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资产的管理:冬天的礼品(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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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的礼品(之二)
2011年11月18日 09:41 本文来源于财新《新世纪》
   有一天,我会远远地注视他的背影,向我已不可能再去的地方跑去。这就是生命之链
胡发云|文

  3

  星星,小溪,白兔和白雪

  我寻回早被遗忘的梦

  我给你讲着那些童话

  你却带我走进童话中

  如果不是他的来临,我们此生可能再也无缘与童话相遇了。

  当他刚刚咿呀学语,我便听见了童话的语言,几乎不用温习回忆,我立即用这种语言与他对话了。这是一种干净、美丽、充满诗意的语言。当使用这种语言的时候,许多枯燥平直的词儿立即变得丰富动人意味无穷。花儿、小鸟、月亮、飞机、小金鱼、饼干、苹果、姐姐、弟弟……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斜倚在他的枕边,讲小羊过河,狗公鸡狐狸,乌鸦喝水,小红帽、狼外婆,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大林和小林,小木偶匹诺曹……这些我短暂童年中如流星般一划而过的童话,竟如此深刻如此清晰地印在了我的灵魂中。我讲给他听,但更多的是讲给自己听,或者说是我们俩都在听一个遥远的声音给我们讲着人类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真诚、善良和美。于是,我和这个陌生的、属于下一个世纪的人找到了我们都能听懂的语言。我们开始交流.一个童话接一个童话地讲下去。

  我几乎完整地、甚至更丰富地重度了一次孩提时代。每一个故事,每一个意像和情绪,都会让我回想起一些我原本以为永远忘却了的情景。为了这一切,在好几年里,我几乎中止了文学活动,而他每天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节目就是“讲故事”。故事不再是一个一个计算,而是以“讲到9点”,“讲到9点10分”这样的时间计算了。

  当儿时课本、小人书、动画影片及看过的所有童话名著上的故事,一个个都在他枕边流过之后,我只好为他边讲边编了。许多故事都编成了长长的“连续剧”,他开始以“集”来称这些故事。“今天是17集了”,“昨天讲到25集”。他永远记得准确,并将上一集的故事梗概复述给我听,以免我讲得牛头不对马嘴。

  这些长长的、长长的故事,成为我与他最初交往中的重要内容之一。这些长长的、长长的故事,也许永远只能我和他知道了。她曾经说,你把这些故事录下来,整理一下,就是一部长篇童话了。我曾想作此尝试,后来放弃了。如果说它也是一种艺术,那么我想,世界上有许多的艺术,都只在很少的人之间存在过。对于我们来说,它全部的价值,就在于我们开始交往的时候,它为我们带来了沟通与愉悦。

  这些故事的情节,我会忘掉,他也会忘掉,但因为它们,我与他之间曾经有过的美好时光,我们都不会忘记。

  由于他的到来,我还寻到了另一种童话——玩具。在这些五颜六色的玩具组成的王国中,最多的,当然是与他同名的那个善良可爱的动物——小鹿。吹塑的,硬塑的,软塑的,布的,瓷的……

  这个长着四条玲珑细腿,脖子修长,身子浑圆,一双睫毛长长,似乎永远闪着泪光的大眼睛的小家伙成了我们的吉祥物。在见过了太多的强暴与恶之后,它成了我们对他,也可以说是对自己的梦幻。我现在写文章的这支笔,就是从一个立着两只小鹿的笔座上取下的。

  我和一个名叫“甜甜”的小洋娃娃与他一起做游戏(这个“甜甜”成了他幼儿时期最亲密的伙伴,他每次入睡前一定要抚摸着她,一直到上小学之前);我用小猴、小兔、松鼠这几只布袋木偶给他喂饭;我把好几副积木混起来,给他盖宫殿、拱桥、公园或小鹿的新居;我和他一起驾驶飞机、坦克、汽车,或者让有着一顶旋转彩伞的马车在小屋里驰骋;用拼图板拼出一幅幅迷人的画面,让小猩猩满屋子翻跟斗,让小鸭子满屋子乱窜并发出滑稽而快乐的呷呷声……我又重新返回单纯。

  一个又一个夜晚,他搂着他的“甜甜”,在某一个故事的意境中睡了。我在灯下为他修理或制作玩具,近于痴迷地干到深夜。用木头削成军舰或电车(他刚从北京回来,叫它为“无轨103”),用蜡、纸片和弹簧做七品芝麻官,用小电机做小电扇,用塑料盒和瓶盖做四轮拖斗车,还做了一个小电动的、撞上物件可以自动进退的汽车……

  坦率地说,这一切都为他,但更多的是为自己。我在寻回、修补、编织自己的童话。我想,如果没有他,我将不再有这样的热情与真诚了。

  在童话中,我和他达到一种比血缘更亲切的境界。

  4

  我们像两个男人一样

  在街上散步

  我们看见了各自的世界

  你把手插在裤袋里,你不要我牵

  为了保卫这种权利

  你再也不穿没有口袋的裤子

  和童话并存,并且比童话更强大的,是我们置身其中的现实世界——贫困、疾病、拥挤、噪音、孤独与冷漠……

  因为他,我不得不更深切地感受与体验这一切。

  在他引领我重返童话的单纯美的同时,也交付给我困窘、焦虑与不安。

  我们需要为自己与他的生存而劳动,我们不能光靠童话活着。于是他不得不每天早早地从温暖的或尿湿的被子里爬起来,顶着冬日的寒风或秋日的细雨,与她一起去挤班车,挤公共汽车;他不得不发着高烧,在医院一个队又一个队地等候,等待领几粒药丸或是在屁股上扎一针;为了躲避蚊虫的袭扰,他在闷热的蚊帐中度过一个又一个酷暑之夜;他喝过许多瓶被牛奶厂掺过生水的牛奶,也见过许多并不像图画里那么美丽和善的面目……在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常常过着远离我们的生活。有时是某一个陌生的老奶奶家,有时是一座空旷的、有许多小床和小栅栏的幼儿园。

  每次我送他离家,他都很忧郁,很沉默。但他不爱哭,我对他说,生活就是这样。到了目的地,我和他告别,他不哭也不喊,最多只从口袋里掏出小手绢来抹抹眼睛。他说,你早点来接我。于是他开始了六天的独立生活。

  那一天傍晚,我抽空去看他,幼儿园静静的,所有的小朋友都被他们的爸爸妈妈从他的眼前一个一个接走了,他已经开始了他孤独的黄昏和夜晚。我远远的,一眼就看见他独自一人,小小地坐在楼顶平台的栏杆后面。我冲上楼去,他的左脸肿着。他染上了腮腺炎。我抱着他,对他说咱们回家去,再也不在这儿住了。去他妈的工作,去他妈的文学……

  他要给在北京的妈妈挂电话,我把那架红色的塑料电话给他,企望他能听见些什么。这次他没再进入童话,用少有的大嗓门哭喊,我要打大电话……第二天,我和他一块儿去照了一张像,给她寄去,她回信说,小鹿长胖了许多。

  我们夜晚的童话继续了。当我再讲到那些单纯美丽的故事时,我常常能看见他被囚在一方木栅栏中,或被缚在一位老太太家的桌腿旁,脏脏的小手拿着一根生菜梗在嘴里嚼着……

  这使我有一种罪孽感。我惭愧我们让这一位朋友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们还给他讲那么多的童话,但我们无法让他在童话中生活……他渐渐大了。他常常叫我胡发云。从幼儿园回来,楼下远远地传来他大声的呼唤:胡——发——云。于是我探出窗外,像老朋友那样挥挥手。

  我从来没有老子的感觉。是我给了他生命呢,还是他延续了我的生命?这是一个永远的谜。

  偶尔,我还会兀然冒出一个荒唐的念头:怎么屋子里多出一个人来?这家伙是谁?他是从哪儿来的?在我的人生经验中,我接触过的所有人,都是有由来的,都是在与我接触之前就存在着的,唯独他例外。

  5

  那天你摔了一跤,摔得不轻

  我说自己爬起来,你是一个男人

  你是一个男人,你还会碰上

  许许多多比摔跤更严峻的事情

  衣裤鞋帽一批又一批地变小,门框上的标记一节又一节地升高,玩具一批批地收藏起来,等待有一天,他需要重新寻回自己的童话时才会打开;儿时咿呀学语或要打大电话的哭喊变成磁讯号记录在盒带上,偶尔播放一下显得亲切可笑又遥远……而我当初的种种感觉,除了变成铅字夹在书刊中的某一页,只有在现时提笔时才重新被寻回。

  他今天差不多整整十岁了。

  十年中,他干过许多坏事、蠢事、聪明的事、可爱的事。十年中,他与我们一起游历过小半个中国——都市村庄名山大川,与许许多多的人打过交道。他在继承吸纳人类的知识与美德的同时,也不断被人类的弱点与陋习所熏染。对于这个他正加入的庞大群体,他将不断地面临超越与陷落的考验。这一切都不再由我们主宰,我们只能关注。

  如果说,母亲对孩子的关注,是对现时自身那部分的关注,那么父亲对孩子的关注更多的是对未来自身那部分的关注。也许只是在这种意义上,我知道我对他永远没有特权。所有为他所做的,都是为我自己所做的。

  他现在跑起来飞快,差不多让我追赶不上。

  有一天,我会远远地注视他的背影,向我已不可能再去的地方跑去。

  这就是生命之链。

胡发云,作家,现居武汉,出版有《如焉》、《隐匿者》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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