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之堂化妆品:“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重读穆旦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1:22:41
“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重读穆旦(2011-07-29 03:07:16)转载 标签:

穆旦

诗歌

抗战

野人山之役

西南联大

唐璜

周与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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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 阅读札记

读人物传记,我难得也会读第二遍的,如陈寅恪,如顾准。今年炎夏暑天,我又重读了穆旦传,读得很细,连同他的诗,慢慢品味。

 

读第一遍时有点偶然。大概在五六年前,内子当年的老师,上海戏剧学院一位老先生,托我办一本浙江社出的陈伯良著的《穆旦传》,没买到,便托海宁文联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两本。我自己也留下一本。看了,虽没有别的专业穆旦研究者那么深刻,但对传主的生平经历还是比较全面,读时也感觉很顺畅。

 

但那时也读得粗疏。记住了穆旦当年在长沙临时大学读书的事,却漏忘了长沙临大的文科分校曾办在衡山脚下南岳镇上。去年夏天参加省作协一次活动去广东采风,回来途中我独个儿在衡阳下车,专门去登攀五岳中我还没上去过的最后一岳,就曾在衡山脚下的南岳镇逗留了半天,却忘了当年临大分校的事。使我失去了一次瞻仰这一中国教育史上值得一提的地方的机会,殊觉可惜——这是在这次重读穆旦传时才想起来的。

 

重读穆旦传也是因为我感兴趣于当年西南联大这段历史,再重温这位堪称中国现代伟大诗人和翻译家的。

 

重温穆旦,仍然感触良多——为他特殊的人生经历而唏嘘不已。

 

作为海宁大族查家的后人,穆旦生于天津,毕业于南开中学。那是当时中国最好的中学。后来又考入清华外文系。他因此受到良好的教育,更充分显露了他诗人的才能。抗战军兴,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先是组成长沙临时大学,后随战事的变化,又迁往云南成为西南联大。西迁过程中有244名师生组成步行团,横跨湘黔滇三省,历时68天,行程三千多里,跋涉来到昆明。堪称中国教育史上的长征,其中教师中有闻一多,穆旦则是学生之一。

 

穆旦把这次“长征”作为接触民间学习社会的好机会。他一路上所写的诗也更凝重。同时,行程中又苦学英文,把英语词典背一页,扯一页,到昆明,一本词典竟扯得差不多了。

 

西南联大的学习生活虽然艰苦,却受到了当时最好的教育。穆旦也系统地接受了当时的现代派文学思潮,他的诗进步更上了一层楼。

 

1941年底,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应抗战战事需要,联大学生纷纷报名参加战地服务团译员训练班。此后大批热血学生参军,西南联大竟有八百多名学生从军。包括联大三常委的蒋梦麟、梅贻琦和张伯苓之子都奔赴前线。穆旦当时已毕业,留校在叙水分校作教师,他也义无顾地报国参军,出征缅甸的抗日战场。在那场中外战争史上最惨酷的“野人山之役”,这位24岁的年轻军人——不,是年轻的军人兼诗人,经历了五个月的常人难以想像的苦斗挣扎。在遮天荫日、望不到尽头的原始森林里,一批一批战友倒下,很快被原始森林里的蚁虫吞噬,成为白骨。我们的诗人终算庆幸,最后得以从地狱中生还,来到事先指定的部队集结地印度。

 

受过如此严酷的战争的洗礼和创伤,穆旦仿佛变了一个人,他变得沉默寡言,但爱国的意志却更加深沉而坚定。1945年抗战胜利后,诗人缅怀当年自己亲身经历的那段生死岁月,想起了为国家危亡而牺牲在异国他乡的无数英勇战士。他创作了长诗《森林之歌——记野人山死难的兵士》(后改为《森林之魅——祭胡康河上的白骨》,震惊了当时的诗坛: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剌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林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着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读着这诗,我只觉得心里很沉,很痛,更是深深地感动:“你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我仿佛觉得自己也成了那些战死的远征军战士,头皮在发麻,头上像是也要开出野花来似的。这才是真正的诗!很难想像没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能写得出这种直面战争,直面死亡,歌颂生命与永恒,又如此感人,如此深沉的诗句的。

 

为了那场民族和国家存亡的抗战,我们的诗人弃文从军,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罕见的生死困苦。但令人愤慨的是,正是这段经历,却让他中年以后遭遇了厄运。五十年代,从美国留学后归来,在南开大学教书的穆旦,却因为曾参加过缅甸远征军,曾任过杜聿明部队翻译官的经历,被打成“反动军官”再而“历史反革命”。1959年并经天津中院正式宣判“管制三年”,管制期间,被剥夺了一个普通公民的正当权利。不准教书,不准译著。中断了和亲友的联系,甚至不能去北京探望年迈的母亲。管制期满后,才由“监督劳动”改为“监督使用”,在南开图书馆整理图书抄录卡片等杂务,乃至到文化大革命,更受尽非人的折磨,以至到77年抱恨去世,二年后才得以平反。

 

——没经历过那个荒谬年代的人大概很难想象:这样一个为民族为国家,为抗战而浴血苦战,经过生死考验的爱国志士,怎么就成了反革命?这是什么逻辑?以党派之争来混淆民族生死的大义,就算是“革命”吗?更何况,我们的诗人即使参加远征军,因翻译官身份有个军官的职级,但他却不是国民党员——他是一个纯粹的追求自由思想的诗人。

 

还不止此。还连累到他的夫人周与良。

 

周与良也出身于天津的世家。中国近现代史上曾有“北周南张(謇)”之说。周与良的父亲周叔弢是天津著名的民族资本家。大哥周一良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北大教授。文革期间曾因被领袖“钦点”而参与北大清华“梁效”大批判组,文革后很遭士林诟病,晚年写了一本《毕竟是书生》——想来也的确是误入政治被人利用的书生。我曾读过周一良那位定居在美国的公子周启博的纪念乃父的文章《百般委屈难求全》,对其父作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动之以理,抒之以情;既有文才,又有思想;更以乃父亲之酒杯,浇胸中之块磊——真不愧是名人之后的有识之士。

 

周与良当年是辅仁大学生物系高才生。穆旦和这位世家才女的相识,是得之于既是他的同学好友,又是周与良的另一位哥哥,后来也是著名的翻译家周珏良的介绍。1949年,两人去美国留学,都在芝加哥大学,一个修英国和俄国文学的研究生,一个读植物学哲学博士,就在芝加哥大学结婚。1953年,怀着“祖国和母亲不能选择”的爱国信念的这对年轻夫妻,渴望能为新中国贡献知识,克服重重困难,回到祖国。都落实到南开大学任教。

 

投身新中国教育事业的这对年轻的归国教授,竭尽心力地努力在自己的专业上,以报效祖国。穆旦除了教育之外,又写诗,更日以继夜地翻译大量的英国和俄国的诗歌,拜伦,济慈,普希金,以他的原名查良铮翻译的作品,那优美的译笔,受到广大读者的欢迎,更影响了当代很多作家。王小波曾说过:穆旦翻译的普希金,曾是他最早获得的文学教养。年轻的生物学家周与良,作为当年和李政道、杨振宁、钱存训等留美学者一起甚至可以说是齐名的芝加哥大学女博士,回国后的几十年里,也为南开大学生物系微生物专业的教育和科学培养了一大批人才,作出了显著的贡献。

 

但是,随着穆旦的历史问题越来越升级,周与良也受到牵连,特别是文化大革命中,她本人也被当作“美国特务”而受到批判。

 

——现在的人也一定会奇怪:人家当年放弃在美国优渥的工作和生活条件,毅然回来报效祖国,却又把他们说成“特务”,那是什么世道?那是什么逻辑?

 

你可以这样责问,但无法找到答案。时代的荒谬,让我们对当年加害者的愤慨,竟超过甚至代替了对受害者的同情。

 

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加在这对著名的归国学者的身上,是公开的,可以名正言顺慷慨激昂地批判。但还有隐藏着的看不见的原因,却说不出口:由于穆旦的诗歌成就太大了,遭到某些人的嫉妒。

 

当年刚回国时,穆旦因为和巴金夫人萧珊是西南联大的同学好友,萧珊深知他的才能,就请他翻译大量英国和俄国的诗歌,由巴金主持的平明出版社出版。所以在穆旦回国后的五十年代中期的短短几年里,他翻译了大量的外国诗歌作品和诗歌理论,在当时影响很大。这便成了有些人的心头之嫉。正好借助政治运动,加害于他,使穆旦遭受了二十多年的困厄。

 

但即使这样的困厄,也无法扼杀穆旦对诗歌的执着和热爱。五十年代后漫长的日子里,无穷无尽的批斗,没完没了的“检查书”,“认罪书”,加上经济上的困难,子女下放插队甚至不能求学,重重困难压在我们的诗人和他的妻子身上。就在这种处境中,穆旦仍坚持着自己的诗歌事业。除了写诗,他又译诗。在七十年代,在一直扶持他的好友同学萧珊去世之后,他决心继续翻译因管制而中断的拜伦的长诗《唐璜》,以了却多年的心愿,也是纪念和报答萧珊的友情——那部原版的《唐璜》正是五十年代萧珊送给他,请他翻译的。

 

但因为当时恶劣的政治环境,加上自己腿伤,他怕妻子和子女反对或顾虑,便只能偷偷地译。在克服种种外在的困难,终于把这部长篇巨著译完后,他又瞒着家人,偷偷地寄给出版社。虽然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他这个身份很难出版,但他有信念,一直到死。

 

终于在他去世之后二年的1980年,那部巨著才得以出版——那一年,年轻的我是漏夜排队买到这第一版的《唐璜》,译者是查良铮——当时的我对这个名字还不是很熟悉。

 

而穆旦的家属,在接到出版社通知说有一笔稿费时,还不相信,以为是弄错了——他们的父亲当年把这部书稿邮寄出去,是偷偷的,瞒着他们的……

 

写到这里,我面对这部拜伦的《唐璜》,面对着翻译者“查良铮”三个字,心里和眼眶里都涌上一股热流。打开窗,夏伏时节深夜的热浪也翻滚进来。

 

我的目光又转向那本《穆旦传》的扉页上,那里印着手写体的一首诗,是诗人晚年,也是他最困难的时候写的那首《冬》:

 

 

我爱在淡淡的太阳短命的日子,

临窗把喜爱的工作静静做完,

才到下午四点,便又冷又昏黄

我将用一杯酒灌溉我的心田。

多么快,人生已到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枯草的山坡,死寂的原野,

独自凭吊已埋葬的火热一年,

看着冰冻的小河还在冰下面流,

不知低语着什么,只是听不见。

呵,生命也跳动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冬晚围绕着温暖的炉火,

和两三昔日的好友闲谈,

听着北风吹得门窗沙沙地响

而我们回忆着快乐无忧的往年。

人生的乐趣也在严酷的冬天。

 

我爱在雪花飘飞的不眠之夜,

把已死或尚存的亲人珍念,

当茫茫白雪铺下遗忘的世界,

我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

来温暖人生的这严酷的冬天。

 

 

无限的深沉和无限的悲哀啊,晚年的困厄中的诗人,在严酷的冬天中,仍怀抱着一丝温暖的希望,“愿意感情的热流溢于心间”——但没多久,他却死了,正好60岁,仅仅只有60岁!

 

——此刻在这酷热的夏夜,读着这首《冬》,我再也难抑眼眶中的泪水。

 

                                                                                  2011729日晨三时于杭州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