论》)因为这两种形式都得受曲调的制约,所以在声韵方面都是要特别讲究的。 

  词和曲的体制既然是由来已久,为什么直到唐宋以后才大量发展成为定式呢?这就得追溯到声律论的发明和它在诗歌上的普遍应用,才能予以充分的说明。梁代沈约早就说过:“夫五色相宣,八音协畅,由乎玄黄律吕,各适物宜。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论》)根据这个原则,积累了二百年的经验,才完成了“回忌声病、约句准篇”的唐人所谓近体诗。这种近体诗,本身就富有它的铿锵抑扬的节奏感,音乐性异常浓厚。恰巧我国的音乐,到了这时,也在呈现着融合古今中外、推陈出新、逐步达到最高峰的繁荣景象。这样相挟俱变,推动了燕乐杂曲和长短句歌词的向前发展。据宋人郭茂倩《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所标举的《近代曲辞》,表明了“倚声填词”由民间尝试而普遍流行的关键所在。郭茂倩说:

  唐武德(唐高祖李渊年号)初,因隋旧制,用九部乐。太宗(李世民)增《高昌乐》,又造《燕乐》而去《毕礼曲》。其著令者十部:一曰《燕乐》,二曰《清商》,三曰《西凉》,四曰《天竺》,五曰《高丽》,六曰《龟兹》,七曰《安国》,八曰《疏勒》,九曰《高昌》,十曰《康国》,而总谓之燕乐。声辞繁杂,不可胜纪。凡燕乐诸曲,始于武德、贞观(太宗年号),盛于开元、天宝(明皇李隆基年号)。其著录者十四调、二百二十二曲。

  这和《旧唐书·音乐志》所称:“又自开元以来,歌者杂用胡夷里巷之曲”,都可说明词所依的声究竟是些什么。燕乐诸曲,既然在开元、天宝间就已“声辞繁杂,不可胜纪”,这也说明唐宋间所习用的“曲子词”一直跟着隋唐燕乐的普遍流行而不断发展。民间艺人或失意文士,按照这种新兴曲调的节拍填上歌词,以便配合管弦,递相传唱。在明皇时代就已有了大量的创作,如敦煌所发现的《云谣集杂曲子》,只是仅存的沧海一粟而已。由于无名作者的文学修养不够,对声辞配合也还不能做到恰如其分,因而暂时难以引起诗人们的重视。一般仍多用五、七言近体诗或摘取长篇歌行中的一段,加上虚声,凑合着配上参差复杂的新兴曲调,把来应歌。如王维《送元二使关西》一绝句衍为《渭城曲》或《阳关三叠》,和李峤《汾阳行》中的“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不见只今汾水上,惟有年年秋雁飞。”这种过渡办法,大概流行于宫廷宴会和士大夫间。至于市井间的歌唱,必然早已改用了适合“胡夷里巷之曲”的长短句形式。唐中叶诗人,如韦应物、刘禹锡、白居易等,是比较关心民间文艺和新兴乐曲的。他们开始应用新兴曲调依声填词。例如刘禹锡《和乐天春词》:

春去也!多谢洛城人。弱柳从风疑举袂,丛兰浥露似沾巾,独坐亦含嚬。

——《刘梦得外集》卷四

他就在题内说明:“依《忆江南》曲拍为句。”这是身负重名的诗人有意依照新兴曲调的节拍来填写长短句歌词的有力证据。但刘禹锡采用的民间歌曲形式,也是分两个步骤来进行的。一个是沿用五、七言近体诗形式,略加变化,仍由唱者杂用虚声,有如《竹枝》、《杨柳枝》、《浪淘沙》、《抛球乐》之类。其《竹枝》引说明:

  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儜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故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

——《刘梦得外集》卷四

从这里可以看出他的学作《竹枝》,还只是揣摩这种民间歌曲的声容态度,而不是依它的节拍,所以要“俾善歌者扬之”,也就是加上虚声以应节的意思。在这基础上进一步索性按者民歌曲拍填写长短句歌词,除上举《忆江南》外,还有《潇湘神》词二首:

湘水流,湘水流,九疑云物至今愁。

君问二妃何处所?零陵香草露中秋。 

斑竹枝,斑竹枝,泪痕点点寄相思。

楚客欲听瑶瑟怨,潇湘深夜月明时。

——《刘梦得文集》卷九

  唐代民间歌曲,经过刘、白一类大诗人的赏音重视,解散近体诗的整齐形式以应参差变化的新兴曲调,于是对“句度短长之数、声韵平上之差”越来越讲究了。到了晚唐诗人温庭筠“能逐弦吹之音、为侧艳之词”(《旧唐书》列传一百四十下),遂成花间词派之祖。北宋“教坊乐工,每得新腔,必求(柳)永为辞,始行于世”(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三)。《乐章》一集,遂使“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并见前者)。从此,由隋唐燕乐曲调所孳乳寖多的急慢诸曲,以及结合近体诗的声韵安排,因而错综变化作为长短句,以应各种曲拍的小令、长调,也就有如“百花齐放”,呈现着繁荣璀璨之大观了。

  由于此类歌曲多流行于市井间,以渐跻于士大夫的歌筵舞席上,作为娱宾遣兴之资,内容是比较贫乏的。从范仲淹、王安石开始,借用这个新兴体制来发抒个人的壮烈抱负,遂开苏轼一派“横放杰出、是曲子中缚不住”之风。王灼亦称:“东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尔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笔者始知自振。”(《碧鸡漫志》卷二)尽管李清照讥笑它是“句读不葺之诗”(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引),但能使“倚声填词”保持万古长新的光彩,正赖苏、辛(弃疾)一派的大力振奋,不为声律所压倒,这是我们所应特别注意学习的。

 

第二讲 唐人近体诗和曲子词的演化

近体诗

  要学填词,首先要学作所谓近体诗。因为这两者的形式之美,都是利用平仄两类长短不同的字调,两两相间地联缀起来,构成平调与升降调或促调递相使用的高低抑扬的和谐音节,都得把“奇偶相生,轻重相权”八个字作为调整音韵的法则,不过长短句词曲比较更为错综复杂,变化特多而已。

  近体诗的格式,主要为五、七言绝句和五、七言律诗两种。古有“两句一联,四句一绝”之说。而这两句之中,起承转合,构成一个整体,和我国民间广泛流行的曲调是恰相符合的。律诗例为八句,首尾单行,中间两个对偶,也和另一种流行曲调同其结构。所以这近体诗的组织形式,虽然貌似简单,而在音韵上的调整安排,是和音乐紧密结合,经过无数作者的苦心实践,才逐渐臻于完美,不是偶然的。

  兹将近体诗的几种定格列举如下:

(一)五言绝句

  (1)平起顺黏格: 

平平仄仄平韵,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皇甫冉《婕妤怨》: 

花枝出建章,凤管发昭阳。

借问承恩者,双蛾几许长?

 

  (2)仄起顺黏格: 

仄仄仄平平韵,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卢纶《塞下曲》: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3)平起偏格: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李端《听筝》: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4)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李益《江南曲》: 

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

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二)七言绝句

  (1)平起顺黏格:

 

平平仄仄仄平平韵,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王翰《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2)仄起顺黏格:

 

仄仄平平仄仄平韵,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刘长卿《送李判官之润州行营》: 

万里辞家事鼓鼙,金陵驿路楚云西。

江春不肯留行客,草色青青送马蹄。

 

  (3)平起偏格: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杜甫《江南逢李龟年》: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4)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白居易《对酒》: 

百岁无多时壮健,一春能几日晴明。

相逢切莫推辞醉,听唱阳关第四声。

 

  在上述八个例子中,五言每句的第一字、七言每句的第一第三两字,一般是可以自由变化的。但变动过多就得上下相救,如上句既改为“平仄仄平”,下句最好得变成“仄平平仄”子类。五言句的第三第四两字、七言句的第五第六两字,也可以平仄互换,如原改用“平仄仄”,也可以改成“仄平仄”,这也是另一种救法。至于词的格式,随着各个曲调所表现的感情起伏而相与起伏变化,就更错综复杂了。

  一般所谓律诗,也只能把绝句的平仄安排重复一次。但中间四句必须运用对偶,使胸腹饱满,符合奇偶相生的法则。这对偶的构成,在词义上要虚实相当,铢两悉称,在字调上却要平仄相反,刚柔相济。兹更举例如下: 

(一)五言律诗

  (1)平起偏格: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孟浩然《过故人庄》:

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2)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骆宾王《在狱咏蝉》: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深。

不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3)平起正格:

平平仄仄平韵,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杜甫《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十二判官》:

依沙宿舸船,石濑月娟娟。

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

晨钟云岸湿,胜地石堂烟。

柔橹轻鸥外,含情觉汝贤。

  (4)仄起正格:

仄仄仄平平韵,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仄仄平平仄句,平平仄仄平韵。

平平平仄仄句,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王维《观猎》: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二)七言律诗

  (1)平起偏格: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杜甫《恨别》:

洛城一别四千里,胡骑长驱五六年。

草木变衰行剑外,兵戈阻绝老江边。

思家步月清宵立,忆弟看云白日眠。

闻道河阳近乘胜,司徒急为破幽燕。

  (2)仄起偏格: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3)平起正格:

平平仄仄仄平平韵,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例如:杜甫《江村》: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多病所须唯药物,微躯此外更何求!

  (4)仄起正格:

仄仄平平仄仄平韵,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仄仄平平平仄仄句,平平仄仄仄平平韵。

平平仄仄平平仄句,仄仄平平仄仄平韵。

  例如:李商隐《马嵬》:

海外徒闻更九州,他生未卜此生休。

空闻虎旅传宵柝,无复鸡人报晓筹。

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

如何四纪为天子,不及卢家有莫愁。

  上面所列举的格式,都是遵循沈约“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的基本法则而调整建立起来的。它的平仄安排,虽然有些可以自由出入,但得衡量整体的音节关系,务必使它既利于喉吻,又能与所表达的感情起伏恰相适应,才算合乎规矩,达到谐协美听的程度。

  我们如能掌握近体诗关于声韵安排的基本法则,并且予以实际锻炼,就会明白怎样运用汉语的不同字调来填写各种不同曲调的歌词,使之和谐悦耳,适合配曲者和歌唱者的要求,进而达到“字正腔圆”的境界。

曲子词之短调小令

  打破近体诗、绝诗的整齐形式,演化成为句读参差、声韵复杂的曲子词,最初还只是就原有句式酌加增减,期与杂曲小令的节拍相应,有如第一讲所曾提到的刘禹锡《忆江南》和《潇湘神》等。此外,如张志和的《渔歌子》:

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

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见《尊前集》

俨然一首七绝,不过破第三句的七言为三言两句,并增一韵而已。又如韩偓的《浣溪沙》:

拢鬓新收玉步摇,背灯初解绣裙腰,枕寒衾冷异香焦。

深院下关春寂寂,落花和雨夜迢迢,恨情残醉却无聊。

——见《尊前集》

又是一首七律,减去一联,或两首七绝,各减一句;平仄声韵都和近体诗、绝没有多大区别。至于北宋词家们一般经常使用的《鹧鸪天》: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

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 

村舍外,古城旁,杖藜徐步转斜阳。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

——苏轼《东坡乐府》

这又是一首七律,不过破第五句的七言为三言偶句,并增一韵而已。又如《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

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

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东坡乐府》

  俨然两首完整的失黏格七绝,不过上半阕增一个两言短韵句,下半阕增两个两言短韵句而已。 

  至于《浪淘沙》一曲,唐人原多沿用七绝形式,加虚声以应节拍,例如刘禹锡所作:

 

日照澄州江雾开,淘金女伴满江隈。

美人首饰侯王引,尽是沙中浪底来。

——《刘宾客文集》

  后来演化成为长短句的《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将阑。

罗衾不暖五更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

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

流水落花归去也,天上人间!

——《李后主词》

在四个七言句子之外,增加了四言四句、五言两句,就变得复杂多了。但在每句的平仄安排,仍然和绝句没什么差别,不过上下阕前三句都是句句协韵,表示情感的迫促,至第四句才用仄收,隔句一协,略转和婉,和七绝情调有所不同而已。 

  再如《菩萨蛮》: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

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梯空伫立,宿鸟归飞急。

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传为李白作,见《唐宋诸贤绝妙词选》

这是混合五、七言绝句形式而加以错综变化,组织成功的。前后阕都用两句换韵,平仄互转;开首两个七言句的平仄安排又违反近体诗的惯例,是适宜于表现迫促情绪的。 

  又如《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

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苏轼《东坡乐府》

这也是参用五、七言近体诗的句式组成的,而两句一联中的平仄安排全部违反近体诗的惯例,并且韵部都得用上、去声,所以和婉之中,微带拗怒,适宜表达高峭郁勃的特殊情调,和《菩萨蛮》显示的声情又有差别。

  上面约略举了几个例子,以说明近体诗和曲子词在句式和声韵上的演化关系。这只是就短调小令来讲,至于慢曲长调,那它的变化就更加错综复杂得多了。

曲子词之慢曲长调

  谈到慢曲长调,有的原始单独存在的杂曲,有的却从整套大曲中抽出一遍来,配上歌词,独立演唱。王灼就曾说过:“凡大曲,就本宫调制引、序、慢、近、令,盖度曲者常态。”(《碧鸡漫志》卷三)例如《水调歌》,据《乐府诗集》卷七十九《近代曲辞》解题:“唐曲凡十一叠,前五叠为歌,后六叠为入破,其歌第五叠五言,调声最为怨切。”当时所配歌词,前五叠为七绝四首、五绝一首,后六叠为七绝五首、五绝一首。怎样缀合虚声以应曲拍,以音谱无存,无法考查。至填词所用《水调歌头》,该是摘用《水调歌》前五叠的曲拍,演成下面这种形式: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东坡乐府》

这是用三、四、五、六、七言的不同句式混合组成,而以五言为主,副以两个六言偶句。其五言或六言偶句的平仄安排,亦皆违反近体律诗的惯例,它的音节高亢而稍带凄音,殆仍符合“第五叠五言调声最为怨切”的遗响。

  又如《梁州》大曲,据王灼称,曾见一本,有二十四段,叫作《凉州排遍》。他说:“后世就大曲制词者类皆简省,而管弦家又不肯从首至尾吹弹,甚者学不能尽。”(《碧鸡漫志》卷三)他所见到的《凉州排遍》,大概也就是元稹《琵琶歌》里面所提“梁州大遍最豪嘈”的《梁州大遍》中的一部分。这排遍竟有二十四段之多,而《乐府诗集》卷七十九所载《凉州曲》只存五段,前三段配以七绝二首,五绝一首,后排遍二段,都配上一首七绝。后来有人从其中摘出一两段,演出成为《梁州令叠韵》:

 

田野闲来惯,睡起初惊晓燕。

樵青走挂小帘钩,南园昨夜,细雨红芳遍。

 

平芜一带烟花浅,过尽南归雁。

江云渭树俱远,凭阑送目空肠断。

 

好景难常占,过眼韶华如箭。

莫教鹈鴂送韶华,多情杨柳,为把长条绊。

 

清樽满酌谁为伴?

花下提壶劝:

何妨醉卧花底,愁容不上春风面。

——晁补之《晁氏琴趣外篇》卷一

这两段和后两段的句式和声韵安排完全一样,可能是就原有曲拍截取一、两段制为小令,再在填词时重复一次,所以叫做《梁州令叠韵》。把它和《乐府诗集》所传五段歌词来相对照,这种错综变化是无任何迹象可寻了。

  又如《霓裳羽衣曲》,据白居易和元微之《霓裳羽衣舞曲》自注:“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也。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又说:“《霓裳》曲十二遍而终。凡曲将毕,皆节拍促速,惟《霓裳》之末,长引一声也。”(《白氏长庆集》)从这些话里面,可以推测到唐大曲的一般结构;而这《霓裳羽衣曲》的节奏,恰如白氏此歌所形容:“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錚!”又称:“中序搫騞初入拍,秋竹竿裂春冰坼”,正可推想到这一套最负重名的大曲的声容态度是怎样动人的。南宋音乐家姜夔曾称:“于乐工故书中得《商调·霓裳曲》十八阕,皆虚谱无辞……予不暇尽作,作‘中序’一阕,传于世。”他所作的《霓裳中序第一》,其词如下:

 

亭皋正望极,乱落江莲归未得。

多病却无气力,况纨扇渐疏,罗衣初索。

流光过隙,叹杏梁双燕如客。

人何在?一帘淡月,仿佛照颜色。

 

幽寂,乱蛩吟壁,动庾信清愁似织。

沉思年少浪迹,笛里关山,柳下坊陌。

坠红无信息,漫暗水涓涓溜碧。

飘零久,而今何意?醉卧酒垆侧。

——《白石道人歌曲》

  细玩姜词的音节,在韵位和平仄的安排上,都使人有“秋竹竿裂春冰坼”的感觉。这些曲词是紧密结合原有曲调的抑扬抗坠,巧妙运用四声字调而组成,非一般近体诗的格律所能概括得了的。

 

第三讲 选调和选韵

 

选调须声意相谐

  填词既称倚声之学,不但它的句度长短,韵位疏密,必须与所用曲调(一般叫做词牌)的节拍恰相适应,就是歌词所要表达的喜、怒、哀、乐,起伏变化的不同情感,也得与每一曲调的声情恰相谐会,这样才能取得音乐与语言、内容与形式的紧密结合,使听者受其感染,获致“能移我情”的效果。北宋音乐理论家沈括就曾说过:“唐人填曲,多咏其曲名,所以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今人则不复知有声矣!哀声而歌乐词,乐声而歌怨词,故语虽切而不能感动人情,由声与意不相谐故也。”(《梦溪笔谈》卷五《乐律》)“声与意不相谐”,由于填词者对每一曲调的声容不曾作过深入的体味,尤其在词体逐渐脱离音乐而不复可歌之后,学者只知按着一定格式任意“填”词,尽管平仄声韵一点儿不差,但最主要的各个曲调原有的声情却被弄反了,那当然是很难感动人心的。譬如《六州歌头》,只适宜于抒写苍凉激越的豪迈感情,如果拿来填上缠绵哀婉、抒写儿女柔情的歌词,那就必然要导致“声与意不相谐”的结果。南宋初期的程大昌就曾提到:“《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词林纪事》卷九引《演繁露》)这就说明此一曲调的声情是只适宜于表达激越怀抱的。现存宋人作品以贺铸为最早。南宋初期此词填的最多,也恰恰反映了时代特点。兹举贺铸和张孝祥所作各一阕为例。

 

  (一)贺作: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肝胆洞,毛发耸。

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

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

吸海垂虹。

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乐匆匆。

 

似黄梁梦,辞丹凤;

明月共,漾孤篷。

官冗从,怀倥偬,落尘笼,簿书丛。

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

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

剑吼西风。

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

——《东山乐府》

  (二)张作:

 

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

征尘暗,霜风劲,悄边声,黯销凝。

追想当年事,殆天数,非人力,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

看名王宵猎,骑火一川明,笳鼓悲鸣,遣人惊。

 

念腰间箭,匣中剑,空埃蠹,竟何成!

时易失,心徒壮,岁将零,渺神京。

干羽方怀远,静烽燧,且休兵。

冠盖使,纷驰骛,若为情。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

使行人到此,忠愤气填膺,有泪如倾。

——《于湖居士长短句》

从这个词牌的声韵安排上来谈,它连用了大量的三言短句,一气驱使,旋折而下,构成了它的“繁音促节”,恰宜表达紧张急迫激昂慷慨的壮烈情绪。贺铸掌握了这一特点,选用了音色洪亮的“东钟”韵部,更以平、上、去三声互协,几乎句句押韵,增加了它那“繁音促节”的声容之美,恰与作者所要发抒的奇情壮采相称,烘托出一种苍凉郁勃的不平之鸣,和元杂剧家关汉卿《不伏老》北曲散套的气派差相仿佛,是值得我们深入探讨的。张孝祥把这词牌用来抒写个人对南宋初期强敌压境而统治阶级却一味屈辱求和的悲愤感情,改用了清劲的“庚青”韵部,也能显示出本曲的激壮情调,具有强烈的感染力。但他忽略了仄韵部分,对“繁音促节”的声容之美是较欠缺的。和辛弃疾同时的韩元吉,也曾选用过这一词牌来表达个人的柔情别绪:

 

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

红粉腻,娇如醉,倚朱扉。

记年时,隐映新妆面,临水岸,春将半,云日暖,斜桥转,夹城西。

草软莎平,跋马垂杨渡,玉勒争嘶。

认蛾眉凝笑,脸薄拂燕支。

绣户曾窥,恨依依。

 

共携手处,香如雾,红随步,怨春迟。

销瘦损,凭谁问?

只花知,泪空垂。

旧日堂前燕,和烟雨,又双飞。

人自老,春长好,梦佳期。

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花也应悲。

但茫茫暮霭,目断武陵溪,往事难追。

——《南涧诗余》

作者只体会到“繁音促节”适宜表现紧促心情的一面,同时也了解到兼协仄韵是可以增加本调的声容之美,他却选用了“萎而不振”的“支思”和“齐微”两部韵,虽然和他所要表达的感情是颇相适应的,但和本调的原有声情确是截然两回事了。

  唐宋遗谱,在元明之后,几乎全部失传。敦煌发现的唐写本琵琶谱中还保存了若干曲调,而且标明急曲子的有《胡相问》一曲,标明慢曲子的有《西江月》、《心事子》二曲,标明慢曲子和急曲子交替使用的有《倾杯乐》、《伊州》二曲。大抵《倾杯乐》和《伊州》是属于成套的大曲,所以一段慢调,一段急调,更替者演奏,借以表达疾徐变化的不同情感。但这个琵琶谱都是有声无辞的,我们还没有办法拿来说明这些曲调的声情配合的关系。除此以外,就只有姜夔的十七支自度曲,旁缀音谱(并见《白石道人歌曲》);又明人王骥德从文渊阁所藏《乐府浑成》录出小品谱两段(《方诸馆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可供探讨。所以,要一一说明唐宋词所用曲调的声情究竟是怎样,是有困难的。但就前人遗作予以参互比较,把每一曲调的句度长短、字音轻重、韵位疏密和它的整体结构弄个明白,也就可以仿佛每一曲调的声容,使“哀乐与声,尚相谐会”。例如短调中的《破阵子》,是适宜表达激昂情绪的。举辛弃疾所作《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之》如下: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

八百里分麾下灸,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点秋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稼轩长短句》

我们仔细玩味一下这个调子的声情所以激壮,主要在前后阕的两个七言偶句,正和《满江红》的两个七言偶句性质相近。一般词调内,遇到连用长短相同的句子而作对偶形式的,所有相当地位的字调,如果是平仄相反,那就会显示和婉的声容,相同就要构成拗怒,就等于阴阳不调和,从而演为激越的情调。这关键有显示在句子中间的,也有显示在句末一字的。单就《破阵子》和《满江红》两个曲调,可以窥探出这里面的一些消息。至于苏辛派词人所常使用的《水龙吟》、《念奴娇》、《贺新郎》、《桂枝香》等曲调,所以构成拗怒音节,适宜于表现豪放一类的思想感情,它的关键在于几乎每句都用仄声收脚,而且除《水龙吟》例用上去声韵,声情较为郁勃外,余如《满江红》、《念奴娇》、《贺新郎》、《桂枝香》等,如果用来抒写激壮情感,就必须选用短促的入声韵,才能情与声会,取得“读之使人慷慨”的效果。《满江红》也可改作平韵,姜夔曾在巢湖用为迎神送神的歌曲。列举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