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母婴店上班工资高吗:绝妙好词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8:26:52

《绝妙好词》诉说了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已经老去的人和事,当他们用婉约的心绪写下十里春风,写下三分明月,写下一庭落花,写下半棹流云,写下两处幽梦,写下满纸凄清的时候,他们就因为这词曲的魅力而鲜活和生动、栩栩如生,像一场意外的相逢,穿越时光,触动心底,似曾相识汩汩流了一地。

《绝妙好词》的魅力,就在于会不期而遇地与我们共鸣,原来我们还能借着词曲找到自己最初的单纯与梦想,原来还可以在这样的时刻回归到触摸灵魂的自我审视里。如果能被泪水清洗过的心重新又干净通透,像雨后的青山,翠微无尘,不管怎样,明天至少会是别样的心情。

绝妙好词 第一部分

诗庄词媚,词更温情和婉约,是直抵人心的拨弄与思量,是留给后人一场华丽而隐秘的心事,也是一串从平平仄仄中走来的天籁之音。说她美,她美如玉人,光彩照人,平和静谧,是食了人间烟火的小家碧玉,永远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可她又是古色古香、温婉典雅的代表,一回首,就是万种风情,绝代风华。

写在前面 | 一场意外的相逢穿越时光

诗词的世界一直是一个梦,一个从历史和人文中衍生出来的不息的梦,隐隐约约,绚丽生华,不可抗拒。

诗庄词媚,词更温情和婉约,是直抵人心的拨弄与思量,是留给后人一场华丽而隐秘的心事,也是一串从平平仄仄中走来的天籁之音。说她美,她美如玉人,光彩照人,平和静谧,是食了人间烟火的小家碧玉,永远不会让人觉得高不可攀。可她又是古色古香、温婉典雅的代表,一回首,就是万种风情,绝代风华。于是黄卷孤窗,有着蛊惑人心的吸引力。那些曾经的过往,那些已经老去的人和事,当他们用婉约的心绪写下十里春风,写下三分明月,写下一庭落花,写下半棹流云,写下两处幽梦,写下满纸凄清的时候,他们就因为这词曲的魅力而鲜活和生动,栩栩如生的诉说,像一场意外的相逢,穿越时光,触动心底,似曾相识汩汩流了一地。大多数时候,我们都是脆弱的孩子,只是必须在这样的尘世里,在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学会坚强和隐忍,学会自我保护,不受伤害。于是日渐冷漠淡然。

可是我们的灵魂依然无处归依,日夜不歇地在不知名的地方游荡,来来去去,不可名状。恍然中,发现自己和词里的人曾经有过同样的梦想,如爱情的决绝、疼痛,如友情的温热、呵手,如飘零的孤独、无助,如故国的绝望、哀楚,如人生的沉浮、虚妄,如故乡的遥远、阑珊。所有的悲喜,都在某一刻被无声地唤起,轻轻一碰,就如落花一样满地残缺,措手不及。

词的魅力,就在于会不期而遇地与我们共鸣,原来我们还能借着词曲找到自己最初的单纯与梦想,原来还可以在这样的时刻回归到触摸灵魂的自我审视里。如果能,被泪水清洗过的心重新又干净通透,像雨后的青山,翠微无尘,不管怎样,明天至少会是别样的心情。

我们在词里找到了慰藉,然后从容地面对这个世界。

人世的悲欢离合,都是在词中凝结成的一曲轻吟,读着她,仿佛看了许多的人生,像流星一样闪亮旋灭,舞尽繁华,重归寂寂。那么,珍惜这美好的时光,珍惜这尘世的一段轮回,走过的路,便是最好的回报。

太多的人在词的技巧上浸淫和研习,甚至有太多的长篇大论喋喋不休,而那些隐藏在词的背后动人的故事,那些已经流失在时光里的情感,却是最值得关注的表达。所以,就在读词的时候,读一读那些被忽略掉了的心事,他们依然是青衫磊落,红袖婉约,还原着古往今来不变的追求和梦想。

因为有梦想有追求,我们的世界才如此美好。

因为有历史上那些美丽的人和词,我们才能口齿噙香,从古绵延到今。

 

 

唐玄宗 | 强用此生拼一爱(1

他是那个掌管社稷、高高在上的唐玄宗。

站在贞观之治的屋脊上,他决心做一个旷世明主,江山是他手里握着的鼓槌,他要敲出一连串让尘世注目的乐曲。是的,他的羯鼓敲得不同凡响,连那个青史留名的乐师李龟年他都不放在眼里,要与之比个高低。书上说他凡是丝管,必造其妙,天才一般的人物。

治理天下不也如此轻车熟路吗?他是个出色的男人,于是一扫武周后期的积弊,励精图治,延续出一个开元盛世;于是巍巍大唐,浩荡江山,长安城里繁华依旧,连杜甫都得拍他马屁说“稻米流脂粟米白,齐纨鲁缟车班班”。

好时光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这个君王慵闲地在书桌前伸了个懒腰,天下臣服,四海清平,一切都像梦境般华丽绮靡,大唐的气象似乎会永远地这样开阔下去,如同大明宫中的宴饮一样无边无涯,从不断绝。

莫负好时光。他虽君临天下,却仍躲不过华年似水,人生太短,容纳不下太多的欢乐。

何况他还有些隐隐的寂寞,再繁丽旖旎的歌舞,再款款罗香的美人,都不过是刻意殷勤,承恩含笑,触及不了心底的柔软与隐秘。

他已是五十六的老人,在骊山的温泉熬着那个漫长的冬天,这里的温暖是他过了中年以后的最爱。毫无征兆的相遇,在他微垂的眼帘里,恍如一声不真实的叹息。

她那时还不是杨贵妃,是杨玉环,是他的儿媳妇,寿王的妃子。她走进骊山的行宫,把这当做一次皇家平常而又普通的谒见,走到了他的跟前。一袭华裙,明艳清澈,却不敢对他正视。

他似乎离她太远,不仅仅是威服四海的帝王,还是她的公公。

他却记住了她,她的光彩肆意地灼伤了他的眼睛。他知道,那是青春的光泽,自己已经永远无法再拥有。

他所宠爱的武惠妃病逝,他的些许寂寞变成了孤独。帝王的孤独,需要女人来填补,除了女人还能有什么呢?友情对于帝王来说,是愚蠢而致命的事,天子如何能让人间的俗情毁坏了形象,只有爱情才不会折损高贵。民间的女子啊,如雾里看花般羡慕着皇家的浪漫。

她又进宫了,他对她的迷恋如海潮一样爆发,青春的诱惑,是男人难以抗拒的刺激。并且,她不仅美得倾国倾城,回眸一笑百媚生,还和他一样精通音律,尤善歌舞,就如知己一般走进了他的内心。他不惜霸占儿子的媳妇、被后人骂为乱伦,也要将她留在自己的身边。

他敲羯鼓,她舞霓裳;她云鬓花颜金步摇,他从此君王不早朝;他和她在华清池中鸳鸯浴水,在碧纱窗前品尝荔枝,在从大明宫到曲江池的阁道里眺望芸芸众生,在烟景清朗的蔷薇夜下持觞对月……这或许就是幸福的极致吧,竟不似人间。

他太投入,放下了九五之尊的身份,像一个痴情绵绵的情郎。她跑回寿王府里看望生病的孩子,他竟然吃醋,甚至发了火,把她气得跑回了娘家;他又离不开她,她不在的日子食不甘味,彻夜难眠,最终低声下气地派人把她接了回来。

都说她是红颜祸水,祸国殃民,葬送了大唐的浩浩江山。可她只是一个小女子,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爱人所给予的宠爱、包容和娇惯,又有什么错呢?就连他要封杨家人人当官,权倾天下,也不是她所要求的,只是他对她的讨好罢了,为什么男人总是喜欢推卸责任,让褒姒和她来承受一切?

 

 

 

 

 

唐玄宗 | 强用此生拼一爱(2

渔阳的颦鼓惊破了霓裳羽衣曲的旋律,边镇的狼烟熏散了翩翩竞飞的百蝶。

那个杂胡小子,往日里痴憨的安禄山,坐领数镇节度使,倾北地钱粮,纠胡汉之众,杀奔长安过来。

边城,相继失守,夙将,倒戈的倒戈,殉国的殉国。

手里的白玉九龙杯终于落在了地上,他的面目凝重而僵硬,习惯的笑容还未散去,国事堪忧的迷雾已经罩上心头。

很快,忧也不必忧,叛军已近长安。

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出长安,走剑门,入四川,回天府避其锋芒,这是不得已的选择。

他只是想不通,自己的煌煌盛世,千秋万代不摇的帝王霸业,何以转瞬便成炉火后的残灰。那个至诚至顺的安禄山,又如何能成天下最大的乱臣贼子?

她与他共乘一车,靠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嘴唇还在不停地翕动着,让人忍不住想去亲吻。他望着她,只想,有朝一日再回长安,一定好好补偿。

车窗外传来了军士的喊杀之声,车驾停下,不能前行。高力士与陈玄礼勒马前去打探,回来后,却都是面如尘土,浑身筛糠。

随驾的军士愤懑,已诛奸贼杨国忠,并且仍不罢休,还要她死,清君侧的呼声高震寰宇。

他不明白,果真需要她一死吗?她只不过是个女人。

大军的意思是红颜祸水,斩草除根。陈玄礼的回答明白而又干脆。

他叫醒身边的她,她的倦容依旧惹人怜爱,叫他怎样说出口。她是何等聪明的女子,眼前的一切,她只需要看上几眼,便明了于心了。必须要一个人死,而且这个人只能是她。

三郎,我知我误你、误国、误天下苍生,他们说得都没有错。

玉环,是我误你,不该让你来我身边,倘你一直在寿王府中,绝不会如今天这般,该有多好。

三郎,命运如同一匹被织好的布,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条条的丝缕,这样的交错,其实是早已注定的,我们躲避不掉。

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

大军继续前行,只有他一个人痴痴地坐在车中,身旁的座位余温尚在。艳阳高升,原野上的朝露很快便了无痕迹。

蜀中十年,水碧山青,都无济于心头的缺,树明花媚,不复旧时之欢。终于,蛟龙回穴,天下重回升平。宫中的一切,都未变模样。他却头已花白,独居偏宫,太上皇的尊贵只是虚名,陪伴他的,只有高力士这忠心的老奴,还有更加忠心的追忆。

红尘里的一切都算了,从此以后,只有长远的清冷寂寞。蓝色天幕下的夜,星垂月涌大江流,玉树琼花作烟罗。此时此刻,清冷房间里的孤独人,只有一杯暖酒才能还他人世的感觉。

真的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从我遇到你的时起我就知道,我只是个平凡的女子,无法承受太多的幸福,有一天我们必定会以悲剧结束。但我从来没有后悔过被你爱上,三郎,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选择走到你的身边,然后在马嵬坡的烟树山岚里离开你。你曾经给过我的爱,足以温暖泉下的冰冷。

 

 

 

 

 

 

煜 | 多情一见误终生 (一)

这是个让女人们又爱又恨的人。

多情多才的皇帝,蕴藉雅致,俊逸不凡,通晓音律,书画精湛,南唐又是那样富庶繁华的所在,李煜占尽了五代时的风流。

就连当时他手下的韩熙载,也是耸动天下视听的神仙般的人物,据说他每次骑马出游,追随围观者集结成群,而他创制的“轻纱帽”,也流行当世,万人效仿。

臣子风流,皇帝一点也不相让,南唐在即将覆灭的历史时光里,焕发着梦幻一般的光彩。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这首《相见欢》,却是李煜亡国后的凄婉之作,端的是千丝万缕的离愁萦绕不去。

这个女子就是小周,夺取了姐姐至爱的小周。

先后被李煜封为后的两位女子,是相差十几岁的姐妹俩,大周十九岁时进宫,多才多艺的美人,既通文史,又善歌舞,还弹得一手好琵琶,虽然她比李煜还大一岁,却三千宠爱于一身。那些幸福的日子,她梳起高高的发髻,插上翘起的首饰,在鬓间簪上美丽的花朵,全心全意地为悦己者荣。

于是她的发型和率先穿起紧身下衣的服饰,为天下女子所效仿。

风雅的君王,妙曼的女子,笙歌夜夜的欢乐,美得让人心碎。然而,就像《大话西游》里紫霞说的一样,她猜中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中故事的结尾。红颜薄命,就在她不足三十岁,正是风韵无边的时候,却忽然病倒了。妹妹小周进了宫里,这个叛逆、热烈又让人怜爱的妹妹,把李煜的情爱彻底地释放了。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在花明月暗的春宵,她与姐姐的丈夫偷偷幽会了,她抵挡不住这个男人的魅力,任君恣意怜。

一边是躺在病床上岌岌可危的姐姐,一边是一见倾心的男人,小周疯狂地享受着自己的青春。她进宫多日后,直到姐姐病危时才去探望大周。大周见到她非常吃惊,问她何时来的宫里。小周不会撒谎,以实相告,大周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从此之后,她一直脸朝着床里面,到死都不再看李煜一眼。

既然爱我,又为何不能给我一份最完整的爱情,让我在死之前都拥有你全部的爱?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何况已是人去楼空,生死两隔。从此,小周成了这个尊贵而华丽的男人的最爱,万千恩宠,巧笑倩兮,在风雨欲来时,爱到了极致。他在花园的群花丛中造了一个小巧精致的亭子,大小仅能容下他和她二人在内,画堂南畔,偎人相颤,厮守得天昏地暗。

然而她的命运却并不比姐姐好多少,幸福来得很迟,上天并没有补偿给她让幸福更久一些,金戈铁马,国破家亡,她只得随着他这个亡国之君去了遥远和陌生的北方,在萧瑟的北风里,过着半是俘虏、半是寓公的生活,经常被召进宫里,侍奉那个曾经和丈夫一样,被人称作帝王的男人。

她和姐姐又有什么错呢?只不过是爱了自己心爱的男人。她抢了姐姐的最爱,到最后却不知道,是不是像姐姐那样,在轰轰烈烈地爱过后,趁着爱情还未淡去彻底地离开,将爱情永远地定格在从前才是真正的幸福。

他对第一个女子爱得并不彻底,等到他遇到更爱的人时,却已没有时间来保护她。他错过两次,造成了两个女子致命的悲剧。

他的相思是真的,真格是剪不断,理还乱。但我宁可不读这样的句子,也希望他不是生在帝王家,只是一个普普通通走入京师的书生,和某个相爱的女子红袖添香地安静一生。

 

煜 | 生在侯门归不得 (二)

换个角度看李煜,他是个可怜的男人。

他没有重振国威的雄心,也没有偏安一隅的实力,缺乏治理国家的政治才能,他有的只是醉心词曲的一身才华,有的只是享受爱情的婉约心境,有的只是书生一般的多情和风流。

但命运却将他推到了皇帝的位置上,让他成了风雨飘摇时的一国之君。就算他有远大的抱负和政治才能又如何?历史没有给他更多的选择,当时的南唐已是千疮百孔,病入膏肓,无力回天。而且北宋也已经强大到足以让小小的南唐胆战心惊,宋太祖赵匡胤又是那样一个雄才大略的政客,睡榻之侧,不容他人安眠。

一切都只不过是注定,无从逃避。

侯门深深,身不由己,他的地位决定了他不能弃之不理,飘零江湖,寄情山水。晚唐时分的杜牧,北方风云变幻,余威不在,他还可以到江南去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去青衫磊落载酒行,踏着二十桥的月色,赢得青楼薄幸之名。但李煜却没有杜牧的福气,如同一朵盛开的花朵,注定要面临凋谢,却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命运安排的结局。

于是终日在歌舞管弦中,在夜夜的烛影摇红里沉浸在温柔乡,醉生梦死,得过且过。关于孙皓降晋和陈叔宝降隋的始末,他在少年时代面对青灯黄卷,悉心读史时就已熟知。他或许知道自己的命运只不过是孙皓和陈叔宝的翻版,就拼命在最后的时光里挥霍着全部的绮丽和浮华。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李煜亡国后的词要比前期写得好,一改柔糜艳情之风,这是不争的事实,让人读得心酸愁苦不已。春深夜雨,清寒晓梦,全部的欢乐,也只是梦里的暂时的回溯,回到当年的无限江山。但这个男人却彻底地失去了对自己命运的掌握,家国不幸诗家幸,代价未免有点太沉重。

很多人都说宋太祖赵匡胤是仁慈之君,与历史上所有的开国之君相比,他没有像刘邦和后来的朱元璋那样滥杀功臣,用曾经和自己一起出生入死的战友的鲜血染红那个华丽的宝座,但他却最终杀了李煜,并且用的是令人死前痛苦不堪的“牵机药”。这种药毒,使人浑身抽搐,手脚蜷在一起,要发作几十次才挣扎死去。这仅仅是因为李煜在自己的词里流露出江南故国的无限怀念,对往事的不堪回首,政治利益第一的宋太祖,就不肯放过李煜,除之而后快。这一件事让我很不喜欢赵匡胤,虽然他后来给子孙们定下了“言者无罪,不杀士人”的规矩,让宋朝的文人们拥有了一段历史上最宽松最有地位的岁月,但李煜的死,却使我永远无法原谅他。

和李煜相比,他是一个成功的政治家,站在人生的巅峰,意气飞扬,君临天下,但他却不能饶恕一个完全没有了任何威胁的词人,只为巩固那点几乎已经无所不能的权力。他的光彩,是在他登上皇位的那一刻起。而李煜的悲剧,也正是生在了帝王之家。

 

 

 

 

 

 

 

 

 

 

殊 | 东风昨夜回梁苑

如果选丈夫,晏殊无疑是个非常理想的人选。

他一生富贵,锦衣玉食,过着常人难以期冀的优游生活;他风流蕴藉,情怀悠闲,花前月下温润秀洁;他工于词曲,语言婉丽,音韵和谐,为当时词坛耆宿;他品格高尚,是谦谦公子的代表,流传下不少佳话,提拔后进不遗余力,范仲淹、欧阳修等人都出自于他的门下;他多情细腻,柔情绵长,爱情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部分,那份爱的心事缓缓流淌于笔端。

这样的男子,恐怕是很多女人心中的梦想。

就像网络上有人评选金庸笔下最适合做丈夫的女人是谁,评选的结果不是侠之大者的郭靖,他太正直太严肃了,少了许多的风情,非黄蓉或赵敏那样的女子,可能很快就会厌倦;也不是痴情绝世的杨过,他过于反叛不羁,不理俗世,虽热情如火,却太个性张扬,只适合做情人;不是逍遥自在、随心所欲的令狐冲,不是随和得甚至有点懦弱的张无忌……而是黄药师。

黄药师武功盖世,多才多艺,品位高雅,狂傲不羁,有着桃花岛这样的世外桃源,衣食无忧,更难能可贵的是,他有着对妻子的痴情和忠诚,一直孤独到老。

只不过晏殊比黄药师更温和更人间烟火而已。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闲情逸致的生活,春花寥落的寂寞时光,人生就像一场梦那样匆忙和短暂,这一切留给晏殊的,都是些无奈和伤感的回味。也曾经高朋满座,推杯换盏,在酒筵歌席中陪君醉笑,不诉离伤;也曾经花飞满径,晚风徐来,在佳人的盈盈一舞中消魂入骨;也曾经闲阶独倚,梧桐秋暮,在酒意阑珊后忽然想起某个女子,她此时应是晚来妆懒,小屏闲放吧。

浮生有限,离别可哀,真的是太匆匆。

于是这个华丽的男人说人生短暂得就像清晨的露珠一样,经不起日光照耀。而离别又太漫长,落花风雨,总是催生着形影不离的伤感。生命就是一场欢宴,开始很美,结束很快,如果你坐在我的面前,请让我们偎依着打发掉寂寞。

因此,千万不要指望这个男人痴情,他不会像杨过那样,山川一寂十六载,将生命最好的时光选择了等待小龙女归来。他也不会像林逋那样终身不娶,相伴梅花,守候着一份明知道永远不会再来的爱情。他只会及时行乐,怜取眼前人,要的是实实在在握在手中的激情。

这个世间总是有着太多的不完美,不要太苛求吧。想象着千年前某个自在飞花轻似梦的日子里,他慵懒地举着酒杯轻轻低语,那个偶来花下立的女子,该是怎样地醉过他的心呢?

 

 

 

 

 

 

 

 

 

 

 

 

 

 

永 | 伤情却在逢君后 (一)

他褪色的青衫里掩藏着不可思议的魔法,足以颠倒众生。

他给人一种蛊惑般的不真实之感,怕灯火散尽,笙歌去矣,剩下的只是人去楼空。

他是柳永,千古惟一的柳永。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浓得化不开的离情别绪,像温热的瓷器,倔强,轻脆,让人心疼得只怕一松手,就会支离破碎。

他是个罪人,不仅写下了《望海潮》,让觊觎江南的完颜亮更加觊觎,更用多情细腻的笔触,让痴情的女子更加痴情。

他是风流多情的才子,傲视浮云,孤身羁旅。他可以抛弃浮名,流连市井,却在骨子里无法割舍一点点短暂的温情,哪怕只是青楼女子的盈盈一笑。

于是他宁愿醉在这里,任女子修长的手指端着醒酒的茶盏走到他的床前,他只笑,望着女子笑。这笑,却让女子疼痛般的怜惜。

他酒醒了,她却醉了。

女人的母性和义无反顾的爱,在他如三月细雨的词调里,丢盔弃甲般的涌动喷薄。当她在别人的欢笑里吟唱他的词时,心里是他长安上马,或是灞桥登舟的身影,唱得泪湿梨花。那些男子笑,夸她唱得动情,笑得肆无忌惮。

那笑,又怎及柳永落魄一笑的万分之一让人迷醉?

倦眼孤舟新阅历,低鬓残霜旧人家。她知道注定留不住他。

他是每个人梦里的千种相思千种恨,更残灯弱,萧斋睡了,忽记笙歌隐隐;他是山水间的沈郎清瘦不胜衣,秋风孤旅,危驿醉后,恍然旧事依依。

他行行复行行,偶然一回眸,身外正是杨柳岸的晓风残月,最是断人肠的凄冷和相思。于是他说自己青衫憔悴任谁恤,端的是良辰好景虚设。但他不知道,他是个让人心疼的男人,他的落拓和才情,宿命般的让她有千种风情,却无人可语。

当时他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却不曾想到,这给了她让全部的爱情如花绽放的机会。如果他是榜上题名的才子,是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她只会像看那些寻欢作乐的男子一样,在伪装的浅笑里心门紧掩,相思生苔;如果他是高不可攀的王侯,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富贵荣华,她只会让他是来来去去的过客,春梦了无痕,不留下一丝涟漪。但他只是个衣带渐宽的书生,落拓不羁却又才华横溢,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文期酒会,忽然变得让他触手可及,食了人间烟火。

甚至她可以暂时让他留在身边。

拼一爱吧,将来的分分离离那又如何?就算是断鸿声里,立尽斜阳,也终是爱到了极致,而手中此时的幸福却是恣意和疯狂的。

于是她醉颜微酡,款款凝笑,或小斋明瑟,张灯围坐,与他飞殇醉月;或行云流水,长袖善舞,博他粲然一笑;或殷勤探问,香鬓厮磨,与他泪约三生。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幸福如沙漏,毫不吝啬地流着,于是她把每天当做诀别来过,绝望的爱里,却不曾有丝毫的保留。

他终于要走了。

他和她执手凝咽,她想他也是爱过的,这就够了。当年他笑自己,且任依红偎翠,唱尽风流事,现在才明白,原来他一直都是在逃避孤独与凄凉,在她脉脉的温情里心安理得地支开寂寞,醉心词曲。或许说,她的爱成全了他的才情,不仅仅是给他稿费,还给他了一段闲情逸致的岁月。

只是他留给她的,却是一生无法抵挡的离愁和追忆。

多年以后他会懂得,他惟一的资本只是他的落拓和才华,让她痴迷沉醉,虽胜过了人间无数,但最后,惟有长亭短亭依旧。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老的是人,却不是曾经的爱情。

永 | 杯酒为君温此夜 (二)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以前读这首词的时候,还不觉得有什么,认为它没有柳永另外的两首作品的《雨霖铃》和《鹤冲天》好。后来朋友失恋了,拿他写的诗给我看,“别来清瘦入长安,我与春愁两不干。”

我恍然明白,男人细腻的悲伤,是刻在桦树上的痕迹,岁月流走了,粗糙的掩饰下,好似已经遗忘,不经意间一触摸,依然疼得枝叶摇曳。

当年一个灯火初上的黄昏,千家万户,花飞絮落,柳永就这样走进了汴京城的管弦声里。缘分是一只别人家的小狗,总是在最意想不到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在微度的罗香风里,在这个白衣轻装的少年眼里,她盈盈浅笑,宛若仙人。

多年后同样是一个黄昏,草色山光,小楼独凭,暮色像侵染的水墨,无声地铺天盖地而来。铺天盖地的,还有京师的往事,年少轻狂,佳人笙歌,近得似乎只是隔着一个夜晚。溶在酒杯里的,还有疲倦的身影,他想,或是拼了一醉,忧伤就该远远地遁去。

京师虽好,终是别人的喧闹,与自己毫不相干;相思虽苦,却是默默地如影随形,倏忽而来。这种难过,容不得举手遮挡一下,让人措手不及。

忧郁的男人好似是一株树,沉默,隐忍,那些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的漂泊,那些像邮票一样在来来去去的疲惫中度过的寂寞日子,不动声色地做了一圈圈不为人知的年轮,任枝叶繁茂,外表丝毫看不出端倪。偶然一阵风,一场雨,烟平林杪的时候,这树才明白,原来自己并不像想象中的那样伟岸和坚强。

远方的闺房里,温灯如豆,眉语琴心,低头无言。这扇窗,是他梦里最深的呓语,是千百次醉乡的回归,如前生今世般的宿命,一场相思,躲不过当年的庭院回廊,池沼栏杆。

看着电脑上的“我与春愁两不干”,这样的掩饰,却使“别来清瘦”更无依和无助,有着和“衣带渐宽”同样的倔强与无奈。如果相思能忘,一切都是过眼繁华,渐行渐远,最后终于“读到当时已不惊”。但那些像流水一样干净的往事,总是百折不回地扑面而来,岂是一杯酒所能抵挡的?更何况是多情而敏感的柳永,有着那样一颗细腻的文心,在流落的尘世间,在喧哗纷纷的市井里,在目之所及的人来人往中,伤情处,最怕的偏是黄昏侵客馆,门闭无声,烟絮满天。

有的人失意,转求于山水,有的人失意,转求于文赋,惟一有柳永,一生都在市井中颠沛流离,尽醉买笑。不是柳永贪恋繁华,是这个男人太细腻太寂寞,如果身边是空空的山风溪月,他怕自己受不了相思的折磨,说不定会潸然泪下。

假如可以选择的话,我宁可做他梦牵魂绕的女子,也不做他身边的红颜,因为这辈子能被一个男子这样细腻地思念着,沉寂亦是繁华。

绝妙好词 第二部分

这个女子是一名官伎,也就是官方召集的专门用于官僚之间宴会应酬的歌伎,逢场作戏是可以的,但官员不能与之发生亲密关系。但欧阳修不管这些,依然潇洒自我,无拘无束。甚至在钱惟演面前,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和这个官伎的倾心爱慕。

 

欧阳修 | 老来健忘惟相思 (一)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以前总觉得欧阳修是个古板严肃的老头子,虽然也不乏山亭寻醉的闲趣,但他的苦闷和失意,似乎是他的主旋律。一个过于严肃的男人,将主要的精力都放在事业上,就算是名垂千古,但却不一定让人觉得可爱。

读了欧阳修的词才知道,这个人也有着细腻婉转的心思,也有着为博红颜一笑的腼腆和真挚。

爱情如风掠过,原来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是刻骨铭心绵远流长的。

翻开欧阳修的词集,几乎全都是写离情别绪和相思成灾的句子,凄凄婉婉扑面而来。我想,在欧阳修的生命里,肯定也有过泪湿春衫的女子,拨弄着他的心弦。

年轻时候的欧阳修风流洒脱,不拘小节,张扬性情,经常流连于花街柳巷,千金卖酒,翠袖满怀。曾经有一次,官场中的文人举行聚会,大家都到齐了,包括当时欧阳修的上司钱惟演也在其中,但欧阳修却姗姗来迟,随他一起前来的,还有一名婀娜多姿的女子。

这个女子是一名官伎,也就是官方召集的专门用于官僚之间宴会应酬的歌伎,逢场作戏是可以的,但官员不能与之发生亲密关系。但欧阳修不管这些,依然潇洒自我,无拘无束。甚至在钱惟演面前,也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和这个官伎的倾心爱慕。

性情的男人,最容易获得女子的芳心,我想那名风尘中的女子,此刻心里应该是满满的幸福吧。

钱惟演故意为难那名女子,说,你们既然迟到了,就得受罚,如果你能得到一首欧阳修新填的词,我不仅不罚你,还送给你一枚金钗。

女子求助似的望着欧阳修,欧阳修当然不会让佳人失望,当即吟道: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升……

就是这样一个深解风情而又富有才华的男子,如果没有爱情的点缀,就好像明珠没有丝绦一样,太让人缺憾了。我宁愿相信,“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是欧阳修自己青春的回忆,而不只是作品中臆造出来的情景。

只是如今,我们惟独记得欧阳修的文名,和他对苏轼等后辈不遗余力的提携这样的佳话,而那个元夜月灯下的女子,却在时间的河流中永远地消失,再也看不见了,连背影都没有给我们留下。

晚年的欧阳修自号“六一居士”, 曰:吾《集古录》一千卷,藏书一万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吾老于其间,是为六一。一世的繁华如今寂寂如昨,过眼烟云,那些曾经爱过自己和自己爱过的女子,轻轻地在心头留下了一抹倩影,当他用琴棋书酒来度过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时,一定会想起她们,一定会被相思浸染得空灵柔软,一如当年她们在他的词里那般,“落花浮水树临池。年前心眼期。见来无事去还思。而今花又飞”,义无反顾地思念着。

老来多健忘,惟不忘相思。他恐怕也会这样嘲笑自己。

欧阳修 | 相思入骨倚门前 (二)(1

一直爱极了《蝶恋花》这个词牌,四五七字的句式,错落有致,又是仄韵,读起来似乎自己也受了韵致的侵染,变得古典清雅了。而欧阳修的一首《蝶恋花》,更是读得心事如海。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欧阳修的词里,多的是相思的女子,她们或是微蹙秀眉倚靠在门边任凉风肆意,或是呵手梅妆,在空空的深闺里低头无言,忧恨暗生。但和柳永词里的女子不同的是,柳永的词里多是些风尘里的青楼红袖,而欧阳修的笔下,女主人多为侯门贵妇,在深深的庭院中寂寞而多情地生活着。

她们是高贵、典雅、含蓄的,充满了新睡梳妆的慵懒之美,颦眉斜倚栏的寂寞之姿。她们不会像青楼女子那样任情恣意,没有惊世骇俗的义无反顾,只会像开在幽暗处的花朵,静静地在等待里开放,又在等待里凋落。就连宫女、征人妻、采莲女等等,也都格外典雅委婉,是那种最静谧的美人。

是的,她们都在等待,等待是一生最初的苍老。

等待一段分隔两地的相思,等待一个远行在外的游子,等待一句海枯石烂的誓词,等待一份不知何时才能兑现的厮守终老的诺言。这些女子们,生活的全部重心就在于爱情,生命的亮点只在于那个曾经深爱如今却已远离的男子。她们都是坚贞、专一、痴情而又执著的。

当爱人走后,相思与离愁成了惟一的陪伴,每日里只有落泪凝眸,无尽守候。罗衫衣袖,有泪痕斑斑,那都是相思相恋之泪,都是为那远行的人而流。妆容已残也无心打理,鸳被还留着那日的余香。手执着金樽酒,酒未入喉,人已然先醉,整日恹恹无力,这病也是因那人的远离而起。相思就像长江之水,不远迢迢伴你而行,又如那江水不知从何处来,更不知道到哪儿才会中断。欲将此情付与红笺,这心里无际无涯的情思如何能够写尽?

只是这样的相思在如今的社会里不知道还留存了多少,很少有人再用书信寄托相思,很少有人在望眼欲穿后,因那人的不期归来而惊喜异常,手机网络哪还容得下“瘦觉玉肌罗带缓”的相思?即便有爱深如此,越来越先进的社会可以使对方随时听到牵挂的声音,见到深爱的人。无论身在何方,拨一个电话告诉对方回家的时间,然后像排练好的电影,一切平淡无奇,没有任何意外。

太容易相见,所以相思也就变得有些做作和无聊,所以珍惜的心思也就少了几分,所以欧阳修永远不会再有。

读着欧阳修的词,心里有些隐隐的忧伤。

更无柳絮因风起——司马光

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可能爱是这个尘世间最丰富的灵感源泉吧,那些来来去去的人,那些寂寞的或洒脱的墨客,爱对于他们来说是文字的天堂。

岁月沧桑,山海变迁,不变的是人们对爱的追寻,对爱的迷惑。爱是什么,谁又能真正说清呢?是生死相许,不离不弃吗?是念念不忘,此心惟系吗?还是在茫茫的人海中相见不如怀念?

司马光,这个王安石一生最大的政治对手,这个在我印象里老学究一样的人物,竟然对爱有着如此深刻的理解。穿过历史的迷雾,因为这首词,也让我触摸到了他真实的温度,有些隐隐的感动。

欧阳修 | 相思入骨倚门前 (二)(2

司马光是忠臣,是直言敢谏、铮铮铁骨的正人君子。仁宗得病之初,皇位继承人还没确定下来,因为怕提起继位的事会触犯正在病中的皇上的忌讳,群巨都缄口不言。司马光此前在并州任通判时就三次上奏提及此事,这次又当面跟仁宗说起,仁宗没有批评他,但还是迟迟不下诏书。司马光又一次上书说:一定有小人说陛下正当壮年,何必马上做这种不吉利的事,那些小人们都没远见,只想在匆忙的时候,拥立一个和他们关系好的王子当继承人。仁宗看后大为感动,不久就立英宗为皇子。

他博古通今,通晓音乐、律历、天文、数学,而对经学和史学的研究尤其用心,更是《资治通鉴》一书的编著者,他的才学在这部彪炳千秋的史书中闪现得淋漓尽致。

他一生从不说谎话,俯仰天地无愧于心,百姓全部敬仰信服他,陕州、洛阳一带的百姓被他的德行所感化,一做错事,就说:“司马君实会不知道吗?”他清廉简朴,不喜华靡,妻子死后,他还是把自己的一块地典当出去,才草草办了丧事。

就连他的政敌也对他心折不已,王安石钦佩他的品德,愿意与他为邻;蔡京主政时,将其与三百零九名朝臣列入“元祐奸党”,并要在朝堂和各州郡立“奸党碑”。但是在立碑时,石匠却对蔡京说:“小人是愚民,不知道立碑的意图,但司马相公海内都称道他为人正直,现在却要列入奸党,小人不忍心做。”蔡京也叹服其品德,终于作罢,将他排除在奸人之外。

这一切,只不过都是他男人立世的一面。历史往往如此,不是将一个人看做有血有肉的人生体验,而只是历史车轮中的一个零件。那些魏晋名士,风流不仕,醉卧山林,可有些人却说他们活得没有价值,对历史、对国家没有功绩。凭什么一定要他们对某一方面有功绩呢?他们使自己的人生过得精彩,这还不足够吗?

其实在历史厚重而狭窄的目光之外,司马光隐秘的内心世界里,还有婉约的一面吧,对于颠倒众生的爱,理解得深得三昧。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微妙的爱情,让人欲言又止,越是在乎,越是思念,越是患得患失,因为不知道怎么把握,可以装得毫不在意。纳兰说“人生若只如初见”,相遇就像是一次旅行,从一开始出发就知道注定要到达终点,不管你是多么不情愿这个时刻的到来,离别是我们都能预知的电影尾字幕。那么争如不见吧,在茫茫的人海中从不与你擦肩而过,要么让我能一辈子拥有你,要么,我们永不相见。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这是司马光另外的一句诗,没有柳絮无端地飞舞,司马光的内心里也不会无端地细腻和伤感,虽然已经无法确知他爱过谁,被谁爱过,但在他的生命里,也必定被爱渲染得犹如柔软的三月春草。

 

 

 

 

 

 

 

 

 

 

 

 

 

 

 

 

 

 

 

 

 

 

轼 | 人生有味是清欢 (一)

他是最旷达纯白的男子,绝无机心,眼见天下无一个不是好人,用他自己的话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屠夫乞儿。俯仰天地,问心无愧,因为灵魂如此干净,才可以逍遥尘世,随遇而安。

入了宦海,他的清澈和正直终是不能被那些营营的政客所容忍。他不是不懂得为官之道,只是把争名逐利看得太透,太淡然,也就不会被欲望牵制,说些言不由衷的话。

变法的风云来回变幻,王安石和司马光这对政敌互不相让,大有不共戴天的架势。他既同司马光的交情深厚,又和王安石有同门之谊,却丝毫没有因为私人感情去掩盖自己的真实观点。王安石的新党得势,他反对王安石变法中某些过激的行为,接连给宋神宗上书。司马光以为他是站在自己旧党的阵营,想去拉拢他,不料他竟然说司马光一味遵循守旧更是误国,气得司马光拂袖而去。

他有着悲天悯人的情怀,却两头都得罪了。王安石和司马光固然都是君子,但他们的党人却不乏小人,将他诬告。厌倦了朝廷的党争,他也想到外地去牵黄擎苍,一蓑烟雨,于是流落地方,四处飘零。

但他豁达从容,绝不会将自己锁在愁苦绝望的牢笼里无法自拔,江湖泛舟,山水留踪,持酒对月,田圃亲耕,坚韧而又超脱。不仅如此,每到一个地方,总是不遗余力地为当地百姓做事,杭州、徐州、黄州、惠州、琼州,莫不如此。乌台诗案一事,他在湖州任上被捕,押出湖州时,百姓夹道相送,失声痛哭。琼州海角,他在化外之地兴办教育,终于使海南有了举子进京。

他又是诗词、文赋、书画全能的天才,无一不精,无一不是名动天下。唐有李白,李白与盛唐仿佛是一对鸳侣,是盛唐造就了李白,却也是李白为盛唐增色,固然是锦天绣地,满目俊才,却也离不开李白的诗情勃兴,酒气纵横。但宋也有苏轼,他是宋朝的最赏心悦目的一曲辞章,七分月色,三分流水,信手一挥,就是大宋最风流华丽的影像。怪不得连掌管天下士子进退之权的欧阳修读了他的文章后,竟然喜极汗流,惊为天人。

他不是板着脸孔的夫子,优雅脱俗,幽默温情。他的学生都是名噪一时的大才子,秦观、黄庭坚,随便拿出来一个足以耸动视听。而他反对王安石让后学们必须与自己“同”一的做法,说那样只能导致千人一面,满眼都是白苇黄茅。他要求学生不要在自己后面亦步亦趋,只有显露自己的特色,才能取得大的成就。因此他的门下群芳争艳,各逞奇特。

在师生交往过程中,他从来不端架子,时常与学生们开玩笑。有一次他调侃黄庭坚说:你的草书怎么那样花哨,就像树枝上挂着一串串蛇似的。

黄庭坚反唇相讥:先生啊,我看您的正楷,写得扁扁的,与石头下压着的癞蛤蟆没有什么区别。

他毫不介意,哈哈大笑。

有时候他又童心未泯,甚至像一个调皮的孩子。他会把鞋子放在江边,写上“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然后就跑去喝个烂醉,把负责监管他的黄州太守吓得屁滚尿流;他可以无视国家抡才大典,在考试卷子里编造一段有关圣人尧的典故,唬得考官都要放下师道尊严,偷偷跑去请教他这话出自哪里。

看他的《东坡志林》,里面孩子气的笔调记载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新鲜事儿。“今日与数客饮酒而纯臣适至。秋热未已而酒白色,此何等酒也?入腹无脏,任见大王。既与纯臣饮,无以依,西邻耕牛适病足,乃以为肉。饮既醉,遂从东坡之东,直出春草亭而归。时已三更矣。”

喝私酒,杀耕牛,在城门已关闭之后,乃醉醺醺爬过城墙而回,这种类似恶作剧一样的把戏被他正襟危坐地写进了书里,仿佛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真的就像孩子。

有趣,但不轻浮;动心,却不惊心。这样的男子,只能慢慢体会他的精粹。

六十六年的岁月里,波澜重重,几起几落,他却始终未曾因而颓唐丧志,始终保有着那颗温柔细腻的文心。

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生有味是清欢。

人生有味是轻欢。也只有他这样,在尘世的风风雨雨后,依然还有着通透和包容,依然还有着信任与清澈,才能懂得平淡是生命中最深的味道,才能回到自我,了无遗憾。他终是以超越的情感来观照艰维生活的态度,体味到了生命的本体,达到了士大夫在人格修养上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而这种境界,在整个历史上能够达到的人寥寥无几。

我回过头看我走过的一生,心很静,一切也都无所谓了。

轼 | 春风回首已死别 (二)

青峰碧水,晓风和月,眉山的灵气孕育了他这样的才子,不经意间,他已是名动四方的俊杰。

她是书香世家的女子,王弗,识文断字,敏而好静,博闻强记。春闺十六年,就像指尖的幽香一样不为人知地流淌而去。

她的父亲要为眉山的一处清池取名,请来了当地的诸多读书士子,虽是取名,却也有为她选一个意中人的小小私心。他不负众望,一挥手,纸上就留下了“唤鱼池”三个潇洒的大字。

她羞涩地做了他的妻子,仙山清池,佳人才子,这个美丽的故事为本来就美丽的眉山增色不少,让壁上的清泉至今低语不止。

他原本不知她也是满腹锦绣文章的,他读书的时候,她就在旁边安安静静地做着女工相陪,他有遗忘的地方,她抿嘴一笑,轻轻提醒。他倍感好奇,又拿书中的其他问题问她,她都对答如流,出口不凡。她看着他吃惊发呆的样子暗自偷笑,心里却是满满的得意和幸福。

他是书生情状,与人无亲疏,辄输写肺腑,眼里的天下众生都是好人,动不动就肆意言语,一吐为快。她是安静谨慎、秀外慧中的女子,怕他误交小人,每每在他与访客交谈时躲在屏风后面细听,客人走后,向他说出自己对客人性情为人的分析,无不言中,软语相劝。那是宋朝,如何轮得到一个女子幕后听言干涉男人的生活?可他听了傻笑,一点不以为忤,反而幸福得有点飘然。

她是他的贤内助,帮他躲避着尘世的险恶与嘈杂。

她陪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任官的地方,一路风尘,满窗灯火,要和他生死相随。有了她,他的心里必是充盈得实实的吧,安静圆满的幸福,再容纳不下别人的影子。他是名满天下的潇洒才子,是无数窗阁绮梦里的心动和仰慕,自然少不了常有慧眼识人的女子示好。他在水光潋滟的西湖宴饮,山色空濛,十里荷香,一条小舟载着一名淡妆的女子来到他的船前,执意要为他弹奏一曲,因为他是这女子梦里的知音,宁可被人骂作不守妇道,也要见他一面,了却心愿。

惠州偶旅,另有一名少女不肯嫁人,终日徘徊在他的窗外听他吟诗作赋,他不能接受她的爱慕,于是选择匆匆离开。数年后他故地重游,少女已经化为了尘土。

他不是无情,是他心里已经有了她,这已经足够。一直觉得一个人一辈子可以先后爱不同的人,但在同一时间,却无法将爱情分成几部分。他定是如此吧,这些女子于他,也只是生命里的插曲,正如春风柳絮一般,轻盈无声,穿檐过户,却始终落不进画堂。

人生将会遇到很多的人,很多的事,都只是一路走来的风景罢了,无须挽留,无须刻意。生命是终将荒芜的渡口,连我们自己也都是过客。

他满足于和她的厮守,外面的秋波芳鬓,都是无干。但他无法预料到,他连她也留不住。

二十六岁那年,她因病亡故。

太措手不及,他一下子失去了内心的依靠。

可他不像某些男子,大悲大恸得惊天动地,还没来得及痛定思痛,就匆匆写起了祭文悼词,思如泉涌。老子说,大音希声,他沉默着,无声的寂寞里,无法想象该是多么深邃的哀悼和悲痛。他是沉浸在诗词里的天才,信手拈来,字字珠玑,此时却不肯再写一诗一词,甚至在策试中向皇帝提出允许他在策试中不作诗赋的离奇恳求。

或许,他太悲伤,所有的诗词都无法表达他的心绪,只好暂弃文笔,宁可用自己的仕途来做赌注,也不愿让九泉之下的她感到一丝一毫的敷衍。不得不说大宋的天子是最有人情味的,英宗皇帝知道了他正处在丧偶的绝望里,不仅没有减轻对他的赏识,还答应了他史无前例的请求,允许他不作诗文,只试二论,并且列为优等。也难怪,他对英宗的感激,对英宗高皇后的拥戴,都是那么的发自内心。

他亲手在他的坟前种植了万株松苗,没有眼泪,就是怕她在泉下寂寞,那些绿色,不知道可不可以让她感到一些温暖的安慰。

四年后,他娶了她的堂妹,王闰之,这是她的遗愿,是她在这个世界上为他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是不善理家的书生,孩子又年幼无依,她会心疼他失去了她的无助日子,堂妹又是那样贤淑达理,忠贞温顺,并且对他自幼敬慕,一定会全心全意地去照顾他。

她是那样聪慧的女子,一切如她所料,也只有堂妹这样的女子,才能义无反顾、毫不委屈地全心爱他,才能容忍他的狂放豪纵,给他更多的自由,才能容得他将自幼生在青楼的女子王朝云收在身边,并与之终生和睦相处;一切如她所料,堂妹与他不离不弃,在宦海沉浮里同甘共苦,陪着他走过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五年的光阴;一切如她所料,他也渐渐爱上她的堂妹,夫妻情深,风雨相伴。

只是他的心里,永远留着她的位置,任何人都不能替代。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想必他经常会在梦里与她相聚,轩窗梳洗,执手相顾,醒来的时候,却是数声更漏,一窗树影,凄凉得就像这客里的日暮忽飞雪。隐忍了十年,压抑了十年,苦苦积攒了十年,他的悲怆终于在笔下喷薄而出,深情幽隔,红尘难遇,就算是倾尽一生用来追忆,终是不能再与之偕老。他不是生前辜负,死后说相思,显弄自己的才华,用锦绣文字把自己包裹得华丽颓唐。他的爱,深重,纯粹,足以穿越时间的障碍在灵魂上刻下深深的痕迹。

十年前他在她坟前亲手种下的松苗,已是一片短松,绿意盎然,宛如她当年的衣袖。

轼 | 妾心皎洁如明月 (三)

她是王弗的堂妹,她是王闰之,当年她看着堂姐出嫁时,还是青涩而懵懂的孩子,一番荏苒的时光过后,她忽然非常羡慕堂姐。

因为堂姐嫁给的是苏轼。

他是一个那样叫她动心的男子,不是因为他的名满天下,春风得意,而是他生来就是一个让女人着迷的人,潇洒不羁,文采非凡,旷达豪纵,正直干净,叫人不可抵挡地倾慕,却又充满了孩子气,偶然会像一个顽童一般,叫人也不可抵挡地怜爱。

和他在一起,必定是十分快乐的,堂姐不正是如此吗?她慢慢长大,已经有足够的理由来收藏自己的心事。她一定是没读过“春心莫共花争发”的诗句,在春天的暮来花落里,有些淡淡的惆怅和寂寞。但就算是读过又怎么样?她少女最纯洁而固执的情怀,不可抑制地心系于他。

只是相思秋复春。他是堂姐的最爱,她也只能将心事暗结,再深切再依依,不过是换得闺中无语,宝奁生尘罢了。她从来没有奢望过能像堂姐那样厮守在他的身边,偶然念及,仍是躲不过深深的自责和惶恐。

堂姐是那样聪慧灵秀的女人,将她的心事看得一览无余,开玩笑似的问她,愿不愿意将来嫁给他呢?她羞涩地躲入房里,脸上热热的像被风扑着了一样。但她知道,那不是因为风。

她想,和堂姐在一起他一定是幸福的,如果他能永远这样幸福下去,真的就足够了,他是她梦里的男子,却是不会是身边的牵手。

可是堂姐忽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她在堂姐的床前黯然落泪,说不清楚是对堂姐的担心,是替他难过,还是看着这世上她最熟悉的完满幸福将要支离破碎而莫名地感伤,好似一个孩子丢失了最心爱的玩具。

堂姐却要她嫁给他,说这是最后的心愿。

妹妹,这个尘世的很多东西他都不懂,冷漠,流言、炫耀,利用,阴谋,我很担心他以后的路。答应我,你是我可以相信的人,你会好好照顾他,还有他的孩子。

她又怎么能拒绝呢?她又怎么会感到丝毫的委屈和勉强?她甚至只担心他会不接受她吧,他已经难过得渐渐沉默,那种疼痛的姿势,那种深入骨髓的忧伤,仿佛是弥漫的花粉,在空气之中传染给了她,让她想陪着他夜夜流泪。

她告诉自己应该变得坚强,她感觉到,他不再只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远远的路人,一个偶尔在她的门前经过,喝掉她捧在碗里的水,然后再次启程的过客,而是骨子里与她有着前世一般紧密联系的男子,那种眷恋犹如血一般温热和浓稠。

他为堂姐守丧,她一直在等待。

三年后,她终于做了他的妻子,一如自己梦里的所愿。

可他的命运开始变得多舛悲怆,转蓬久寄惯生涯,他在那些转来转去的路途中,那些不为人知的疲惫里,隐秘而执著地想念着前妻的种种,却没有她的影子。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客里他乡,他在词中诉说自己的寂寞。她毫不介意,她是个坚定的女子,相信自己可以一直执著地爱下去,十分耐心和绵长,总有一天会走进他的心里。

她陪着他走过了一遍又一遍的青山白云,风里雨里;她陪着他在艰维的日子里节衣缩食,亲种菜蔬;她让他在包容和理解里疏狂纵情,夜饮东坡;她让他在每每失意伤感的日子回到家后,总有一种暖暖的感动。

他在杭州将一个自幼生在青楼的女孩子收在身边,只有十一岁,王朝云。她豁达而又同情地真心待她,与她和睦相处,没有流露丝毫的不满和嫉妒。她想,那不过是个可怜的孩子,就算这个孩子将来会分享他的爱,那也只是以后的事,成全他,仅此而已。

她知道他心里一直还对堂姐念念不忘,十年生死别,依然揪心扯肺,她坦然地接受,不曾抱怨。因为她懂得,有的人的位置,任谁也取代不了,还是不要奢望去占有全部吧,后来人的影像与先人也不要重叠,各有位置才好。

弹指光阴似水流,她陪着他二十五年,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二十五年,可她还是先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在京城悄然病逝。

他在悲痛欲绝中终于明白,原来她是他这么多年来内心深处最坚强的依靠,是手里握着的最真实的幸福,是她用二十五年的时间为他编织的一个漫长的美梦,纯粹而温暖。

我曰归哉,行返丘园。

曾不少许,弃我而先。

孰迎我门,孰馈我田?

已矣奈何!泪尽目乾。

旅殡国门,我少实恩。

惟有同穴,尚蹈此言。

这是他写给她的祭文。他爱过她的堂姐,此后在心里依旧有她不可替代的位置,他终是不能忘情。可他对她的爱也是真挚而明亮的,他可以毫不违心地说,你是我的爱妻。

过去与现在毫不相干,他对每个爱人珍重,彼此之间没有模糊的替代,爱就要爱得这般豁达,九曲柔肠。

死则同穴,是他最深的依恋。来生请继续陪着我走完我们应有的红尘路,没有你在我身边的日子,我会十分的孤单和无助,你所给我的安静和扶持,没有人知道我是多么的怀念。

轼 | 高情已逐晓云空 (四)

她是自幼生在杭州青楼的可怜女子,像是流落在凡间的仙子,红尘万丈,一寸寸都是那样嘈杂冰冷,何况青楼又是最凉薄寡义、最虚情假意的地方。只是她还小,才只有十一岁,还不懂命运的狰狞多诘,仅仅是懵懂得感觉到有些人情冷暖罢了。

不过时间的早晚而已,等待她的将是像蓬草一样任人摆弄的屈辱。

他仿佛和杭州有着前生今世般恍然而又迷离的联系,不仅在杭州留下了至今仍是柳烟晴雨的苏堤春晓,还在那里的青楼将她收留在了身边。他只知道,这将会改变她一生的命运,让她从无助和绝望的深渊里重回人间,还原安静和干净的灵魂。但他和她却都不会想到,他们之间后来竟会相爱得那样缠绵悱恻和心意相通,犹如血肉一样不可分割,再轻微的撕扯,都会引发剧烈而铭心的疼痛。

他教她读书识字,她原本就是灵秀聪颖的女子,浸染了一身墨香,竟然脱俗清丽得让他惊喜。她从那个有着惶恐迷惑的眼神的可怜女孩子,变成了婉约楚楚、诗书自华的女子,变成了他亲手调教出来的款款解语花,往事已经毫无痕迹,她于是嫣然出尘。

他给她取名字叫朝云,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他一定是把她看做是神女一样的女子了,而他不也后来一直以楚襄王自比吗?这在他的诗词里俯首皆拾。

他又怎能不爱她呢?

她是将他看得最透彻通晓,对他理解得最深刻的人。他下了朝回来,饭后扪腹徐行,笑问身边侍女:你们知道我这一肚子装的是什么吗?众人答“都是文章”,他不以为然。她却说:一肚皮不合时宜。

他捧腹大笑。是啊,也只有她,才能明白他不肯同流合污、趋炎附势的坚韧和纯白吧,虽是笑说不合时宜,却是由衷的理解和敬佩。

江潮带月来云外,天籁和琴历耳傍。她是能将琵琶弹得犹如天籁一般的人,窗前明月,樽前落花,他是她一曲琵琶里魂游天外的醉客,就连他的弟子黄庭坚也忍不住写诗说“尽是向来行乐事,每见琵琶忆朝云”。

我官于南今几时,尝尽溪茶与山茗。他是爱茶之人,常因陪人喝酒而身心交瘁,为了减轻醉酒之苦,便要多喝浓茶,甚至专门寻找虎跑泉水、汲取江中清泠的活水煮茶。她在帘外燃起小炉,轻轻倒进瓶中专用的泉水,不一会儿,紫色的沙瓯里色如玉乳,轻涛微翻。然后她轻挽翠袖,稳步红莲,嫣然地将一盅茶香端到他的面前。也难怪素有“米癫”之称的米芾见她献茶后,竟然又痴又醉,愁妒齐生,欲去且流连了。

水连芳草月连云,苦被多情相折挫。她所有的生命时光都是为了能够陪在他的身边,服侍起居,整理诗稿,在那么多流落江湖、四海飘零的辗转日子里,不曾离开他一步。他又因贬黜将要去蛮荒满瘴的岭南,向她谈及此行艰难困顿,不忍她去陪着受苦。她听完眼泪就下来了,生气地说:难道我连给你端水洗手都不配?她执意要跟随着他,不论面对的是繁华还是荒芜。

她一生都没有夫人的名分,直到去世还是他的一个侍妾,那时对侍妾的地位规定极严,如果有谁胆敢将侍妾立为夫人,必受朝廷惩处,即便王公贵胄也不可获免。她没有任何的非分之想,能够相守,就已经是她想要的全部幸福了。

他也对她爱之入骨吧,他是那么一个大而化之的男人,却能和她心意相通,举手投足间都能通晓对方的用意。岭南天气炎热,他亲手为她设计了遮阳帽;他和她的儿子不幸夭折后,她悲痛欲绝,他又接到朝廷的任命前往汝州,他向皇帝上书,要求在常州居住,只是因为她喜欢这里;她得了重病,他用尽解数,为其医治,甚至身为贬臣,却将君臣大礼置于脑后,把过去只有皇上、太皇太后、皇太后生日及朝廷宴乐之际,自己才能写的祝寿“口号”送给她,一心要为她袪病禳福。

命运的暴戾和乖张却不肯成全他们与之偕老的心愿,她终于还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她是他凄凉晚年惟一的红颜知己,他又怎能不心如死灰?太多的生离死别,就连豁达放旷如他,也是承受不住。

西江月 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高情已逐晓云空。他为她写这首被人称作写梅千古第一的《西江月》招魂,离魂远逝,一切皆已成空。当年他写“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的词曲,她唱到这里竟然泪满衣襟,哽咽难继,如今他余生再也不会听这首词曲了。

他将她葬在惠州西湖孤山南麓栖禅寺附近的松林之中,并为她建了“六如亭”。 如梦、如幻、如泡、如影、如露、如电,多像她临终时念着的佛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也如电,应作如是观。

此生如幻,惟一让我觉得真实的,就是我对你的爱。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

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

他说自己不忍心再到惠州西湖漫步,清晰的疼痛,远比模糊而遥远的念想要残忍得多。一语成谶,他又被贬到了海角天涯的琼州,真的就如那孤独的霜月,此后再也没对任何女性有过亲近之望。

留下我的千古诗名真的不是我的本意,赢了那些又如何?我只想把你留在身边,可是你的离去,是我最彻底的失败。

 

 

 

 

 

 

 

 

 

 

 

 

 

 

 

 

 

 

李清照 | 问君何事轻别离 (一)

我不过是偶然来到这个尘世,我也知道,我不过又偶然遇到了你。

我卷起珠帘在西窗读书,窗外的野草长得没心没肺,它们在角落里恣意地绿着,或许到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它们早已经变作泥土。书上有欧阳修和苏轼的词,那些字句已经到了我灵魂的深处,但我还是有些意犹未尽的味道,他们都没有说出我想说的话。

我在这个院子里住过十八年,院子里的青梅树是我亲手种下的,它长得太快了,几年工夫就超过了我的个头,如今已是枝叶阴阴子满枝。它曾很多次听过我的琴声,它不言语,我就当成是它对我的赞美。

父亲的客人都夸我聪颖、可爱,他们还喜欢拿着我的词刻意地恭维,但我不喜欢他们。

我有些隐隐的寂寞。

你来的时候,我和鬟儿正在庭院里看蝴蝶,一抬头,它落在了你的肩上,我想,它肯定是被你的眼睛吸引了。

还有我。

你当时的白衣纤尘不染,笑得沉稳和敦厚。我赶紧拉着鬟儿向内室跑去,当走过青梅树时,我忍不住回了一下头,青梅的味道有些酸涩得撩人。

后来,我就成了你的妻子。

两盏垂着金色流苏的八角薄纱大红宫灯,悬挂在屋子中央,把四壁映成了一片绯红,如同我的脸上。明诚,这是在梦里吗?从今我和你又该有着怎样的生活?我不愿意再写那些词了,我想一心一意地做你的另一半,你生命里的所有必须刻下我的痕迹,我要日日与你相见,日日相见日日新,我们就这样相对到老,少一分少一秒我都不答应。

彝器、书帖、字画占据了你很多的时间,我不怪你,我愿意陪着你,我要进入你沉浸的世界,不再有一丝的隔阂。我甚至愿意当掉的我的首饰,去帮你收集你钟爱的金石。真的,明诚。

你去大学读书,每月朔、望才能请假回来,尽管同在一个汴京城中,但我仍觉得如隔着迢迢云汉,半月一次的相逢,我把它当做一年一度的七夕。

这天是上元节,花市灯如昼的日子,也是你回来的日子。我换上一身男装,头戴绣花儒巾,身着湖色棉袍,足登粉底缎靴,想必也是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吧。走进你的书房,你惊讶而又有礼地起身让座,恭问大名。我忍不住笑,看着你傻傻的样子,你一把把我拉进怀里,说是要惩罚我捉弄你。

你带我穿街过巷,来到相国寺,然后又在流浪艺人的担子上买了些小泥人。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让我第一次走出大门来到人来人往的街上,看着芸芸的众生,再看着身边的你,幸福得铺天盖地。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你将要去山东,我将这首词写在一幅锦帕上送给你。我没有想过它会流传千年,我当时只想让它陪伴你秋日秋风萧瑟、长空如洗的行程,微寒的夜里,让它贴着你的身子,你一定不会孤寂。

但我却无法料中故事的结局,等到你去世的那一刻我才明白,原来你所给予我的惩罚,就是永远地离开我,甚至不给我一点点将你寻找的机会。

残忍而决绝。

真的,明诚,我真的不想再提起那只笔,不想再写词曲,这个世间已经没有我的知音。柳永的词太尘下,苏轼的词只适合读,却不适合唱,而曾巩的词连读都读不得,但我真的没有和他们一较高下的心思。只是,如果不写出我对你的思念,我该怎么打发剩下的没有你的日子?

请等着我,明诚。

李清照 | 天涯芳草消魂久 (二)

我的名字叫鬟儿。

我看着她独自泛舟在荷塘,荷叶绿如圆盖,湖面上泛起的春光点点浅浅,偶尔有粉红的花瓣落在上面,仿佛落下的就是时间。

我在温酒,我在研墨。我知道她一会儿肯定又要喝酒写词,自从那个人出门后,她总是如此。

我原来叫她小姐,现在叫她夫人,叫那个人老爷。

去年我随着小姐嫁到他家时,小姐忽然在轿子里流泪了。我问小姐,小姐赶紧擦着泪说,她真的很开心。

开心也会流泪吗?我怎么也不懂,我只知道自己难过的时候才会掉眼泪。

轿子碾过的那段汴京城的道路,忽然满地飞花。

只要是老爷在家的时候,她最爱做的事是和老爷共同欣赏金石,品玩诗画,有时候也会相互和些诗词,但老爷总是自愧不如,所以很少和她和诗。而老爷不在之时,她总是喝许多酒,只到喝醉为止,醒了以后就写些伤神的诗词。

我知道她很寂寞。

当女人爱上一个男人后,就一定会觉得寂寞吗?我又不懂。

我只是隐约知道朝廷里又出了大事,我原来的老爷——夫人的父亲被撤职了,和一个姓蔡的人有关,不久,旧老爷也病逝了。夫人难过得哭了一夜,我从来没有见过夫人这样伤心。

后来,我和夫人跟着老爷一起去了青州,一个在我看来那么遥远的地方,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长的路,足足走了二十多天。

夫人说,那是他的故乡。

夫人换成了荆钗布裙,把首饰也让我拿到当铺换了银子,那些当票她随手就扔了,看来她再也没打算把它们赎回来。

我看着夫人,她什么也不说,只是叫我去温酒,老爷快回来了。我忽然生出一种很不幸的预感,胸口像被什么撞击了一下一样。我希望这只是我的错觉,我会陪着夫人一辈子的,看着她和他平静地在一起一辈子。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觉得,原来能服侍她竟是这么幸福的事情。

虽然很多时候我不懂她,不懂她写的那些词,但我真的很依恋她,如同骨子里血肉一般的依恋。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又是重阳节,夫人又写了词。不同的是,已经少了一个人,老爷也去世了,是病逝,不过看上去她似乎很平静。但我清楚,她是真真正正的悲哀,比任何人都悲哀,她并不愿表现出来。她宁愿写在身体上,写在梦中,写在老爷的坟上,写在她最爱的纸上。

她是写过悼文的。那天下的冷雨打在她寂寞的脸上,她先将悼文火化了,一张一张,张张都划在她的心中,冷雨点点都敲在她的魂里。她似乎已经不会哭了,至少不像别人一样放声大哭,她的泪应该和雨混合在一起落在孤坟上了吧。

旧老爷去世的时候,她哭得让人心碎,但我宁愿她现在像那个时候一样哭出来,可是她没有。

夫人把我嫁给了一个老实本分的男人,她说,我应该有一个自己的归宿。那天我哭了,求她不要赶我走。她笑着说,这里是你的娘家,你想什么时候来看我都可以,怎么会是赶你呢?

她送给我的嫁妆除了一些衣服外,还有一首她填的词。

可是夫人骗了我,没有多久等我再去看她的时候,她的院子已经空了。我不知道她流落在这个尘世间该是什么样子,我想,我们各自的命运已经没有了交点。就是曾经有过,那也不过是隐藏在记忆的最深处罢了。

后来我与丈夫去了临安,临安城那么大,我却偶然在街头遇到了夫人。十几年的时间过去了,夫人老了,也更瘦了。我抱着她的肩膀哭了。

她又嫁给了张汝舟,可他对夫人一点也不好,只不过是拿她当做炫耀的工具,他还打她。

夫人淡淡地说,一切都只不过为了整理老爷留下来的金石,她太累了,需要找个地方停留下来。

后来,因为夫人要和那个张汝舟离婚,背上了休夫的罪名,还在监牢里被关了七天。

我又和夫人住在了一起,我很珍惜这失而复得的团聚。可是死亡是很自私的事情,它不允许我陪着夫人。我亲眼目睹她的死去,如此凄绝,给我带来的震撼难以形容。

那天夜晚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又回到了汴京城里那个和小姐一起生活过的院子,那条她出嫁的轿子走过的长街,依然是飞花满地。

 

 

 

 

 

 

 

 

 

 

 

 

 

 

 

 

 

 

 

 

 

 

 

 

 

 

 

 

 

 

 

 

 

 

陈师道 | 生来无暇如冰玉

灰尘落在上面,冰宁可消融,粉身碎骨,也不愿将灰尘包裹在自己的身体里,让那些肮脏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他是冰一样的男子,骄傲,清高,透明,干净,又有着决绝般的固执。陈师道。

他一生都不得志,家境穷困,甚至有时候连糊口都成问题,尘世艰险,远不是他的才华可以从容对抗的。他在尘世里挣扎渐顿,却从不趋附权贵,折腰自污。王安石要推行变法,急需笼络一批人支持自己,朝廷用王安石经义之学以取士,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踏上仕途的大好机会,因为在此之前,他的老师曾巩奉命修宋史,推荐他做属员,却因他是布衣之身而未果。但他对王安石的经义取士不屑一顾,连应试都不肯参加。

当时的执政大臣曾托秦观致意,让他往见,准备加以荐举,他却回答“士不传贽为臣,则不见于王公”,拒不谒见,宁可清贫,不辱身份。

他是宋朝最苦吟的诗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舞文弄墨,诗心纯洁。“此生精力尽于诗”,春秋寂寞,天涯孤旅,人生的得失悲喜,是他凝结在笔底的最绚丽的光彩。都说贾岛是苦吟成痴,他比起贾岛来一点也不相让呀,每有灵感,便急忙赶回家,撵走家人与猫狗,拥被而卧,苦吟累日,诗成乃起。

男人这样的执著与坚韧,总有些呕心沥血一样的酸楚味道。读他的诗词,思路深刻精细,字句简练紧凑,除掉了浮华的辞藻,冷静得像一个洞观世事的智者,缓缓如流水一样安然述说,创造出一种瘦硬劲峭的风格,却表达着深挚的感情。

而内心的苦涩,却像时光一样绵长,伴随终生,不曾离去。

清平乐

秋光烛地,帘幕生秋意。露叶翻风惊鹊坠,暗落青林红子。

微行声断长廊,薰炉衾换生香。灭烛却延明月,揽衣先怯微凉。

这是他的《清平乐》,写得轻柔灵巧,平易自然。露叶翻风,秋光烛地,青林红子暗落,大地一派秋色,却不必拘泥如夏日的浓烈,让人欲望燃烧。又如长廊微行,葱炉生香,灭烛延月,清光微凉,娓娓的家居温暖,却不见丝毫华丽的景致。

恍然就如他内心的分明一样,明了自己的取舍和执著所在。

那个苏轼是极欣赏他的,他也是很仰慕苏轼的吧,苏轼出任杭州太守,路过南京,不过不是今天的南京,而是商丘。他也没请假,就期期然地跑到南京给苏轼饯行,结果因以擅离职守罪被劾去职。可等到苏轼想收他为弟子时,他却以“向来一瓣香,敬为曾南丰” 婉言推辞,一点也没打算倚仗苏轼名气的意思,清高得十分可爱。还好苏轼不以为忤,仍然对他加以指导,他也成了“苏门六君子”中的翘楚。

他是诗词里的才俊,却没有学会在俗世里应付自如,也就不可能摘取富贵。尘世太冷漠,容不得他的清高与骄傲。

他的身后是一连串足以耸动天下的显赫名字:他的妻子和当时的宰相、赵明诚的父亲赵挺之的妻子是姐妹,也就是说,他和赵挺之是连襟;众所周知,赵明诚的妻子是李清照,李清照的表舅是秦桧;他的第一个老师是曾巩,曾巩和王安石是好友,王安石的女婿是蔡卞,蔡卞和后来的宰相蔡京是兄弟;他又和黄庭坚、秦观是同学,同是苏轼的弟子……如果他有一点点的圆滑和逢迎,这些人足以会使他过上富贵优游的生活,可是谁也不会想到,有着这么多社会关系的他,最后竟然落魄而死。

隆冬时节,皇上命众百官上坟,他连一件像样的保暖衣服都没有,他妻子从姐夫赵挺之家借来一件华服,他却因为鄙视赵挺之的为人,拒绝穿他家的衣服,最后受冻得生病身亡。

或许只有他这样不肯将自己灵魂的纯白干净玷污一丝一毫,才能获得完满的诗心,才能在自己的诗词里达到极致吧,困顿的人生又如何?终是不能阻挡他完成自己生命的绚丽。

 

观 | 朝朝暮暮无尽时 (一)

他是人们心目中公认的多情男子,秦观。

少年的他才华横溢,文丽而思深,被世人称颂。传说中,他与苏家小妹结为连理,洞房时候的难题,让人展颜时又暗生羡慕,好一对神仙眷侣。

只不过他和苏小妹的故事都是人们的杜撰,这个落魄的才子,让人们寄托了太多美好的愿望。

江南是一个让人无端迷失和伤感的地方,仿佛曾经与这里有过擦肩而过。江南是一个梦,是一个文人们不约而同的精神家园,是他们彼此心照不宣而又非常珍视的文化氛围。试想,如果将白娘子的故事移到大漠孤烟的塞外,没有那西子湖畔的断桥烟雨,该会少了怎样的韵味呢?

他说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是不是他对江南的烟絮满天、似梦似幻,也有着莫名的触动和骨子里隐隐的忧伤,就好似前生的记忆一般?他浸淫在江南的春来秋去里,一转眼,已是翩翩多情的少年。

她是他青梅竹马的恋人,一个名娄琬字东玉的姑娘。他像其他人那样去京城考取功名,希望能够衣锦还乡,光宗耀祖,然后名正言顺地娶了她,柔情似水地厮守在朝朝暮暮。

人生有太多的变数,他虽有一身的才华,却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落第后他一直闭门读书,不事冶游,只是苦了那个她,在望眼欲穿里搁下琴心,妄自盈盈,冷落了一庭的风月。

她想要的幸福并不奢侈,与他临窗画眉,红袖添香,让他在她的注视中写文字。她一定是安静的,不语地看着他,他的背影有些单薄,专注的男子是最美的,她会看得发痴,一会儿叹息,一会儿微笑。有时候他会突然注意到她的存在,抬起头来给她一个微笑,被他捕捉到眼光的她,会没有来由地脸红。文章写完后,她会兴奋的做第一个读者,用低低的声音,委婉地吟出声音来。

一切还需等待,不要让想要的幸福散落在天涯。

他偶然从书间一抬头,也终是躲不过相思的侵扰,一别后,思念的种子就种进了心里,固执地生根发芽,风起时,摇落一树的牵挂。

他乡孤寂,斜日半山,暝烟两岸,偶然数声横笛,一叶扁舟。山水又怎知道人心中的没落?但是秋字已经写上了心头,入眼的景色也是一片萧索。那样的碧野,那样的朱桥,却不见了人儿一个,此时的她在做什么,在读书吗?也许该寄一封尺素。写完后,细细翻检,才发现一书均由愁堆成。隐约听见城头的画角,扰人无数的清梦,原来碎梦也和相思有关。窗外的新月写着一轮天愁,瘦成了小小帘钩,清清冷冷,就像染了霜色。

转眼不觉已是七夕,天上的牛郎织女也有鹊桥相会,可是自己依旧是人单影只。写些什么寄给她,一味的离愁却会使她更难过。她呢?好不好,是不是这些日子也清减了很多,为了那伤人的相思?还是想一些高兴的,别离之后的重逢该是多么开心的事情,如果相守是快乐,那么久别后的重逢就应该是狂喜。那样的心情,让人期盼,让人消魂。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千年前的他用这样的方式来给自己支撑,来给自己坚持下去的希望,也给了她莫大的安慰,不经意间,却让世人找到了爱下去的理由。爱情是一件很苦的事,因为有别离,所以要有忍耐和自救。

但这只是一个愿望吧,谁又能真正地不在乎朝朝暮暮?别离太远,思念太多,总不及身边的幸福真实而有温度。

不是所有的坚持都可以等到想要的结果,命运总是捉弄着善良的人们。由于种种原因,加之封建社会父母之命,他最后与潭州主簿徐成甫之女徐文美成亲,而一对从小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有情人却天各一方、沦落天涯,直到终身遗憾。

大多数的爱情都需要一个结果,朝朝暮暮,等闲平淡,却是最想要的境界。只是很多事我们自己做不了主,秦观没有等到,我们也不过如此——只是我们依然愿意用这样的愿望来坚定自己,好像我们真的可以等到似的。

观 | 可怜宦海浮生劫 (二)

秦淮河的风月流水和迷离灯火里,这个叫秦观的男子居家耕读,游历吴楚,却非是一个只会婉转低吟的孱弱书生。年少时的他豪隽慷慨,溢于文辞,喜读兵书,有着领兵驰骋沙场的梦想,他的偶像是大唐的郭子仪,二十四岁时,还写了一篇《郭子仪单骑见虏赋》,歌咏其英勇豪迈。

少年的梦想美好得叫人不敢细想,却无法逃脱命运的左右。运舛多诗句,文章憎命达,最后一生的颠沛流离、贬黜放逐,都只不过是为了完成那个词名千古的传奇。

尘世混杂不公,淹没了他这样的才子,他两次科举落榜,不免有些心灰意冷。听说苏轼到了徐州,他专程前往拜访。

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

苏轼的用意本是很好的,“你还得去考进士当官,要不怎么养家?”意思是明白无误地告诉他,仕途只是一条谋生的道路,而并非为了耸动天下,赢得虚名。这个老头子在宦海里沉沉浮浮那么多年,自是对仕途的事看得十分透彻,只要问心无愧,俯仰天地,做官并非是什么同流合污的坏事。苏轼自己虽然身陷乌台诗案,不也没有玷污那颗灵透的文心吗?

想想也是,在那个时代,留给男人衣食无忧的路子并没有多少,不像今天可以当明星、企业家、运动员等,只有仕途还算是触手可及且行之有效。只是苏老头子没有想到的是,他将秦观推荐到了仕途上,就等于给他的命运打上了一个悲怆多难的标签。

也不能怪苏老头子害了他,实在是他的才华太叫人眼馋了。不仅是苏老头子说他简直可以和屈原、宋玉相提并论,将他推荐给了王安石,就连王安石也对他刮目相看,认为他有谢安之才,生生怂恿他走进了官场的漩涡。

以他的才华,却到三十六岁时才进士及第,这是对自诩文采风流的宋朝是一个不小的讽刺。却不曾想,刚刚春风得意的他,又沉疴缠身,只好在蔡州养病。苏老头子反对王安石变法的某些内容,保守派占了优势,于是苏老头子任了京官,他便去京城做了苏老头子的弟子,与黄庭坚、晁补之、张耒一同被人们称作“苏门四学士”,专门校正秘书省书籍,兼国史院编修官,预修《神宗实录》,彻底与塞外横兵的梦想失散了。

世事如棋局局新,换了新皇帝后,支持变法的新党又西风压倒东风,得到皇帝的信任,苏老头子被打为旧党,接连被贬,苏门四学士的命运自然也受到波及。他是与苏轼走得最近,关系是最密切的,苏轼对他的欣赏也要超过别的三位弟子吧,不然怎么民间传说苏轼把自己的妹妹苏小妹都嫁给了他呢?如果苏轼真的有妹妹,相信首选的妹婿肯定也是他这个才子。也因此,他被殃及池鱼,先是被先是贬为杭州通判,再贬监处州酒税,后又贬到湖南郴州,一路来回的奔波劳累,流离失所,还有数不清的苦闷,灰色而阴郁,看不到柳暗花明的希望。

男人的失意,是不是比美人迟暮的悲哀还要难遣和深刻?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

于是他青楼醉酒,楚馆揽娇,栏杆一曲一思量,在帘痕冷月、歌舞频催的客里他乡看尽繁华,憔悴成秋;于是他津渡别舟,长门下马,忽忙远道闻画角,在斜阳流水、烟霭纷纷的黄昏潦草举樽,惆怅染鬓;于是他远山梦断,风雨消魂,当年已觉不相干,在一只秃管、半生心事的驿馆心如死灰,绝意仕途;于是他禅寺寄踪,梵音求解,因过竹院逢僧话,在幽窗小几、古佛青灯前抄写经书,方外慰情。

他的对手却不肯放过他,他混迹于风月场所遣怀消愁,他在寺院里为僧人们抄写佛经,都成了他们攻击他的罪状,说他“素号薄徒,恶行非一”,终于使他受到“削秩徙郴州”的严惩。

“削秩”,是删除所有的官职封号,这简直是对一个文人最严重的惩罚甚至是侮辱。谪放天涯,孤馆斜阳,郴州的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在一个凄婉迷离的暮春,印证着他的愁苦和绝望。

尘世如此艰涩而冷酷,容不下他这个才子的情怀和梦想,他在自己的人生时光里所经历的,无非是一些贬来贬去的疲惫和失落。命运对于他来说太过吝啬吧,他是那样地婉约雅致,等不及让他学会苏轼和黄庭坚那样的豁达和从容,就过早地露出狰狞的面孔。惟一成全他的,是那颗忧伤的文心和黯然消魂的辞章,让他成为后世一个永远无法被遗忘的传说。

五十二岁那年,宋徽宗赵佶即位,他终于等到了放还横州的转机,却在路过滕州时,去光华亭游玩,劳累之余向人讨水解渴,看着自己倒影里的两鬓白发,含泪一笑,永远闭上了双眼。

浮生如梦,短暂而凉薄,终于可以撒手。

苏老头子在他去世后,将他的“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两句词书于扇面上,悲痛流泪不止,不知道是不是也在悔悟,把他带到仕途上,真的是一种精致的残忍。

有才翻悔早成名,来世我愿做一个平常的书生,青衫磊落,细雨骑驴,在寻常的日子里轻轻地走入一所虚掩的院门,将一城的烟雨飞云关在门外。

观 | 此生无望待来生 (三)

男人落入官场,就像女人落入风尘一样,无可告解的茫然和身不由己的自怜,像雨丝风片一样,在人生的旅途上侵扰不歇。

他错失了青梅竹马的爱情,没有等到朝朝暮暮的结果,最终只能和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结了婚。在他的词里,读不到一点他对妻子的思念和爱恋,甚至连应有的隐忍和无奈都没有,也许他从没有让妻子走进过他的心里。

相爱的人在远方的某个角落里,鲜活而生动,却找不到可以去的路,找不到可以去的理由。

没有爱情的世界,他又用什么来抵御官场的残酷和挤压?在那些贬黜的日子里,在荒凉的一津明月,十里长亭,雨中零落,他的寂寞一定像春草一样疯长,一茬又一茬地反复滋生。

幸好还有她,幸福虽然短得让人心痛,却还是留下了曾经温暖的痕迹。

在京城作为“苏门四学士”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顺畅最得意的时光,他的清贫有些缓解,于是收留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女孩,名叫边朝华。当初那个目光怯怯、无限柔弱的小女孩子走进他的庭院时,她不会想到,自己的一生,包括爱情,都将与这个秦淮才子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她聪颖标致,除侍奉好他母子外,还帮助抄写整理诗文。在他的诗词里,她读懂了他内心的婉约和细腻,这个男子呵,是玉一般的温润玲珑,却孩子般的脆弱。她在他的书房里细细研磨,似乎将自己的柔情也融在了墨里;她在春红零落的黄昏弄花香满衣,碧纱橱上会有撩人的芬芳;她在月满西楼时翠帘低卷,心事暗结。

她终于不可避免地长大,不可避免地爱上了他。她幻想着与他琴瑟相谐,执手偕老,在蝴蝶一梦的浮生里,在万丈红尘的人世间与他长相厮守,任岁月变迁,青丝成雪,终可四目相对,两情相悦;与他金樽赏绿蚁,当窗理瑶琴,朝朝暮暮,忘了年华。

一低头,她忽然黯然无语。她只是他收留的一个孩子,一个丫鬟一般的平凡女子,一个与他的生命如此相近却又遥不可及的身份。而他是闻名京师的才子,是自己的恩人和主人,她也只能将爱情藏在心底,只求能永远地服侍他,让自己留在他的身边,哪怕一辈子他不知道自己的心事。

十九岁,女人一生中最美好的年纪。

他要将她嫁给别人,他以为这就会使她幸福,给她找一个可以依靠终生的男人,然后她像别的女子一般生子持家,安稳快乐。她绝望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竟要如此残忍,连让她留在他的身边都不能。她一反常态地拒绝,终于告诉他,她非他不嫁,宁愿孤独到老。

她用情太深,因而可以如此决绝。

他终于被她感动,新婚时,他写了首诗给她看:天风吹月入栏杆,乌鹊无声子夜阑。织女明星来枕上,了知身不在人间。

了知身不在人间。这样的幸福,怕是神仙也要羡慕吧。

他身在官场,风雨来袭,开始了一连串的流放生涯,他知道此后将是苦难的颠沛流离生活,就劝她改嫁。她用自己的一生来做赌注选择和他在一起,又怎么能如此轻易地放弃?

誓死不从。

他只好将她暂时托付给岳父照顾,孤身上路,登舟泣别时,他做诗相赠:月雾茫茫晓柝悲,玉人挥手断肠时。不须重向灯前泣,百岁终当一别离。

从此不仅要有天涯孤旅、冷檐低月的凄清,还要承受相思别梦的寂寞。

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他在青楼里排遣最无助的时光,却不曾为一个女子动心。长沙有名歌女决意要相随在他的身边,哪怕他已是两鬓斑白,客里潦倒。他写诗谢了歌女的美意,却是婉拒。

当落魄多年,他终于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再给她幸福,于是借口要了却尘缘修仙证道,再次将回到他身边不久的她赶回了京城,其实他是舍不得她去荒蛮之地受苦受累。

就这样别离。

对不起,我不能让你这样陪我走完最后的路,你应该有自己以后的世界,忘记我,幸福且坚定不移地生活,就如同我们从来没有在京城里遇到过。

但是他不知道,对于她来说,却是一遍遍地回望共同牵手走过的日子,最后在爱情的余波中走向墓地。爱情已经成为她无法剥离的回忆,不能遗忘,只能选择让心支离破碎。

五十二岁,他离开了人世,她不在他的身边。

那个歌女知道了他的死讯,投江自杀,用决绝的姿势告诉尘世,不能在今生爱他,只好选择来世。

她就此削发为尼,在玉皇山慈云庵了此残生。她知道自己忘不了他,了断不了尘缘,也就修炼不成一颗通彻的佛心,但她至少可以安静地回味。

遗忘是一件幸福的事,却太奢侈。

 

 

 

 

 

 

 

 

 

 

 

 

 

绝妙好词 第三部分

十年里,他有了别的妻,而她也“老大嫁作别人妇”,成了一个叫赵士程的读书人的妻子。她是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与他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身在新夫的旁边,但曾经沧海难为水,梦里应该依然是旧院的春去秋来吧,残花满地,难过得一夜一夜。

游 | 不是重逢不许悲 (一)

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每每读起陆游的诗词,不能不想起唐婉儿,就像提起唐玄宗就会想起杨贵妃,提起梁山伯就会想起祝英台一样。

她是他的表妹,“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小庭阴阴,盛满了两个人最无邪的一段时光。仿佛只是一瞬间,他已是多情的翩翩少年,而她也到了豆蔻年华,女人一生中最美丽的年纪。想象着她顾盼生辉地走在沈园的小径上,无限风华的样子,总叫人有些心醉。

她是那么灵透温柔的女子,还有着一点不输于他的才华。当时闻名江浙的“金菊诗社”全是由闺阁中的佳丽自愿组成的文学团体,而她正是其中的佼佼者。他读到“纤纤词客”的诗句,爱不释手,后来才知道,“纤纤词客”竟是她的笔名。他又怎能不爱她呢?爱到了深处,也就想要长相厮守、耳鬓厮磨了吧。

她终于成了他的新娘,情深似海,幸福得灰飞烟灭。江南古人都喜欢使用菊枕,他和她相伴采摘菊花,联手缝制了一对菊枕,他还写了一首《菊枕诗》。当时的他,眸子里一定全是满满的倾心。

然而这样的幸福太叫上天嫉妒了,人世间岂能有如此极致的完美?

他的母亲不喜欢她,俗世里,太多的人将目光盯在功名利禄上,容不得人生用来享受爱情。“百行孝为先”的时代里,他反抗过,挣扎过,却最终不得不屈服,忍痛写了一纸休书。

沈园深处劳燕分飞,烟絮迷离,这一别就是十年。

十年里,他有了别的妻,而她也“老大嫁作别人妇”,成了一个叫赵士程的读书人的妻子。她是那样一个重情重义的女子,与他的爱情本是十分完美的结合,却毁于世俗的风雨中,身在新夫的旁边,但曾经沧海难为水,梦里应该依然是旧院的春去秋来吧,残花满地,难过得一夜一夜。

而他只得收拾起满腔的幽怨,在母亲的督教下,重理科举课业,借苦读和诗酒强抑着心中的思念。为了排遣愁绪,他时时独自徜徉在青山绿水之中,或者闲坐野寺探幽访古,或者出入酒肆把酒吟诗,或者浪迹街市狂歌高哭,就这样过着悠游放荡的生活。

他做了悔恨的囚徒,将自己一直关在悔过和自责的角落暗处,这个世界上,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人能懂得他的心事,永远都不会。

我一直在想象着他和她重逢那个的日子,离别了十年啊,那样的重逢又该配合什么样的天气?是一川烟草,满城风絮,黄梅时节家家雨吗?是游丝无力,佳城晴日,风飘别院花千片吗?还是在料峭的风里送来残雪的味道,有一些叫人伤感的清寒?

他青衫负手地走在沈园的路上,一抬眼,梦幻一般的看着她依在新夫的身边,从沈园的深处款款走来,忽然与他四目相对。那一刹那,她似乎都要落下眼泪来了吧,往事如歌,重新又在耳边响起,伪装出来的坚强,被这如梦如真的不期而遇搅得支离破碎。

万种相思,千般委屈,如风一般流淌得烟云满天,让柔弱的她又该如何去承受?

而他只能痴痴地看着她,她已是别人的妻,虽有千言,终成无语。他不由地循着她的身影追寻而去,池塘边柳丛下,遥见她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上用餐,低首蹙眉,伸出玉手红袖,与赵士程浅斟慢饮。这一似曾相识的情景,他的心都已经碎了。

他在墙头写下了《钗头凤》,从此他心中的花园就凋落了,再不会繁花盛开。沈园已是他的伤情处,梦回千次,依然花木扶疏,石山耸翠,还有惊鸿照影的一瞥,疼痛得连呼吸都丝毫不敢多用力气。

说他懦弱吗?不敢违背母亲的意志,将最爱的人抛弃在滚滚红尘,人生不过是数个十年而已,当回过头拼命想再寻找时,一切都已经物是人非。

但要他如何做呢?他只是个孱弱的书生,又拿什么与强大的世俗抗争?

要他和她遗忘吗?选择相忘于江湖,从此路归路,桥归桥,生死契约不相询。但爱过的人,又怎能轻易将自己和往事如同滤纸一样,离析得干干净净?爱是奢侈品,也是消耗品,用完了,就再也没有了。

沈园依旧,那些老去的人和事,那些爱情与悲情,因为无法遗忘,只能选择痛苦终生。千年前当她父母去世后她踏入他家第一步时,就已经注定了这一场劫。她爱得太深,却无法料到,所有的结局都不过是一场相逢。

游 | 玉骨久埋泉下土 (二)

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他开始了一生漫长的游历,他不知道离别的距离有多远,那用舟马丈量的,可是生死之间的相隔吗?只是这路,似乎永远也走不到尽头。

生死与离别,由不得他来支配,他只能如中蛊一般在走走停停的疲惫中喝着陈年的旧事,一场追忆的大醉就是一生,冬去春来,江南塞外。

当年他在沈园墙上亲手写下的词,如同元朝釉瓷中的那一抹红色,有些沉默古朴的惊心。第二年,她又来到沈园,他和她重逢的那个季节,那个地方,她看到了墙上的词,一读竟已成诀别。

她也在墙上留下了一首《钗头凤》,要知道,她的才气原本就是不输于他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这个世界太满目疮痍,她说。

曾经我以为一定能和你执手偕老,但我没有等到最后的结果。爱人,我有些累了,我的眼睛已经无法再闪亮。

死亡就没有了疼痛,闭上眼,一切都没有开始,没有开始爱你,没有开始离别,当然也就更没有我和你缘分的结束。

于是她在秋意萧瑟的时节化作一片落叶悄悄随风逝去。她才二十八岁,上天残忍着睁眼无声。

绝望的忧伤弥漫着他的诗稿,或许浪迹天涯,是他对自己最彻底的惩罚,他没有一天解脱过悔恨与回忆的枷锁,直到死。

他在那些我们已经看不见的山高水长中踉跄而行,在小桥流水的夕阳下驻马长望,在西风雁阵的关山外茫然四顾,在柳烟莺啼的江南细雨中倚断栏杆,在暖风熏人的临安城里疏檐听雨,在驿楼明月的汉唐古道上涕泪如流,在潮声四起的石头城边午夜梦回。

或许还有章台醉酒,楚馆揽娇。

只是他一刻都不曾忘记,原来遗忘也是一份需要用一辈子去好好经营的事业,早一点或晚一点都无能为力。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飞绵,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帐然。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无复旧池台,伤心桥下春波绿,疑是惊鸿照影来。

……

沈园是他一生无法解开的心结,是他埋葬爱情的坟墓,他将自己的灵魂留在那个重逢的春日,一转头,就已经数十载匆匆而过。

没有了她的尘世数十载。

叫人难过得体无完肤。

朝中措

怕歌愁舞懒逢迎,妆晚托春酲。总是向人深处,当时枉道无情。关心近日,啼红密诉,剪绿深盟,杏馆花阴恨浅,画堂银烛嫌明。

他带着疲倦的沧桑和斑白的两鬓又走回了故乡,那个有着沈园的小城,当他路过石板街上平凡人家的门口时,他们正在用菊花装填一对对枕头,他们说,菊花枕可以祛病酣眠,做个长久的好梦。

他潸然泪下。往事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只要他一停下来,瞬间就可以将他淹没。曾经她做的那对绣花枕头已经香尽成灰,做枕头的人,也变作一滴泪,成为留在心口的一汪柔软。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诗词里,相思缠绵绕骨,无可逃脱。

沈园近了,梅花依旧寂寞地开着。但沈园的主人已经换了三个,当年题《钗头凤》的半面破壁,事隔四十年字迹也已经模糊了,莫非这尘世间再没有一样东西是永恒的?

“每入城,必登寺眺望,不能胜情。”他选择了将余生留在沈园附近,四十年的怀念,世上不知有着多少的人事变迁。这一生,他都在为爱忏悔,窒息的爱情,真挚而无可诉说。

仿佛是命运的注定,八十五岁那一年的春日,他忽然感觉到身心爽适,原本准备上山采药,但因了体力不支,行至半路折往沈园。他写下最后一首沈园情诗:“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离园不久,他终于追随着她去了死亡的家园。

一切都已经结束,半生凄苦,梦里纠缠,还有总也不肯撒手的黄泉碧落两幽隔的思念,戛然而止。

不知道有没有来世。

游 | 客中无伴怕君行 (三)

浣溪沙 和无咎韵

漫向寒炉醉玉瓶,唤君同赏小窗明。夕阳吹角最关情。

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客中无伴怕君行。

忽然就想到了古龙。

古龙的小说里是单纯的江湖世界,没有历史,没有政治,残忍得彻底和长久。少年剑客,白马秋风,几乎一出场就要面临腥风血雨和诡异多端,很多人像流星一样的来,又像流星一样地消失。不像金庸笔下的江湖,仁慈而从容,可以让侠客们慢慢长大,如张无忌。

所以,古龙的小说里离不开友情,没有友情的江湖,不仅走得艰难,又该是如何地寂寞和萧索。楚留香和胡铁花,李寻欢和阿飞,郭大路和王动……似乎就连爱情也要退居第二了吧,女人在古龙笔下所带来的,不是阴谋就是灾难。

友情是温热的,可以温暖很久,如同苏武牧羊北海时,抱着绵羊胸前的柔密的绒毛,暖暖得忽然就想落泪。爱情却太容易让人难过。

总觉得陆游和范仲淹、辛弃疾一样,虽为文人,也有着热血男儿的侠客本色。金人的金戈铁马在古老的汉唐遗韵上肆意敲击,杂乱无章,水火的两重天,是他将要去远方足够的理由。于是他在冷月孤山的塞上,在落雪纷纷的边疆,在那些普通人小桥流水的梦里,牵着坚韧而冰凉的缰绳,走着走着,人就走老了。

浮生太短,战争太频仍,这些都不是他所能决定的,但他却选择了承受。

那些独行的日子,那双握着未知的手,寂寞得犹如一场别人的晚宴,无论开始或是结束,都与自己无关。

我在江西遇到了你,无咎。

无咎,这段时间我很想念你。金兵的嚣张和残酷让我有些死亡一般的恐惧,我们疲弱的将士在一天天倒下去,他们将会全都化作累累的白骨,湮没在这广袤的土壤里,我不敢看他们的眼。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放弃,就算是让我灰飞烟灭,我也要紧握着手中的奏折死去。那奏折上,是我给朝廷抵御外掳的建议。

无咎,陪我喝酒吧,我已经好久没有痛痛快快地大醉一场了,有些心事我总放不开,而更多的事忽然让我觉得力不从心,我能感觉到时光在体内如飞一般的流逝,我有些老了。

无咎,你听,黄昏到了,帐外的营角又吹得呜咽作响。记得我小时候,我曾经和一个人争夺母亲送给我的海螺,把耳朵贴上去,可以听到海潮般的声音,铺天盖地却又隐隐约约。无咎,那个人现在已经离我而去了,她是我的表妹。

无咎,起来看雪吧,窗外已经全是白的了,银装素裹得比去年丰满多了。我知道,你不会因为我半夜把你叫醒而生我的气,你会陪我坐到天亮的。雪厚了,你就暂时不用走了,不是吗?

无咎,你就快要走了,其实我很怕你离开,我已经没有多少朋友,你走之后,我肯定会寂寞得想要流泪。别笑我脆弱,我不知道自己还能支撑多久。

无咎,爱情会让我疼痛,友情却不会,你懂吗?

……

不知道千年前的无咎该是怎样一个温和与值得信赖的人,能让他这样的男儿放纵寂寞与忧伤。唐人的离别敦厚而充满期待,没有女子般的哀怨与不堪,只会像王维那样洒脱地劝君更进一杯酒,或是如李白那样豪爽地请君试问东流水,盛唐大度的气象毕竟流淌在他们的骨子里。但陆游错过了那样的时代,他也只是个漂泊多年,一身伤痕的浪子吧,在风雪满天的日子,请不要责怪他的脆弱。

真的,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样东西能比爱情还持久,流离失所,颠簸辗转依然不会被遗忘,除了亲情,真的就只有友情了。

请相信我。

 

 

 

 

 

 

 

 

 

 

 

 

 

 

 

 

 

 

 

 

 

 

 

弃疾 | 红巾翠袖英雄泪 (一)

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在倾城狂欢之中,他却置意于观灯之夜,与意中人密约会晤,久望不至,猛见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因为失去,所以寻找,大多数的事情无非如此。

我用最坏的恶意揣测辛弃疾的心境,料想他必然无法参与,无法加入,这种情愫或许来源于他的自知之明,知道这一类型的世界不属于他,他的道路不在铅华俗世中,在梦中那种透彻到骨子中的愿望,只是与现实差距太远。

对辛弃疾的印象来自于中学课本,那里有他的《破阵子》,他仿佛对“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情有独钟,除了在他的词中一再提及,大谈“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的豪情壮举,后来更用自己的行为证明了在这一点上,他不是一个只会吟风弄月的勾栏子,相反,他是一个乐于沙场秋点兵的将军。

弃疾出生之时,济南已为金人占据十二年,汉人的待遇可想而知,去年为人,今世被锁,生生世世,不见故国。或许天性中的不屈,或许看尽了泉城遍地雉尾貂裘的征服者,二十一岁时,他便参加耿京率领的农民义军,坚持抗金。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这是多么精巧漂亮的图画,直到我到过杭州,才知道原来宋廷为何偏安一隅,那里欢愉明亮的色彩,远胜封狼居胥的快感,复杂的、名贵的、庞大的、甚至皇权至上的荣耀,在唤起眼中的亮光,舌底的热流这回事上,并不就能像江南秀色这样一击而中神经中枢,干脆利落。

于是很不幸,辛弃疾的一腔热情,并不能任由他挥洒,他的天性令他追随强者的脚步,甚至超过强者,但现实,却必须接受被弱小者围攻啮咬的状态。

这样的豪情,让他变得大声鞺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单骑突袭敌营,活致贼人,这样的壮举也为他赢得身前身后名。可惜,这种男子气,只属于他和岳飞这样的人,让他卓尔不群却特立独行。

但世人依然在醉生梦死里。

或许,临安城中的人们,需要的并不是真正的充分陷阵,只是酒后的豪言,英雄的故事。辛弃疾也只能永远做一个烽火狼烟中的独行者,供欣赏他的人欣赏,悲伤他的人悲伤,嘲笑他的人嘲笑。

那些隐藏着刀光剑影的生活,那些梦想,它们使一个人的生命被燃起火苗,放出光芒,却只能照亮他身边。

或许,辛弃疾只是斑斓星河中的一颗传说,是无数女子心中的英雄,但却像是劈头绽开的烟花,辉煌一瞬,一瞬便逝。

观者欣喜,燃者落寞。

就是这样。

辛弃疾 | 自从分去又经秋 (二)

他是文人中的异数,是一个在梦想与现实之间衍生出来的传奇,是一个犹如明月梅花一样完美的结合。

不是说梅花明月一宵瘦吗?不是说月有梅花便不同吗?他的柔情和豪气,正如这梅花明月一般,合在一起化作南宋最后的一缕风流。

战火纷飞,家国面临着倾覆的威胁,辛弃疾这样的热血男儿,又怎能无动于衷、苟且偷生?于是他带上了寒霜一般的吴钩,醉里挑灯,梦中吹角,在边塞雁去烟长的季节里沙场跃马,关山听笛。

这个男子有着“要挽银河仙浪,西北净胡沙”的信仰,书上说他自己组织了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参加了由耿京领导的一支声势浩大的部队抗击入侵的金兵,并任军中“掌书记”。义军叛将张安国杀死耿京,挟持少数军士投降金人。辛弃疾怒发冲冠,携带五十余骑闯入金人五万人的大营,竟一举杀死金将,活捉张安国,交给朝廷斩首示众。

至今读来让人几欲垂泪。夕阳如血,一个少年书生身佩利剑,衣衫猎猎,身后是五十多骑轻装突袭的敢死队,直入几万人的敌营之中,斩杀敌将,最后全身而退。

新月如钩,美人春衫,单薄无语怯东风。在他的身后,在他不经意间转瞬即逝的梦里,一定也有几许柔情的牵挂吧,不然他怎么会写出“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这样婉约的句子?仅仅十几个字,就勾勒出幽深寂寞的暗夜心事。

《宋四家词选?序论》说:“稼轩敛雄心,抗高调,变温婉,成悲凉。”这是对儿女情长,英雄气短最有力的反驳,在他的身上,竟然有着冰与火两般情愫。

念奴娇

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英雄寂寞,那些飘零孤旅的日子,那些且醉且行的漫长道路,那些在风烟里弥漫的悲伤感怀的心事,他也是需要红巾翠袖来搵一搵艰涩的眼泪的。

一个人太苦,人生又太短暂,战争频仍,家国危难,给我些支撑,让我抵挡这世间的沧桑和纷乱,让我从容地面对疆场的冷漠和残酷。当敌人的战马掀起的烟尘染上我的衣氅时,我不再恐惧他们野蛮的眼神。

但他终须灞桥别离,当时的垂杨系马,玉手持觞,都成了梦里的背景。从此长门云暮,飞红无数,西园的春草绿了又枯,减却了多少风情。他也一定在远方某个地方客里寻醉,书剑飘零,摇落繁华成寂寂,再多的相思与留恋也渐渐地只变作无语。

远方有多远?现代人叫它地平线,而古人们却叫它天涯。

舞榭歌台里,他说美人迟暮,朝廷为什么已不再信任我?他们只懂得苟安一时罢了,可天下的苍生还盼着王师的雄姿。

说完他就醉了,泪珠滚滚。

她在当年相逢的地方真的就老了,像春花一般旋开旋落。

 

 

 

 

 

 

 

 

 

 

 

 

 

 

 

基 | 万里封侯非我愿

今年的秋天,比往日来得诡异。待在家里是察觉不到的,一走到路上,借着草木知秋的小道消息,才能感知到秋的再次来临。

街边的树叶红黄参半,落了一半,还有一半不复夏日神采,以锈绿色的身姿,疏疏朗朗地赖在枝上,一早起来就开始阴沉沉的下雨,冷雨嘈嘈切切下了一天,到底也没有止住。到了晚上再出门,雨还在下。市中心的夜空是一种即将凋谢玫瑰的灰色,红灰掺杂的天幕下,有的是急匆匆来往的车流灯,清浅河底的游鱼一般。

在稀落的雨幕里,游鱼也格外眼波流动,叫人想起华丽糜烂的大都会。然而我所在的城市,却是这么个循规蹈矩、慢脾气的自由的老城市,即轮不到她华丽也轮不到她糜烂,所以格外觉得无味。就是雨夜里的这一点点妩媚也极有限。

心中不尽开始惋惜,又立刻成了浮躁,惹得自己连骂浮躁。

迷恋都市夜色之人,多是与这俗世牵连不断的人。连同我,都不能和这华丽景致做长久分别。

只因,繁华未见够。

因此便由衷地佩服一类男子。他们一直置身公众之中,在那万人中央,享受无上荣光。但他们自己却觉得自己再普通不过,而且长时期的高处封闭,已经和天地疏远了,不算得真正的世面。

往日的感情天真,内心单纯,都成了奢望的姿态。

这样的人算起来,鲜得又罕见。然而留心史海,总能觅到一二。

如梦令

一抹斜阳沙觜,几点闲鸥草际,乌榜小渔舟,摇过半江秋水。风起,风起,棹入白蘋花里。

看过刘基的《如梦令》,便为残阳一抹,闲鸥几点,那极悠远淡雅的景所动,再品秋水荡舟,风起白蘋,更是风韵别具,令人神怡。

知道他的时候,并不是因为他的词之美,只知道这个字伯温的男子,有着诸葛亮一样的狡黠与智慧,堪称一般神仙一样的人物。

再看他的生平,元末进士,曾任小吏。后又弃官归里。明太祖朱元璋起事括苍,聘其至金陵,佐太祖定天下。高官显爵自然是不必说。

出乎意料的是,他很快又不问俗务,归家务农,连见到县令都秉承温良恭俭让的教条。

在明初的大戮功臣中,刘基并没有遭受到兔死狗烹的命运,以疾自然驾鹤西游。于是便有人称他明哲保身,认定了是一条韬晦之计。

这条道理,可以解释一些聪明人的行径,然而这却未必是刘基心中的盘算,本来这个男子,就如同一朵深谷中的幽兰,应有的归宿,是在山中独自灰化成泥土,如果在厅堂之上,供奉温室,沾染人间的温暖俗气,倒失却了本来面目。

他渴望回归的生活,早已有词为证:

语燕鸣鸠白昼长。黄蜂紫蝶草花香。沧江依旧绕斜阳。泛水浮萍随处满,舞风轻絮霎时狂。清和院宇麦秋凉。

一首《浣溪沙》,燕语鸠鸣,蜂蝶带香,江绕夕阳,水满浮萍,轻絮舞风。写尽初夏时的自然风光,麦熟的芬芳,收获的欢愉,让人不尽喜悦。

那种清洁泥土的原本气味,才是他最向往的神韵。

与许多洁净的男子作倾心之谈,都只在他们身上闻到干净的芳香,那味道不同于任何后天的雕琢与装饰,只是最原本的味道。

这样的男子,会用最朴素的心思与女人沟通,效果却出乎意料的好,远胜一切费尽心机的捉摸。言语之间,已经不知不觉地埋伏在你心底的某个角落,然后出来,然后一举占领。

萋萋芳草小楼西,云压雁声低。两行疏柳,一丝残照,万点鸦栖。春山碧树秋重绿,人在武陵溪。无情明月,有情归梦,同到幽闺。

看着他的《眼儿媚?秋思》,就知道他必然是这类男子中的一人,词咏闺中秋思。上片写楼头秋色。草绿原野,念游人之不归来;雁唳长空,盼音书之莫至。依依衰柳,一抹斜阳,万点寒鸦,千山栖宿。

这些铺陈,并不是辞藻的堆砌,也绝对无关寻章摘句的文抄公。有的只是潜伏的观察。

下片写秋闺念远。秋日风物,凄凉萧瑟,况树又重绿,而游人滞留不归。绵绵相思,何时能已。眼前明月照空,魂梦遥牵。有情无情,并到幽闺。岑寂之感,更复何如。

这便是那一举而出的占领,领悟了远游人惦念家里的魂梦。手段迅猛高妙。

和这样的男子在一起,令人舒适又起疑心,即使是再多尘世阅历的女子,也会在他的聪明与纯净前面败下阵来,前半生的心计用尽,让他对于任何人的一颦一笑都了然于指掌,他的纯净又是女人歇息的最好港湾。

品性温厚纯良的男子,为偶最恰当不过,女人对这样男子,难免最彻底的爱慕。

那种对自我的认同和坚定,才是真正的重量。

纳兰性德 | 不是人间富贵花 (一)

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已经是不时髦的老话。更可怜的是,自从清室轰然崩溃之后,帝王将相瞬时变成旧时代的烟云,烟灰蛛网般吹拂即去,不过侥幸的是,才子佳人这两位大宝贝并没有跟着进故纸堆,反而成为一对新时代的弄潮儿——文学青年和安琪儿。

才子何物?便是那些口中说着“钟情自在我辈”,舞弄着“错教双鬓受东风”的身姿。脑中想着“看吹绿影成丝早”的文人。君不见少年维特,一面烦恼,一面用彩笔做出相思曲和定情诗。中了丘比特的金箭,却并不抚伤自怜,反而带了淡淡哀伤去拨弄他人心弦,将自己的倒影印于他人心底,让人一时心里满是欢喜,又是悲伤,

至于佳人,则是安琪儿,自然有时也是灰姑娘,有时是某国的公主,这些符号一样的人物,靠着匿名的境界派来的匿名元气,心境毫不被烦恼所污染,一片“谁家无明月清风”的景色。

自古佳人待字闺中,等的什么?

等得就是丰神不减潘安,文章胜却李杜的浊世翩翩公子。

这样的清真面目,只有才子能够应得。

说到风姿美仪,腹有诗书,我想提清乾隆一朝的纳兰性德。其人出身天湟贵胄,一生富贵荣华,繁花着锦。父为一国宰辅权相明珠,母为和硕格格,本人二十一岁进士及第,又得康熙皇帝赏识,留旁伴驾,如此待遇,可谓皇恩浩荡,洪福齐天,而然而此人偏偏“虽履盛处丰,抑然不自多。于世无所芬华,若戚戚于富贵而以贫贱为可安者。”

八旗入关,十万铁骑横扫大明江山,从龙而得高官显爵者不可胜数,俗话说得好,一人富贵,荫及三代。吃皇粮揣铁杆庄稼的王孙公子浩如烟云,如纳兰性德一般,占尽大清朝二百六十多年活泼灵气、行也风流、坐也倜傥、姿态天然气自华者却寥寥又寥寥。

何也?

自然,纳兰性德与那些白天走马斗鸡、夜晚拥红拦翠的八旗子弟是不一样的,他要的东西,是一时俊逸、是于世所称落落难合的造型。

于是,他身在高门广厦,却常有山泽鱼鸟之思。他要做的学问,只在那天人之际的奥秘,恨不得饮缥缈清风、食清澈泉水。他的心意有文为证:“集南北之名流,咏中庭之双树。”

水中的鱼儿也许最知纳兰性德的心,也许是为了遥与鱼儿相为知己,他连手简钤印都刻成了“如鱼饮水”,要的就是这份冷暖自知的得意与快活。

非关癖爱轻模样,冷处偏佳。别有根芽,不是人间富贵花。谢娘别后谁能惜?漂泊天涯,寒月悲茄,万里西风瀚海沙。

这是他的《采桑子?塞上咏雪花》,想他在随康熙皇帝出巡塞北在外之时,目睹北国风光,感慨不禁,回思己身,一片真性情道出自己卓尔不群的姿态。

每当读到纳兰性德这片词时,便能在头脑中浮出一位翩翩佳公子,手捧一卷书,白衣似雪悠悠亭中踱步。少女时代读纳兰,绝谈不上懂得多少诗词的妙处,只能在字里行间窥得一丝作者的背影。

所谓“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关那畔行,夜深千帐灯”,如此的轻描淡写,天生丽质,真切如此,未染习气,几笔白描之间,便勾勒出自己夜宿大营,秉烛夜读,良有以也的风姿。

这样的风姿,不正是我辈所希冀的投果盈车如意郎君?

他不知道有人为何总是乐于功名,更不知道为何有人不知疲倦地钻营取巧。所谓富贵如过眼云烟,清清白白一丈夫,一等一的清真人物。

那个从容淡定,宠辱不惊,像清风一样拂面而过的纳兰性德。那个天性真切,教人又爱又怜的贵公子。那个孩子一样的一等侍卫。

很多事冥冥间自有天意,当少女时在心底深处种下了某颗种子,一些年后自然便会发芽,看多了才子佳人的书,情窦初开之后便极易在柔弱心底激起圈圈涟漪,这涟漪坠于骨肉深处,静若沉钟,却又似有小鹿翩然而至,在午夜萧条的脑中,敲响爱情之美。

纳兰性德,正是晨曦初现苍穹时映入我辈眼帘的第一抹风景,正是荡起我辈心中千层涟漪的钟灵宝玉。

我记得,有一个女人曾经在自己的文字世界中表达了这样的情愫,她要寻一位天下第一的无瑕男子,以珠玉之身,置身稻粱谋外。

她说,这样的男子,是最好的夫婿,不需要供奉起来小心对待,日夜相处,坦然相应,爱的珍贵才会归顺于人。用一颗静若止水的平常心清淡相对,才能成为爱情妥当的主人,既不需承担生活的重压,也不承担对方给予的奴役。

纳兰性德 | 辛苦最怜天上月 (二)

植物一样的男子总是好看的,他们吸收了天精地华,成就钟灵毓秀之态,经历博大,言事状物却丝毫不见浮夸,接人待物诚恳真挚,有一种浑然天成的直率,即开阔又淡定,自成体系而与纷纷世事无争。

这样的男人在少年时期如同墙头上的蔷薇一样绚烂又天真,在他身上有太多人世间的春色,又像清晨的葵花一样干净、喜悦。当他经历世事之后,窥见世人底色,了解人性斑斓,便会起了变化,变得淡定静默,像一棵榕树,任凭鸟儿在他的须发中作窝。

他们的存在,是天地对活色生香大千世界的馈赠,他们稀少,世人共贵之。

纳兰性德生活的根基,是一颗再平常不过的平常心,如同山中溪流,涓涓心底流过,溪流的在,溪流还在,溪流带来了无法言明的愉悦,这样的愉悦,既不确定,也不剧烈,更无所谓荣耀。

每当读罢《饮水词》,合上书卷那一刻起,便感到从风尘气中跳脱出来,倘人生中有一会儿不食人间烟火的快感,就在此刻了,这样的感觉让人眩晕而迷恋,类似于上好的印度大麻,产生的快感不在于身体的依赖,而是精神的依依不舍。

春浅,红怨,掩双环。微雨花间,昼闲。无言暗将红泪弹。阑珊,香销轻梦还。斜倚画屏思往事,旨不是,空作相思字。记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

性德身为男儿,却能勾勒女儿心态,如此微雨湿花时节,闺中女子柔情难诉,借了性德一片词便娓娓道来,可见性德的心就像女孩子一样温柔,只是可惜高处不胜寒,要是不生在富贵家,便是天下女儿盼不来的知己。

纳兰之心性天成,不仅仅在他洞悉女儿家情愫,他本人,更对男女之情关之切切。一片《如梦令》,便将男女初恋时小鹿乱撞之心态勾勒明白。

正是辘轳金井,满砌落花红冷,蓦地一相逢,心事眼波难定。谁省?谁省?从此簟纹灯影。

思妇之苦,自古诗家吟咏不绝,而真得思妇心情正解的却寥寥又寥寥,或失之太悲切,或思念太甚而隐有怀春的意思,总之不得要领。纳兰一片《相见欢》,集古今风雅,自有面目。

落花如梦凄迷,麝烟微,又是夕归潜下小楼西。愁无限,消瘦尽,有谁知?闲教玉笼鹦鹉念郎诗。

“北宋以来,一人而已,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王国维如是说,然而这个被极口称赞的男人,在感情上却颇为悲戚。他20岁时,娶了两广总督卢兴祖之女为妻。

这位“生而婉娈,性本端庄”的大家小姐丰神丝毫不减夫婿,颇能诗文,小夫妇恩爱有加,感情笃深,然而仅仅三年,卢氏便受寒而亡。从此回忆深深印在纳兰心底,终身遗憾如影随形,所谓“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正是他亡妻之后生活的真实写照。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燕子的欢悦呢喃,丝毫不能感染纳兰,然而为他带来更大的忧愁悲哀,从此,纳兰词风大变,一片《沁园春》,真令人落泪。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真无奈,把声声檐雨,谱出回肠。

每当读到“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一句,眼前便浮现一片黑白画面,一位清瘦公子对着妻子的遗像,两行清泪无声地从面颊滑落。

假如试着揣摩纳兰当时的心境,便可知道那一刻他似乎觉得灵风飘动,思绪悠悠,想到天上寻找,又想到“料短发,朝来定有霜”。 即使在人间天上,两情如一,但眼前人亡物在,触景伤情。

此时的纳兰,似乎迷乱,又似乎颓唐,惟一能将神思发泄出来的手段,便只有不停地写词。

假如说写作是一种疗伤的手段,那么这种治疗便充满了矛盾,一面自我控制,一面又触及痛处,试图麻木,又试图揭开伤疤,这样的状态令人畏惧,更令人难以继续。

原来心真的是会痛的。心痛的时候,令人难以为继。

纳兰性德 | 无那尘缘容易绝 (三)

他从康熙盛世的明灯黄卷中走来,从诗词里衍生出一个传说,清月如辉,泼洒一身,光彩夺目。大清朝的文采、婉约、多情和俊逸,都被他一个人全占了去,没有留下多少分给别人,就连曹雪芹似乎也有些逊色,不是吗?在俊逸和家世上,曹雪芹怎么能和他相比?

他是纳兰性德,虽为满人贵族,却是词人中的翘楚,飞扬的文采让天下人为之侧目。满人马上打天下,却依旧得屈服于汉人的文化思想,于是文治武功的康熙皇帝便鼓励八旗子弟们在弯弓纵马之余,读起圣贤之书和诗词曲赋。

他是大清的宠儿,十岁写诗填词,十九岁中举,二十一岁中进士,青春年少,文采风流,端的是璧玉一般的人物。可他又并非身无缚鸡之力的孱弱书生,而是斯文中透着英气,儒雅里带着十足阳刚,身为满人的他,从小接受骑马、射箭、格斗的训练,二十一岁时就被任命为三等侍卫,陪康熙出征、狩猎,深得皇帝的喜爱,很快就升为一等侍卫。

这是个完美得不似这尘世里的人,俊逸潇洒,家世显赫,气质清贵,少年得志,才华出众,卓尔不凡,雅量高致,名士风流,文武兼修……几乎男子所应具备的所有优点,他都一一点缀在自己身上。

这样的人,怎么能没有爱情?

她是和他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温婉端庄,知书达理,期期然地做了他的妻子。从此幸福就像是潮水一样朝暮不歇,他和她当窗对酒,灯下诗文,碧芜小院月如银;他和她耳鬓厮磨,罗绮盈堆,情丝且共青丝长;他和她围炉而坐,呵手试妆,眉能传语眼传情;他和她丝竹寻常,醉了人间,梨花满地门深闭。

他是皇帝的侍卫呢,康熙又是那么一个喜欢到处乱跑的天子,江南塞北,他得都陪着。当他在一程风烟、满亭黄叶的思念里遥望时,她正月明无睡,尽付思量。

因为有别离,思念才会日日重来日日新。

触手可及的幸福,浓烈而绵长,似乎可以这样地久天长。

这样真好。

命运将她赐给了他,这个与他无比恩爱,而且志趣相投的女子,尘世里怕只有她这么一个人吧,才能与他如此相得益彰,琴瑟相合。可人间怎么能允许有这样完美的事情?上天是要嫉妒的,于是将她收回。

婚后第三年,她才十九岁,因难产撒手人寰。

蝶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长如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所有的幸福都同她的生命远去,一丝一毫都不肯留下。对于他来说,要做一个如何长久的噩梦啊?一辈子都将在恍然梦回后,一次次撕心裂肺地重复那样凛然清醒的疼痛。

皇城繁华依旧,风月撩人,他却在自己的世界里失去了原有的节奏,连他的辞章都全部被凄楚绝望所淹没,一改过去的舒缓和从容。“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王国维说他“北宋以来,一人而已”,所有的才华,却都只能用来哀思和追忆。

生活已经面目全非,就像孩子哭花的脸。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我会在尘世里失去你,这种措手不及的绝望让我茫然和无助,仿佛失去了灵魂,你所带走的,竟是我的全部。我只能将对你的思念写在词里,将无法寂灭的绝望转移到墨痕中让它流淌,不然的话,它会布满我的全身。可是每当我写一首词的时候,却又将我们的过往重温了一次,心头汩汩血流,一片模糊。但要我怎么能停下笔呢?我怕一停下,真的就会在难过里斑驳破碎,再也找不回自己。

无法救赎和解脱,残忍得像死亡一样漫长。

他将自己的词集改名为《饮水词》。如鱼饮水,冷暖自知,所有的疼痛和绝望,都是最隐秘的心绪,犹如血肉一样化作生命的一部分,连自己都无法摆脱,别人又怎么能观望和理解?

十一年,他三十一岁。或许十一年来他已经厌倦了年来苦乐、与谁相倚,厌倦了梦里相逢、醒后冷雨,厌倦了这个尘世剥夺了他的幸福,只留给他绝望和嘈杂,厌倦了分分秒秒的思念和丝丝缕缕的伤痕,终于一病不起。他刚刚做了“零落鸳鸯,十一年前梦一场”的哀词,墨痕犹新,就追随她而去。

他太完美,所以尘世无法容忍和成全他的爱情。

纳兰性德 | 也拟相忘终无用 (四)

他仿佛做了一场短暂的梦,醒来之后,世界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孤窗明月,寂寂书案,冰冷而难耐。他知道,从此以后再也没有妻子为他殷勤问暖,深夜挑灯,再也没有罗香偎人,盈盈笑语,牵挂他在外的脚步。

如花美眷,已做尘土,风雨消磨生死别,要他如何熬过那些枯竹冷雨的不眠长夜,如何面对孤灯明灭的客里茕茕?

沁园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月,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两处鸳鸯各自凉!

三国的荀粲是曹操的著名谋士荀彧的儿子,和妻子感情深厚。妻子冬天得了发热病,他就脱了衣服站在院子里,把自己冻得冰凉,然后抱着妻子,给妻子降温。然而妻子还是病发去世,荀粲很快就在伤悼中郁郁而亡,年仅二十九岁。

他虽然没有荀粲那样追随而去,以后的生命里也有过别的女人,但他的伤痛和寂寞,却不曾比荀粲少了一丝一毫。死亡是终极的解脱,而活着,就要选择与寂寞和绝望为伍,在潮水一般的往事里独自忍受,甚至没有一双可以握着的手。

有些痛苦,隐藏在内心的角落,不为人知却深入骨髓,轻轻一碰,就会撕扯血脉一样地疼痛。

无可告解。

生命还要继续,他又娶了别的妻子,但他却失去了最简单的激情和快乐,心如止水,波澜不惊。如果真的还有爱情,他也全部留给了梦里的旧人,遥远而黯涩,总是鸡鸣天晓时渐渐淡去,一点也不肯剩下。

今夜灯前形共影,枕函虚置翠衾单,更无人与共春寒。他也只能安慰自己情深缘浅,福因才折。

爱情如此吝啬,远没有友情温热而绵长,不会尖锐地刺痛。于是他挥洒性情,广结文友,在诗词唱和中隐忍和等待。

却等不到伤痛渐渐消磨,无迹可寻。

尘世的眼里,他的家族炙手可热,父亲是当时的宰相明珠,自然趋炎附势者大有人在。他冷笑置之,却对满腹才学的汉人学士礼待有加。他的魅力洋洋洒洒,越过了紫陌朱门,结交的无不是贫寒文士。为将素不相识的朋友之友救出塞北苦寒流放之地,他不惜千金,辗转奔波,将这不可能为之事变为事实,公子侠肠也是出身富贵之家所罕见。

都说他是仗义疏财、性情真挚的男子,白衣风流,欲傲君王紫,绝俗清高直追两晋名士。却不懂得,在男人友情的世界里,他至少可以暂时忘记追忆的仓皇和疼痛。

终于有一天,在他三十岁时,他结识了她,沈宛。

她是江南的名妓,明眸皓齿,飘逸轻盈,虽然身在嘈杂纷乱而虚情假意的风尘里,却俯视流辈,不肯媚俗。她又是苏小小那样的才女,在江南缠绵的和风细雨中,在江南繁华的莺歌燕舞里,笔墨寄情,春秋咏吟,十八岁时就有词集刊行于世。

他的翩翩如羽、从容潇洒,已经变作眉间黯然、疏窗萧索,她也是在欢场中顾影自怜、嗟叹身世。他听了朋友的介绍她的美名,然后读她的词,不禁生出同病相怜的感慨来,于惺惺之间似乎找到了知音。鸿雁传书,诗词相交,终于有些情深意长的味道。

雁书蝶梦太遥远,他决定娶她为妾,与她厮守,于是将她从烟花三月的江南接到了富贵云集的京城。他是爱她的吗?或许是吧。当他的爱情随着前妻的去世埋葬在一捧黄土,两丛碧草处后,他就再也无法找到爱的感觉,在自己的世界里风清月白,暗自沉寂。可是寂寞像黑夜一般漫长,看不到解脱的天亮,尘世里,他也希望有一双手能让他握住,温暖得让他想流泪。

又或许,他和她是相互怜惜罢了,从彼此的身上照出自己忧伤的影子,寂寞缠身却无能为力,只好相互依靠,怜爱对方就等于怜爱自己。

没有轰轰烈烈的悲喜,没有肆意的深情可以挥霍,淡淡得不惊不扰,像一场隔着窗户的黄昏细雨。

既然如此相逢,就让我们接受命运的安排,不必挣扎和刻意,生命仅仅是一次你来我往的聚会,我们终归要走到散场。不同的是,可以由你陪着我,直到人去楼空。

就这样在一起吧,人生太短暂,我等不到她的轮回。

但他是锦衣玉食的贵族子弟,她是沦落风尘的名妓,他们终是无法越过世俗冷峻的界限。他的父亲不许她名正言顺地入住明府,他只好在京城德胜门内给她租了一处房子,他们就保持着没有名分的关系,过着得不到亲人祝福的情人式的生活。

仅仅半年,他大病不起。

闭上眼睛前他才明白,原来他思念的还是前妻,那个惟一让他用情至深的女子,所有的试图替代,都不曾有分毫的淡忘。

真的无能为力。但至少,终于可以选择追寻她而去,所有的疼痛和隐忍,都不用再理会。

对不起,沈宛,没有了她,我已经找不回自己,不管我多么努力。

她也只剩下更深的孤独无依,这个世界不符合她的理想,梦生梦醒,如竹篮打水,最后留下的还是虚无。她又回到了江南,除了一身的伤痕、疲惫和回忆,还有他的遗腹子。

梦里砧声浑未歇,一样晓风残月,而今触绪添愁。

尘世如潮,淹没了所有的悲欢离合,只有词里的寂寞,依然像她的一抹胭脂一样触目惊心。

曹雪芹 | 漂泊亦如人命薄 (一)

每个人津津有味的情事,在别人眼中,总是一文不值。

每个人再深广无边际的哀愁往事,在别人的眼中,能激发起一抹同情,也已是很难得。

我们现在已经几乎可以认定,红楼梦中的贾宝玉。是曹雪芹的化外之身,骨中之骨,尽管这是索引派为人诟病之所,但是文如其人的定式思维,已经让我们难以将这两个人界定开来。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队成球。 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一首《唐多令?柳絮》,借了林黛玉的笔,倒像是在书写对未来悲剧的预感,反观曹雪芹,他的命运也将要像柳絮那样漂泊不定。

那燕子楼中的关盼盼,不免了一丈白绫,香消玉殒。不知最后“谁舍谁收”。假如要她重新来过,她一定不愿再做女儿身,不管生得如何精巧,教天下的男子不胜仰慕,那样百年苦乐由他人的日子,却是不堪回味的痛楚。

无论男人或女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奢望,希望自己可以活出两生来,但是你不可能真的过出两生。因为在你的左岸,有一条大河,河上雾色凄迷,散发出水樱草的淡香,开满了白色的睡莲,每朵莲心有一只红得将要燃烧的蜂鸟单足立在其中;右边的道路上是一条花径,两边的篱笆上开满了蓝色的喇叭花,每朵喇叭花的花心,落了一只蓝得透明的蜻蜓。

每个人都不可能左手捉得水鸟,右手捏住蜻蜓,纵横左右两地,兼收天下风韵,因为道路只可以选一条。

若如此看来,曹雪芹无疑是世人中最幸运的那一个。

我们大可设想那里的景致,一个青衫男子,为了著书,常常踱步于村西小石桥附近,缜密思考书中之情节……如今物是人非,大概只有小石桥还曾记忆起当年雪芹踱步沉思的身影。

传说他家道中落之后,在京西的家中嗜酒狂狷,为人傲岸不屈,完全是一副豪放不羁的神气,每当作画时,喜绘突兀奇峭的石头。

这是令人惊讶的走向,那个时代的文士,大凡作画,都离不开松竹梅兰等植物,借以标榜自己的磊落与清白,君子画的缘起,就在此中。

如是如是,雪芹却无意于此。

敦敏《题芹圃画石》说:“傲骨如君世已奇,嶙峋更见此支离。醉余奋扫如椽笔。写出胸中块垒时。”可见他画石头时寄托了胸中郁积着的不平之气。这才是他的初衷。

为的是,大喝一声,诉一生的委屈和不平。那“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怎能轻易从脑中抹掉。

但是,过往都被现实风干,在漫长无尽的时光中,这样的追忆,终于枯涸,那床前明月光一样的白,也终究成了衣襟的饭粒。

剩下的,只有雪芹胸中的奋力。这便是他的动力,一部书“批阅十载,增减五次”,所谓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并非是夸张之言。

我一直喜欢有力量的人和事物,尽管他们的表皮常常被有意地涂上了各种不堪色彩,可它心核的纯正却从来不容置疑。

例如大树,就如叔本华说过的一句,大树的枝杈拼命着向上生长,是因为它的根部躲在黑暗里玩命得向下生长。它越结实的触摸黑暗,反过来它脱离地面之上的生命力也就越强。这也是我一直欣赏树的理由,它隐藏着一种纯粹的,自我完善的精神。

这种力量非常感动心灵,即属于大树,也属于雪芹。

绿叶成荫子满枝,是杜牧的手笔,然而最早看见这句话,是却在红楼梦中五十八回中,那一次宝玉大病初愈,夏末秋初的日子里,在园子里闲逛,遇上岫烟,言谈几句。抬眼便看见杏花残红已褪,枝上挂了许多青杏子。于是想到,再过几十年,岫烟未免鸡皮鹤发,年华流尽,正如这杏子一般:“绿叶成荫子满枝”,伤感起来。

以这样的话,该是曹雪芹的真心绪,晚年的他,兴致勃勃地教朋友扎风筝,读他的《南鸢北鹞考工志》自序中道:是岁除夕,老于冒雪而来,鸭酒鲜蔬,满载驴背,喜极而告曰:“不想三五风筝,竟获重酬;所得共享之……”

那时百工之人,君子不齿,能津津乐道此事,便可看出他对这俗世何等的眷恋。这样的情怀,如果能将《红楼梦》的后四十回写完,宝玉出家的境遇,大概便不会出现。将这化外之身留在浊世红尘里,最终让他变成贾政贾赦。才印了生活中的真身。

政赦兄弟二人何尝为身边的女人惋惜过?一个是撇清君子不好色,另一个是不停往家娶年轻貌美的娇妻美妾。

那么,以雪芹对尘世的眷恋,如果给他一个机会亲自将后四十回写出,断然不会为他的化身——贾宝玉安排这样的结局。料想,会更有一番景致。

曹雪芹 | 人间一品白衣侯 (二)

黄红白蓝的四色旗帜,插在一辆辆乌篷车之上,如缤纷彩云,连鸟儿都生了心惊。军机处的章京,南书房的仆人,六部的胥吏,后宫的太监,光禄寺的茶汤供奉,太医院的大夫,神乐观的祈禳道士,武库司的老军,营缮司的作场仆役,养济院的乳娘,都察院的御史,国子监的学子,翰林院的大儒。

云集在石桥上,所有的人都不做高声语,传到人耳朵中的惟一声音,就是彼此的心跳和呼吸声。

远处的土道上,仍有双辕车连绵不断地驶来。

这却并不是皇子降生的喜事,也决与龙驭宾天的大丧无关。

一个身着粗短布衣的丫鬟从土屋中出来,手里是一张有些微黄的麻纸。

这些做守候状的人,手中都握着笔,在脚下的立锥之地,放着精巧的案几,似乎在抄写着什么,摆不开案几的地方,或以人背为凭藉,或用石桥栏杆当依托,或者,干脆趴在地上,笔走龙蛇,无穷动作。响起一片刷刷声。

可以在这见到一条潺潺流过小溪阻断道路,隔着河岸望去,有简陋土屋四间,微微斜向西南,取筑石为墙壁,采撷断枝做屋椽,虽然垣堵不齐,即便户牖不全。但院落如同河水般清澈整洁,编篱成锦,结草做毡。这一切,都看出主人的陋巷箪瓢之乐,得醉月迷花之趣。

这里清雅风韵,却淹没在人海中。

这便是曹雪芹在西山白家疃的居处,聚集于此的人,为的是曹雪芹的未竟之作《红楼梦》。

乾隆二十四年,这部书流入怡亲王府,自此便在京师的士大夫中流传开来,连禁宫的后妃们,也在偷偷传阅。这些驱车使马前来白家疃的人,便是专为抄录书稿而来。

雪芹一生不仕,也没封过任何爵位,他又不善敛财,以至陷入蓬牖茅椽,绳床瓦灶、鬻画为生,飧饔时有不继、举家食粥,酒常赊的困境。

他的隆遇,却胜过所有的皇亲,力压满朝的勋臣,即便是皇帝的亲贵,也不能受到这样车马盈家、门庭若市场景招待。

甚至有人放出豪言,不愿做千金小姐,只图到曹家做一个执帚温粥的丫鬟。所谓的“白衣公卿”,又曰“一品白衫”,此刻真地在雪芹身上应验。

世上的尊贵,人间的繁华,曹雪芹对此却毫不在意,未曾为此生了丝毫心惊。

一个过去的时代永远不会过去,对爱情这一形式的迷恋,长久的存活在我们的记忆之中,它在之前,已经经过几千万次的复写,无疑的,在之后,也将被复写无限量次。

他想要的,只是寻找一个能够读他懂他心思的女子。

繁华于他,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吹拂即散。

这个女子,或者说是人。在他生命的无涯中终将遇见,只要遇上了,遇见了,便在一眼里心醉神迷,而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可以坐在一处,闲说故事。

那一刻的人老了,老了没力气,抬起手来,挡住照眼而来的阳光。

那种女子的出现,只不过是基于他长久以来的想象,她并不是她,她身上一切的光彩,不过是因了他那么长久的等待。

这样的人,何曾容易找到。

我曾经找来他的传记读下去,知道曹雪芹的外貌并不算漂亮,据他的友人回忆,曹雪芹身胖,头广而色黑。

在我的眼中,美丽常常会跟面容姣好,体态优美,举止文雅联在一起。美,是无比高尚的,是在天上的。

但当我在梦中与曹雪芹一点一点地对话交流,思索的时候,当我在灯下,在公车上,在人群嘈杂声中读这本暗蓝色的书时,我知道,我的审美于无声处中悄悄地改变着,尽管了无声息,却那么坚决,不容我有一丝一毫地迟疑。

真正的美,是经历了苦难的,经历过沧桑的,在那样经历过一切苦难的人眼中,那些经过修饰的美们,那些个用技术用金钱堆砌起来的美们,就变得如此微不足道。

他笔下的美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美,他用他独特的觉悟来感受着,幸福着这美丽。

悠然山谷中新生出来的兰草,带着某种无法形容的纯洁与清幽,这样类似仙女的感觉的兰草是美的;路旁突兀奇峭的石头,呼啸掠过的苍鹰是美的;

还有天空中的蓝色,太阳底下的叽叽喳喳尖叫着的鸟雀,满目的假山湖池,皇城的亭台楼阁与花草树木,天幕中不断变幻盈缺着的月亮,西山芬芳郁积的花朵,各种各样美艳的光泽,金陵上空的彩云,雕花的工匠,青楼的歌女。

他热爱他们,无论他在疾病还是在穷苦中时,他都热爱。当他在梦中无限真诚地向我描绘他眼前的一切的时候,我真切感受到了这个男人内心汹涌的激情。有时候我觉得我突然能听到他的心跳,并满眼含泪。

曹雪芹死在四十岁,饥寒交迫。他生活上频繁发作的困顿,使他的身体越来越缺少人世的温暖。他是如此地热爱活啊,他的书,他多么想把他眼中的世界画给世人,让懂它的人与他分享啊,

可是他说他无力支撑了。他不能了,所以他死去。

看到曹雪芹的传记时,我不忍卒读。甚至幼稚地以为,翻不到最后一页,他就不会死。可是一切都会有结果,一切都会有完结,他死了,自己结束了生命。

死亡是每一个人的宿命,无法逃离,

却也是生的一部分。我知道这个道理。

但是,当看到最后一页的时候,我还是难过了。读完《曹雪芹传》最后几页,我独自一人坐了很久很久。

梁启超 | 征鸿过尽愁千结

我的朋友南雨,曾经絮絮叨叨地给我讲过人生的乐事,说了一个下午,总结起来,都是风雅。

品茶听古筝,乃假期惬意之闲事。寻泉水潺潺,访白塔寺庙,实乃闹市之清净所在。每品茶毕,遂入淮扬菜馆,观古诗墨宝,舞台上之身影。走马灯下,食东坡肉,乐不思蜀。优哉忘哉,与君一醉一陶然。

我无缘把这些事都身体力行,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于是闲来无事的时候,也喜欢在春日的下午慵懒地躺在长椅上,一边听收音机,一面悠然地看书。退而求其次,算是学她的皮毛。

一次依样画葫芦,在电台中偶然听到这样一首歌:

又是那下雨的时候,一人坐在深水码头。等待一个环球远航的朋友,望着天上飞的海鸥,拿着寂寞的香槟酒,想听他回来告诉我,什么才是自由。穿过了南半球, 在太平洋漂流,和海豚一起跳舞,冲七米高的浪头。等待着那天,相见的时间,无论多远,在海的平面,一定会出现,他的笑脸。等待着那天,相见的时间,就在这海滩,我们醉一晚。

当歌词轻快的往还于歌手的唇齿之间,就像流水在水流中缓慢而行,而或者说,水流和流水互相拥抱。听着歌者感叹漂泊,一时间的思绪,横亘无涯。

于史海中钩沉,只记得那位戊戌维新运动的大英雄梁启超,在归来旋又东渡的时候,写下这样一首《金缕曲》,给他沪上的朋友寄愁:

金缕曲

瀚海飘流燕。乍归来、依依难认,旧家庭院。惟有年时芳俦在,一例差池双剪。相对向、斜阳凄怨。欲诉奇愁无可诉,算兴亡、已惯司空见。忍抛得,泪如线。

故巢似与人留恋。最多情、欲黏还坠,落泥片片。我自殷勤衔来补,珍重断红犹软。又生恐、重帘不卷。十二曲阑春寂寂,隔蓬山、何处窥人面?休更问,恨深浅。

从前只知道梁启超的雷鸣潮吼,恣睢淋漓,叱咤风云,震骇心魄,看他的政论文,以饱带情感之笔,写流利畅达之文,洋洋万言,雅俗共赏,读时则摄魂忘疲,读竟或怒发冲冠,或热泪湿纸。未曾见识过他的款款深情。

词是随想随写的文字,最短的只有十六字,是所有词客一生中最绚丽的时光记录和灵感记录。因此文字极其精深,词客看摘叶飞花,观人情物理,参透日月星云禅机,博采蓬莱山海草木,终成集腋成裘的作品。如果功力未达境界,便只能停留在工整阶段,不见丝毫神采。

他的这首《金缕曲》以瀚海漂流燕自喻,东渡归来,心酸与欢喜一同涌上心头,笔锋一转,又写“年时芳俦”至“泪如线”,当年变法同伴像“差池双剪”的燕子,“相对向”无限凄怨。

这话是很微妙的,如此明白悲凉,却带了尊严,纯正,已经世事洞明,无奈无法抗争。

少年时代的梁公,最爱的便是激扬文字,摧肝裂胆、风驰电掣的文字,令人目不暇接。如果按文如其人的教条推测,那么梁公的样子,必然是须发贲张的猛士,但是从他遗留下的照片来看,却是风度翩翩的美少年。

梁公是广东人,粤地近海,想来是常年的风浪吹打,令他性情激进,加之常有舶来思想的熏陶,令他在世纪末鼓舞风雷,激荡云涌,成了一时新人物的领袖,然而大海最常见的特征却并不是风生水起,而是平静无波,在海边住过的人都知道,海的蔚蓝博大,俨然深渊,云影在海面上飞,只能算作流窜的飞鸟。

想必梁公在风吹浪打的时候,胸却怀闲庭信步之念,海一样的样的男子,是相当可贵的一类,他工习了海的一切性情,就必然能够以海的性情作为待人接物的信条,凡事皆循兼容并包。

梁公有两位妻子,为他生育了九个子女,夫妻始终相敬如宾,大概正是因为他的性情所致,温润而真诚的包容,让他在爱情上获得了最大的收获。

就那样,像大海一样,排除掉众多标准和概念的干扰,安安静静地做他自己,已走之人,他已经安稳上路,在海的另一边,终将相会。

那种渴望淹没冲击打翻摧毁旧世界的激情,依旧在心中发出声音。只是梁公,永远都是一个尽力保留平和的人。

胸有积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瑾 | 休言女子非英物

少女时代,常常雪夜读书,沉浸在幻想中不能自拔,梦想自己是故事中的人物,而幻想的主角,往往是那些被称之为巾帼英雄的女子们,卓雅、圣女贞德,或是花木兰、穆桂英、如此种种,总之必然不爱红妆爱武装。

这样的情结,并非毫无来由,少女的心中,总是怀着对英雄的敬畏与向往。无奈身已远,只能求得心近。

我们几乎可以认定,每个孩子,都有一个英雄梦。

尝有人对我说,英雄往往凄凉,卓雅、贞德的命运之悲惨,穆桂英失夫丧子,花木兰韶华尽荡狼烟中。

我深不以此为然。

世界上有这样一些幸福的人,他们把自己的痛苦化作他人的幸福,他们挥泪埋葬了自己在尘世间的希望,它却变成了种子,长出鲜花和香膏,为孤苦伶仃的苦命人医治创伤。

贞德、卓雅这样的英雄女子,无疑属于那些幸福的人。

菩萨蛮

寒风料峭侵窗户,垂帘懒向回廊步。月色入高楼,相思两处愁。

无边家国事,并入双蛾翠。若遇早梅开,一枝应寄来!

这是秋瑾的《菩萨蛮寄女伴》。

很多年前,秋瑾在即将离家之时刻,对着梳妆镜,无限落寞地仰面擦掉脸上白粉,又涂去唇红,那张曾经芳华绝代脸庞,此刻如白纸般素雅,往日的流光穿梭不再,依旧的是湛亮的眼睛。

她穿上日式男子小礼服,为自己打好领结,腰悬一柄短把倭刀,在外面裹上厚实的呢料大衣。然后戴上一顶硬边檐礼帽。

一个天大的秘密在她的身上闪耀出光芒。

许多人知道秋瑾都是从她的《换酒》:

不惜千金买宝刀, 貂裘换酒也堪豪。 一腔热血勤珍重, 洒去犹能化碧涛。

这豪气干云之作,并非是一时兴起之后的挥洒,因为有周遭的沉闷,麻木人群的极度女性化,才让秋瑾愤然作这样的感叹。

肮脏尘寰,问几个男儿英哲?算只有蛾眉时闻杰出。所谓“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的秋瑾,恨透了“二十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的惨痛,只好慨然离家,作如是说。

所有冒险与突破的本质,都是企图脱离生活环境,脱离被陈规羁礼所拖累的肉身,用不属于女性的破坏和求索,替代了本来的温良恭让,以求感知到身体明确的存在,不被那个渐渐混沌的世界所吞没。

危险的外部世界,就像雷雨前的原野,随时都有从天而降的闪电,苍茫大地上那一道道划破长空的闪烁白光,乌云密布,风雨沉积,让人即惶恐又激昂。

选择这样的道路,为的就是让体内那积蓄已久的能量获得释发,为了穿越、撕裂、破坏。

如此的突破,即是试图从自己的躯体走入另外的边界。

毫无疑问,她的选择,是对自己最好的爱恋。

她好像并不为自己的选择而后悔,从她流传下来的照片上看,她身着貂裘,手握宝刀,沉稳练达又不失英武,这个女子的身上,弥漫着一种让你想和她一起去远方的野性美。

手中的刀,是明确的武器,而非炫耀的摆设,她看到这手中的刀,便明了自己的任务与使命,就是这样的使命,知道自己必然将要牺牲的使命。

光绪三十三年正月,秋瑾接任大通学堂督办。联络浙江、上海军队和会党,组织光复军,自任协领,拟于在浙江、安徽同时起义。因事泄在大通学堂被捕。几日后从容就义于浙江绍兴轩亭口。

审讯之时,她坚不吐供,仅书“秋风秋雨愁煞人”以对。

这是何等悲凉的情愫。

如果一个人不曾感受过剧烈的情感波折,每每以静默示人,那么他便可称为细胞的堆砌,和路边一块朽烂木桩毫无差别,那些动不动就将自己埋于情感外壳之内的人,那些无所依赖的人,是无知的木桩。

有许多人在不断幻想自己的归宿,他们或书写,或歌唱,或绘画,或表演,却始终无法从这些形式中获得自己最理想的那一种,有些欲望始终无法实现,最终庸碌地度过残生。

所以有时我会认为,完美的生命旅程,绝非优雅的平安,而是追梦,哪怕无所得。

只因那是美丽的。

王国维 | 醒后楼台与梦灭

很小的时候,一个人是从来不会思考信仰的问题。在这世界上的人,向来都是遵循一种惯性而活,我们交朋结友,形成各式圈子,彼此模拟,最终去掉锋芒。成为一模一样的人,寻找情投意合的伴侣,一半幸福地过活,一半相互残酷地折磨。

终日乐此不疲。

人一天到晚都在奔忙,却不知在忙些什么,说到底,人其实一点都不快乐。

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寻找信仰,一种促使人活下去的信仰。

信仰,可以说是让人获得一种安全感的目的,有了这种扎了根的安全感,人便可以释然,不再慌乱无措,类似于找到了家,终于获得了一种幸福的归属感。而越是聪明的头脑,是越难获得这种安全感的。

大凡是从事真正创造性工作的人,骨子里越是被一种随时可能到来的不安全感所困扰,为此,这样的人,便只能利用不停止的创造举动来舒缓内心狂热的不安。

说到近代文化史上的创造者,便自然地想起他的名字,王国维。

起初知道他,并不因为他的诗词,而是那响亮的清华四大家的名头。金石、考古、戏曲、字源,似乎一切文人的雅嗜,他都是当之无愧的大家,当年在清华,还有四位名儒大宿,与王先生合称“五星聚奎”,着实风光无限。

每想到这样一位国学大师,脑子里总是有固定的思维模式,希冀他与徐志摩、胡兰成一样,是个模样翩翩的公子。结果找到照片之后,大吃了一惊,王先生不但戴了一副眼镜,而且蓄了两撇黑胡子。失落顿时涌上心头。

点绛唇

厚地高天,侧身颇觉平生左,小斋如舸,自许回旋可。

聊复浮尘,得此须臾我。乾坤大,霜林独坐,红叶纷纷堕。

小斋如舸,自身能够回旋即可。聊复浮生,又得此片刻自由。以天地之大,独坐霜林,看纷纷堕落的红叶。这便是人生的无奈与纠葛。

读了他的《点绛唇》之一,知道王先生虽然形陋,胸中却并非不懂情趣。后来读了他的《人间词话》,于品味足了诗香词韵之余才惊叹,原来世上还有这样一类人物,还有这样一类读书人,能自成高格。

清室灰飞烟灭之后,王先生并未成为新朝臣子,相反的是,他反倒选择了做紫禁城中小朝廷的“南书房行走”,继续食清朝的俸禄,尽忠于逊帝。

问题是这世间的人并不仅仅只为自己活,人与人之间有太多的互动,心跟心过多的磨合,却很难做到真正融合。时刻都有人提醒着我们——你可能是错的。

你好不容易建立了一种信仰,顷刻间就被颠覆了。

当现实折过来严丝合缝地贴在我们长期的信仰上时,它便会盖住了信仰,与它混为一体,如同两个同样的图形重叠起来合而为一一样。

王先生对已逝的清廷的忠诚,是他始终的信仰,即使他为近代博学通儒,功力之深,治学范围之广,对学术界影响之大。也终究不能平息心中那始存的不安全感。

又一首《点绛唇》,明白地道出这样的感怀。

屏却相思,近来知道都无益。不成抛掷,梦里终相觅。醒后楼台,与梦俱明灭。西窗白,纷纷凉月,一院丁香雪。

1927年,王先生自沉于北京颐和园昆明湖。

关于他的死因,始终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有人说是稻粱所迫,或是感情不如意。我想,这些原因都分量不足,所因都只为一事——他的信仰已经岌岌可危。

当信仰受到冲击时,那种强大的反作用力,会让人忘却自己的存在。

我很羡慕那种因为拥有坚定的信仰,而获得强大内心力量的人,他们多少拥有一份如莽夫般的坦然自若。

这其实是一种宁静永恒的幸福。就像先生的纵身一跃,只在昆明湖上留下几许波纹,又慢慢平复,最终消逝不见。

这样的解脱可以视为一种明智,更是对自己的最后放纵。

他大概会说,世界空阔,我总在低处,离头上的青天白日太远,离世上的清朗风月亦有距离。

这样有自知之明的男子,转过身,离开了人世的大门。

唐玄宗 | 强用此生拼一爱(1

好时光

宝髻偏宜宫样,莲脸嫩,体红香。眉黛不须张敞画,天教入鬓长。

莫倚倾国貌,嫁取个,有情。彼此当年少,莫负好时光。

煜 | 多情一见误终生 (一)

相见欢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煜 | 生在侯门归不得 (二)

浪淘沙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殊 | 东风昨夜回梁苑

浣溪沙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酒筵歌席莫辞频。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永 | 伤情却在逢君后 (一)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永 | 杯酒为君温此夜 (二)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欧阳修 | 老来健忘惟相思 (一)

生查子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欧阳修 | 相思入骨倚门前 (二)(1

蝶恋花

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

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西江月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红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微醒,深院月明人静。

轼 | 人生有味是清欢 (一)

浣溪沙

细雨斜风作小寒,淡烟疏柳媚晴滩。入淮清洛渐漫漫。

雪沫乳花浮午盏,蓼茸蒿笋试春盘。人生有味是清欢。

 

 

轼 | 春风回首已死别 (二)

江城子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轼 | 妾心皎洁如明月 (三)

水龙吟 次韵章质夫杨花词

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抛家傍路,思量却是,无情有思。萦损柔肠,困酣娇眼,欲开还闭。梦随风万里,寻郎去处,又还被、莺呼起。

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春色三分,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轼 | 高情已逐晓云空 (四)

西江月 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退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李清照 | 问君何事轻别离 (一)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李清照 | 天涯芳草消魂久 (二)

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陈师道 | 生来无暇如冰玉

清平乐

秋光烛地,帘幕生秋意。露叶翻风惊鹊坠,暗落青林红子。

微行声断长廊,薰炉衾换生香。灭烛却延明月,揽衣先怯微凉。

观 | 朝朝暮暮无尽时 (一)

鹊桥仙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观 | 可怜宦海浮生劫 (二)

满庭芳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

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倖名存。

观 | 此生无望待来生 (三)

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游 | 不是重逢不许悲 (一)

钗头凤

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杯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悒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游 | 玉骨久埋泉下土 (二)

朝中措

怕歌愁舞懒逢迎,妆晚托春酲。总是向人深处,当时枉道无情。关心近日,啼红密诉,剪绿深盟,杏馆花阴恨浅,画堂银烛嫌明。

游 | 客中无伴怕君行 (三)

浣溪沙 和无咎韵

漫向寒炉醉玉瓶,唤君同赏小窗明。夕阳吹角最关情。

忙日苦多闲日少,新愁常续旧愁生。客中无伴怕君行。

弃疾 | 红巾翠袖英雄泪 (一)

青玉案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 | 自从分去又经秋 (二)

念奴娇

野塘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断,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基 | 万里封侯非我愿

如梦令

一抹斜阳沙觜,几点闲鸥草际,乌榜小渔舟,摇过半江秋水。风起,风起,棹入白蘋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