砼同条件养护规范:芦笛:我的权贵朋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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芦笛:我的权贵朋友(3)

发布时间:2011-11-21 11:21 作者:芦笛 字号:大 中 小 点击:1432次


  兴许是我的粗鲁态度给润华泼了冷水,此后她对我的态度就冷淡多了,见面时虽然还是和我打招呼,但不像过去那样笑容可掬,温柔亲切。第二年她考上了高中,其时我已经爱上了可可,她见到我时也不再跟我打招呼了。后来她和一位侨生好上了,两人经常同出同进。这对本地学生而言是犯了天条,但侨生毕竟不是自己人,因此校方对这种事眼开眼闭。此时她于我已如路人,有时在街上见到她和那高个儿侨生一道走,只为我的前大哥庆幸:幸亏他早已离开学校,见不到这情景了。


  前大哥离开学校,记得是高一下学期的事。那天,那位郑重通知我“这种现象叫沸腾”的同学告诉我,班主席申请退学,报名到边疆农场工作。我倍感震动,更格外敬佩。记得当年他还是我大哥时,曾多次抒发对王桂芹、邢燕子、侯隽等带头上山下乡的知识青年的由衷崇敬,还极认真地攻读《边疆晓歌》(说明,该小说是写城市知识青年主动到边疆农场落户开荒的。我牢牢记得那烂书把班主席感动得一塌糊涂。他在书上画满了道道,写了大量眉批,还写过篇读后感,发表在我主编的壁报上。但刚才查了一下,该烂书竟然是1965年才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而我和大哥交好是1962-63年的事。他去边疆则是1964年初的事。看来要么是出版社弄错了,要么是我记错了,大哥看的是另一本类似题材的烂书)。如今他可真是说到做到,带头到边疆安家落户,生根发芽,广阔天地炼红心去了。


  然而事情似乎又不是那么简单,那位同学说,他问前大哥为何要这么做,前大哥笑答曰,我现在不能告诉你,等我十年后回来再告诉你原因吧。如此说来,班主席主动退学去边疆,恐怕还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理由。


  不管怎样,大哥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记忆中,学校并未为他专门开什么欢送会,就连他们班是否开过,我也不甚了了。这与后继者的待遇可完全是两回事。大哥走后约半年,1964年的高中毕业生中,有好几名自愿放弃高考,申请到农村插队落户,学校为此开了欢送大会,锣鼓喧天,红旗招展,报名者人人胸佩大红花,比大哥走时隆重多了。


  在当时那个没有隐私的社会中,秘密总是要泄露出来的。我后来听说,大哥毅然决定离开学校,奔赴万里之外的边疆,其实是抗婚。他家是穆斯林,他大哥当年曾爱上了一位汉族姑娘,却被父母逼着断绝了关系。他大哥因此郁郁寡欢,很久都没有找对象,最后被迫与一位回族姑娘结婚,彼此之间却毫无感情,家庭生活十分不幸。他妈鉴于前车之鉴,决定从中学抓起,为他物色了一位回族姑娘,逼着他与人家确定关系。他于是愤而出走,跑到万里之外的边疆去,让他妈鞭长莫及。


  这虽然是谣传,但我立即认定是真相,因为它完美解释了大哥对巴金那些烂小说的狂热崇拜,解释了他谴责懦弱的觉新、歌颂勇敢的觉民时表露的超常激情,也完美解释了大哥行动的突然性——他不但等不到高中毕业,甚至等不到学年结束。看来,他把巴金那烂小说当成了生活的脚本,把他哥当成了觉新,把自己当成了觉民。


  再次见到大哥,已经是我从农村倒流回城之后。那时我早已不复是当年的纯真少年,对他的怨恨早已如云烟散去。事实上,早在结识了我的第三个权贵朋友孟书记(请参看本人回忆录中的《为恶虎无情抛弃的伥鬼们》,https://docs.google.com/fileview?id=0B74wRoAeyVu8ZTU4MjZmMDctNmZhYy00YTM0LWExMTktYmQ2NGNiZTdmZGNl&hl=en)后,我就意识到大哥其实是好人,起码心术没有孟书记那样阴险,心中对他只留下了温情。于是当我听说他回来探亲后,便与另一位老同学登门造访。


  多年不见,大哥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只是不再是那个高大魁梧、力大无穷的巨无霸了,个头与我这一米六的同志似乎也差不多,顶多高我三四公分,估计与本区的jeramah差不多。最初的最强烈的感觉是,他同样也失去了当年的纯真,其城府绝非当年可比了。对老同学的到来,他丝毫未露出兴奋的样子,并不以同等热情回应我的问候,却也不显得冷淡或粗鲁,而是不冷不热,恰到好处。我进而观察到,他如同一个成熟的政治家一般,绝不会在老同学聚会时像他人一般无拘无束,直言无忌,而是在自己与他人之间修筑了一道无形的堑壕。这也难怪,据他自己披露,他其实并没有干过一天农活,下去后便是农场的重点培养对象,一直在总部党委办公室工作。兴许,他接待我们的方式,反映了他接待上访群众的职业习惯。


  对大哥彬彬有礼的冷淡,我颇觉讪讪,更怅惘若有所失,但最终使我对大哥彻底丧失兴趣的,还是他对他们农场“清理阶级斗争”运动取得的伟大胜利的介绍。此时他一反原先的冷静淡漠,豪兴陡生,眉飞色舞,津津有味地讲述农场革命群众如何狠斗“站错队”的“阶级异己分子”们,如何让那些坏人戴着高帽子游山头,如何让他们跪玻璃渣,最后又如何把他们扔进粪坑。


  “让他们遗臭万年!”他口沫横飞,痛快与怨毒四溅。


  我打了个寒战,情不自禁地问自己:这就是我那大哥么,当年那个大侠?直到此刻,我才感到深深的后悔:早知如此,不如不来,让记忆里留着大哥原来那个形象,不是更好么?


  就是因为悟出了这一点,那次见面便成了最后一面。尽管我上研究生时就已听到,他已经从边疆调回本地来了,但我回乡时从未去找过他。退休后闲着无事,有时也难免会好奇心起,想知道大哥是错过还是抓住了改革开放这史无前例、举世无双的发财机遇,但旋即又想:知道了,便如何?若是他发迹了,那世上又多了个衣冠豺狼;若是他郁郁不得志,那世上又多了一个复仇主义者。Either way,当年带我去参加文学讲座的那位纯真热情的大哥,是再也找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