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泌尿科公立医院:《语文影》的震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2 00:36:33

张颐武:《语文影》的震撼

  八十年代初是一个充满天真热情的时代,我们都曾经天真而热情地相信许多宏大的话语,我们迷醉在许多新鲜的事物中无法自拔。那时的激情几乎是难以抗拒的。当时的名诗人有言:“太阳每天都是新的”。我当时还是一个中文系的大学生,陶醉在这些新鲜的事物中,每天沉醉在一种狂热中。看当时几乎每个月都在“突破禁区”的小说和报告文学,听几乎每天都有的慷慨激昂的讲演,看引发争论的电影和话剧,感受着一种热烈而自由的空气。那时我们每天在宿舍和课堂中进行着严肃而诚挚的讨论,关于“人的解放”,关于改革,关于感情和人生。这些讨论在今天看来当然是极度幼稚和天真的。但那种一丝不苟的热情和追寻思想的坦率却是难得的。这里其实有一个矛盾之处,许多热情和单纯其实来自于思想的不成熟,而成熟的思想则往往带来冷静和复杂。但我们常常既喜欢成熟的思想,又喜欢热情和单纯。其实这两者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难怪八十年代时学长黄子平曾经热烈地赞美过“不成熟”的思想。他的一篇文章就起名为“通往不成熟的道路”。当时曾经诧钦佩过他的激进,其实今天想来,他是认识到成熟和热情的不可兼得,宁可选择不成熟的热情,反而是一种看的清事情的明智。我们当时都怀着这么一份不成熟的热情来面对这个新鲜的世界和中国。当然,这里的危险之处是我们知道自己有无限的热情,却并不知道自己不成熟,以为自己的热情就是真理本身。这其实也说明了八十年代的长处和缺陷。今天有些人谈起八十年代来的时候往往有无尽的缅怀,觉得我们今天热情不够了,却忽视了我们当年的不成熟的代价和问题。


  但我当时偶然在北大图书馆看到的一本书却改变了我对于热情的单纯信仰。我那时常常在图书馆二楼的文科阅览室里读书。我记得这是大学三年级时的那个夏天。天气炎热,没有空调,阳光直接射进大窗户,但图书馆外的树上的持续的蝉鸣和偶尔刮来的微风以及阅览室几乎无限的安静让人还是感到清爽。我偶尔拿起了一本朱自清先生的《语文影及其它》,这是一本小册子,非常单薄。我们熟悉的朱自清是毛主席著作中慷慨的不食美国救济粮的爱国者,或是写作《背影》和《荷塘月色》的感情真挚的散文大家。但这本书里我却诧异地发现了另外一个朱自清。一个成熟的思想者,一个对于语言的问题和矛盾充满敏感的洞察者。这里的朱自清从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熟悉的语言习惯出发,从容地一点一点揭示我们的语言和意义的关系,一点一点地尝试揭开语言本身的微妙与复杂。当时我看到这么几句的时候有点忍俊不禁:


  有一回,一对未婚的中国夫妇到伦敦结婚登记局里,是下午三四点钟了,天上云沉沉的,那位管事的老头儿却还笑着招呼说:“早晨好!天儿不错,不是吗?”朋友们传述这个故事,都当作笑话。鲁迅先生的《立论》也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讽刺世故人的口吻。那个老头儿和那种世故“客套”话,因为太“熟套”了,有时就不免离了谱。但是从此可见谈天气并不一定认真的谈天气,往往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也只是引子。笑话也罢,讽刺也罢,哼哼总得哼哼的,所以我们不断的谈着天气。天气虽然是个老题目,可是风云不测,变化多端,未必就是个腐题目;照实际情形看,它还是个好题目。(《撩天儿》)


  这里的见识是从日常生活的语言出发,精细地剖析其中的奥妙。我们自己习焉不察或一口否定东西,朱自清先生能够发现其问题。但他发现了问题却并不仅仅给予一种简单的评价,而是在洞见了日常生活的某种高度的真实。这种真实让我们意识到语言与实在、能指和所指间的实实在在的距离。语言在表达实在的同时,也遮蔽它。或者说,现实只有通过语言来呈现,但一旦经过了语言的覆盖,我们也就再也无法接触到那个现实了。朱自清先生讨论“聊天”,纵论“很好”拆解“说话”与“沉默”的微妙的互相依存,互相联系的情状,无不处处见出细致的体察和深入的理解。其中有《不知道》一篇,对于各种“不知道”的用法有最详尽的剖析,有点象伊拉克战争之后有人用拉姆斯菲尔德在一次记者招待会上的一堆复杂的修辞来表述的“不知道”谱成了曲的笑话,其实我们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样的问题。(2003年3月拉姆斯菲尔德谈到伊拉克战争中没有发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之后说:“有已知之已知,这是一些我们知道自己知道的事情;有已知之未知,也就是说,有些事情我们知道自己不知道;但还有未知之未知,有些事情我们并不知道自己对它们一无所知。”齐泽克分析说:他忘记了还有“未知之已知”,我们不知道我们已经知道的事物。而这很重要。)


  《语文影》从语言出发,却将我们天真的幻想打得粉碎。语言都有问题,依靠语言来生存的我们又何尝不是值得思考的。这些都和我在那个时代所受的教育相互矛盾,却打开了另外一个空间和视界。让我可能思考语言和现实的复杂的关系,让我能够看到日常生活中存在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但他又没有对于人生的悲观失望,而是发现了人生的困境,却并不对于人生绝望,而是让人投入到其中,却仍然有间离和超脱的机智。这些东西是如此地刺激我。我后来明白《语文影及其它》中的分析其实非常接近于近年来走红的批评理论的语言的敏感。当时朱自清先生给我的启悟在于让我去发现不能对于世界有天真的看法,却依然保持探究和关切的热情。


  后来我终于买了一本《语文影及其它》,经常放在我的床头,不断重读。它不断地提醒我不成熟的危险,但同时又告诉我对于世界保持热情的重要。我记住了朱自清先生的提示:


  至诚的君子,人格的力量照彻一切的阴暗,用不着多说话,说话也无需乎修饰。只讲究修饰,嘴边天花乱坠,腹中矛戟森然,那是所谓小人;他太会修饰了,倒教人不信了。他的戏法总有让人拆穿的一日。我们是介在两者之间的平凡的人,没有那伟大的魄力,可也不至于忘掉自己。只能不能无视世故人情,我们看时候,看地方,看人,在礼貌和趣味两个条件之下,修饰我们的说话。这儿没有力,只有机智;真正的力不是修饰所可得的。我们所能希望的只是:说得少,说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