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采好的女人性格:黄岳年的《晚年孙犁的志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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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孙犁的志趣
  
          文/黄岳年
  
  
   一、心志:散放余光,有所辉照
  
  1991年8月21日晨记的《文集续编序》:“积习难改,别无所能。一息尚存,仍当有作,不敢有负于读者。”
   1994年3月29日上午,《佩文斋画谱》书衣题云,“大难不死,平生多次,上天既不厌其生存,自当努力,散放余光,使之有所辉照。”这似乎可以算作晚年孙犁的心志了。以下两通信札文字可以为注:
  翻看老人1993年9月13日致徐光耀的信,见有这样的记述:“我大病一场,幸得生存。”“今年春节,我的病急转直下,发展很快,发展很快,到五月二十四日晚,忽然休克。当时我一人在屋,非常危险。次日,被迫住院。先是看内科,又延误一些时日,后经专家会诊,方弄清楚是什么病症。”
  1993年5月3日,致徐光耀的信云:“近一时期,我一直为疾病严重困扰,精神大差,已从石家庄把大女儿叫来照料我。”此后则真的如1995年1月30日上午写就的《曲终集》的后记所言“后来身体逐渐病弱,力已不能从心。”
  《曲终集》后记又云:“人生舞台,曲不终,而人已不见;或曲已终,而仍见人。此非人事所能,乃天命也。孔子曰:天厌之。天如不厌,虽千人所指,万人诅咒,其曲终能再奏,其人则仍能舞文弄墨,指点江山。细菌之传染,虮虱之痒痛,固无碍于战士之生存也。”
   想起南朝刘义庆《世说新语 ·规箴》中的故事了,“远公在庐山中,虽老,讲论不辍。弟子中或有惰者,远公曰;‘桑榆之光,理无远照,但愿朝阳之晖,与时并明耳。’执经登坐,讽诵朗畅,词色甚苦。高足之徒,皆肃然增敬。”
  好一个“甚苦”。晚年的孙犁先生也“甚苦”。但心和远公是相通的。志业的并垂,也是相通的,但大家寂境,克当者少。
  复想起那个更为有名的故事了:“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曰:‘女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于云尔。’”在孙犁先生的心灵深世界里,“舞文弄墨,指点江山”依旧是一息尚存的不了之情。薪火代代相传,精神先生不输于夫子。“细菌之传染,虮虱之痒痛,固无碍于战士之生存也”,也是先生生命态度的又一回展现,以读书和写作为生命的老作家,岂能够轻易的放弃自己一辈子的追寻,要弃,那也得又是一部《山海经》,又一个美丽动人的故事:“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桃)林。” 或者是又一部《列子》,又一个历久弥新的故事:“夸父不量力,欲追日影,逐之于隅谷之际。渴欲得饮,赴饮河渭。河谓不足,将走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邓林弥广数千里焉。”
  1991年8月4日上午,孙犁在《文虑》中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近年来了客人,我总是先送他一本《风云初记》,然后再送他一本《芸斋小说》。我说‘请你看看,我的生活,全在这两本书里,从中你可以了解我的过去和现在,包括我的思想感情。可以看到我的兴衰、成败,及其因果。’”
  那么,今日我们所读的孙犁书,该就是“弥广数千里焉”的邓林了吧?
  
  
   二 、趣味:愿意看一些苦行、孤行的书
  
   1993年10月12日,致徐光耀的信称:“我的身体,手术后已过百日,总的情况还算不错。基本上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每天弄弄书,也看不了多少。现在可看的书报很少,我正在看李屏锦送我的,一个日本和尚到唐朝取经的书——《入唐行纪》。我愿意看一些苦行、孤行的书。这比《大唐西域记》和《法显传》还有趣,因为他在中国的幅员上行走。文章,恐怕一时写不成了,不是绝对不能写,是不愿再沾这个边,想就坡下驴。”
   1993年3月27日致徐光耀:“我说的有趣味的书,指的是让人开心的书。高雅的如《太平广记》、《阅微草堂》之类,通俗的如《杂纂》(李义山)、《笑林广记》之类。”“ 你可能看过这部书(《笑林广记》),虽然不登大雅,我以为是笑话书中的精品。其中当然有不少庸俗的内容,但我并不认为那是‘下流’,较之当前的黄色小说,艺术高超多了。可惜看不到新出的版本。过去乡下还有一种小石印本。”
   1992年4月13日《野味读书》:“我一生买书的经验是:一、进大书店,不如进小书铺。进小书铺,不如逛书摊。逛书摊,不如偶然遇上。二、青年店员不如老年店员;女店员不如男店员。”“读书与穷愁,总是有些相关的。书到难得时,也才对人有大用处。‘文革’以后,我除红宝书外,一无所有,向一位朋友的孩子,借了两册大学汉语课本,逐一抄录,用功甚勤。现在笔记本还在手下。计有:《论语》、《庄子》、《诗品》、《韩非子》、《扬子法言》、《汉书》、《文心雕龙》、《宋书》、《史通》等书的断片,以及一些著名文章的全文。自拥书城时,是不肯下这种功夫的。读书也是穷而后工的。”“ 我对野味的读书,印象特深,乐趣也最大。文化生活和物质生活一样,大富大贵,说穿了,意思并不大。山林高卧,一卷在手,只要惠风和畅,没有雷震雨,那滋味倒是不错的。”
  
  一辈子的趣味,孙犁没有改变,改了的时候,也有不得已的时侯,但那已经是另一回事。最后岁月里在病榻间没有写文字的孙犁,情形和《谈爱书》里说1956年病中的孙犁相仿佛,结果也没法说,那是不能苛责的:“我的一生,虽说是与书结下了不解之缘,中间也有间断。一九五六年秋末,我得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经过长期失眠,我的心神好像失落了,我觉得马上就要死,天地间突然暗了一色。我非常悲观,对什么也没有了兴趣,平日喜爱的书,再也无心去看。在北京的一家医院医治时,一位大夫曾把他的唐诗宋词拿来,试图恢复我的爱好,我连动都没动。三个月后,我到小汤山疗养院。附近有一家新华书店,里面有一些书,是城里不好买的,我到那里买了一部《拍案惊奇》和一本《唐才子传》,这证明我的病,经过大自然的陶冶,已经好了许多。半年以后,我又转到青岛疗养,住在正阳关路十号。路两旁是一色的紫薇花树。每星期,有车进市里,我不买别的东西,专逛书店。我买了不少《丛书集成》的零本,看完后还有心思包扎好,寄回家中。吹过海风,我的身体更进一步好转了。”
  
   三、看淡:争个什么?
   1993年3月15日致徐光耀:“近日身体有急遽下坡之势,前几天,本来写好给您的一封信,后因其中情绪不佳,就废置未寄。我愿意在心情好的时候,给您写信。”“当前,‘研讨’,‘庆祝’,已流为形式。”“‘花钱买名声’,尤其是‘花别人的钱,替自己造声势’,我极不愿意为,而耻为之。”“我们苦难一生,到了晚年,还争个什么?特别是和‘别人’争个什么?那会有什么用?”“多加保重,少生闲气,看点有趣味的书。”
  1982年,孙犁在《芸斋琐谈》也曾说:“不为一时之名,亦不期后世之名。”
  
   四、长乐:爱书之情,至死不渝
   1983年9月8日晨雨 间写的《 谈读书》:“ 我现在喜欢读一些字大行稀,赏心悦目的历史古书,不喜欢看文字密密麻麻,情节复杂奇幻的爱情小说,但这却是不能强求于青年人的。反过来说,青年人喜欢看、乐意写的这样的小说,我也是宁可闲坐一会儿,不大喜欢去读的。”这心情,这情绪,够闲散的。
   1983年9月19日夜记的《谈爱书》:“ 我的生平,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不用说声色犬马,就是打扑克、下象棋,我也不会。对于衣食器用,你都看见了,我一向是随随便便,得过且过的。但进城以后,有些稿费,既对别的事物无多需求,旧习不改,就想多买书。其实也看不了许多,想当一个藏书家。‘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说我是聚浮财,有人说我是玩书。玩人丧德,玩物丧志,玩书又将如何呢?这就很难说清楚了。黄丕烈、陆心源都是藏书家,也可以说都是玩书的人。不过人家钱多,玩得大方一些,我钱少,玩得小气一些。人无他好,又无他能,有些余力,就只好爱爱书吧。我死以后,是打算把一些有用的书,捐献给国家的,虽然并没有什么珍本。”玩一把的孙犁,也就是“就只好爱爱书”的孙犁,身后还要捐献的孙犁,是值得好好玩味的。
   1994年1月20致卫建民信:“我近来的工作是:每天站在书柜前,观察包扎旧书的报纸,如有的太脏太旧,则取出重新包之。换下的旧报纸,多为一九七四年,其上文字多为“批林批孔”,已成历史文献,偶尔读一些,啼笑皆非。当然,也翻翻所包的书。”“另外,铅印平装或精装,立着放久了,书顶即变黑,整治之法:用细砂纸打磨之,就干净多了。我近用此法,整修商务旧版书多种,颇为得意,也证明我爱书之情,至死不渝了。”这份感情,这种生活,对一个83岁的来说,已经有太多的意思包含其中,无须再说。
   1993年2月21日致徐光耀信谈百花版《孙犁文集》:“(出版社)校对了三遍,我又亲自把续编三册校样,从大局看了一遍。所以最后结果,还算不错,书出来以后,我很满意,也很高兴。您也看出,还算校得认真。书据说卖得还不错,现已涨价到三百元,黑市且有售价四五百元者。不管怎样,出版社不赔钱就好,据说还有些盈余,再印些续编的普及本,已供应曾买第一版五卷本文集者。现在印书很难,我们希望不高,于生前能看到这么一部印本,也就心满意足了。过去,我们的作品,不是只能在墙报、油印石印的条件下发表吗?时到如今,也该知足长乐了。”
  
  可以视作封笔妙品的文字是孙犁1993年11月1日写下的《题文集珍藏本》:
   一九九二年十二月四日,我刚吃完早饭,走出独单,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社长还有一位女编辑,抱着一个纸盒子,从楼下走上来,他们把《孙犁文集》这一部书,放在我的书桌上,神情非常严肃,连那位平日好说好笑的女编辑,也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
  这是一部印刷精美绝伦的书,装饰富丽堂皇的书。我非常兴奋,称赞出版社为我办了一件大事、一件实事。女编辑郑重地说:“你今天用了‘很好’、‘太满意了’这些你从来很少用的词儿。”
  我告诉她:我走上战场,腰带上系着一个墨水瓶。我的作品,曾用白灰写在岩石上,用土纸抄写,贴在墙壁上;油印、石印和土法铅印,已经感到光荣和不易。我第一次见到这样华贵的书。
   有好几天,我站在书柜前,观看这一部书。
  我的文学的路,是风雨、饥寒、泥泞、坎坷的路,是漫长的路,是曙光在前、希望的路。
  这是一部争战的书,号召的书,呼唤的书;也是一部血泪的书,忧伤的书。
  争战中也含有血泪,呼唤中也含有忧伤,这并不奇怪,使人难过的是;后半部的血泪中,已经失去了进取,忧伤中已经听不见呼唤。
  渐渐,我的兴奋过去了,忽然有一种满足感也是一种幻灭感。我甚至想到,那位女编辑抱书上楼的肃穆情景:她怀中抱的那不是一部书,而是我的骨灰盒。
   我所有的,我的一生,都在这个不大的盒子里。
   
  
  需要说的是这以后,孙犁又写出了脍炙人口的《曲终集》等作品。只是已然少了。
  孙犁1992年1月9日写过一篇文章,题目是《文宗》。内中推崇鲁迅先生,树鲁迅为一代文宗,说“鲁门,是真正的龙门”,说鲁迅“能做的,全都做到了”。徐懋庸写给鲁迅的信里的话,“人谁不爱先生?”是三十年代青年人的一种心声,假如把这句话移在这里来说孙犁先生,也该是合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