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图片测试你的性格:爱是一场奢华之旅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4:55:54

爱是一场奢华之旅
作者:小招 
他们相遇在一场登山中。彼时她眉眼如画,风情宛转;他稳重如山,沉静雍容——只是身边已有“女友”小鸟依人。爱情来了,天崩地裂,却与责任难以两全。有时你遇到那个人,偏偏在错误的时间地点,相爱却无法说出口,唯有相思刻骨缠绵。离别便是诀别,再见便是永不相见。回到城市,满目繁华依旧,而她却已心如死灰。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想放弃,却逃不过命中注定的爱情……

丽江初相遇(1)

有没有想到,这里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他们跑了几百万光年,才能来看你。

我在那一刻心动,为了这句话。

“一月二十一日至二月五日日,丽江发呆,虎跳峡徒步。”

半个月前“海拔以上”户外俱乐部在网上发了这条召集帖。我来参加,纯粹是因为阿漫软磨硬泡要我相陪,还有那句“丽江发呆”,听起来让我怦然心动。

阿漫倒是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掩饰她参加这次活动的别有用心。

她分析得很透很逻辑:“第一,玩户外的男孩子都会比较强壮,很man,不像我们学校这些豆芽菜;第二,选择俱乐部而不是旅行团去玩的男孩子都比较有个性,不随大流,一般来说性格也开朗;第三,这是最重要的,我查过同时间这个俱乐部一共有4条线路,这条线是费用最高的,也就是说,玩这条线的男孩子,都是很有经济实力的!”

我大为心折。阿漫有时候聪明得让我诧异。我诧异的是,以她这样的灵性,为什么还有必要每次考高等数学的时候屈尊俯就地坐在学习委员旁边。

我也有点好笑,像阿漫这样的条件,如果想找男朋友,石榴裙摆过处,学校里没有一个男生能抵挡。但她偏偏不喜欢窝边草。不喜欢的意思,不是仁慈想留给其他兔子,而是看不上:“外语学院的男生本来就少,跟女生待时间长了,阴气也重。就这样还要被这么多女孩子抢,都惯坏了。”

我有一次劝过阿漫:“你是传说里的那只鹤,鄙视脚下的鸡群,总想去别的农场找一头鹰。不过当心,也许走近了看,只不过是只同样飞不起来的鹅。”阿漫偏着头想了想,笑了:“真的呢,很有可能。若离,这就是我最喜欢你的地方:一针见血,又够直率。”

的确,我和阿漫成为姐妹,是整个校园的话题。我们就像螺丝和螺帽,外表看上去没有丝毫相像,咬合起来却丝丝入扣。阿漫是典型的富家女,爸爸开公司,妈妈做服装设计。周末回家的时候有司机专车接送。每天早上必做的功课就是剪掉新衣服上的吊牌。而我呢,有着平庸女孩的一切特征:家境平常,衣着朴素,沉默寡言,不善交往,还有学习成绩好。成绩好在现在是贬义词,含义是没有特长没有爱好以后找工作没有后台大学四年也没有恋爱可以谈。如果我和阿漫只有一点相像,那就是,我们都一样寂寞。我是一只离群的雁子,独来独往比群居更让我觉得安全;她是一朵暗夜的烟花,旁人只能仰视,她也就在仰视中日渐寂寞。

我们两个住同一间宿舍,最初保持着不相往来的正常状态,我们的友情始于大二那年的暑假。我因为暑期做兼职没有回家。有一天回来,意外发现阿漫一个人待在宿舍里。

她坐在窗前,抱着膝,长发柔顺地伏在肩头,她的肩膀看上去无比瘦弱。一直以来阿漫在我们面前,都是一个住在中世纪城堡里的、豌豆上的公主。而那一刻,公主不见了,她坐在阴影里,像一枚小小的、楚楚可怜的豌豆。

我想了一下,转身出了门。

我去了校外的面包房。

我回来的时候,阿漫还是保持着同一个姿势。我静静地把一只生日蛋糕推到她面前。

她转过头看了看,抬眼望我,眼神里是惊奇和戒备:“你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我迎着她的戒备:“你忘记了?我是生活委员,恰好又有不错的记性。我记得班上25位同学每一个人的生日,你信不信?”


丽江初相遇(2)

她彻底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挑战似地问:“你记这些有什么用意?”

我笑了笑。这个女孩子,骄傲得连委婉都不懂得,或者说不屑。我并没有被她的敌意吓到,一边收拾房间一边回答她的问题:“我没有用意。我只不过觉得,每个人在过生日那天都会变得很敏感、很脆弱、很需要关心,也很需要惊喜。”

我背转身扫地,但我知道阿漫已经被我打倒了。虽然她倔强地没有出声,但我看到她的影子,在轻轻地抽动肩膀。

我想我应该走过去,像姐姐一样搂着她的肩膀,擦去她的眼泪,轻声地抚慰她。但我做不到。我不习惯与任何人太亲密,包括我自己的亲人。我的手和我的语言都因为长久没有感情的浸润而变得僵硬。我猜,她也一样。

当我清理完垃圾转过身的时候,阿漫已经走到我面前。她的眼睛有点红,但脸已经擦得干干净净,长发也梳理整齐,依然显得神采奕奕。

“你吃饭没有,我请你吃大餐,”她说。

“好的,”我说。

我们去了最贵的法国餐厅。阿漫甚至要了瓶红酒。她在安静的餐厅里,大声说话、唱歌、笑,像个任性的孩子。我没有阻止她,就像所有纵容的父母。

坐出租车回去的路上,阿漫已经有点醉了。她像一只过冬的麻雀一样,很自然地靠在我肩上。那时,我们两个都没有觉得尴尬。

“若离,你怎么不问我,下午为什么会不开心?”她像说梦话一样低低问。

“为什么要问你,你不开心的时候,需要的是开心的办法,而不是问题。”后面还有话我没说。一个家境富裕的小公主,生日的时候不回家,一定是因为家里没有人陪。

我觉得肩上慢慢湿起来。那一晚,阿漫说了很多话,关于她的家庭。和我猜的差不多:忙于应酬的父母,花在客户身上的时间比女儿还多,然后用从客户身上赚来的钱,弥补对女儿亏欠的时间。

“人总是会以为,自己知道别人需要的是什么,”阿漫闷闷地说。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其实呢,阿漫,人有时候会在一方面的需要满足了之后,需要更多的东西。你就是这样。不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的生活。你去看看每年申请助学金的学生资料就知道了。”

我说话的声音很轻,因为我知道她已经睡着了。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我们会一起吃饭,阿漫坚持付账,我就坚持不去贵的饭店。她常常会送我新衣服,拗不过的我就收下。她会比我更开心。这就是阿漫可爱的地方——长久的孤独,反而让她善良而简单。我会陪她参加校园舞会,她像打扮她的洋娃娃一样为我化妆,让我试穿她母亲从国外带来的吊带晚装。我从来不拒绝。

终于有一次被她看穿了我。那晚正试装的时候,她看着我突然陷入沉思,然后恍然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

“你身上一直有一种东西很吸引我,我一直搞不懂是什么。现在我明白了。“她指着镜子里的我:“你看,你看你的笑容。你笑得根本不积极。其实你并不热心参加舞会,并不在乎我送你的进口化妆品和名牌衣服,你不过一直都在迁就我。你瞧,你笑得多淡定。是的,就是这个词,你总是这么淡定。”阿漫像个撒娇的小女孩一样搂着我的脖子:“这就是我跟你交朋友的原因。我身边的人,要么因为嫉妒排斥我,要么想沾光讨好我,只有你,你和所有人不同。你像我的姐姐一样,陪我做一切事情,却没有任何企图。”


丽江初相遇(3)

我拧了拧她的下巴:“我猜你和我交朋友还有个原因:因为你是天鹅,我是丑小鸭,我无论陪你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对你造成威胁。”

阿漫举起一个枕头就砸过来。闹了一会儿,她侧头想了想。大眼睛在灯下熠熠闪亮,那神情令我看了都心动。真的,阿漫如果对别人少一份轻视,真的是个非常迷人的女孩子。

“若离,你真是让我心动。”她说,用的词居然和我一样,“你总是会用最直接的方式提醒我一些想不到的事实——如果你是个又漂亮又出众的女孩子,我真的不会跟你做姐妹。”

于是我们继续彼此毫无保留做着密友,就像情花和断肠草,以互不相干的习性,相生相克,又惺惺相惜。

我是被阿漫绑架来徒步的。她说需要我的意见。阿漫有时候很固执。就好像我从来不买名牌时装,她试新衣却只会给我看。我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她居然认准我做她的高参。

“你有一种直觉,若离,就好像巫女那样的直觉。”阿漫说。

“首先,你弄错了专业概念,巫女是靠占卜而不是靠直觉;其次,你看了太多玄幻小说。”我回答。

但最终,阿漫还是一如既往地获得了我的迁就。

加上阿漫和我,参加活动的一共有八名成员。

我们约在丽江机场碰头。

我打量着即将一起上路的队友:一二三四五,暂时缺了领队,据说去联系客栈了。

骆岩和女朋友弯弯,名副其实,骆岩有岩石般硬朗的线条,但眉宇里总有种若隐若现的神情,我一时想不出是什么。弯弯小巧玲珑,月牙一样总是赖在男朋友怀里小鸟依人。另外两个女生亦然和小粲。亦然打扮得很专业,冲锋衣冲锋裤,登山包上紧紧束着防潮垫。小粲比较沉默,没说话先脸红。喜欢跟在另一个男生银翘后面,我一度以为他们两人也是情侣。银翘相貌平平但很随和,阿漫很奇怪地问他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他笑嘻嘻地说:“我败火啊,你不高兴就找我来撒气好了。”

扫视了一周以后,我叹了口气,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剩女”时代了。

五个人中,只有两个男孩子,其中一个还带着女朋友,相当于“闲人莫入”的标志。如此有限的选择,我为阿漫前期的精心策划不值。

大家简单地自我介绍了一下。骆岩和缺席的领队都是“海拔以上”俱乐部的发起人,除了组织户外活动之外,还经营着一家户外用品专卖店。银翘和小粲是俱乐部元老,我、阿漫和亦然是看了帖子以后新加入的。

因为彼此不大熟悉,骆岩和弯弯这一对又自顾自在旁边,没有加入大家,气氛有点尴尬。银翘主动出来暖场,要为阿漫检查背包,说因为怕引起山火,爬虎跳峡禁带一切含酒精的化妆品。阿漫将信将疑,拿包给他查。银翘三下两下,居然翻出个咖啡壶,把大家都给惊呆了。

“大小姐,”银翘举着咖啡壶啼笑皆非,“你要背着这个穿越虎跳峡?”

阿漫劈手夺过来,理直气壮地说:“怎么啦,我每天不喝现磨咖啡睡不着!”

“哇,还有这种事,这是什么牌子的咖啡,我买一罐送我患失眠症的老爸。”银翘装模作样地拿来研究。

大家哄笑。我注意到亦然的笑容里有鄙夷的表情。

崔斯坦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大家面前的。转头看到他的时候,我有点被晃花眼的感觉。正在和银翘争辩的阿漫也蓦然住了口。

我承认,我从来没有见过帅得这样没有道理的男孩子。眉目清朗,秋熟的麦子一样的肤色,又是游泳运动员那样的倒三角身材。看惯了脂粉气十足的小男生,崔斯坦让人惊艳到叹息。


丽江初相遇(4)

幸运,居然摊上这样一个领队。

机关算尽的阿漫现在终于苦尽甘来,柳暗花明。看得出她的兴奋之情难以宣泄,只好暗地里卯足劲掐了掐我的手。

我看到同样的兴奋之情洋溢在亦然脸上。我嗅到空气里剑拔弩张的气息。不由想到张学友伯伯的一首老歌叫《饿狼传说》,英俊的男孩子们生在这个女色狼当道的时代,真是让人扼腕。

我察觉到阿漫深吸了一口气,像一只遇到敌手的孔雀,骄傲地舒展她灿烂的翎羽。

我欣赏阿漫,她从来不惧怕挑战——我是指来自同性的。

一定是听到了阿漫的祈祷,崔斯坦径直走到她面前。阿漫勇敢地迎视着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挺起了胸。

没想到崔斯坦的眼光掠过她丰满的胸脯,停在了她同样丰满的70+10升的登山包上。

“你准备带这些玩意儿去虎跳峡?”他的口气像他的双眉一样凌厉。

阿漫精心挑选的宝贝被蔑称为“玩意儿”,是可忍孰不可忍。我紧张起来,担心阿漫会行凶。

没想到阿漫乖乖地垂下头,只抬起卡通人物一样的大眼睛,可怜巴巴地眨着看他,一声不出,神态极无辜。

我想到《射雕英雄传》里郭靖如何得到汗血宝马的情节。没有驯不服的烈马,只有求不到的骑手。阿漫在第一眼看到崔斯坦之后,已经准备沦陷了。

骑手继续不依不饶地检查着小烈马的装备:“咖啡壶?你以为我们去香榭丽舍大街啊?还有你这牛仔裤,莫名其妙,你的腿能打弯吗?”

我本能地挺起脊背。无论阿漫再心甘情愿也好,这样公开的批斗也有点太过分。

我看看四周。骆岩若有所思,眉间依然是那种让人猜测不透的神情,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并没有注意。弯弯笑嘻嘻地看,银翘已经准备出来打圆场,小粲一脸紧张,亦然淡淡笑着,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冲锋裤上还没有沾到的尘土。

“你还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崔斯坦继续批评。

阿漫犹豫了一下,回答:“拉杆箱……”

“My God!”崔斯坦开始呻吟。

在他更大规模爆发之前,我站了出来:“够了,你也不能完全责怪她。作为一名领队,一个负责人,这样长距离的活动,你应该开个碰头会,把注意事项知会大家。她缺乏户外经验,我看你,同样缺乏领队经验!”

是我看错了吗,崔斯坦居然好像脸红了。他一时没有接话。

“好了,”小粲息事宁人地说,“不就是行李多一点嘛,为美女背行李,应该的啊!”

银翘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何止背美女行李,背美女也在所不辞啊!”

大家都笑了。除了骆岩。他等大家安静下来,沉声说:“这个女孩子说的对,晚上我们去客栈开会,补课。明天计划调整,在丽江城内多待一天,让大家把该带的东西补齐,该扔的东西寄存在客栈里。毕竟,我们不是来玩过家家。”

崔斯坦有点悻悻,漂亮的脸涨得通红,但看得出对骆岩并不违逆,所以终于没有追究下去。阿漫拉杆箱里的三条裙子和一双高跟鞋才算逃过了一劫。

“跟大家走!”他吩咐阿漫,“去客栈那里把你那些劳什子都打包留下,否则你不要去虎跳了,留在丽江酒吧等我们回来吧!”

阿漫服帖地垂着脑袋跟在他身后。等大家都转过身去,她像川人变脸一样扭头像我做了个鬼脸,打了个“OK”的手势。我读出她的唇语,说的是:

“Cool!”

我们到达大研古城的时候已经是晚餐时分。


丽江初相遇(5)

崔斯坦善解人意地领着饥肠辘辘的大家走向饭菜香味最撩人的一家客栈。但我猜这家“哈里巴人”客栈不是他订的,因为他看上去也是惊喜交加,垂涎的程度是其他七个人加起来的总和。一进门就急不可待地嚷嚷:“好香好香,这是什么菜这么香……”脸上全是单纯的欲望,相比之下,刚才训斥阿漫时的凶悍显得多么力不从心。

那一刻我发现他和阿漫倒是挺相像,都是一本儿童绘本,初看是令人不可逼视的色彩斑斓,一旦读透了,却是出乎意料的童真。

“干煸土豆丝,老板娘的拿手菜之一。”走在后面的骆岩接了口,眼神映着古城流动的灯光,终于冲淡了他一直以来让我捉摸不透的表情,“配上干红辣椒和鸡油一起炒,妙极了。”

一行人口水奔流,争先恐后挤进门去。

院子里一只大黄狗挺身站起来,朝着我们狂吠。

“别着急美女,我吃完饭再陪你。”崔斯坦毫无惧色直奔院子当中已经摆好碗筷的长桌。

在他率领下,其他人也老实不客气地各捡了最理想的位置坐下。

老板看不出年龄,皱纹很深,但脊背挺得很直,过来招呼我们。

“路大叔,你还认识我吗?”骆岩问,眼神中那点暖意更深了,“我三年前住过你家,一顿饭喝光了你们家自酿的整坛米酒。”

路大叔笑了,拍拍他的肩:“小伙子,欢迎再来!不过说实话,我真是记不得了,好多住我们家的人,都会一口气喝光我们家的坛子!”

大家大笑起来,只有骆岩,笑容淡得像一丝唏嘘。

“快吃吧,你们迟到了一小时,菜全凉了,味道差好多!”路大叔像对待自己孩子一样,纵容地责怪。

于是碗碟撞击声大作。

晚餐是来之前就订好的。桌上的菜十有八九都不认识。吃遍全市特色餐厅的阿漫不时对盘子里的食物发表疑问。银翘百忙之中耐心解答,给的答案匪夷所思。比如一碗透亮的,滑滑的块状物被他说成是“云南炒芦荟”,老板娘纠正实际是“鸡豆凉粉”。当他正准备对一碗蒸肉发表高见的时候,骆岩终于忍不住说:“这是坨坨肉。”

“啊!”崔斯坦像终于等到恋人的小伙子一样开心地叫起来,“这菜是我点的!亲爱的坨坨肉,真是从名字到外形都符合我的一切期待!”

弯弯笑得打跌。她拿筷子敲着崔斯坦的手对说,“大家快抢啊,这个人是有名的肉食动物,一旦被他下手,我们都没的吃了!”

骆岩依然没有笑闹,吃的也很少。他的眼光很少离开弯弯,帮她夹菜,低低地向她解释每道菜的名称和做法。阿漫偷偷在我耳边嘀咕:“真肉麻啊!可是我希望以后我的男朋友也这样!”

崔斯坦很快吃饱了,拿了肉去喂黄狗。路大叔告诉我们它叫小乖。亦然也跑过去陪着喂。阿漫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原地没动。我知道这种毛茸茸的动物向来让她怕。那边,两人一犬相处甚欢。

阿漫嘟起嘴,拿筷子使劲捣米饭。

我想我是时候站出来帮阿漫釜底抽薪了。我咳嗽了一下,扬声问崔斯坦:“我们什么时候开碰头会?”

崔斯坦丢掉手里的肉,拍拍手:“现在!”

就像古城的其他客栈一样,“哈里巴人”的布局很古朴,是清初的建筑风格,客厅进门的墙上挂着一幅中堂,两边是一幅对联,字写得遒劲有力:“独览梅花扫腊雪,细腻山势舞流溪。”

我站着看了好久,直到有个声音打断我的沉思:“看得出奥妙吗?这幅对联不仅应景,还暗藏玄机。”


丽江初相遇(6)

我转头,是骆岩。

他专注地看那对联:“我第一次来的时候,很被它吸引。你再念念。其实上联谐音是音符‘哆来咪发索拉西’,下联是数字‘一二三四五六七’。”

我低低“啊”了一声,叹服。

好像除了弯弯和崔斯坦,没见他和别人说过话。我莫名其妙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回应,只好跨过门槛走进内堂。

内堂的地上生了个小炭炉,映得每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一时间大家都没有说话,这在城市里已经绝迹的炭炉,在这样的隆冬时节,让刚享受完美餐的我们心都酥了,尽管晚饭没有喝酒,每个人脸上都浮着醉意。

骆岩从我身后走过,手里拿着条羊毛披肩,为弯弯披上。弯弯顺势靠在他肩头,样子有点疲惫,但依然兴致勃勃。

内堂的木地板看上去很残旧,但木头纹理依然透着隐隐流转的光泽。我忍不住说:“这地板一定很有历史了。”

骆岩坐在我对面,我注意到他抬起头,赞赏地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却又忍住了。

路大叔向我翘起了大拇指:“姑娘,这么多人里,你最有眼光!还有他——”他转向骆岩,我们俩对视了一眼,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觉得局促,急忙转过头去。路大叔接着说,“我们屋里,这客厅是最值钱的,每一样物事都没有换过,都是前朝保留下来的,但说这地板上的竹钉,就是清朝宣统年间的遗物!”

“哗……”大家叹为观止。

路大叔过来是管我们收刚才的饭钱。一人十五元。

“这么贵啊,骆岩说他那时候来一天只要十块钱。”小粲说。

路大叔接不上话,有点脸红,憨憨笑着。

那点脸红让我觉得这还是个很淳朴的人。

还是骆岩出来打了圆场:“好了,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总有通货膨胀嘛。再加上春节期间是这里的旺季。”

“是啊是啊,”路大叔呐呐地解释,“我们买的也贵,菜啊肉啊都涨价了……”

等路大叔出门,小粲不满地对骆岩说,“你怎么像他们的托?哪有替卖家说话的道理。”

骆岩摇摇头,并不分辩。

我接了口:“这样吧,我们大家每天交好费用,放在一个人那里,再找个财务,每天公布账目,最后统一清算,多退少补,好不好?”

崔斯坦横我一眼,可能怪我夺了他的话,不服气地说:“我们一向都是这么做的!”他转头:“小粲!”

我这才知道小粲本来就是“海拔以上”的财务。

小粲笑着摆手:“不来了不来了,在家里整天帮你们数钱就够了,好容易批准我出来散散心,还要让我工作,有没有加班费啊?”

亦然举起手:“我的辅修课是会计,我自荐!”

阿漫急了,赶紧推推我:“若离从大一开始就是我们班的生活委员,一直管收钱发钱,有实际经验的。我推荐若离。”

崔斯坦有点纳闷:“这差事真的没有加班费的,不用抢着干。”

我暗自好笑。这个漂亮的男孩子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知道自己有多漂亮,所以一点都不造作,傻得浑然天成,别人都为他兵戈相向了,他自己还一点都不觉察。

崔斯坦选了亦然。

她像得了许可令一样,把位置搬到崔斯坦旁边,掏出笔记本扎好记录的架势。

崔斯坦开始向大家讲解我们的行程。明天会按照骆岩说的,在古城里休整一天。后天一大早会有租好的车子到客栈门口接我们到桥头镇。我们从那里开始爬上虎跳。晚上在山上过夜。第二天继续,下午乘车返回丽江。


丽江初相遇(7)

讲完之后,崔斯坦用询问的眼光看着骆岩。他现在已经不能掩饰他对骆岩的依赖。

骆岩补充说:“后天开始爬山时,我们三个男生会分工,崔斯坦打头,银翘压在中间,我会在最后收尾。行李能少带就少带,多背一张纸在爬山的时候都是负担。也不用穿太多,爬起山来会很热。还有,别忘了给相机充电,峡谷的景色会让你无语。”

开完会,时间还早,大家就坐在院子的天井下看星星。

相信在看到满天星空的一刹那,每个人都像我一样震撼。多久了,在城市里,再也没有看到这么华丽的星光,每一粒每一粒,密密麻麻钻石一样嵌在黑丝绒一般的夜空。

骆岩枕着胳膊,脸上有个感动的表情,说了句什么。这时候阿漫突然跳起来说小乖刚才舔了她的脖子,大家有的安慰有的扬言打狗,人声鼎沸淹没了他的话。

我低下头拨弄着火盆,耳边回荡着那个男孩子的声音。刚才我离骆岩最近,我想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了他的话:“你们有没有想到,这里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他们跑了几百万光年,才能来看你。”

我在那一刻心动,为了这句话。那是第一次,我因为一个男孩子的感动而感动。

客栈的住宿是按床位收费的。我们订了三个三人间。分配房间的时候发生一点不愉快。三个男孩子一间房,五个女孩子住其他两个房间。阿漫坚持要和我两个人住,亦然颇不乐意,阿漫丝毫不让,说:“我付三个人的钱好了。”

“不是你有钱就可以,大家费用是摊在一起的,怎么处理?”

“你是专业会计,你怎么会没有办法?”阿漫明显带了私怨。我怕她争下去就会失了民意,急忙拉住她:“对不起,其实她是为了我,我有精神衰弱,人多了睡不好。”我撒了个谎。

亦然咕哝了一句,还想争下去,被小粲拦住了。

最后还是我们两个人一间房。进了房间后阿漫依然气鼓鼓的。“哼,那个亦然,看见她就讨厌,说话总阴阳怪气!”

我一边铺床,一边轻轻说:“不是她阴阳怪气,是你借机撒气,你是气她和你抢男孩子。”

阿漫有点脸红,拿手指绕着头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是啊,我就是气她,又是逗小乖,又是当会计,谁猜不出她是什么意思。唉,偏偏自己不争气,我又怕狗,又怕数学。”

我笑了。

阿漫疑疑惑惑地走过来:“若离,你怎么笑得那么有含义?”

我顿了顿,还是决定讲出来:“你最大的劣势不是怕狗怕数学,而是不懂得变通。”

阿漫的大眼睛里一片洁白的迷茫。正是那份纯洁让我决定站在她这一边。

“吃完饭之后,我在厕所看见亦然用消毒液使劲在洗刚才喂小乖的那只手。”我慢吞吞地说,“我也看见了她的表情。她——和你一样讨厌狗。”

阿漫张大嘴,好半天才喘过气:“天哪,我笨死了!”

我捏捏她的下巴:“要做好准备啊。《绝望的主妇》里面有句台词说:When it comes to man, woman don’t fight fair. 帅哥没那么容易得到的,崔斯坦,听名字就很难追。”

“你还会说文解字拆名字啊,若离,我好崇拜你。”

“崔斯坦,Tristan,是电影The Legend of Fall的主角,一生跌宕起伏,女人只是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The Legend of Fall?”

“别告诉我你没有看过《秋日的传奇》啊,主角是布拉德·皮特呢?”

“布拉德·皮特!”阿漫激动地跳到我的床上,“我知道他每一条绯闻,但没看过他任何一部电影。”她乖乖地承认。

“还有这样的?”

阿漫耸耸肩:“我可没那个耐心坐下来看两三个小时的片子。我只看简介。就好像考英美文学的时候我只看中文缩写本,不过照样过关了!”

我笑了:“你啊,真是个爱耍小聪明的笨丫头!”

阿漫也笑了,心情好了不少:“有你这好姐妹,好军师,加上我的聪明美貌,哼,这个秋日传奇,我争定了!”

她意兴不减:“为了回馈你给我这么有价值的消息,我也八卦一下。你猜得一点不错,崔斯坦这家伙,还真是临时被拉来当领队的。你猜本来应该是谁?”

我不语,低头帮她整理被子,眼前浮现出那个从没有笑过的男孩子。“谁呢?”我问。

阿漫胜利地说:“骆岩!路线是他策划的,客栈是他订的,他三年前就走过这条线了。听说这次来,他就是为了陪女朋友。唉,真是典范,羡慕死了。”

“你消息很灵通啊,哪打听来的。”我逗她,想到了老在她身边转悠的银翘。

阿漫撇撇嘴,并不答话。

“其实,即使陪女朋友,也可以同时做领队的啊。崔斯坦秀外不慧中,一点都不懂得掩饰他的经验缺乏,看了让人很不放心呢。”我说。我看了看阿漫,补充了一句,“不过,做男朋友最合适,心无城府,不担心他背着你有猫腻。”

阿漫大笑。唉,遇到一个喜欢的人多么不容易,我从来没看到过学校里那些辛辛苦苦追在她身后的男孩子,能够把她逗得这么开心。

阿漫笑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告诉我:“我听说啊,弯弯身体不是很好,骆岩本来不同意她来的,可是弯弯坚持要参加。所以骆岩就让崔斯坦做领队,可以全心照顾女朋友。”

我心里一动,不知不觉停了手。

阿漫并没有发觉我的异样,还是自顾自说着:“骆岩,崔斯坦和银翘,他们三个人经常玩户外的。骆岩从来没有带过弯弯,这是第一次。弯弯是看上去病怏怏的样子,不过,长得倒很甜,和骆岩很相配呢……”

我开始有点恍惚,也不知道阿漫在说什么。我又想起骆岩的脸,脸上那种猜不透挥不去的神情。我终于想到了,那种神情,叫做忧郁。


浮生一日闲(1)

我抬起头来,正迎上他的目光,那样深邃宛转的目光,一直看到我心里。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就像安妮笔下的吸血鬼,被耀眼的阳光包围,顷刻间化成尘埃。

我醒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我悄悄地穿好衣服下床。阿漫好梦正酣。虽然自小上礼仪课,阿漫睡觉的仪态还真不能算优雅,像只小青蛙一样横七竖八趴在枕头上,被子一半拖在地上。丽江的冬天和北方没什么区别,也冷得彻骨。我赶紧把自己的被子抱过来,轻轻给她盖上。

悄悄推门出来。深吸了一口气,空气凛冽,但相比污浊的城市,明显要干净很多,这真是值得庆幸。自从《丽江的柔软时光》等书面世之后,丽江像一个符号一样吸引着全世界焦虑的都市人,渴望在此作小小盘桓,在一米阳光里柔软。来之前我已经预感到,这个古镇已经再难保持它的宁静安详。好在几年的商业化运作下来,这里的生态还没有被破坏殆尽。

我猜,只有在游客依然沉睡的清晨,才能感受到丽江真正的面貌。

果然很少行人。沿街的店铺都关着。少了白日的嘈杂,巷子显得分外宛转。偶尔有挑了担子的当地人路过,脚步踏在青石路上,悠扬地回荡。居然能听到鸡啼,不知站在谁家的房顶,努力叫着。

我转过巷口,看到前面支了个小小摊子,一位头发花白的婆婆,正在平底锅上煎着薄薄的金黄色圆饼,发出诱人的“滋滋”声。我好奇地站在旁边看。婆婆抬起满是皱纹的脸冲我笑了笑:“姑娘,买个丽江粑粑吧,两块钱一个。”

原来这就是著名的粑粑。我大喜。想到客栈里其他的同伴,我拿出钱包:“婆婆,我买八个!”

婆婆开心极了,从摊子下面拿出一个纸袋,为我挑了八个,小心地放进去。纸袋做得很精致,不亚于高档面包房的包装袋。丽江所有的店铺是禁止用塑料袋包装的,这一点真是可爱。

等我回到“哈里巴人”的时候,粑粑已经有点冷,变得软塌塌的了。我径直抱着八个粑粑走向厨房。

昨天因为天晚人多,没有仔细观察客栈的内部结构。这个厨房是完全开放式的,灶台正对着院子里的合欢树,居然有条清澈的溪水从灶旁流过。想起昨天骆岩说过,这家是丽江古城最有特色的客栈,护城河从他们家的厨房穿过。果然名不虚传,烧菜都可以烧的这么风雅。

锅奇大无比,像古代行军用的大铁锅,灶子竟然烧柴火。老板娘已经起床了,正在往灶子里添柴。看到我,笑着打招呼。

“老板娘,丽江都烧柴吗?会不会污染环境?”我好奇地问。

“不是的,”她指了指旁边的煤气罐,“我们一般用煤气,我烧柴是给你们煮粥,柴火煮粥,香。”

我心里一阵温暖。我的胃不好,痛的时候总想吃一碗妈妈熬的粥。学校食堂里从来没有卖过,即使外面的饭店,也是用高压锅一蹴而就,一点味道都没有。有多久没有吃过慢火煲的白粥了,每天,身边的每个人,都过得匆忙。眼前这个不善言辞的纳西妇女,把她对我们这些陌生住客的宠爱,都默默伴着柴火,引进一粥一饭里。

我打开锅盖闻了闻,粥里有树林的清香。

我想到手里的粑粑:“老板娘,我能不能借你的锅用一下?”

“好啊,”她指着旁边另一口大锅,“你用吧。”

我点火把锅烧热,不加油,直接把粑粑一个个放进去,用小火慢慢烘烤,粑粑上没有沥干的油渗出来,我就用这点油把冷湿的粑粑重新煎成焦黄。


浮生一日闲(2)
“好香,好香!”声音没落,一个人影已经蹿到面前,是崔斯坦。他急吼吼地往锅里张望,“你在干什么?”

“我买了丽江粑粑,已经冷了,我烘焙一下,正好给你们做早餐。”

“嘿,我做小白鼠,试试口味!”他迅速从热锅里捞了一张饼出来,在我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塞进嘴里。

我大惊:“你以前是不是做过扒手,这热锅取物的功夫实在了得。”

“唔……”他被烫得唏里呼噜,也顾不得我的讽刺,“超赞!超赞!”好容易咽下去,补充了一句,“我一直觉得我们以前登山的时候少了点什么,现在才发现,原来少了你这样的大厨!”

“我知道你们为什么少大厨,因为哪个大厨都怕领队带头偷食!”

我们相对笑了。

“你怎么也这么早?”我打量着他。

这么冷的天气,他只穿了白色的长袖T恤和一条薄薄的白色运动裤,脖子上搭了条汗巾,现在正被他用来擦拭手上的油。这套运动打扮配极了他健硕的身材,他看上去像丽江的第一缕太阳,清新而充满活力,谁见了都觉得心动。帅男生且工于修饰,就像丑女孩且不事修饰一样,都是原罪。

“我去遛狗。”他指指墙角边正累得耷拉着舌头喘气的小乖,看上去不像被他遛回来,而是被他骑回来似的。

崔斯坦疼爱地揉着小乖脑袋上的长毛:“这狗出去可拉风了,赚了一路的回头率!”

我很想建议他统计一下回头路人的性别比例,以便弄清楚人家到底是看狗还是看他。这个男孩子,没心没肝。

崔斯坦吃得满意了,坐在座位上,伸长了腿看我忙活。

我扫了他一眼:“看什么,是不是觉得我像你姐姐?”

崔斯坦吓了一跳:“嗨,你怎么知道我在想什么?还知道我有姐姐?”

我耸耸肩:“你依赖心很强,应该是经常被人照顾。你性别意识很淡,应该是经常被女孩子照顾。”

他的脸红了红。

我装没看到,继续说:“但你比较独立,有担当,而且看来家教颇严,所以也不是独生子。”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过了半天才说:“高人!高人!你在哪所学校读心理学?”

“我不读心理学,这不是学校教的,是生活阅历。”我坦白说,“我读英美文学。”

“啊……”他的眼神已经明显有点崇拜了。

“收敛收敛,”我提醒他,“记得你的领队形象!”

他爽朗地笑了。

“谈什么这么开心?”亦然走了过来,穿了件红色抓绒衣,英姿飒爽。

我们俩笑而不答,仿佛分享秘密。

“我去换衣服吃饭!”崔斯坦跑向院内。

阿漫云鬓散乱地从屋里出来,呵欠打了一半,看崔斯坦迎面过来,吓了一跳,赶紧理了理头发,亡羊补牢地做淑女状,扑闪着大眼睛说:“嗨,早!”

崔斯坦打了个招呼擦身过去。我看到亦然和阿漫都不由自主转身去看他活力四射的背影。我相信如果美女的眼光是硫酸的话,崔斯坦现在一定只剩下一块皮带扣和几颗牙齿了。

阿漫疑惑地走到我身边,悄悄掐着我的胳膊:“老实交代,背着我跟帅哥聊什么?我警告你,要是偷偷挖我墙角的话,没姐妹做的!”

我笑笑:“天鹅和鸭子,会栖息在同一个池塘吗?”

她愣住:“什么意思?”

我拧了拧她下巴:“放心吧小傻瓜,我和你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们根本不会喜欢同一个人!”

阿漫如释重负的样子。她转了转眼珠,看来又在想什么主意:“那就好了。刚才看你们这么聊这么投机,你快点给我无间道去,打探一下他有什么爱好,家庭什么背景,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浮生一日闲(3)

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后面伸过来一只手,一个女孩子的声音说:“付我信息费,我告诉你!”

我们一回头,是小粲,笑嘻嘻地站在身后。她说:“竞争很激烈哦。崔斯坦是我们俱乐部的钻石男,据说老爸已经申请了加拿大投资移民,如果你们不抓紧,就算不被俱乐部形形色色的女会员抢走,也要便宜加拿大金发美女了!”

我们俩被抓个正着,都有点讪讪。我毕竟还算坦荡,朝阿漫吐了吐舌头。阿漫却是难得地红了脸。

吃早饭的时候,阿漫对自己好不容易找到的王子主动发起进攻:

“崔领队,”阿漫的声音像湿透得海绵,滴滴答答淌水,“昨天晚上被你批评之后,我反省了一下,觉得自己的确太缺乏经验了,太大意了,太随便了,太无知者无畏太不严肃对待你们的户外活动了。”

崔斯坦满意地点点头。

“我决定痛改前非,从头学起!”阿漫铿锵有力地表态,“我打算利用今天一天时间,搜寻镇上的户外用品店,全面更新我的装备!”

崔斯坦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阿漫话锋一转,“我对户外装备真是一窍不通哦……组织能不能帮助一下菜鸟呢?”

崔斯坦刹不住车,继续点头。

“崔领队,那就麻烦你今天跟我一起去扫街吧,帮我指点一下!”阿漫的用意简直昭然若揭。

崔斯坦开始感到不大对劲,有点犹豫。阿漫转变策略,开始剑走偏锋:“我听说你们也开了家户外用品店,不如观摩一下别人的店铺,也好取长补短!”

“这倒是……”崔斯坦上钩了。

亦然警觉地看了看他们两人,也插了进来:“如果你们去逛户外店,也带上我吧,我……需要买几个外挂。”

银翘也凑热闹:“那我也去!我要买……卫生巾!”

男生大笑,女生们啐他。

“笑什么?”银翘一本正经地解释,“说你们无知吧。爬一天山登山靴里全是汗,天冷又烤不干,垫一条卫生巾,吸潮作用好得不得了!还有哇,”他不依不饶,“平时垫在鞋子里,走山路不要太舒服,又防滑又不怕磨脚!对了,一定要买有护翼的,粘得牢!”

大家都笑得直不起腰。

众人打趣的时候,还是骆岩出来下了结论:“银翘虽然无聊,说的倒是真的。有时候很多看似平常的小东西,登山时会派大用处。“

“那么,”崔斯坦征询地看着骆岩,“我带他们去?”

骆岩把手一摊:“无所谓,今天的计划本来就是查缺补漏,让大家做好准备。只要你搞得定。”他也开始取笑了,一向严肃的五官柔和了许多。

转过头看弯弯的时候,骆岩的语气更加柔了:“你呢,要和他们一起逛吗?”

“好啊,只要你陪我。”

“我会陪你,但你不能逛太久,早点回来休息,养足精神,明天还要爬山呢。”

“受不了受不了!”银翘作呕吐状,“我拜托你们俩,我们往后还有十来天呢,要不要天天看你们这么卿卿我我啊?”

弯弯笑得更甜,干脆依到骆岩怀里。

骆岩顺势环臂搂过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骆岩看弯弯的眼神,和弯弯看他的完全不同,后者是纯粹的眷恋,前者却更像是怜惜。

我只跟着他们走了两条街,已经招架不住了。白天的四方街人声鼎沸,不亚于上海的城隍庙。小贩们大声叫卖着劣质的手工艺品,不时有举着各色小旗子的导游,拿着扩音器吼:“某某地来的朋友们,请往你们左边看……”随着他的喊声,会哄然涌来一拨人流,多是没有头发的中年男人或者没有腰身的中年女人,运着丹田之气大声谈笑。

浮生一日闲(4)

我被人群冲撞得东倒西歪,好不容易挤到阿漫身边,可怜巴巴地求道:“阿漫,我先回去好不好,我在客栈等你们。”

阿漫现在是典型的重色轻友,眼里只有情人和情敌,也顾不得我,随便摆了摆手。我如释重负,急忙逃离四方街。

我朝着相反的方向转了几条巷子,顿时清净了很多。开始能够听到阳光洒落的声音。我沿着青石路慢慢走,远处雪山银白色的曲线清晰可见。多美的景色。可是,这里纷至沓来的人们,又有几个有时间抬头看一看呢?

出来两天,这时突然有了想静静看书的渴望。

街角的屋檐下,有个女孩子正躺在藤椅上伸长了腿晒太阳。穿着“the North face”的T恤,我猜也是背包客。不过看上去应该是已经在丽江晃荡很久的背包客,已经参透了这个古城真正值得享受的东西。

看我望着她,女孩子抬头朝我打招呼。

我朝她点点头,问道:“你一定知道,这城里最好的书店在哪里?”

女孩会意地笑了,往巷尾指了指:“从这里直走,左转到底,有个咖啡厅,里面书和音乐都很棒。而且,推荐你在他们家二楼的阳台上看,还可以就着太阳喝咖啡。”

被她的话打动了。我道了谢,顺着她指引的方向,很快找到了那家咖啡厅,它有个很奇怪的名字:“信徒”。

我走进去的时候,厅里正在放一首模糊的歌,悠远空旷:

“那一天 我闭目在经殿香雾中 蓦然听见 你颂经中的真言 那一月 我摇动所有的转经筒 不为超度 只为触摸你的指尖 那一年 磕长头匍匐在山路 不为觐见 只为贴着你的温暖 那一世 转山转水转佛塔啊 不为修来生 只为途中与你相见。”

歌词像咒语一样击中了我。我就这样站在门边,头晕目眩。

走过来一个年轻人,高而清瘦,关心地问:“小姐,你不舒服吗?”

我定了定神,摇摇头。看他准备离去,我急忙叫住他:“我想请问,这首歌叫什么名字?”

他递给我一个小册子。是餐单,淡雅的鹅黄色,最后一页是手写体的小楷,正是这首歌的歌词,末尾落款是:“仓央嘉措”。

年轻人向我解释:“仓央嘉措是西藏的六世达赖,情诗比他的修行出名得多。这是后来被朱哲琴谱的曲,取名叫做《信徒》。我们的店名就来于此,你可以看作是我们的店歌。”他笑说。

我从震动中透过气来。

他指指厅里:“我是这里的老板,你随便看。书在楼下,喝咖啡到二楼。”

我在书架中挑选。这里不像都市里的书店,满目都是教你怎么炒股,怎么励志,怎么和上司沟通,或者怎么托福、GRE拿高分,看上去让人心跳加速。这里以佛经和旅游类的书居多,让我惊喜的是,竟然有满满两架外文原版书,都是二手旧书,翻翻里面还有历代主人的读书笔记,全是拙拙的方头方脑的英文字体,一看就是出自老外手笔。和学校门前黄鱼车拉的翻版书顿时分了高下。果然没有辜负那女孩子的推荐。

我挑了本斯蒂芬·金的《Bag of Bones》,走上二楼。

楼梯是竹子搭的,踩上去咿咿呀呀。走上楼来,顿时豁然开朗。阳台很大,也全部是竹子搭的,金灿灿的黄,和冬日正午的阳光融在一起,蜜糖一样浓烈。桌面和椅背上铺着白底方格的手工粗布。每张桌上都有个陶土花瓶,粗粗的,笨笨的,插着艳丽的初春的杜鹃。

阳台是全开放的,只有个顶,一楼种了棵香樟树,树枝一直伸到二楼来,映得阳光都绿了。随便挑张桌子坐下,俯身看到丽江全城高高矮矮的屋顶,远处就是雪山。


浮生一日闲(5)

一面墙上密密麻麻贴的全是照片,有的是老板和他的朋友,有的是陌生人。也有密密麻麻的留言,写着淋淋漓漓的心情。我看得出了神。

“客人都喜欢在我这里留言,一面墙都写不下了,我现在准备了留言本,已经写满了三大本了。”

我回过头,是老板,手里端着一杯咖啡,还没到口就觉得馥郁。

他正盯着墙上的照片,仿佛陷入回忆:“每一个到丽江来的人,都有自己的故事。”

我接道:“即使没有,也会在这里发生故事。”

他转过头看我,会心一笑,把手里的咖啡递给我:“这是我们赠送的蓝山咖啡,我们店的招牌,免费的。不过——”老板笑得有点狡黠,“如果你喝上了瘾,续杯是要算钱的。”

我接过来,道谢,选了一张角落的桌子坐下,开始看书。

《Bag of Bones》以前匆匆看过,再读前面的部分,依然会感动。男主人公在妻子意外身故后不动声色的悲伤,让人心碎。

“我突然意识到,乔永远都不可能翻过这一页,永远都不可能听思特里克兰德把可怜的施特略夫叫做可笑的小男人。在那难忘的一刹那――我怎么可能忘记那一刹那,那是我一生中最痛心的一刻――我蓦然意识到,这不是你可以弥补的一处错误,也不是你可以惊醒的一场噩梦。乔安娜,她真的真的死了。

“悲戚使我失去了全身的力气。如果不是还有张床,我一定会跌在地上。我们哭泣是用眼睛,一般情况下都是,但那个晚上,我感觉我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哭泣,都在悲咽。我坐在床上她曾睡的那一边,手中拿着蒙尘的《月亮和六便士》,嚎啕痛哭。这痛哭不仅是悲伤还是难以置信;尽管我在太平间的电视屏幕上看到她的遗体,尽管在葬礼上我听到男孩子用甜润的高音唱安魂曲,尽管在墓地上看着牧师主持仪式一切尘归尘土归土,我还是难以置信。我看着那灰色的棺木,始终是不肯死心;而那时那刻,一本企鹅出版社的简装书让我陡然间彻底绝望,我知道,乔安娜,我的妻子,她是真的真的死了。”

我的视线有点模糊。我抬起头,恍惚地望向楼梯。

我看到有个人从楼梯上来,我看到他四下张望,我看到他看到了我,直到他走到我面前的桌子坐下,我依然有点恍惚。

我不知道这恍惚,是不是因为斯蒂芬·金。应该是。一定是。

“嗨,”他说,“若离,不会这么快就不认识我了?”

“嗨,”我抬头看他,“骆岩。”

“这么巧。你怎么知道这是丽江最有名的书吧?”

“我……碰巧路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他面前我总感觉紧张,变得笨嘴笨舌,“弯弯呢?”

“我劝她午睡。否则明天会很累。”

我沉默。心里拼命想话题。他好像也感染了我的局促,下意识地卷着手里的书页。

“你……看书啊?”话一出口我就红了脸。没有听过比这个更蠢的搭讪了。

“嗯,”他把书名给我看,是最近红透全世界的《暮光之城》。

“你也喜欢这本书吗?”

“说不上,我没看过。我下个月到欧洲出差,拿本英文书补口语。据说现在很畅销,随便翻翻。”

“哦。难怪。不过这本书作英语辅导书还不错,语言很简单。”看到他拿英文书,我有点技痒,一时忘记了局促。

“你说‘难怪’是什么意思?”他比我想象得还敏锐,“你不喜欢这个故事?”

我说:“还好吧,写得很浪漫,纯粹的校园青春文学。我只是觉得你不会喜欢这个故事,你的心境早已经超过了这样的年龄。”


浮生一日闲(6)
他震了一下,深深看了我一眼。

我把自己手里的书展示给他:“其实吸血鬼是西方经典的文学题材,就像我们的狐仙妖魅,很多作家都写过,包括斯蒂芬·金。”

他点头:“恐怖大师写吸血鬼,吓起人来一定驾轻就熟。”

我摇摇头:“那你就错了,如果斯蒂芬·金只会吓人,不会在美国这么受追捧。陆谷孙教授在《万象》上写过一篇文章,叫做‘美国也有金大侠’,把他在美国人民心中的地位和金庸相比,你可想而知他受欢迎的程度,真是凡有井水的地方,都有他的小说了。”

“哦?”骆岩饶有兴趣地扬起眉。

一谈起我的专业,我就有点不能控制:“你当然知道,《肖申克的救赎》这部被影迷评为上世纪最被低估的电影,就是改编自斯蒂芬·金的小说。所以,他并不是不会写恐怖以外的题材,只是不高兴。就好像钱钟书,作为学者,不是不会写小说,只是不高兴,但是,写出来就是极品。”

他点头。

“即便是他的恐怖小说,也并不是为了吓人而吓人,许多作品都很值得挖掘,写到人心灵深处我们常人难以描摹的状态。”

他入了神。

“就好像《闪灵》,其实很多人只看过电影没看过小说,电影无法展现复杂的心理描写,完全没有传达出人怎么样在封闭的环境内,在孤独和猜疑中逐渐走向疯狂,那才是他小说的主旨。所以,斯蒂芬·金本人对电影改编非常不满意,尤其不满主演杰克·尼克尔森,说他根本不能表现环境如何把人性一步步逐渐扭曲的过程,因为他看上去本来就像个疯子!”

他大笑了。

我有一刻说不出话。那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得这么轻松。我觉得自己的语言如此贫乏,不能描写他当时的表情,就好像阳光照在雪山上,就好像春水在鸟鸣中一点点解冻。

我一定是看得太入神,他有点尴尬,用话题岔开:“你刚才说,他也写吸血鬼?”

“是,”我觉察到自己的失态,赶紧把注意力重新集中到书上。“那本书叫做《Salem’s Lot》,我看到过有中文译本,但不敢相信译文的质量。情节很紧张,这也不消说,不过在我看来,这部小说最高明的地方,就是告诉读者,世间最恐怖的事情,就是身处恐怖中而无处躲藏。”

他动容地看着我。

我低头看着手里这本《Bag of Bones》,低低加了一句:“同样,我手里这本书也是这样,世间最心痛的事情,就是身处绝望而无力挽回。”

他听得更专注了。

我忍不住继续说下去:“其实吸血鬼题材写的最好的,我个人一直认为是英国女作家Anne Rice。她的吸血鬼系列一共写了十部,最著名的一部是后来被改编成同名电影的《夜访吸血鬼》。”

“我没有看过,”他低低地说,有一种求恳的味道,“告诉我吧。”

“你会喜欢的。”我说,“里面有句台词:‘完美主义者生活在这个不完美的世界,是多么痛苦。’吸血鬼有着不会衰老的容颜,却永远失去了爱的权利,没有朋友,也不能有爱人。整部书写的都是人类永恒的痛苦:孤独和对爱的渴望。”

他已经完全震撼了,深吸了一口气。

“五月天有一首同名歌《夜访吸血鬼》,”我轻轻说,“里面有这样的词:

满怀忧伤却流不出泪

极度的疲惫却不能入睡

……看爱过的人一一告别

做过的梦一一凋谢

只留下我独自残喘的千年

无法挥舞天使的纯洁

也无法拥有魔鬼的果决


浮生一日闲(7)

只有像每个人类

贪嗔痴傻和愚昧

找寻着体温和血

找寻着同类……”

我抬起头来,正迎上他的目光,那样深邃宛转的目光,一直看到我心里。

突然之间,我觉得自己就像安妮笔下的吸血鬼,被耀眼的阳光包围,顷刻间化成尘埃。

我们两人有一段时间的沉默。谁也没有没话找话,因为我们都知道,这不是需要补救的冷场。他像我一样需要时间平伏紊乱的情绪。冬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筛落在我们身上,星星点点。

“若离,”他终于开口了,“我可以请你吃午饭吗?”

我有点意外,看向他。

他急忙解释:“我是不是太唐突了?我只是想向你推荐,这里不但有丽江最好的蓝山咖啡,还有最好的意粉,我以前试过,很正宗。”

我无意让他紧张,就轻松地说:“这老板一定在国外生活过很久,对原版书和西餐的品味才会这么好。”

“不错,”他赞许,“他以前在一家跨国公司作项目经理,经常世界各地到处跑。后来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辞了职,来到丽江开咖啡厅。”

“就像他说的那样,每个来丽江的人,都有故事。”我有点感慨,转头看他,“你会写下来吗?”

“什么?”

“写下所有的故事,旅行中的故事,我猜你应该经常写作。”

“哦?”他有点吃惊,“你怎么知道?”

“一般人不会坐在这里听我讲这么多没有意义的东西。你不仅听,还很容易产生共鸣。看得出你对文字很敏感。”

他点点头。

“如果我猜对的话,我要给你一个忠告。”

“什么?”他好奇地问。

“赶快补课吧,你一定有很久都不看书了。这样下去,你写的东西连自己都不能取悦了!”

他爽朗地笑了。他的笑那么有感染力,我脑子一热,说:“你知道吗,骆岩,”我直呼他的名字,感觉再自然不过,“你应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我寻找着合适的形容词,“很迷人。”

他颤抖了一下,抬起头看着我,像被我的话催眠一样。“若离……”他低低叫着我的名字,声音低得像一声叹息,我的心都被他的低音拨得颤了,脸也莫名其妙发起热来。

他顿了一顿,说,“你听过仓央嘉措写的另一首诗吗?也很美,而且伤感。”

“哦?”轮到我好奇和求恳了,“告诉我吧!”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算了,当我没说过,以后有机会,再写给你看。”

我踌躇着,不知道是不是该继续问下去。这时候侍者端上食物。

意粉味道果然好,面很弹,芝士香滑却一点也不腻。

他吃的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喝咖啡,一杯又一杯的续。

“你从前一定抽烟很凶。”我说。

“怎么又被你猜到?”他惊奇,“我一直很自信手上没有留下烟渍。”

“你吃西餐很讲究,但喝咖啡却这么随便,简直是《红楼梦》里妙玉说的‘牛饮’。所以我猜你应该是戒烟以后拿咖啡作替代品来提神。”

我再次看到他春暖花开的笑容:“怪不得崔斯坦说你是巫女。你让所有人在你面前不能遁形。”

我再次觉得崔斯坦和阿漫很相配,他们形容我的词汇都一模一样。

“我两年前戒烟的。弯弯患上了哮喘,闻到烟味会让她不舒服。”提到弯弯,他的表情就会变得沉重。

我看着他眉宇间的阴霾,突然有种冲动,忍不住脱口而出:“在我看来,你对她的迁就,大于对她的爱。”

骆岩如我所料地惊了:“你说什么?”

“不是吗?”几天来,我都在细细地看他们两个,此刻终于说出来,“如果我爱一个女孩子,如果她是病弱的,我不会带她来参加这么有挑战的运动。但你没有拒绝,你迁就她惯了,根本就不会对她说不!”


浮生一日闲(8)

他盯着我。所有温柔的神色像退潮一样慢慢隐去,一点点堆上阴云。“你知道弯弯生病了?”

我点点头。他的神色开始让我觉得怕。我意识到我说错话了。

他像一只保护幼雏的鹰一样竖起全身的翎毛:“你怕她掉队?还是怕她误了你的行程?”

他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我跳起来:“我没有,你不要误会……”但一急起来就讷讷地不知道怎么解释。

他的眼神里是愤怒,还有痛心:“这么多年,我全世界到处走,从来没有带过她。现在,她告诉我她想去虎跳峡,想去我第一次徒步的地方,我怎么拒绝,怎么说不?所有的人都阻拦我,怕她有事,怕她成为我的负担。我好不容易说服了崔斯坦他们几个,现在,连你也来指责我?若离,为什么你也来指责我?”

我因为委屈而发抖。深深吸了口气,我还是把自己想说的话说出来:“我没有指责任何人,我只是在说一件事实:带一个弱女子登山,不是勇敢,是无谓的冒险!”

我掏出钱包,扔在桌上,也扔下最后一句话:“不用你请我吃饭,骆领队!如果你觉得我的话刺耳,就当我没说过,现在我们两不相欠!”

整个下午,我都在古城游荡。

我走进四方街。我赌气地把自己扔在闹市。我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被冲撞得东倒西歪,我对满街的嘈杂充耳不闻。我再走进深巷,一条一条,越偏僻越好,也不管会不会迷路。我读家家户户门前的对联,我看大眼睛的小女孩穿着红棉衣嗑着瓜子好奇地朝我张望。我走过菜市场,看那些纳西族妇女,把孩子背在双肩竹篓里,挑菜,讨价还价。卖的苹果和桔子都是皱巴巴的。我盯着看了很久。

“这水果品相不好,其实很甜的,妹妹,买一点吧。”一个卖水果的妇女招呼我。

我去摸钱包,却找了个空,这才想到钱包已经被我中午时候很“漂亮”地扔在“信徒”了。

我顿时泄气。看着那些五颜六色据说很甜的水果,才发现自己口干舌燥,而且因为长时间的疲劳,我的胃也开始纠结地痛起来。

人的身体就好像防洪堤,一旦一个小小的地方出了问题,整个大坝就垮下来。一下午的焦渴和疲惫顿时浪一样袭过来。我低低呻吟了一声,用手压着胃部,弯下腰。

就在我几乎要摔倒的时候,一只有力的臂膀及时扶住我的肩。我抬起头,看见骆岩焦灼担心的脸。

“若离,你怎么样?你脸色很差。”

看到是他,我依然负气,使劲挣脱了他的手,恼怒地说:“不用你管!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并不理会,依然扶了我,把我带出乱糟糟的菜市场,在一棵大树下的石椅上坐下。“坐着别动,”他说,口吻里是不自觉的命令。

胃越来越痛,我额头渗出冷汗,再没有力气和他争执。

他走开了。回来的时候,手里捧了杯热牛奶。

“喝了它。”他像哄小孩一样,眼神和语气都很柔和,和刚才我们分手时候的僵硬判若两人,“天这么冷,你再去吃冷水果,对你的胃更刺激。”

我顺从地慢慢啜着牛奶。温热的液体从喉咙流到胃里,果然舒服了很多。我低声说:“我是想买给阿漫的,她昨天就抱怨旅行中没有水果吃,皮肤会差。”

他叹了口气,“你是个奇怪的女孩子,你对别人照顾得无微不至,唯独不会照顾你自己。”

我不语。

他大概也感觉到我残存的敌意,有点不安:“对不起,若离,对不起,我道歉。”


浮生一日闲(9)

我抬眼看他,他的眼神里一片温柔如水的诚恳:“我……并不是故意气你……我只是……或许我……太敏感……”一向镇定沉稳的他此刻语无伦次,第一次显得狼狈。

我顿时软化了。现在想想,自己也有点过分。阿漫一向说我最冷静和理智的,不知道当时为什么那么多话又多事。

他拿出一个小包,正是我的:“我也不是故意跟着你,你把包丢在‘信徒’,他们赶上我,交给我。我……我在找你,”他声音很低,“我一直在找你。我在一个小时之前看到你,但你,你好像梦游一样,就在巷子里不停地走啊走。我也不知道怎么叫住你,直到刚才……”他看着我的眼睛,眼里是坦率的心痛,“你刚才的样子,我真的很……很担心……”

他的目光让我心不规则地跳起来。我们有一阵子沉默。

我振作起来:“我好多了。谢谢你。我要回客栈了,你呢?”

“我和你一起回去。”

我们俩默默走在青石巷子里。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忽左忽右。我们两个人都努力地精确地计算着各自的脚步,保证给对方恰到好处的距离。好容易走到客栈门口,两个人不约而同透了口气,都是如释重负。

晚餐时分的“哈里巴人”是最热闹的时候。老板忙着接待新来的一批客人。崔斯坦、银翘、亦然和阿漫在院子里支了个炉子,一边烤火一边激烈地争论着什么。从一开始,这四个人就被一种无形的链条栓在一起,如影随形。小粲和弯弯在旁边整理行李,笑着听。

看到我们,阿漫和弯弯迎了上来,各自揽着自己的伴。

阿漫拉着我的手:“你回来得正好,来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下:你相不相信一见钟情?”

我的心抖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骆岩,正好遇到他的目光。我们像被烫到一样迅速躲开对方的眼神。

“你们自己讨论吧,”我说,“我有点累,我想回房间休息。”

晚饭我也没有出去,找出随身带的胃药吃了,躺在床上休息。

一声门响,阿漫轻轻进了房,走到我床前:“若离,你怎么了,不舒服啊?”

我不想让她担心,就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下午逛得太累了。你应该也一样吧?”

一提起来,阿漫精神就大了,兴高采烈地告诉我:“是啊,好在我有连续逛街9小时的记录,要不然早就被他们拖垮了。崔斯坦真的很内行,谈起各种户外品牌的优劣差异,比我老爸对大盘指数还在行。唉,那种权威的样子,看了真让人心动……”她的样子像看到了母鸡的小狐狸,垂涎欲滴。

我正想笑话她,却被敲门声打断了。我们还没反应过来,崔斯坦的脑袋已经探了进来:“两位美女,可以进来吗?”

看到自己谈话的主角出现,阿漫顿时从一只思春的波斯猫,变成深宅里的闺秀。她行了个优雅的屈膝礼:“请——”

崔斯坦已经大咧咧进了门,手里捧着个还冒着热气的小砂锅,被烫得连蹦带跳,急急放在我床头。

我们俩狐疑地看着他。

“骆岩说你胃痛,”他把两只手放在耳朵边,嘴里唏哩呼噜吹着,看来真是烫到了,“他要我去找老板娘煲了一锅粥给你带来。”

“哦……”我很意外,几乎呆了。

“你胃痛吗?怎么没告诉我?现在还厉害吗?”阿漫一连串问题,又转过去看崔斯坦,“你手上烫伤了吗,要不要紧?”这小丫头的关心被分成两半。

“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一样叫毛巾的东西,垫上去可以防烫伤的?”我打趣崔斯坦,这个傻乎乎的帅男生,看到他我就像对弟弟一样,会莫名其妙生出怜爱。

我转头对阿漫说:“我的背包外层有个小药盒,里面有獾油,帮我……”我本来想说“帮我拿给他”,转念一想应该为姐妹制造机会,就改口,“帮我给他涂上吧,要快点涂否则会起水泡。”

阿漫背对着崔斯坦,向我翘了翘拇指以示感激。她蹦蹦跳跳找到药,上药的时候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生疏,手忙脚乱,一会儿弄翻了瓶子,一会儿碰痛了崔斯坦,两人不停大呼小叫。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听到,只看着那锅粥,心里说不清是温暖还是怅然。

崔斯坦连叫了我几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茫然抬起头:“你说什么?”

“我刚才说,你这个人看上去不声不响,批评起人来像刀子。”崔斯坦晃着手说。阿漫居然找到了绷带和纱布,看来她想把自己热情洋溢的暗恋通过这样的方式传递,崔斯坦的手被包扎得像上海高架桥一样纵横交错。

我那种怜爱的感觉又来了。对他,还有对阿漫。

我把崔斯坦拉过来,轻轻拆除阿漫的工程,轻声解释:“烫伤不用包扎,天气这么冷不会感染的,伤口藏得太深,反而不容易愈合,”

崔斯坦乖乖站在我面前,看我用纱布擦净他的手,重新涂上药,温顺而满意的样子,还朝阿漫扮鬼脸:“你看看,这才叫专业!”

阿漫吐吐舌头回敬他。

过了一会儿我才想起来他的话:“你刚才说什么,我没有批评谁啊?”

“哦,对,”他也如梦初醒,“你是怎么打击骆岩了?搞得他自信都没了。我催他晚上去网吧把我们这次活动的游记更新一下,他也不肯,说你批判他不读书不积累,他怕写出来被你笑话。”

我一怔,想起那个岩石般硬朗的男孩子,居然这么容易因为我的话受伤,有点好笑,也有点感动。

“我没有这么说,我猜他应该是你们俱乐部的主笔,我只是想督促他进步啊……”我辩解。

“他倒是很少为俱乐部写文章,”崔斯坦说,“骆岩只是出于兴趣才做了俱乐部合伙人,他其实是学投资的,是小粲的师兄,现在做基金经理。你猜他经常写文章也没错,不过不是写游记,是为报纸写财经专栏。”

“哦,骆岩!”阿漫总算插上话,叫了起来,“我想起来了,怪不得这名字这么熟,我老爸经常看《今日财经》的专栏,我好像看到过他的名字。”

我再看着粥煲,有点闷闷的。基金经理,操盘手,在数字和数字之间寻找刺激和财富。我原以为他和我一样,是经济社会里最后一批痴读书的人,却原来生活如此精彩,离我的世界,多么遥远。


徒步虎跳峡(1)

他的神色里有气愤,更多的却是失望和悲伤。我猜我的话,从角角落落都伤了他的心。

我依然起床很早。出门的时候,正看到骆岩在和老板的儿子在院子里聊天。我们叫他小路,是我们这次徒步虎跳的向导。

骆岩看到我,第一句话就问:“怎么样,胃痛好点没有?”

我被他话语里并不掩饰的关心感动了,点了点头。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找不出继续对话的理由。他的表情不大自然,可能又想到了昨天的争吵。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我无端挑起了话题。我作出轻松的样子,扬着声音问小路:“你们在商量什么,今天我们准时出发吗?”

我的态度感染了骆岩,他舒了口气,放松了很多。

“我们在担心天气,”他说。我看着天空,果然云层很厚。

“我们担心爬山的时候会下雨,要做好一点防备措施,比如备好登山杖,可以防滑。如果实在下大了就只能中途改计划,中午到达客栈就入住,雨天爬山,太危险。”小路解释。

这时候其他人也陆续起床,几个男生讨论了一下,决定还是按原计划出发,今天上午的路程并不难走,一旦真的下雨也不怕,我们可以等中午赶到客栈吃饭的时候再视天气情况而定。

我们租车到桥头镇。从这里开始徒步。在中巴车里挤了一路,下车后每个人都摩拳擦掌。阿漫也换上昨天刚败的登山鞋和肥肥的冲锋裤,把身子弯成电影《变形金刚》里梅根·福克斯修车时候的曼妙造型,美其名曰是舒活筋骨。几个男生看得眼睛喷火,除了骆岩。他正帮弯弯扎鞋带。

“唉,得男朋友如此,夫复何求!”小粲大声说。

大家都笑。弯弯笑得最甜蜜。爱情写在她眉梢眼角每一处。

我也淡淡地跟着大家笑。

起初的一段路是乡间小路,并不难走,偶尔还会迎面有山民赶了牛马迎面过来,看惯城市车流的我们新奇地尖叫,这时候总是骆岩出来阻止:“不要大呼小叫,惊吓了这些牲畜,你们想不出会发生什么!”他的话很有震慑力,大家果然不敢再放肆了。

走了一小时之后,节奏明显慢了下来。山坡开始趋陡,女孩子们的体力也跟不上了。队伍安静了很多,一大半人没力气开玩笑了。阿漫气喘吁吁地对我说:“我以为爬山就算是逛街的三倍强度,我9个小时的记录好歹也能折算成3个小时……真没想到,这么累!”

我被逗笑了。阿漫一向最不能吃苦,体育课也总要翘掉的,现在还真是难为她。“要不要把你的行李分我一点?”我问。昨天打包的时候,我看到她想了又想,还是往背包里塞了一大堆瓶瓶罐罐的护肤品,一袋苹果,两包巧克力,当然,还有心爱的咖啡壶。

阿漫犹豫着,看得出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想分给我又不大忍心。

我笑着去解她的包,却劈手被一个人抢走了。是银翘。

“你也是女孩子,别逞英雄了。”他把阿漫的背包耍在身上,迈步往前走。

我们俩只好跟在后面。我悄悄对阿漫说:“这个男孩子,不错哦,平时爱开玩笑,关键时候很有担当,你可以作个备选。”

阿漫朝我眨眨眼:“有句话叫什么来着:‘除却巫山不是云’!”

我为阿漫这句恰如其分的引用大大惊奇了一番。

队伍越拉越长。不过看得出骆岩前一天的分工实施得很好。小路和崔斯坦打头,亦然和小粲远远跟在后面。银翘带着阿漫和我。骆岩和弯弯跟在最后。


徒步虎跳峡(2)

担心中的雨一直没有下来,走了一会儿,居然放晴了。风景越来越漂亮。对面的玉龙雪山触手可及。

走在最前面的小路突然喊起来:“快看啊,日照金山!”

埋头走路的我们抬起头看。一柱阳光从我们这边的山峰射出来,洒在对面的雪山上,太阳照不到的地方是苍黑的岩石,正中间是金灿灿的阳光和白茫茫的山头,脚下影影绰绰看到蜿蜒的峡谷,景色非常震撼。

小路指着阳光下的山头说:“这景色很难得,我们当地人说,日照金山的时候许个愿,特别灵!”

阿漫立刻双手合十,我听见她轻轻说:“爱我吧。”

回头看到我出神,阿漫问“你怎么不许愿?”

我摇摇头:“我的愿望太难实现,我不想让神为难。”

步行四小时之后,我们终于到了上虎跳第一家可以歇脚的客栈:纳西雅阁。

小路说我们的速度比他想象中还要慢。“下午必须要抓紧一点,否则我们要走夜路,那就很讨厌。”

骆岩和弯弯比大家落后了近一个小时。他们到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崔斯坦和银翘已经点了一桌菜,正在抢土鸡吃。小粲抢下来最后几块,大声招呼弯弯:“快点过来,要被这群刁民抢光了!”

骆岩扶着弯弯坐在小粲旁边。弯弯满头是汗,脸红红的。

“怎么样嫂子,”银翘含了一口鸡肉问,“第一次爬山吃得消吗?”

弯弯笑了,自然地环着骆岩的腰,话语里都是骄傲:“有他在,没问题!”

骆岩正在帮她倒水,僵了一会儿,回了她一个淡淡的笑容。

吃完饭,大家精神都好了很多。阿漫从背包里掏出珍藏的苹果,顿时赢得欢呼。崔斯坦鼓掌说:“阿漫,我道歉,我承认你带的一大堆行李中,毕竟有很多是有价值的!”

终于得到崔斯坦的夸奖,阿漫得意得不得了。把洗苹果的差事交给我,自己跑到崔斯坦身边去“探讨行程”。

我向老板借了个面盆,去厨房洗苹果。正看到骆岩沿着门廊低着头找东西。

“在找什么?”我问。

“弯弯的药找不到了。”骆岩皱着眉,“每天要吃一次,我大意了,只带了两天的剂量。今天的药我刚才特意分出来让她饭后吃,却不见了。大概刚才我帮着端菜倒水掉在什么地方了。”

其他人知道弯弯掉了药,也开始帮着找,不过都没有发现。

弯弯看大家为她劳师动众,很不好意思:“找不到算了,一天不吃没关系。如果真是掉了,散了一地,也吃不得了。”

骆岩有点无奈,拍了拍她的肩膀:“那你一旦不舒服,赶快告诉我。都怪我大意,多带一份就好了。”

等大家都吃完水果,我帮着老板把果皮收好,去垃圾箱里倒,突然看到箱子里一堆鱼刺骨头下露出一个塑料盒的一角。我心中一动,赶忙找了两根树枝夹起来。果然是个小药盒。里面的药已经撒出来了。我大声说:“弯弯,这是不是你的药。”

骆岩立刻跑过来,看了一眼:“是的!唉!”他懊悔地跺脚,“一定是我不小心掉在什么地方,被老板当垃圾扫掉了。”

弯弯急忙安慰他:“真的不要紧,我没关系的,我现在感觉很好,不会有什么事。”

骆岩依然一脸沉重。

我看着那垃圾箱,陷入沉思。

小路催我们上路。

离开纳西雅阁,走了几十分钟后,小路提醒我们:“大家要做好心理准备,我们现在到了虎跳峡最艰难的一段:28拐。山路有28道转弯,坡度很大,对体力要求很高,大家加油啊!”


徒步虎跳峡(3)

骆岩补充道:“小路,崔斯坦,银翘,你们每人带一个女孩子,别让他们掉队,有什么事情互相照应。小粲体力好,你和小路走前面。崔斯坦和亦然,你们跟着。银翘和阿漫在后面……”

阿漫不乐意,想反驳,但想想看自己的体力的确不足以和崔斯坦并肩,只好咕哝了一声把怨气咽回去。

骆岩看着我,嘎然而止。大家面面相觑,突然发现四男五女,多出来一个女孩。确切说,多出来一个我。

我急忙说:“没关系,我跟在阿漫他们后面好了,我能照顾自己。”

骆岩看了弯弯一眼,不再说什么。

大家开始爬。28拐名不虚传,山路在短短路程中迅速上升,有几段路几乎是直上直下,要手脚并用爬上去。我开始大口喘气,听到前后都是一片急促的呼吸。

我们的速度压得很慢。即便如此,我几次回头,发现骆岩和弯弯已经越落越远。

当我拐了不知第几道弯,再也看不见他们两个的时候,我有点担心。我想了一下,终于还是拉着旁边的树枝,跌跌撞撞原路往下走。

转了好几次弯,终于看到骆岩和弯弯停在狭窄的山路上。弯弯无力地靠在骆岩身上,闭着眼睛,因为剧烈运动而满脸通红。骆岩关心地看着她。

“没事吧?”我问。

骆岩摇摇头,眼光始终没有离开弯弯。

突然,弯弯的身体剧烈抽搐了几下,急促地喘息起来。她的脸色从通红迅速变得苍白。骆岩吓得跳起来,摇着她大声问:“弯弯,你怎么样,你不要吓我,弯弯!”

我也吓坏了,站在旁边手足无措。我想喊前面的队友,可是他们已经没有踪影。想打手机,山里也没有信号。

骆岩迅速把弯弯身体平放在地上,用力按她的胸口,一边冲我喊:“快点,帮我把背包外层的白色药盒拿出来,快点!”

我慌慌张张去找。骆岩揿了一会儿她的胸口,再翻翻她的眼皮,开始给她做人工呼吸。他的脸色比弯弯更苍白,额上涔涔的都是汗水。

我终于翻出药盒,上面赫然写着:“速效救心丸”。我倒出两粒塞进弯弯的嘴里。她躺在那里,毫无生气地闭着眼睛。我的心里充满恐惧。

骆岩继续做人工呼吸,看得出他的体力已经完全透支了。我低声说:“我帮你吧,我在学校里学过急救。”

骆岩充耳不闻,继续施救。一下,两下……时间好像已经停滞了,我的眼前只有弯弯苍白的脸和骆岩沉重的呼吸。他背后的衣服都湿透了。

“你不要有事,弯弯,你不要有事,我答应带你爬雪山,带你看金沙江,我还要带你去珠峰,去南极,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你不要有事啊弯弯!”骆岩喊着,他一向沉着的脸上,已经分不清是汗还是泪。

终于,弯弯呻吟了一声,眼睛眨了两下,慢慢透过气来。

“弯弯!弯弯!”骆岩喊着,一把把她抱起来,拼命亲着她的头发,“你醒过来了,太好了,你醒过来了,太好了……”他一遍遍喃喃地说。

“我没事,骆岩。”弯弯虚弱地说,坚强地向他展开笑容。

骆岩亲了亲她,扶她起来。起身的时候他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我正好在身后,赶紧扶住他。他的手臂上也全是汗水,不停在发抖。连续登山、负重、恐惧、急救,让他几乎虚脱了。

我走过去,用手绢擦着弯弯额上的汗水,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自己也已经泪流满面。

这时候银翘他们也发现状况,陆陆续续聚过来。

弯弯还没有完全恢复,无助地躺在骆岩怀里。骆岩紧紧抱着她,仿佛一松手她就会飞走似的。


徒步虎跳峡(4)

“真应该带卫星电话了,”崔斯坦懊悔地说,“总可以应急。”

小路看着骆岩和弯弯,有点犹豫地问:“我们要不要撤回纳西雅阁?”

“不要!”弯弯从骆岩怀里探出头来,焦灼地说,“我可以的!我没事的!好容易走到这里,我不要回去!”

骆岩怜惜地看着她。

大家都有点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办。

半天,骆岩抬起头看着我们,沉声说:“我想租匹马,弯弯可以骑马上去,我陪她。我们按原计划走。”

崔斯坦和银翘对视了一下,点了点头。

崔斯坦下去租马。早有几个当地人牵着马匹等在下面。很快就租了一匹上来。骆岩把弯弯抱上马,自己依然背着两个人的行李。

我们继续按原来的队形上山。我走在弯弯的马前,骆岩跟在最后。

马摇摇摆摆在山路上转弯的时候我真有点担心,担心它会失蹄。弯弯显然也想到了,我听到她回头说:“骆岩,你走到我前面好不好,我好怕这马滑下来。”

骆岩的声音传过来,很坚定:“不要紧。你抓紧缰绳。无论发生什么,我陪你。”

我鼻子一酸,莫名其妙涌出了眼泪。

这次我们走的很顺利。一个多小时就爬完了28拐。不过速度依然很慢,看得出大家心情都有点莫名的沉重。

接下来的路好走了很多,变成缓坡。没多久我们就走到了上虎跳的最高处。看见虎跳碑的时候,所有人的心情都好了起来。

山风吹得每个人摇摇欲坠。我们几个女孩大着胆子往下看,脚下是几百米的深谷,但依然看得见金沙江一泻千里的怒涛。

弯弯已经下了马,脸色恢复了一点红润。她比我们每一个都激动:“我登上了虎跳峡!亲爱的,我登上了虎跳峡!”

骆岩紧紧揽着她,呵护地说:“是的,弯弯,你真的很了不起!”

我看到小路不时看表,脸上露出焦急的神情。

我转过头,问正在帮亦然拍照的崔斯坦:“我们是不是要赶路了?”

他看看表,点了点头。

之后再没有强度那么大的路,但慢慢开始变得凶险。因为我们已经走到山崖边。一面是刀锋一样的峭壁,一面就是近千米的山谷,我们夹在窄窄的山路上,渺小如一队蝼蚁。

天色渐渐暗沉,终于黑下来。

除了我和阿漫,每个人都拿出头灯戴上。细微的灯光在山谷里真像萤火一样微弱。每个人都不说话,仿佛怕山里的回声绊到自己的脚。大家心里都明白,一旦失足,摔下去就是粉身碎骨。

前面的小粲突然脚下一滑,跌了下去。她惊叫了一声。几块碎石骨碌碌滚下来,跌进山谷。安静的夜里听得到簌簌的回声,绵延不绝。她的手抓了一下,没有捞到借力的东西,又往下滑了几尺。

有个人影敏捷地从我身后掠过去,一把拖住小粲。是骆岩。他踩着一块大石借力,把扶她起来,问:“有没有事?”

小粲惊魂甫定,半天摇了摇头。

骆岩看了看大家,大声说:“看好脚下的路,不要踩碎石,容易滑倒。也不要随便抓树枝,有可能已经被虫蛀成空心,抓上去会断裂。踏在大的石头上,会比较安全。”

有个声音冷冷地说:“如果下午没有浪费时间,就不用走夜路,大家也没这么多危险。”是亦然。

崔斯坦、阿漫等几个人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弯弯的身子缩了缩,靠在骆岩身上,过了一会儿,听到她压抑的低低啜泣。

骆岩揽着她,挺了挺胸,沉声说:“我没有做好计划,我道歉。我会用性命保证每一个人的安全。”


徒步虎跳峡(5)

亦然看了看崔斯坦,没有再说什么。

晚上8点钟,我们终于走到了离我们最近的Halfway客栈。

迎接我们的,是温暖的灯光、煮得滚烫的白粥和山野菜。不过和前两天不同,大家的晚饭都吃得闷闷的,连最喜欢开玩笑的银翘也沉默着。

吃完饭,骆岩把弯弯送进房间休息,让崔斯坦通知我们开会。

我们依然订了三间房。大家挤在男生的房间里开会。气氛仍然有点沉闷,偶尔交换几句不相干的话,或者只是一个眼神。

还是骆岩先开了口:“我们今天比原计划晚了几个小时,害大家赶夜路,我很抱歉,我愿意负责任。”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我想,今天这一天,已经让他心力交瘁。

“明天八点左右我们从这里出发,以我们的速度,大概三小时能到Tina’s客栈,也就是离中虎跳最近的客栈,休息,午餐。然后从小路下到中虎跳,去看景色最漂亮的一段,我们可以沿着山路下去一直走到金沙江边。明天会相对轻松一点,不过大家还是要养足精神。还按今天的队形,男生照顾一下女孩子。我……”他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会照顾弯弯。大家按计划走,不用等我们。还有什么问题?”

几个人互相看看,依然沉默。

我扫视了一周,慢慢举起了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

骆岩看着我,声音不由变得温和:“若离,你有什么事情?”

他的温柔阻挡了我的勇气。我站起来,犹豫着。

他向我鼓励地点了点头。

我终于说出来,声音在狭小的屋子里显得特别响亮:“我……建议,让弯弯留在客栈,不要继续跟我们走。”

我的话像一颗原子弹在房间里炸开来。所有人瞠目结舌看着我。

最震惊的当然是骆岩。他脸上柔软的鼓励还来不及退去,已经被我像利剑一样刺中,拿着笔记本的手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说什么?”他哑着嗓子问,脸色苍白。

我深吸了一口气,迎接风暴的来临:“我认为,弯弯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继续徒步,如果坚持跟大家走的话,是在拿她的性命赌博,也是拿我们这一队人的安全赌博。”

骆岩眉毛拧了起来,他咬着牙,大声说:“我说过,我会负责,我会照顾她,我不会拖累大家!”

“你无法负责!”我的声音也扬起来,“就好像今天下午,如果弯弯有什么事,你怎么负责?晚上走在悬崖边,有谁失足,你怎么负责?”

“你!”骆岩连眼睛都涨红了。他的神色里有气愤,更多的却是失望和悲伤。我猜我的话,从角角落落都伤了他的心。

我不忍心看,但还是硬着心肠说下去:“况且,一个人出事,其他人出于道义,也不会放弃,到时候你想不拖累也不可能了!”

骆岩颓然坐倒。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说:“我答应过弯弯,要带她看最漂亮的中虎跳,要带她去摸一摸金沙江的水。”他站起来,盯着我,一字一句地说,“无论如何,我都不会食言。”

我还想继续讲下去,已经被阿漫拉住了衣角。小粲也拉拉我,悄声说:“算了,大家都小心点就好了。”

崔斯坦站起来,看着我:“我会帮骆岩和弯弯。”

银翘也站起来:“从前爬山的时候,都是骆岩带着我们。现在轮到我们做领队了,也一定不会让他掉队的。”

看上去我已经完全孤立。

骆岩扫视了一周,最后眼光落在我身上。他看了我一会儿,一语不发地走出房间。

等我们回到自己的房间,阿漫才算透出一口大气:“吓死我了!我看刚才骆岩的眼神,真担心他当时就把你吃了!”

我闷闷地说:“有什么好怕,我说的是事实。”

“对不起哦若离,”阿漫怯怯地蹭到我身边坐下,“其实我觉得你说的也有道理。但是,骆岩,他人也不错,你生病还帮你煮粥,刚才又拼了命去救小粲。我们也不实在不想违逆他。唉,最重要的是,他对弯弯那么好,看了真让人不忍心……”

我忍不住大声问:“阿漫,难道你也以为我是担心弯弯拖我们后腿,才阻止的?”

大概我的语气太强烈,阿漫吓得一缩:“我没有啊,不过……”

我看自己吓到了她,也有点惭愧:“对不起,阿漫。我只是担心大家的安全,包括弯弯。应该说,尤其是弯弯的安全。”

阿漫好奇起来:“什么叫‘尤其是弯弯的安全’?”

我说:“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纳西雅阁,弯弯掉了包药?”

阿漫点点头:“骆岩说可能不小心掉了,被老板扫进垃圾箱了。最后也没吃。”

“你们都不在的时候,我去厨房问过老板,他说今天客人多,他根本没有时间打扫我们的垃圾。”

阿漫皱起眉:“什么意思?我不明白。”

我深深地思索着,慢慢说:“意思是,那包药,并不是不小心掉了之后被扫进垃圾箱的,是有人故意扔进垃圾箱的!”

阿漫瞪大眼睛:“你是说,有人故意的,故意不让弯弯吃药?这可是性命关天的事啊!”她越说越怕,蓦地打了个冷战。

我急忙安慰:“那倒也没有,我只是随便猜猜,也许这个人的确不知道这包药这么重要,也许他只是开玩笑。”

阿漫这才吁了口气:“我也是说嘛,如果故意,不就和谋杀差不多。我们和一个谋杀犯在一起,太可怕了!”

我看着窗外,心情却没有像阿漫一样轻松起来。


最好不相惜(1)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我,爱上了这个男人,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一见钟情也好,鬼迷心窍也罢,这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

正在这时候,有人敲我们的房门。阿漫跑过去,站在门外的是骆岩。

阿漫扭头朝我吐了吐舌头,意思是“说曹操,曹操到”。

骆岩退后一步,问:“若离睡了吗?”

我急忙走过来:“没有。”

“可不可以跟我出去一下,我想跟你谈谈。”骆岩的神态依然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样子,沉静而难以捉摸,“我在阳台等你。”

据说Halfway有风景最好的阳台。背靠哈巴,面对玉龙雪山,吊脚临风,俯瞰脚下千丈峡谷。不过此刻夜色最浓,阳台外一片漆黑。连星星也没有。看来要下雨。

骆岩背对着我,扶着栏杆站着。山风把他的衣服和头发吹得猎猎飞舞。我突然想起刘半农的诗:“微风吹动了我头发,教我如何不想她?”

“若离,”他开口了,依然背对着我,声音很低,“你还记得我们第一天在丽江客栈的时候吗?”

我的心思还停留在刘半农的诗里,声音也不由自主变柔了:“记得。我记得大家看星星,你说:‘天上的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

“是吗?”他有点意外,“我还以为我在自言自语,没有人听到呢。”

“总会有人,听到你心里的声音。”我低低地说。

他转过身看着我,眼光幽深。“那天,你看着客栈的对联发呆,你还记得吗?你让我很惊奇。所有的人都从正堂擦过,没有一个人留意它,除了你。我当时想,终于有一个人,看到了我所看到的,喜欢我所喜欢的东西。”

我心里一阵温暖。

“那天你在‘信徒’,跟我侃侃谈论斯蒂芬·金和安妮·莱丝的时候,我都惊呆了。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和这样一个女孩子相遇,这样聪明剔透、又善良含蓄的女孩子。”

我被他赞得有点羞,低下头去。

“可是,”他的声音突然扬起来,“我没有想到,你这样美好的女孩子,怎么会一次又一次针对弯弯,去伤害一个那么单纯又无助的女孩!”

我震惊了,抬起头。他的眼光里已经没有任何诗情画意,阴沉而凌厉,刀锋一样。我脑海里玫瑰色的云雾顿时散得精光,下意识地打了个战。

他眼里燃着火,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痛心和失望。他逼近我:“你为什么一定要让她放弃,要让我们放弃?你知道她等这一天,等了多久?所有人反对我,我都不在乎,可是,连你都不支持我,你太让我失望!你太让我失望!”

我呐呐地说:“我怎么会针对弯弯?我怎么会去伤害她?”

“你不用否认了,我们第一次在‘信徒’争执的时候,就是为了这个。”他眼里的心痛越来越浓,“没有用的,若离。你反对也没有用。你不知道弯弯在我生活中的地位。”

他的话像针一样扎痛了我。震惊、委屈、愤懑和伤心,全都沸腾起来,在我胸前左冲右突。我咽下喉咙里的硬块,终于接口:“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在你心中的地位吗,如果我不知道,我就不会这么绝望,这么心痛!”

他的身体震动了一下,有点迷惑地看着我。

“我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你有多呵护她!我敢伤害她吗?我就是朝她开枪,我也知道你一定会挺身而出帮她挡!我伤她的同时,痛的也是你!我又怎么忍心,我又怎么忍心……”我泣不成声,终于喊了出来,“我怎么忍心伤害我二十一年来,唯一爱上的男孩子!”

最好不相惜(2)

这句话像霹雳一样,同时震住了我们两个人。

我蓦然住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爱上了这个男孩子?从小到大,不是没被男生追过,他们都是晃一晃就过去了,就好像窗外飘过的小夜曲,从来没有打动过我。我也从来没有过现在的感觉——这样的关注,这样的期盼,这样的渴望,和这样的痛。从丽江机场初相遇,到今天,和他只有寥寥几次相对,却仿佛拓印的水墨画一样,一丝一毫,都浓烈鲜明地刻在心上:

——他凝视着客栈的中堂,对我说:“看得出奥妙吗?”

——他枕着胳膊,轻轻叹息:“你们有没有想到,这里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

——他一杯接一杯喝咖啡,犹豫地问我:“你听过仓央嘉措写的另一首诗吗?也很美,而且伤感。”

——他疯狂地为弯弯做人工呼吸,汗水湿透了衣服。那一刻,我多希望躺在他怀里的是我。

在那一瞬间,我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感情。为什么我会一直偷偷地关注他和弯弯,为什么我在“信徒”会滔滔不绝跟他讲一堆废话,为什么我看到他疲惫忧郁的眼神会这么心痛……这就是答案了——我,爱上了这个男人,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一见钟情也好,鬼迷心窍也罢,二十一年来,这是我唯一爱上的男人。

这几天所有在我心中的挣扎和冲撞像火山一样喷出来,那一瞬间我再也不想掩饰,泪像泉水一样流下面颊,我盯着他的眼睛,轻轻地说:“是的,我爱上你了,从我第一天看到你那么关心弯弯开始。我想,这是个多么值得托付的男孩子。我看着你照顾她,保护她,用尽了力气救她,为她承受所有人的怨怼和指责,我看到现在,才发现我爱上了你,爱上了别人的男朋友!”

他动容地看着我,却说不出话。

我哽咽着,“我怎么会舍得和你作对,我怎么会舍得伤害你在意的人?如果可能,我宁可今天倒下的是我!我宁可用我全部的生命,换弯弯的健康,只要能看到你快乐!”

有泪光在他眼里闪动,就好像第一天在丽江看到的星光。“若离,若离。”他轻轻唤我的名字,伸出手,似乎想要拭干我的眼泪。我的心狂跳着,身子摇摇欲坠,但我还是倔强地迎着他的目光。

他的手,终于还是没有碰我。

我背转身,掏出纸巾把泪擦干。深吸了一口气,恢复了平静。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我有点后悔。“对不起,”我说,“刚才的话你当我没说过。但请你相信,我真的没有针对弯弯。”

骆岩在身后沉默了很久,可能也在调整情绪。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是我抱歉,我太多心了。若离,你不要介意。”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

我的心沉了下去。我知道,他在用这种态度告诉我,即使知道了我的心事,一切也不会发生改变。

“坐一会儿,好吗?”他指着旁边藤编的桌椅。

我点头,和他一起坐下。风很大,已经开始有雨丝丝缕缕飘在我们脸上。冬夜的山上,冷得彻骨。我缩了缩身子。

骆岩脱下外套,给我披在身上。我没有说话,把他的外套拉紧,还带着他的体温。

他又点了一支烟。那是我第二次看他抽烟。烟雾把他的脸缠绕得更模糊。

“你知道认识弯弯的时候我多大?”他幽幽地说,“四岁。弯弯还在襁褓里。我们两家父母是世交。弯弯五岁那年,母亲去世,死于……心脏病。她九岁的时候,父亲再婚,从此,弯弯就搬到我家。”


最好不相惜(3)

大概被烟呛到,他咳嗽起来。我看着他,却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一起读小学,读中学。她叫我父母爸爸妈妈。有小男生欺负她,我为她打架,经常满身是伤回家被妈妈臭骂,弯弯就在旁边哭。有一次,她对我妈妈说,‘妈妈,你不要打哥哥,他是我的英雄,我长大要嫁给他!’”

眼泪静静地从我脸上滑落。

“弯弯大一那年,有一次体育课突然昏倒。送到医院里,查出来是先天性心脏病。”他吸了口气,接着讲下去,“那时候,我刚大学毕业。我对弯弯说,不用怕,等你毕业,我娶你!我要带着你走遍天下!三年了,弯弯去年暑假毕业,我答应她,冬天带她来看虎跳峡。”他转头看着我,眼睛像深深深深的水潭,“你明白吗,若离,弯弯是我的亲人,就好像我的眼睛,我的手足一样,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她对我,就像对神一样崇拜。现在你告诉我,让我怎么对她说,我们下山吧,我们放弃吧?”

我吸了吸鼻子。有些话在我心中萦绕了很久。终于,我决定还是讲出来:“你想问我的意见吗?对不起,骆岩,我依然要说,请你们放弃!”

他抖了一下,一截烟灰落在手上。他毫无觉察,只是死死看着我。

我迎着他的目光:“我知道说出来会惹你生气,会失去你对我的信任和所有建筑起来的……好感……”我小心地措辞,“但是,我一直认为,你们在错误地理解登山的概念,并且把这个错误概念,灌输给身边的每一个人,不自觉地误导他们!”

他的眉毛又拧了起来。

我有点怕,但没有退缩:“登山只是一种体验,和在城市里走路不一样的体验,如此而已。无论登上再险峻的山,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没有荣誉,没有光环,山还是那座山,千百年来在那里,人在大自然脚下,永远那么渺小。”

我看着他:“作为户外俱乐部负责人,你们已经有意无意把登山、徒步、户外这些活动概念化,甚至理想化、神圣化了。仿佛能把一座高峰踏在脚下,就是征服了世界。那么多死在雪山脚下的人,你可以说他们是为了理想,可是,其中不也有大多数是因为力不从心,挑战自己不可能战胜的极限?我们阻止不会游泳的人戏水,为什么却很少阻止没有能力登顶的人攀登?性质是一样的,他们不是勇敢,是拿性命开玩笑!现在,攀登虎跳峡,已经成为弯弯的理想。其实,以她的身体条件,这样的理想,怎么能比她的生命重要?”

他愣在那里,看得出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让弯弯做这样超负荷的运动,如果出什么事情,你一辈子会不安;如果别人因为她出什么事情,以你的性格,还是会一辈子不安,而弯弯看到你难过,她也不会安心。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挑战,是冒险,而一旦赌输了,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过所谓的光荣和梦想!”

骆岩不语,只是狠狠地抽烟。

我站起身来,把外套还给他:“你好好想想。有的时候,放弃,未必就是怯懦。”

我猜骆岩昨晚应该在阳台上坐了很久。早上起来,我发现阳台藤桌上的烟灰缸里都是烟蒂。吃饭的时候听到他不停地咳嗽。崔斯坦、银翘和小粲一个个去问他怎么回事,可见骆岩还是他们心目中最关心的领队。骆岩答没关系。只有我知道,吹了一晚上的山风,抽了一晚上的烟,没关系才奇怪。

半夜下了场雨。早上停了,地还是有点湿。


最好不相惜(4)

骆岩还是带着弯弯出发。走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声说,“对不起,若离,我想了一个晚上,还是想赌一次。我宁可冒险,不想让她失望。”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我看看弯弯,她站在阳台上看风景,被风吹得眯上眼睛,像一只沐浴在阳光里的鸟儿,对未来的路程是平坦还是凶险毫无所知,也毫不担心。是的,身边有骆岩这样的男子,无论有什么危险,他也会拼了命保护她周全。

我们沿着山路往中虎跳行进。路不算太陡,但因为下雨湿滑,走起来还是比较艰难。阿漫抱怨新买的冲锋裤已经沾满泥浆。银翘说笑话逗她:“有一次我们几个到树林徒步,也是刚下过雨,身上的泥啊,我回到家把裤子脱下来,它都能自己立在那里,你信不信?”

阿漫忍不住笑了。我在她耳边悄悄说:“这个男孩子,的确不错,不妨可以当个‘闺蜜’,逗你开心也好。”阿漫朝我耸耸鼻子,抬起头寻找前面崔斯坦的身影。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人就是这么自讨苦吃,爱的最深的,常常是那个让你最辛苦的人。

不知道是昨天徒步有了经验,还是今天准备充足,我们上午的行程倒是按计划完成,在十一点的时候,到达了Tina’s。简单地吃过午餐,继续往前走。

翻了一个山头,小路指着脚下说:“下面就是中虎跳了,我们就从这里下去,就可以零距离对话金沙江了!”

小路的话让每一个人都兴奋起来。弯弯像个终于从大人那里拿到糖的孩子,快乐地看着骆岩。

谢天谢地,我心想,总算一切平安。

一行人跑跑跳跳朝峡谷奔过去。江水仿佛从天上倾泻下来,劈开狭窄的山谷,变成白色的烟花,肆无忌惮地绽放。溅起的浪头发出轰隆的怒鸣,听上去惊心动魄。

几个男孩子像猴子一样在岩石间跳跃,拍照。我也忍不住激动,凑到离江水最近的大石边,看脚下奔涌的金沙江水。

身边传来悉悉索索的脚步,我回头一看,弯弯正颤巍巍走过来。

“当心点!”我忍不住提醒,伸出手把她接过来。

弯弯顺势在我身边坐下,和我一起看江水。

她出神地盯着水面,感动地说:“真壮观啊!骆岩对我讲过许多次中虎跳有多漂亮,今天总算看到了!”

我点点头。

“若离,”她忽然转头问我,“你不愿意我来是吗?”

我出其不意,扭头看她,有点不安。

弯弯急忙解释道:“你不要误会,不是骆岩告诉我的,他从来不在别人背后说什么话。是你们开会的时候,我在门口偷听到的。”

她的眼光里一片天真,没有任何责怪的神情。

我也平静下来,坦然说:“是的。我对骆岩说,带你走这样的山路太危险。”

“我也知道。”弯弯叹了口气。一直以来,她在我们面前都是安静地微笑,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忧郁甚至哀伤的表情。“我知道自己的体力根本爬不动。可是……我就是喜欢这样被他保护的感觉。”

她坦率得让我吃惊。

弯弯把头放在膝上,看着脚下的浪花。她的睫毛很长,低低垂下来,像两只翩翩的黑蝴蝶。真是个楚楚动人的女孩子,让任何人都想挺身而出保护她。

“我和骆岩从小一起长大。不知道为什么,越长大,我就越觉得他离我远,虽然他一直在我身边,可我总觉得,我走不进他的世界。”她颦着眉,脸上是单纯的苦恼,“所以我想,我要和他一起,走他喜欢走的路,见他喜欢见的人。哪怕再危险,我也不怕,只要和他在一起。”她眼睛发亮。


最好不相惜(5)

我们不由自主一起用眼光找寻那个男人。骆岩正在不远的岩石边,看着水花出神。

弯弯盯着她的英雄看了很久,才收回眼光转向我:“可是,真对不起,我没想到会给大家带来麻烦,让你们担心。我知道骆岩为我已经道过几次歉,但我想,应该由我来说对不起。”

她渴望地抬头看着我,期待我的回话。我在心里叹了口气。骆岩,你也算很幸运了,这个青梅竹马的女孩子,就像长江源的水,纤纤一碧,不染杂尘,的确值得一生呵护。

我安慰地碰了碰她的手:“别犯傻了,你打算这样一个一个地道歉过去?”

“也没有,只给你。”她恢复了一点调皮,吐吐舌头说,“崔斯坦他们几个男孩子,根本不会放在心上。而亦然他们几个女孩,我……有点怕。他们嘴上不像你一样说出来,但比你介意得多,我道歉也没用,他们不会原谅我。”

我被她逗笑了。我突然发现,弯弯比我想象中聪明得多。

她也笑了。一种奇怪的好感,就这样在我们彼此间默契地形成。

“好了,我要去找骆岩了。告诉你一个秘密,”她俯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只要一会儿不见他,我就会特别想他!”

我笑了笑,心上好像有根荆棘迅速抽过,痛了一下,却不留痕迹。

她站起来,朝我摆摆手,准备走开。

在那一瞬间,我脑海里电光石火般闪过一个不祥的预感。我来不及思索,本能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几乎是同时,她脚下那块石头松动滑落,她叫了一声,身子一晃,摔在地上。我当时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急忙探身过去,拉住她另一只手。

刚才我们太大意,站在离江边最近的石块上,最糟糕的是,我们没有探究脚下大大小小的石块是否能承重。大概是因为前一天晚上下雨,谷底雨水大,把石头冲得松动,弯弯踩落其中一块之后,我们所在的这块大岩也开始轻轻晃动。

周围的人都听到了我俩的惊叫,迅速地跑过来。

弯弯蹬了几次脚,也没有站起来。我已经快抓不住她了。我急了,把两只脚使劲抵在旁边的石头上,拼命把她往上拖。正在这时候,骆岩像一头鹿一样跳过来,一把托住弯弯的腰,把她从我身边提起来。

就在同时,我脚下一松,惊呼了一声,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坠了下去。

我只觉得一阵失重,接着就像石头一样落进水里。万马奔腾的江水顿时淹没了我的惊叫。翻腾的浪劈面打过来,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想呼救,鼻子口腔都灌进了水,呛得我几乎窒息。我挣扎了两下,脚上好像触到河底的岩石,但没等我站稳,湍急的水流已经迅速把我冲向下游。

我这才知道人在自然面前是多么无力。我像一片树叶一样被巨浪抛上抛下。岸边有人朝我喊什么,我看不见是谁,也听不清他们喊什么。这是虎跳峡最狭窄的一段,仿佛张开手臂就能摸到两边岸上的岩石;但也是水流最急的一段,我用尽全身力气,也无法抵挡排山倒海的波涛。

就在我放弃挣扎的时候,只觉得“砰“地一下,腰背重重撞到什么东西,剧痛几乎让我失去知觉。不过同时,我也被身后的东西挡住,不再下冲。

我在巨浪里已经睁不开眼睛,只能艰难地伸开胳膊摸了摸。应该是激流正中间的一块巨大的礁石,正好拦住了我。

石头上的青苔滑不留手。腰背被撞到的地方好像要断掉一样。我咬紧牙,紧紧抵着岩石,保持着平衡。我知道如果失手再被冲走,就再也没有被他们援救的希望了。


最好不相惜(6)
身侧突然溅起更大的水花。我甩甩头和脸上的水,模糊中看到一个人影。我的心里生出莫名的喜悦,本来恐惧的心情竟然平静下来。

这个人跌跌撞撞地游到我身边,一把抱住了我。果然是骆岩。

我顿时松了口气。

“若离!”他大声喊,我们的耳边都是浪涛轰鸣,“你怎么样?”

我说不出话,拼命摇摇头。

急流仿佛千钧之重,砸在我们身上。他把我揽在怀里,尽力帮我抵挡水流。“抓紧我!”他喊着,同时用一只手紧紧环着我的腰。那一刻,我甚至觉得,就算他不能救我上来,让我就这样死在他怀里,也就罢了,我会了无遗憾。

他用另一只手在身边摸索。我这才发现,他的腰间缠了一根绳索,另一头在岸边,由几个男生紧紧抓牢。好在这段峡谷不宽,我们离岸边的垂直距离只有二十几米。但在这咆哮的激流中,靠一根细细的绳索渡过,短短的二十米此刻无疑是天堑。

江水似乎不深,可是我们根本没有机会踩到底,刚一站起来就被浪打倒,骆岩紧紧搂着我,用另一只手牢牢抓着绳索。岸上几乎所有人都聚集在绳子的另一头,即便如此,相比从200米的高空奔泻而下的江水,我们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我不知道我们在水流里冲刷了多久。衣服、鞋子,全身都越来越重。冰冷的江水不断灌进我的嘴里,我几乎已经冻僵了,再也没力气抓住骆岩。我感觉自己在慢慢往河底坠。

“放手,骆岩,否则我们两个都会死!”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喊。

“少废话,抓牢我!”他吼了一声,但看上去也已经筋疲力尽。

冰冷的水可能也使他的手臂早已僵硬,他只能把绳索紧紧缠在胳膊上,防止滑脱。

当最后一个浪头迎面打来的时候,我又吞了几口水,眼前一黑,终于失去了知觉。

我在恍惚中,好像依然在水里挣扎,江水寒冷彻骨,我不停发着抖。一会儿又好像在炉火上炙烤,我辗转着,汗水涔涔,湿透了头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慢慢清醒过来。

意识刚恢复,就觉得全身上下无处不痛,背和腰痛得更厉害。我忍不住呻吟了一声。

“你醒了,你醒了!”我立刻听到阿漫欣喜的声音。

她把头凑到我面前,一脸惊喜的表情:“你终于醒了!你吓死我了!”声音果然带着哭腔,“你昏迷两天了,一动都不动,我真被你吓死了!”

我咬着牙忍着全身的痛,努力朝她笑了笑。

“我在哪里?”我轻声地问。

“医院啊,还能在哪里?”阿漫握着我的手,“丽江医院。”

我皱着眉,仔细回忆着。

“好了别想了,也别问了,看你那么累,我说给你听吧。你要不要喝水?”

我点点头。阿漫去倒了杯水,用小调羹喂我。我才发现自己嘴唇都干裂了,喉咙像火烧一样。

“你那天掉下水以后,把我们吓坏了。我都傻了。好在那些男孩子们经验丰富,反应又快,他们居然随身带着登山用的安全绳,骆岩就缠上绳子下水救你。我看着你们俩像两只蚂蚁一样在水里被冲来冲去,急死了,也使不上劲。弯弯都吓哭了。”

我有点歉意。居然搞出这样的混乱。“对不起,阿漫。”我小声说。

阿漫抬起眉毛,奇道:“为什么说对不起,你是为了救弯弯才落水的!她哭,可能是觉得她对不起你吧。”

我摇摇头,想劝她不要责备弯弯,却没有力气讲话。

阿漫也没猜到我的意思,自顾自说着:“不过小路说还算运气好,第一是这峡谷窄,河水浅,否则靠一根绳子,那么急的水里你们根本不可能被拖回来;第二是河里的岩石都被长年累月冲刷得圆滑了,没有棱角,要不然可能你撞上礁石的一瞬间就没命了!嗨,呸呸!”


最好不相惜(7)

我轻轻笑了笑。

“最后我们几乎都上阵了,像拔河一样,总算七手八脚把你们两个人弄上岸。你们俩脸都青了,你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怎么摇你都不醒。他们给你灌了点热水,又跑到Tina’s借了副担架,几个男生抬了两个小时,才把你抬到最近的公路上,我们拦了辆车,把你送到丽江的医院。医生说还好送来得及时,你已经开始失温,时间长了,真是,真是就救不过来了!”阿漫扁了扁嘴,又想哭。

我伸出手去拍了拍她。

“给你做了全身检查,到处都是碰伤,不过谢天谢地并不严重,可能腰撞得厉害一点,但还好没有伤到腰椎,多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我扫视着周围,一眼看到床头摆着一大束鲜艳的杜鹃花。

阿漫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解释说:“这是弯弯带来的。要说弯弯也是个满善良的女孩子,这两天一直呆在医院里,不知道往你这里跑了多少次。现在你醒了,她应该就放心不少了。”

我点点头,终于忍不住问出来:“骆岩怎么样?”

“说到骆岩,唉,这回九死一生的倒好像是他。”阿漫这句话听得我脸都白了,我全身震了一下。她没有察觉到我的异样,继续说:“那么大的水把你救出来,真是不容易,胳膊都被绳子勒破了。后来抬你下山的时候,几个男生轮流换手,唯独他,死也不肯放,一直把你从山上抬下来,再送到医院。后来医生检查完说你已经脱离危险,他就一头倒在小粲身上,把我们吓坏了。去扶他时才发现他全身滚烫,原来一直在发高烧,难为他撑下来。”

我转过头,不想让阿漫看到我汹涌的眼泪。

“我刚才不是说弯弯这两天一直呆在医院吗,一边看你,一边是陪骆岩。他这两天都在打点滴,高烧一直不退。医生说他大概前几天就感冒,肺部受了感染,被冷水这么一激就恶化了……”

这时,门被敲了几下,弯弯走了进来。

看到我她开心地叫起来:“你醒了,若离,太好了!我们担心死了!”她跑到床边,摸摸我的额头,又拉起我的手,脸上是真诚的关心,“还好你没有发热。医生说你当时昏过去也好,是身体的自我保护,否则情况更糟糕。若离,对不起,这都怪我不小心……”弯弯开始吸鼻子,“你说得对,我总是拖累大家……”

我拍拍她,安慰她说:“别胡思乱想,发生这样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你不用自责。你没事就好了。”其实在我心里,真的很庆幸自己可以救她,我宁可出事的那个是我不是她,因为,这样就可以分享到骆岩的珍惜。

“骆岩,他还好吗?”我的声音有点颤抖,不知道有没有把话语里的关心,拿捏到恰到好处的程度。

提到骆岩,弯弯再也控制不住,“哇”得大哭起来,抽抽噎噎地说:“他一点都不好!医生说他发热时间太长,已经转成肺炎。但是小地方的医院,只能做一般处理,没什么特效药。我现在就是来跟你们告别的,我们已经订了下午的航班,提前回上海。”

我的心一沉。

弯弯拉着我的袖子,无助地说,“若离,我真的好怕。一直以来,都是骆岩保护我,他现在病成这个样子,我好担心在路上我……我应付不来……”

我也有点急了。这来来回回路上至少七八个小时,以他现在的状况怎么能支持。万一有什么事情,弯弯这样弱不禁风的女孩子,真是不能应对。我急忙说:“可以让崔斯坦他们和你一起,路上好有个照应。”


最好不相惜(8)

“我也这么说,”弯弯的泪水一直扑簌簌掉下来,“可骆岩不肯。他说你更需要照顾,要留几个男生在这里。他一个大男人,不会有事的……”

我心里一热,眼泪也冲了出来。

弯弯反倒过来帮我擦泪:“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骆岩说的对,你是因为救我才这样,况且活动是他发起来的,他才是真正的领队,应该为每一个队员负责。你不用担心,小粲说跟我们一起回去,两个人就好多了,骆岩,骆岩吉人天相,一定不会有事的……”

我点点头,心里像被什么撕扯,狠狠痛着。

骆岩就这么走了。从我醒过来,就再也没有见到他。临行前弯弯和小粲又来道别。小粲眉头也是阴阴的,看来骆岩让他们都很担心。

下午4点,我拉开窗帘往外看。丽江的天空像蓝得一望无际,灼痛了我的眼睛,我泪流满面。此刻在几万米的高空,有我一生中最心爱的人。我们相识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已经远离。我又想到他的话:“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骆岩,他就是我的前世,我仿佛走了几百万光年,终于可以在这里和他相遇。我知道,从此我的生命就要被这个男子占据,尽管,注定我们永远都不能够彼此靠近。

我在医院又住了一周,伤已经好了大半。

住院期间崔斯坦、银翘、阿漫和亦然这奇特的四人帮过来陪我。帮我买了一大堆零食,却被他们自己抢吃掉;说是陪我聊天,四个人却吵吵闹闹,夹杂争风吃醋。只要他们一到,病房里就沸反盈天。

在我准备出院的当天天,银翘、阿漫和亦然去办手续,崔斯坦留在房间照看我输液。我们两个人的时候,崔斯坦很安静,坐在我旁边,黑亮的眼睛一直看着我。

“若离,”他突然说,声音一反常态的温柔,“为什么?”

我疑惑地看他:“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们用尽所有办法,你还看上去这么忧郁?”

我一惊,看着他。他表情难得一见的严肃。我这才意识到,这几天来,他率领几个人插科打诨,就是为了让我开心。

我一阵感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好像哄孩子一样,拍拍他的手背:“我没事的,别担心。”

他有点恼,甩开我的手:“就算我说过你像我的姐姐,你也不要把我当孩子,我在认真地问你,不要敷衍我好不好!”

“那我也认真的回答你,”我说,“不是每一个人,都会随时向任何人讲心事的。”

他还想说什么,阿漫他们已经回来,也只好把话缩回去。

几个人帮我收拾行李。忙乱中阿漫凑过来问:“你觉不觉得崔斯坦今天有点怪?”

我装糊涂:“怎么呢?”

阿漫皱着眉,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说不清,好像特别……严肃,而且吃了火药一样,总给我们钉子碰。”

我说:“不知道,可能你多心了吧。”

我偷偷看崔斯坦,他正盯着窗外,似乎还在生闷气。

在丽江的最后一个下午,我一个人去了“信徒”。

店里仍然客不多,只有很少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这个地方,然后爱上它。

老板一眼就认出我,热情地打了个招呼。我朝他点点头,直接上了二楼。

我坐在那天的座位上,看着窗外的风景。还记得我在这里说,每一个到丽江来的人,都会发生故事。没有想到,我自己也不例外,从此无论走到哪里,总归是刻骨铭心。

有人静静坐在我对面。那一刹那,我以为是奇迹,我以为时光倒流,那个人又回到我们唯一一次单独相对的地方。

我惊喜地抬头,又坠入失望。是店老板。

他依然端了一杯蓝山咖啡,放在我面前:“我猜,你等的人已经回去了。”

我一惊。这个每天读着别人故事的人,早已经历练出洞察心底的本领。

我低头不语。

“这杯还是我请你的,”他用小勺帮我搅着,“每个来到或离开我这里的伤心人,我都请她喝咖啡。”他加了一句,“我没有放糖,我猜你不会怕苦。”

我继续沉默。我怕一开口,就会掉下泪。

“你的朋友,上周来过。”他说。

我一惊,转头看着他。

“不过看上去憔悴了很多,好像生了场大病。和你今天一样,也是直接上楼,坐在这里发呆。”

“他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上周二,下午1点多钟。”

我想了想,正好是弯弯和亦然到医院跟我道别的时候。我心里一酸。骆岩就用这样的方式,和我说再见。

他从墙上拿下厚厚的留言本,推到我面前:“他好像在这里写了点什么。你慢慢找找。”

老板善解人意地离开了。

我很快翻到了。一月二十七日,他离开的那天。

纸上是一首诗,我想,应该是那天他提到的,仓央嘉措的另一首诗:

“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我想起他那天说的话:“以后有机会,写给你看。”他果然没有食言,而且,用这种后退的姿势,扼杀我注定泛滥的相思。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就像终于冲破堤防的江水喷涌出来,二十几年来第一次,我顾不得别人的眼光,放纵地号啕大哭起来。


情人节之夜(1)

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地球的另一端,却始终逃不过回忆。就好像我一样,可以不相对,可以不相见,却无法不相思。

从丽江回来,新学期很快开始了。

我和阿漫又回到从前的校园生活。我照旧每天泡图书馆,做兼职翻译。阿漫照旧翘男老师的课,翘完再趁办公室没其他人的时候做出可怜巴巴的样子去求情。不同的是,我变得更沉默,常常捧着一本书就陷入沉思;阿漫反而变得多话,常常照着镜子突然说:“若离,你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他爱上我?”

我打起精神和她开玩笑:“教你一句咒语:Miirror mirror on the wall∕tell him who is the fairest lady in the world!”

她回敬我一个枕头,有点丧气地跌到床上:“唉,巫女姐姐,如果你真有魔法就好了!”

“你小时候有没有看过动画片《哆啦A梦》?”我问,“大雄从哆啦A梦那里讨到一把爱情伞,只要让心爱的女孩站在伞的右边,她就会爱上自己。可大雄忙忙活活半天,站在伞下的总是千奇百怪他想不到的人,始终也不是他喜欢的女孩。”

阿漫怔怔听着。

我轻轻叹了口气:“所以,即使爱情有魔法,我们也注定被戏弄,不是被你爱的人,就是被命运。”

“若离,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宿命?”

我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

这时候,阿曼的手机响了。她低头看了一下号码,开心地挑起来:“魔法起作用啦!王子来电!”抓起手机赤着脚冲到阳台上去接电话。

我透过玻璃看她,侧着头一脸甜蜜对着话机,好像她的王子就在眼前一样。我很欣慰,也有点担心,这个终于陷入爱河的小公主,沦陷得如此轻易,只是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是什么。

阿漫哼着歌进来。

“成功啦?约了王子?”我问。

她耸耸肩:“约了王子,不过可惜还约了一群仆人!”

“什么意思?”

“崔斯坦说,每次长线活动结束他们都要开个总结会,他约我们俩参加。我成功地说服他把总结会放在2月14日开,又成功地说服他把地点选在我家!”

“你家?”

“对啊!”她兴奋地就在房间里转起圈子,“丽江总结会兼情人节派对!我好久没有开过派对啦,真想念啊!我可以烧起壁炉,把我们家的投影机翻出来,你们可以在我家看碟片、听音乐、跳舞、玩杀人,我可以借着天时地利,勾引我喜欢的男孩,绑架他身边的女孩,如果有的话!”

我被逗笑了。她描述的场景真的很诱人,当然,除了最后一幕。

“所有的人都会来吗?”我问,声音里有控制不住的颤抖。

“当然,这是他们的传统!”

我背过身去,心狂跳起来。

2月14日正好是周六。

派对定在晚上6点。阿漫上楼换衣服的时候,门铃响了。是第一批来客:银翘、小粲和亦然。

“呵,”我对银翘说,“做起护花使者了!”

亦然马上投诉:“他那古董车啊,我还不如坐推土机来!”

银翘总是笑嘻嘻的样子:“你可别瞧不起我的小‘雨燕’,想当初,我就是驾着它上西藏的!可威风了,夹在一队越野车中间,这次第,怎一个‘酷’字了得!”

小粲笑吟吟地点头:“这倒是真的,一路上还不舍得让别人坐,当然,也没人敢坐!”

几个人笑笑闹闹进门。阿漫家里的壁炉烧得很热。他们脱了外套。亦然让我眼前一亮。穿了件玫红色的针织衫,牛仔背心短裤,高腰及膝的靴子,和她在丽江时的户外打扮截然不同,看上去颇甜美。我忍不住赞道:“亦然你今天好漂亮。”

情人节之夜(2)

小粲接口:“我已经夸过她啦,据说是亲戚从日本带回来的,那边最流行的搭配。”

亦然笑得很得意。

我心里暗叹口气。如果她想在这方面和阿漫一较高下的话,无疑是以卵击石。

几个人一边烤火一边打量屋子,不时发出赞叹。小粲扬声对楼上说:“阿漫,你们家真的好大!下次我们不用去浙江找地方玩滑翔了,整几个大风筝,直接上你们家顶楼行不行?”

笑声中阿漫从楼上走了下来。银翘就好像信徒看见神迹出现一样张大了嘴楞在那里。

她穿了件藕荷色的曳地长裙,整条裙子没有任何装饰,面料垂滑柔软,袖摆宽宽大大,走动之间,飘然若仙。她把长发松松地束起来,斜斜插了只水钻的簪子。耳边和额前卷卷地垂下几缕发丝。腕上戴了只宽大的镶钻手镯。

说实话,我都惊艳。我从来没看到过阿漫这么装束,华丽而不艳俗,性感而不妖媚,从一个任性的小女孩,摇身变成风姿嫣然的成熟女子。

小粲跑过去摸了摸她的裙角,不自禁喊出来:“太漂亮了,阿漫,你的裙子是什么牌子,哪里买的?”

阿漫淡淡地说,“不是什么牌子,是我妈妈自己设计的。”她说得随意,因为这在她看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然而亦然的眼中闪过一丝恼怒。我想,她把阿漫无心的话,理解成了讽刺。

我急忙站起来,拍了拍手,引开他们的注意:“好了,你们到得最早有奖!我煮了酒酿圆子,先到先得,迟到没份!”

小粲欢呼说:“太好了!骆岩和弯弯肯定没口福了,我出门时打电话给他没打通,今天管保迟到!”

我愣了愣。那个名字就像烧红的烙铁,迅速地灼伤我。

亦然和小粲去楼上参观时候,银翘怯生生地靠近阿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花盆,里面生着几叶细长的绿色植物。

阿漫有点惊奇:“这是什么?”

“你在丽江的时候,不是说喜欢客栈廊下种的兰花吗?这盆就是兰花,叫做寒兰,开花特别香,你可以养在家里。”

“养花?”阿漫好奇地问,“这花难养吗?”

银翘得到鼓励,来劲了:“当然难养了,人家说兰花‘三分栽,七分养’,很娇贵的!它怕光怕寒怕虫,浇水也比较讲究,只能浇到二分湿,还有啊,长得不好的话要及时摘心,把枯的叶子摘掉……”

阿漫打了个哈欠。正在这时,又有人来了。“是崔斯坦!”阿漫的眼睛亮了,跳了起来,裙摆一甩,正好甩中花盆,咕噜掉在地毯上,好在没摔碎。

阿漫并没有留意,跑过去开门。

门外果然是崔斯坦,冻得呵手跺脚。阿漫急忙把他拉到壁炉边。

崔斯坦看到她也是一楞,很少看到他发呆的,愣了一下由衷说:“阿漫,你今天真的很美。”

这个骄傲的公主,马上像被触碰到的含羞草一样脸红起来。

崔斯坦的眼光溜了一圈,最后停在几个女孩子身上。

“哈,”他心无城府地说,“我们应该每天过情人节,这一天女孩子们就变得特别养眼!”

女孩子都斥他,不过每个人都很甜蜜。几个人笑着去厨房分酒酿圆子吃。

银翘一个人垂着头坐在沙发角落里,正盯着那盆兰花发呆。我正要去劝,小粲已经走到她面前。她蹲下来,像个男孩子一样揉了揉银翘的头发。

“别多想,她又不是故意的。”她柔声说。

“我从兰花养殖网上找到一个杭州的专业养殖户,”银翘抬起头,眼神可怜巴巴的,“这盆花,是我今天上午开车去杭州买回来的。”

情人节之夜(3)

小粲叹了口气,说:“别难过,给她一点时间,她会知道你对她有多好。”

他看着她,一向嘻嘻哈哈的神色不见了,话语里竟然有点悲哀。“无论我对她多好都没用的,对吗?”他说,又加了一句,“不过好在,我对她好,也并不是希望她知道。”

小粲不再说话,坐在他旁边,搂住了他的肩。

我在后面看着,顿时也有点心酸。感情多奇怪,你关心的人总在远处,关心你的人总在身边,可你并不在乎。

门铃第三次响起来。我的心顿时停止跳动。银翘看我呆立当地,有点奇怪,过去把门打开。门外站的,是弯弯,只有弯弯,没有别人。

我的紧张变成惊奇。

阿漫他们也从厨房出来,看到弯弯一个人,立刻问起来:“骆岩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弯弯小小的身体裹在黑色的长大衣里,更显得弱不禁风,眉目之间都是忧虑。她轻轻说:“骆岩上周去欧洲出差了。”

“出差?”我急了,脱口而出,“他的病好了吗?”说完才觉得自己失态。

弯弯摇摇头,眼泪已经挂在睫毛上:“他只在医院住了三天,烧一退就坚持要出院。还很固执地去上班,不但不肯请病假,还经常加班。这次出差,公司本来说可以找其他人代替,他却说签证和机票是早就办好的,临时换人来不及,还是走了……”她的眼泪终于落下来,“我真的猜不透,他根本在自虐,一天到晚连轴转,就好像生怕自己闲下来似的,我真的很担心他……”

我的心又撕扯着痛起来。只有我明白这是为什么,骆岩,他在经历和我一样的挣扎。

小粲把她搂在怀里,轻声安慰。我感激地看了一眼小粲。这正是我想做的事情,却做不出。

崔斯坦纳闷地说:“奇怪,他的工作有这么忙吗?从丽江回来,他就再也没有来过俱乐部了。”

提到俱乐部,弯弯索性大哭起来。我们哄了半天,她才抽噎着问:“你们有没有看到‘山野’上一个帖子?”

听阿漫说过,“山野”是一个比较火的户外爱好者的论坛,内容都是户外活动召集、经验分享、游记攻略和户外俱乐部介绍等等,上次去丽江,阿漫就是在“山野”上看到的信息。

我们都摇头。

“我是昨天看到的,帖子说,说……”弯弯哽咽着,怎么也说不下去。

阿漫急了,把她的笔记本电脑打开上网,很快搜到了那个帖子:

“领队无知者无畏 队员虎跳峡遇险

两周前在虎跳峡,我亲眼目睹了一起险情:两名来自上海的驴友在水流最急的中虎跳不慎落水,后经抢救,幸无生命危险。

据了解,这是由上海的‘海拔以上’俱乐部组织的徒步活动。该领队简直是无知者无畏,竟然带一名患心脏病的队友参加徒步。我们知道,像徒步虎跳峡这样的运动,根本不适合患有高血压、心脏病的人群。我们质疑这样的领队:玩忽职守,无视他人安全,是否有素质?是否有专业水准?这简直是拿队员的生命去冒险!我们强烈鄙视这样不负责任的做法!强烈呼吁禁止这样不负责任的领队继续带队,继续从事任何户外活动!!!”

我看了看,发帖人名字叫“圣罗兰”。我沉思着抬起头来,发现亦然正盯着我。

“怎么了?”我问。

亦然咳嗽了一声:“说实话,要不是认识你,我会以为这帖子是你发的。”

我吃了一惊:“你怀疑是我?”我转身看着弯弯,全身都在颤抖,“弯弯,你呢,你来这里告诉我们这个帖子,就是因为你怀疑帖子是我发的?”


情人节之夜(4)

“我没有,我没有!”弯弯急切地解释,“相信我若离,你冒着生命危险救我,我怎么会不知道你的为人?”

崔斯坦和阿漫也异口同声说:“亦然,你胡说什么!”

亦然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缩了缩脖子:“我是说如果我不认识若离,就会这么想嘛!我也知道啊,若离这么坦荡,不会搞这些小动作的。”

我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继续看着那帖子:“发帖时间是昨天,骆岩是上周出差的,也就是说,他还没有看到这个帖子。”

弯弯点点头,眼泪又掉下来:“如果他看到,不知道会怎么想。我,我真对不起他,都是我连累他,要不是我任性坚持要参加,他和你就不会遇险,别人也不会把他批评地这么不堪!”

银翘问崔斯坦:“你说会不会是其他俱乐部的竞争对手,故意这么写,想败坏我们的名誉?”

崔斯坦转头看我,看来是等我解答。

我一遍遍浏览着内容,沉思地说:“也有这个可能。但是从整条帖子的语气来看,好像更多是针对骆岩本人。”

弯弯又开始抽泣。

我转头问弯弯:“骆岩平时常上这个网吗?”

她摇头:“他很少看,平时只上财经网。关于户外的信息,都是我看了告诉他。”

我想让她心情轻松些,就开玩笑:“你是《天龙八部》里的王语嫣,为了表哥,遍阅天下武功。”

她有点害羞,但看得出神色略放松了一点。

我问:“你们听说过‘圣罗兰’这个网名吗?”

他们摇摇头。

崔斯坦说:“听起来好像是个女生。”

“不对,”阿漫终于有了插话的机会,“圣罗兰是一个法国品牌,创始人伊夫·圣·罗兰是个男人。”

“算了,不用争了。”我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不要让这帖子影响大家的心情,尤其是你,弯弯!”

弯弯含着眼泪看我,眼神里都是信赖。

我顿时在心里生出要保护她的勇气。这是我最爱的男人最珍惜的人,我决不能让她受伤害。我鼓励地看着她:“听我说,弯弯。等骆岩出差回来,我相信这个帖子早已经沉下去了,只要我们不说,骆岩不会知道。更何况,就算他知道,以他的性格,也是一笑了之,我想,如果他在,只会担心你!唯一能打击他的人,只有你!如果你为此内疚和难过,这比任何人的指责更令他伤心!你也不希望他担心你,对不对?”

弯弯想了想,点点头,表情逐渐坚定。

我赞许地说:“这就对了!大家都不要再想这件事了,把它当开胃菜吃掉!只要我们勇敢一点,谁也不能伤害我们!”

大家都振作了许多。阿漫放了音乐,又搬出零食,终于有了点派对的气氛。

我低头分甜品,崔斯坦就坐在我身边。我无意中抬起头,看见他正出神地看着我。

“怎么呢?”

“我发现你是个很奇特的女孩子,”崔斯坦低声说,“你总是沉默,但说起话来很让人信服;你看上去柔弱,但一旦被什么事情触发,就会变得很强大,好像可以保护所有人。”

他直率的夸奖让我很不自在:“别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今天情人节,去跟那些女孩子玩吧!”

“你为什么总把自己独立在外?‘那些女孩子’,你也是其中之一啊!”

“我不是。”我克制自己不要伤感,“我的心很老了,没有过情人节的心情了。”

我走过去放唱片,却总是感觉崔斯坦的目光,烫烫的,一直跟在身后。

他们几个正在大玩杀人的时候,门被推开了,走进来一个中年女子,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开学送阿漫来宿舍的时候我见过,正是阿漫的妈妈。乍看到这么多人,她有点吃惊。


情人节之夜(5)

我们像动画片里一群正在狂欢突然发现主人回家的猫,尴尬地僵在那里。

“妈妈!”阿漫开心地迎上去,一把搂住她的脖子,“这都是我的朋友,我们在开派对。”

阿漫妈妈向我们点头打了个招呼。她转头对阿漫说:“我上楼收拾一点行李,我……”她顿了顿,“我和同事到巴黎去谈生意。”

我注意到阿漫妈妈用手掠了掠头发,是我多心吗,我察觉她的语调里有一丝不安。我有种奇怪的感觉。

阿漫嘟起嘴。

阿漫妈妈很快收拾了行李下楼。我忍不住说:“阿姨,来和我们一起玩一会儿吧。我们搞派对,会很有意思。”

她扫视一下我们,又看看阿漫,目光里浮上一丝歉疚。她抚摸着阿漫的头发,轻声说:“对不起,宝贝,我真的有事情。你们玩得开心点。妈妈回来带礼物给你,想要什么?香水?衣服?巧克力?”

“这些礼物我已经很多了!”

“对不起,宝贝,下次一定陪你。”

阿漫咬着嘴唇,不作声。

她妈妈沉默了一下,回头看着我:“你是若离吧?阿漫经常提起你。你……帮我照顾她。”语调里是掩饰不住的母性。我被她的语气感动,朝她点点头。

阿漫妈妈匆匆走了。阿漫看着门,一声不发。其他人也不敢开口,屋里有一阵沉默。

银翘看了看她,再扫视一周,首先跳出来:“咦,不是说今天要办舞会吗,我练了很久啊,不会让我无用武之地吧?”

小粲惊奇地说:“认识你这么久,不知道你会跳舞?”

“跳舞有什么难的,我会头手倒立,这可是街舞的招牌动作!可惜没有星探发掘我,否则我也能和周杰伦一起上春晚了!”

大家被他逗笑了,连阿漫也绷不住,啐了他一口。

银翘找了张碟片放出来,第一支曲子是“绿袖子”。“不过呢,”他跑到崔斯坦身后,把他拖到客厅中心,“我这个超级舞王还是要给新人一些机会,崔斯坦的华尔兹经过我再三辅导,跳得还马马虎虎,第一支舞就让他跟我们今天的派对主人、舞会皇后一起跳吧!”

崔斯坦笑骂道:“你胡说什么?”

银翘背对着阿漫,向他使了个眼色。我站在他们背后,看得很清楚。那眼光里都是恳求。我顿时明白了银翘的用意。他心甘情愿地扮小丑,只是希望能逗他的公主开心。

我心里一热。阿漫,这深藏不露的关怀,你什么时候才知道呢。

我也走上前:“是啊,跳一支吧,总要有人领舞啊。”

崔斯坦拗不过,终于走到阿漫面前,很绅士地弯下腰:“May I?”

阿漫脸上的阴云终于被驱散了。她有点矜持地伸出手。崔斯坦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两个人在场中心娴熟地滑行,阿漫衣袂飘飘,崔斯坦潇洒自如,配合得堪称完美。我们在下面看得心旷神怡,银翘更是几乎醉了。就连亦然,眉目间好像也少了锋芒,柔和了许多。美好的人和事,可以征服所有人。

之后一切都很顺利。我们就好像阿漫承诺的那样,尽情地玩闹,直到每个人都精疲力竭。结束后,崔斯坦送弯弯,银翘继续作亦然和小粲的护花使者,我和阿漫一起回宿舍。

阿漫洗漱完就累得倒在床上。我泡了杯茶,打开电脑。

阿漫打着哈欠问:“若离你怎么还不睡。”

“你先睡吧,我上会儿网。”

阿漫很快就睡着了。我把灯光尽量调暗。低头看看表:凌晨2点50分。情人节这一天就这么追也追不及地过去了。我看着窗外,在心里轻轻说:“骆岩,情人节快乐!”


情人节之夜(6)

外面一片漆黑,远处是霓虹灯闪烁,看不到丽江那样璀璨的星空。我叹了口气,把视线转回到电脑屏幕上。

早上阿漫醒的时候,我还坐在电脑前面。她惊道:“你不会熬了一个通宵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告诉她:“对不起,我喝了你的咖啡。”

她好奇地探头看电脑屏幕:“你看什么这么兴奋?‘山野’?你还在想那条帖子的事情?”

我点点头,倒在床上,伸了个懒腰,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多疲乏,四肢百骸都酸痛。

“我总觉得很蹊跷。”我说,“我昨晚看了‘山野’五年内的帖子,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

“所有关于户外活动中的意外事故的帖子,都是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上网的。比如05年四名驴友在涉水时被山洪冲走,第二天就有了报道;06年七名登山者在梅里雪山遇到雪崩,也是48小时内就有人发帖,且在一周内不断更新搜救情况;其他不是发生在极端天气或地理条件下的事件,比如中暑、溺水、堕崖等,更是当天就有人发布消息。毕竟互联网最大的特点就是反应迅速。可是这条帖子却不一样。一月二十四日出事,昨天二月十四日,二十天的时间。这说明发帖人根本不是想报道一条新闻,他一定有其他的用意!”

阿漫注意力集中了。她想了想,问:“那么是不是像银翘所说,是他们的竞争对手故意搞坏俱乐部声誉?”

“我昨天也想过,但现在觉得不大像。如果是出于竞争目的的话,就更应该抢时间,因为我们在丽江的时候正好是春节长假,俱乐部和户外店生意最好的时候,帖子贴出来绝对是对‘海拔以上’最直接的打击。而长假过去的第二周到二十天之内,据统计说是旅行最淡的时候,现在发布负面消息已经没有意义,等到下次长假高潮的时候,人们早已经忘记这回事了。”

“那么,就是这个人和骆岩有私怨了,是故意针对他的?”

“也不像。如果针对骆岩,那一定是认识他、很了解他了。弯弯说,骆岩很少上‘山野’论坛,帖子发在这里,他看到的机会很小;而且,发帖的时候骆岩已经去了国外,倒好像是故意不让他看到一样。”我摇了摇头,慢慢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有一种直觉,我觉得着帖子不是针对骆岩,而是针对弯弯的!”

“不会吧,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弯弯的名字啊……”

“你知不知道,伤害一个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伤害他最心爱的人!”

阿漫抽了一口冷气,楞了半天才问:“那你觉得会是什么人呢?”

我指着页面:“我猜不透。但是,你看到没有,这个人的发帖数量是‘1’,也就是说,他注册这个ID,就为了发这个帖子,他一定是故意的!”

阿漫皱起了眉:“唉,被你说得我也觉得这事情越来越奇怪了。”

我看着天花板,继续思索着:“我最好奇的,是发帖人的网名:‘圣罗兰’。”

“怎么呢?”

“心理学说,人在潜意识里都有一种自我身份认可,会不自觉地暴露出来。所以,我们在平时取代号,设密码的时候,绝不会是毫无意义,一定是跟自身有关的,比如密码我们常常会设成自己或身边的人的生日。从这些代号和数字中,可以看出来一个人在关注什么人,什么事。”

“真的呢!”阿漫喊出来,“我刚在一家占星网上注册的用户名就是‘Tristan of Lijiang’,‘丽江的崔斯坦’!”

我扭头看她:“你上占星网干什么,看你们的星座是不是相配?”

阿漫被我识破,吐了吐舌头。

“真是幼稚的小丫头!要知道,没有不相配的星座,只有不相配的人!”

阿漫笑了,我静静喝着咖啡,依然心事重重。

阿漫求我下楼去帮她买早饭。走到一楼门房的时候,看门的阿姨从窗口伸出头:“若离,你有一个包裹!”

我很奇怪,想不出什么人会给我寄包裹。

“昨天白天到的,晚上当班的阿姨大概不知道,没给你。”

我笑笑说没关系。签了名,她递给我,小小的盒子,包装很仔细。看了地址,是从意大利寄过来。我更糊涂了。除了买过意大利歌剧的CD,我再也想不出生活中任何和这个地方有关的联系。

小心地拆开,里面居然是只蓝色丝绒的首饰盒,打开来,我惊呆了。盒子里是一根Tiffany的项链。我轻轻拿起来,银质的链子冰凉软滑,下面吊着个钻石坠子,在阳光下像水珠一样轻盈剔透,正是一颗星星的形状,堪堪垂在我的脉搏处,跟着我的心脏跳动。

昨天寄过来。昨天情人节。

有个男子的声音在我耳边回响:“你知不知道,每一点光,都是一颗星的前世。”

一定是他了。即使他逃到天涯海角,逃到地球的另一端,却始终逃不过回忆。就好像我一样,可以不相对,可以不相见,去无法不相思。

我的眼泪噼啪落下来,打在那颗星星上,闪着心碎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