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龙智能马桶:《东周列国志》(八)作者:清·蔡元放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8:49:48

  
  
  
  第九十回 苏秦合纵相六国 张仪被激往秦邦
  
  
  
  话说苏秦、张仪辞鬼谷下山,张仪自往魏国去了,苏秦回至洛阳家中。老母在堂,一兄二弟,兄已先亡,惟寡嫂在,二弟乃苏代、苏厉也。一别数年,今日重会,举家欢喜,自不必说。
  过了数日,苏秦欲出游列国,乃请于父母,变卖家财,为资身之费。母、嫂及妻俱力阻之,曰:“季子不治耕获,力工商,求什一之利,乃思以口舌博富贵,弃见成之业,图未获之利,他日生计无聊,岂可悔乎?”苏代、苏厉亦曰:“兄如善于游说之术,何不就说周王,在本乡亦可成名,何必远出?”
  苏秦被一家阻挡,乃求见周显王,说以自强之术,显王留之馆舍。左右皆素知苏秦出于农贾之家,疑其言空疏无用,不肯在显王前保举。苏秦在馆舍羁留岁余,不能讨个进身,于是发愤回家,尽破其产,得黄金百镒,制黑貂裘为衣,治车马仆从,遨游列国,访求山川地形,人民风土,尽得天下利害之详,如此数年,未有所遇。
  
  
  
  
  闻卫鞅封商君,甚得秦孝公之心,乃西至咸阳。而孝公已薨,商君亦死,乃求见惠文王。惠文王宣秦至殿,问曰:“先生不远千里而来敝邑,有何教诲?”
  苏秦奏曰:“臣闻大王求诸侯割地,意者欲安坐而并天下乎?”
  惠文王曰:“然。”
  秦曰:“大王东有关、河,西有汉中,南有巴蜀,北有胡貉,此四塞之国也,沃野千里,奋击百万,以大王之贤,士民之众,臣请献谋效力,并诸侯,吞周室,称帝而一天下,易如反掌,岂有安坐而能成事者乎?”
  惠文王初杀商鞅,心恶游说之士,乃辞曰:“孤闻‘毛羽不成,不能高飞’,先生所言,孤有志未逮,更俟数年,兵力稍足,然后议之。”苏秦乃退,复将古三王五霸攻战而得天下之术,汇成一书,凡十余万言,次日献上秦王,秦王虽然留览,绝无用苏秦之意。
  再谒秦相公孙衍,衍忌其才,不为引进。
  苏秦留秦复岁余,黄金百镒,俱已用尽,黑貂之裘亦敝坏,计无所出,乃货其车马仆从以为路资,担囊徒步而归。父母见其狼狈,辱骂之;妻方织布,见秦来,不肯下机相见;秦饿甚,向嫂求一饭,嫂辞以无柴,不肯为炊。有诗为证:
  
  
  
  富贵途人成骨肉,贫穷骨肉亦途人。
  试看季子貂裘敝,举目虽亲尽不亲。
  
  
  
  秦不觉堕泪,叹曰:“一身贫贱,妻不以我为夫,嫂不以我为叔,母不以我为子,皆我之罪也!"于是简书箧中,得太公《阴符》一篇,忽悟曰:”鬼谷先生曾言:“若游说失意,只须熟玩此书,自有进益。‘”乃闭户探讨,务穷其趣,昼夜不息,夜倦欲睡,则引锥自刺其股,血流遍足。
  既于《阴符》有悟,然后将列国形势细细揣摩,如此一年,天下大势,如在掌中。乃自慰曰:“秦有学如此,以说人主,岂不能出其金玉锦绣,取卿相之位者乎?”
  遂谓其弟代、厉曰:“吾学已成,取富贵如寄。弟可助吾行资,出说列国,倘有出身之日,必当相引。"复以《阴符》为弟讲解,代与厉亦有省悟,乃各出黄金,以资其行。秦辞父母妻嫂,欲再往秦国,思想:”当今七国之中,惟秦最强,可以辅成帝业,可奈秦王不肯收用,吾今再去,倘复如前,何面复归故里?“乃思一摈秦之策,必使列国同心协力,以孤秦势,方可自立,于是东投赵国。
  时赵肃侯在位,其弟公子成为相国,号奉阳君,苏秦先说奉阳君,奉阳君不喜。
  秦乃去赵,北游于燕,求见燕文公,左右莫为通达。居岁余,资用已罄,饥饿于旅邸,旅邸之人哀之,贷以百钱,秦赖以济,适值燕文公出游,秦伏谒道左。文公问其姓名,知是苏秦,喜曰:“闻先生昔年以十万言献秦王,寡人心慕之,恨未得能读先生之书,今先生幸惠教寡人,燕之幸也。"遂回车入朝,召秦入见,鞠躬请教。
  苏秦奏曰:“大王列在战国,地方二千里,兵甲数十万,车六百乘,骑六千匹。然比于中原,曾未及半,乃耳不闻金戈铁马之声,目不睹覆车斩将之危,安居无事,大王亦知其故乎?”
  燕文公曰:“寡人不知也。"秦又曰:”燕所以不被兵者,以赵为之蔽耳。大王不知结好于近赵,而反欲割地以媚远秦,不愚甚耶?“
  燕文公曰:“然则如何?”
  秦对曰:“依臣愚见,不若与赵从亲,因而结连列国,天下为一,相与协力御秦,此百世之安也。"燕文公曰:”先生合纵以安燕国,寡人所愿,但恐诸侯不肯为纵耳。"秦又曰:“臣虽不才,愿面见赵侯,与定纵约。"燕文公大喜,资以金帛路费,高车驷马,使壮士送秦至赵。
  
  
  
  
  适奉阳君赵成已卒,赵肃侯闻燕国送客来至,遂降阶而迎曰:“上客远辱,何以教我?”
  苏秦奏曰:“秦闻天下布衣贤士,莫不高贤君之行义,皆愿陈忠于君前,奈奉阳君妒才嫉能,是以游士裹足而不进,卷口而不言,今奉阳君捐馆舍,臣故敢献其愚忠。臣闻‘保国莫如安民,安民莫如择交。’当今山东之国,惟赵为强,赵地方二千余里,带甲数十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数年。秦之所最忌害者,莫如赵。然而不敢举兵伐赵者,畏韩、魏之袭其后也,故为赵南蔽者,韩、魏也。韩,魏无名山大川之险,一旦秦兵大出,蚕食二国,二国降,则祸次于赵矣。臣尝考地图,列国之地,过秦万里;诸侯之兵,多秦十倍。设使六国合一,并力西向,何难破秦?今为秦谋者,以秦恐吓诸侯,必须割地求和。夫无故而割地,是自破也。破人与破于人,二者孰愈?依臣愚见,莫如约列国君臣会于洹水,交盟定誓,结为兄弟,联为唇齿,秦攻一国,则五国共救之,如有败盟背誓者,诸侯共伐之。秦虽强暴,岂敢以孤国与天下之众争胜负哉!"赵肃侯曰:”寡人年少,立国日浅,未闻至计。今上客欲纠诸侯以拒秦,寡人敢不敬从?"乃佩以相印,赐以大第,又以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匹,使为“纵约长”。
  苏秦乃使人以百金往燕,偿旅邸人之百钱。
  正欲择日起行,历说韩、魏诸国,忽赵肃侯召苏秦入朝,有急事商议,苏秦慌忙来见肃侯。肃侯曰:“适边吏来报:”秦相国公孙衍出师攻魏,擒其大将龙贾,斩首四万五千,魏王割河北十城以求和,衍又欲移兵攻赵。‘将若之何?"苏秦闻言,暗暗吃惊:“秦兵若到赵,赵君必然亦效魏求和,’合纵‘之计不成矣!”正是人急计生,且答应过去,另作区处。乃故作安闲之态,拱手对曰:“臣度秦兵疲敝,未能即至赵国,万一来到,臣自有计退之。"肃侯曰:”先生且暂留敝邑,待秦兵果然不到,方可远离寡人耳。"这句话,正中苏秦之意,应诺而退。
  苏秦回至府第,唤门下心腹,唤做毕成,至于密室,吩咐曰:“吾有同学故人,名曰张仪,字余子,乃大梁人氏,我今予汝千金,汝可扮作商贾,变姓名为贾舍人,前往魏邦,寻访张仪,倘相见时,须如此如此,若到赵之日,又须如此如此,汝可小心在意。"贾舍人领命,连夜望大梁而行。
  
  
  
  
  话分两头,却说张仪自离鬼谷归魏,家贫求事魏惠王不得,后见魏兵屡败,乃挈其妻去魏游楚,楚相国昭阳留之为门下客。昭阳将兵伐魏,大败魏师,取襄陵等七城,楚威王嘉其功,以“和氏之璧”赐之。
  何谓“和氏之璧”?当初楚厉王之末年,有楚人卞和得玉璞于荆山,献于厉王。王使玉工相之,曰:“石也!"厉王大怒,以卞和欺君,刖其左足。及楚武王即位,和复献其璞,玉工又以为石,武王怒,刖其右足,及楚文王即位,卞和又欲往献,奈双足俱刖,不能行动,乃抱璞于怀,痛哭于荆山之下,三日三夜,泣尽继之以血。有晓得卞和的,问曰:”汝再献再刖,可以止矣,尚希赏乎,又何哭为?"和曰:“吾非为求赏也,所恨者,本良玉而谓之石,本贞士而谓之欺,是非颠倒,不得自明,是以悲耳!"楚文王闻卞和之泣,乃取其璞,使玉人剖之,果得无瑕美玉,因制为璧,名曰:”和氏之璧“。今襄阳府南漳县荆山之颠有池,池旁有石室,谓之抱玉岩,即卞和所居,泣玉处也。楚王怜其诚,以大夫之禄给卞和,终其身。
  此璧乃无价之宝,只为昭阳灭越败魏,功劳最大,故以重宝赐之。昭阳随身携带,未尝少离。
  一日,昭阳出游于赤山,四方宾客从行者百人,那赤山下有深潭,相传姜太公曾钓于此,潭边建有高楼,众人在楼上饮酒作乐,已及半酣,宾客慕“和璧”之美,请于昭阳,求借观之。昭阳命守藏竖于车箱中取出宝椟至前,亲自启钥,解开三重锦袱,玉光烁烁,照人颜面,宾客次第传观,无不极口称赞。正赏玩间,左右言:“潭中有大鱼跃起。"昭阳起身凭栏而观,众宾客一齐出看,那大鱼又跃起来,足有丈余,群鱼从之跳跃,俄焉云兴东北,大雨将至。昭阳吩咐:"收拾转程。"守藏竖欲收”和璧“置椟,已不知传递谁手,竟不见了。乱了一回,昭阳回府,教门下客捱查盗璧之人,门下客曰:”张仪赤贫,素无行,要盗璧除非此人。"昭阳亦心疑之,使人执张仪笞掠之,要他招承,张仪实不曾盗,如何肯服,笞至数百,遍体俱伤,奄奄一息,昭阳见张仪垂死,只得释放,旁有可怜张仪的,扶仪归家。
  其妻见张仪困顿模样,垂泪而言曰:“子今日受辱,皆由读书游说所致,若安居务农,宁有此祸耶?"仪张口向妻使视之,问曰:”吾舌尚在乎。"妻笑曰:“尚在。"仪曰:”舌在,便是本钱,不愁终困也。"于是将息半愈,复还魏国。贾舍人至魏之时,张仪已回魏半年矣。
  闻苏秦说赵得意,正欲往访,偶然出门,恰遇贾舍人休车于门外,相问间,知从赵来,遂问:“苏秦为赵相国,信果真否?"贾舍人曰:”先生何人,得无与吾相国有旧耶,何为问之?"仪告以同学兄弟之情,贾舍人曰:“若是,何不往游,相国必当荐扬,吾贾事已毕,正欲还赵,若不弃嫌微贱,愿与先生同载。"张仪欣然从之。
  既至赵郊,贾舍人曰:“寒家在郊外,有事只得暂别,城内各门俱有旅店,安歇远客,容卑人过几日相访。"张仪辞贾舍人下车,进城安歇。次日,修刺求谒苏秦,秦预诫门下人不许为通,候至第五日,方得投进名刺,秦辞以事冗,改日请会。仪复候数日,终不得见,怒欲去,地方店主人拘留之,曰:”子已投刺相府,未见发落,万一相国来召,何以应之?虽一年半载,亦不敢放去也。"张仪闷甚,访贾舍人何在,人亦无知者,又过数日,复书刺往辞相府,苏秦传命:"来日相见。"仪向店主人假借衣履停当,次日侵晨往候,苏秦预先排下威仪,阖其中门,命客从耳门而入。张仪欲登阶,左右止之曰:“相国公谒未毕,客宜少待。"仪乃立于庑下,睨视堂前官属拜见者甚众,已而禀事者又有多人。
  良久,日将昃,闻堂上呼曰:“客今何在?"左右曰:”相君召客。"仪整衣升阶,只望苏秦降坐相迎,谁知秦安坐不动。
  仪忍气进揖,秦起立,微举手答之,曰:“余子别来无恙?"仪怒气勃勃,竟不答言。
  左右禀进午餐,秦复曰:“公事匆冗,烦余子久待,恐饥馁,且草率一饭,饭后有言。"命左右设坐于堂下,秦自饭于堂上,珍馐满案,仪前不过一肉一菜,粗粝之餐而已。
  张仪本待不吃,奈腹中饥甚,况店主人饭钱先已欠下许多,只指望今日见了苏秦,便不肯荐用,也有些金资赍发,不想如此光景。正是:“在他矮檐下,谁敢不低头?"出于无奈,只得含羞举箸,遥望见苏秦杯盘狼藉,以其余肴分赏左右,比张仪所食,还盛许多。仪心中且羞且怒,食毕,秦复传言:”请客上堂。"张仪举目观看,秦仍旧高坐不起。
  张仪忍气不过,走上几步,大骂:“季子,我道你不忘故旧,远来相投,何意辱我至此,同学之情何在?”苏秦徐徐答曰:“以余子之才,只道先我而际遇了,不期穷困如此,吾岂不能荐于赵侯,使子富贵?但恐子志衰才退,不能有为,贻累于荐举之人。"张仪曰:”大丈夫自能取富贵,岂赖汝荐乎?“
  秦曰:“你既能自取富贵,何必来谒?念同学情分,助汝黄金一笏,请自方便。"命左右以金授仪。仪一时性起,将金掷于地下,愤愤而出,苏秦亦不挽留。
  
  
  
  
  仪回至旅店,只见自己铺盖,俱已移出在外。仪问其故,店主人曰:“今日足下得见相君,必然赠馆授餐,故移出耳!”张仪摇头,口中只说。"可恨,可恨!"一头脱下衣履,交还店主人,店主人曰:“莫非不是同学,足下有些妄扳么?”
  张仪扯住主人,将往日交情及今日相待光景,备细述了一遍。
  店主人曰:“相君虽然倨傲,但位尊权重,礼之当然,送足下黄金一笏,亦是美情,足下收了此金,也可打发饭钱,剩些作归途之费,何必辞之?"张仪曰:”我一时使性,掷之于地,如今手无一钱,如之奈何?"正说话间,只见前番那贾舍人走入店门,与张仪相见,道:“连日少候,得罪。不知先生曾见过苏相国否?"张仪将怒气重复吊起,将手往店案上一拍,骂道:”这无情无义的贼,再莫提他!"贾舍人曰:“先生出言太重,何故如此发怒?"店主人遂将相见之事,代张仪叙述一遍。”今欠帐无还,又不能作归计,好不愁闷!"贾舍人曰:“当初原是小人撺掇先生来的,今日遇而不遇,却是小人带累了先生,小人情愿代先生偿了欠帐,备下车马,送先生回魏,先生意下何如?"张仪曰:”我亦无颜归魏了,欲往秦邦一游,恨无资斧。"贾舍人曰:“先生欲游秦,莫非秦邦还有同学兄弟么?”
  张仪曰:“非也,当今七国中,惟秦最强,秦之力可以困赵,我往秦幸得用事,可报苏秦之仇耳!"贾舍人曰:”先生若往他国,小人不敢奉承,若欲往秦,小人正欲往彼探亲,依旧与小人同载,彼此得伴,岂不美哉?"张仪大喜曰:“世间有此高义,足令苏秦愧死!"遂与贾舍人为八拜之交,贾舍人替张仪算还店钱,见有车马在门,二人同载,望西秦一路而行,路间为张仪制衣装、买仆从,凡仪所须不惜财费,及至秦国,复大出金帛,赂秦惠文王左右,为张仪延誉。
  
  
  
  
  时惠文王方悔失苏秦,闻左右之荐,即时召见,拜为客卿,与之谋诸侯之事。
  贾舍人乃辞去,张仪垂泪曰:“始吾困阨至甚,赖子之力,得显用秦国,方图报德,何遽言去耶?”贾舍人笑曰:“臣非能知君,知君者,乃苏相国也。"张仪愕然良久,问曰:”子以资斧给我,何言苏相国耶?“
  贾舍人曰:“相国方倡‘合纵’之约,虑秦伐赵败其事,思可以得秦之柄者,非君不可,故先遣臣伪为贾人,招君至赵,又恐君安于小就,故意怠慢,激怒君,君果萌游秦之意,相君乃大出金资付臣,吩咐恣君所用,必得秦柄而后已。今君已用于秦,臣请归报相君。"
  
  
  
  张仪叹曰:“嗟乎!吾在季子术中,而吾不觉,吾不及季子远矣。烦君多谢季子,当季子之身,不敢言‘伐赵’二字,以此报季子玉成之德也。"贾舍人回报苏秦,秦乃奏赵肃侯曰:”秦兵果不出矣!“于是拜辞往韩。
  
  
  
  
  见韩宣惠公曰:“韩地方九百余里,带甲数十万,然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今大王事秦,秦必求割地为贽,明年将复求之。夫韩地有限,而秦欲无穷,再三割则韩地尽矣。俗谚云:”宁为鸡口,勿为牛后。‘以大王之贤,挟强韩之兵,而有’牛后‘之名,臣窃羞之。“
  宣惠公蹴然曰:“愿以国听于先生,如赵王约。"亦赠苏秦黄金百镒。
  
  
  
  
  苏秦乃过魏,说魏惠王曰:“魏地方千里,然而人民之众,车马之多,无如魏者,于以抗秦有余也。今乃听群臣之言,欲割地而臣事秦,倘秦求无已,将若之何?大王诚能听臣,六国纵亲,并力制秦,可使永无秦患,臣今奉赵王之命,来此约纵。"魏惠王曰:”寡人愚不肖,自取败辱,今先生以长策下教寡人,敢不从命!“亦赠金帛一车。
  
  
  
  
  苏秦复造齐国,说齐宣王曰:“臣闻临淄之涂,车毂击,人肩摩,富盛天下莫比。乃西面而谋事秦,宁不耻乎?且齐地去秦甚远,秦兵必不能及齐,事秦何为?臣愿大王从赵约,六国和亲,互相救援。"齐宣王曰:”谨受教。“
  
  
  
  
  苏秦乃驱车西南说楚威王曰:“楚地五千余里,天下莫强,秦之所患莫如楚。楚强则秦弱,秦强则楚弱。今列国之士,非纵则衡。夫‘合纵’则诸侯将割地以事楚,‘连衡’则楚将割地以事秦,此二策者,相去远矣!”
  楚威王曰:“先生之言,楚之福也。"
  
  
  
  
  秦乃北行回报赵肃侯,行过洛阳,诸侯各发使送之,仪仗旌旄,前遮后拥,车骑辎重连接二十里不绝,威仪比于王者。一路官员,望尘下拜。周显王闻苏秦将至,预使人扫除道路,设供帐于郊外以迎之。
  秦之老母,扶杖旁观,啧啧惊叹;二弟及妻嫂侧目不敢仰视,俯伏郊迎。苏秦在车中谓其嫂曰:“嫂向不为我炊,今又何恭之过也?"嫂曰:”见季子位高而金多,不容不敬畏耳!“苏秦喟然叹曰:”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吾今日乃知富贵之不可少也!“于是以车载其亲属,同归故里,起建大宅,聚族而居。散千金以赡宗党。今河南府城内有苏秦宅遗址,相传有人掘之,得金百锭,盖当时所埋也。秦弟代、厉羡其兄之贵盛,亦习《阴符》,学游说之术。
  苏秦住家数日,乃发车往赵,赵肃侯封为武安君,遣使约齐、楚、魏、韩、燕五国之君,俱到洹水相会,苏秦同赵肃侯预至洹水,筑坛布位,以待诸侯。
  燕文公先到,次韩宣惠公到,不数日,魏惠王、齐宣王、楚威王陆续俱到。苏秦先与各国大夫相见,私议坐次。论来楚、燕是个老国,齐、韩、赵、魏都是更姓新国,但此时战争之际,以国之大小为叙,楚最大,齐次之,魏次之,次赵,次燕,次韩。内中楚、齐、魏已称王,赵、燕、韩尚称侯,爵位相悬相叙不便。于是苏秦建议,六国一概称王,赵王为约主,居主位,楚王等以次居客位。
  先与各国会议停当,至期,各登盟坛,照位排立。
  苏秦历阶而上,启告六王曰:“诸君山东大国,位皆王爵,地广兵多,足以自雄。秦乃牧马贱夫,据咸阳之险,蚕食列国,诸君能以北面之礼事秦乎?”
  诸侯皆曰:“不愿事秦,愿奉先生明教!”
  苏秦曰:“‘合纵摈秦’之策,向者已悉陈于诸君之前矣,今日但当刑牲歃血,誓于神明,结为兄弟,务期患难相恤!”
  六王皆拱手曰:“谨受教。”
  秦遂捧盘,请六王以次歃血,拜告天地及六国祖宗:“一国背盟,五国共击!”写下誓书六通,六国各收一通,然后就宴。
  赵王曰:“苏秦以大策奠安六国,宜封高爵,俾其往来六国,坚此纵约。”
  五王皆曰:“赵王之言是也!”于是六王合封苏秦为“纵约长”,兼佩六国相印,金牌宝剑,总辖六国臣民,又各赐黄金百镒,良马十乘。
  苏秦谢恩,六王各散归国,苏秦随赵肃侯归赵。
  此乃周显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相要洹水誓明神,唇齿相依骨肉亲。
  假使合纵终不解,何难协力灭孤秦?
  
  
  
  是年,魏惠王、燕文王俱薨,魏襄王、燕易王嗣立。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一回 学让国燕哙召兵 伪献地张仪欺楚
  
  
  
  话说苏秦既“合纵”六国,遂将纵约写一通,投于秦关,关吏送与秦惠文王观之。惠文王大惊,谓相国公孙衍曰:“若六国为一,寡人之进取无望矣,必须画一计散其纵约,方可图大事。"公孙衍曰:”首纵约者,赵也,大王兴师伐赵,视其先救赵者,即移兵伐之,如是,则诸侯惧而纵约可散矣。"时张仪在座,意不欲伐赵,以负苏秦之德,乃进曰:“六国新合,其势未可猝离也,秦如伐赵,则韩军宜阳,楚军武关,魏军河外,齐涉清河,燕悉锐师以助战,秦师拒斗不暇,何暇他移哉?夫近秦之国无如魏,而燕在北最远,大王诚遣使以重赂求成于魏,以疑各国之心,而与燕太子结婚,如此,则纵约自解矣。"惠文王称善,乃许魏还襄陵等七城以讲和。魏亦使人报秦之聘,复以女许配秦太子。
  赵王闻之,召苏秦责之曰:“子倡为纵约,六国和亲,相与摈秦,今未逾年,而魏、燕二国皆与秦通,纵约之不足恃明矣,倘秦兵猝然加赵,尚可望二国之救乎?”
  苏秦惶恐谢曰:“臣请为大王出使燕国,必有以报魏也。"秦乃去赵适燕,燕易王以为相国,时易王新即位,齐宣王乘丧伐之,取十城,易王谓苏秦曰:”始先君以国听子,六国和亲,今先君之骨未寒,而齐兵压境,取我十城,如洹水之誓何?"苏秦曰:“臣请为大王使齐,奉十城以还燕。"燕易王许之,苏秦见齐宣王曰:”燕王者,大王之同盟,而秦王之爱婿也,大王利其十城,不惟燕怨齐,秦亦怨齐矣,得十城而结二怨,非计也,大王听臣计,不如归燕之十城,以结燕、秦之欢,齐得燕、秦,于以号召天下不难矣。"宣王大悦,乃以十城还燕。
  
  
  
  
  易王之母文夫人,素慕苏秦之才,使左右召秦入宫,因与私通。易王知之而不言。
  秦惧,乃结好于燕相国子之,与联儿女之姻,又使其弟苏代、苏厉与子之结为兄弟,欲以自固。
  燕夫人屡召苏秦,秦益惧,不敢往,乃说易王曰:“燕、齐之势终当相并,臣愿为大王行反间于齐。"易王曰:”反间如何?"秦对曰:“臣伪为得罪于燕,而出奔齐国,齐王必重用臣,臣因败齐之政,以为燕地。"易王许之,乃收秦相印。秦遂奔齐。
  齐宣王重其名,以为客卿,秦因说宣王以田猎钟鼓之乐。宣王好货,因使厚其赋敛;宣王好色,因使妙选宫女。欲俟齐乱,而使燕乘之。宣王全然不悟,相国田婴,客卿孟轲极谏,皆不听。
  宣王薨,子湣王地立,初年颇勤国政,娶秦女为王后,封田婴为薛公,号靖郭君,苏秦客卿用事如故。
  
  
  
  
  话分两头,再说张仪闻苏秦去赵,知纵约将解,不与魏襄陵七邑之地。魏襄王怒,使人索地于秦,秦惠王使公子华为大将,张仪副之,帅师伐魏,攻下蒲阳。仪请于秦王,复以蒲阳还魏,又使公子繇质于魏,与之结好,张仪送之。魏襄王深感秦王之意,张仪因说曰:“秦王遇魏甚厚,得城不取,又纳质焉,魏不可无礼于秦,宜谋所以谢之。"襄王曰:”何以为谢?“
  张仪曰:“土地之外,非秦所欲也。大王割地以谢秦,秦之爱魏必深;若秦、魏合兵以图诸侯,大王之取偿于他国者,必十倍于今之所献也!”襄王惑其言,乃献少梁之地以谢秦,又不敢受质。秦王大悦,因罢公孙衍,用张仪为相。
  
  
  
  
  时楚威王已薨,子熊槐立,是为怀王。张仪乃遣人致书怀王,迎其妻子,且言昔日盗璧之冤。楚怀王面责昭阳曰:“张仪贤士,子何不进于先君,而迫之使为秦用也?”昭阳嘿然甚愧,归家发病死。
  怀王惧张仪用秦,复申苏秦“合纵”之约,结连诸侯,而苏秦已得罪于燕,去燕奔齐,张仪乃见秦王,辞相印,自请往魏。惠文王曰:“君舍秦往魏何意?"仪对曰:”六国溺于苏秦之说,未能即解,臣若得魏柄,请令魏先事秦,以为诸侯之倡。"惠文王许之。
  
  
  
  
  仪遂投魏,魏襄王果用为相国,仪因说曰:“大梁南邻楚,北邻赵,东邻齐,西邻韩,而无山川之险可恃,此四分五裂之道也,故非事秦,国不得安。"魏襄王计未定,张仪阴使人招秦伐魏,大败魏师,取曲沃。髯翁有诗云:
  
  
  
  仕齐却为燕邦去,相魏翻因秦国来。
  虽则纵横分两路,一般反复小人才。
  
  
  
  襄王怒,益不肯事秦,谋为“合纵",仍推楚怀王为”纵约长“。于是苏秦益重于齐。
  时齐相国田婴病卒,子田文嗣为薛公,号为孟尝君。
  田婴有子四十余人,田文乃贱妾之子。
  以五月五日生,初生时,田婴戒其妾弃之勿育,妾不忍弃,乃私育之,既长五岁,妾乃引见田婴,婴怒其违命,文顿首曰:“父所以见弃者何故?"婴曰:”世人相传五月五日为凶日,生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于父母。"文对曰:“人生受命于天,岂受命于户耶?若必受命于户,何不增而高之?"婴不能答,然暗暗称奇。
  及文长十余岁,便能接应宾客,宾客皆乐与之游,为之延誉,诸侯使者至齐,皆求见田文。于是田婴以文为贤,立为适子,遂继薛公之爵,号孟尝君。
  孟尝君既嗣位,大筑馆舍,以招天下之士,凡士来投者,不问贤愚,无不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归之。
  孟尝君虽贵,其饮食与诸客同。一日,待客夜食,有人蔽其火光,客疑饭有二等,投筋辞去,田文起坐,自持饭比之,果然无二。客叹曰:“以孟尝君待士如此,而吾过疑之,吾真小人矣,尚何面目立其门下。”乃引刀自刭而死。孟尝君哭临其丧甚哀,众客无不感动。
  归者益众,食客尝满数千人。
  诸侯闻孟尝君之贤,且多宾客,皆尊重齐,相戒不敢犯其境,正是:
  
  
  
  虎豹踞山群兽远,蛟龙在水怪鱼藏。
  堂中有客三千辈,天下人人畏孟尝。
  
  
  
  
  再说张仪相魏三年,而魏襄王薨,子哀王立。楚怀王遣使吊丧,因征兵伐秦,哀王许之。韩宣惠王、赵武灵王、燕王哙皆乐于从兵。
  楚使者至齐,齐湣王集群臣问计,左右皆曰:“秦甥舅之亲,未有仇隙,不可伐。”苏秦主“合纵”之约,坚执以为可伐。
  孟尝君独曰:“言可伐与不可伐,皆非也,伐则结秦之仇,不伐则触五国之怒,以臣愚计,莫如发兵而缓其行,兵发则不与五国为异同。行缓则可观望为进退。”湣王以为然,即使孟尝君帅兵二万以往。
  孟尝君方出齐郊,遽称病延医疗治,一路耽搁不行。
  
  
  
  
  却说韩、赵、魏、燕四王,与楚怀王相会于函谷关外,刻期进攻。怀王虽为“纵约长”,那四王各将其军,不相统一。秦守将樗里疾大开关门,陈兵索战,五国互相推诿,莫敢先发。
  相持数日,樗里疾出奇兵,绝楚饷道,楚兵乏食,兵士皆哗,樗里疾乘机袭之,楚兵败走,于是四国皆还。孟尝君未至秦境,而五国之师已撤矣,此乃孟尝君之巧计也。
  孟尝君回齐,齐湣王叹曰:“几误听苏秦之计。”乃赠孟尝君黄金百斤为食客费,益爱重之。苏秦自愧以为不及。
  
  
  
  
  楚怀王恐齐、秦交合,乃遣使厚结于孟尝君,与齐申盟结好,两国聘使往来不绝。
  自齐宣王之世,苏秦专贵宠用,左右贵戚多有妒者;及湣王时,秦宠未衰。今日湣王不用苏秦之计,却依了孟尝君,果然伐秦失利,孟尝君受多金之赏,左右遂疑王已不喜苏秦矣,乃募壮士怀利匕首,刺苏秦于朝。匕首入秦腹,秦以手按腹而走,诉于湣王。湣王命擒贼,贼已逸去不可得,苏秦曰:“臣死之后,愿大王斩臣之头,号令于市曰:”苏秦为燕行反间于齐,今幸诛死,有人知其阴事来告者,赏以千金!‘如是,则贼可得也。“言讫拔去匕首,血流满地而死。
  湣王依其言,号令苏秦之头于齐市中,须臾,有人过其头下,见赏格,自夸于人曰:“杀秦者,我也。"市吏因执之以见湣王,王令司寇以严刑鞫之,尽得主使之人,诛灭凡数家。史官论苏秦虽身死,犹能用计自报其仇,可为智矣!而身不免见刺,岂非反覆不忠之报乎?
  苏秦死后,其宾客往往泄苏秦之谋,言:“秦为燕而仕齐。"湣王始悟秦之诈,自是与燕有隙。欲使孟尝君将兵伐燕,苏代说燕王,纳质子以和齐,燕王从之,使苏厉引质子来见湣王,湣王恨苏秦不已,欲囚苏厉,苏厉呼曰:”燕王欲以国依秦,臣之兄弟陈大王之威德,以为事秦不如事齐,故使臣纳质请平,大王奈何疑死者之心,而加生者之罪乎?"湣王悦,乃厚待苏厉。厉遂委质为齐大夫,苏代留仕燕国。史官有《苏秦赞》曰:
  
  
  
  季子周人,师事鬼谷,揣摩既就,《阴符》伏读。
  合纵离横,佩印者六,晚节不终,燕齐反覆。
  
  
  
  
  再说张仪见六国伐秦无成,心中暗喜;及闻苏秦已死,乃大喜曰:“今日乃吾吐舌之时矣。"遂乘间说魏哀王曰:”以秦之强,御五国而有余,此其不可抗明矣,本倡‘合纵’之议者苏秦,而秦且不保其身,况能保人国乎?夫亲兄弟共父母者,或因钱财争斗不休,况异国哉?大王犹执苏秦之议,不肯事秦,倘列国有先事秦者,合兵攻魏,魏其危矣。"哀王曰:“寡人愿从相国事秦,诚恐秦不见纳,奈何?"张仪曰:”臣请为大王谢罪于秦,以结两国之好。"哀王乃饰车从,遣张仪入秦求和,于是秦、魏通好,张仪遂留秦,仍为秦相。
  
  
  
  
  再说燕相国子之身长八尺,腰大十围,肌肥肉重,面阔口方,手绰飞禽,走及奔马。自燕易王时,已执国柄,及燕王哙嗣位,荒于酒色,但贪逸乐,不肯临朝听政,子之遂有篡燕之意。苏代、苏厉与子之相厚,每对诸侯使者扬其贤名,燕王哙使苏代如齐,问候质子,事毕归燕,燕王哙问曰:“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齐王有此贤臣,遂可以霸天下乎?"代对曰:”不能。"哙问曰:“何故不能?"代对曰:”知孟尝君之贤,而任之不专,安能成霸?"哙曰:“寡人独不得孟尝君为臣耳,何难专任哉?"苏代曰:”今相国子之明习政事,是即燕之孟尝君也。"哙乃使子之专决国事。
  
  
  
  
  忽一日,哙问于大夫鹿毛寿曰:“古之人君多矣,何以独称尧、舜?"鹿毛寿亦是子之之党,遂对曰:”尧、舜所以称圣者,以尧能让天下于舜,舜能让天下于禹也。"哙曰:“然则禹何为独传于子?"鹿毛寿曰:”禹亦尝让天下于益,但使代理政事,而未尝废其太子,故禹崩之后,太子启竟夺益之天下,至今论者谓禹德衰,不及尧、舜,以此之故。"燕王曰:“寡人欲以国让于子之,事可行否?"鹿毛寿曰:”王如行之,与尧、舜何以异哉?"哙遂大集群臣,废太子平,而禅国于子之,子之佯为谦逊,至于再三,然后敢受,乃郊天祭地,服衮冕执圭,南面称王,略无惭色,哙反北面列于臣位,出就别宫居住。苏代、鹿毛寿俱拜上卿。
  将军市被心中不忿,乃帅本部军士往攻子之,百姓亦多从之,两下连战十余日,杀伤数万人,市被终不胜,为子之所杀,鹿毛寿言于子之曰:“市被所以作乱者,以故太子平在也!”子之因欲收太子平,太傅郭隗与平微服共逃于无终山避难,平之庶弟公子职出奔韩国,国人无不怨愤。
  
  
  
  
  齐湣王闻燕乱,乃使匡章为大将,率兵十万,从渤海进兵。燕人恨子之入骨,皆箪食壶浆,以迎齐师,无有持寸兵拒战者。
  匡章出兵凡五十日,兵不留行,直达燕都,百姓开门纳之,子之之党见齐兵众盛,长驱而入,亦皆耸惧奔窜,子之自恃其勇,与鹿毛寿率兵拒战于大衢,兵士渐散,鹿毛寿战死,子之身负重伤,犹格杀百余人,力竭被擒。
  燕王哙自缢于别宫,苏代奔周。匡章因毁燕之宗庙,尽收燕府库中宝货,将子之置囚车中,先解去临淄献功。燕地三千余里,大半俱属于齐,匡章留屯燕都,以徇属邑,此周赧王元年事也。
  齐湣王亲数子之之罪,凌迟处死,以其肉为醢,遍赐群臣。
  子之为王才一岁有余,痴心贪位,自取丧灭,岂不愚哉?
  燕人虽恨子之,见齐王意在灭燕,众心不服,乃共求故太子平,得之于无终山,奉以为君,是为昭王,郭隗为相国。时赵武灵王不忿齐之并燕,使大将乐池迎公子职于韩,欲奉立为燕王,闻太子平已立,乃止。郭隗传檄燕都,告以恢复之义,各邑已降齐者,一时皆叛齐为燕。
  匡章不能禁止,遂班师回齐。
  昭王仍归燕都,修理宗庙,志复齐仇,乃卑身厚币,欲以招来贤士,谓相国郭隗曰:“先王之耻,孤早夜在心,若得贤士,可与共图齐事者,孤愿以身事之,惟先生为孤择其人。"郭隗曰:”古之人君,有以千金使涓人求千里之马,途遇死马,旁人皆环而叹息,涓人问其故,答曰:“此马生时,日行千里,今死,是以惜之。‘涓人乃以五百金买其骨,囊负而归。君大怒曰:”此死骨何用,而废弃吾多金耶?’涓人答曰:“所以费五百金者,为千里马之骨故也。此奇事,人将竞传,必曰:”死马且得重价,况活马乎?马今至矣。‘不期年,得千里之马三匹。今王欲致天下贤士,请以隗为马骨,况贤于隗者,谁不求价而至哉?“
  于是昭王特为郭隗筑宫,执弟子之礼,北面听教,亲供饮食,极其恭敬。复于易水之旁,筑起高台,积黄金于台上,以奉四方贤士,名曰招贤台,亦曰黄金台。于是燕王好士,传布远近,剧辛自赵往,苏代自周往,邹衍自齐往,屈景自卫往,昭王悉拜为客卿,与谋国事。元刘因有《黄金台诗》云:
  
  
  
  燕山不改色,易水无剩声。
  谁知数尺台,中有万古情!
  区区后世人,犹爱黄金名。
  黄金亦何物,能为贤重轻?
  周道日东渐,二老皆西行。
  养民以致贤,王业自此成。
  
  
  
  
  话分两头,再说齐湣王既胜燕,杀燕王哙与子之,威震天下,秦惠文王患之,而楚怀王为“纵约长",与齐深相结纳,置符为信。秦王欲离齐、楚之党,召张仪问计。张仪奏曰:”臣凭三寸不烂之舌,南游于楚,伺便进言,必使楚王绝齐而亲于秦。"惠文王曰:“寡人听子。"张仪乃辞相印游楚。
  知怀王有嬖臣,姓靳名尚,在王左右,言无不从,乃先以重贿纳交于尚,然后往见怀王。怀王重张仪之名,迎之于郊,赐坐而问曰:“先生辱临敝邑,有何见教?"张仪曰:”臣之此来,欲合秦、楚之交耳!"楚怀王曰:“寡人岂不愿纳交于秦哉?但秦侵伐不已,是以不敢求亲也。"张仪对曰:”今天下之国虽七,然大者无过楚、齐,与秦而三耳。秦东合于齐则齐重,南合于楚则楚重,然寡君之意,窃在楚而不在齐,何也?以齐为婚姻之国,而负秦独深也,寡君欲事大王,虽仪亦愿为大王门阑之厮。而大王与齐通好,犯寡君之所忌,大王诚能闭关而绝齐,寡君愿以商君所取楚商、於之地六百里,还归于楚,使秦女为大王箕帚妾,秦、楚世为婚姻兄弟,以御诸侯之患。惟大王纳之!"怀王大悦曰:“秦肯还楚故地,寡人又何爱于齐?"群臣皆以楚复得地,合词称贺,独一人挺然出奏曰:”不可,不可!以臣观之,此事宜吊不宜贺!"楚怀王视之,乃客卿陈轸也,怀王曰:“寡人不费一兵,坐而得地六百里,群臣贺,子独吊,何故?"陈轸曰:”王以张仪为可信乎?“
  怀王笑曰:“何为不信?"轸曰:”秦所以重楚者,以有齐也。今若绝齐,则楚孤矣,秦何重于孤国,而割六百里之地以奉之耶?此张仪之诡计也,倘绝齐而张仪负王,不与王地,齐又怨王,而反附于秦,齐、秦合而攻楚,楚亡可待矣!臣所谓宜吊者,为此也。王不如先遣一使随张仪往秦受地,地入楚而后绝齐未晚。"大夫屈平进曰:“陈轸之言是也,张仪反覆小人,决不可信!"嬖臣靳尚曰:”不绝齐,秦肯与我地乎?“
  怀王点头曰:“张仪不负寡人明矣,陈子闭口勿言,请看寡人受地。"遂以相印授张仪,赐黄金百镒,良马十驷,命北关守将勿通齐使,一面使逢侯丑随张仪入秦受地。
  
  
  
  
  张仪一路与逢侯丑饮酒谈心,欢若骨肉,将近咸阳,张仪诈作酒醉,失足坠于车下,左右慌忙扶起,仪曰:“吾足胫损伤,急欲就医。"先乘卧车入城,表奏秦王,留逢侯丑于馆驿,仪闭门养病不入朝,逢侯丑求见秦王不得,往候张仪,只推未愈,如此三月,丑乃上书秦王,述张仪许地之言,惠文王复书曰:”仪如有约,寡人必当践之,但闻楚与齐尚未决绝,寡人恐受欺于楚,非得张仪病起,不可信也。"逢侯丑再往张仪之门,仪终不出,乃遣人以秦王之言,还报怀王,怀王曰:“秦犹谓楚之绝齐未甚耶?"乃遣勇士宋遗假道于宋,借宋符直造齐界,辱骂湣王。
  湣王大怒,遂遣使西入秦,愿与秦共攻楚国,张仪闻齐使者至,其计已行,乃称病愈入朝,遇逢侯丑于朝门,故意讶曰:“将军胡不受地,乃尚淹吾国耶?”
  丑曰:“秦王专候相国面决,今幸相国玉体无恙,请入言于王,早定地界,回覆寡君。”
  张仪曰:“此事何须关白秦王耶,仪所言者,乃仪之俸邑六里,自愿献于楚王耳。”
  丑曰:“臣受命于寡君,言商、於之地六百里,未闻只六里也。”
  张仪曰:“楚王殆误听乎,秦地皆百战所得,岂肯以尺土让人,况六百里哉?”
  逢侯丑还报怀王。
  怀王大怒曰:“张仪果是反覆小人,吾得之,必生食其肉!"遂传旨发兵攻秦,客卿陈轸进曰:”臣今日可以开口乎?“怀王曰:”寡人不听先生之言,为狡贼所欺,先生今日有何妙计?“
  陈轸曰:“大王已失齐助,今复攻秦,未见利也,不如割两城以赂秦,与之合兵而攻齐,虽失地于秦,尚可取偿于齐。”
  怀王曰:“本欺楚者,秦也,齐何罪焉,合秦而攻齐,人将笑我?”
  即日拜屈匄为大将,逢侯丑副之,兴兵十万,取路天柱山西北而进,径袭蓝田。
  秦王命魏章为大将,甘茂为副,起兵十万拒之,一面使人征兵于齐,齐将匡章亦率师助战,屈匄虽勇,怎当二国夹攻,连战俱北。秦、齐之兵追至丹阳,屈匄聚残兵复战,被甘茂斩之,前后获首级八万有余,名将逢侯丑等死者七十余人,尽取汉中之地六百里,楚国震动。
  韩、魏闻楚败,亦谋袭楚。
  楚怀王大惧,乃使屈平如齐谢罪,使陈轸如秦军,献二城以求和。魏章遣人请命于秦王,惠文王曰:“寡人欲得黔中之地,请以商、於地易之,如允便可罢兵。”魏章奉秦王之命,使人言于怀王,怀王曰:“寡人不愿得地,愿得张仪而甘心焉!如上国肯以张仪畀楚,寡人情愿献黔中之地为谢。”不知秦王肯放张仪入楚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二回 赛举鼎秦武王绝胫 莽赴会楚怀王陷秦
  
  
  
  话说楚怀王恨张仪欺诈,愿自献黔中之地,只要换张仪一人。左右忌嫉张仪者,皆曰:“以一人而易数百里之地,利莫大焉。”秦惠文王曰:“张仪吾股肱之臣,寡人宁不得地,何忍弃之?"张仪自请曰:”微臣愿往。“惠文王曰:”楚王含盛怒以待先生,往必见杀,故寡人不忍遣也。"张仪奏曰:“杀臣一人,而为秦得黔中之地,臣死有余荣矣。况未必死乎?”惠文王曰:“先生何计自脱?试为寡人言之。"张仪曰:”楚夫人郑袖,美而有智,得王之宠,臣昔在楚时,闻楚王新幸一美人,郑袖谓美人曰:“大王恶人以鼻气触之,子见王必掩其鼻。‘美人信其言,楚王问于郑袖曰:”美人见寡人辄掩鼻,何也?'郑袖曰:“嫌大王体臭,故恶闻之。’楚王大怒,命劓美人之鼻。袖遂专宠。又有嬖臣靳尚媚事郑袖,内外用事,而臣与靳尚相善,臣自料能借其庇,可以不死,大王但诏魏章等留兵汉中,遥为进取之势,楚必然不敢杀臣矣!”秦王乃遣仪行。
  仪既至楚国,怀王即命使者执而囚之,将择日告于太庙,然后行诛,张仪别遣人打靳尚关节,靳尚入言于郑袖曰:“夫人之宠不终矣,奈何?”郑袖曰:“何故?"靳尚曰:”秦不知楚王之怒张仪,故遣使楚,今闻楚王欲杀仪,秦将还楚侵地,使亲女下嫁于楚,以美人善歌者为媵,以赎张仪之罪,秦女至,楚王必尊而礼之,夫人虽欲擅宠,得乎?“郑袖大惊曰:”子有何计可止其事?"靳尚曰:“夫人若为不知者,而以利害言于大王,使出张仪还秦,事宜可已。"郑袖乃中夜涕泣,言于怀王曰:”大王欲以地易张仪,地未入秦,而张仪先至,是秦之有礼于大王也,秦兵一举而席卷汉中,有吞楚之势,若杀张仪以怒之,必将益兵攻楚,我夫妇不能相保,妾中心如刺,饮食不甘者累日矣。且人臣各为其主,张仪天下智士,其相秦国久,与秦偏厚,何怪其然?大王若厚待仪,仪之事楚,亦犹秦也。"怀王曰:“卿勿忧,容寡人从长计议。"靳尚复乘间言曰:”杀一张仪,何损于秦?而又失黔中数百里之地,不如留仪,以为和秦之地。"怀王意亦惜黔中之地,不肯与秦,于是出张仪,因厚礼之,张仪遂说怀王以事秦之利,怀王即遣张仪归秦,通两国之好。
  屈平出使齐国而归,闻张仪已去,乃谏曰:“前大王见欺于张仪,仪至,臣以为大王必烹食其肉;今赦不诛,又欲听其邪说,率先事秦。夫匹夫犹不忘仇雠,况君乎?未得秦欢,而先触天下之公愤,臣窃以为非计也!”怀王悔,使人驾轺车追之,张仪已星驰出郊二日矣。张仪既还秦,魏章亦班师而归,史臣有诗云:
  
  
  
  张仪反覆为嬴秦,朝作俘囚暮上宾。
  堪笑怀王如木偶,不从忠计听谗人。
  
  
  
  张仪谓秦王曰:“仪万死一生,得复见大王之面,楚王诚畏秦甚,虽然不可使臣失信于楚,大王诚割汉中之半,以为楚德,与为婚姻,臣请借楚为端,说六国连袂以事秦。"秦王许之,遂割汉中五县,遣人往楚修好,因求怀王之女为太子荡妃,复以秦女许妻怀王之少子兰。怀王大喜,以为张仪果不欺楚也。秦王念张仪之劳,封以五邑,号武信君,因具黄金白璧,高车驷马,使以”连衡“之术,往说列国。
  张仪东见齐湣王,曰:“大王自料土地孰与秦广?甲兵孰与秦强?从人为齐计者,皆谓齐去秦远,可以无患。,此但狃目前,不顾后患。今秦、楚嫁女娶妇,结昆弟之好,三晋莫不悚惧,争献地以事秦。大王独与秦为仇,秦驱韩、魏攻齐之南境,悉赵兵渡黄河,以乘临淄即墨之敝,大王虽欲事秦,尚可得乎?今日之计,事秦者安,背秦者危。"齐湣王曰:”寡人愿以国听于先生。"乃厚赠张仪。
  
  
  
  
  仪复西说赵王曰:“敝邑秦王有敝甲凋兵,愿与君会于邯郸之下,使微臣先闻于左右。大王所恃者,苏秦之约耳,秦背燕逃齐,又以反诛,一身不保,而人犹信之,误矣!今秦、楚结婚,齐献鱼盐之地,韩、魏称东藩之臣,是五国为一也。大王欲以孤赵抗五国之锋,万无一幸!故臣为大王计,莫如事秦。"赵王许诺。
  
  
  
  
  仪复北往燕国,说燕昭王曰:“大王所最亲者莫如赵。昔赵襄子尝以其姊为代王夫人,襄子欲并代国,约与代王为好会,令工人制为长柄金斗,方宴,厨人进羹,反斗柄以击代王,破胸而死,遂袭据代国,其姊闻之,泣而呼天,因摩笄以自刺,后人因号其山曰摩笄山。夫亲姊犹欺之以取利,况他人哉?今赵王已割地谢过于秦,将入朝秦王于渑池,一旦驱赵而攻燕,则易水长城,非大王之有也。"燕昭王恐惧,愿献恒山之东五城以和秦。
  
  
  
  
  张仪“连衡”之说既行,将归报秦,未至咸阳,秦惠文王已病薨,太子荡即位,是为武王。
  齐湣王初听张仪之说,以为三晋皆已献地事秦,故不敢自异;及闻仪说齐之后,往说赵,以仪为欺,大怒。又闻秦惠文王之薨,乃使孟尝君致书列国,约共背秦复为“合纵”。疑楚已结婚于秦,恐其不纵,先欲伐之。
  楚怀王遣其太子横为质于齐,齐兵乃止,湣王自为“纵约长",连结诸侯,约能得张仪者,赏以十城。秦武王生性粗直,自为太子时素恶张仪之多诈,群臣先忌仪宠者,至是皆谗谮之。
  仪惧祸,乃入见武王曰:“仪有愚计,愿效于左右。"武王曰:”君计安出?"张仪曰:“闻齐王甚憎仪,仪之所在必兴师伐之,仪愿辞大王,东往大梁,齐之伐梁,必矣,梁、齐兵连而不解,大王乃乘间伐韩,通三川以窥周室,此王业也。"武王以为然,乃具革车三十乘,送张仪入大梁,魏哀王用为相国,以代公孙衍之位。
  衍乃去魏入秦。
  齐湣王知仪相魏,果然大怒,兴师伐魏,魏哀王大惧,谋于张仪,仪乃使其舍人冯喜,伪为楚客,往见湣王曰:“闻大王甚憎张仪,信乎?"湣王曰:”然。"冯喜曰:“大王如憎仪,愿无伐魏也,臣适从咸阳来,闻仪去秦时,与秦王有约,言:”齐王恶仪,仪所在必兴师伐之。‘故秦王具车乘,送仪于魏,欲以挑齐、魏之斗,齐、魏兵连而不解,秦乃得乘间而图事于北方。王今伐魏,中仪计,王不如无伐,使秦不信张仪,仪虽在魏,亦无能为矣。"湣王遂罢兵不伐魏,魏哀王益厚张仪。
  逾年,张仪病卒于魏。
  是岁,齐无盐后死。
  
  
  
  
  却说秦武王长大多力,好与勇士角力为戏,乌获、任鄙自先世已为秦将,武王复宠任之,益其禄秩。
  有齐人孟贲字说,以力闻,水行不避蛟龙,陆行不避虎狼,发怒吐气,声?响动天。尝于野外见两牛相斗,孟贲从中以手分之,一牛伏地,一牛犹触不止。贲怒,左手按牛头,以右手拔其角,角出牛死。人畏其勇,莫敢与抗。闻秦王招致天下勇力之士,乃西渡黄河。岸上人待渡者甚众,常日以次上船,贲最后至,强欲登船先渡,船人怒其不逊,以楫击其头曰:“汝用强如此,岂孟说耶?"贲瞋目而视,发植目裂,举声一喝,波涛顿作,舟中之人,惶惧颠倒,尽扬播入于河,贲振桡顿足,一去数丈,须臾过岸,竟入咸阳,来见武王。武王试知其勇,亦拜大官,与乌获、任鄙并见宠任,时周赧王六年,秦武王之二年也。
  秦以六国皆有相国之名,不屑与同,乃特置丞相,左右各一人,以甘茂为左丞相,樗里疾为右丞相,魏章忿其不得相位,奔梁国去了。武王思张仪之言,谓樗里疾曰:“寡人生于西戎,未睹中原之盛,若得通三川,一游巩洛之间,虽死无恨。二卿谁能为寡人伐韩乎?"樗里疾曰:”王之伐韩,欲取宜阳以通三川之道也,宜阳路险而远,劳师费财,梁赵之救将至,臣窃以为不可。"武王复问于甘茂,茂曰:“臣请为王使梁,约共伐韩。"武王大喜,使甘茂往说梁王,梁王许秦助兵。
  甘茂初与樗里疾相左,恐从中阻挠其事,先遣副使向寿回报秦王,言:“魏已听命矣,然虽如此,劝王勿伐韩为便。"秦武王疑其言,乃亲往迎甘茂,至息壤,与甘茂相遇,武王曰:”相国许为寡人约魏攻韩,今魏人听命,相国又曰:“勿伐韩为便。‘何也?"甘茂曰:”夫越千里之险,以攻劲韩之大邑,此不可以岁月计也。昔曾参居费,鲁人有与曾参同姓名者杀人,人奔告其母曰:“曾参杀人',其母方织,应曰:”吾子不杀人。"织如故。未几,又一人奔告曰:“曾参杀人’,其母停梭而思,曰:”吾子必无此事。‘复织如故。少顷,又一人奔告曰:“杀人者,果曾参也!'其母投杼下机,逾墙走匿。夫以曾参之贤,其母信之,然而三人言杀人,而慈母亦疑矣。今臣之贤不及曾参,王之信臣未必如曾参之母,而谤臣杀人者,恐不止三人,臣恐大王之投杼也。"武王曰:”寡人不听人言也,请与子盟。"于是君臣歃血为誓,藏誓书于息壤,遂发兵五万,使甘茂为大将,向寿副之,兵至宜阳,围其城五月,宜阳守臣固守不能拔。
  右相樗里疾言于武王曰:“秦师老矣,不撤回,恐有变。"武王召甘茂班师,甘茂乃为书一函,以谢武王,武王启函视之,书中惟”息壤“二字,武王悟曰:”甘茂固尝言之,是寡人之过也。"更益兵五万,使乌获往助甘茂。韩王亦使大将公叔婴率师救宜阳,大战于城下,乌获持铁戟一双,重一百八十斤,独入韩军,军士皆披靡,莫敢御者,甘茂与向寿各率一军,乘势并进,韩兵大败,斩首七万有余,乌获一跃登城,手攀城堞,堞毁,获堕于石上,折肋而死,秦兵乘之,遂拔宜阳。
  韩王恐惧,乃使相国公仲侈持宝器入秦乞和,武王大喜,许之,诏甘茂班师,留向寿安戢宜阳地方,使右丞相樗里疾先往三川开路,随后引任鄙、孟贲一班勇士起程,直入雒阳。
  
  
  
  
  周赧王遣使郊迎,亲具宾主之礼,秦武王谢弗敢见,知九鼎在太庙之傍室,遂往观之,见九位宝鼎一字排列,果然整齐,那九鼎是禹王收取九州的贡金,各铸成一鼎,载其本州山川人物,及贡赋田土之数,足耳俱有龙文,又谓之“九龙神鼎",夏传于商,为镇国之重器,及周武王克商,迁之于雒邑,迁时用卒徒牵挽,舟车负载,分明是九座小铁山相似,正不知重多少斤两。
  武王周览了一回,赞叹不已。鼎腹有荆、梁、雍、豫、徐、扬、青、兖、冀等九字分别,武王指雍字一鼎叹曰:“此雍州,乃秦鼎也。寡人当携归咸阳耳。"因问守鼎吏曰:”此鼎曾有人能举之否?"吏叩首对曰:“自有鼎以来,未曾移动,闻人传说每鼎有千钧之重,谁人能举?"武王遂问任鄙、孟贲曰:”二卿多力,能举此鼎否?"任鄙知武王恃力好胜,辞曰:“臣力止可胜百钧,此鼎十倍之重,臣不能胜。"孟贲攘臂而前曰:”臣请试之,若不能举,休得见罪。"即命左右取青丝为巨索,宽宽的系于鼎耳之上,孟贲将腰带束紧,揎起双袖,用两枝铁臂,套入丝络,狠狠的喝一声,“起!”那鼎离起约有半尺,仍还于地,用力过猛,眼珠迸出,目眦流血,武王笑曰:“卿大费力!既然卿能举起此鼎,寡人难道不如?”
  任鄙谏曰:“大王万乘之躯,不可轻试。”
  武王不听,即时卸下锦袍玉带,束缚腰身,更用大带扎缚其袖,任鄙拖袖固谏,武王曰:“汝自不能,乃妒寡人耶?”鄙遂不敢复言,武王大踏步向前,亦将双臂套入丝络,想道:“孟贲止能举起,我偏要行动数步,方可夸胜。”乃尽生平神力,屏一口气,喝声:“起!”那鼎亦离地半尺,方欲转步,不觉力尽失手,鼎坠于地,正压在武王右足上,趷札一声,将胫骨压个平断,武王大叫:“痛哉!”登时闷绝。左右慌忙扶归公馆,血流床席,痛极难忍,捱至夜半而薨。
  武王自言:“得游巩雒,虽死无恨。”今日果然死于雒阳,前言岂非谶乎?
  周赧王闻变大惊,急备美棺,亲往视殓,哭吊尽礼。樗里疾奉其丧以归,武王无子,迎其异母弟稷嗣位,是为昭襄王。樗里疾讨举鼎之罪,磔孟贲,族灭其家;以任鄙能谏,用为汉中太守。疾复宣言于朝曰:“通三川者,甘茂之谋也。”甘茂惧为疾所害,遂奔魏国,后死于魏,
  
  
  
  
  再说秦昭襄王闻楚送质子于齐,疑其背秦而向齐,乃使樗里疾为大将,兴兵伐楚,楚使大将景快迎战,兵败被杀,楚怀王恐惧,昭襄王乃遣使遗怀王书,略云:
  
  
  
  始寡人与王约为兄弟,结为婚姻,相亲久矣。王弃寡人而纳质于齐,寡人诚不胜其愤,是以侵王之边境,然非寡人之情也。今天下大国,惟楚与秦,吾两君不睦,何以令于诸侯?寡人愿与王会于武关,面相订约,结盟而散,还王之侵地,复遂前好,惟王许之。王如不从,是明绝寡人也,寡人不能以兵退矣。
  
  
  
  怀王览书,即召群臣计议曰:“寡人欲勿往,恐激秦之怒;欲往,恐被秦之欺,二者孰善?”
  屈原进曰:“秦,虎狼之国也,楚之见欺于秦,非一二次矣。王往必不归。”
  相国昭睢曰:“灵均乃忠言也,王其勿行,速发兵自守,以防秦兵之至。”
  靳尚曰:“不然,楚惟不能敌秦,故兵败将死,舆地日削,今欢然结好,而复拒之,倘秦王震怒,益兵伐楚,奈何?”
  怀王之少子兰,娶秦女为妇,以为婚姻可恃,力劝王行,曰:“秦、楚之女,互相嫁娶,亲莫过于此,彼以兵来,尚欲请和,况欢然求为好会乎?上官大夫所言最当,王不可不听。”
  怀王因楚兵新败,心本畏秦,又被靳尚、子兰二人撺掇不过,遂许秦王赴会,择日起程,只有靳尚相随。
  秦昭王使其弟泾阳君悝,乘王车羽旄,侍卫毕具,诈为秦王,居武关;使将军白起引兵一万,伏于关内,以劫楚王;使将军蒙骜引兵一万,伏于关外,以备非常。一面遣使者为好语前迎楚王,往来不绝。
  楚怀王信之不疑,遂至武关之下,只见关门大开,秦使者复出迎曰:“寡君候大王于关内三日矣,不敢辱车从于草野,请至敝馆,成宾主之礼。"怀王已至秦国,势不容辞,遂随使者入关。怀王刚刚进了关门,一声炮响,关门已紧闭矣。怀王心疑,问使者曰:”闭关何太急也?"使者曰:“此秦法也,战争之世,不得不然。"怀王问:”尔王何在?"对曰:“先在公馆伺候车驾。"即叱御者速驰,约行二里许,望见秦王侍卫排列公馆之前,使者吩咐停车,馆中一人出迎,怀王视之,虽然锦袍玉带,举动却不象秦王,怀王心下踌躇,未肯下车,那人鞠躬致词曰:”大王勿疑,臣实非秦王,乃王弟泾阳君也,请大王至馆,自有话讲。"怀王只得就馆,泾阳君与怀王相见,方欲就坐,只听得外面一片声喊起,秦兵万余围住公馆,怀王曰:“寡人赴秦王之约,奈何以兵见困耶。"泾阳君曰:”无伤也,寡君适有微恙,不能出门,又恐失信于君王,故使微臣悝奉迎君王,屈至咸阳,与寡君一会,以些少军卒,为君侍卫,万勿推辞。"那时不由楚王做主,拥之登车,留蒙骜一军于关上,泾阳君陪乘,白起领兵四下拥卫,西望咸阳而去。靳尚逃归楚国。
  怀王叹曰:“悔不听昭睢、屈平之言,乃为靳尚所误!"流泪不已。
  
  
  
  
  怀王既至咸阳,昭襄王大集群臣及诸侯使者于章台之上,秦王南面上坐,使怀王北面参谒,如藩臣礼。怀王大怒,抗声大言曰:“寡人信婚姻之好,轻身赴会,今君王假称有疾,诱寡人至于咸阳,复不以礼相接,此何意也?"昭襄王曰:”向者蒙君许我黔中之地,已而不果;今日相屈,欲遂前约耳。倘君王朝许割地,暮即送王归楚矣!“
  怀王曰:“秦纵欲得地,亦当善言,何必诡计如此?"昭襄王曰:”不如此,君必不从。"怀王曰:“寡人愿割黔中矣。请与君王为盟,以一将军随寡人至楚受地,何如?"昭襄王曰:”盟不可信也,必须先遣使回楚,将地界交割分明,方与王饯行耳。"秦之群臣皆前劝怀王,怀王益怒曰:“汝诈诱我至此,复强要我以割地,寡人死即死耳,不受汝胁也!"昭襄王乃留怀王于咸阳城中,不放回国。
  
  
  
  
  再说靳尚逃回,报与昭睢,如此恁般,“秦王欲得楚黔中之地,拘留在彼。"昭睢曰:”吾王在秦不得还,而太子又质于齐,倘齐人与秦合谋,复留太子,则楚国无君矣!"靳尚曰:“公子兰见在,何不立之。"昭睢曰:”太子之立已久,今王犹在秦,遽弃其命,舍嫡立庶,异日王幸归国,何以自解,吾今诈讣于齐,以请太子,齐必信从。"靳尚曰:“吾不能为君御难,此行当效微劳耳!"昭睢即遣靳尚使齐,诈称楚王已薨,迎太子奔丧嗣位。
  齐湣王谓其相国孟尝君田文曰:“楚国无君,吾欲留太子,以求淮北之地,何如?"孟尝君曰:”不可。楚王固非一子,吾留太子,而彼以地来赎,可也;倘彼别立一人为王,我无尺寸之利,而徒抱不义之名,将安用之。"湣王以为然,乃以礼归太子横于楚,横即楚王位,是为顷襄王。
  子兰,靳尚用事如故,遣使告于秦曰:“赖社稷神灵,国已有王矣。”秦王空留怀王,不可得地,乃大惭怒,使白起为将,蒙骜副之,帅师十万攻楚,取十五城而归。楚怀王留秦岁余,秦守者久而懈怠,怀王变服,逃出咸阳,欲东归楚国。秦王发兵追之,怀王不敢东行,遂转北路,间道走赵。不知赵国肯纳怀王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三回 赵主父饿死沙邱宫 孟尝君偷过函谷关
  
  
  
  话说赵武灵王身长八尺八寸,龙颜鸟噣,广鬓虬髯,面黑有光,胸开三尺,气雄万夫,志吞四海。即位五年,娶韩女为夫人,生子曰章,立为太子。至十六年,因梦美人鼓琴,心慕其貌,次日向群臣言之,大夫胡广自言其女孟姚,善于琴,武灵王召见于大陵之台,容貌宛如梦中所见,因使鼓琴,大悦之,纳于宫中,谓之吴娃,生子曰何。及韩后薨,竟立吴娃为后,废太子章,而立何为太子。
  武灵王自念赵国北边于燕,东边于胡,西边于林胡、楼烦,与赵为邻,而秦止一河之隔,居四战之地,恐日就微弱,乃身自胡服,革带皮靴,使民皆效胡俗,窄袖左衽,以便骑射,国中无贵贱,莫不胡服者,废车乘马,日逐射猎,兵以益强。武灵王亲自帅师略地,至于常山,西极云中,北尽雁门,拓地数百里,遂有吞秦之志。欲取路云中,自九原而南,竟袭咸阳。
  以诸将不可专任,不若使其子治国事,而出其身经略四方,乃使群臣大朝于东宫,传位于太子何,是为惠王。武灵王自号曰主父,主父者,犹后世称太上皇也。使肥义为相国,李兑为太傅,公子成为司马,封长子章以安阳之地,号安阳君,使田不礼为之相,此周赧王十七年事也。
  
  
  
  
  主父欲窥秦之山川形势,及观秦王之为人,乃诈称赵国使者赵招,赍国书来告立君于秦国,携工数人,一路图其地形,竟入咸阳,来谒秦王,昭襄王问曰:“汝王年齿几何?”
  对曰:“尚壮。”
  又问曰:“既在壮年,何以传位于子?"对曰:”寡君以嗣位之人,多不谙事,欲及其身,使娴习之。寡君虽为‘主父’,然国事未尝不主裁也!"昭襄王曰:“汝国亦畏秦乎?”
  对曰:“寡君不畏秦,不胡服习骑射矣。今驰马控弦之士,十倍昔年,以此待秦,或者可终徼盟好。”昭襄王见其应对凿凿,甚相敬重,使者辞出就馆,昭襄王睡至中夜,忽思赵使者形貌魁梧轩伟,不似人臣之相,事有可疑,辗转不寐。天明,传旨宣赵招相见,其从人答曰:“使人患病,不能入朝,请缓之。”
  过三日,使者尚不出,昭襄王怒,遣吏迫之,吏直入舍中,不见使者,止获从人,自称真赵招,乃解到昭襄王面前,王问:“汝既是真赵招,使者的系何人?”
  对曰:“实吾王主父也,主父欲睹大王威容,故诈称使者而来,今已出咸阳三日矣,特命臣招待罪于此。"昭襄王大惊,顿足曰:”主父大欺吾也!“
  即使泾阳君同白起领精兵三千,星夜追之,至函谷关,守关将士言:“赵国使者,于三日前已出关矣!”泾阳君等回复秦王,秦王心跳不宁者数日,乃以礼遣赵招还国。髯翁有诗云:
  
  
  
  分明猛虎踞咸阳,谁敢潜窥函谷关。
  不道龙颜赵主父,竟从堂上认秦王?
  
  
  
  
  次年,主父复出巡云中,自代而西,收兵于楼烦,筑城于灵寿,以镇中山,名赵王城。吴娃亦于肥乡筑城,号夫人城。是时赵之强甲于三晋。
  
  
  
  
  其年楚怀王自秦来奔,惠王与群臣计议,恐触秦怒,且主父远在代地,不敢自专,遂闭关不纳,怀王计穷,欲南奔大梁,秦兵追及之,复与泾阳君俱至咸阳。怀王愤甚,呕血斗余,遂发病,未几而薨。秦乃归其丧于楚,楚人怜怀王为秦所欺,客死于外,百姓往迎丧者,无不痛哭,如悲亲戚。诸侯咸恶秦之无道,复为“合纵”以摈秦。
  楚大夫屈原痛怀王之死,繇子兰、靳尚误之,今日二人,仍旧用事,君臣贪于苟安,绝无报秦之志,乃屡屡进谏,劝顷襄王进贤远佞,选将练兵,以图雪怀王之耻,子兰悟其意,使靳尚言于顷襄王曰:“原自以同姓不得重用,心怀怨望,且每向人言大王忘秦仇为不孝,子兰等不主张伐秦为不忠。"顷襄王大怒,削屈原之职,放归田里。
  原有姊名媭,已远嫁,闻原被放,乃归家,访原于夔之故宅,见原被发垢面,形容枯槁,行吟于江畔,乃喻之曰:“楚王不听子言,子之心已尽矣!忧思何益。幸有田亩,何不力耕自食,以终余年乎?”原重违姊意,乃秉耒而耕,里人哀原之忠者皆为助力。月余,姊去,原叹曰:“楚事至此,吾不忍见宗室之亡灭!”忽一日晨起,抱石自投汨罗江而死,其日乃五月五日,里人闻原自溺,争棹小舟出江拯救,已无及矣。乃为角黍投于江中以祭之,系以彩线,恐为蛟龙所撄食也,又龙舟竞渡之戏,亦因拯救屈原而起,至今自楚至吴,相沿成俗,屈原所耕之田,获米如白玉,因号曰“玉米田。"里人私为原立祠,名其乡曰姊归乡,今荆州府有归州,亦因姊归得名也。至宋元丰中,封原为清烈公,兼为其姊立庙,号姊归庙,后复加封原为忠烈王,髯翁有《过忠烈王庙诗》云:
  
  
  
  峨峨庙貌立江傍,香火争趋忠烈王。
  佞骨不知何处朽,龙舟岁岁吊沧浪。
  
  
  
  
  再说赵主父出巡云中,回至邯郸,论功行赏,赐通国百姓酒餔五日。
  是日,群臣毕集称贺,主父使惠王听朝,自己设便坐于傍,观其行礼,见何年幼,服衮冕南面为王,长子章魁然丈夫,反北面拜舞于下,兄屈于弟,意甚怜之。朝既散,主父见公子胜在侧,私谓曰:“汝见安阳君乎。虽随班拜舞,似有不甘之色,吾分赵地为二,使章为代王,与赵相并,汝以为何如?”赵胜对曰:“王昔日已误矣。今君臣之分已定,复生事端,恐有争变。"主父曰:”事权在我,又何虑哉?“
  主父回宫,夫人吴娃见其色变,问曰:“今日朝中有何事?”主父曰:“吾见故太子章,以兄朝弟,于理于顺,欲立为代王,胜又言其不便,吾是以踌躇而未决也。"吴娃曰:”昔晋穆侯生二子,长曰仇,弟曰成师,穆侯薨,子仇嗣立,都于翼,封其弟成师于曲沃,其后曲沃益强,遂尽灭仇之子孙,并吞翼国,此主父所知也,成师为弟,尚能戕兄,况以兄而临弟,以长而临少乎?吾母子且为鱼肉矣!"主父惑其言,遂止。
  有侍人旧曾服事故太子章于东宫者,闻知主父商议之事,乃私告于章。章与田不礼计之,不礼曰:“主父分王二子,出自公心,特为妇人所阻耳,王年幼,不谙事,诚乘间以计图之,主父亦无如何也。"章曰:”此事惟君留意,富贵共之!"太傅李兑与肥义相善,密告曰:“安阳君强壮而骄,其党甚众,且有怨望之心,田不礼刚狠自用,知进而不知退,二人为党行险侥幸,其事不远,子任重而势尊,祸必先及,何不称病,传政于公子成,可以自免。"肥义曰:”主父以王属义,尊为相国,谓义可托安危也,今未见祸形,而先自避,不为荀息所笑乎?“
  李兑叹曰:“子今为忠臣,不得复为智士矣!”因泣下,久之,别去。
  肥义思李兑之言,夜不能寐,食不下咽,展转踌躇未得良策,乃谓近侍高信曰:“今后若有召吾王者,必先告我。"高信曰:”诺。"
  
  
  
  
  忽一日,主父与王同游于沙邱,安阳君章亦从行,那沙邱有台,乃商纣王所筑,有离宫二所,主父与王各居一宫,相去五六里,安阳君之馆适当其中。田不礼谓安阳君曰:“王出游在外,其兵众不甚集,若假以主父之命召王,王必至,吾伏兵于中途,要而杀之,因奉主父以抚其众,谁敢违者?"章曰:”此计甚妙!"即遣心腹内侍,伪为主父使者,夜召惠王曰:“主父卒然病发,欲见王面,幸速往!"高信即走告相国肥义,义曰:”王素无病,事可疑也。"乃入谓王曰:“义当以身先之,俟无他故,王乃可行。"又谓高信曰:”紧闭宫门,慎勿轻启。"肥义与数骑随使者先行,至中途,伏兵误以为王,群起尽杀之,田不礼举火验视,乃肥义也,田不礼大惊曰:“事已变矣'及其机未露,宜悉众乘夜袭王,幸或可胜。"于是奉安阳君以攻王,高信因肥义吩咐,已预作准备,田不礼攻王宫不能入,至天明,高信使从军乘屋发矢,贼多伤死者,矢尽,乃飞瓦下掷之,田不礼命取巨石系于木,以撞宫门,哗声如雷,惠王正在危急,只听得宫外喊声大举,两队军马杀来,贼兵大败,纷纷而散。
  原来是公子成,李兑在国中商议,恐安阳君乘机为乱,各率一枝军前来接应,正遇著贼围王宫,解救了此难,安阳君兵败,谓田不礼曰:“今当如何?”不礼曰:“急走主父处涕泣哀求,主父必然相庇,吾当力拒追兵。”
  章从其言,乃单骑奔主父宫中,主父果然开门匿之,殊无难色。田不礼驱残兵再与成、兑交战,众寡不敌,不礼被兑斩之,兑度安阳君无处托身,必然往投主父,乃引兵前围主父之宫,打开宫门,李兑仗剑当先开路,公子成在后,入见主父,叩头曰:“安阳君反叛,法所不宥,愿主父出之。”主父曰:“彼未尝至吾宫中,二卿可他觅也。”兑、成再四告禀,主父并不统口。
  李兑曰:“事已至此,当搜简一番,即不得贼,谢罪未晚。”公子成曰:“君言是也。”乃呼集亲兵数百人,遍搜宫中,于复壁中得安阳君,牵之以出。李兑遽拔剑击断其头。
  公子成曰:“何急也!”兑曰:“若遇主父,万一见夺,抗之则非臣礼,从之则为失贼,不如杀之。”公子成乃服。
  李兑提安阳君之首,自宫内出,闻主父泣声,复谓公子成曰:“主父开宫纳章,心已怜之矣。吾等以章故,围主父之宫,搜章而杀之,无乃伤主父之心,事平之后,主父以围宫加罪,吾辈族灭矣。王年幼不足与计,吾等当自决也!”乃吩咐军士:“不许解围!”使人诈传惠王之令曰:“在宫人等,先出者免罪,后出者即系贼党,夷其族!"从官及内侍等,闻王令,争先出宫,单单剩得主父一人。
  主父呼人,无一应者,欲出则门已下钥矣,一连围了数日,主父在宫中饿甚,无从取食,庭中树有雀巢,乃探其卵生啖之,月余饿死。髯仙有诗叹曰:
  
  
  
  胡服行边靖虏尘,雄心直欲并西秦。
  吴娃一脉能胎祸,梦里琴声解误人。
  
  
  
  
  主父既死,外人未知。李兑等尚不敢入,直待三月有余,方才启钥入视,主父尸身已枯瘪矣,公子成奉惠王往沙邱宫,视殓发丧,葬于代地,今灵邱县以葬武灵王得名也。惠王回国,以公子成为相国,李兑为司寇。
  未几,公子成卒,惠王以公子胜曾阻主父分王之谋,乃用为相国,封以平原,号为平原君。平原君亦好士,有孟尝君之风,既贵,益招致宾客,坐食者常数千人。
  平原君之府第有画楼,置美人于上,其楼俯临民家,民家之主人有躄疾,晓起蹒跚而出汲,美人于楼上望见,大笑。少顷,躄者造平原君之门,请见,公子胜揖而进之,躄者曰:“闻君之喜士,士所以不远千里集于君之门者,以君贵士而贱色也。臣不幸有罴癃之病,不良于行。君之后宫,乃临而笑臣,臣不甘受妇人之辱,愿得笑臣者之头!"胜笑应曰:”喏。"躄者去,平原君笑曰:“愚哉,此竖也!以一笑之故,遂欲杀吾美人乎?”
  平原君门下有个常规,主客者,每月一进客籍,稽客之多少。料算钱谷出入之数,前此客有增无减。至是日渐引去,岁余客减半。公子胜怪之,乃鸣钟大会诸客,问曰:“胜所以待诸君者,未尝敢失礼,乃纷纷引去,何也?”
  客中一人前对曰:“君不杀笑躄之美人,众皆怫然,以君爱色而贱士,所以去耳,臣等不日亦将辞矣。"平原君大惊,引罪曰:”此胜之过也。"即解佩剑,令左右斩楼上美人之头,自造躄者之门,长跽请罪,躄者乃喜。于是门下皆称颂平原君之贤,宾客复聚如初。
  时人为三字语云:“
  
  
  
  食我饱,衣我温,息其馆,游其门。
  齐孟尝,赵平原,佳公子,贤主人。"
  
  
  
  时秦昭襄王闻平原君斩美人谢躄之事,一日与向寿述之,嗟叹其贤。向寿曰:“尚不及齐孟尝君之甚也。"秦王曰:”孟尝君如何?"向寿曰:“孟尝君自其父田婴存日,即使主家政,接待宾客。宾客归之如云,诸侯咸敬慕之,请于田婴以为世子,及嗣为薛公,宾客益盛,衣食与己无二,供给繁费,为之破产。士从齐来者,人人以为孟尝君亲己,无有间言。今平原容美人笑躄而不诛,直待宾客离心,乃斩头以谢,不亦晚乎?”
  秦王曰:“寡人安得一见孟尝君,与之同事哉!"向寿曰:”王如欲见孟尝君,何不召之!“
  秦王曰:“彼齐相国也,召之安肯来乎?”
  向寿曰:“王诚以亲子弟为质于齐,以请孟尝君;齐信秦,不敢不遣。王得孟尝君即以为相,齐亦必相王之亲子弟。秦、齐互相,其交必合,然后共谋诸侯不难矣!”
  秦王曰:“善。"乃以泾阳君悝为质于齐,”愿易孟尝君来秦,使寡人一见其面,以慰饥渴之想。"宾客闻秦召,皆劝孟尝君必行。时苏代适为燕使于齐,谓孟尝君曰:“今代从外来,见土偶人与木偶人相与语,木偶人谓土偶人曰:”天方雨,子必败矣,奈何?‘土偶人笑曰:“我生于土,败则仍还于土耳;子遭雨漂流,吾不知其所底也!’秦虎狼之国,楚怀王犹不返,况君乎,若留君不遣,臣不知君之所终矣!”
  孟尝君乃辞秦不欲行,匡章言于湣王曰:“秦之效质而求见孟尝君,欲亲齐也;孟尝君不往,失秦欢矣,虽然留秦之质,犹为不信秦也。王不如以礼归泾阳君于秦,而使孟尝君聘秦,以答秦之礼。如是则秦王必听信孟尝君,而厚于齐。"湣王以为然,谓泾阳君曰:”寡人行将遣相国文行聘于上国,以候秦王之颜色,岂敢烦贵人为质?"即备车乘送泾阳君还秦,而使孟尝君行聘于秦。
  孟尝君同宾客千余人,车骑百余乘,西入咸阳,谒见秦王。秦王降阶迎之,握手为欢,道平生相慕之意。
  孟尝君有白狐裘,毛深二寸,其白如雪,价值千金,天下无双,以此为私礼,献于秦王。秦王服此裘入宫,夸于所幸燕姬,燕姬曰:“此裘亦常有,何以足贵?"秦王曰:”狐非数千岁色不白,今之白裘,皆取狐腋下一片,补缀而成;此乃纯白之皮,所以贵重,真无价之珍也。齐乃山东大国,故有此珍服耳。"时天气尚暖,秦王解裘付主藏吏,吩咐珍藏,以俟进御。
  择日将立孟尝君为丞相,樗里疾忌孟尝君见用,恐夺其相权,乃使其客公孙奭说秦王曰:“田文,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夫以孟尝君之贤,其筹事无不中,又加以宾客之众,而借秦权以阴为齐谋,秦其危矣。"秦王以其言问于樗里疾,疾对曰:”奭言是也!“
  秦王曰:“然则遣之乎?”
  疾对曰:“孟尝君居秦月余,其宾客千人,尽已得秦钜细之事,若遣之归齐,终为秦害,不如杀之。”秦王惑其言,命幽孟尝君于馆舍。
  
  
  
  
  泾阳君在齐时,孟尝君待之甚厚,日具饮食,临行,复馈以宝器数事,泾阳君甚德之。
  至是,闻秦王之谋,私见孟尝君言其事,孟尝君惧而问计,泾阳君曰:“王计尚未决也,宫中有燕姬者,最得王心,所言必从,君携有重器,吾为君进于燕姬,求其一言,放君还国,则祸可免矣。"孟尝君以白璧二双,托泾阳君献于燕姬求解。
  燕姬曰:“妾甚爱白狐裘,闻山东大国有之,若有此裘,妾不惜一言,不愿得璧也!”
  泾阳君回报孟尝君,孟尝君曰:“只有一裘,已献秦王,何可复得?"遍问宾客:”有能复得白狐裘者否?"众皆束手莫对,最下坐有一客,自言:“臣能得之。”
  孟尝君曰:“子有何计得裘?"客曰:”臣能为狗盗。"孟尝君笑而遣之,客是夜装束如狗,从窦中潜入秦宫库藏,为狗吠声,主藏吏以为守狗,不疑。客伺吏睡熟,取身边所藏钥匙,逗开藏柜,果得白狐裘,遂盗之以出,献于孟尝君。孟尝君使泾阳君转献燕姬,燕姬大悦。
  值与王夜饮方欢,遂进言曰:“妾闻齐有孟尝君,天下之大贤也。孟尝君方为齐相,不欲来秦,秦请而致之,不用则已矣,乃欲加诛?夫请人国之相,而无故诛之,又有戮贤之名,妾恐天下贤士,将裹足而避秦。"秦王曰:”善。"明日御殿,即命具车马,给驿券,放孟尝君还齐。
  孟尝君曰:“吾侥幸燕姬之一言,得脱虎口,万一秦王中悔,吾命休矣。"客有善为伪券者,为孟尝君易券中名姓,星驰而去。至函谷关,夜方半,关门下钥已久,孟尝君虑追者或至,急欲出关,关开闭俱有常期,人定即闭,鸡鸣始开,孟尝君与宾客咸拥聚关内,心甚惶迫,忽闻鸡鸣声自客队中出,孟尝君怪而视之,乃下客一人,能效鸡声音,于是群鸡尽鸣,关吏以为天且晓,即起验券开关,孟尝君之众,复星驰而去。谓二客曰:”吾之得脱虎口,乃狗盗鸡鸣之力也。"众宾客自愧无功,从此不敢怠慢下坐之客。髯翁有赞曰:
  
  
  
  明珠弹雀,不如泥丸;白璧疗饥,不如壶餐。
  狗吠裘得,鸡鸣关启,虽为圣贤,不如彼鄙。
  细流纳海,累尘成冈,用人惟器,勿陋孟尝。
  
  
  
  樗里疾闻孟尝君得放归国,即趋入朝,见昭襄王曰:“王即不杀田文,亦宜留以为质,奈何遣之?"秦王大悔,即使人驰急传追孟尝君,到函谷关,索出客籍阅之,无齐使田文姓名,使者曰:”得无从间道,尚未至乎?“候半日,杳无影响。乃言孟尝君状貌及宾客车马之数,关吏曰:”若然,则今早出关者是矣。"使者曰:“还可追否?"关吏曰:”其驰如飞,今已去百里之远,不可追也!“使者乃还报秦王,王叹曰:”孟尝君有鬼神不测之机,果天下贤士也!“
  后秦王索狐白裘于主藏吏不得,及见燕姬服之,因叩其故,知其为孟尝君之客所盗,复叹曰:“孟尝君门下,如通都之市,无物不有,吾秦国未有其比。"竟以裘赐燕姬,不罪主藏吏。不知孟尝君归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四回 冯谖弹铗客孟尝 齐王纠兵伐桀宋
  
  
  
  话说孟尝君自秦逃归,道经于赵,平原君赵胜出迎于三十里外,极其恭敬。赵人素闻人传说孟尝之名,未见其貌,至是争出观之,孟尝君身材短小,不逾中人,观者或笑曰:“始吾慕孟尝君,以为天人,必魁然有异,今观之,但渺小丈夫耳。"和而笑者复数人,是夜,凡笑孟尝君者皆失头,平原君心知孟尝门客所为,不敢问也。
  再说齐湣王既遣孟尝君往秦,如失左右手,恐其遂为秦用,深以为忧。乃闻其逃归,大喜,仍用为相国,宾客归者益众,乃置为客舍三等,上等曰“代舍",中等曰”幸舍",下等曰“传舍".代舍者,言其人可以自代也,上客居之,食肉乘舆;幸舍者,言其人可任用也,中客居之,但食肉不乘舆;传舍者,脱粟之饭,免其饥馁,出入听其自便,下客居之。前番鸡鸣狗盗及伪券有功之人,皆列于代舍,所收薛邑俸入,不足以给宾客,乃出钱行债于薛,岁收利息,以助日用。
  
  
  
  
  一日,有一汉子,状貌修伟,衣敝褐,蹑草屦,自言姓冯,名谖,齐人,求见孟尝君。孟尝君揖之与坐,问曰:“先生下辱,有以教文乎?”谖曰:“无也,窃闻君好士,不择贵贱,故不揣以贫身自归耳。"孟尝君命置传舍。
  十余日,孟尝君问于传舍长曰:“新来客何所事?"传舍长答曰:”冯先生贫甚,身无别物,止存一剑,又无剑囊,以蒯缑系之于腰间,食毕,辄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兮,食无鱼。"孟尝君笑曰:”是嫌吾食俭也。"乃迁之于幸舍,食鱼肉,仍使幸舍长候其举动:“五日后来告我。"居五日,幸舍长报曰:”冯先生弹剑而歌如故,但其辞不同矣,曰:“长铗归来兮,出无车。”孟尝君惊曰:“彼欲为我上客乎?其人必有异也。"又迁之代舍,复使代舍长伺其歌否。
  谖乘车日出夜归,又歌曰:“长铗归来兮,无以为家。"代舍长诣孟尝君言之,孟尝君蹙额曰:”客何无餍之甚乎?“更使伺之,谖不复歌矣》居一年有余,主家者来告孟尝君。"钱谷只勾一月之需。孟尝君查贷券,民间所负甚多,乃问左右曰:”客中谁能为我收债于薛者。代舍长进曰:“冯先生不闻他长,然其人似忠实可任,向者自请为上客,君其试之!”孟尝君请冯谖与言收债之事,冯谖一诺无辞,遂乘车至薛,坐于公府,薛民万户,多有贷者,闻薛公使上客来征息,时输纳甚众,计之得息钱十万。
  冯谖将钱多市牛酒,预出示:“凡负孟尝君息钱者,勿论能偿不能偿,来日悉会府中验券。”百姓闻有牛酒之犒,皆如期而来,冯谖一一劳以酒食,劝使酣饱,因而旁观,审其中贫富之状,尽得其实,食毕,乃出券与合之,度其力饶,虽一时不能,后可相偿者,与为要约,载于券上;其贫不能偿者,皆罗拜哀乞宽期,冯谖命左右取火,将贫券一笥。悉投火中烧之,谓众人曰:“孟尝君所以贷钱于民者,恐尔民无钱以为生计,非为利也;然君之食客数千,俸食不足,故不得已而征息以奉宾客,今有力者更为期约,无力者焚券蠲免,君之施德于尔薛人,可谓厚矣。"百姓皆叩头欢呼曰:”孟尝君真吾父母也!"早有人将焚券事报知孟尝君,孟尝君大怒,使人催召谖,谖空手来见,孟尝君假意问曰:“客劳苦,收债毕乎?”
  谖曰:“不但为君收债,且为君收德!"孟尝君色变,让之曰:”文食客三千人,俸食不足,故贷钱于薛,冀收余息,以助公费,闻客得息钱,多具牛酒,与众乐饮,复焚券之半,犹曰:“收德‘,不知所收何德也?"谖对曰:”君请息怒,容备陈之。负债者多,不具牛酒为欢,众疑,不肯齐赴,无以验其力之饶乏,力饶者为期约,其乏者虽严责之,亦不能偿,久而息多,则逃亡耳,区区之薛,君之世封,其民乃君所与共安危者也,今焚无用之券,以明君之轻财而爱民,仁义之名,流于无穷,此臣所谓为君收德者矣。"孟尝君迫于客费,心中殊不以为然,然已焚券,无可奈何,勉为放颜,揖而谢之。
  史臣有诗云:
  
  
  
  逢迎言利号佳宾,焚券先虞触主嗔。
  空手但收仁义返,方知弹铗有高人。
  
  
  
  
  却说秦昭襄王悔失孟尝君,又见其作用可骇,想道:“此人用于齐国,终为秦害!"乃广布谣言,流于齐国,言:”孟尝君名高天下,天下知有孟尝君,不知有齐王,不日孟尝君且代齐矣!“
  又使人说楚顷襄王曰:“向者六国伐秦,齐兵独后,因楚王自为纵约长,孟尝君不服,故不肯同兵;及怀王在秦,寡君欲归之,孟尝君使人劝寡君勿归怀王,以太子见质于齐,欲秦杀怀王,彼得留太子以要地于齐,故太子几不得归,而怀王竟死于秦。寡君之得罪于楚,皆孟尝君之故也。寡君以楚之故,欲得孟尝君而杀之,会逃归不获,今复为齐相专权,旦暮篡齐,秦、楚自此多事矣,寡君愿悔前之祸,与楚结好,以女为楚王妇,共备孟尝君之变,幸大王裁听。"楚王惑其言,竟通和于秦,迎秦王之女为夫人,亦使人布流言于齐。
  齐湣王疑之,遂收孟尝君相印,黜归于薛,宾客闻孟尝君罢相,纷纷散去。惟冯谖在侧,为孟尝君御车,未至薛,薛百姓扶老携幼相迎,争献酒食,问起居。孟尝君谓谖曰:“此先生所谓为文收德者也!”冯谖曰:“臣意不止于此,倘借臣以一乘之车,必令君益重于国,而俸邑益广。"孟尝君曰:”惟先生命。"过数日,孟尝君具车马及金币,谓冯谖曰:“听先生所往。"冯谖驾车,西入咸阳,求见昭襄王,说曰:”士之游秦者,皆欲强秦而弱齐;其游齐者,皆欲强齐而弱秦。秦与齐势不两雄,其雄者,乃得天下。"秦王曰:“先生何策可使秦为雄而不为雌乎?"冯谖曰:”大王知齐之废孟尝君否?"秦王曰:“寡人曾闻之,而未信也。"冯谖曰:”齐之所以重于天下者,以有孟尝君之贤也,今齐王惑于谗毁,一旦收其相印,以功为罪,孟尝君怨齐必深,乘其怀怨之时,而秦收之以为用,则齐国之阴事,以将尽输于秦,用以谋齐,齐可得也,岂特为雄而已哉?大王急遣使,载重币,阴迎孟尝君于薛,时不可失,万一齐王悔悟而复用之,则两国之雌雄未可定矣。"时樗里疾方卒,秦王急欲得贤相,闻谖言大喜,乃饰良车十乘,黄金百镒,命使者以丞相之仪从迎孟尝君。
  冯谖曰:“臣请为大王先行报孟尝君,使之束装,毋淹来使。"冯谖疾驱至齐,未暇见孟尝君,先见齐王,说曰:”齐、秦之互为雌雄,王所知也,得人者为雄,失人者为雌。今臣闻道路之言,秦王幸孟尝君之废,阴遣良车十乘,黄金百镒,迎孟尝君为相,倘孟尝君西入相秦,反其为齐谋者以为秦谋,则雄在秦,而临淄、即墨危矣!“
  湣王色动,问曰:“然则如何?"冯谖曰:”秦使旦暮且至薛,大王乘其未至,先复孟尝君相位,更广其邑封,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使者虽强,岂能不告于王,而擅迎人之相国哉?"湣王曰:“善。"然口虽答应,意未深信,使人至境上,探其虚实,只见车骑纷纷而至,询之果秦使也,使者连夜奔告湣王,湣湣王即命冯谖持节迎孟尝君,复其相位,益封孟尝君千户,秦使者至薛,闻孟尝君已复相齐,乃转辕而西。
  孟尝君既复相位,前宾客去者复归,孟尝君谓冯谖曰:“文好客无敢失礼,一日罢相,客皆弃文而去。今赖先生之力,得复其位,诸客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冯谖答曰:”夫荣辱盛衰,物之常理。君不见大都之市乎?旦则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为墟矣,为所求不在焉。夫富贵多士,贫贱寡交,事之常也,君又何怪乎?"孟尝君再拜曰:“敬闻命矣。"乃待客如初。
  
  
  
  
  是时,魏昭王与韩釐王奉周王之命,“合纵”伐秦,秦使白起将兵迎之,大战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虏韩将公孙喜,取武遂地二百里;遂伐魏,取河东地四百里。昭襄王大喜,以七国皆称王,不足为异,欲别立帝号,以示贵重,而嫌于独尊,乃使人言于齐湣王曰:“今天下相王,莫知所归,寡人意欲称西帝,以主西方,尊齐为东帝,以主东方,平分天下,大王以为何如?”湣王意未决,问于孟尝君,孟尝君曰:“秦以强横见恶于诸侯,王勿效之。"逾一月,秦复遣使至齐,约共伐赵,适苏代自燕复至,湣王先以并帝之事,请教于代,代对曰:”秦不致帝于他国,而独致于齐,所以尊齐也。却之,则拂秦之意;直受之,则取恶于诸侯。愿王受之而勿称,使秦称之,而西方之诸侯奉之;王乃称帝,以王东方未晚也。使秦称之,而诸侯恶之,王因以为秦罪。"湣王曰:“敬受教。"又问:”秦约伐赵,其事何如?“
  苏代曰:“兵出无名,事故不成。赵无罪而伐之,得地则为秦利,齐无与焉;今宋方无道,天下号为桀宋,王与其伐赵,不如伐宋,得其地可守,得其民可臣,而又有诛暴之名,此汤武之举也。"湣王大悦,乃受帝号而不称,厚待秦使,而辞其伐赵之请。
  秦昭襄王称帝才二月,闻齐仍称王,亦去帝号不敢称。
  
  
  
  
  话分两头,却说宋康王乃宋辟公辟兵之子,剔成之弟。其母梦徐偃王来托生,因名曰偃。生有异相,身长九尺四寸,面阔一尺三寸,目如巨星,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于周显王四十一年,逐其兄剔成而自立。
  立十一年,国人探雀巢,得蜕卵,中有小鹯,以为异事,献于君偃。偃召太史占之,太史布卦奏曰:“小而生大,此反弱为强,崛起霸王之象。"偃喜曰:”宋弱甚矣,寡人不兴之,更望何人?"乃多检壮丁,亲自训练,得劲兵十万余,东伐齐,取五城;南败楚,拓地三百余里;西又败魏军,取二城;灭滕,有其地。
  因遣使通好于秦,秦亦遣使报之,自是宋号强国,与齐、楚、三晋相并,偃遂称为宋王,自谓天下英雄,无与为比。欲速就霸王之业,每临朝,辄令群臣齐呼万岁,堂上一呼,堂下应之,门外侍卫亦俱应之,声闻数里。
  又以革囊盛牛血,悬于高竿,挽弓射之,弓强矢劲,射透革囊,血雨从空乱洒,使人传言于市曰:“我王射天得胜。"欲以恐吓远人。
  又为长夜之饮,以酒强灌群臣,而阴使左右以热水代酒自饮,群臣量素洪者,皆潦倒大醉,不能成礼;惟康王惺然,左右献谀者,皆曰:“君王酒量如海,饮千石不醉也。"又多取妇人为淫乐,一夜御数十女,使人传言:”宋王精神兼数百人,从不倦怠。"以此自炫。
  
  
  
  
  一日,游封父之墟,遇见采桑妇甚美,筑青陵之台以望之,访其家,乃舍人韩凭之妻息氏也。王使人喻凭以意,使献其妻,凭与妻言之,问其愿否,息氏作诗以对曰:“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宋王慕息氏不已,使人即其家夺之,韩凭见息氏升车而去,心中不忍,遂自杀。宋王召息氏共登青陵台,谓之曰:“我宋王也,能富贵人,亦能生杀人,况汝夫已死,汝何所归,若从寡人,当立为王后。"息氏复作诗以对曰:”
  
  
  
  鸟有雌雄,不逐凤凰;妾是庶人,不乐宋王。"
  
  
  
  宋王曰:“卿今已至此,虽欲不从寡人,不可得也!"息氏曰:”容妾沐浴更衣,拜辞故夫之魂,然后侍大王巾栉耳。"宋王许之,息氏沐浴更衣讫,望空再拜,遂从台上自投于地,宋王急使人揽其衣不及,视之气已绝矣,简其身畔,于裙带得书一幅,书云:“死后,乞赐遗骨与韩凭合葬一冢,黄泉感德!"宋王大怒,故为二冢,隔绝埋之,使其东西相望,而不相亲。埋后三日,宋王还国,忽一夜,有文梓木生于二冢之傍,旬日间木长三丈许,其枝自相附结成连理,有鸳鸯一对飞集于枝上,交颈悲鸣,里人哀之曰:”此韩凭夫妇之魂所化也!"遂名其树曰:“相思树。"髯仙有诗叹云:
  
  
  
  相思树上两鸳鸯,千古情魂事可伤!
  莫道威强能夺志,妇人执性抗君王。
  
  
  
  群臣见宋王暴虐,多有谏者,宋王不胜其渎,乃置弓矢于座侧,凡进谏者,辄引弓射之,尝一日间射杀景成、戴乌、公子勃等三人,自是举朝莫敢开口,诸侯号曰桀宋。
  
  
  
  
  时齐湣王用苏代之说,遣使于楚、魏,约共攻宋,三分其地。兵既发,秦昭王闻之,怒曰:“宋新与秦欢,而齐伐之,寡人必救宋,无再计。"齐湣王恐秦兵救宋,求于苏代。代曰:”臣请西止秦兵,以遂王伐宋之功。"乃西见秦王曰:“齐今伐宋矣,臣敢为大王贺。"秦王曰:”齐伐宋,先生何以贺寡人乎?。"苏代曰:“齐王之强暴,无异于宋,今约楚、魏攻宋,其势必欺楚、魏,楚、魏受其欺必向西而事秦,是秦损一宋以饵齐,而坐收楚、魏之二国也,王何不利焉,敢不贺乎?"秦王曰:”寡人欲救宋何如?"代答曰:“桀宋犯天下之公怒,天下皆幸其亡,而秦独救之,众怒且移于秦矣。"秦王乃罢兵不救宋。
  
  
  
  
  齐师先至宋郊,楚、魏之兵亦陆续来会,齐将韩聂、楚将唐昧、魏将芒卯,三人做一处商议,唐昧曰:“宋王志大气骄,宜示弱以诱之。"芒卯曰:”宋王淫虐,人心离怨,我三国皆有丧师失地之耻,宣传檄文,布其罪恶,以招故地之民,必有反戈而向宋者。"韩聂曰:“二君之言皆是也。"乃为檄数桀宋十大罪:
  
  
  
  一、 逐兄篡位,得国不正;二、 灭滕兼地,恃强凌弱;三、 好攻乐战,侵犯大国;四、 革囊射天,得罪上帝;五、 长夜酣饮,不恤国政;六、 夺人妻女,淫荡无耻;七、 射杀谏臣,忠良结舌;八、 僭拟王号,妄自尊大;九、 独媚强秦,结怨邻国;十、 慢神虐民,全无君道。
  
  
  
  檄文到处,人心耸惧,三国所失之地,其民不乐附宋,皆逐其官吏,登城自守,以待来兵。于是所向皆捷,直逼睢阳,宋王偃大阅车徒,亲领中军,离城十里结营,以防攻突。
  韩聂先遣部下将闾丘俭,以五千人挑战,宋兵不出,闾丘俭使军士声洪者数人,登车巢车朗诵桀宋十罪,宋王偃大怒,命将军卢曼出敌,略战数合,闾丘俭败走,卢曼追之,俭尽弃其车马器械,狼狈而奔,宋王偃登垒,望见齐师已败,喜曰:“败齐一军,则楚、魏俱丧气矣!”乃悉师出战,直逼齐营,韩聂又让一阵,退二十里下寨,却教唐昧、芒卯二军左右取路,抄出宋王大营之后。
  次日,宋王偃只道齐兵已不能战,拔寨都进,直攻齐营,闾丘俭打著韩聂旗号,列阵相持,自辰至午,合战三十余次,宋王果然英勇,手斩齐将二十余员,兵士死者百余人,宋将卢曼亦死于阵,闾丘俭复大败而奔,委弃车仗器械无数,宋兵争先掠取,忽有探子报道:“敌兵袭攻睢阳城甚急,探是楚、魏二国军马。”宋王大怒,忙教整队回军。
  行不上五里,刺斜里一军突出,大叫:“齐国上将韩聂在此,无道昏君,还不速降?”宋王左右将戴直、屈志高,双车齐出,韩聂大展神威,先将屈志高斩于车下,戴直不敢交锋,保护宋王,且战且走,回至睢阳城下,守将公孙拔认得自家军马,开门放入,三国合兵攻打,昼夜不息。
  忽见尘头起处,又有大军到来,乃是齐湣王恐韩聂不能成功,亲帅大将王蠋、太史敫等,引生军三万前来,军势益壮。宋军知齐王亲自领兵,人人丧胆,个个灰心,又兼宋王不恤士卒,昼夜驱率男女守瞭,绝无恩赏,怨声籍籍。戴直言于王偃曰:“敌势猖狂,人心已变,大王不如弃城,权避河南,更图恢复。”
  宋王此时一片图王定霸之心,化为秋水,叹息了一回,与戴直半夜弃城而遁,公孙拔遂竖起降旗,迎湣王入城。湣王安抚百姓,一面令诸军追逐宋王。
  
  
  
  
  宋王走至温邑,为追兵所及,先擒戴直斩之,宋王自投于神农涧中不死,被军士牵出斩首,传送睢阳。齐、楚、魏遂共灭宋国,三分其地。
  楚、魏之兵既散,湣王曰:“伐宋之役,齐力为多,楚、魏安得受地!"遂引兵衔枚尾唐昧之后,袭败楚师于重丘,乘胜逐北,尽收取淮北之地,又西侵三晋,屡败其军。楚、魏恨湣王之负约,果皆遣使附秦,秦反以为苏代之功矣。
  湣王既兼有宋地,气益骄恣,使嬖臣夷维往合卫、鲁、邹三国之君,要他称臣入朝。三国惧其侵伐,不敢不从,湣王曰:“寡人残燕灭宋,辟地千里,败梁割楚,威加诸侯。鲁、卫尽已称臣,泗上无不恐惧,旦晚提一旅兼并二周,迁九鼎于临淄,正号天子,以令天下,谁敢违者?”
  孟尝君田文谏曰:“宋王偃惟骄,故齐得而乘之;愿大王以宋为戒。夫周虽微弱,然号为共主,七国攻战,不敢及周,畏其名也。大王前去帝号不称,天下以此多齐之让。今忽萌代周之志,恐非齐福。”
  湣王曰:“汤放桀,武王伐纣,桀、纣非其主乎?寡人何不如汤、武?惜子非伊尹、太公耳!”于是复收孟尝君相印,孟尝君惧诛,乃与其宾客走大梁,依公子无忌以居。
  
  
  
  
  那公子无忌乃是魏昭王之少子,为人谦恭好士,接人惟恐不及。
  尝朝膳,有一鸠为鹞所逐,急投案下,无忌蔽之,视鹞去,乃纵鸠,谁知鹞隐于屋脊,见鸠飞出,逐而食之,无忌自咎曰:“此鸠避患而投我,乃竟为鹞所杀,是我负此鸠也。”竟日不进膳,令左右捕鹞。共得百余头,各置一笼以献,无忌曰:“杀鸠者止一鹞,吾何可累及他禽。”乃按剑于笼上,祝曰:“不食鸠者,向我悲鸣,我则放汝。"群鹞皆悲鸣,独至一笼,其鹞低头不敢仰视,乃取而杀之,遂开笼放其余鹞,闻者叹曰:”魏公子不忍负一鸠,忍负人乎?“
  由是士无贤愚,归之如市,食客亦三千余人,与孟尝君、平原君相亚。
  魏有隐士,姓侯名赢,年七十余,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无忌闻其素行修洁,且好奇计,里中尊敬之,号为侯生,于是驾车往拜,以黄金二十镒为贽。侯生谢曰:“赢安贫自守,不妄受人一钱,今且老矣,宁为公子而改节乎?”无忌不能强,欲尊礼之,以示宾客,乃置酒大会。
  是日,魏宗室将相诸贵客毕集堂中,坐定,独虚左第一席,无忌命驾亲往夷门,迎侯生赴会,侯生登车,无忌揖之上坐,生略不谦逊,无忌执辔在傍,意甚恭敬。侯生又谓无忌曰:“臣有客朱亥,在市屠中,欲往看之,公子能枉驾同一往否?"无忌曰:”愿与先生偕往。"即命引车枉道入市,及屠门,侯生曰:“公子暂止车中,老汉将下看吾客。"侯生下车,入亥家,与亥对坐肉案前,絮语移时,侯生时时睨视公子,公子颜色愈和,略无倦怠。时从骑数十余,见侯生絮语不休,厌之,多有窃骂者,侯生亦闻之,独视公子色终不变,乃与朱亥别,复登车,上坐如故。无忌以午牌出门,比回府已申未矣。
  诸贵客见公子亲往迎客,虚左以待,正不知甚处有名的游士,何方大国的使臣,俱办下一片敬心伺候,及久不见到,各各心烦意懒,忽闻报说:“公子迎客已至。"众贵客敬心复萌,俱起坐出迎,睁眼相看,及客到,乃一白须老者,衣冠敝陋,无不骇然。
  无忌引侯生遍告宾客,诸贵客闻是夷门监者,意殊不以为然,无忌揖侯生就首席,侯生亦不谦让,酒至半酣,无忌手捧金卮为寿于侯生之前,侯生接卮在手,谓无忌曰:“臣乃夷门抱关吏也,公子枉驾下辱,久立市中,毫无怠色,又尊臣于诸贵之上,于臣似为过分,然所以为此,欲成公子下士之名耳。”诸贵宾皆窃笑。
  席散,侯生遂为公子上客,侯生因荐朱亥之贤,无忌数往候见,朱亥绝不答拜,无忌亦不以为怪。
  其折节下士如此。
  
  
  
  
  今日孟尝君至魏,独依无忌,正合著古语:“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八个字,自然情投意合。孟尝君原与赵平原君公子胜交厚,因使无忌结交于赵胜,无忌将亲姊嫁于平原君为夫人,于是魏、赵通好,而孟尝君居间为重。
  齐湣王自孟尝君去后,益自骄矜,日夜谋代周为天子。
  时齐境多怪异:天雨血,方数百里,沾人衣,腥臭难当;又地坼数丈,泉水涌出;又有人当关而哭,但闻其声,不见其形。由是百姓惶惶,朝不保夕,大夫狐咺、陈举先后进谏,且请召还孟尝君。湣王怒而杀之,陈尸于通衢,以杜谏者,于是王蠋、太史敫等,皆谢病弃职,归隐乡里。不知湣王如何结果?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五回 说四国乐毅灭齐 驱火牛田单破燕
  
  
  
  话说燕昭王自即位之后,日夜以报齐雪耻为事,吊死问孤,与士卒同甘苦,尊礼贤士,四方豪杰,归者如市。有赵人乐毅,乃乐羊之孙,自幼好讲兵法。当初乐羊封于灵寿,子孙遂家焉。赵主父沙邱之乱,乐毅挈家去灵寿,奔大梁,事魏昭王,不甚信用;闻燕王筑黄金台,招致天下贤士,欲往投之,乃谋出使于燕,见燕昭王。说以兵法,燕王知其贤,待以客礼,乐毅谦让不敢当,燕王曰:“先生生于赵,仕于魏,在燕固当为客。"乐毅曰:”臣之仕魏,以避乱也,大王若不弃微末,请委质为燕臣。"燕王大喜,即拜毅为亚卿,位于剧辛诸人之上,乐毅悉召其宗族居燕,为燕人。
  其时齐国强盛,侵伐诸侯。昭王深自韬晦,养兵恤民,待时而动。及湣王逐孟尝君,恣行狂暴,百姓弗堪;而燕国休养多年,国富民稠,士卒乐战。
  于是昭王进乐毅而问曰:“寡人衔先人之恨,二十八年于兹矣。常恐一旦溘先朝露,不及专剸刃于齐王之腹,以报国耻,终夜痛心。今齐王骄暴自恃,中外离心,此天亡之时,寡人欲起倾国之兵,与齐争一旦之命,先生何以教之?"乐毅对曰:”齐国地大人众,士卒习战,未可独攻也,王必欲伐之,必与天下共图之,今燕之比邻,莫密于赵,王宜首与赵合,则韩必从;而孟尝君相魏,方恨齐,宜无不听。,如是,而齐可攻也!“
  燕王曰:“善。"乃具符节,使乐毅往说赵国。
  平原君赵胜为言于惠文王,王许之。
  适秦国使者在赵,乐毅并说秦使者以伐齐之利,使者还报秦王,秦王忌齐之盛,惧诸侯背秦而事齐,于是复遣使者报赵,愿共伐齐之役;剧辛往说魏王,见孟尝君,孟尝君果主发兵,复为约韩与共事,俱与订期。
  于是燕王悉起国中精锐,使乐毅将之,秦将白起、赵将廉颇、韩将暴鸢、魏将晋鄙各率一军,如期而至,于是燕王命乐毅并护五国之兵,号为乐上将军,浩浩荡荡,杀奔齐国。齐湣王自将中军,与大将韩聂迎战于济水之西。
  乐毅身先士卒,四国兵将无不贾勇争奋,杀得齐兵尸横原野,流血成渠。韩聂被乐毅之弟乐乘所杀,诸军乘胜逐北,湣王大败,奔回临淄,连夜使人求救于楚。许尽割淮北之地为赂,一面检点军民,登城设守。秦、魏、韩、赵乘胜,各自分路收取边城,独乐毅自引燕军,长驱深入,所过宣谕威德,齐城皆望风而溃,势如破竹,大军直逼临淄。
  湣王大惧,遂与文武数十人,潜开北门而遁。行至卫国,卫君郊迎称臣,既入城,让正殿以居之,供具甚敬,湣王骄傲,待卫君不以礼,卫诸臣意不能平,夜往掠其辎重,湣王怒,欲俟卫君来见,责以捕盗。卫君是日竟不朝见,亦不复给廪饩。湣王甚愧,候至日昃饿甚,恐卫君图己,与夷维数人连夜逃去。从臣失主,一时皆四散奔走。
  湣王不一日,逃至鲁关,关吏报知鲁君,鲁君遣使者出迎,夷维谓曰:“鲁何以待吾君?”对曰:“将以十太牢待子之君。”夷维曰:“吾君,天子也;天子巡狩,诸侯辟宫,朝夕亲视膳于堂下,天子食已,乃退而听朝,岂止十牢之奉而已!"使者回复鲁君,鲁君大怒,闭关不纳。
  复至邹,值邹君方死,湣王欲入行吊,夷维谓邹人曰:“天子下吊,主人必背其殡棺,立西阶,北面而哭,天子乃于阼阶上,南面而吊之。”邹人曰:“吾国小,不敢烦天子下吊。”亦拒之不受。
  湣王计穷,夷维曰:“闻莒州尚完,何不往?”乃奔莒州,佥兵城守,以拒燕军。
  
  
  
  
  乐毅遂破临淄,尽收取齐之财物祭器,并查旧日燕国重器前被齐掠者,大车装载,俱归燕国。燕昭王大悦,亲至济上,大犒三军,封乐毅于昌国,号昌国君。燕昭王返国,独留乐毅于齐,以收齐之余城。
  齐之宗人有田单者,有智术,知兵,湣王不能用,仅为临淄市椽。燕王入临淄,城中之人纷纷逃窜,田单与同宗逃难于安平,尽截去其车轴之头,略与毂平,而以铁叶裹轴,务令坚固,人皆笑之,未几,燕兵来攻安平,城破,安平人复争窜,乘车者捱挤,多因轴头相触,不能疾驱;或轴折车覆,皆为燕兵所获。惟田氏一宗,以铁笼坚固,且不碍,竟得脱,奔即墨去讫。
  乐毅分兵略地,至于画邑,闻故太傅王蠋家在画邑,传令军中,环画邑三十里不许入犯,使人以金币聘蠋,欲荐于燕王,蠋辞老病,不肯往,使者曰:“上将军有令:”太傅来,即用为将,封以万家之邑;不行,且引兵屠邑。'“蠋仰天叹曰:”‘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齐王疏斥忠谏,故吾退而耕于野;今国破君亡,吾不能存,而又劫吾以兵,吾与其不义而存,不若全义而亡!"遂自悬其头于树上,举身一奋,颈绝而死。乐毅闻之叹息,命厚葬之,表其墓曰:“齐忠臣王蠋之墓。”
  乐毅出兵六个月,所攻下齐地共七十余城,皆编为燕之郡县,惟莒州与即墨坚守不下。
  毅乃休兵享士,除其暴令,宽其赋役,又为齐桓公、管夷吾立祠设祭,访求逸民。齐民大悦,乐毅之意,以为齐止二城,在掌握之中,终不能成大事,且欲以恩结之,使其自降,故不极其兵力。此周赧王三十一年事也。
  
  
  
  
  却说楚顷襄王见齐使者来请救兵,许尽割淮北之地。乃命大将淖齿,率兵二十万,以救齐为名,往齐受地,谓淖齿曰:“齐王急而求我,卿往彼可相机而行,惟有利于楚,可以便宜从事。"淖齿谢恩而出,率兵从齐湣王于莒州。
  湣王德淖齿,立以为相国,大权皆归于齿。齿见燕兵势盛,恐救齐无功,获罪二国,乃密遣使私通乐毅,欲弑齐王,与燕中分齐国,使燕人立己为王,乐毅回报曰:“将军诛无道,以自立功名,桓、文之业,不足道也,所请惟命。”淖齿大悦。
  乃大陈兵于鼓里,请湣王阅兵,湣王既至,遂执而数其罪曰:“齐有亡征三,雨血者,天以告也;地坼者,地以告也;有人当阙而哭,人以告也。王不知省戒,戮忠废贤,希望非分,今全齐尽失,而偷生于一城,尚欲何为?"湣王俯首不能答。
  夷维拥王而哭,淖齿先杀夷维,乃生擢王筋,悬于屋梁之上,三日而后气绝。湣王之得祸,亦惨矣哉!
  淖齿回莒州,欲觅王世子杀之,不得,齿乃为表奏燕王,自陈其功,使人送于乐毅,求其转达,是时莒州与临淄,阴自相通,往来无禁。
  
  
  
  
  却说齐大夫王孙贾,年十二岁,丧父,止有老母。湣王怜而官之。
  湣王出奔,贾亦从行,在卫相失,不知湣王下处,遂潜自归家,其老母见之,问曰:“齐王何在?"贾对曰:”儿从王于卫,王中夜逃出,已不知所之矣。"老母怒曰:“汝朝去而晚回,则吾倚门而望;汝暮出而不还,则吾倚闾而望。君之望臣,何异母之望子?汝为齐王之臣,王昏夜出走,汝不知其处,尚何归乎?"贾大愧,复辞老母,踪迹齐王。
  闻其在莒州,趋往从之,比至莒州,知齐王已为淖齿所杀,贾乃袒其左肩,呼于市中曰:“淖齿相齐而弑其君,为臣不忠。有愿与吾诛讨其罪者,依吾左袒。”
  市人相顾曰:“此人年幼,尚有忠义之心,吾等好义者,皆当从之。"一时左袒者,四百余人。
  时楚兵虽众,皆分屯于城外。淖齿居齐王之宫,方酣饮,使妇人奏乐为欢,兵士数百人,列于宫外。王孙贾率领四百人,夺兵士器仗,杀入宫中,擒淖齿剁为肉酱,因闭城坚守。楚兵无主,一半逃散,一半投降于燕国。
  
  
  
  
  再说齐世子法章,闻齐王遇变,急更衣为穷汉,自称临淄人王立,逃难无归,投太史敫家为佣工,与之灌园,力作辛苦,无人知其为贵介者。太史敫有女,年及笄,偶游园中,见法章之貌,大惊曰:“此非常人,何以屈辱于此?"使侍女叩其来历,法章惧祸,坚不肯吐,太史女曰:”白龙鱼服,畏而自隐;异日富贵,不可言也!“时时使侍女给其衣食,久益亲近,法章因私露其迹于太史女,女遂与订夫妇之约,因而私通,举家俱不知也。
  时即墨守臣病死,军中无主,欲择知兵者,推戴为将,而难其人,有人知田单铁笼得全之事,言其才可将,乃共拥立为将军,田单身操版锸,与士卒同操作,宗族妻妾皆编于行伍之间,城中人畏而爱之。
  再说齐诸臣四散奔逃,闻王蠋死节之事,叹曰:“彼已告老,尚怀忠义之心,我辈见立齐朝,坐视君亡国破,不图恢复,岂得为人?”乃共走莒州,投王孙贾,相与访求世子。岁余,法章知其诚,乃出自言曰:“我实世子法章也。"太史敫报知王孙贾,乃具法驾迎之即位,是为襄王。告于即墨,相约为犄角,以拒燕兵。
  乐毅围之三年不克,乃解围退九里,建立军垒,令曰:“城中民有出樵采者,听之不许擒拿,其有困乏饥饿者食之,寒者衣之。"欲使感恩悦附,不在话下。
  
  
  
  
  且说燕大夫骑劫颇有勇力,亦喜谈兵,与太子乐资相善。觊得兵权,谓太子曰:“齐王已死,城之不拔者,惟莒与即墨耳,乐毅能于六月间,下齐七十余城,何难于二邑?所以不肯即拔者,以齐人未附,欲徐以恩威结齐,不久当自立为齐王矣!”太子乐资述其言于昭王,昭王怒曰:“吾先王之仇,非昌国君不能报,即使真欲王齐,于功岂不当耶?"乃笞乐资二十,遣使持节至临淄,即拜乐毅为齐王,毅感泣,以死自誓,不受命,昭王曰:”吾固知毅之本心,决不负寡人也。"昭王好神仙之术,使方士炼金石为神丹服之,久而内热发病,遂薨,太子乐资嗣位,是为惠王。
  田单每使细作入燕窥觇事情,闻骑劫谋代乐毅,及燕太子被笞之事,叹曰:“齐之恢复,其在燕后王乎?”及燕惠王立,田单使人宣言于燕国曰:“乐毅久欲王齐,以受燕先王厚恩不忍背,故缓攻二城,以待其事,今新王即位,且与即墨连和,齐人所惧,惟恐他将来,则即墨残矣!”燕惠王久疑乐毅,及闻流言与骑劫之言相合,因信为然,乃使骑劫往代乐毅,而召毅归国,毅恐见诛,曰:“我赵人也。"遂弃其家,西奔赵国。赵王封乐毅于观津,号望诸君,骑劫既代将,尽改乐毅之令,燕军俱愤怨不服。
  骑劫住垒三日,即率师往攻即墨,围其城数匝,城中设守愈坚。田单晨起谓城中人曰:“吾夜来梦见上帝告我云:齐当复兴,燕当即败,不日当有神人为我军师,战无不克。"有一小卒悟其意,趋近单前,低语曰:”臣可以为师否?"言毕,即疾走,田单急起持之,谓人曰:“吾梦中所见神人,即此是也。”乃为小卒易衣冠,置之幕中上坐,北面而师事之。
  小卒曰:“臣实无能。"田单曰:”子勿言。"因号为“神师".每出一约束,必禀命于神师而行,谓城中人曰:”神师有令,‘凡食者必先祭其先祖于庭,当得祖宗阴力相助。’“城中人从其教,飞鸟见庭中祭品,悉翔舞下食,如此早暮二次。
  燕军望见,以为怪异,闻有神君下教,因相与传说,谓齐得天助,不可敌,敌之违天,皆无战心。
  单复使人扬乐毅之短曰:“昌国君太慈,得齐人不杀,故城中不怕,若劓其鼻而置之前行,即墨人苦死矣!”骑劫信之,将降卒尽劓其鼻,城中人见降者割鼻,大惧,相戒坚守,惟恐为燕人所得。
  田单又扬言:“城中人家坟墓皆在城外,倘被燕人发掘,奈何?"骑劫又使兵卒尽掘城外坟墓,烧死人,暴骸骨,即墨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欲食燕人之肉,相率来军门,请出一战,以报祖宗之仇。
  田单知士卒可用,乃精选强壮者五千人,藏匿于民间,其余老弱同妇女轮流守城。遣使送款于燕军,言:“城中食尽,将以某日出降。"骑劫谓诸将曰:”我比乐毅何如?"诸将皆曰:“胜毅多倍。"军中悉踊跃呼:”万岁!"田单又收民间金得千镒,使富家私遗燕将,嘱以城下之日,求保家小。燕将大喜,受其金,各付小旗,使插于门上,以为记认。全不准备,呆呆的只等田单出降。
  单乃使人收取城中牛共千余头,制为绛缯之衣,画以五色龙文,披于牛体,将利刃束于牛角,又将麻苇灌下膏油,束于牛尾,拖后如巨帚,于约降前一日,安排停当,众人皆不解其意。
  田单椎牛具酒,候至日落黄昏,召五千壮卒饱食,以五色涂面,各执利器,跟随牛后,使百姓凿城为穴,凡数十处,驱牛从穴中出,用火烧其尾帚,火热渐迫牛尾,牛怒直奔燕营,五千壮卒衔枚随之,燕军信为来日受降入城,方夜皆安寝,忽闻驰骤之声,从梦中惊起,那帚炬千余,光明照耀,如同白日,望之皆龙文五采,突奔前来,角刃所触,无不死伤,军中扰乱,那一伙壮卒,不言不语,大刀阔斧,逢人便砍,虽只五千个人,慌乱之中,恰象几万一般。况且向来听说神师下教,今日神头鬼脸,不知何物?田单又亲率城中人鼓噪而来,老弱妇女皆击铜器为声,震天动地,一发胆都吓破了,脚都吓软了,那个还敢相持,真个人人逃窜,个个奔忙,自相蹂踏,死者不计其数。骑劫乘车落荒而走,正遇田单,一戟刺死。
  燕军大败。此周赧王三十六年事也。史官有诗云:
  
  
  
  火牛奇计古今无,毕竟机乘骑劫愚。
  假使金台不易将,燕齐胜负竟何如?
  
  
  
  田单整顿队伍,乘势追逐,战无不克,所过城邑,闻齐兵得胜,燕将已死,尽皆叛燕而归齐,田单兵势日盛,掠地直逼河上,抵齐北界,燕所下七十余城,复归于齐。
  众军将以田单功大,欲奉为王,田单曰:“太子法章自在莒州,吾疏族,安敢自立?"于是迎法章于莒,王孙贾为法章御车,至于临淄,收葬湣王,择日告庙临朝。
  襄王谓田单曰:“齐国危而复安,亡而复存,皆叔父之功也,叔父知名始于安平,今封叔父为安平君,食邑万户。"王孙贾拜爵亚卿。迎太史女为后,是为君王后,那时太史敫方知其女先以身许法章,怒曰:”汝不取媒而自嫁,非吾种也!“终身誓不复相见,齐襄王使人益其官禄,皆不受,惟君王后岁时遣人候省,未尝缺礼,此是后话。
  
  
  
  
  时孟尝君在魏,让相印于公子无忌,魏封无忌为信陵君,孟尝君退居于薛,比于诸侯,与平原君、信陵君相善,齐襄王畏之,复遣使迎为相国,孟尝君不就。于是与之连和通好,孟尝君往来于齐、魏之间。其后,孟尝君死,无子,诸公子争立,齐,魏共灭薛,分其地。
  再说燕惠王自骑劫兵败,方知乐毅之贤,悔之无及,使人遗毅书谢过,欲招毅还国,毅答书不肯归,燕王恐赵用乐毅以图燕,乃复以毅子乐间袭封昌国君,毅从弟乐乘为将军,并贵重之,毅遂合燕、赵之好,往来其间,二国皆以毅为客卿,毅终于赵。
  时廉颇为赵大将,有勇善用兵,诸侯皆惮之,秦兵屡侵赵境,赖廉颇力拒,不能深入,秦乃与赵通好。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六回 蔺相如两屈秦王 马服君单解韩围
  
  
  
  却说赵惠文王宠用一个内侍,姓缪名贤,官拜宦者令,颇干预政事。
  忽一日,有外客以白璧来求售,缪贤爱其玉色光润无瑕,以五百金得之,以示玉工。玉工大惊曰:“此真和氏之璧也。楚相昭阳因宴会偶失此璧,疑张仪偷盗,捶之几死,张仪以此入秦,后昭阳悬千金之赏,购求此璧,盗者不敢出献,竟不可得。今日无意中落于君手,此乃无价之宝,须什袭珍藏,不可轻示于人也。"缪贤曰:”虽然,良玉何以遂为无价?"玉工曰:“此玉置暗处,自然有光,能却尘埃,辟邪魅,名曰‘夜光之璧’;若置之座间,冬月则暖,可以代炉,夏月则凉。百步之内,蝇蚋不入,有此数般奇异,他玉不及,所以为至宝。"缪贤试之,果然,乃制为宝椟,藏于内笥。
  早有人报知赵王,言:“缪中侍得和氏璧。"赵王问缪贤取之,贤爱璧不即献,赵王怒,因出猎之便,突入贤家,搜其室,得宝椟,收之以去。
  缪贤恐赵王治罪诛之,欲出走,其舍人蔺相如牵衣问曰:“君今何往?"贤曰:”吾将奔燕。"相如曰:“君何以受知于燕王,而轻身往投也?”缪贤曰:“吾昔年尝从大王与燕王相会于境上,燕王私握吾手曰:”愿与君结交。“以此相知,故欲往。"相如谏曰:”君误矣。夫赵强而燕弱,而君得宠于赵王,故燕王欲与君结交,非厚君也,因君以厚于赵王也;今得罪于王,亡命走燕,燕畏赵王之讨,必将束缚君以媚于赵王,君其危矣!“缪贤曰:”然则如何?"相如曰:“君无他大罪,惟不早献璧耳。若肉袒负斧锧,叩首请罪,王必赦君。"缪贤从其计,赵王果赦贤不诛。
  贤重相如之智,以为上客。
  
  
  
  
  再说玉工偶至秦国,秦昭襄王使之治玉,玉工因言及和氏之璧,今归于赵。秦王问:“此璧有甚好处?"玉工如前夸奖,秦王想慕之甚,思欲一见其璧。时昭襄王之母舅魏冉为丞相,进曰:”王欲见和璧,何不以酉阳十五城易之?"秦王讶曰:“十五城,寡人所惜也,奈可易一璧哉?”魏冉曰:“赵之畏秦久矣。大王若以城易璧,赵不敢不以璧来,来则留之,是易城者名也,得璧者实也,王何患失城乎?”
  秦王大喜,即为书致赵王,命客卿胡伤为使。书略曰:
  
  
  
  寡人慕和氏璧有日矣,未得一见。闻君王得之,寡人不敢轻请,愿以酉阳十五城奉酬,惟君王许之。
  
  
  
  赵王得书,召大臣廉颇等商议。欲予秦,恐其见欺,璧去城不可得;欲勿予,又恐触秦之怒,诸大臣或言不宜与,或言宜与,纷纷不决。李克曰:“遣一智勇之士,怀璧以往,得城则授璧于秦,不得城仍以璧归赵,方为两全。”
  赵王目视廉颇,颇俯首不语。宦者令缪贤进曰:“臣有舍人姓蔺名相如,此人勇士,且有智谋,若求使秦,无过此人。”赵王即命缪贤召蔺相如至。
  相如拜谒已毕,赵王问曰:“秦王请以十五城易寡人之璧,先生以为可许否?”
  相如曰:“秦强赵弱,不可不许。”
  赵王曰:“倘璧去城不可得,如何?”
  相如对曰:“秦以十五城易璧,价厚矣;如是赵不许璧,其曲在赵。赵不待入城而即献璧,礼恭矣,如是而秦不予城,其曲在秦。”
  赵王曰:“寡人欲求一人使秦,保护此璧,先生能为寡人一行乎?”
  相如曰:“大王必无其人,臣愿奉璧以往。若城入于赵,臣当以璧留秦;不然,臣请完璧归赵。”
  赵王大喜,即拜相如为大夫,以璧授之。
  
  
  
  
  相如奉璧西入咸阳。
  秦昭襄王闻璧至,大喜,坐章台之上,大集群臣,宣相如入见。相如留下宝椟,只用锦袱包裹,两手捧定,再拜奉上秦王。秦王展开锦袱观看,但见纯白无瑕,宝光闪烁,雕镂之处,天成无迹,真希世之珍矣!
  秦王饱看了一回,啧啧叹息,因付左右群臣递相传示,群臣看毕,皆罗拜称:“万岁!”秦王命内侍重将锦袱包裹,传与后宫美人玩之,良久送出,仍归秦王案上。蔺相如从旁伺候,良久并不见说起偿城之话,相如心生一计,乃前奏曰:“此璧有微瑕,臣请为大王指之!”
  秦王命左右以璧传与相如,相如得璧在手,连退数步,靠在殿柱之上,睁开双目,怒气勃不可遏,谓秦王曰:“和氏之璧,天下之至宝也!大王欲得璧,发书至赵,寡君悉召群臣计议,群臣皆曰:”秦自负其强,以空言求璧,恐璧往城不可得,不如勿许。‘臣以为:“布衣之交,尚不相欺,况万乘之君乎?奈何以不肖之心待人,而得罪于大王?’于是寡君乃斋戒五日,然后使臣奉璧拜送于庭,敬之至也。今大王见臣,礼节甚倨,坐而受璧,左右传观,复使后宫美人玩弄,亵渎殊甚,以此知大王无偿城之意矣。臣所以复取璧也!大王必欲迫臣,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宁死不使秦得璧。”于是持其璧睨柱,欲以击柱。
  秦王惜璧,恐其碎之,乃谢曰:“大夫无然,寡人岂敢失信于赵。”即召有司取地图来,秦王指示,从某处至某处共十五城予赵。
  相如心中暗想:“此乃秦王欲诳取璧,非真情。"乃谓秦王曰:”寡君不敢爱希世之宝,以得罪于大王,故临遣臣时,斋戒五日,遍召群臣,拜而遣之,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陈设车辂文物,具左右威仪,臣乃敢上璧。"秦王曰:“诺。"乃命斋戒五日,送相如于公馆安歇。
  相如抱璧至馆,又想道:“我曾在赵王面前夸口:”秦若不偿城,愿完璧归赵。'今秦王虽然斋戒,倘得璧之后,仍不偿城,何面目回见赵王?"乃命从者穿粗褐衣,装作贫人模样,装布袋缠璧于腰,从径路窃走,附奏于赵王曰:“臣恐秦欺赵,无意偿城,谨遣从者归璧大王,臣待罪于秦,死不辱命。”赵王曰:“相如果不负所言矣!”
  
  
  
  
  再说秦王假说斋戒,实未必然,过五日,升殿陈设礼物,令诸侯使者皆会,共观受璧,欲以夸示列国,使赞礼引赵国使臣上殿,蔺相如从容徐步而入,谒见已毕,秦王见相如手中无璧,问曰:“寡人已斋戒五日,敬受和璧,今使者不持璧来,何故?"相如奏曰:”秦自穆公以来,共二十余君,皆以诈术用事,远则杞子欺郑,孟明欺晋;近则商鞅欺魏,张仪欺楚。往事历历,从无信义,臣今者惟恐见欺于王,以负寡君,已令从者怀璧从间道还赵矣,臣当死罪。“
  秦王怒曰:“使者谓寡人不敬,故寡人斋戒受璧,使者以璧归赵,是明欺寡人也。”叱左右前缚相如,相如面不改色,奏曰:“大王请息怒,臣有一言。今日之势,秦强赵弱,但有秦负赵之事,决无赵负秦之理。大王真欲得璧,先割十五城予赵,随一介之使,同臣往赵取璧,赵岂敢得城而留璧,负不信之名,以得罪于大王哉?臣自知欺大王之罪,罪当万死;臣已寄奏寡君,不望生还矣,请就鼎镬之烹,令诸侯皆知秦以欲璧之故,而诛赵使,曲直有所在矣!”
  秦王与群臣面面相觑,不能吐一语,诸侯使者旁观,皆为相如危惧,左右欲牵相如去,秦王喝住,谓群臣曰:“即杀相如,璧未可得,徒负不义之名,绝秦、赵之好。"乃厚待相如,礼而归之。
  髯翁读史至此,论秦人攻城取邑,列国无可奈何,一璧何足为重?相如之意,只恐被秦王欺赵得璧,便小觑了赵国,将来难以立国,倘索地索贡,不可复拒,故于此显个力量,使秦王知赵国之有人也。
  
  
  
  
  蔺相如既归,赵王以为贤,拜上大夫,其后秦竟不予赵城,赵亦不与秦璧。
  秦王心中终不释然于赵,复遣使约赵王于西河外渑池之地,共为好会。
  赵王曰:“秦以会欺楚怀王,锢之咸阳,至今楚人伤心未已;今又来约寡人为会,得无以怀王相待乎?"廉颇与蔺相如计议曰:”王若不行,示秦以弱。"乃共奏曰:“臣相如愿保驾前往,臣颇愿辅太子居守。"赵王喜曰:”相如且能完璧,况寡人乎?"平原君赵胜奏曰:“昔宋襄公以乘车赴会,为楚所劫;鲁君与齐会于夹谷,具左右司马以从。今保驾虽有相如,请精选锐卒五千扈从,以防不虞,再用大军离三十里屯扎,方保万全。"赵王曰:”五千锐卒,何人为将?"赵胜对曰:“臣所知田部吏李牧者,真将才也!”
  赵王曰:“何以见之?"赵胜对曰:”李牧为田部吏,取租税,臣家过期不纳,牧以法治之,杀臣司事者九人,臣怒责之,牧谓臣曰:“国之所恃者,法也。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而诸侯加兵,赵且不保其国,君安得保其家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法立而国强,长保富贵,岂不善耶?‘此其识虑非常,臣是以知其可将也!”
  赵王即用李牧为中军大夫,使率精兵五千扈从同行,平原君以大军继之。廉颇送至境上,谓赵王曰:“王入虎狼之秦,其事诚不测;今与王约,度往来道路,与夫会遇之礼毕,为期不过三十日耳,若过期不归,臣请如楚国故事,立太子为王,以绝秦人之望。"赵王许诺,遂至渑池,秦王亦到,各归馆驿。至期,两王以礼相见,置酒为欢。
  
  
  
  
  饮至半酣,秦王曰:“寡人窃闻赵王善于音乐,寡人有宝瑟在此,请赵王奏之。"赵王面赤,然不敢辞,秦侍者将宝瑟进于赵王之前,赵王为奏《湘灵》一曲,秦王称善不已。鼓毕,秦王曰:”寡人闻赵之始祖烈侯好音,君王真得家传矣!“乃顾左右召御史,使载其事,秦御史秉笔取简,书曰:”某年月日,秦王与赵王会于渑池,令赵王鼓瑟。"蔺相如前进曰:“赵王闻秦王善于秦声,臣谨奉盆缶,请秦王击之,以相娱乐。"秦王怒,色变不应,相如即取盛酒瓦器,跪请于秦王之前。秦王不肯击,相如曰:”大王恃秦之强乎,今五步之内,相如得以颈血溅大王矣!“
  左右曰:“相如无礼!”欲前执之。
  相如张目叱之,须发皆张。,左右大骇,不觉倒退数步,秦王意不悦,然心惮相如,勉强击缶一声,相如方起。召赵御史亦书于简曰:“某年月日,赵王与秦王会于渑池,令秦王击缶。"秦诸臣意不平,当筵而立。
  请于赵王曰:“今日赵王惠顾,请王割十五城为秦王寿。”
  相如亦请于秦王曰:“礼尚往来,赵既进十五城于秦,秦不可不报,亦愿以奉之咸阳为赵王寿。”
  秦王曰:“吾两君为好,诸君不必多言。"乃命左右,更进酒献酬,假意尽欢而罢。
  
  
  
  
  秦客卿胡伤等密劝拘留赵王及蔺相如,秦王曰:“谍者言,‘赵设备甚密。’万一其事不济,为天下笑。"乃益敬重赵王,约为兄弟,永不侵伐,使太子安国君之子,名异人者,为质于赵,群臣皆曰:”约好足矣,何必送质。"秦王笑曰:“赵方强,未可图也,不送质,则赵不相信,赵信我,其好方坚,我乃得专事于韩矣!”群臣乃服。
  
  
  
  
  赵王辞秦王而归,恰三十日。赵王曰:“寡人得蔺相如,身安于泰山,国重于九鼎,相如功最大,群臣莫及。"乃拜为上相,班在廉颇之右。廉颇怒曰:”吾有攻城野战之大功,相如徒以口舌微劳,位居吾上,且彼乃宦者舍人,出身微贱,吾岂甘为之下乎,今见相如,必击杀之。"相如闻廉颇之言,每遇公朝,托病不往,不肯与颇相会。舍人俱以相如为怯,窃议之。
  偶一日,蔺相如出外,廉颇亦出,相如望见廉颇前导,忙使御者引车避匿傍巷中去,俟廉颇车过方出。舍人等益忿,相约同见相如,谏曰:“臣等抛井里,弃亲戚,来君之门下者,以君为一时之丈夫,故相慕悦而从之。今君与廉将军同列,班况在右,廉君口出恶言,君不能报,避之于朝,又避之于市,何畏之甚也?臣等窃为君羞之,请辞去。"相如固止之曰:”吾所以避廉将军者有故,诸君自不察耳。"舍人等曰:“臣等浅近无知,乞君明言其故。”
  相如曰:“诸君视廉将军孰若秦王?"诸舍人皆曰:”不若也。“
  相如曰:“夫以秦王之威,天下莫敢抗,而相如廷叱之,辱其群臣。相如虽驽,独畏一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今两虎共斗,势不俱生,秦人闻之,必乘间而侵赵。吾所以强颜引避者,国计为重,而私仇为轻也。”舍人等乃叹服。
  未几,蔺氏之舍人与廉氏之客,一日在酒肆中,不期而遇,两下争坐。蔺氏舍人曰:“吾主君以国家之故,让廉将军。吾等亦宜体主君之意,让廉氏客。”于是廉氏益骄。
  
  
  
  
  河东人虞卿游赵,闻蔺氏舍人述相如之语,乃说赵王曰:“王今日之重臣,非蔺相如、廉颇乎?"王曰:”然。“
  虞卿曰:“臣闻前代之臣,师师济济,同寅协恭,以治其国。今大王所恃重臣二人,而使自相水火,非社稷之福也。夫蔺氏愈益让,而廉氏不能谅其情。廉氏愈益骄,而蔺氏不敢折其气。在朝则有事不共议,为将则有急不相恤,臣窃为大王忧之。臣请合廉、蔺之交,以为大王辅。”
  赵王曰:“善。”
  虞卿往见廉颇,先颂其功,廉颇大喜。虞卿曰:“论功则无如将军矣,论量则还推蔺君。”
  廉颇勃然曰:“彼懦夫以口舌取功名,何量之有哉?”
  虞卿曰:“蔺君非懦士也,其所见者大。”因述相如对舍人之言,且曰:“将军不欲托身于赵则已,若欲托身于赵,而两大臣一让一争,恐盛名之归,不在将军也。”
  廉颇大惭曰:“微先生之言,吾不闻过,吾不及蔺君远矣。”因使虞卿先道意于相如,颇肉袒负荆,自造于蔺氏之门,谢曰:“鄙人志量浅狭,不知相国能宽容至此,死不足赎罪矣。"因长跪庭中。
  相如趋出引起曰:“吾二人比肩事主,为社稷臣,将军能见谅已幸甚,何烦谢为。”
  廉颇曰:“鄙性粗暴,蒙君见容,惭愧无地。"因相持泣下。相如亦泣。
  廉颇曰:“从今愿结为生死之交,虽刎颈不变。"颇先下拜,相如答拜。因置酒筵款待,极欢而罢。后世称刎颈之交,正谓此也。无名子有诗云:
  
  
  
  引车趋避量诚洪,肉袒将军志亦雄。
  今日纷纷竞门户,谁将国计置胸中?
  
  
  
  赵王赐虞卿黄金百镒,拜为上卿。
  
  
  
  
  是时,秦大将军白起击破楚军,收郢都,置南郡,楚顷襄王败走,东保于陈。大将魏冉复攻取黔中,置黔中郡,楚益衰削,乃使太傅黄歇侍太子熊完,入质于秦以求和。
  白起等复攻魏,至于大梁,梁遣大将暴鸢迎战,败绩,斩首四万。魏献三城以和。
  秦封白起为武安君。
  未几,客卿胡伤复攻魏,败魏将芒卯,取南阳,置南阳郡,秦王以赐魏冉,号为穰侯。
  复遣胡伤帅师二十万伐韩,围阏与,韩釐王遣使求救于赵。赵惠文王聚集群臣商议:“韩可救与否?”蔺相如、廉颇、乐乘皆言:“阏与道险且狭,救之不便。"平原君赵胜曰:”韩、魏唇齿相蔽,不救则还戈即向赵矣!“
  赵奢嘿然无言,赵王独问之,奢对曰:“道险且狭,譬如两鼠斗于穴中,将勇者胜。"赵王乃选军五万,使奢帅之救韩。出邯郸东门三十里,传令立壁垒下寨,安插已定,又出令曰:”有言及军事者斩!"闭营高卧,军中寂然。秦军鼓噪勒兵,声如震霆,阏与城中,屋瓦皆为振动,军吏一人来报,秦兵如此恁般,赵奢以为犯令,立斩之以徇。留二十八日不行,日使人增垒浚沟,为自固计。
  秦将胡伤闻有赵兵来救,不见其来,再使谍人探听,报云:“赵果有救兵,乃大将赵奢也,出邯郸城三十里,即立垒下寨不进。"胡伤未信,更使亲近左右直入赵军,谓赵奢曰:”秦攻阏与,旦暮且下矣,将军能战,即速来!"赵奢曰:“寡君以邻邦告急,遣某为备,某何敢与秦战乎?”因具酒食厚款之,使周视壁垒,秦使者还报胡伤。胡伤大喜曰:“赵兵去国才三十里,而坚壁不进,乃增垒自固,已无战情,阏与必为吾有矣!”遂不为御赵之备,一意攻韩。
  
  
  
  
  赵奢既遣秦使,约三日,度其可至秦军,遂出令选骑兵善射惯战者万人为前锋,大军在后,衔枚卷甲,昼夜兼行,二日一夜及韩境,去阏与城十五里,复立军垒,胡伤大怒,留兵一半围城,悉起老营之众,前来迎敌。
  赵营军士许历书一简,上为“请谏”二字,跪于营前。赵奢异之,命刊去前令,召入曰:“汝欲何言?”许历曰:“秦人不意赵师卒至,此其来气盛,元帅必厚集其阵,以防冲突,不然必败。"赵奢曰:”诺。"即传令列阵以待,许历又曰:“《兵法》:”得地利者胜。‘阏与形势惟北山最高,而秦将不知据守,此留以待元帅也,宜速据之。"赵奢又曰:“诺。"即命许历引军万人,屯据北山岭上,凡秦兵行动,一望而知。
  胡伤兵到,便来争山,山势崎岖,秦兵胆大的,有几个上前,都被赵军飞石击伤,胡伤咆哮大怒,指挥军将四下寻路,忽闻鼓声大振,赵奢引军杀到,胡伤命分军拒敌,赵奢将射手万人分为二队,左右各五千人,向秦军乱射,许历驱万人,从山顶上趁势杀下,喊声如雷,前后夹攻,杀得秦军如天崩地裂,没处躲闪,大败而奔。胡伤马蹶坠下,几为赵兵所获,却遇兵尉斯离引军刚到,抵死救出,赵奢追至五十里,秦军屯扎不住,只得望西逃奔。
  遂解阏与之围,韩釐王亲自劳军,致书称谢赵王,赵王封奢为马服君,位与蔺相如、廉颇相并,赵奢荐许历之才,以为国尉。
  
  
  
  
  赵奢子赵括,自少喜谈兵法,家传《六韬》、《三略》之书,一览而尽,尝与父奢论兵,指天画地,目中无人,虽奢亦不能难也。其母喜曰:“有子如此,可谓将门出将矣!”
  奢蹴然不悦曰:“括不可为将,赵不用括,乃社稷之福耳!”
  母曰:“括尽读父书,其谈兵自以为天下莫及,子曰‘不可为将’,何故?”
  奢曰:“括自谓天下莫及,此其所以不可为将也。夫兵者,死地,战战兢兢,博谘于众,犹惧有遗虑;而括易言之。若得兵权,必果于自用,忠谋善策,无繇而入,其败必矣。”
  母以奢之语告括,括曰:“父年老而怯,宜有是言也。”后二岁,赵奢病笃,谓括曰:“兵凶战危,古人所戒,汝父为将数年,今日方免败衄之辱,死亦瞑目。汝非将才,切不可妄居其位,自坏家门。”
  又嘱括母曰:“异日若赵王召括为将,汝必述吾遗命辞之,丧师辱国,非细事也!”言讫而终。赵王念奢之功,以括嗣马服君之职。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七回 死范睢计逃秦国 假张禄廷辱魏使
  
  
  
  话说大梁人范睢字叔,有谈天说地之能,安邦定国之志。欲求事魏王,因家贫,不能自通,乃先投于中大夫须贾门下,用为舍人。当初,齐湣王无道,乐毅纠合四国一同伐齐,魏亦遣兵助燕,及田单破燕复齐,齐襄王法章即位,魏王恐其报复,同相国魏齐计议,使须贾至齐修好。贾使范睢从行。
  齐襄王问于须贾曰:“昔我先王与魏同兵伐宋,声气相投;及燕人残灭齐国,魏实与焉。寡人念先王之仇,切齿腐心。今又以虚言来诱寡人,魏反复无常,使寡人何以为信?”须贾不能对,范睢从旁代答曰:“大王之言差矣。先寡君之从于伐宋,以奉命也。本约三分宋国,上国背约,尽收其地,反加侵虐,是齐之失信于敝邑也。诸侯畏齐之骄暴无厌,于是昵就燕人。济西之战,五国同仇,岂独敝邑?然敝邑不为已甚,不敢从燕于临淄,是敝邑之有礼于齐也。今大王英武盖世,报仇雪耻,光启前人之绪,寡君以为桓、威之烈必当再振,可以上盖湣王之愆,垂休无穷,故遣下臣贾来修旧好。大王但知责人,不知自反,恐湣王之覆辙,又见于今矣。”
  齐襄王愕然起谢曰:“是寡人之过也。”即问须贾:“此位何人?”须贾曰:“臣之舍人范睢也。”齐王顾盼良久,乃送须贾于公馆,厚其廪饩。使人阴说范睢曰:“寡君慕先生人才,欲留先生于齐,当以客卿相处,万望勿弃。”范睢辞曰:“臣与使者同出,而不与同入,不信无义,何以为人?”齐王益爱重之,复使人赐范睢黄金十斤及牛酒,睢固辞不受,使者再四致齐王之命,坚不肯去,睢不得已,乃受牛酒而还其金,使者叹息而去。
  早有人报知须贾,须贾召范睢问曰:“齐使者为何而来?”范睢曰:“齐王以黄金十斤及牛酒赐臣,臣不敢受,再四相强,臣止留其牛酒。”须贾曰:“所以赐子者何故?”范睢曰:“臣不知,或者以臣在大夫之左右,故敬大夫以及臣耳。”须贾曰:“赐不及使者而独及子,必子与齐有私也。”范睢曰:“齐王先曾遣使,欲留臣为客卿。臣峻拒之。臣以信义自矢,岂敢有私哉。"须贾疑心益甚。
  使事既毕,须贾同范睢还魏。贾遂言于魏齐曰:“齐王欲留舍人范睢为客卿,又赐以黄金、牛酒,疑以国中阴事告齐,故有此赐也。"魏齐大怒,乃会宾客,使人擒范睢,即席讯之,睢至,伏于阶下。魏齐厉声问曰:”汝以阴事告齐乎?"范睢曰:“怎敢。"魏齐曰:”汝若无私于齐,齐王安用留汝。"睢曰:“留果有之,睢不从也。"魏齐曰:”然则黄金、牛酒之赐,子何受之。"睢曰:“使者十分相强,睢恐拂齐王之意,勉受牛酒,其黄金十斤,实不曾收。"魏齐咆哮大喝曰:”卖国贼!还要多言!即牛酒之赐,亦岂无因。"呼狱卒缚之,决脊一百,使招承通齐之语。范睢曰:“臣实无私,有何可招?"魏齐益怒曰:”为我笞杀此奴,勿留祸种!"狱卒鞭笞乱下,将牙齿打折,睢血流被面,痛极难忍,号呼称冤,宾客见相国盛怒之下,莫敢劝止。
  魏齐教左右一面用巨觥行酒,一面教狱卒加力,自辰至未,打得范睢遍体皆伤,血肉委地,咶喇一响,胁骨亦断,睢大叫失声,闷绝而死。
  
  
  
  可怜信义忠良士,翻作沟渠枉死人。
  传语上官须仔细:莫将屈棒打平民!
  
  
  
  潜渊居士又有诗云:
  
  
  
  张仪何曾盗楚璧?范叔何曾卖齐国?
  疑心盛气总难平,多少英雄受冤屈!
  
  
  
  左右报曰:“范睢气绝矣。"魏齐亲自下视,见范睢断胁折齿,身无完肤,直挺挺在血泊中不动,齐指骂曰:”卖国贼死得好!好教后人看样!"命狱卒以苇薄卷其尸,置之坑厕间,使宾客便溺其上,勿容他为干净之鬼。
  看看天晚,范睢命不该绝,死而复苏,从苇薄中张目偷看,只有一卒在旁看守,范睢微叹一声。守卒闻之,慌忙来看,范睢谓曰:“吾伤重至此,虽暂醒,决无生理,汝能使我死于家中,以便殡殓,家有黄金数两,尽以相谢。"守卒贪其利,谓曰:”汝仍作死状,吾当入禀。"时魏齐与宾客皆大醉,守卒禀曰:“厕间死人腥臭甚,合当发出。"宾客皆曰:”范睢虽然有罪,相国处之亦已足矣。"魏齐曰:“可出之于郊外,使野鸢饱其余肉也。"言罢,宾客皆散,魏齐亦回内宅。守卒捱至黄昏人静,乃私负范睢至其家,睢妻小相见,痛苦自不必说,范睢命取黄金相谢,又卸下苇薄,付与守卒,使弃野外,以掩人之目。
  守卒去后,妻小将血肉收拾干净,缚裹伤处,以酒食进之,范睢徐谓其妻曰:“魏齐恨我甚,虽知吾死,尚有疑心,我之出厕,乘其醉耳,明日复求吾尸不得,必及吾家,吾不得生矣。吾有八拜兄弟郑安平,在西门之陋巷,汝可乘夜送我至彼,不可泄漏,俟月余,吾创愈当逃命于四方也,我去后,家中可发哀,如吾死一般,以绝其疑。"其妻依言,使仆人先往报知郑安平,郑安平即时至睢家看视,与其家人同携负以去。
  
  
  
  
  次日,魏齐果然疑心范睢,恐其复苏,使人视其尸所在,守卒回报:“弃野外无人之处,今惟苇薄在,想为犬豕衔去矣。"魏齐复使人目间其家,举哀带孝,方始坦然。
  再说范睢在郑安平家,敷药将息,渐渐平复。安平乃与睢共匿于具茨山,范睢更姓名曰张禄,山中人无知其为范睢者,过半岁,秦谒者王稽奉昭襄王之命,出使魏国,居于公馆,郑安平诈为驿卒,伏侍王稽,应对敏捷,王稽爱之,因私问曰:“汝知国有贤人未出仕者乎?”安平曰:“贤人何容易言也。向有一范睢者,其人智谋之士,相国箠之至死。"言未毕,王稽叹曰:”惜哉!此人不到我秦国,不得展其大才。“
  安平曰:“今臣里中有张禄先生,其才智不亚于范睢,君欲见其人否?”王稽曰:“既有此人,何不请来相会?”安平曰:“其人有仇家在国中,不敢昼行,若无此仇,久已仕魏,不待今日矣。"王稽曰:”夜至不妨,吾当候之。"郑安平乃使张禄亦扮做驿卒模样,以深夜至公馆来谒,王稽略叩以天下大势,范睢指陈了了,如在目前。王稽喜曰:“吾知先生非常人,能与我西游于秦否?”范睢曰:“臣禄有仇于魏,不能安居,若能挈行,实乃至愿。"王稽屈指曰:”度吾使事毕,更须五日,先生至期,可待我于三亭冈无人之处,当相载也!“
  过五日,王稽辞别魏王,群臣俱饯送于郊外,事毕俱别,王稽驱车至三亭冈上,忽见林中二人趋出,乃张禄、郑安平也。王稽大喜,如获奇珍,与张禄同车共载,一路饮食安息,必与相共,谈论投机,甚相亲爱。
  
  
  
  
  不一日,已入秦界,至湖关,望见对面尘头起处,一群车骑自西而来,范睢问曰:“来者谁人,。王稽认得前驱,曰:”此丞相穰侯,东行郡邑耳。"原来穰侯名魏冉,乃是宣太后之弟,宣太后芈氏,楚女,乃昭襄王之母。昭襄王即位时,年幼未冠,宣太后临朝决政,用其弟魏冉为丞相,封穰侯;次弟芈戎亦封华阳君,并专国用事。后昭襄王年长,心畏太后,乃封其弟公子悝为泾阳君,公子市为高陵君,欲以分芈氏之权。国中谓之“四
  贵“,然总不及丞相之尊也。
  丞相每岁时,代其王周行郡国,巡察官吏,省视城池,较阅车马,抚循百姓,此是旧规。
  今日穰侯东巡,前导威仪,王稽如何不认得。
  范睢曰:“吾闻穰侯专秦权,妒贤嫉能,恶纳诸侯宾客,恐其见辱,我且匿车箱中以避之。"须臾,穰侯至,王稽下车迎谒,穰侯亦下车相见,劳之曰:”谒君国事劳苦。“遂共立于车前,各叙寒温。穰侯曰:”关东近有何事?“王稽鞠躬对曰:”无有。"穰侯目视车中曰:“谒君得无与诸侯宾客俱来乎,此辈仗口舌游说人国,取富贵,全无实用。”王稽又对曰:“不敢。"穰侯既别去,范睢从车箱中出,便欲下车趋走。王稽曰:”丞相已去,先生可同载矣。"范睢曰:“臣潜窥穰侯之貌,眼多白而视邪,其人性疑而见事迟,向者目视车中,固已疑之,一时未即搜索,不久必悔,悔必复来,不若避之为安耳。"遂呼郑安平同走。
  王稽车仗在后,约行十里之程,背后马铃声响,果有二十骑从东如飞而来,赶著王稽车仗,言:“吾等奉丞相之命,恐大夫带有游客,故遣复行查看,大夫勿怪。"因遍索车中,并无外国之人,方才转身。王稽叹曰:”张先生真智士,吾不及也。"乃命催车前进,再行五六里,遇著了张禄、郑安平二人,邀使登车,一同竟入咸阳。髯翁有诗咏范睢去魏之事云:
  
  
  
  料事前知妙若神,一时智术少俦伦。
  信陵空养三千客,却放高贤遁入秦。
  
  
  
  王稽朝见秦昭襄王,复命已毕,因进曰:“魏有张禄先生,智谋出众,天下奇才也,与臣言秦国之势,危于累卵,彼有策能安之,然非面对不可,臣故载与俱来。"秦王曰:”诸侯客好为大言,往往如此,姑使就客舍。"乃馆于下舍,以需召问。逾年不召。
  
  
  
  
  忽一日,范睢出行市上,见穰侯方征兵出征,范睢私问曰:“丞相征兵出征,将伐何国?"有一老者对曰:”欲伐齐纲寿也!“范睢曰:”齐兵曾犯境乎?"老者曰:“未曾。"范睢曰:”秦与齐东西悬绝,中间隔有韩、魏,且齐不犯秦,秦奈何涉远而伐之?"老者引范睢至僻处,言曰:“伐齐非秦王之意,因陶山在丞相封邑中,而纲寿近于陶,故丞相欲使武安君为将,伐而取之,以自广其封耳。"范睢回舍,遂上书于秦王,略曰:
  
  
  
  羁旅臣张禄,死罪,死罪!奏闻秦王殿下:臣闻“明主立政,有功者赏,有能者官,劳大者禄厚,才高者爵尊。"故无能者不敢滥职,而有能者亦不得遗弃。今臣待命于下舍,一年于兹矣。如以臣为有用,愿借寸阴之暇,悉臣之说;如以臣为无用,留臣何为?夫言之在臣,听之在君,臣言而不当,请伏斧錡之诛未晚。毋以轻臣故,并轻举臣之人也。
  
  
  
  秦王已忘张禄,及见其书,即使人以传车召至离宫相见。秦王犹未至,范睢先到,望见秦王车骑方来,佯为不知,故意趋入永巷,宦者前行逐之,曰:“王来。"范睢谬言曰:”秦独有太后、穰侯耳,安得有王?"前行不顾。
  正争嚷间,秦王随后至,问宦者:“何为与客争论?"宦者述范睢之语,秦王亦不怒,遂迎之入于内宫,待以上客之礼,范睢逊让,秦王屏去左右,长跪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少顷,秦王又跪请如前,范睢又曰:”唯唯。"如此三次,秦王曰:“先生卒不幸教寡人,岂以寡人为不足语耶?"范睢对曰:”非敢然也,昔者吕尚钓于渭滨,及遇文王,一言而拜为尚父,卒用其谋,灭商而有天下。箕子、比干身为贵戚,尽言极谏,商纣不听,或奴或诛,商遂以亡。此无他,信与不信之异也。吕尚虽疏,而见信于文王,故王业归于周,而尚亦享有侯封,传之世世;箕子、比干虽亲,而不见信于纣,故身不免死辱,而无救于国。今臣羁旅之臣,居至疏之地,而所欲言者,皆兴亡大计,或关系人骨肉之间。不深言,则无救于秦;欲深言,则箕子、比干之祸随于后。所以王三问而不敢答者,未卜王心之信不信何如耳。"秦王复跪请曰:“先生是何言也?寡人慕先生大才,故屏去左右,专意听教,事凡可言者,上及太后,下及大臣,愿先生尽言无隐。"秦王这句话,因是进永巷时,闻宦者述范睢之言,”秦止有太后、穰侯,不闻有王“之语,心下疑惑,实落的要请教一番;这边范睢犹恐初见之时,万一语不投机,便绝了后来进言之路,况且左右窃听者多,恐其传说,祸且不测,故且将外边事情,略说一番,以为引火之煤。乃对曰:”大王以尽言命臣,臣之愿也!"遂下拜,秦王亦答拜,然后就坐开言曰:“秦地之险,天下莫及,其甲兵之强,天下亦莫敌,然兼并之谋不就,伯王之业不成,岂非秦之大臣,计有所失乎?"秦王侧席问曰:”请言失计何在?"范睢曰:“臣闻穰侯将越韩、魏而攻齐,其计左矣。齐去秦甚远,有韩、魏以间之。王少出师,则不足以害齐;若多出师,则先为秦害。昔魏越赵而伐中山,即克其地,旋为赵有,何者?以中山近赵而远魏也。今伐齐而不克,为秦大辱;即伐齐而克,徒以资韩、魏,于秦何利焉?为大王计,莫如远交而近攻。远交以离人之欢,近攻以广我之地,自近而远,如蚕食叶,天下不难尽矣。"秦王又曰:”远交近攻之道何如?"范睢曰:“远交莫如齐、楚,近攻莫如韩、魏。既得韩、魏,齐、楚能独存乎?"秦王鼓掌称善,即拜范睢为客卿,号为张卿,用其计东伐韩、魏,止白起伐齐之师不行。
  
  
  
  
  魏冉与白起一相一将,用事日久,见张禄骤然得宠,俱有不悦之意。惟秦王深信之,宠遇日隆,每每中夜独召计事,无说不行。范睢知秦王之心已固,请间,尽屏左右,进说曰:“臣蒙大王过听,引与共事,臣虽粉骨碎身,无以为酬。虽然,臣有安秦之计,尚未敢尽效于王也!”
  秦王跪问曰:“寡人以国托于先生,先生有安秦之计,不以此时辱教,尚何待乎?"范睢曰:”臣前居山东时,闻齐但有孟尝君,不闻有齐王;闻秦但有太后、穰侯、华阳君、高陵君、泾阳君,不闻有秦王。夫制国之谓王,生杀予夺,他人不敢擅专。今太后恃国母之尊,擅行不顾者四十余年;穰侯独相秦国,华阳辅之,泾阳,高陵各立门户,生杀自由,私家之富十倍于公,大王拱手而享其空名,不亦危乎?昔崔杼擅齐,卒弑庄公;李兑擅赵,终戕主父。今穰侯内仗太后之势,外窃大王之威,用兵则诸侯震恐,解甲则列国感恩。广置耳目,布王左右,臣见王之独立于朝,非一日矣。恐千秋万岁而后,有秦国者,非王之子孙也!"秦王闻之,不觉毛骨悚然,再拜谢曰:“先生所教,乃肺腑至言,寡人恨闻之不早。"遂于次日收穰侯魏冉相印,使就国,穰侯取牛车于有司,徙其家财,千有余乘,奇珍异宝,皆秦内库所未有者。明日,秦王复逐华阳、高陵、泾阳三君于关外,安置太后于深宫,不许与闻政事。遂以范睢为丞相,封以应城,号为应侯。
  秦人毕谓张禄为丞相,无人知为范睢,惟郑安平知之,睢戒以勿泄,安平亦不敢言。时秦昭襄王之四十一年,周赧王之四十九年也。
  
  
  
  
  是时,魏昭王已薨,子安釐王即位,闻知秦王新用张禄丞相之谋,欲伐魏国。急集群臣计议,信陵君无忌曰:“秦兵不加魏者数年矣,今无故兴师,明欺我不能相持也,宜严兵固圉以待之。"相国魏齐曰:”不然,秦强魏弱,战必无幸,闻丞相张禄乃魏人也,岂无香火之情哉。倘遣使赍厚币,先通张相,后谒秦王,许以纳质讲和,可保万全。"安釐王初即位,未经战伐,乃用魏齐之策,使中大夫须贾出使于秦。
  须贾奉命,竟至咸阳,下于馆驿,范睢知之,喜曰:“须贾至此,乃吾报仇之日矣!”遂换去鲜衣,装作寒酸落魄之状,潜出府门,来到馆驿,徐步而入,谒见须贾。须贾一见,大惊曰:“范叔固无恙乎?吾以汝被魏相打死,何以得命在此?"范睢曰:”彼时将吾尸首掷于郊外,次早方苏,适遇有贾客过此,闻呻吟声,怜而救之,苟延一命,不敢回家,因间关来至秦国,不期复见大夫之面于此。"须贾曰:“范叔岂欲游说于秦乎?”睢曰:“某昔日得罪魏国,亡命来此,得生为幸,尚敢开口言事耶?"须贾曰:”范叔在秦,何以为生?"睢曰:“为佣糊口耳。"须贾不觉动了哀怜之意,留之同坐,索酒食赐之。时值冬天,范睢衣敝,有战栗之状,须贾叹曰:”范叔一寒如此哉?"命取一绨袍与穿,范睢曰:“大夫之衣,某何敢当?"须贾曰:”故人何必过谦?"范睢穿袍,再四称谢。
  因问:“大夫来此何事?"须贾曰:”今秦相张君方用事,吾欲通之,恨无其人,孺子在秦久,岂有相识,能为我先容于张君者哉?"范睢曰:“某之主人翁与丞相善,臣尝随主人翁至于相府,丞相好谈论,反复之间主人不给,某每助之一言,丞相以某有口辩,时赐酒食得亲近,君若欲谒张君,某当同往。"须贾曰:”既如此,烦为订期。"范睢曰:“丞相事忙,今日适暇,何不即去?"须贾曰:”吾乘大车驾驷马而来,今马损足,车轴折,未能即行。"范睢曰:“吾主人翁有之,可假也。"范睢归府,取大车驷马至馆驿前,报须贾曰:”车马已备,某请为君御。"须贾欣然登车,范睢执辔,街市之人望见丞相御车而来,咸拱立两旁,亦或走避,须贾以为敬己,殊不知其为范睢也。
  
  
  
  
  既至府前,范睢曰:“大夫少待于此,某当先入,为大夫通之,若丞相见许,便可入谒。"范睢径进府门去了,须贾下车,立于门外,候之良久,只闻府中鸣鼓之声,门上喧传:”丞相升堂。"属吏舍人奔走不绝,并不见范睢消息。须贾因问守门者曰:“向有吾故人范叔,入通相君,久而不出,子能为我召之乎?”
  守门者曰:“君所言范叔,何时进府?"须贾曰:”适间为我御车者是也。"门下人曰:“御车者乃丞相张君,彼私到驿中访友,故微服而出,何得言范叔乎?”须贾闻言,如梦中忽闻霹雳,心坎中突突乱跳,曰:“吾为范睢所欺,死期至矣。”常言道:“丑媳妇少不得见公婆。”只得脱袍解带,免冠徒跣,跪于门外,托门下人入报,但言:“魏国罪人须贾在外领死。”
  良久,门内传丞相召入。须贾愈加惶悚,俯首膝行,从耳门而进,直至阶前,连连叩首,口称:“死罪。”范睢威风凛凛,坐于堂上,问曰:“汝知罪么?”
  须贾俯伏应曰:“知罪。”
  范睢曰:“汝罪有几?”
  须贾曰:“擢贾之发,以数贾之罪,尚犹未足。”
  范睢曰:“汝罪有三:吾先人邱墓在魏,吾所以不愿仕齐,汝乃以吾有私于齐,妄言于魏齐之前,致触其怒,汝罪一也;当魏齐发怒,加以笞辱,至于折齿断胁,汝略不谏止,汝罪二也;及我昏愦,已弃厕中,汝复率宾客而溺我。昔仲尼不为已甚,汝何太忍乎,汝罪三也。今日至此,本该断头沥血,以酬前恨,汝所以得不死者,以绨袍恋恋,尚有故人之情,故苟全汝命,汝宜知感!”
  须贾叩头称谢不已'范睢麾之使去,须贾匍匐而出,于是秦人始知张禄丞相,乃魏人范睢,假托来秦。
  
  
  
  
  次日,范睢入见秦王,言:“魏国恐惧,遣使乞和,不须用兵,此皆大王威德所致。”秦王大喜。
  范睢又奏曰:“臣有欺君之罪,求大王怜恕,方才敢言。”秦王曰:“卿有何欺,寡人不罪。”范睢奏曰:“臣实非张禄,乃魏人范睢也。自少孤贫,事魏中大夫须贾为舍人。从贾使齐,齐王私馈臣金,臣坚却不受,须贾谤于相国魏齐,将臣捶击至死。幸而复苏,改名张禄,逃奔入秦,蒙大王拔之上位。今须贾奉使而来,臣真姓名已露,便当仍旧,伏望吾王怜恕。”
  秦王曰:“寡人不知卿之受冤如此。今须贾既到,便可斩首,以快卿之愤。”
  范睢奏曰:“须贾为公事而来,自古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况求和乎?臣岂敢以私怨而伤公义?且忍心杀臣者,魏齐,不全关须贾之事。”
  秦王曰:“卿先公后私,可谓大忠矣。魏齐之仇,寡人当为卿报之。来使从卿发落。”
  范睢谢恩而退,秦王准了魏国之和。
  
  
  
  
  须贾入辞范睢,睢曰:“故人至此,不可无一饭之敬。”
  使舍人留须贾于门中,吩咐大排筵席,须贾暗暗谢天道:“惭愧,惭愧,难得丞相宽洪大量,如此相待,忒过礼了。”范睢退堂,须贾独坐门房中,有军牢守著,不敢转动。
  自辰至午,渐渐腹中空虚,须贾想道:“我前日在馆驿中,见成饮食相待。今番答席,故人之情,何必过礼?"少顷,堂上陈设已完。只见府中发出一单,遍邀各国使臣及本府有名宾客。须贾心中想道:”此是请来陪我的了,但不知何国何人,少停坐次亦要斟酌,不好一概僭妄。"须贾方在踌躇,只见各国使人及宾客纷纷而到,径上堂阶。管席者传板报道:“客齐。"范睢出堂相见,叙礼已毕,送盏定位,两庑下鼓乐交作,竟不呼召须贾。
  须贾那时又饥又渴,又苦又愁,又羞又恼,胸中烦懑,不可形容。三杯之后,范睢开言:“还有一个故人在此,适才倒忘了。"众客齐起身道:”丞相既有贵相知,某等礼合伺候。"范睢曰:“虽则故人,不敢与诸公同席。"乃命设一小坐于堂下,唤魏客到,使两黥徒夹之以坐,席上不设酒食,但置炒熟料豆,两黥徒手捧而喂之,如喂马一般,众客甚不过意,问曰:”丞相何恨之深也?"范睢将旧事诉说一遍,众客曰:“如此亦难怪丞相发怒。"须贾虽然受辱,不敢违抗,只得将料豆充饥。
  食毕,还要叩谢。范睢瞋目数之曰:“秦王虽然许和,但魏齐之仇,不可不报,留汝蚁命,归告魏王,速斩魏齐头送来,将我家眷送入秦邦,两国通好。不然,我亲自引兵来屠大梁,那时悔之晚矣。"唬得须贾魂不附体,喏喏连声而出。不知魏国可曾斩魏齐头来献?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八回 质平原秦王索魏齐 败长平白起坑赵卒
  
  
  
  话说须贾得命,连夜奔回大梁,来见魏王,述范睢吩咐之语,那送家眷是小事,要斩相国之头,干碍体面,难于启齿。魏王踌躇未决,魏齐闻知此信,弃了相印,连夜逃往赵国,依平原君赵胜去了。魏王乃大饰车马,将黄金百镒,采帛千端,送范睢家眷至咸阳,又告明:“魏齐闻风先遁,今在平原君府中,不干魏国之事。"范睢乃奏闻秦王,秦王曰:”赵与秦一向结好,渑池会上结为兄弟,又将王孙异人为质于赵,欲以固其好也;前秦兵伐韩,围阏与,赵遣李牧救韩,大败秦兵。寡人向未问罪。今又擅纳丞相之仇人,丞相之仇,即寡人之仇。寡人决意伐赵,一则报阏与之恨,二者索取魏齐。"乃亲帅师二十万,命王翦为大将伐赵,拔三城。
  是时赵惠文王方薨,太子丹立,是为孝成王。孝成王年少,惠文太后用事,闻秦兵深入,甚惧,时蔺相如病笃告老,虞卿代为相国,使大将廉颇帅师御敌,相持不决。虞卿言于惠文太后曰:“事急矣!臣请奉长安君为质于齐以求救。"太后许之。
  
  
  
  
  原来惠文王之太后乃齐湣王之女,其年齐襄王新薨,太子建即位,年亦少。君王后太史氏用事,两太后姑嫂之亲,亲情和睦。长安君又是惠文太后最爱之少子,往质于齐,君王后如何不动心?于是即命田单为大将,发兵十万,前来救赵。秦将王翦言于秦王曰:“赵多良将,又有平原君之贤,未易攻也;况齐救将至,不如全师而归。"秦王曰:”不得魏齐,寡人何面见应侯乎?"乃遣使谓平原君曰:“秦之伐赵,为取魏齐耳。若能献出魏齐,即当退兵。"平原君对曰:”魏齐不在臣家,大王无误听人言也。"使者三往,平原君终不肯认,秦王心中闷闷不悦,欲待进兵,又恐齐、赵合兵,胜负难料;欲待班师,魏齐如何可得。再四踌躇,生出一个计策来,乃为书谢赵王,略曰:
  
  
  
  寡人与君,兄弟也,寡人误闻道路之言,魏齐在平原君所,是以兴兵索之。不然,岂敢轻涉赵境?所取三城,谨还归于赵,寡人愿复前好,往来无间。
  
  
  
  赵王亦遣使答书,谢其退兵还城之意。田单闻秦师已退,亦归齐去讫,秦王回至函谷关,复遣人以一缄致平原君赵胜,胜拆书看之,略曰:
  
  
  
  寡人闻君之高义,愿与君为布衣之交,君幸过寡人,寡人愿与君为十日之饮。
  
  
  
  平原君将书来见赵王,赵王集群臣计议,相国虞卿进曰:“秦,虎狼之国也。昔孟尝君入秦,几乎不返。况彼方疑魏齐在赵,平原君不可往。”
  廉颇曰:“昔蔺相如怀和氏璧单身入秦,尚能完归赵国,秦不欺赵。若不往反起其疑。"赵王曰:”寡人亦以此为秦王美意,不可违也!“遂命赵胜同秦使西入咸阳,秦王一见,欢若平生,日日设宴相待,盘桓数日,秦王因极欢之际,举卮向赵胜曰:”寡人有请于君,君若见诺,乞饮此酌。"胜曰:“大王命胜,何敢不从?”因引卮尽之。
  秦王曰:“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亦寡人之太公、仲父也。范君之仇魏齐,托在君家,君可使人归取其头,以毕范君之恨,即寡人受君之赐。”赵胜曰:“臣闻之,‘贵而为友者,为贱时也;富而为友者,为贫时也。’夫魏齐,臣之友也,即使真在臣所,臣亦不忍出之,况不在乎?”
  秦王变色曰:“君必不出魏齐,寡人不放君出关。”
  赵胜曰:“关之出与不出,事在大王。且王以饮相召,而以威劫之,天下知曲直之所在矣。"秦王知平原君不肯负魏齐,遂与之俱至咸阳,留于馆舍,使人遗赵王书,略曰:
  
  
  
  王子弟平原君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魏齐头旦至,平原君夕返。不然,寡人且举兵临赵,亲讨魏齐,又不出平原君于关,惟王谅之。
  
  
  
  赵王得书大恐,谓群臣曰:“寡人岂为他国之亡臣,易吾国之镇公子?”乃发兵围平原君家,索取魏齐。平原君宾客多与魏齐有交,乘夜纵之逃出,往投相国虞卿。虞卿曰:“赵王畏秦,甚于豺虎,此不可以言语争也,不如仍走大梁,信陵君招贤纳士,天下亡命者皆归之,又且平原君之厚交,必然相庇,虽然,君罪人不可独行,吾当与君同往。”即解相印,为书以谢赵王,与魏齐共变服为贱者,逃出赵国。
  既至大梁,虞卿乃伏魏齐于郊外,慰之曰:“信陵君慷慨丈夫,我往投之,必立刻相迎,不令君久待也!”虞卿徒步至信陵君之门,以刺通。
  主客者入报。信陵君方解发就沐,见刺,大惊曰:“此赵之相国,安得无故至此?”使主客者辞以主人方沐,暂请入坐,因叩其来魏之意。虞卿情急,只得将魏齐得罪于秦始末,及自家捐弃相印,相随投奔之意,大略告诉一番。
  主客者复入言之,信陵君心中畏秦,不欲纳魏齐,又念虞卿千里相投一段意思,不好直拒,事在两难,犹豫不决,虞卿闻信陵君有难色,不即出见,大怒而去。
  信陵君问于宾客曰:“虞卿之为人何如。"时侯生在旁,大笑曰:”何公子之暗于事也?虞卿以三寸舌取赵王相印,封万户侯,及魏齐穷困而投虞卿,虞卿不爱爵禄之重,解绶相随,天下如此人有几,公子犹未定其贤否耶?"信陵君大惭,急挽发加冠,使舆人驾车疾驱郊外追之。
  
  
  
  
  再说魏齐悬悬而望,待之良久,不见消息,想曰:“虞卿言信陵君慨慷丈夫,一闻必立刻相迎,今久而不至,事不成矣?"少顷,只见虞卿含泪而至曰:”信陵君非丈夫也,乃畏秦而却我,吾当与君间道入楚。"魏齐曰:“吾以一时不察,得罪于范叔,一累平原君,再累吾子,又欲子间关跋涉,乞残喘于不可知之楚,我安用生为。"即引佩剑自刎,虞卿急前夺之,喉已断矣。
  虞卿正在悲伤,信陵君车骑随到,虞卿望见,遂趋避他所,不与相见。信陵君见魏齐尸首,抚而哭之曰:“无忌之过也!"时赵王不得魏齐,又走了相国虞卿,知两人相随而去,非韩即魏,遣飞骑四出追捕,使者至魏郊,方知魏齐自刎,即奏知魏王,欲请其头,以赎平原君归国。
  信陵君方命殡殓魏齐尸首,意犹不忍,使者曰:“平原君与君一体也,平原之爱魏齐,与君又一心也。魏齐若在,臣何敢言;今惜已死无知之骨,而使平原君长为秦虏,君其安乎?"信陵君不得已,乃取其首,用匣盛之,交封赵使,而葬其尸于郊外。髯翁有诗咏魏齐云:
  
  
  
  无端辱士听须贾,只合损生谢范睢。
  残喘累人还自累,咸阳函首恨教迟!
  
  
  
  虞卿既弃相印,感慨世情,遂不复游宦,隐于白云山中,著书自娱,讥刺时事,名曰《虞氏春秋》,髯翁亦有诗云:
  
  
  
  不是穷愁肯著书?千秋高尚记虞兮。
  可怜有用文章手,相印轻抛徇魏齐!
  
  
  
  
  赵王将魏齐之首,星夜送至咸阳,秦王以赐范睢,范睢命漆其头为溺器,曰:“汝使宾客醉而溺我;今令汝九泉之下,常含我溺也。"秦王以礼送平原君还赵,赵用为相国,以代虞卿之位。范睢又言于秦王曰:”臣布衣下贱,幸受知于大王,备位卿相,又为臣报切齿之仇,此莫大之恩也。但臣非郑安平,不能延命于魏;非王稽,不能获进于秦。愿大王贬臣爵秩,加此二臣,以毕臣报德之心,臣死无所恨!"秦王曰:“丞相不言,寡人几忘之!"即用王稽为河东守,郑安平为偏将军。于是专用范睢之谋,先攻韩、魏,遣使约好于齐、楚。
  
  
  
  
  范睢谓秦王曰:“吾闻齐之君王后贤而有智,当往试之。"乃命使者以玉连环献于君王后曰:”齐国有人能解此环者,寡人愿拜下风。"君王后命取金锤在手,即时击断其环,谓使者曰:“传语秦王,老妇已解此环讫矣。"使者还报,范睢曰:”君王后果女中之杰,不可犯也。"于是与齐结盟,各无侵害,齐国赖以安息。
  
  
  
  
  单说楚太子熊完为质于秦,秦留之十六年不遣。适秦使者约好于楚,楚使者朱英与俱至咸阳报聘。朱英因述楚王病势已成,恐遂不起,太傅黄歇言于熊完曰:“王病笃而太子留于秦,万一不讳,太子不在榻前,诸公子必有代立者,楚国非太子有矣,臣请为太子谒应侯而请之。"太子曰:”善。"黄歇遂造相府说范睢曰:“相君知楚王之病乎。"范睢曰:”使者曾言之。"黄歇曰:“楚太子久于秦,其与秦将相无不交亲者,倘楚王薨而太子得立,其事秦必谨,相君诚以此时归之于楚,太子之感相君无穷也。若留之不遣,楚更立他公子,则太子在秦,不过咸阳一布衣耳,况楚人惩于太子之不返,异日必不复委质事秦,夫留一布衣,而绝万乘之好,臣窃以为非计也。"范睢首肯曰:”君言是也。"即以黄歇之言,告于秦王,秦王曰:“可令太子傅黄歇先归问疾,病果笃,然后来迎太子。"黄歇闻太子不得同归,私与太子计议曰:”秦王留太子不遣,欲如怀王故事,乘急以求割地也。楚幸而来迎,则中秦之计;不迎,则太子终为秦虏矣。"太子跪请曰:“太傅计将若何?"黄歇曰:”以臣愚见,不如微服而逃,今楚使者报聘将归,此机不可失也。臣请独留,以死当之。"太子泣曰:“事若成,楚国当与太傅共之。"黄歇私见朱英,与之通谋,朱英许之,太子熊完乃微服为御者,与楚使者朱英执辔,竟出函谷关,无人知觉。
  黄歇守旅舍,秦王遣归问疾,黄歇曰:“太子适患病,无人守视,俟病稍愈,臣即当辞朝矣。"
  
  
  
  
  过半月,度太子已出关久,乃求见秦王,叩首谢罪曰:“臣歇恐楚王一旦不讳,太子不得立,无以事君,已擅遣之,今出关矣,歇有欺君之罪,请伏斧锧."秦王大怒曰:”楚人乃多诈如此!"叱左右囚黄歇,将杀之。
  丞相范睢谏曰:“杀黄歇不能复还太子,而徒绝楚欢,不如嘉其忠而归之。楚王死,太子必嗣位;太子嗣位,歇必为相。楚君臣俱感秦德,其事秦必矣。"秦王以为然,乃厚赐黄歇,遣之归楚。史臣有诗云:
  
  
  
  更衣执辔去如飞,险作咸阳一布衣。
  不是春申有先见,怀王余涕又重挥。
  
  
  
  
  歇归三月而楚顷襄王薨,太子熊完立,是为考烈王。进太傅黄歇为相国,以淮北地十二县封春申君。黄歇曰:“淮北地边齐,请置为郡,以便城守,臣愿远封江东。"考烈王乃改封黄歇于故吴之地。
  歇修阖闾故城,以为都邑。濬河于城内,四纵五横,以通太湖之水。改破楚门为昌门。
  时孟尝君虽死,而赵有平原君,魏有信陵君,方以养士相尚。黄歇慕之,亦招致宾客,食客常数千人,平原君赵胜常遣使至春申君家,春申君馆之于上舍。
  赵使者欲夸示楚人,用玳瑁为簪,以珠玉饰刀剑之宝。及见春申君客三千余人,其上客皆以明珠为履,赵使大惭。
  春申君用宾客之谋,北兼邹、鲁之地,用贤士荀卿为兰陵令,修举政法,练习兵士,楚国复强。
  
  
  
  
  话分两头,再说秦昭襄王已结齐、楚,乃使大将王龁帅师伐韩,从渭水运粮,东入河洛,以给军饷。拔野王城。
  上党往来路绝,上党守臣冯亭与其吏民议曰:“秦据野王,则上党非韩有矣。与其降秦,不如降赵。秦怒赵得地,必移兵于赵;赵受兵,必亲韩。韩、赵同患,可以御秦。"乃遣使持书并上党地图,献于赵孝成王。时孝成王之四年,周赧王之五十三年也。
  赵王夜卧得一梦,梦衣偏裻之衣,有龙自天而下,王乘之,龙即飞去,未至于天而坠。见两旁有金山、玉山二座,光辉夺目。
  王觉,召大夫赵禹,以梦告之,赵禹对曰:“偏衣者,合也;乘龙上天,升腾之象;坠地者,得地也;金玉成山者,货财充溢也。大王目下必有广地增财之庆,此梦大吉。"赵王喜。
  复召筮史敢占之,敢对曰:“偏衣者,残也;乘龙上天,不至而坠者,事多中变,有名无实也;金玉成山,可观而不可用也。此梦不吉,王其慎之!"赵王心惑赵禹之言,不以筮史为然。
  后三日,上党太守冯亭使者至赵,赵王发书观之,略曰:
  
  
  
  秦攻韩急,上党将入于秦矣。其吏民不愿附秦,而愿附赵,臣不敢违吏民之欲,谨将所辖十七城,再拜献之于大王,惟大王辱收之。
  
  
  
  赵王大喜曰:“禹所言广地增财之庆,今日验矣!”平阳君赵豹谏曰:“臣闻无故之利,谓之祸殃。王勿受也!”
  赵王曰:“人畏秦而怀赵,是以来归,何谓无故?”
  赵豹对曰:“秦蚕食韩地,拔野王,绝上党之道,不令相通,自以为掌握中物,坐而得之。一旦为赵所有,秦岂能甘心哉?秦力其耕,而赵收其获,此臣所谓‘无故之利’也。且冯亭所以不入地于秦,而入之于赵者,将嫁祸于赵,以舒韩之困也。王何不察耶?”
  赵王不以为然,再召平原君赵胜决之,胜对曰:“发百万之众,而攻人国,逾年历岁,未得一城,今不费寸兵斗粮,得十七城,此莫大之利,不可失也!”
  赵王曰:“君此言,正合寡人之意。"乃使平原君率兵五万,往上党受地,封冯亭以三万户,号华陵君,仍为守,其县令十七人,各封以三千户,皆世袭称侯。
  冯亭闭门而泣,不与平原君相见。平原君固请之,亭曰:“吾有三不义,不可以见使者。为主守地不能死,一不义也;不由主命,擅以地入赵,二不义也;卖主地以得富贵,三不义也!”平原君叹曰:“此忠臣也!”候其门,三日不去。
  冯亭感其意,乃出见,犹垂涕不止,愿交割地面,别选良守。平原君再三抚慰曰:“君之心事,胜已知之,君不为守,无以慰吏民之望。"冯亭乃领守如故,竟不受封。
  平原君将别,冯亭谓曰:“上党所以归赵者,以力不能独抗秦也,望公子奏闻赵王,大发士卒,急遣名将,为御秦计。"平原君回报赵王。
  赵王置酒贺得地,徐议发兵,未决。
  
  
  
  
  秦大将王龁进兵围上党,冯亭坚守两月,赵援兵犹未至,乃率其吏民奔赵。
  时赵王拜廉颇为上将,率兵二十万来援上党,行至长平关,遇冯亭,方知上党已失,秦兵日近。乃就金门山下,列营筑垒,东西各数十,如列星之状。别分兵一万,使冯亭守光狼城;又分兵二万,使都尉盖负、盖同分领之,守东西二鄣城;又使裨将赵茄远探秦兵。
  却说赵茄领军五千,哨探出长平关外,约二十里,正遇秦将司马梗,亦行探来到。赵茄欺司马梗兵少,直前搏战。正在交锋,秦第二哨张唐兵又到,赵茄心慌手慢,被司马梗一刀斩之,乱杀赵兵。
  廉颇闻前哨有失,传谕各垒用心把守,勿与秦战,且使军士掘地深数丈以注水,军中都不解其意。
  王龁大军已到,距金门山十里下寨,先分军攻二鄣城。盖负、盖同出战皆败没。
  王龁乘胜攻光狼城,司马梗奋勇先登,大军继之,冯亭复败走,奔金门山大营,廉颇纳之,秦兵又来攻垒,廉颇传令:“出战者,虽胜亦斩。”王龁攻之不入,乃移营逼之,去赵营仅五里,挑战几次,赵兵终不出。
  王龁曰:“廉颇老将,其行军持重,未可动也!”
  偏将王陵献计曰:“金门山下有流涧,名曰杨谷,秦、赵之军共取汲于此涧,赵垒在涧水之南,而秦垒踞其西,水势自西而流于东南,若绝断此涧,使水不东流,赵人无汲,不过数日军必乱,乱而击之,无不胜矣。"王龁以为然,使军士将涧水筑断。至今杨谷名为绝水,为此也。谁知廉颇预掘深坎,注水有余,日用不乏。
  
  
  
  
  秦、赵相持四个月,王龁不得一战,无可奈何,遣使入告于秦王,秦王召应侯范睢计议,范睢曰:“廉颇更事久,知秦军强,不轻战,彼以秦兵道远,不能持久,欲以老我而乘其隙。若此人不去,赵终未可入也!”秦王曰:“卿有何计,可以去廉颇乎?”范睢屏左右言曰:“要去廉颇,须用‘反间之计’,如此恁般,非费千金不可。"秦王大喜,即以千金付范睢。
  乃使其心腹门客从间道入邯郸,用千金贿赂赵王左右,布散流言曰:“赵将惟马服君最良,闻其子赵括勇过其父,若使为将,诚不可当,廉颇老而怯,屡战俱败,失亡赵卒三四万,今为秦兵所逼,不日将出降矣。"赵王先闻赵茄等被杀,连失三城,使人往长平催颇出战,廉颇主”坚壁“之谋,不肯出战,赵王已疑其怯。及闻左右反间之言,信以为实,遂召赵括问曰:”卿能为我击秦军乎?“
  括对曰:“秦若使武安君为将,尚费臣筹画,如王龁不足道矣。"赵王曰:”何以言之?"赵括曰:“武安君数将秦军,先败韩、魏于伊阙,斩首二十四万;再攻魏,取大小六十一城;又南攻楚,拔鄢、郢,定巫、黔;又复攻魏,走芒卯,斩首十三万;又攻韩,拔五城,斩首五万;又斩赵将贾偃,沉其卒二万人于河。战必胜,攻必取,其威名素著,军士望风而栗,臣若与对垒,胜负居半,故尚费筹画。如王龁新为秦将,乘廉颇之怯,故敢于深入;若遇臣,如秋叶之遇风,不足当迅扫也!”
  赵王大悦,即拜赵括为上将,赐黄金彩帛,使持节往代廉颇,复益劲军二十万。括阅军毕,车载金帛,归见其母。母曰:“汝父临终遗命,戒汝勿为赵将,汝今日何不辞之?"括曰:”非不欲辞,奈朝中无如括者。"母乃上书谏曰:“括徒读父书,不知通变,非将才,愿王勿遣。"赵王召其母至,亲叩其说,母对曰:”括父奢为将,所得赏赐,尽以与军吏;受命之日,即宿于军中,不问及家事,与士卒同甘苦;每事必博谘于众,不敢自专。今括一旦为将,东乡而朝,军吏无敢仰视。所赐金帛,悉归私家。为将岂宜如此?括父临终,尝戒妾曰:“括若为将,必败赵兵。'妾谨识其言,愿王别选良将,切不可用括。"赵王曰:”寡人意已决矣!“
  母曰:“王既不听妾言,倘兵败,妾一家请无连坐。"赵王许之。
  赵括遂引军出邯郸,望长平进发。
  
  
  
  
  再说范睢所遣门客犹在邯郸,备细打听,尽知赵括向赵王所说之语,赵王已拜为大将,择日起程,遂连夜奔回咸阳报信。秦王与范睢计议曰:“非武安君不能了此事也。"乃更遣白起为上将,王龁副之,传令军中秘密其事,”有人泄漏武安君为将者斩。"再说赵括至长平关,廉颇验过符节,即将军籍交付赵括,独引亲军百余人,回邯郸去讫。
  赵括将廉颇约束,尽行更改,军垒合并成大营。时冯亭在军中,固谏不听,括又以自己所带将士易去旧将,严谕:“秦兵若来,各要奋勇争先;如遇得胜,便行追逐,务使秦军一骑不返。"白起既入秦军,闻赵括更易廉颇之令,先使卒三千人出营挑战,赵括辄出万人来迎,秦军大败奔回,白起登壁上望赵军,谓王龁曰:”吾知所以胜之矣。"赵括胜了一阵,不禁手舞足蹈,使人至秦营下战书,白起使王龁批:“来日决战。"因退军十里,复营于王龁旧屯之处,赵括喜曰:”秦兵畏我矣。"乃椎牛飨士,传令:“来日大战,定要生擒王龁,与诸侯做个笑话。"白起安营已定,大集诸将听令,使将军王贲、王陵率万人列阵,与赵括更迭交战,只要输不要赢,引得赵兵来攻秦壁,便算一功;再唤大将司马错、司马梗二人,各引兵一万五千,从间道绕出赵军之后,绝其粮道;又遣大将胡伤引兵二万,屯于左近,只等赵人开壁出逐秦军,即便杀出,要将赵军截为二段;又遣大将蒙骜、王翦各率轻骑五千,伺候接应。白起与王龁坚守老营。正是:
  
  
  
  安排地网天罗计,待捉龙争虎斗人。
  
  
  
  
  再说赵括吩咐军中,四鼓造饭,五鼓结束,平明列阵前进。
  行不五里,遇见秦兵,两阵对圆,赵括使先锋傅豹出马,秦将王贲接战,约三十余合,王贲败走,傅豹追之。赵括复遣王容率军帮助,又遇秦将王陵,略战数合,王陵又败,赵括见赵兵连胜,自率大军来追,冯亭又谏曰:“秦人多诈,其败不可信也,元帅勿追。"赵括不听,追奔十余里,及于秦壁。
  王贲、王陵绕营而走,秦壁不开。赵括传令一齐攻打,连打数日,秦军坚守不可入,赵括使人催取后军,移营齐进,只见赵将苏射飞骑而来,报曰:“后营被秦将胡伤引兵冲出遏住,不得前来。”
  赵括大怒曰:“胡伤如此无礼,吾当亲往。”使人探听秦军行动,回报道:“西路军马不绝,东路无人。"赵括麾军从东路而转,行不上二三里,大将蒙骜一军从刺斜里杀出,大叫:”赵括你中了我武安君之计,还不投降。“赵括大怒,挺戟欲战蒙骜,偏将王容出曰:”不劳元帅,容某建功。"王容便接住蒙骜交锋。王翦一军又至,赵兵折伤颇众。赵括料难取胜,鸣金收军,就便择水草处安营。
  冯亭又谏曰:“军气用锐,今我兵虽失利,苟能力战,尚可脱归本营,并力拒敌,若在此安营,腹背受困,将来不可复出。”赵括又不听,使军士筑成长垒,坚壁自守。一面飞奏赵王求援,一面催取后队粮饷,谁知运粮之路,又被司马错、司马梗引兵塞断,白起大军遮其前,胡伤、蒙骜等大军截其后,秦军每日传武安君将令,招赵括投降,赵括此时方知白起真在军中,唬得心胆俱裂。
  再说秦王得武安君捷报,知赵括兵困长平,亲命驾来至河内,尽发民家壮丁,凡年十五以上,皆令从军,分路掠取赵人粮草,遏绝救兵。
  赵括被秦兵围困,凡四十六日,军中无粮,士卒自相杀食,赵括不能禁止,乃将军将分为四队,傅豹一队向东,苏射一队向西,冯亭一队向南,王容一队向北,吩咐四队,一齐鸣鼓,夺路杀出,如一路打通,赵括便招引三路齐走。
  谁知武安君白起又预选射手,环赵垒埋伏,凡遇赵垒中出来者,不拘兵将便射,四队军马,冲突三四次,俱被射回。
  又过一月,赵括不胜其愤,精选上等锐卒五千人,俱穿重铠,乘坐骏马,赵括握戟当先,傅豹、王容紧帮在后,冒围突出。王翦、蒙骜二将齐上,赵括大战数合,不能透围,复身欲归长垒,马蹶坠地,中箭而亡。赵军大乱,傅豹、王容俱死,苏射引冯亭共走,冯亭曰:“吾三谏不从,今至于此,天也。又何逃乎?”乃自刎而亡,苏射奔脱,往胡地去讫。
  白起竖起招降旗,赵军皆弃兵解甲,投拜呼:“万岁!”
  白起使人揭赵括之首,往赵营招抚,营中军士尚二十余万,闻主帅被杀,无人敢出拒战,亦皆愿降,甲胄器械,堆积如山,营中辎重,悉为秦有。
  
  
  
  
  白起王龁计议曰:“前秦已拔野王,上党在掌握中,其吏民不乐为秦,而愿归赵,今赵卒先后降者,总合来将近四十万之众,倘一旦有变,何以防之?”乃将降卒分为十营,使十将以统之,配以秦军二十万,各赐以牛酒,声言:“明日武安君将汰选赵军,凡上等精锐能战者,给以器械,带回秦国,随征听用;其老弱不堪,或力怯者,俱发回赵。"赵军大喜。
  是夜,武安君密传一令于十将:“起更时分,但是秦兵,都要用白布一片裹首;凡首无白布者,即系赵人,当尽杀之。"秦兵奉令,一齐发作,降卒不曾准备,又无器械,束手受戮,其逃出营门者,又有蒙骜,王翦等引军巡逻,获住便砍。
  四十万军一夜俱尽,血流淙淙有声,杨谷之水皆变为丹,至今号为丹水。
  武安君收赵卒头颅,聚于秦垒之间,谓之头颅山,因以为台,其台崔嵬杰起,亦号白起台,台下即杨谷也。后来大唐玄宗皇帝巡幸至此,凄然长叹,命三藏高僧设水陆七昼夜,超度坑卒亡魂,因名其谷曰省冤谷,此是后话。史臣有诗云:
  
  
  
  高台百尺尽头颅,何止区区万骨枯?
  矢石无情缘斗胜,可怜降卒有何辜!
  
  
  
  通计长平之战,前后斩首虏共四十五万人,连王龁先前投下降卒,并皆诛戮,止存年少者二百四十人未杀,放归邯郸,使宣扬秦国之威。不知赵国存亡何如?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十九回 武安君含冤死杜邮 吕不韦巧计归异人
  
  
  
  话说赵孝成王初时接得赵括捷报,心中大喜,已后闻赵军困于长平,正欲商量遣兵救援,忽报:“赵括已死,赵军四十余万尽降于秦,被武安君一夜坑杀,止放二百四十人还赵。”赵王大惊,群臣无不悚惧。国中子哭其父,父哭其子,兄哭其弟,弟哭其兄,祖哭其孙,妻哭其夫,沿街满市,号痛之声不绝。
  惟赵括之母不哭,曰:“自括为将时,老妾已不看作生人矣。”赵王以赵母有前言,不加诛,反赐粟帛以慰之。又使人谢廉颇。赵国正在惊惶之际,边吏又报道:“秦兵攻下上党,十七城皆已降秦,今武安君亲率大军前进,声言欲围邯郸。”
  赵王问群臣:“谁能止秦兵者?"群臣莫应。
  平原君归家,遍问宾客,宾客亦无应者。适苏代客于平原君之所,自言:“代若至咸阳,必能止秦兵不攻赵。”平原君言于赵王,赵王大出金币,资之入秦。
  苏代往见应侯范睢,睢揖之上坐,问曰:“先生何为而来?"苏代曰:”为君而来。“
  范睢曰:“何以教我?"苏代曰:”武安君已杀马服子乎?“
  睢应曰:“然。”
  代曰:“今且围邯郸乎?”
  睢又应曰:“然。”
  代曰:“武安君用兵如神,身为秦将,所收夺七十余城,斩首近百万,虽伊尹、吕望之功,不加于此。今又举兵而围邯郸,赵必亡矣;赵亡,则秦成帝业;秦成帝业,则武安君为佐命之元臣,如伊尹之于商,吕望之于周。君虽素贵,不能不居其下也。”
  范睢愕然前席曰:“然则如何?"苏代曰:”君不如许韩、赵割地以和于秦。夫割地以为君功,而又解武安君之兵柄,君之位则安于泰山矣。“
  范睢大喜。明日即言于秦王曰:“秦兵在外日久,已劳苦,宜休息。不如使人谕韩、赵,使割地以求和。”
  秦王曰:“惟相国自裁。”
  于是范睢复大出金帛,以赠苏代之行,使之往说韩、赵。韩、赵二王惧秦,皆听代计。韩许割垣雍一城,赵许割六城,各遣使求和于秦。秦王初嫌韩止一城太少,使者曰:“上党十七县,皆韩物也。”秦王乃笑而受之,召武安君班师。
  
  
  
  
  白起连战皆胜,正欲进围邯郸,忽闻班师之诏,知出于应侯之谋,乃大恨。
  自此白起与范睢有隙,白起宣言于众曰:“自长平之败,邯郸城中一夜十惊,若乘胜往攻,不过一月可拔矣,惜乎应侯不知时势,主张班师,失此机会。”
  秦王闻之,大悔曰:“起既知邯郸可拔,何不早奏?"乃复使起为将,欲使伐赵,白起适有病不能行,乃改命大将王陵,陵率军十万伐赵,围邯郸城。赵王使廉颇御之,颇设守甚严,复以家财募死士,时时夜缒城往砍秦营,王陵兵屡败。
  时武安君病已愈,秦王欲使代王陵,武安君奏曰:“邯郸实未易攻也,前者大败之后,百姓震恐不宁,因而乘之,彼守则不固,攻则无力,可克期而下;今二岁余矣,其痛已定,又廉颇老将,非赵括比,诸侯见秦之方和于赵,而复攻之,皆以秦为不可信,必将‘合纵’而来救,臣未见秦之胜也。”秦王强之行,白起固辞。
  秦王复使应侯往请,武安君怒应侯前阻其功,遂称疾,秦王问应侯曰:“武安君真病乎?”应侯曰:“病之真否未可知,然不肯为将,其志已坚。"秦王怒曰:”起以秦别无他将,必须彼耶?昔长平之胜,初用兵者王龁也,龁何遽不如起?"乃益兵十万,命王龁往代王陵,王陵归国,免其官。
  王龁围邯郸,五月不能拔,武安君闻之,谓其客曰:“吾固言邯郸未易攻,王不听吾言,今竟如何?"客有与应侯客善者,泄其语,应侯言于秦王,必欲使武安君为将,武安君遂伪称病笃,秦王大怒,削武安君爵士,贬为士伍,迁于阴密,立刻出咸阳城中,不许暂停。
  武安君叹曰:“范蠡有言,‘狡兔死,走狗烹。’吾为秦攻下诸侯七十余城,故当烹矣。”于是出咸阳西门,至于杜邮,暂歇,以待行李。
  应侯复言于秦王曰:“白起之行,其心怏怏不服,大有怨言,其托病非真,恐适他国为秦害。"秦王乃遣使赐以利剑,令自裁,使者至杜邮,致秦王之命,武安君持剑在手,叹曰:”我何罪于天,而至此?“良久曰:”我固当死。长平之役,赵卒四十余万来降,我挟诈一夜尽坑之,彼诚何罪?我死固其宜矣!“乃自刭而死,时秦昭襄王之五十年十一月,周赧王之五十八年也。
  秦人以白起死非其罪,无不怜之,往往为之立祠。后至大唐末年,有天雷震死牛一只,牛腹有“白起”二字。论者谓白起杀人太多,故数百年后,尚受畜生雷震之报。杀业之重如此,为将者可不戒哉?
  
  
  
  
  秦王既杀白起,复发精兵五万,令郑安平将之,往助王龁,必攻下邯郸方已。
  赵王闻秦益兵来攻,大惧,遣使分路求救于诸侯。
  平原君赵胜曰:“魏,吾姻家,且素善,其救必至;楚大而远,非以‘合纵’说之不可,吾当亲往。"于是约其门下食客,欲得文武备具者二十人同往。三千余人内,文者不武,武者不文,选来选去,止得一十九人,不足二十之数,平原君叹曰:”胜养士数十年于兹矣,得士之难如此哉?"有下坐客一人,出言曰:“如臣者,不识可以备数乎?”平原君问其姓名,对曰:“臣姓毛名遂,大梁人,客君门下三年矣。”
  平原君笑曰:“夫贤士处世,譬如锥之处于囊中,其颖立露,今先生处胜门下三年,胜未有所闻,是先生于文武一无所长也!”
  毛遂曰:“臣今日方请处囊中耳。使早处囊中,将突然尽脱而出,岂特露颖而已哉?”
  平原君异其言,乃使凑二十人之数,即日辞了赵王,望陈都进发。
  
  
  
  
  既至,先通春申君黄歇,歇素与平原君有交,乃为之转通于楚考烈王。平原君黎明入朝,相见礼毕,楚王与平原君坐于殿上,毛遂与十九人俱叙立于阶下。
  平原君从容言及‘合纵’却秦之事。楚王曰:“‘合纵’之约,始事者赵,后听张仪游说,其约不坚。先怀王为‘纵约长’,伐秦不克;齐湣王复为‘纵约长’,诸侯背之。至今列国以‘纵’为讳,此事如团沙,未易言也!”
  平原君曰:“自苏秦倡‘合纵’之议,六国约为兄弟,盟于洹水,秦兵不敢出函谷关者十五年。其后,齐、魏受犀首之欺,欲其伐赵;怀王受张仪之欺,欲其伐齐,所以纵约渐解。使三国坚守洹水之誓,不受秦欺,秦其奈之何哉?齐湣王名为‘合纵’,实欲兼并,是以诸侯背之,岂‘合纵’之不善哉?”
  楚王曰:“今日之势,秦强而列国俱弱,但可各图自保,安能相为?”
  平原君曰:“秦虽强,分制六国则不足;六国虽弱,合制秦则有余。若各图自保,不思相救,一强一弱,胜负已分,恐秦师之日进也!”
  楚王又曰:“秦兵一出而拔上党十七城,坑赵卒四十余万,合韩、赵二国之力,不能敌一武安君。今又进逼邯郸,楚国僻远,能及于事乎?”
  平原君曰:“寡君任将非人,致有长平之失。今王陵、王龁二十余万之众,顿于邯郸之下,先后年余,不能损赵之分毫,若救兵一集,可以大挫其锋,此数年之安也!”
  楚王曰:“秦新通好于楚,君欲寡人‘合纵’救赵,秦必迁怒于楚,是代赵而受怨矣!"平原君曰:”秦之通好于楚者,欲专事于三晋,三晋既亡,楚其能独立哉?“
  楚王终有畏秦之心,迟疑不决。
  
  
  
  
  毛遂在阶下顾视日晷,已当午矣,乃按剑历阶而上,谓平原君曰:“‘纵’之利害,两言可决,今自日出入朝,日中而议犹未定,何也?”
  楚王怒问曰:“彼何人?"平原君曰:”此臣之客毛遂。"楚王曰:“寡人与汝君议事,客何得多言。"叱之使去。
  毛遂走上几步,按剑而言曰:“‘合纵’乃天下大事,天下人皆得议之,吾君在前,叱者何也!”
  楚王色稍舒,问曰:“客有何言?"毛遂曰:”楚地五千余里,自武文称王,至今雄视天下,号为盟主;一旦秦人崛起,数败楚兵,怀王囚死,白起小竖子,一战再战,鄢、郢尽没,被逼迁都。此百世之怨,三尺童子,犹以为羞,大王独不念乎?今日‘合纵’之议,为楚,非为赵也。"楚王曰:“唯唯。"遂曰:”大王之意已决乎?"楚王曰:“寡人意已决矣。"毛遂呼左右,取歃血盘至,跪进于楚王之前曰:”大王为‘纵约长’,当先歃,次则吾君,次则臣毛遂。"于是纵约遂定,毛遂歃血毕,左手持盘,右手招十九人曰:“公等宜共歃于堂下,公等所谓‘因人成事’者也!”
  楚王既许“合纵”,即命春申君将八万人救赵。
  平原君归国,叹曰:“毛先生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胜阅人多矣,乃今于毛先生而失之。胜自今不敢复相天下士矣!”自是以遂为上客。正是:
  
  
  
  橹樯空大随人转,秤锤虽小压千斤。
  利锥不与囊中处,文武纷纷十九人。
  
  
  
  时魏安釐王遣大将晋鄙帅兵十万救赵。秦王闻诸侯救至,亲至邯郸督战,使人谓魏王曰:“秦攻邯郸,旦暮且下矣。诸侯有敢救者,必移兵先击之!”魏王大惧,遣使者追及晋鄙军,戒以勿进。晋鄙乃屯于邺下。春申君亦即屯兵于武关,观望不进。此段事权且放过。
  
  
  
  
  却说秦王孙异人,自秦、赵会渑池之后,为质于赵。
  那异人乃安国君之次子。安国君名柱,字子傒,昭襄王之太子也。安国君有子二十余人,皆诸姬所出,非适子。所宠楚妃,号为华阳夫人,未有子。异人之母曰夏姬,无宠又早死,故异人质赵,久不通信。当王翦伐赵,赵王迁怒于质子,欲杀异人。
  平原君谏曰:“异人无宠,杀之何益?徒令秦人借口,绝他日通和之路。”赵王怒犹未息,乃安置异人于丛台,命大夫公孙乾为馆伴,使出入监守,又削其廪禄。异人出无兼车,用无余财,终日郁郁而已。
  时有阳翟人姓吕,名不韦,父子为贾,平日往来各国,贩贱卖贵,家累千金。其时适在邯郸,偶于途中望见异人,生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虽在落寞之中,不失贵介之气。不韦暗暗称奇,指问旁人曰:“此何人也?”答曰:“此乃秦王太子安国君之子,质于赵国,因秦兵屡次犯境,我王几欲杀之。今虽免死,拘留丛台,资用不给,无异穷人。”
  不韦私叹曰:“此奇货可居也!”乃归问其父曰:“耕田之利几倍?”
  父曰:“十倍。"又问:”贩卖珠玉之利几倍?"父曰:“百倍。"又问:”若扶立一人为王,掌握山河,其利几倍?"父笑曰:“安得王而立之?其利千万倍,不可计矣!"不韦乃以百金结交公孙乾,往来渐熟,因得见异人。佯为不知,问其来历,公孙乾以实告。
  一日,公孙乾置酒请吕不韦,不韦曰:“座间别无他客,既是秦国王孙在此,何不请来同坐?"公孙乾从其命,即请异人与不韦相见,同席饮酒。至半酣,公孙乾起身如厕,不韦低声而问异人曰:”秦王今老矣。太子所爱者华阳夫人,而夫人无子。殿下兄弟二十余人,未有专宠,殿下何不以此时求归秦国,事华阳夫人,求为之子。他日有立储之望!"异人含泪对曰:“某岂望及此?但言及故国,心如刀刺,恨未有脱身之计耳!"不韦曰:”某家虽贫,请以千金为殿下西游,往说太子及夫人,救殿下还朝,如何?"异人曰:“若如君言,倘得富贵,与君共之。"言甫毕,公孙乾到,问曰:”吕君何言?"不韦曰:“某问王孙以秦中之玉价,王孙辞我以不知也!"公孙乾更不疑惑,命酒更酌,尽欢而散。
  自此不韦与异人时常相会,遂以五百金密付异人,使之买嘱左右,结交宾客。公孙乾上下俱受异人金帛,串做一家,不复疑忌。
  不韦复以五百金市买奇珍玩好,别了公孙乾,竟至咸阳。探得华阳夫人有姊,亦嫁于秦,先买嘱其家左右,通话于夫人之姊,言:“王孙异人在赵,思念太子夫人,有孝顺之礼,托某转送,这些小之仪,亦是王孙奉候姨娘者!"遂将金珠一函献上。
  姊大喜,自出堂,于帘内见客,谓不韦曰:“此虽王孙美意,有劳尊客远涉。今王孙在赵,未审还想故土否?"不韦答曰:”某与王孙公馆对居,有事罄与某说,某尽知其心事,日夜思念太子夫人,言自幼失母,夫人便是他嫡母,欲得回国奉养,以尽孝道!"姊曰:“王孙向来安否?"不韦曰:”因秦兵屡次伐赵,赵王每每欲将王孙来斩,喜得臣民尽皆保奏,幸存一命,所以思归愈切!"姊曰:“臣民何故保他?"不韦曰:”王孙贤孝无比,每遇秦王太子及夫人寿诞,及元旦朔望之辰,必清斋沐浴,焚香西望拜祝,赵人无不知之。又且好学重贤,交结诸侯宾客,遍于天下,天下皆称其贤孝,以此臣民尽行保奏!"不韦言毕,又将金玉宝玩,约值五百金,献上曰:“王孙不得归侍太子夫人,有薄礼权表孝顺,相求王亲转达。"姊命门下客款待不韦酒食,遂自入告于华阳夫人。夫人见珍玩,以为”王孙真念我。"心中甚喜。夫人姊回复吕不韦,不韦因问姊曰:“夫人有子几人?"姊曰:”无有。"不韦曰:“吾闻‘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今夫人事太子甚爱而无子,及此时宜择诸子中贤孝者为子,百岁之后,所立子为王,终不失势。不然,他日一旦色衰爱弛,悔无及矣。今异人贤孝,又自附于夫人,自知中男不得立,夫人诚拔以为适子,夫人不世世有宠于秦乎?"姊复述其言于华阳夫人,夫人曰:”客言是也。"一夜,与安国君饮正欢,忽然涕泣。太子怪而问之,夫人曰:“妾幸得充后宫,不幸无子,君诸子中惟异人最贤,诸侯宾客来往,俱称誉之不容口,若得此子为嗣,妾身有托。"太子许之。
  夫人曰:“君今日许妾,明日听他姬之言,又忘之矣。"太子曰:”夫人倘不相信,愿刻符为誓。"乃取玉符,刻“适嗣异人”四字,而中剖之,各留其半,以此为信。夫人曰:“异人在赵,何以归之。"太子曰:”当乘间请于王也。"时秦昭襄王方怒赵,太子言于王,王不听。
  不韦知王后之弟阳泉君方贵幸,复贿其门下,求见阳泉君,说曰:“君之罪至死,君知之乎?"阳泉君大惊曰:”吾何罪?"不韦曰:“君之门下无不居高官,享厚禄,骏马盈于外厩,美女充于后庭;而太子门下,无富贵得势者?王之春秋高矣,一旦山陵崩,太子嗣位,其门下怨君必甚,君之危亡可待也!”
  阳泉君曰:“为今之计当如何。"不韦曰:”鄙人有计,可以使君寿百岁,安于泰山,君欲闻否?"阳泉君跪请其说。
  不韦曰:“王年高矣,而子傒又无适男,今王孙异人贤孝闻于诸侯,而弃在于赵,日夜引领思归,君诚请王后言于秦王,而归异人,使太子立为适子。是异人无国而有国,太子之夫人无子而有子,太子与王孙之德王后者,世世无穷,君之爵位可长保也。"阳泉君下拜曰:”谨谢教。"即日以不韦之言告于王后,王后因为秦王言之,秦王曰:“俟赵人请和,吾当迎此子归国耳。"太子召吕不韦问曰:”吾欲迎异人归秦为嗣,父王未准,先生有何妙策?"不韦叩首曰:“太子果立王孙为嗣,小人不惜千金家业,赂赵当权,必能救回。"太子与夫人俱大喜,将黄金三百镒付吕不韦,转付王孙异人为结客之费。王后亦出黄金二百镒,总付不韦。夫人又为异人制衣服一箱,亦赠不韦黄金共百镒,预拜不韦为异人太傅,使传语异人:"只在旦夕,可望相见,不必忧虑。"不韦辞归,回至邯郸,先见父亲,说了一遍。父亲大喜。
  次日,即备礼谒见公孙乾,然后见王孙异人,将王后及太子夫人一段说话,细细详述,又将黄金五百镒及衣服献上。异人大喜,谓不韦曰:“衣服我留下,黄金烦先生收去,倘有用处,但凭先生使费,只要救得我归国,感恩不浅。"
  
  
  
  
  再说不韦向取下邯郸美女,号为赵姬,善于歌舞,知其怀娠两月,心生一计,想道:“王孙异人回国,必有继立之分。若以此姬献之,倘然生得一男,是我嫡血,此男承嗣为王,嬴氏的天下,便是吕氏接代,也不枉了我破家做下这番生意。"因请异人和公孙乾来家饮酒,席上珍馐百味,笙歌两行,自不必说。酒至半酣,不韦开言:”卑人新纳一小姬,颇能歌舞,欲令奉劝一杯,勿嫌唐突。"即命二青衣丫鬟,唤赵姬出来。不韦曰:“汝可拜见二位贵人。"赵姬轻移莲步,在氍毹上叩了两个头。异人与公孙乾慌忙作揖还礼。
  不韦令赵姬手捧金卮,向前为寿。
  杯到异人,异人抬头看时,果然标致。怎见得?
  
  
  
  云鬓轻挑蝉翠,蛾眉淡扫春山。
  朱唇点一颗樱桃,皓齿排两行白玉。
  微开笑靥,似褒姒欲媚幽王;缓动金莲,拟西施堪迷吴主。
  万种娇容看不尽,一团妖冶画难工。
  
  
  
  赵姬敬酒已毕,舒开长袖,即在氍毹上舞一个大垂手小垂手,体若游龙,袖如素蜺,宛转似羽毛之从风,轻盈与尘雾相乱,喜得公孙乾和异人目乱心迷,神摇魂荡,口中赞叹不已。赵姬舞毕,不韦命再斟大觥奉劝,二人一饮而尽。赵姬劝酒完了,入内去讫。
  宾主复互相酬劝,尽量极欢。
  公孙乾不觉大醉,卧于坐席之上。
  异人心念赵姬,借酒装面,请于不韦曰:“念某孤身质此,客馆寂寥,欲与公求得此姬为妻,足满平生之愿,未知身价几何,容当奉纳。"不韦佯怒曰:”我好意相请,出妻献妾,以表敬意。殿下遂欲夺吾所爱,是何道理?"异人跼蹐无地,即下跪曰:“某以客中孤苦,妄想要先生割爱。实乃醉后狂言,幸勿见罪。"不韦慌忙扶起曰:”吾为殿下谋归,千金家产尚且破尽,全无吝惜。今何惜一女子,但此女年幼害羞,恐其不从,彼若情愿,即当奉送,备铺床拂席之役。"异人再拜称谢,候公孙乾酒醒,一同登车而去。
  
  
  
  
  其夜,不韦向赵姬言曰:“秦王孙十分爱你,求你为妻,你意若何?"赵姬曰:”妾既以身事君,且有娠矣,奈何弃之,使事他姓乎?“
  不韦密告曰:“汝随我终身,不过一贾人妇耳。王孙将来有秦王之分,汝得其宠,必为王后,天幸腹中生男,即为太子,我与你便是秦王之父母,富贵俱无穷矣,汝可念夫妇之情,曲从吾计,不可泄漏。"赵姬曰:”君之所谋者大,妾敢不奉命,但夫妻恩爱,何忍割绝?"言讫泪下。
  不韦抚之曰:“汝若不忘此情,异日得了秦家天下,仍为夫妇,永不相离,岂不美哉?"二人遂对天设誓,当夜同寝,恩情倍常,不必细述。
  
  
  
  
  次日,不韦到公孙乾处,谢夜来简慢之罪。公孙乾曰:“正欲与王孙一同造府,拜谢高情,何反劳枉驾?"少顷,异人亦到,彼此交谢。
  不韦曰:“蒙殿下不嫌小妾丑陋,取侍巾栉,某与小妾再三言之,已勉从尊命矣。今日良辰,即当送至寓所陪伴。"异人曰:”先生高义,粉骨难报:“公孙乾曰:”既有此良姻,某当为媒。"遂命左右备下喜筵。
  不韦辞去,至晚,以温车载赵姬与异人成亲。髯翁有诗云:
  
  
  
  新欢旧爱一朝移,花烛穷途得意时。
  尽道王孙能夺国,谁知暗赠吕家儿?,
  
  
  
  异人得了赵姬,如鱼似水,爱眷非常。约过一月有余,赵姬遂向异人曰:“妾获侍殿下,天幸已怀胎矣。"异人不知来历,只道自己下种,愈加欢喜。
  那赵姬先有了两月身孕,方嫁与异人,嫁过八个月,便是十月满足,当产之期,腹中全然不动,因怀著个混一天下的真命帝王,所以比常不同,直到十二个月周年,方才产下一儿,产时红光满室,百鸟飞翔,看那婴儿,生得丰准长目,方额重瞳,口中含有数齿,背项有龙鳞一搭,啼声洪大,街市皆闻。其日,乃秦昭襄王四十八年正月朔旦。
  异人大喜曰:“吾闻应运之主,必有异征,是儿骨相非凡,又且生于正月,异日必为政于天下。"遂用赵姬之姓,名曰赵政,后来政嗣为秦王,兼并六国,即秦始皇也。
  当时吕不韦闻得赵姬生男,暗暗自喜。
  
  
  
  
  至秦昭襄王五十年,赵政已长成三岁矣。时秦兵围邯郸甚急,不韦谓异人曰:“赵王倘复迁怒于殿下,奈何?不如逃奔秦国,可以自脱。"异人曰:”此事全仗先生筹画。"不韦乃尽出黄金共六百斤,以三百斤遍赂南门守城将军,托言曰:“某举家从阳翟来,行贾于此,不幸秦寇生发,围城日久,某思乡甚切,今将所存资本,尽数分散各位,只要做个方便人情,放我一家出城,回阳翟去,感恩不浅。"守将许之。
  复以百斤献于公孙乾,述己欲回阳翟之意,反央公孙乾与南门守将说个方便。守将和军卒都受了贿赂,落得做个顺水人情,不韦预教异人将赵氏母子,密寄于母家。是日,置酒请公孙乾,说道:“某只在三日内出城,特具一杯话别。"席间将公孙乾灌得烂醉,左右军卒,俱大酒大肉,恣其饮啖,各自醉饱安眠。
  至夜半,异人微服混在仆人之中,跟随不韦父子行至南门,守将不知真假,私自开钥,放他出城而去。
  论来王龁大营,在于西门,因南门是走阳翟的大路,不韦原说还乡,所以只讨南门,三人共仆从结队连夜奔走,打大弯转欲投秦军,至天明,被秦国游兵获住,不韦指异人曰:“此秦国王孙,向质于赵,今逃出邯郸,来奔本国,汝辈可速速引路。"游兵让马匹与三人骑坐,引至王龁大营,王龁问明来历,请入相见,即将衣冠与异人更换,设宴管待。王龁曰:”大王亲在此督战,行宫去此不过十里。"乃备车马,转送入行宫。
  秦昭襄王见了异人,不胜之喜,曰:“太子日夜想汝,今天遣吾孙脱于虎口也,便可先回咸阳,以慰父母之念。"异人辞了秦王,与不韦父子登车,竟至咸阳。不知父子相见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