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观音草有什么功效: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一)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2:18:03

聊斋志异【白话译文】(一)

 

                  

    
  《聊斋志异》曾被认为是文言小说之集大成者。单从作者所使用的语言和某些表现手法来看,这个评价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如果从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纵横面来看,这个评价就不够全面了。因此还需要作进一步的伸说。
  中国古代小说有两个发展系统。一个系统属文言,起自六朝的志怪而盛于唐的传奇;一个系统属白话,起于由唐宋时的说话而形成的话本,进而发展到大部头的长篇章回小说。文是文,白是白,界限分明。当然,也有个别例外,如以文言写章回小说者。但是,这两个系统之间并不是井水不犯河水,而是在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互相影响,互相竞赛,甚至有斗争。从这个角度来考察,《聊斋志异》的出现,就不单纯的是文言小说自然地顺利地直线地发展的结果。
  鲁迅曾经说过,《聊斋志异》是“用传奇法,而以志怪”。细按原意,当是指用传奇的表现手法,来表现志怪式的题材或内容,也就是接受了它之前的这种文言小说的优点,所以鲁迅把它列入了“拟晋唐小说”,正确地指出了它的渊源。蒲松龄自己也承认是“才非干宝,雅爱搜神,情类黄州,喜人谈鬼”,是自觉地有意识地来继承这一小说传统的,是踏着前人开辟的创作道路前进的。然而,从当时的情况讲,这条路已经是歧路了。他以自己毕生的主要精力,又把歧路引直成宽平的大道,树下了历史的纪念碑。
  《聊斋志异》是清初十七世纪的作品,上距干宝的《搜神记》已千年以上,距唐传奇的兴盛也近千年。对于文言小说的发展来说,《聊斋志异》的出现,实在是“文起千年之衰”,其功不在“文起八代之衰”以下。
  按照鲁迅的说法,中国古代严格意义的小说从唐代才开始出现,“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以前的志怪书不仅是“粗陈梗概”,“非有意为小说”,而且“以为幽明虽殊途,而人鬼乃皆实有,故其叙述异事,与记载人间常事,自视更无诚妄之别矣”。以志怪书的代表作《搜神记》为例,作者干宝就表明其创作动机是“发明神道之不诬”。蒲松龄自谦非干宝之才而“雅爱搜神”,正是从“才”的方面来看待六朝志怪书的,取法其设幻的种种大胆想象,造异立奇,并非追随其明神道,有取有弃,所以能摆脱单纯模仿之恶道。六朝文人的设奇造幻,不同于单纯的宣扬迷信,为了动人,就要造得让你感到象真的一样,在这样的一个写作实践过程中,无疑的是锻炼和发展了文学的想象力,发展了后世所谓的浪漫主义表现方法的因素。蒲松龄从志怪书中所受到的启发,正是这种积极的文学因素。
  唐传奇的确堪称有唐一代之奇,产生了大量的作品,著名的如《枕中记》、《长恨歌传》、《李娃传》、《莺莺传》、《南柯太守传》等,作者又多是著名的诗人、文学家,立意在写人,又重情节,尚文词,故能通过委婉曲折的故事给人留下生动的人物形象,使传奇蔚为奇观,也使后来的刻意模仿者望尘莫及。这个成就与当时文人思想上的较少束缚,社会风尚的较为开放大有关系,正因为如此,传奇才只盛于唐,至宋则日趋衰落,一蹶不振,走向了下坡路,再也没有产生过象唐代那样的名作,作为文言小说代表的志怪传奇的全盛时代过去了。文言小说的衰落,原因是多方面的。唐传奇的出现,虽然标志着“始有意为小说”,小说正式登上了文坛,但这并不意味着小说已争得了应有的文学地位。“传奇”一词就含有贬意,它与声势浩大的唐诗和散文是不能并驾齐驱的。宋以后的文言小说,用鲁迅的话说,“既平实而乏文彩,其传奇,又多托往事而避近闻,拟古且远不逮,更无独创之可言。”这时,另一种起于民间的新的小说形式即评话出现了。评话是白话小说,它的产生与广大的下层人民群众有着直接的关系,并且主要的是为他们服务的,得到他们的喜爱。从评话到章回,历经几代数百年,越来越旺盛强大,同另一种起于民间的戏剧文学,成为中国古代文学后期主要成就的重要标志,诗文的地位反而越来越显得居于次要了。在这个历史阶段的文言小说,走着与白话小说并不相同的道路,远离了现实生活,远离了广大人民群众,变成了文人的趣味之作,犹如明末之文人小品,落后于时代的潮流,走向了末路,既缺乏白话小说的生命力,同唐传奇相比,相差也不可以道里计。
  文言小说的衰落,到明朝已达极点,故鲁迅在讲“清之拟晋唐小说及其支流”时,一笔带过,批评多于肯定。“盖传奇风韵,明末实弥漫天下”,而能够予以肯定者,实在寥寥。至于清末的文言小说,虽“亦记异事,貌如志怪者流,而盛陈祸福,专主惩劝,已不足以称小说。”文言小说发展到如此境地,真是名符其实的“呜呼哀哉”了。
  在文言小说的衰败之风“弥漫天下”的境况下,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却突然异军崛起,独树一帜,连当时鼎鼎大名的文人王渔洋,也不敢小看这位三家村的教书先生,究竟是为了什么?
  二
  蒲松龄创作《聊斋志异》的动机和目的,不是一般的传奇志怪,而是以传统的传奇志怪的形式和手法,来表现他长期郁积于心底的“孤愤”之情,是对当时社会的抗争,也是为重振文言小说所作的抗争。蒲松龄生活在一个激烈动荡的大变化的时代。他经历了明朝的灭亡,经历了李自成领导的农民大起义,经历了清朝入关前后的虏掠和镇压,经历了清初民族的和农民的反清抗争。在清朝相对稳定的统一和巩固以后,他又幻想着通过科举制度的途径出仕,然而初显才华以后,紧接着而来的却是屡遭挫折,最后也只得到了一个“岁贡”的虚名。他除了短期到江苏给人做幕僚外,终生在山东农村生活。他始终没有放弃高升的幻想,然而随着幻想的破灭,他这个处于下层的小知识分子,直接地广泛地观察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从这种观察里自发地产生了“孤愤”之情,并且把这种“孤愤”之情自觉地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中。上溯千余年以来的文言小说的发展,有哪一位作家象他这样?唐传奇的作者大都是有较高地位的知名文人,而且传奇的产生还与投献干谒有关,说得不客气点,还是一种求名的工具。蒲松龄写了《聊斋志异》,还抵不上科场中三篇八股文,而他自己却认为是一生最重要的著作,何所为也?他虽写传奇志怪之文,心中未必完全以前辈作者为同道的。他心目中追随的是“二十四史”的开山祖司马迁。《聊斋志异》中很多篇末缀以“异史氏曰”,议论横生,表面看是仿“太史公曰”的写作方法,究其底里,恐怕还是把自己的小说当“史”来看待,这是高出了以前任何一位文言小说家的。当然,他还不懂形象的历史之类的说法,可他反映的是历史的真实面貌,提出了尖锐的社会问题。
  概括说来,《聊斋志异》突出地提出了几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在蒲松龄的笔下,当时的政治是非常黑暗残暴的,转别是中下层的封建官吏以及与之相勾结而受到庇护的豪绅恶霸,他们象一群恶狼一样吞噬着弱者的生命,用蒲松龄的话说,就是“花面逢迎,世人如鬼”,“官虎而吏狼者,比比皆是也。”《席方平》一篇就集中而典型地揭露了那种吃人的社会关系和官吏制度。蒲松龄幼而聪颖,却屡试不第,他虽然长期没有破除幻想,醒悟过来,但是从他亲身的经历和对知识分子精神状态的广泛观察中,看穿了科举制度是一种坑害知识分子的制度,这种制度不仅不能充分发挥知识分子的聪明才智,反而培养出了各种各样庸碌无能的废物。在蒲松龄看来,封建社会提倡的所谓“学而优则仕”根本就实现不了,因为考场已经成了腐败的交易所,瞎眼衡文,无才得中而有才被黜,这也实际上回答了蒲松龄为什么没有通过考试关的原因。在蒲松龄的笔下,还多方面地反映了妇女问题,如父母包办的婚姻制度的不合理,由于妻妾制而造成的家庭不和,嫡庶之争。更可贵的是他创造出了众多的朦胧的渴望着自由的青年妇女的形象,如婴宁、青凤等,她们已经在幻想的形式中初步冲破了封建礼教的牢笼和束缚,向着另一个新世界探索和追求。
  除这三方面外,蒲松龄还象画风俗画一样,广阔地描写了各种各样的社会生活,转别是中下层的人们的生活和农村的生活,创造了众多的风彩各异的人物形象。越是下层的生活和人物形象,越是令人感到亲切、生动、真实、朴素,具有泥土的芳香气,这同蒲松龄对农村生活的深刻观察和朴素的审美观有着密切的联系。就《聊斋志异》反映社会生活面之广阔,提出社会问题之重要,创造出的人物形象之众多,创作高水平的短篇小说之量大,艺术风格之独特而言,就他毕其一生的精力致力于此而言,在文言小说史上,有哪一位小说家堪与他相比?在文言小说衰颓之风“弥漫天下”的环境中,《聊斋志异》力挽残局,既继承了优秀的传统,又开拓了新局面,达到了文言小说的最高成就,就这种意义讲,说蒲松龄是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并不过分,不仅文言小说如此,写白话短篇小说的,又有谁能超过他?即使拿到世界小说史的范围来考察,在那个时代,也是寥寥无几的。世界短篇小说大师莫泊桑还未出世,契诃夫比蒲松龄还晚二百余年。除了带有传说色彩的东方巨著《天方夜谈》之外,我想,拿《聊斋志异》同西方乔叟的《坎特伯雷的故事》、西万提斯的《惩恶扬善集》、薄伽丘的《十日谈》等名著作一番比较研究,也未必是使人汗颜的事。这样说也并不是为了耸人听闻,因为西方的那些名著,是在新的历史潮流的推动下,由短篇小说开始,开辟了西方小说史的一个新时代,而在中国,却是以《聊斋志异》为始,开辟了中国小说史上的新时代。
  三
  《聊斋志异》提出的上述三个重大的、尖锐的社会问题,蒲松龄以前以后的哲学家、思想家也看到了,特别是他以后的小说家也看到了,而且一步一步看得更深更透。思想家同小说家不期而遇地共同地注意到这些问题,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历史潮流。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解剖着这个封建社会晚期的腐烂特征,探索着向何处去。这不是思想家小说家的异想天开,而是社会的客观发展在他们头脑中直接的或曲折的反映,至于反映的程度如何,当作具体的分析。但是作为一种带有共同性的探索性的思想潮流,那就有它的开拓者和继起者。而在小说领域里,这个开拓者应该是写文言小说的蒲松龄,继起者则是写白话长篇小说的吴敬梓和曹雪芹。这是文言小说和白话小说在思想潮流方面的合流,站到了一条战线上,所以说单纯的认为《聊斋志异》是文言小说的集大成者不够全面,道理也在这里。
  对于一个思想家或文学家,看他对人类的贡献,不是要求他能达到他以后的人所能达到的水平,而是看他比以前的人提出了什么新的问题,尽管后来的人对这些问题认识会越来越深刻全面,却不能以此来责备他的“局限性”。我觉得对蒲松龄在《聊斋志异》(暂不涉及他另外的作品)所表现出的思想上的复杂性或矛盾,既应该与他之前的小说家比较,也应该和他以后的小说家比较,把他当作一个中间环节,或者说是个过渡阶段,那就可能更符合实际地评价他的历史地位。
  蒲松龄对于当时社会的黑暗现象是有深刻的观察的,是满怀着愤怒的激情去揭露的,甚至在《促织》这样的作品中还敢于对为非作歹的皇帝流露微词,这就比过去的文言小说家勇敢多了。可是他的认识更多的是对于中下层官吏的表现,所以他幻想有清官来解民于倒悬。《聊斋志异》中不少本来是悲剧而偏偏又出现了虚幻的光明尾巴的作品就是这样形成的。在康熙时代,转别是中后期,贪污成风,赃官比比皆是,施世纶式的“天下第一清官”究竟有几个?蒲松龄就看不清,不仅看不清,他自己还一直想作官,这岂不是矛盾?我不相信蒲松龄作了官就一定一尘不染,两袖清风,因为他对荣华富贵是有幻想的,这和作清官又是矛盾的。比蒲松龄的生活稍微好的人不少,比他生活苦的当更多,但是他们却未必都去思考这些社会问题,在“盛世”下“乐天知命”安心当顺民的大有人在。而蒲松龄却大揭“盛世”下的烂疮疤,替被迫害的下层人民提出控拆,这不正表现出他敢于正视现实的一面么?不要因为他还没有充分认识到“盛世”的虚弱性,就再加他一个“局限性”的评语,要具体分析透他为什么没有认识到的原因就行了。蒲松龄是从农村下层的观点来观察当时的吏治的,带有农民的直观性和朴素性。他不了解封建统治阶级的上层,他也没有接触到上层的政治活动。用个形象的比喻,他的愤怒和控诉,正象俚曲中的“哭皇天”,只要“皇天”一睁眼,就会天下太平、史治清明、五谷丰登了,他的穷苦生活就有改变的希望了,至少可以变成稍微富裕的小康,不必为毕家老爷坐馆当“西宾”了。蒲松龄只能走到这一步,再往前就迈不开步了,需要接力的人。
  十八世纪的小说家曹雪芹踏上了蒲松龄开辟的路,并在这个基础上提出了新的问题。蒲松龄眼下的“盛世”,到了曹雪芹的眼下就成了“末世”,因此他不去“哭皇天”,认为天也有缺陷,需要补。但是,补天的石头还有一块没用完就补上了“天洞”,结果呢,仍然不是好天,天下依然是“美中不足今方信”,怎么办?干脆等它塌了吧,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曹雪芹走到这里也止步了。这是“最后的问题”,他以后的小说家回答不了,只好由历史来回答了。
  科举制度毒害了知识分子几百年,小说史上有谁提出来反对过?相反的是在小说戏剧中充满着状元发迹的故事。蒲松龄第一个提出来了,揭露了考场的种种黑暗弊端。但是,他还没触及制度,只认为考场之弊误了人才,革除此弊,有的即可得中,他自己就老想得中。他这种想法也是矛盾的,因为即使公正地得中的人,也并非真才。吴敬梓比蒲松龄前进了一步,在《儒林外史》的一开头,就说这个制度定的不行,使知识分子连行为出处都不顾了,所以他笔下淋漓尽致的揭示了科举制造出的假名士的丑态。吴敬梓也有才,但他看破了,无意于功名,洒脱得开,所以走得远。曹雪芹就比他走得更远,认为凡热衷于此道者,皆为“国赋禄鬼之流”,大有悬崖撒手的气魄,彻底看穿了连制造科举制度的那个社会也没出路,有才者又何所用?蒲松龄只能创造出灰心了的形象,吴、曹则创造出了摆脱此牢笼的人物形象。但是他们所面对的却是同一个制度,是志同道合的挑战者。
  再如,蒲松龄观察到了封建制度下妇女问题的各个方面,可是他一旦想找解决的办法就陷入窘境,连多妻制也想来调和,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吗?他当然也有更理想的人物,但那只存在于幻想之中,以花妖鬼狐的形象出现。吴敬梓则不仅揭露封建礼教的吃人,还敢写杜少卿拉着老相好的手游山玩水,放达多了。他自己的行为也狂放不羁,比蒲松龄更少受约束。曹雪芹不仅在理论上大胆地向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挑战,歌颂女子比男子钟灵毓秀,而且更创造出了现实生活中男女争取婚姻自主的男女青年的典型形象。封建礼教帷幕被他们逐渐撕破了。
  仅从这几个方面,就能看出几位小说家是沿着一条路走过来的。如果说中国古代小说史上的第一个高峰的出现,是由明朝的几部白话长篇小说为代表,那么,第二个高峰就是由清初文言的《聊斋志异》和白话的《儒林外史》、《红楼梦》表现出来的。文白在思想上合流,把古代小说推向了最后的更高的新阶段。
  四
  《聊斋志异》使用的是文言,这对于它的传播和影响有不利的一面。但它在社会上居然广泛流传开来,突破了语言的障碍,关键在于它是成功的小说,创造出了生动感人的人物形象,反映出了历史所提出的新问题、新动向、新趋势,从而在读者的思想感情里引起强烈的共鸣。正因为如此,才能进一步影响到美术、戏剧、曲艺的再创造,甚至在近代还产生了专说《聊斋》的评书名家。这又进一步间接地帮助《聊斋志异》在社会上继续扩大影响,使之变成了家喻户晓的书,变成海外许多国家争赏的短篇名著。因此,用《聊斋志异》的文言比古文的语言更浅近明畅的说法以解释其影响面广,是不够的。因为,它以前以后还有一些白话小说,语言是更好懂的,但是其影响却远远赶不上《聊斋志异》,有的甚至早就被人忘记了,可见语言的文白并没有起决定性的作用。
  辩明这一问题,目的是把《聊斋志异》与“聊斋风”式的作品区别开来,后者曾长期被看作同前者是一个流派,这是很不恰切的。
  继《聊斋志异》之后,又出现了《新齐谐》、《谐铎》、《夜谭随录》等一批笔记小说。有的仅笔法仿《聊斋》而杂记方物,既不敢触及社会问题,又写不出动人的故事和人物形象,无愤激之情,有闲暇之致,“戏编”文字以自赏,与人民的疾苦不相干,从精神上同《聊斋志异》是背离的,甚至是对立的,怎么能算作一个流派呢?
  稍可同《聊斋志异》抗衡者,是乾嘉时纪晓岚的《阅微草堂笔记》,并欲取而代之。纪晓岚是总编《四库全书》的大学者,可是一比较蒲松龄,他就现出才短了。“然才子之笔,非著书者之笔也。……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戏场关目,随意装点;……今燕昵之词,媒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使出自言,似无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则何从而闻之?又所未解也。”为什么“未解”,分不清小说和非小说的区别嘛!按照他的看法,则其他长篇小说更不可解矣。一个不懂小说的人,要写一部书以代替盛行百年的小说,难免要落空。所以,《聊斋志异》盛行到现在,而《阅微草堂笔记》在社会上的影响就很小了。至于它以后的一些同类型的书,则“已不足以称小说”,更与《聊斋志异》不相类了。从这个意义上讲,说《聊斋志异》是文言小说系统中空前绝后的一部巨著,未尝不可。

卷 一 

     考城隍

     予姊丈之祖,宋公讳焘[1],邑廪生[2]。一日,病卧,见吏人持牒,牵白颠马来[3],云:“请赴试。”公言:“文宗未临[4],何遽得考?”吏不言,但敦促之。公力疾乘马从去[5]。路甚生疏。至一城郭,如王者都。移时入府廨[6],宫室壮丽。上坐十余宫,都不知何人,惟关壮缪可识[7]。檐下设几、墩各二[8],先有一秀才坐其末,公便与连肩[9]。几上各有笔札[10]。俄题纸飞下视之,八字云:“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二公文成,呈殿上。公文中有云:“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神传赞不已。召公上,谕曰:“河南缺一城隍[11],君称其职。”公方悟,顿首泣曰:“辱膺宠命[12],何敢多辞?但老母七旬,奉养无人,请得终其天年,惟听录用。”上一帝王像者,即命稽母寿籍[13]。有长须吏,捧册翻阅一过,白: “有阳算九年[14]。”共筹躇间[15],关帝曰:“不妨令张生摄篆九年[16],瓜代可也[17]。”乃谓公:“应即赴任;今推仁孝之心[18],给假九年,及期当复相召。”又勉励秀才数语。二公稽首并下[19]。秀才握手,送诸郊野,自言长山张某[20]。以诗赠别,都忘其词,中有“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之句。公既骑,乃别而去。及抵里,豁若梦寤。时卒已三日。母闻棺中呻吟,扶出,半日始能语。问之长山,果有张生,于是日死矣。后九年,母果卒。营葬既毕,浣濯入室而没。其岳家居城中西门内,忽见公镂膺朱幩[21],舆马甚众,登共堂,一拜而行。相共惊疑,不知其为神。奔讯乡中,则已殁矣。公有自记小传,惜乱后无存,此其略耳。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讳:旧时对帝王尊长不直称其名,叫避讳;因称其名为“讳”。
     [2]邑廪生:本县廪膳生员。明洪武二年(1369)始,凡考取入学的生员(习称“秀才”),每人月廪食米六斗,以补助其生活。后生员名额增多,成化年间(1465—1487)改为定额内者食廪,称廪膳生员,省称廪生;增额者为增广生员和附学生员,省称增生和附生。清沿明制,廪生月供廪饩银四两,增生岁、科两试一等前列者,可依次升廪生,称补廪。参见《明史·选举志》、《清史稿·选举志》。
     [3]白颠马:白额马。颠,额端。《诗·秦风·车邻》:“有车邻邻,有马白颠。”朱熹注:“白颠,额有白毛,今谓之的颡。”
     [4]文宗:文章宗匠。原指众人所宗仰的文章大家。《后汉书·崔駰传》:“崔为文宗,世禅雕龙。”清代用以誉称省级学官提督学政(简称“提学”、“学政”)。临:指案临。清制,各省学政在三年任期内依次到本省各地考试生员,称案临。考试的名目有“岁考”、“科考”两种。
     [5]力疾:强支病体。此据青柯亭刻本,原作“力病”。
     [6]府廨 (xiè械):官署。旧时对官府衙门的通称。
     [7]关壮缪 (mù 穆):指关羽 (?— 219),字云长,河东解县(今山西临猗县西南)人。三国时蜀汉大将。死后追谥壮缪侯。见《三国志·蜀书》本传。后逐渐被神化,宋以后历代封建王朝也屡加封号。明万历年间敕封为 “三界伏魔大帝威运震天尊关圣帝君”,顺治年间敕封为“忠义神武关圣大帝”。自是相沿,有“关帝”之称。
     [8]几:长方形的小桌子。墩:一种低矮的坐具。

     [9]连肩:肩靠肩,此指并排而坐。
     [10]笔札:犹笔、纸。札,古时供书写用的薄木简。
     [11]城隍:古代神话中守护城池的神,后为道教所信奉。相传《礼记·郊特牲》中蜡祭八神之一的水(即隍)庸(即城)衍化而来。三国之后即有的地方祀城隍神,唐以后历代封建王朝普遍奉祀,一般称为某府某县城隍之神,视之如同人间的郡县长官。参见清赵翼《陔馀丛考·城隍神》。[12]辱膺宠命:为旧时接受任命或命令时表示感激之词。辱,犹言承蒙。膺,受。宠命,恩赐的任命。
     [13]稽母寿籍:查看记载其母寿限的簿籍。稽,查。寿籍,迷信传说中阴世记载人们寿限的薄册,即所谓“生死簿”。
     [14]阳算:寿算,活在阳世的年数。
     [15]筹躇:犹豫不决。筹,通“踌”。
     [16]摄篆:代掌印信,指代理官职。摄,代理。篆,旧时印信刻以篆文,因代指宫印。
     [17]瓜代:及瓜而代的省词。原意为至来年食瓜季节使人替代。
      《左传·庄公八年》:“齐侯使连称、管至父戍葵丘,瓜时而住,曰:‘及瓜而代。’”后因称官员任职期满由他人接任为“瓜代”。这里是接任的意思。[18]推仁孝之心:推许其仁孝的心志。推,推许,推重、赞许。
     [19]稽 (qǐ乞)首:伏地叩头;旧时所行的跪拜礼。
     [20]长山:旧县名。辖境为今山东省邹平县东部。
     [21]镂膺朱幩(fén坟):形容马饰华美。镂膺,马胸部镂金饰带。《诗·秦风·小戎》:“虎镂膺,交二弓。”朱熹注:“镂膺,镂全以饰马当胸带也。”朱幩,红色辔饰。《诗·卫风·硕人》:“四牡有骄,朱幩镳镳。”朱熹注:“幩,镳饰也。镳者,马衔外铁,人君以来缠之也。”

    【白话译文】

    我姐夫的祖父,名叫宋焘,是本县的廪生。有一天,他生病卧床,见一个小官吏,拿着帖子,牵着一匹额上有白毛的马来找他,对他说:“请你去考试。”宋公说:“考官还没来,为什么马上就考试?”来的官吏也不多说,只是催宋公上路。宋公没办法,只好带病骑上马跟他走了。

    走的这一路很生疏,到了一座城郭,好像是一个国王的国都。一霎时他就跟那人进入了王府,只见王府内的宫殿非常辉煌华丽。正面大殿内坐着十几位官员,都不认得是什么人,唯有关帝神他认得。殿外屋檐下摆着两张桌子,两个坐墩,已经有一个秀才坐在那里,宋公便与这人并肩坐下。桌上分别放着笔和纸。

    不多时,就发下试题来,一看上面有八个字:“一人二人,有心无心。”一会儿,两人的文章就作完了,呈交殿上。宋公文章中有这样的句子:“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诸位神人传着看完,称赞不已。便传叫宋公上殿。下令说:“河南缺一个城隍神,你很称职。”宋公听了,才恍然大悟,随即叩头在地,哭着说:“大神错爱我,叫我去当城隍,不敢推辞。只是我家有老母,七十多岁了,无人奉养,请求大神准我侍候母亲去世后,再去上任。”正面坐着一位像帝王的人,叫取宋公母亲的寿命簿来查看。一个长着胡子的官吏捧过簿子来翻看一遍,禀告说:“还有阳寿九年。”诸神都犹豫了,一时拿不出主意,关帝神说:“不妨先叫张生代理九年吧!”便对宋公说:“本应叫你马上去上任,念你有孝心,给你九年假期,到时再叫你来。”接着关帝神又勉励了秀才几句话,两个考生便叩头下殿。

    秀才握着宋公手送到郊外,自己介绍说是长山县人,姓张,还给宋公作送别诗一首。原文都忘记了,只记得有这样的句子:“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宋公便上马作别而回。

    宋公到了家,像是做了一个梦醒来,那时他已死了三天了。他母亲听见棺材中有呻吟声,打开棺材见他醒了过来,就把他扶出来,呆了半天才会说话。后来到长山县打听,果然有个姓张的秀才在这一天死去。

    九年后,宋公的母亲果然去世,宋公料理完了丧事,洗了个澡,穿上新衣服,进屋就死了。

    他的岳父家住城里西门里。一天,忽然见宋公骑着红缨大马,带着许多车马,到他家拜别。一家人都非常惊疑,不知道他已成了神人了。急忙跑到宋公家一问,才知道宋公已死了。

    宋公自已记有小传,可惜兵慌马乱中没有存下来。这里的记载只是个大概而已。

     耳中人

     谭晋玄,邑诸生也[1]。笃信导引之术[2],寒暑不辍,行之数月,若有所得。一日,方趺坐[3],闻耳中小语如蝇,曰:“可以见矣[4]。”开目即不复闻;合眸定息,又闻如故。谓是丹将成[5],窃喜。自是每坐辄闻。因俟其再言,当应以觇之。一日,又言。乃微应曰:“可以见矣。”俄觉耳中习习然,似有物出。微睨之,小人长三寸许,貌狞恶如夜叉状[6],旋转地上。心窃异之,姑凝神以观其变。忽有邻人假物,扣门而呼。小人闻之,意张皇,绕屋而转,如鼠失窟。谭觉神魂俱失,复不知小人何所之矣。遂得颠疾[7],号叫不休,医药半年,始渐愈。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诸生:本指在学儒生,见《汉书·何武传》。唐代国学及州、县学规定学生员额,因称生员。明清时代,凡经考试取入府、州、县学的生员,通称诸生。
     [2]导引之术:我国古代强身除病的一种养生方法。导引,“导气使和,引体使柔”的意思,指屈伸俯仰,呼吸吐纳,使血脉流通。《庄子·刻意》:
 “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此道(导)引之士,养形之人,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后为道教用以作修炼的迷信法术之一。道教有《太清导引养生经》。
     [3]趺(fū夫)坐:即“结跏趺坐”,略称“跏趺”。佛教徒坐禅的一种姿势,即将双足背交叉于左右股上;右手安左手掌中,二大拇指面相合,然后端身正坐,俗称盘腿打坐。见善导《观念阿弥陀佛相海三昧功德法门》。
 《大智度论》:“诸坐法中,结跏趺坐最安稳,不疲极,此是坐禅人坐法。”[4]可以见(xiàn现)矣:可以现形了。见,通“现”。
     [5]丹:炼丹是道教法术之一。派于古代方术。原指在鼎炉中烧炼
     矿石药物,以制“长生不死”的丹药,即“金丹”。后道士将这一方术加以扩展,称“金丹”为“外丹”,称精神修炼的成果为“内丹”。人体比拟鼎炉,“精”、“气”比拟药物,以“神”去烧之,使精、气、神凝成“圣胎”,即为“内丹”。这里指内丹,后《王兰》一文中的“金丹”,指外丹。
     [6]夜叉:梵语音译。意译“能啖鬼”、“捷疾鬼”等。佛经中一种形象凶恶的鬼,列为天龙八部神众之一,我国诗文小说中,则常指丑恶之鬼,或喻凶暴丑恶之人。
     [7]颠疾:疯癫病。颠,通“癫”。

    谭晋玄,是本县的一名秀才。他很相信一种气功之术,每日练习,冬夏不停。练了好几个月,自己觉得好像有些收获。有一天,他正盘腿而坐,听到耳中有很小的说话声,就像苍蝇叫一般,说:“可以见吗?”他一睁眼,就再也听不见了。他又重新闭上眼、息住气听,又听到方才的声音。他想:这可能是功已练成,心里暗暗高兴。

    从此,他每日坐下就听,心里想,等耳中再说话时,应当答应一声并睁眼看看是什么东西。有一天,果然又听到那“可以见吗?”的小小说话声,他就小声答应:“可以见了。”很快觉得耳朵中有窸窸窸窸的声音,像有东西爬出来。他慢慢地睁开眼偷看,果然看到一个小人,高三寸多,面貌狰狞,丑恶得像夜叉一样,在地上转着走。他心里暗自惊异,心想不管怎么样,先看他有什么变化再说。正看着,忽听邻居有人来借东西叫门呼唤。小人听到后,样子很恐慌,围着屋内乱转,好缘老鼠找不到窝一样。谭秀才也觉得神志不清,像掉了魂,不知道小人到哪里去了。随后他便得了疯癫病,哭叫不停。家人为他请医吃药,治了半年,才渐渐好了。

     尸变

     阳信某翁者[1],邑之蔡店人。村去城五六里,父子设临路店,宿行商。有车夫数人,往来负贩,辄寓其家。一日昏暮,四人偕来,望门投止[2],则翁家客宿邸满[3]。四人计无复之,坚请容纳。翁沉吟思得一所,似恐不当客意。客言:“但求一席厦字[4],更不敢有所择。”时翁有子妇新死,停尸室中,子出购材木未归[5]。翁以灵所室寂,遂穿衢导客往。入其庐,灯昏案上;案后有搭帐衣[6],纸衾覆逝者[7]。又观寝所,则复室中有连榻[8]。四客奔波颇困,甫就枕,鼻息渐粗。惟一客尚蒙眬。忽闻灵床上察察有声,急开目,则灵前灯火,照视甚了:女尸已揭衾,起;俄而下,渐入卧室。面淡金色,生绢抹额[9]。俯近榻前,遍吹卧客者三。客大惧,恐将及已,潜引被覆首,闭息忍咽以听之。未几,女果来,吹之如诸客。觉出房去,即闻纸衾声。出首微窥,见僵卧犹初矣。客惧甚,不敢作声,阴以足踏诸客;而诸客绝无少动。顾念无计[10],不如着衣以窜。裁起振衣[11],而察察之声又作。客惧,复伏,缩首衾中。觉女复来,连续吹数数始去[12]。少间,闻灵床作响,知其复卧。乃从被底渐渐出手得裤,遽就着之,白足奔出[13]。尸亦起,似将逐客。比其离帏,而客已拔关出矣[14]。尸驰从之。客且奔且号,村中人无有警者。欲扣主人之门,又恐迟为所及。遂望邑城路,极力窜去。至东郊,瞥见兰若[15],闻木鱼声[16],乃急挝山门[17]。道人讶其非常[18],又不即纳。旋踵,尸已至,去身盈尺。客窘益甚。门外有白杨,围四五尺许,因以树自幛[19];彼右则左之,彼左则右之[20]。尸益怒。然各寖倦矣[21]。尸顿立。客汗促气逆[22],庇树间。尸暴起,伸两臂隔树探扑之。客惊仆。尸捉之不得,抱树而僵。道人窃听良久,无声,始渐出,见客卧地上。烛之死,然心下丝丝有动气。负入,终夜始苏。饮以汤水而问之,客具以状对。时晨钟已尽[23],晓色迷蒙,道人觇树上,果见僵女。大骇,报邑宰[24]。宰亲诣质验[25]。使人拔女手,牢不可开。审谛之,则左右四指,并卷如钩,入木没甲。又数人力拔,乃得下。视指穴如凿孔然。遣役探翁家,则以尸亡客毙,纷纷正哗。役告之故。翁乃从往,舁尸归。客泣告宰曰:“身四人出[26],今一人归,此情何以信乡里?”宰与之牒,赍送以归[27]。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阳信:县名。在今山东省北部。
     [2]望门投止:见有人家,便去投宿。《后汉书·张俭传》:“俭得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止,宿。
     [3]客宿邸 (dǐ底)满:住宿客人很多,旅舍已满。邸,旅舍。
     [4]一席厦宇:廊梅下一席之地。厦,两厢,走廊。宇,屋檐。
     [5]材木:棺木。材,棺。
     [6]搭帐衣:指灵堂中障隔灵床的帷幛。旧时丧礼,初丧停尸灵床,灵前置几,设位燃灯,祭以酒浆,几后设帷。见《莱阳县志》。《礼记·丧大记》“彻帷”《疏》:“彻帷者,初死恐人恶之,故有帷也。至小敛衣尸毕,有饰,故除帷也。”
     [7]纸衾 (qīn钦):指初丧时用以覆盖尸体的黄裱纸或白纸。衾,被。
《泰安县志》(民国本):“既死,覆以纸被,报丧亲友,或谓‘接亡’,或谓 ‘落柩’。”
     [8]复室:指套房中的里间。
     [9]抹额:也叫“抹头”,一种束额的头巾。此指以巾束额。
     [10]计:此字底本模糊难辨,据铸雪斋抄本补正。[11]振衣:抖动衣服;指欲穿衣。
     [12]数数 (shuò shuò朔朔):多次。
     [13]白足:光着脚。
     [14]拔关:拔开门闩。关,门插关,即门闩。
     [15]兰若:梵语“阿兰若”的音译。《大乘义章》一五:“阿兰若者,此翻名为空闲处也。”原为佛家比丘习静修的处所,后一般指佛寺。[16]木鱼:佛教法器名。刻木作鱼形,中凿空洞,扣之作声。一为圆形,刻有鱼鳞,僧人诵经时敲击以调音节;一为长形,吊库堂前,开饭时击之以招僧众。《百丈清规·法器章》:“相传云,鱼昼夜常醒,刻木象形,击之,所以惊昏惰也。”
     [17]挝 (zhuā抓):敲。山门:寺院的外门。
     [18]道人:这里指和尚。晋宋间和尚、道士通称道人。叶梦得《石林燕语》:“晋宋间佛教初行,未有僧称,通曰道人。”
     [19]幛:本指屏风、帷幕,也作“障”,遮蔽。
     [20]彼左则右之: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此五字。
     [21]寖(qìn浸)倦:渐渐疲倦。寖,同“浸”,渐。
     [22]汗促气逆,汗直冒,气直喘。促,急。逆,不顺。
     [23]晨钟:这里指寺庙里清晨的钟声。钟,佛教法器。《百丈清规·法器章》:“大钟,丛林号令资始也。晓击则破长夜警睡眠,暮击则觉昏衢疏冥昧。”
     [24]邑宰:指知县。
     [25]质验,质证查验;即问取证词,查验尸身。
     [26]身:《尔雅·释诂下》:“身,我也。”
     [27]“宰与”二句:知县发给他证明文书,并赠送盘费,使其回家。赍(jī鸡),以物送人。

    阳信县某老翁,家住本县蔡店。这个村离县城五六里路。他们父子开了一个路边小店,专供过往行商的人住宿。有几个车夫,来往贩卖东西,经常住在这个店里。一天日落西山时,四个车夫来投店住宿,但店里已住满了人。他们估计没处可去了,坚决要求住下。老翁想了一下,想到了有个地方可住,但恐怕客人不满意。客人表示:“随便一间小屋都行,不敢挑拣。”当时,老翁的儿媳刚死,尸体停在一间小屋里,儿子出门买棺材还没回来。老翁就穿过街巷,把客人领到这间小房子里。

    客人进屋,见桌案上有盏昏暗的油灯,桌案后有顶帐子,纸被子盖着死者。又看他们的住处,是在小里间里的大通铺上。他们四人一路奔波疲劳,很是困乏,头刚刚放在枕头上,就睡着了。其中唯有一人还朦朦胧胧地没有睡熟,忽听见灵床上嚓嚓有声响,赶快睁眼一看,见灵前灯火明亮,看的东西清清楚楚。就见女尸掀开被子起来,接着下床慢慢地进了他们的住室。女尸面呈淡金色,额上扎着生丝绸子,走到铺前,俯身对着每人吹了三口气。这客人吓得不得了,唯恐吹到自已,就偷偷将被子蒙住头,连气也不敢喘,静静听着。不多时,女尸果然过来,像吹别人一样也吹了他三口。他觉得女尸已走出房门,又听到纸被声响,才伸出头来偷看,见女尸如原样躺在那里。这个客人害怕极了,不敢作声,偷偷用脚蹬其他三人,那三人却一动不动。他无计可施,心想不如穿上衣服逃跑了吧!刚起来拿衣服,嚓嚓声又响了。这个客人赶快把头缩回被子里,觉得女尸又过来,连续吹了他好几口气才走。少待一会,听见灵床又响,知道女尸又躺下了。他就慢慢地在被子里摸到衣服穿好,猛地起来,光着脚就向外跑。这时女尸也起来了,像是要追他。等她离开帐子时,客人已开门跑出来,随后女尸也跟了出来。

    客人边跑边喊,但村里人没有一人听见。想去敲店主的门,又怕来不及被女尸追上,所以就顺着通向县城的路尽力快跑。到了东郊,看见一座寺庙,听见有敲木鱼的声音,客人就急急敲打庙门。可道士在惊讶之中,认为情况异常,不肯及时开门让他进去。他回过身来,女尸已追到了,还只距离一尺远。客人怕得更厉害了。庙门外有一棵大白杨树,树围有四五尺,他就用树挡着身子。女尸从右来他就往左躲,从左来就往右躲,女尸越怒。这时双方都汗流浃背,非常疲倦了。女尸顿时站住,客人也气喘不止,避在树后。忽然,女尸暴起,伸开两臂隔着树捉那客商。客人当即被吓倒了。女尸没能捉住人,抱着树僵立在那里。

    道士听了很长时间,听庙外没了动静,才慢慢走出庙门。见客人躺在地上,拿灯一照,已经死了。但摸摸心,仍有一点搏动,就背到庙里,整整一夜,客人才醒过来。喂了一些汤水,问是怎么回事。客人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这时寺庙晨钟已敲过,天已蒙蒙亮了。道士出门再看树旁,果然见一女尸僵立在那里。道士大惊失色,马上报告了县官。县官亲自来验尸,叫人拔女尸的两手,插得牢牢的拔不出来。仔细一看,女尸左右两手的四个指头都像钢钩一样深深地抓入树里,连指甲都插进去了。又叫几个人使劲拔,才拔了出来,只见她指甲插的痕迹像凿的孔一样。县官命衙役去老翁店里打听,才知道女尸没有了,住宿的其他三个客人已死了,人们正议论纷纷。衙役向老翁说了缘故,老翁便跟随衙役来到庙前,把女尸抬回。

    客人哭着对县官说:“我们四个人一起出来的,现在我一人回去,怎么能让乡亲们相信我呢?”县官便给他写了一封证明信,并给了他些银子送他回去了。

     喷水

     莱阳宋玉叔先生为部曹时[1],所僦第[2],甚荒落。一夜,二婢奉太夫人宿厅上[3],闻院内扑扑有声,如缝工之喷水者。太夫人促婢起,穴窗窥视[4],见一老妪,短身驼背,白发如帚,冠一髻,长二尺许,周院环走,疏急作鹤步[5],行且喷,水出不穷。婢愕返白。太夫人亦惊起,两婢扶窗下聚观之。妪忽逼窗,直喷櫺内;窗纸破裂,三人俱仆,而家人不之知也。东曦既上[6],家人毕集,叩门不应,方骇。撬扉入,见一主二婢,骈死一室[7]。一婢鬲下犹温[8]。扶灌之,移时而醒,乃述所见。先生至,哀愤欲死。细穷没处,掘深三尺余,渐露白发;又掘之,得一尸,如所见状,面肥肿如生。令击之,骨肉皆烂,皮内尽清水。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宋玉叔:即来琬。宋琬(1614—1673),字玉叔,号荔裳,莱阳(今山东莱阳)人。清初著名诗人,与施闰章齐名,时称“南施北宋”。有《安雅堂集》。宋琬为顺洽四年(1647)进士,授户部河南司主事,调吏部稽勋司郎中,后迁浙江、四川按察使。详见《清史稿·文苑传》。主事、郎中均为内阁各部的属宫,即“部曹”。“为部曹时”,指宋琬在京期间。
     [2]所僦 (jiù就)第:租赁的宅第。
     [3]太夫人:汉代称列侯之母为太夫人。后泛称官僚豪绅之母。此指宋母。
     [4]穴窗:在窗纸上戳个洞。
     [5]疏急作鹤步:大步急行如鹤。[6]东曦(xī希):犹朝日。曦,日光。[7]骈(pián)死:同死。骈,并,相挨。[8]鬲下:胸腹之间,指胸口。鬲,同“膈”。

    莱阳有个叫宋玉叔的先生,当部曹官的时候,租赁了一套宅院,很是荒凉。有一天夜里,两个丫鬟侍奉着宋先生的母亲睡在正屋,听到院里有扑扑的声音,就像裁缝向衣服上喷水一样。宋母催促丫鬟起来,叫他们把窗纸捅破个小孔偷偷地往外看看。只见院子里有个老婆子,身体很矮、驼着背,雪白的头发和扫帚一样,挽着一个二尺长的发髻,正围着院子走;一躬身一躬身像鹤走路的样子,一边走一边喷着水,总也喷不完。丫鬟非常惊愕,急忙回去告诉宋母。宋母也非常惊奇地起了床,让两个丫鬟搀扶着到窗边一起观看。忽然,那老婆子逼近窗前,直冲着窗子喷来,水柱冲破窗纸溅了进来,三个人一齐倒在地上,而其他家人们都不知道。

    清晨日出时,家人们都来到正屋,敲门却没有人答应,才开始害怕。撬开门进到屋里,见宋母和两个丫鬟都死在地上。摸一摸,发现其中一个丫鬟还有体温,随即扶她起来用水灌,不多时醒了过来,说出了见到的情形。宋先生闻讯而来,悲愤得要死。细问了丫鬟那老婆子隐没的地方,便命家人们在那地方往下挖。挖到三尺多深时,渐渐地露出了白发。继续往下挖,随即露出了一个囫囵尸首,和丫鬟看见的完全一样,脸面丰满如同活人。宋先生命家人砸她,砸烂骨肉后,发现皮肉内全都是清水。

     瞳人语

     长安士方栋[1],颇有才名,而佻脱不持仪节[2]。每陌上见游女[3],辄轻薄尾缀之[4]。清明前一日,偶步郊郭,见一小车,朱茀绣幰[5];青衣数辈[6],款段以从[7]。内一婢,乘小驷[8],容光绝美。稍稍近觇之,见车幔洞开,内坐二八女郎,红妆艳丽,尤生平所未睹。目炫神夺,瞻恋弗舍,或先或后,从驰数里。忽闻女郎呼婢近车侧,曰:“为我垂帘下。何处风狂
儿郎,频来窥瞻!”婢乃下帘,怒顾生曰:“此芙蓉城七郎子新妇归宁[9],非同田舍娘子[10],放教秀才胡觑[11]!”言已,掬辙土飏生。
     生眯目不可开。才一拭视,而车马已渺。惊疑而返。觉目终不快。倩人启睑拨视,则睛上生小翳[12];经宿益剧,泪籁籁不得止;翳渐大,数日厚如钱;右睛起旋螺,百药无效。懊闷欲绝,颇思自忏悔。闻《光明经》能解厄[13]。持一卷,浼人教诵[14]。初犹烦躁,久渐自安。旦晚无事,惟趺坐捻珠[15]。持之一年,万缘俱净[16]。忽闻左目中小语如蝇,曰:“黑漆似,叵耐杀人[17]!”右目中应云:“可同小遨游,出此闷气。”渐觉两鼻中蠕蠕作痒,似有物出,离孔而去。久之乃返,复自鼻入眶中。又言曰:“许时不窥园亭,珍珠兰遽枯瘠死[18]!”生素喜香兰,园中多种植,日常自灌溉;自失明,久置不问。忽闻此言,遽问妻:“兰花何使憔悴死?”妻诘其所自知,因告之故。妻趋验之,花果槁矣。大异之。静匿房中以俟之,见有小人自生鼻内出,大不及豆,营营然竟出门去[19]。渐远,遂迷所在。俄,连臂归,飞上面,如蜂蚁之投穴者。如此二三日。又闻左言曰:“隧道迂[20],还往甚非所便,不如自启门。”右应云:“我壁子厚,大不易。”左曰:“我试辟,得与而俱[21]。”遂觉左眶内隐似抓裂。有顷,开视,豁见几物。喜告妻。妻审之,则脂膜破小窍,黑晴荧荧,如劈椒[22]。越一宿,幛尽消。细视,竟重瞳也,但右目旋螺如故,乃知两瞳人合居一眶矣。生虽一目眇,而较之双目者,殊更了了[23]。由是益自检束[24],乡中称盛德焉[25]。
     异史氏曰[26]:“乡有士人,偕二友于途,遥见少妇控驴出其前,戏而吟曰: ‘有美人兮[27]!’顾二友曰:‘驱之!’相与笑骋。俄. 追及,乃其子妇。心赧气丧,默不复语。友伪为不知也者,评骘殊亵[28]。士人忸怩[29],吃吃而言曰[30]:‘此长男妇也。’各隐笑而罢。轻薄者往往自侮,良可笑也。至于眯目失明,又鬼神之惨报矣。芙蓉城主,不知何神,岂菩萨现身耶[31]?然小郎君生辟门户,鬼神虽恶,亦何尝不许人自新哉。”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安:即今陕西省西安市。长安为汉、唐都城,因在旧时文学作品中常以长安代指国都。
     [2]佻 (tiǎo挑)脱不持仪节:行为轻佻,不守礼节。佻脱,轻佻,轻率。持,守。仪节,礼仪。
     [3]陌(mò末)上:本指田间小路;南北叫“阡”,东西称“陌”。这里指郊野路上。
     [4]尾缀:犹尾随;在后紧跟。
     [5]朱茀 (fú俘)绣幰 (xiǎn显),大红车帘,绣花车帷。旧时女子乘车,车篷前后挂帘遮蔽,叫“茀”。幰,车上的障幔。
     [6]青衣:古时地位低贱者的服装。婢女多穿青衣,因以代称婢女。

     [7]款段,款段马,行动迟缓之马。此指骑马慢行。《后汉书·马援传》:“士生一世,但取衣食裁足,乘下泽车,御款段马……”《注》:“款,犹缓也,言形段迟缓也。”
     [8]小驷:小马。驷,四马一车,也泛指马,《礼记·三年问》:“若驷之过隙。” 《经典释文》:“驷,马也。”
     [9]芙蓉城:迷信传说中的仙境。欧阳修《六一诗话》:“(石)曼卿卒后,其故人有见之者,云恍忽如梦中,言我今为鬼仙也,所主芙蓉城。”归宁:妇女回母家探视,古称归宁。《诗·周南·葛覃》:“害澣害否,归宁父母。”宁,安,问安。
     [10]田舍娘子:乡下妇女,农妇。
     [11]放:任意。
     [12]小翳(yì益):小片障 (云)膜。翳,目疾,遮蔽瞳孔的薄膜。下文“右睛起旋螺”,是说薄膜厚结成螺旋形。
     [13]《光明经》:佛教经典《金光明经》的简称。
     [14]浼 (měi每)人:央求人,请人。
     [15]捻珠:用手捻数着佛珠。珠,佛珠,也称“数珠”,梵语“钵塞莫”的意译,佛教徒念佛号或经咒时用以计数。通常用香木车成圆粒,贯穿成串,也有用玛瑙、玉石制作的,粒数多少不等,少者十四颗,多者达一千零八十颗。
     [16]万缘俱净:意思是各种世俗杂念全都消除。缘,佛家语,此指意念产生的因缘。
     [17]叵(pǒ颇)耐杀人:令人难以忍耐。叵,不可。杀,同“煞”。
     [18]珍珠兰:也称珠兰,常绿小灌木,初夏开小花,穗状花序,呈黄绿色,有香味。
     [19]营营:往来飞声。《诗·小雅·青蝇》:“营营青蝇,止于樊。”朱熹注:“营营,往来飞声。”
     [20]隧道:地下暗道。这里指眼睛通向鼻孔的潜道。《素问·调经论》:“五藏之道,皆出于经隧。”注:“隧,潜道也。”
     [21]得与而俱:意思是,如果我启门成功,就与你共同使用。而,你。俱,一同。
     [22]劈椒:绽裂的花椒内仁。花椒内的黑子,俗名“椒目”。这里形容露出一小点黑色的瞳孔。
     [23]了了:清楚。
     [24]检束:指对言行检点约束。
     [25]盛德:美德。《史记·老子申韩列传》:“吾闻之,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容貌若愚。”盛,大、美。
     [26]“异史氏曰”:《聊斋志异》所用的一种论赞体例。异史氏,作者蒲松龄自称。本书撰写狐鬼神异故事多仿史书列传体例,因称“异史”;而在正文后,则仿照《左传》的“君子曰”和《史记》的“太史公曰”的论赞体例,标以“异氏史曰”,以便作者直接发表议论。
     [27]有美人兮:《诗·郑风·野有蔓草》中的诗句。原诗为:“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28]评骘 (zhì质)殊亵:评论得十分猥亵、下流。骘,定。
     [29]忸怩:羞愧葸缩的样子。

     [30]吃吃(jījī机机):形容说话结结巴巴、吞吐含混。
     [31]菩萨:梵语“善提萨菙”的略称。《翻译名义集》一引法藏释:“菩提,此谓之觉;萨菙,此曰众生。以上智求菩提,用悲下术众生。”佛教用以指自觉本性而又善度众生的修行者,地位仅次于佛,世传观世音菩萨多现女身。

    书生方栋,在长安城里很有点名气,但他为人很轻佻,不守礼节。每在郊外遇到游玩的女子,就很不礼貌地尾随在后头。

    清明节的前一天,他偶然到城郊游玩,见到一辆小车子,挂着朱红色的穸帘,周着绣花簇锦的车帷,几位女婢骑着马跟在车后。其中一个婢女,骑着匹小马,容貌美丽极了。方栋稍向前凑近,偷眼一看,见车的帷幔拉开着,车里坐着一位十五六岁的女郎,她妆梳非常艳丽,真是生平从未见到过。方栋目光缭乱,神志昏昏,跟在车的前前后后,舍不得离开,这样跟着走了好几里。忽听车中女郎把婢女叫到车边,说:“给我把帘子放下来。哪里来的这么一个狂妄书生,频频地来偷看。”婢女把穸帘放下,回过头愤怒地看着方栋说:“这是芙蓉城里七郎的新妇回娘家,不是一个乡下女子,随便让秀才偷看的。”说完,就从车道上捧起一把土,朝着方栋扬去。

    方栋眯眼睁不开,刚刚用手擦试眼睛,女郎的车马已经远去了。他惊恐疑惑地回到家里,总觉得眼睛里不舒服。请人扒开眼睑一看,眼球上生出了一层薄膜。过了一宿,越发严重,眼泪不止地簌簌流下来。白色的翳膜渐渐大起来,又过了几天,就像个铜钱那么厚。右边的那个眼球上,起了如同螺旋状的厚翳膜,用各种药物医治,都不见效。这时,方栋心中懊悔极了,很愧悔自己作法不当。他听说佛家的《光明经》能消除灾难,就手拿一卷,请别人教诵。最初,读时心情很烦躁,时间久了,渐渐地就习惯了。一天早晚无别的事可作,只盘腿坐着捻珠诵经。就这样他持续了一年,什么杂乱的念头也没有了。忽然,听到左边眼睛中,有如小蝇的声音,说:“黑如漆,真难受死了。”右边眼睛中应声说:“可以一同出去游玩一会儿,出出这口闷气。”方栋渐渐觉得两鼻孔中,蠕蠕动弹,很痒,好像有东西从鼻孔里面爬出来。过了一段时间,又返回来,又从鼻孔进到眼眶里。它们又说:“好长时间没能看看园中的亭台了,那珍珠兰快要枯死了。”

    方栋生平很喜欢兰花,园中种植了许多兰花,以前自己常去灌水,自从两眼失明,长久没再过问。忽然听到这话,急忙问他的妻子:“兰花怎么弄得快干死了?”妻子问方栋怎么知道的,方拣就把实情告诉妻子。妻子到花园中一看,果然兰花枯萎了。妻子感到惊异,静静躲在屋里看个究竟,见有小人从方栋的鼻子中出来,大小不如一粒豆子,转转悠悠地竟到门外去了,越走越远,接着就看不清了。一会儿,两个小人又挎着胳膊回来,飞到方栋的脸上,好像蜜蜂和蚂蚁回窝一样。就这样倒腾了二三天。

    方栋又听左眼中小人说:“这条隧道弯弯曲曲,来来去去很是不方便,还不如自己另开一个门。”右眼睛中小人说:“我这里的洞壁太厚,要开门不太容易。”左边的说:“我来试试看,若能开开,咱俩就住到一块算了。”方栋接着感到左眼眶内隐隐地痛似抓裂一样。一会,睁开眼一看,突然屋里的桌椅等物看得很清楚。方栋很高兴地告诉妻子。妻子仔细查看,左眼中那层小脂膜破开一个小孔,露出亮晶晶的黑色眼球,才有半个胡椒粒大。过了一宿,那层翳膜全消退了。细细一看,竟然是两个瞳人。而右眼厚厚的翳膜,仍是老样子,这才知两个瞳人合居在一个眼眶里了。方栋虽然瞎了一只眼睛,但比以前两个眼睛时看东西更清楚。自这以后,他对自己的行为,就更检点约束了,乡亲们都称赞他的品德好。

    异史氏说:"乡村中有一位读书人,有一天同两个朋友走在路上,远远望见有个年轻妇女骑着驴子。走到他们前面去了。他一见便开玩笑地吟道:'有位美人啊!'回过头来对两位朋友说:'追上去!'他们笑着向前赶去。不一会儿,便追上了,一看却是自己的儿媳妇,立刻心神不安,精神头也没有了,默默地不再说什么。两位朋友心里明白,假装不知道她是谁家的,便品头论足,说了不少下流的调戏话。这读书人听后十分难堪,吞吞吐吐地陪笑说:‘这女人是我家大儿媳妇。'听他这样一说,于是大家忍住笑,拉倒了。性情轻佻的人往往是自己侮辱自己。这件事确实是非常可笑的。至于迷眼失明,却是鬼神很厉害的报复。芙蓉城主。不知是什么神仙,难道是菩萨现身吗?鬼神即使厉害,又怎能不许人家悔过自新呢!"

     画壁

     江西孟龙潭[1],与朱孝廉客都中[2]。偶涉一兰若,殿宇禅舍[3],俱不甚弘敞[4],惟一老僧挂搭其中[5]。见客入,肃衣出迓[6],导与随喜[7]。殿中塑志公像[8]。两壁画绘精妙,人物如生。东壁画散花天女[9],内一垂髫者[10],拈花微笑,樱唇欲动,眼波将流。朱注目久,不觉神摇意夺,恍然凝想。身忽飘飘,如驾云雾,已到壁上。见殿阁重重,非复人世。一老僧说法座上[11],偏袒绕视者甚众[12]。朱亦杂立其中。少间,似有人暗牵其裾。回顾,则垂髫儿,冁然竟去[13]。履即从之。过曲栏,入一小舍,朱次且不敢前[14]。女回首,举手中花,遥遥作招状,乃趋之。舍内寂无人;遽拥之,亦不甚拒,遂与狎好。既而闭户去,嘱勿咳,夜乃复至,如此二日。女伴共觉之,共搜得生,戏谓女曰:“腹内小郎已许大,尚发蓬蓬学处子耶?”共捧簪珥[15],促令上鬟[16]。女含羞不语。一女曰:“妹妹姊姊,吾等勿久住,恐人不欢。”群笑而去。生视女,髻云高簇,鬟凤低垂,比垂髫时尤艳绝也。四顾无人,渐入猥亵,兰麝熏心[17],乐方未艾。忽闻吉莫靴铿铿甚厉[18],缧锁锵然[19];旋有纷嚣腾辨之声。女惊起,与生窃窥,则见一金甲使者[20],黑面如漆,缩锁挈槌[21],众女环绕之。使者曰:“全未?”答言:“已全。”使者曰:“如有藏匿下界人,即共出首,勿贻伊戚[22]。”又同声言:“无。”使者反身鹗顾[23],似将搜匿。女大惧,面如死灰,张皇谓朱曰:“可急匿榻下。”乃启壁上小扉,猝遁去。
     朱伏,不敢少息。俄闻靴声至房内,复出。未几,烦喧渐远,心稍安;然户外辄有往来语论者[24]。朱局蹐既久[25],觉耳际蝉鸣,目中火出,景状殆不可忍,惟静听以待女归,竟不复忆身之何自来也。时孟龙潭在殿中,转瞬不见朱,疑以问僧。僧笑曰:“往听说法去矣。”问:“何处?”曰:“不远。”少时,以指弹壁而呼曰:“朱檀越何久游不归[26]?”旋见壁间画有朱像,倾耳仁立,若有听察。僧又呼曰:“游侣久待矣。”遂飘忽自壁而下,灰心木立[27],目瞪足耎。孟大骇,从容问之,盖方伏榻下,闻扣声如雷,故出房窥听也。共视拈花人,螺髻翘然[28],不复垂髫矣。朱惊拜老僧,而问其故。僧笑曰:“幻由人生,贫道何能解。”朱气结而不扬,孟心骇叹而无主。即起,历阶而出。
     异史氏曰:“幻由人作,此言类有道者[29]。人有淫心,是生亵境;人有亵心,是生怖境。菩萨点化愚蒙,千幻并作。皆人心所自动耳。老婆心切[30],惜不闻其言下大悟,披发入山也。”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江西:清代行省名,辖境约当令江西省。
     [2]孝廉:这里指举人。孝廉为汉代选举官吏的科目,孝指孝子,廉指廉洁之士,由郡国推举,报请朝廷任用。明清科举制度,举人由乡试产生,与汉代孝廉由郡国推举相似,因称举人为孝廉。
     [3]禅(chán馋)舍:僧舍。禅,佛家语,梵语音译“禅那”的略称,专心静思的意思。旧时诗文常将与佛教有关的事物都冠以“禅”字,如禅房、禅堂等。
     [4]弘敞:宽阔明亮。敞,原作“厂(廠)”,据青柯亭刻本改。
     [5]挂搭:行脚僧(也叫游方僧)投宿暂住的意思。也称“挂褡”、“挂
单”、“挂锡”。褡,指僧衣;单,指僧堂东西两序的名单;锡,指锡杖。行脚僧投宿寺院,衣钵和锡杖不能放在地上,而要挂在僧堂东西两序名单下面的钩上,故称。[6]肃衣,整衣,表示恭敬。
     [7]随喜:佛家语,意思是随已所喜,做些善事;指随意向僧人布施财物。见 《法华经·随喜功德品》。后因称游观寺院为随喜。
     [8]志公:指南朝僧人保志。保志(418—514),也作“宝志”,相传自宋太始(465—471)初,他表现出种种神异的言行,齐、梁时王侯士庶视之为“神僧”。见《高僧传·神异·梁京师释保志》。
     [9]散花天女:佛经故事中的神女。《维摩诘经·观众生品》载,维摩洁室有一天女,每见诸菩萨聆听讲说佛法,就呈现原身,并将天花撒在他们身上,以验证其向道之心:道心坚定者花不着身,反之则着身不去。[10]垂髫
 (tíao条):披发下垂。古时十五岁以下儿童不束发,因称童稚为垂髫。这里指未曾束发的少女。
     [11]说法:讲说佛法。
     [12]偏袒绕视者:此指和尚。偏袒,袒露右肩,详《聊斋自志》注。

     [13]冁 (chǎn产)然:笑的样子。《庄子·达生》:“桓公冁然而笑。”

     [14]次且 (zī ūj资苴):同“趑趄”。进退犹豫。
     [15]簪珥 (ěr耳):发簪和耳环。
     [16]上鬟:俗称“上头”。山东旧时习俗,女子临嫁梳妆冠笄、插戴首饰,称“上头”。《城武县志》(道光十年):“于吉时为女冠笄作乐,名上头。”[17]兰麝:兰草和麝香。古时妇女熏香用品。
     [18]吉莫靴:皮靴。吉莫,皮革。《北齐书·韩宝业等传》:“臣向见郭林宗从冢中出,着大帽、吉莫靴,插马鞭。”
     [19]缧 (léi累)锁:拘系犯人的锁链。缧,黑绳。
     [20]金甲使者:身着金制铠甲的使者。
     [21]絜(xié协):持。通“挈”。
     [22]勿贻伊戚:意为不要自招罪罚。《诗·小雅·小明》:“心之忧矣,自治伊戚。”诒,通“贻”,遗留。伊,通“繄”(yī),是。戚,优愁。
     [23]反身鹗顾,反转身来,瞋目四顾。鹗,猛禽,双目深陷,神色凶狠。
     [24]语论:谈论。语,交相告语。
     [25]局蹐 (jújí局脊):畏缩恐惧而蜷曲。局,同跼,屈曲。蹐,两足相叠。
     [26]檀越:也作“檀那”,梵语“陀那钵底”的音译,义译为“施主”,指向寺院施舍财物的俗家人。
     [27]灰心木立:心如死灰,形似搞木。灰心,是说心沉寂如死灰;木立,是说站立着象枯干的木头,没有知觉。《庄子·齐物论》:“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
     [28]螺髻翘然:螺形发髻高高翘起,为已婚妇女的发式。
     [29]此言类有道者:说出这样话的,象是一位深通哲理的人。有道,谓深明哲理。
     [30]老婆心切:教人心切。佛家称教导学人亲切叮咛者曰老婆,寓慈悲之意。《景德传灯录》卷十二载,唐代义玄禅师初投江西黄檗山参希运大师。义玄问黄檗“如何是祖师西来意?”“黄檗便打,如是三问,三遭打。”黄檗意欲以此令其自悟,而义玄不解其意,辞去,往参大愚掸师。大愚说:“黄
檗恁么老婆,为汝得彻困,犹觅过在。”义玄顿时领悟到希运的用意,随即返回黄檗山受教。黄檗问云:“汝回太速生。”义玄云:“只为老婆心切。”

    江西的孟龙潭,与朱举人客居在京城。他们偶然来到一座寺院,见殿堂僧舍,都不太宽敞,只有一位云游四方的老僧暂住在里面。老僧见有客人进门,便整理了一下衣服出来迎接,引导他俩在寺内游览。大殿中塑着手足都作鸟爪形状的志公像。两边墙上的壁画非常精妙,上面的人物栩栩如生。东边墙壁上画着好多散花的天女,她们中间有一个垂发少女,手拈鲜花面带微笑,樱桃小嘴像要说话,眼睛也像要转动起来。朱举人紧盯着她看了很久,不觉神摇意动,顿时沉浸在倾心爱慕的凝思之中。

    忽然间他感到自己的身子飘飘悠悠,像是驾着云雾,已经来到了壁画中。见殿堂楼阁重重迭迭,不再是人间的景象。有一位老僧在座上宣讲佛法,四周众多僧人围绕着听讲。朱举人也掺杂站立其中。不一会儿,好像有人偷偷牵他的衣襟。回头一看,原来是那个垂发少女,正微笑着走开。朱举人便立即跟在她的身后。过了曲曲折折的栅栏,少女进了一间小房舍,朱举人停下脚步不敢再往前走。少女回过头来,举起手中的花,远远地向他打招呼,朱举人这才跟了进去。见房子里寂静无人,他就去拥抱少女,少女也不太抗拒,于是和她亲热起来。不久少女关上门出去,嘱咐朱举人不要咳嗽弄出动静。夜里她又来到。这样过了两天,女伴发觉了,一块把朱举人搜了出来,对少女开玩笑说:“腹内的小儿已多大了,还想垂发学处女吗?”都拿来头簪耳环,催促她改梳成少妇发型。少女羞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女伴说:“姊妹们,我们不要在这里久待,恐怕人家不高兴。”众女伴笑着离去。朱举人看了看少女,像云一样形状的发髻高耸着,束发髻的凤钗低垂着,比垂发时更加艳绝人寰。他见四周无人,便渐渐地和少女亲昵起来,兰花麝香的气味沁人心脾,两人沉浸在欢乐之中。

    忽然听到猛烈的皮靴走路的铿铿声,并伴随着绳锁哗哗啦啦的声响。旋即又传来乱纷纷的喧哗争辩的声音。少女惊起,与朱举人一起偷偷地往外看去,就见有个穿着金甲的神人,黑脸如漆,手握绳锁,提着大槌,很多女子围绕着他。金甲神说:“全到了没有?”众女回答:“已经全到了。”他又说:“若有藏匿下界凡人的,你们要立即告发,不要自己找罪受!”众女子同声说:“没有。”金甲神反转身来像鱼鹰一样凶狠地看着周围,像要进行搜查。少女非常害怕,吓得面如死灰,慌张失措地对朱举人说:“赶快藏到床底下。”她自己则开开墙上的小门,仓皇逃去,朱举人趴在床底下,大气不敢出。不久听到皮靴声来到房内,又走了出去。一会儿,众人的喧闹声渐渐远去,朱举人的心情才稍稍安稳了一点。然而门外总是有来往说话议论的人。他心神不宁地趴了很久,觉得耳如蝉鸣,眼里冒火,几乎没法忍耐。但也只有静静听着,等待少女归来,竟然不再记得自已是从哪里来的了。

    当时孟龙潭在大殿中,转眼不见了朱举人,便很奇怪地问老僧。老僧笑着说:“去听宣讲佛法去了。”孟龙潭问道:“在什么地方?”老僧回答说:“不远。”过了一会儿,老僧用手指弹着墙壁呼唤说:“朱施主游玩这么久了,怎么还不归来?”立即见壁画上出现了朱举人的像,他侧耳站立,像是听见了。老僧又呼唤说:“你的游伴久等了。”朱举人于是飘飘忽忽从墙壁上下来,灰心呆立,目瞪足软。孟龙潭大为吃惊,慢慢问他。原来朱举人刚才正伏在床下,听到叩墙声如雷,因此出房来听听看看。这时他们再看壁画上那个拈花少女,已是螺髻高翘,不再垂发了。朱举人很惊异地向老僧行礼,问他这是怎么回事。老僧笑着说:“幻觉生自人心,贫僧怎么能解呢!”朱举人胸中郁闷不舒,孟龙潭心中则惊骇无主。两人立即起身告辞,顺阶而下出门离去。

    异史氏说:"幻觉是由人所生出来的,说此话的人是有道术的。人有淫乱的心思,于是生出淫秽的境界,有轻漫的心思,于是生出恐怖的境界。菩萨点化愚昧的人,千种变幻一齐出现,都是人心自己动作所生出来的。所谓老婆心切,可惜他听不到这种说法,使他大觉大悟,披发入山。"

     山魈[1]

     孙太白尝言:其曾祖肄业于南山柳沟寺[2]。麦秋旋里[3],经旬始返。启斋门,则案上尘生,窗间丝满。命仆粪除[4],至晚始觉清爽可坐。乃拂榻陈卧具,扃扉就枕[5],月色已满窗矣。辗转移时,万籁俱寂[6]。忽闻风声隆隆,山门豁然作响。窃谓寺僧失扃。注念间[7],风声渐近居庐,俄而房门辟矣。大疑之。思未定,声已入屋;又有靴声铿铿然,渐傍寝门。心始怖。俄而寝门辟矣。急视之,一大鬼鞠躬塞入,突立榻前,殆与梁齐。面似老瓜皮色;目光睒闪[8],绕室四顾;张巨口如盆,齿疏疏长三寸许[9];舌动喉鸣,呵喇之声,响连四壁。公惧极;又念咫尺之地,势无所逃,不如因而刺之。乃阴抽枕下佩刀,遽拔而斫之,中腹,作石缶声[10]。鬼大怒,伸巨爪攫公。公少缩。鬼攫得衾,捽之,忿忿而去,公随衾堕,伏地号呼。家人持火奔集,则门闭如故,排窗入,见状,大骇。扶曳登床[11],始言其故。共验之,则衾夹于寝门之隙。启扉检照,见有爪痕如箕,五指着处皆穿。既明,不敢复留,负笈而归[12]。后问僧人,无复他异。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山魈(xiāo消):也作“山臊”。传说中的山怪。《正字通》引《抱朴子·登涉篇》:“山精形如小儿,独足向后,夜喜犯人,名曰魈。”今本《抱朴子》“魈”作“魈”。《荆楚岁时记》、东方朔《神异经》“魈”并作“臊”。山东民间视为恶鬼,方志中多载春节燃爆竹以驱山魈事。如《商河县志》:“正月元旦……五更燃爆竹,以驱山魈。”
     [2]肄(yì艺)业:修习学业。《左传·文公四年》:“臣以为肄业及之也。”杜预注:“肄,习也。”
     [3]麦秋:麦收季节。《礼·月令》:“孟夏麦秋至。”秋,指农作物成熟之期。
     [4]粪除:扫除。
     [5]扃 (jiǒng炯)扉:插门。扃,门插关。下文“失扃”,意思是忘了插门。
     [6]万籁俱寂:什么声响都没有。
     [7]注念间;专注凝思之时。
     [8]睒(shǎn闪)闪:像闪龟一样。《胶澳志·方言》(民国本):“电光曰睒。”
     [9]齿疏疏:牙齿稀稀拉拉。疏,稀。
     [10]缶 (fǒu否):一种口小腹大的盛器。
     [11]扶曳 (yè叶):挽抉拖拉。
     [12]负笈(jī及):背着书箱。笈,书箱。

    孙太白曾说过这么件事,他的曾祖父以前在南山柳沟寺读书,麦秋时节回家,过了十天又返回寺里。孙公打开他住的房门,见桌案上满是尘土,窗户上也有了蜘蛛网,便命仆人打扫清除。到了晚上才觉得清爽些,可以休息休息了。于是他扫扫床,铺开被褥,关门睡觉。

    这时,月光照满窗,他躺在床上翻来复去多时,没睡着,觉得万籁俱寂。忽然间听到风声呼啸,山门被风刮得咣当咣当直响,孙公心想可能是和尚没关好门。他正寻思间,风声逐渐接近住房,一霎时,房门也被刮开了。他更心疑了,还设想过来是怎么回事,风声已入屋内,并伴有铿铿的靴声,逐渐靠近卧室门口。这时他心里才害怕起来。霎时门开了,他急忙一看,一个大鬼弓着身子塞了进来,矗立在床前,头几乎触着梁,面似老瓜皮色,目光闪闪,向屋内四面环视。张开如盆大口,牙齿稀疏,长三寸多。哇啦哇啦乱叫,声音震得四面墙壁山响。

    孙公害怕极了,心想在这咫尺的小房子里,势必无法逃避,不如与它拼了。于是暗暗去抽枕下的佩刀,猛地拔出向大鬼砍去,正砍中了它的肚子,发出像砍石头样的声音。鬼大怒,伸出大爪子抓他。孙公稍微缩了缩身子,被鬼抓住了被子,揪着忿忿地走了。孙公随被子掉到了地上,趴在地上大叫。家人都拿着火把赶来,见门依然关着,如以前一样,只得推开窗户进来。一见孙公的样子,众人都很惊讶。把他抬到床上,他才把事情的前后说了一遍。共同检查一下,才看到被子夹在寝室的门缝里。开门用火把照着检查,见有爪痕,大如簸箕,五个指爪碰到哪里哪里就被穿透。天明,孙公再也不敢留在这里,于是便背起书箱回家了。后来再问寺里的和尚,他们说再没有异常事情发生。

     咬鬼

     沈麟生云:其友某翁者,夏月昼寝,蒙眬间,见一女子搴帘入[1],以白布裹首,缞服麻裙[2],向内室去。疑邻妇访内人者;又转念,何遽以凶服入人家[3]?正自皇惑,女子已出。细审之,年可三十余,颜色黄肿,眉目蹙蹙然[4],神情可畏。又逡巡不去,渐逼卧榻。遂伪睡,以观
其变。无何,女子摄衣登床[5],压腹上,觉如百钧重。心虽了了,而举其手,手如缚;举其足,足如痿也[6]。急欲号救,而苦不能声。女子以喙嗅翁面,颧鼻眉额殆遍。觉喙冷如冰,气寒透骨。翁窘急中,思得计:待嗅至颐颊[7],当即因而啮之[8]。未几,果及颐。翁乘势力龁其颧[9],齿没于肉。女负痛身离,且挣且啼。翁龁益力。但觉血液交颐,湿流枕畔。相持正苦,庭外忽闻夫人声,急呼有鬼,一缓颊而女子已飘忽遁去[10]。夫人奔入,无所见,笑其魇梦之诬[11]。翁述其异,且言有血证焉。相与检视,如屋漏之水,流枕浃席[12]。伏而嗅之,腥臭异常。翁乃大吐。过数日,口中尚有馀臭云。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搴 (qiān愆)帘:掀帘。搴,揭起,掀。
     [2]缞 (cuī崔)服麻裙:古代的丧服。缞,披于胸前的麻布条,服三年之丧者用之。麻裙,麻布作的下衣。
     [3]“何遽”句:凶服,即丧服。上文言“白布裹首”,可见是新丧。旧时新丧,着丧服不能串门,以为不吉利,因有疑问。[4]眉目蹙蹙 (cù 促)然:皱眉愁苦的样子。
     [5]痿 (Wěi委):痿痹,肢体麻痹。
     [6]摄衣:提起衣裙。摄,提起。
     [7]颐 (yí夷)颊:下巴至两腮之间,指脸的下部。
     [8]啮:同“咬”。
     [9](hé核):咬。
     [10]缓颊:放松面部肌肉,这里意即松口。
     [11]魇 (yǎn掩)梦之诬:恶梦的幻觉。魇,恶梦,梦中惊骇。诬,以无当有。
     [12]浃 (jiā夹)席:流满床席。浃,遍,满。

    沈麟生说:他的朋友某翁,夏天午睡,朦朦胧胧之中,见一个女子掀帘进屋,头上裹着白布,穿着丧服,竟向里屋走去。老翁心想,可能是邻居家妇女来找自己妻子。可又一想,为什么穿着不吉利的衣服到人家里去呢?正自疑惑间,那女子已从里屋走出。他仔细一看,这女子大约有三十多岁,脸色发黄膨肿,眉眼很不舒展,神情可怕。女子犹豫着不走,渐渐靠近老翁的床前。老翁假装睡着,看要发生什么事。

    不多时,女了穿着衣服上了床,压在老翁的肚子上,老翁感觉有几百斤重。心里虽然什么都明白,但想举手,手如被捆绑;想抬脚,脚无力不能动。急得想呼喊求救,又苦于喊不出声来。接着,女子用嘴去嗅他的脸,腮、鼻、眉、额,都嗅了一遍。老翁觉得她的嘴如凉冰,寒气透骨。他急中生智,想等她嗅到腮边时,狠狠咬她一口。没有多大会儿,果然嗅到腮边,老翁趁势猛力咬住了她的颧骨,牙都咬进肉里去了。女子觉得疼,想赶紧离开,一面挣扎,一面哭叫。但老翁越是使劲咬住,直觉血水流过面颊,浸湿了枕头。

    正在两相苦挣之际,听到院子里妻子的声音,老翁急喊:“有鬼!。”一松口,女子已飘然逃走。妻子跑进屋里,什么也没看见,笑他做了个恶梦罢了。老翁详细说了这件怪事,并说有枕头上的血迹为证。两人查看,果然有像屋上漏的水一样的东西,淌湿了枕头和席子。趴下嗅一嗅,腥臭异常。老翁恶心得大吐,过了几天,口中还有残余的臭味。

     捉狐

     孙翁者,余姻家清服之伯父也。素有胆。一日,昼卧,仿佛有物登床,遂觉身摇摇如驾云雾。窃意无乃压狐耶[1]?微窥之,物大如猫,黄毛而碧嘴,自足边来。蠕蠕伏行,如恐翁辖。逡巡附体:着足足痿,着股股耎。甫及腹,翁骤起,按而捉之,握其项,物鸣急莫能脱。翁亟呼夫人,以带絷其腰[2]。乃执带之两端,笑曰:“闻汝善化,今注目在此,看作如何化法。”言次,物忽缩其腹,细如管,几脱去。翁大愕,急力缚之,则又鼓其腹,粗于碗,坚不可下;力稍懈,又缩之。翁恐其脱[3],命夫人急杀之。夫人张皇四顾,不知刀之所在。翁左顾示以处。比回首,则带在手如环然,物己渺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压狐:睡梦之中感到胸闷气促,俗称“压狐子”。压,或作“魇”。
     [2]絷(zhí陟):绊缚马足,这里是拴缚的意思。
     [3]翁:原作“公”,此据二十四卷抄本。下同。 

    孙老翁,是我亲家孙清服的伯父,一向很有胆量。一个白天,他正躺着休息,觉得仿佛有什么东西爬上了床,接着感觉身子摇摇晃晃,如同腾云驾雾。他心中暗想,难道是被狐狸精魇住了?便眯缝着眼悄悄地偷看,见一物大如猫,一身黄毛,却长着绿色的嘴巴,正从脚边慢慢地爬来。它轻轻地蠕动着,像是怕惊醒了老翁似的。一会儿,就贴到孙老翁的身上,挨着脚,脚瘫;靠着腿,腿软。待它刚刚爬到腹部,孙老翁突然坐了起来,猛地按下,把它捉住,两手掐住它的脖子。它急得嗥叫,却不能挣脱。 

    孙老翁急忙把夫人喊来,用绳子捆起它的腰,勒紧绳子两头,笑着说:“听说你善于变化,今天我在这里盯着你,看你怎么个变法。”说话间,它忽然把肚子缩得像细管,几乎把绳子脱去逃掉。孙老翁大惊,急忙用力勒紧绳子。可它又鼓起肚子,像碗口一样粗,再也勒不下去。孙老翁气力稍一松,它又缩了下去。 

    孙老翁怕它跑了,叫夫人赶快拿刀来把它杀掉。老夫人惊慌地四处寻找,竟不知刀放在什么地方。孙老翁向左摇头,目示放刀的位置。等回过头来,手中只剩下一个如环样的空绳套子,而那狐狸已经不知去向了。
     荍中怪
     长山安翁者[1],性喜操农功[2]。秋间荞熟[3],刈堆陇畔。时近村有盗稼者,因命佃人[4],乘月辇运登场[5];俟其装载归,而自留逻守。遂枕戈露卧。目稍瞑,忽闻有人践荞根,咋咋作响。心疑暴客[6]。急举首,则一大鬼,高丈余,赤发鬡须[7],去身已近。大怖,不遑他计,踊身暴起,狠刺之。鬼鸣如雷而逝。恐其复来,荷戈而归。迎佃人于途,告以所见,且戒勿往。众未深信。越日,曝麦于场,忽闻空际有声。翁骇曰:“鬼物来矣!”乃奔,众亦奔。移时复聚,翁命多设弓弩以俟之。翼日[8],果复来。数矢齐发,物惧而遁。二三日竟不复来。麦既登仓,禾杂遝[9],翁命收积为垛,而亲登践实之,高至数尺。忽遥望骇曰:“鬼物至矣!”众急觅弓矢,物已奔翁[10]。翁仆,龁其额而去。共登视,则去额骨如掌,昏不知人。负至家中,遂卒。后不复见。不知其何怪也。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长山:旧县名,故地在今山东邹平一带。
     [2]农功:农事,即农活。
     [3]荞 (qiáo桥):同“荞”,荞麦。
     [4]佃 (tián田)人:指农村佣工。
     [5]乘月辇运:就着月光推车搬运。辇,手推车。
     [6]暴客:盗贼。[7]鬡 (níng宁)须,髭须乱张,样子凶恶。
     [8]翼日:明日。翼,通“翌”。
     [9]禾 (jiè 皆)杂遝(tà 沓):指荞麦稭散乱在地。,庄稼稭秆。杂遝,也作“杂沓”,杂乱。
     [10]“奔翁”“翁仆”之“翁”,底本井作“公”,据铸雪斋抄本改。

    长山县有一个老翁,姓安,生性喜欢务农。有一年秋天,他种的荞麦熟了,割了堆到地边。因怕邻村偷庄稼的贼,安老翁就命令佃户趁着月光用车运到场上。等佃户装车推走后,他自己留下守护还没运走的庄稼,头下枕着长矛,露天躺在地上,稍稍闭着眼休息。

    猛然间他听到有人踏着荞麦根走来,吱吱咯咯地响。他心想可能有贼,猛一抬头,见一个大鬼,身高一丈多,红头发,乱胡须,已走到身前。安老头很害怕,来不及想别的办法,猛地跳起用长矛狠狠刺去。鬼大叫一声,如打雷一般,随即不见了。他怕鬼再回来,就扛起矛回村。走到半路,遇到佃户们,安老翁把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们,并告诫他们不要再去了。大伙还有点不大相信。

    到了第二天,把荞麦晒在场上,忽然听到空中有声。安老翁大惊,喊道:“鬼来了!”喊罢就跑,大伙也跟着跑。过了一会儿,没有事,又纷纷回来。安老翁命大伙多准备一些弓箭,等候鬼来。又过了一天,鬼果然又来了,大伙乱箭齐发,鬼被吓跑了。此后两三天没有再来。

    荞麦晒打完毕入了仓,场上仍有乱麦秸杆。老翁命佃户收积起来堆成垛,他在垛顶上用脚踩实。等垛高数尺时,他忽然在垛顶上望着远处高呼:“鬼来了。”大伙急着找弓箭时,鬼已到老翁身边,老翁倒在了垛上,鬼啃了他的前额一口就走了。大伙都到垛上去看时,老翁的前额已被那鬼啃去了手掌大的一块皮肉。老翁昏迷不醒人事,大伙抬他回家,很快就死了。以后那怪物没有再来,也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怪物。

     宅妖

     长山李公,大司寇之侄也[1]。宅多妖异。尝见厦有春凳[2],肉红色,甚修润。李以故无此物[3],近抚按之,随手而曲,殆如肉耎,骇而却走。旋回视,则四足移动,渐入壁中。又见壁间倚白梃[4],洁泽修长。近扶之,腻然而倒,委蛇入壁[5],移时始没。
     康熙十七年[6],王生俊升设帐其家[7]。日暮,灯火初张,生着履卧榻上。忽见小人,长三寸许,自外入,略一盘旋,即复去。少顷,荷二小凳来,设堂中,宛如小儿辈用粱心所制者[8]。又顷之,二小人舁一棺入,长四寸许,停置凳上。安厝未已[9],一女子率厮婢数人来[10],率细小如前状。女子衰衣[11],麻绠束腰际,布裹首;以袖掩口,嘤嘤而哭,声类巨蝇。生睥睨良久[12],毛森立,如霜被于体。因大呼,遽走,颠床下,摇战莫能起。馆中人闻声毕集,堂中人物杳然矣。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大司寇:指李化熙,字五弦,长山(今山东邹平县)人。明崇祯进士,官四川巡抚,总督三边,统理西征军务。入清,官至刑部尚书。《长山县志》、《山东省通志》、《清史稿》均有传。司寇,西周所置官,春秋、战国相沿,掌管刑狱、纠察等事。后世以大司寇为刑部尚书的别称。
     [2]春凳,一种长条形的木凳。
     [3]故:原来。[4]白梃:白木棍棒。
     [5]委蛇 (wēi í威移):通y   “逶迤”,曲折而进。
     [6]康熙十七年:即公元一六七八年。
     [7]设帐,指设馆授徒,做教书先生。《后汉书·马融传》载,马融“常坐高堂,施绛纱帐,前授生徒,后列女乐,弟子以次相传,鲜有入其室者。”
     [8]粱 (jiē皆)心:高粱秆心。
     [9]安厝 (Cuò错),安措,安置。厝,停柩待葬。
     [10]厮婢:奴婢。
     [11]衰 (cuī催)衣:丧服。详见前 《咬鬼》注。下句“麻埂”,是旧时居丧者束于腰际的麻绦。
     [12]睥睨(bìnì币腻):窥察。

    长山县李公,是李大司寇的侄子,他家里经常有妖异出观,一次,李公见厅上有条长板凳,呈肉红色,非常细润。他因为以前没有见过这东西,所以走近摸了摸。一摸,板凳随手弯曲起来,和肉一样软。李公吓了一跳,拔腿就走。边走边同头看,那东西四腿动了起来,渐渐地隐入墙壁中去了。又有一次,李公见墙壁上竖着一根白色细长的木杖,非常光滑干净。他走近用手一扶,木杖便软绵绵地倒下,像蛇一样弯曲地钻向墙内,一会儿也看不见了。

    康熙十七年,有一个书生王俊升在李公家教书。一日黄昏时候,刚点上灯,王先生穿着鞋躺在床上。忽然看见一个小人,长三寸多,从门外进来,稍微打了个转就又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小人拿了两只小凳来,放在屋正中,像小孩用高梁秸做的玩具小凳一样。又过了一会儿,两个小人抬了一口棺材进来,不过四寸多长,放在两只小凳上。安排还没就绪,又见一女子带领几个丫鬟佣人进来,都像先前小人一样的细小。女子身穿孝服,腰扎麻绳,头裹白布,用袖子捂着嘴,细声细气地啼哭,那声音就象大苍蝇叫一般。王先生偷看了很长时间,吓得毛骨悚然,浑身像霜打了一洋凉。他大叫一声,拔腿就跑,可是没能跑掉反而跌倒在床下,浑身颤抖,站不起来。当馆里的人们听到喊叫声急忙跑来看时,屋里的小人和小物全都不见了。

     王六郎

     许姓,家淄之北郭[1],业渔。每夜,携酒何上,饮且渔。饮则酹地[2],祝云[3]:“河中溺鬼得饮。”以为常。他人渔,迄无所获,而许独满筐。一夕,方独酌,有少年来,徘徊其侧。让之饮,慨与同酌。既而终夜不获一鱼,意颇失。少年起曰:“请于下流为君驱之[4]。”遂飘然去。少间,复返,曰:“鱼大至矣。”果闻唼呷有声[5]。举网而得数头,皆盈尺。喜极,申谢[6]。
欲归,赠以鱼,不受,曰:“屡叨佳酝[7],区区何足云报。如不弃,要当以为长耳[8]。”许曰:“方共一夕,何言屡也?如肯永顾,诚所甚愿;但愧无以为情。”询其姓字,曰:“姓王,无字[9],相见可呼王六郎。”遂别。明日,许货鱼,益沽酒[10]。晚至河干[11],少年已先在,遂与欢饮。饮数杯,辄为许驱鱼。
     如是半载。忽告许曰:“拜识清扬[12],情逾骨肉。然相别有日矣。”语甚凄楚。惊问之。欲言而止者再,乃曰:“情好如吾两人,言之或勿讶耶?今将别,无妨明告:我实鬼也。素嗜酒,沉醉溺死,数年于此矣。前君之获鱼,独胜于他人者,皆仆之暗驱,以报酹奠耳。明日业满[13],当有代者,将往投生。相聚只今夕,故不能无感。”许初闻甚骇;然亲狎既久,不复恐怖。因亦欷歔,酌而言曰:“六郎饮此,勿戚也。相见遽违,良足悲侧,然业满劫脱[14],正宜相贺,悲乃不伦[15]。”遂与畅饮。因问:“代者何人?”曰:“兄于河畔视之,亭午[16],有女子渡河而溺者,是也。”听村鸡既唱,洒涕而别。明日,敬伺河边,以觇其异。果有妇人抱婴儿来,及河而堕。儿抛岸上[17],扬手掷足而啼。妇沉浮者屡矣,忽淋淋攀岸以出,藉地少息,抱儿径去。当妇溺时,意良不忍,思欲奔救,转念是所以代六郎者,故止不救。及妇自出,疑其言不验。抵暮,渔旧处。少年复至,曰:“今又聚首,且不言别矣。”问其故。曰:“女子已相代矣;仆怜其抱中儿,代弟一人,遂残二命,故舍之。更代不知何期。或吾两人之缘未尽耶?”许感叹曰:“此仁人之心,可以通上帝矣。”由此相聚如初。数日,又来告别。许疑其复有代者。曰:“非也。前一念恻隐[18],果达帝天。今授为招远县邬镇土地[19],来日赴任。倘不忘故交,当一往探,勿惮修阻[20]。”许贺曰:“君正直为神,甚慰人心。但人神路隔,即不惮修阻,将复如何?”少年曰:“但往,勿虑。”再三叮咛而去。
     许归,即欲冶装东下。妻笑曰:“此去数百里,即有其地,恐土偶不可以共语[21]。”许不听,竟抵招远。问之居人,果有邬镇。寻至其处,息肩逆旅[22],问祠所在。主人惊曰:“得无客姓为许?”许曰:“然。何见知?”又曰:“得勿客邑为淄?”曰:“然。何见知?”主人不答,遽出。俄而丈夫抱子,媳女窥门,杂沓而来,环如墙堵。许益惊。众乃告曰:“数夜前,梦神言:淄川许友当即来,可助以资斧[23]。祗候已久[24]。”许亦异之,乃往祭于祠而祝曰:“别君后,寤寐不去心[25],远践曩约。又蒙梦示居人,感篆中怀[26]。愧无腆物[27],仅有卮酒[28];如不弃,当如河上之饮。”祝毕,焚钱纸。俄见风起座后,旋转移时,始散。夜梦少年来,衣冠楚楚,大异平时。谢曰:“远劳顾问[29],喜泪交并。但任微职,不便会面,咫尺河山[30],甚怆于怀。居人薄有所赠,聊酬夙好[31]。归如有期,尚当走送。”居数日,许欲归。众留殷勤,朝请暮邀,日更数主。许坚辞欲行。众乃折柬抱襆[32],争来致赆[33],不终朝[34],馈遗盈橐。苍头稚子毕集[35],祖
送出村[36]。歘有羊角风起[37],随行十余里。许再拜曰:“六郎珍重!勿劳远涉。君心仁爱,自能造福一方,无庸故人嘱也。”风盘旋久之,乃去。村人亦嗟讶而返。许归,家稍裕,遂不复渔。后见招远人问之,其灵应如响云[38]。或言:即章丘石坑庄。未知孰是。异史氏曰:“置身青云[39],无忘贫贱,此其所以神也。今日车中贵介[40],宁复识戴笠人哉[41]?余乡有林下者[42],家綦贫[43]。有童稚交[44],任肥秩[45]。计投之必相周顾。竭力办装,奔涉千里,殊失所望;泻囊货骑[46],始得归。其族弟甚谐,作月令嘲之云: ‘是月也,哥哥至,貂帽解,伞盖不张,马化为驴,靴始收声[47]。’念此可为一笑。”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淄之北郭:指淄川县城北郊。淄,淄川县,今属山东省淄博市。郭,
外城,这里指城郊。下文“河”,当指流经淄川的孝妇河。
     [2]酹 (lèi泪)地:浇酒于地以祭鬼神。下文所说“酹奠”,义同。
     [3]祝:祷告。
     [4]下流:河的下游。
     [5]唼呷(zàxiā匝虾):鱼吞吸食物的声音。
     [6]申谢:道谢。申,陈述,表示。
     [7]叨(tāo涛):表示承受的谦词。
     [8]要当以为长:意思是将经常为他驱鱼。要当,将要。长,通“常”。
     [9]字:表字。古时男子幼时起名,二十岁左右行冠礼,据本名相应之义另起别名,称“字”。《礼记·檀弓上》:“幼名,冠字,……周道也。”
     [10]益沽酒:多买些酒。益,增加。沽,买。
     [11]河干:河岸。《诗·魏风·伐檀》:“置之河之干兮。”干,涯岸。
     [12]清扬:对人容颜的颂称,犹言丰采。《诗·鄘风·君子偕老》:“子之清扬,扬且之颜也。”朱熹注:“清,视清明也;扬,眉上广也;颜,额角丰满也。”
     [13]业满:佛家语,谓业报已满。业,业报,谓所行善恶,必将得到相应的报应。此指恶业,受苦、为善与之相抵,即是业满。[14]劫脱:劫难得以脱免。劫,梵语音译“劫波”的略语。佛教对“劫”解释不一;世人多借指命定的难以逃脱的灾难。
     [15]不伦:谓当喜而悲,不合情理。
     [16]亭午,正午,中午。
     [17]儿抛岸上: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无“上”字。
     [18]一念恻隐:一点同情之心。恻隐,同情,怜悯。《孟子·公孙丑上》:“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
     [19]招远县邬镇土地:招远县,今属山东省。邬镇,村镇名。土地,土地神,古称“社神”。《通俗编·神鬼》:“今凡社神,俱呼土地。”旧俗村民祭祀土地神,祈求年丰岁熟。
     [20]勿惮 (dān担)修阻:不要怕路远难往。惮,怕。修阻,路远难行。
     [21]土偶:泥塑神像。
     [22]息肩逆旅,住在旅馆里。息肩,放下肩上担子,指止息。逆旅,迎止宾客之处,即旅店。逆,迎。
     [23]资斧:路费。《易·旅》:“旅于处,得其资斧。”

     [24]祗候:恭侯。
     [25]寤寐不去心:犹言日夜思念。寤,醒来时;寐,睡着时。《诗·周南·关雎》:“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26]感篆中怀:感激之情,铭记于心。篆,刻。中,心。
     [27]腆 (tiān填)物:丰厚的礼物。腆,丰厚。
     [28]卮酒:酒一卮。卮,酒器,容量四升。
     [29]顾问:亲临看望。
     [30]咫尺河山:近在咫尺,如隔河山。
     [31]夙 (sù素)好,旧交;指昔日交好之情。
     [32]折柬抱襆:拿着礼帖,抱着礼品。柬,通“简”。折简,即折半之简,意为便笺,以之书写礼帖。后指裁纸写信。此指裁纸。襆,包袱,此指札品包裹。
     [33]致赆(jìn尽):送行赠礼。《孟子·公孙丑下》:“行者必以赆。”赆,以财物赠行者。
     [34]不终朝 (zhāo招):不出一个早晨。朝,早晨。
     [35]苍头:这里指老者。
     [36]祖送:饯行送别。祖,祭名,出行以前祭祀路神。《诗·大雅·韩奕》:“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引申为敬酒饯行。
     [37]羊角风:旋风。《庄子·逍遥游》:“搏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迷信以为鬼神驾旋风而行,此指六郎在隐形送行。
     [38]灵应如响:意思是十分灵验,有求必应。响,应声、回响。
     [39]置身青云:此处指王六郎高升为土地之神。《史记·范雎蔡泽列传》:“须贾顿首言死罪,曰:‘贾不意君能自致于青云之上。’”青云,指高空,喻指高官显位。
     [40]贵介:地位高贵的大人物。《左传·襄公二十六年》:“王子围寡君之贵介弟也。”介,大。
     [41]戴笠人:指贫贱时结交的故人。戴笠,指处于贫贱的地位。周处《风土记》:“越俗性率朴,初与人交,有礼,封土坛,祭以犬鸡,祝曰:卿虽乘车我戴笠,后日和逢下车揖:我步行,君乘车,他日相逢君当下。
     [42]林下者:指乡居不仕之人。
     [43]綦 (qī其)贫:十分贫穷。綦,甚。
     [44]童稚交:幼年时结交的朋友。
     [45]肥秩:肥缺。秩,旧指官吏的俸禄,也指官位品级。
     [46]泻囊货骑 (jì寄):花空钱袋,卖掉坐骑。囊,指钱袋。
     [47]“作月令”七句:月令,《礼记》篇名,记述每年农历十二个月的时令、行政及相关事物。这里模拟“月令”的文式,写这位林下者的可笑遭遇,是诙谐讽世的游戏笔墨。“貂帽解,伞盖不张”,指羞惭丧气,不再摆排场。“马化为驴”,指盘川不足,只好卖掉马,换头驴骑回来。”靴始收声”,从此收心,不再着靴外出干求了。

    有个姓许的,家住淄川县城北,以打鱼为生。他每天傍晚总要带酒到河边去,边喝酒边打鱼。而喝酒前,又总是先斟上一盅祭奠一下,并祷告说:“河中的溺鬼,请来喝酒吧!”这样便习以为常。其他人往往打鱼很少,而他每天都打满筐的鱼。

    一天傍晚,许某刚刚独自饮酒,见一少年走来,在他身边转来转去。许某让他同饮,少年也不推辞,二人便对饮起来。这一夜竟连一条鱼也未能打到,许某很有些丧气。少年起立躬身说:“我到下游为你赶鱼。”说罢,朝下游飘然走去。一会儿,少年回来说:“大群鱼来了!”果然听到有许多鱼吞吃饵食的声音。许某便撒网,一网捕了十数尾尺把长的大鱼。他非常高兴,对少年深表感谢。少年欲走,许送鱼给他,少年不要,并说:“屡次喝你的好酒,这点小事怎能提到感谢呢?如您不嫌麻烦,我将常来找您。”许某说:“才相见一晚,怎说多次?你如愿来相助,我是求之不得,可我怎样报答你的情意呢?”于是便问少年姓名。少年说:“我姓王,没有名字,你见面就叫我王六郎吧。”说罢,便告辞而去。

    次日,许某将鱼卖掉,顺便多买了些酒。当晚,许某来到河边时,六郎早已先在等候,二人便开怀畅饮。饮几杯后,六郎便为许某赶鱼。就这样半年过去了。一天,六郎忽然对许说:“你我相识,情同手足,可是,咱们马上就要分别了。”说得很是悲伤。许某甚为诧异,问六郎为何这样,六郎考虑再三,才说:“你我既然亲如兄弟,我说了你也不必惊讶。如今将要分别,无妨如实告知:我实际是一鬼,只因生前饮酒过量,醉后溺水而死,已经好几年了。以前你之所以捕到比别人更多的鱼,都是我暗中帮你驱赶,以此来酬谢奠酒之情。明日我的期限已满,将有人来代替我,我将要投生于人间,你我相聚只有今晚了,所以我不能平静。”许某听了起初了分害怕,然而,因为长期相处,不再恐怖,反而难过起来。于是,他满满斟了一杯酒捧在手中说:“六郎,我敬你这杯酒!望你饮了不要难过。你我从此不能相见,虽很伤心,但你由此解脱灾难,我应该祝贺你。不要悲伤,应该高兴才是!”于是,二人继续畅饮。许问六郎:“何人来相替?”六郎说:“兄长明天可在河边阴处等候,正当午时,有一女子渡河,溺水而死,即是替我之人。”二人听到村鸡鸣叫,方洒泪而别。

    次日,许在河边暗暗观看,会发生什么事情。中午时,果有一怀抱婴儿的妇女,到河边便坠入水中。婴儿被抛在岸上,举手蹬脚地啼哭。妇女几次浮上沉下,后竟又水淋淋地爬上河岸,坐在地上稍稍休息后,抱起婴儿走了。

    当许某看到妇女掉入水中时,很不忍心,想去相救,但一想这是六郎的替身,才打消救人的念头。当又看到妇人未溺死,心中怀疑六郎所言有些荒唐。

    当晚,许某仍到原地去打鱼,而六郎早已在那里,说:“现在又相聚了,可暂先不说分别的事。”许某问六郎白天的事,六郎说:“本来那女子是替我的,但我怜她怀中婴儿,不忍心为了自己一人而伤两个人的性命。因此,我决定舍弃这个机会,但又不知何时再有替死的人。也许是你我缘分未尽啊。”许某慨叹地说:“你这种仁慈之心,总可感动上帝的。”从此,二人一如既往,饮酒捕鱼。

    过了几天,六郎又来向许某告别,许以为又有替六郎之人。六郎说:“不是的,我前次之好心果然感动了上帝,因而招我为招远县邬镇的土地。明日要去赴任,如你不忘咱俩的交情,不要嫌路远,去招远看我。”许某祝贺说:“贤弟行为正直而做了神,我感到十分欣慰。但人和神之间相隔遥远,即使我不怕路远,又怎样才能见到你呢?”六郎说:“只管前往,不要顾虑。”再三嘱咐而去。

    许某回到家,便要骨办行装东下招远。他妻子笑着说:“这一去几百里路,即使有这个地方,恐怕和一个泥偶象也无法交谈。”许某不听,竟然去了招远。问当地居民,果然有个邬镇。他找到了邬镇,便住进一个客店,向主人打听土地祠在什么地方。主人惊异地说:“客人莫非姓许?”许某说:“是的,但是您怎么知道?”店主人又问:“客人莫非是淄川人?”许某说:“是的,然则您又是怎么知道的?”店主人并不回答,很快地走出去。过了一会,只见丈夫抱着小儿,大姑娘小媳妇在门外偷看,村里人纷纷到来,围看许某,如四面围墙一般。许某更为惊异。大家告诉他说:“前几夜,梦见神人来告知:有一个淄川姓许的人将来此地,可以给些资助。因而在此等候多时。”许某甚为奇怪,便到土地祠祭祀六郎,祷告说:“自从与你分别后,睡梦中都铭记在心,为此远道而来赴昔日之约。又蒙你托梦告知村里人,心中十分感谢。很惭愧我没有厚礼可赠,只有一杯薄酒,如不嫌弃,当如过去在河边那样对饮一番。”祷告毕,又烧了些纸钱。顷刻见到一阵旋风起于神座之后,旋转许久才散去。

    当夜,许某梦到六郎来到,衣冠楚楚的,与过去大不相同。六郎致谢道:“有劳你远道而来看望我,使我又欢喜又悲伤。但我现在有职务在身,不便与你相会,近在咫尺,却如远隔山河,心中十分凄怆。村中人有微薄的礼物相赠,就算代我酬谢一下旧日的好友。当你回去的时候,我必来相送。”

    许某住了几天,打算回家,大家殷勤挽留,每天早晚都轮流作东道主为许某饯行。许坚决告辞,村中人争着送来许多礼物,为他充实行装。不到一天,送的礼物装满行囊,男女老少都聚集来进许出村。忽然刮起一阵旋风,跟随许某十余里路。许对着旋风再拜说:“六郎珍重,不要远送了。你心怀仁爱,自然能为一方百姓造福,无需老朋友嘱咐了。”旋风又盘旋许久,才离去。村中的人也都嗟叹着返回了。

    许某回到家里,家境稍稍宽裕些,便不再打鱼了。后来见到招远的人,向他们打听土地的情况,据说灵验得像传说的那样,远近闻名。

     偷桃

     童时赴郡试[1],值春节[2]。旧例,先一日,各行商贾,彩楼鼓吹赴藩司,名曰“演春”[3]。余从友人戏瞩[4]。是日游人如堵。堂上四官,皆赤衣[5],东西相向坐。时方稚,亦不解其何官。但闻人语哜嘈[6],鼓吹聒耳。忽有一人,率披发童,荷担而上[7],似有所白;万声汹动,亦不闻为何语。但视堂上作笑声。即有青衣人大声命作剧。其人应命方兴[8],问:“作何剧?”堂上相顾数语。吏下宣问所长。答言:“能颠倒生物[9]。”吏以白宫。少顷复下,命取桃子。
     术人声诺,解衣覆笥上,故作怨状,曰:“官长殊不了了!坚冰未解,安所得桃?不取,又恐为南面者所怒[10]。奈何!”其子曰:“父已诺之,又焉辞?”术人惆怅良久,乃云:“我筹之烂熟。春初雪积,人间何处可觅?惟王母园中[11],四时常不凋卸[12],或有之。必窃之天上,乃可。”子曰:“嘻!天可阶而升乎[13]?”曰:“有术在。”乃启笥,出绳一团,约放十丈,理其端,望空中掷去;绳即悬立空际,若有物以挂之。未几,愈掷愈高,渺入云中;手中绳亦尽。乃呼子曰:“儿来!余老惫,体重拙,不能行,得汝一往。”遂以绳授子,曰:“持此可登。”子受绳,有难色,怨曰:“阿翁亦大愦愦[14]!如此一线之绳,欲我附之,以登万仞之高天。倘中道断绝,骸骨何存矣!”父又强呜拍之[15],曰:“我已失口,悔无及。烦儿一行。儿勿苦,倘窃得来,必有百金赏,当为儿娶一美妇。”子乃持索,盘旋而上,手移足随,如蛛趁丝,渐入云霄,不可复见。久之,坠一桃,如碗大。术人喜,持献公堂。堂上传示良久,亦不知其真伪。忽而绳落地上,术人惊曰:“殆矣!上有人断吾绳,儿将焉托!”移时,一物堕。视之,其子首也。捧而泣曰:“是必偷桃,为监者所觉。吾儿休矣!”又移时,一足落;无何,肢体纷堕,无复存者。术人大悲,一一拾置笥中而合之,曰:“老夫止此儿,日从我南北游。今承严命[16],不意罹此奇惨!当负去瘗之。”乃升堂而跪,曰:“为桃故,杀吾子矣!如怜小人而助之葬,当结草以图报耳[17]。”坐官骇诧,各有赐金。术人受而缠诸腰,乃扣笥而呼曰:“八八儿,不出谢赏,将何待?”忽一蓬头僮首抵笥盖而出,望北稽首,则其子也。以其术奇,故至今犹记之。后闻白莲教能为此术[18],意此其苗裔耶[19]?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童时赴郡试:童年时赴府城应试。试,此指“童试”。明清时代应试生员(秀才)的考试,称“童生试”,简称“童试”。童试共分三个阶段:初为县试,录取后参加府试,最后参加院试,录取即为生员。郡,指济南,当时淄川属济南府。
     [2]春节:古时以立春为春节。
     [3]“旧例”五句:指山东旧时习俗,于立春前一日的迎春活动。如《商何县志》(道光本)载:“立春前一日,官府率士民具芒种春牛,迎春于东郊,里人行户扮渔樵耕读诸戏,结彩为楼,以五辛为春盘,饮酒簪花,啖春饼……”藩司,即布政使,明代为一省的行政长官,清代则为总督、巡抚的属官,专管一省的财赋和人事。这里指藩司衙门。
     [4]戏瞩:游玩观看。

     [5]四官皆赤衣:《明会要》二四引《会典》、《通考》:“凡公服:……一至四品,绯袍。”清初服色,沿袭明制。据此,四官应为总督、巡抚、布政使、按察使等省级官员。
     [6]人语哜 (jì剂)嘈 (cáo曹),人声喧闹。[7]荷担:指用担子挑着道具。
     [8]方兴:方始站起。上文“似有所白”,当指跪白。
     [9]颠倒生物:意思是能颠倒按季节时令所生长的植物。
     [10]南面者:这里指堂上长官。古以面南为尊,帝王或长官都坐北朝南。
     [11]王母园:即西王母的蟠桃园。王母,指西王母,俗称“王母娘娘”,古代神话中的女神。《艺文类聚》八六引《汉武故事》:“东郡献短人,呼东方朔。朔至,短人因指朔谓上曰: ‘西王母种桃,三千岁一为子,此儿不良也,已三过偷之矣。’后西王母下,出桃七枚,母因瞰二,以五枚与帝,帝留核着前。母曰:‘用此何?’上曰:‘此桃美,欲种之。’母笑曰:‘此
桃三千年一着子,非下土所植也。’”据此,后世小说遂衍化出西王母的蟠桃园。
     [12]凋卸:即凋谢。卸,通“谢”,落。
     [13]无可阶而升乎:天可以沿着阶梯爬上去吗。《论语·子张》:“夫子之不可及也,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阶,梯。
     [14]大愦愦 (kuìkuì愧愧):太糊涂。大,通“太”。
     [15]呜拍之:抚拍哄劝他。呜,哄儿声。《世说新语·惑溺》:“儿见充 (贾充)喜踊,充就乳母手中呜之。”
     [16]严命:这里指官长的指示、训令。严,本为对父亲的尊称,父命因称“严命”。旧时称地方官为父母官,所以借称。
     [17]结草以图报:意思是死了也要报答恩惠。《左传·宣公十五年》载,魏武子病时嘱其子魏颗,一定要让其爱妾改嫁;病危时又嘱以此妾殉葬。武子死后,魏颗遵照前嘱让她改嫁了。后来魏颗与秦力士杜回交战,见一老人结草绊倒杜回,使其得胜。夜间梦见那位老人来说,他是所嫁妾的父亲,以此来报答魏颗未让其女殉葬的恩惠。后遂以“结草”代指报恩。
     [18]白莲教:也称“白莲社”,是一个杂有佛道思想的民间秘密宗教组织。起源于佛教的白蓬宗。元、明、清三代常为农民起义所利用。元末红巾军刘福通、韩山童,明末山东巨野人徐鸿儒,均以白莲教聚结群众,发动起义。
     [19]苗裔:远末子孙。《离骚》:“帝高阳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这里指白莲教的后世徒众。

    我童年的时候,一次到济南府参加考试,正巧遇到过春节。接旧风俗,春节的前一天,城里的各行各业作生意的,要抬着彩楼,吹吹打打地到布政司衙门去祝贺春节,这叫做“演春”。我也跟着朋友到那里去看热闹。

    那天,游人很多,人们把四面围得像堵墙,水泄不通。大堂上坐着四位官员,身上都穿着红袍,东西面对坐着。那时我年纪还小,也不懂得堂上是什么官。只听得人声嘈杂,鼓乐喧天,震耳欲聋。忽然有一个人,领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童子,挑着一副担子,走上堂来,好像说了一些话,只是人声鼎沸,也听不见他说了些什么,只见大堂上的人在笑。接着,就有个穿黑色衣服的衙役传话说,让他们演戏。那人答应了,刚要表演,又问道:“耍什么戏法?”堂上的人相互商量了几句,就见有个衙役走下堂来,问他有什么拿手的好戏法。那人回答道:“我能颠倒生物的时令,生长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衙役回到堂上禀报后,又走下来,说叫他表演取桃子。

    耍戏法的点头答应了,脱下衣服盖在竹箱上,故意装出一副埋怨的样子说:“官长们委实不明白事理,眼下冰还没有化,叫我哪里去取桃子呢?不去取吧,怕惹得官长生气,这可叫我怎么办?”他的儿子说:“父亲已经答应了,又怎么好推辞呢?”耍戏法的人为难了一阵子,说道:“我认真想过了,眼下还是初春天气,冰雪还未融化,在人间哪里能找到挑子啊?只有王母娘娘那蟠桃园里,四季如春,兴许会有桃子。可是,必须到天上去偷,才能得到桃子。”儿子说:“嘻!天可以像有台阶似地走上去吗?”耍戏法的说:“我自有办法。”说完,就打开竹箱子,从里面取出一团绳子,大约有几十丈长。他理出一个绳头,向空中一抛,绳子竟然挂在半空,好像有什么东西牵着似的。眼看着绳子不断上升,愈升愈高,隐隐约约地升到云端,手中的绳子也用完了。这时,他把儿子叫到身边,说:“孩子你来,我老了,身体疲乏、笨拙,上不去,你替我走一趟吧。”接着就把绳子头交给儿子,说:“抓着这根绳子就可登上去。”

    儿子接过绳子,脸上显出很为难的样子,埋怨说:“爹爹真是老糊涂了,这样一条细细的绳子,就叫我顺着它爬上万丈高天。假若中途绳子断了,掉下来也是粉身碎骨。”父亲哄着而又严肃地说:“我已经出口答应人家,后悔也来不及了,还是麻烦儿子去走一趟。不要怕苦,万一能偷得来桃子,一定能得到百金的赏赐,那时我一定给你娶个漂亮的媳妇。”儿子无奈,用手拉住绳子,盘旋着向上攀去;脚随着手向上移动,活像蜘蛛走丝网那样,渐渐没入云端,看不见了。过了一会,从天上掉下一个桃子,像碗口那么大。耍戏法的很高兴,用双手捧着桃子,献到堂上。堂上的官员看了老半天,也说不清是真是假。这时,绳子忽然从天上落下来,耍戏法的惊惶失色地喊道:“糟了!天上有人把绳子砍断了,我儿子可怎么下来啊?”又过了一会儿,又掉下个东西来,一看,原来是他儿子的头。他捧着儿子的头哭着说:“这一定是偷桃时,被那看守人发现了,我的儿子算完了。”正哭得伤心时,从天上又掉下一只脚来;不一会,肢体、躯干都纷纷落下来。

    耍戏法的人很是伤心,一件一件地都捡起来装进箱子,然后加上盖说:“老汉只有这么个儿子,每天跟我走南闯北。今天遵照官长的严命,没有料到遭到这样的惨祸,只好把他背回去安葬。”于是,他走到堂上,跪下哀求说:“为了去偷桃子,我儿子被杀害了!大人们可怜小人,请赏给几个钱,也好收拾儿子尸骨。日后,我死了也当报答各位官长的恩情。”

    堂上的官员很惊骇,各自拿出许多银钱赏他。他接过钱缠到腰上,从堂上走下来,用手拍打着箱子,招呼说:“八八儿啊,不赶快出来谢谢各位大人的赏钱,还等到什么时候!”忽然,一个披头散发的小孩用头顶开箱盖,从箱子里走出来,朝堂上叩头。一看,原来就是他的儿子。

    因为这个戏法耍得太神奇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深刻。后来听人说,白莲教能表演这个法术。我想,这可能就是他们的后代吧?

     种梨

     有乡人货梨于市[1],颇甘芳,价腾贵。有道士破巾絮衣[2],丐于车前。乡人咄之,亦不去;乡人怒,加以叱骂。道士曰:“一车数百颗,老衲止丐其一[3],于居士亦无大损[4],何怒为?”观者劝置劣者一枚令去,乡人执不肯。肆中佣保者[5],见喋聒不堪[6],遂出钱市一枚,付道士。道士拜谢,谓众曰:“出家人不解吝惜。我有佳梨,请出供客。”或曰:“既有之,何
不自食?”曰:“我特需此核作种。”于是掬梨大啖[7]。且尽,把核于手,解肩上镵[8],次地深数寸,纳之而覆以土。向市人索汤沃灌。好事者于临路店索得沸瀋[9],道士接浸坎处。万目攒视[10],见有勾萌出[11],渐大;俄成树,枝叶扶苏[12];倏而花,倏而实,硕大芳馥,累累满树。道士乃即树头搞赐观者,顷刻向尽。已,乃以镵伐树,丁丁良久[13],方断:带叶荷肩头,从容徐步而去。
     初,道士作法时,乡人亦杂立众中,引领注目[14],竟忘其业。道士既去,始顾车中,则梨已空矣。方悟适所俵散[15],皆己物也。又细视车上一靶亡[16],是新凿断者。心大愤恨。急迹之[17],转过墙隅,则断靶弃垣下,始知所伐梨本,即是物也。道士不知所在。一市粲然[18]。
     异史氏曰:“乡人愦愦,憨状可掬,其见笑于市人,有以哉[19]。每见乡中称素封者[20],良朋乞米,则怫然[21],且计曰: ‘是数日之资也。’或劝济一危难,饭一茕独[22],则又忿然,又计曰:‘此十人、五人之食也。’甚而父子兄弟,较尽锱铢[23]。及至淫博迷心,则顷囊不吝;刀锯临颈,则赎命不遑。诸如此类,正不胜道;蠢尔乡人,又何足怪。”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货梨于市:在集市上卖梨。货,卖。
     [2]道士:道教的宗教职业者。巾,指道巾,道士帽,玄色,布缎制作。

     [3]老衲 (nà 纳):佛教戒律规定,僧尼衣服应用人们遗弃的破布碎片缝缀而成,称“百衲衣”,僧人因自称“老衲”。此处借作道士自称。[4]居士:梵语“迦罗越”的意译。见《维摩诘所说经·方便品》。隋慧运《维摩义记》云“居士有二:一、广积资产,居财之士,名为居士;二、在家修道,居家道士,名为居士。”这里是道士对卖梨者的敬称。[5]肆中佣保者:店铺雇用
的杂役人员。
     [6]喋聒(diéguō迭过):噜。
     [7]掬梨大啖 (dàn淡):两手捧着梨大嚼。啖,吃。
     [8]镵 (chán馋):掘土工具。
     [9]沸瀋:滚开的汁水。瀋,汁水。
     [10]万目攒 (cuán)视;众人一齐注目而视。攒,聚集。
     [11]勾萌:弯曲的幼芽。
     [12]扶苏:这里义同“扶疏”,枝叶茂盛的样子。
     [13]丁丁 (zhēng ēngzh争争):伐木声。
     [14]引领注目:伸着脖颈专注地观看。引领,伸长脖子。
     [15]俵 (biào鳔)散:分发。俵,分散。
     [16]一靶亡:一根车把没有了。靶,通“把”,车把。亡,失去。

     [17]急迹之:赶忙随后追寻他。迹,寻,寻其踪迹。

     [18]一市粲然:整个集市上的人都大笑不止。粲然,大笑露齿的样子。
 《春秋谷梁传·昭公四年》:“军人粲然皆笑。”注“粲然,盛笑貌。”[19]
有以哉:是有道理的。
     [20]素封:指无官爵俸禄而十分富有的人家。《史记·货殖列传》:“今有无秩禄之奉、爵邑之入,而乐与之比者,命曰素封。”[21]怫(fú 弗)然:恼恨、气忿的样子。[22]饭一茕(qióng穷)独:款待一个孤苦的人饭食。饭,管饭。茕独,孤独无靠的人。《诗·小雅·正月》:“哿矣富人,哀此茕独。”[23]较尽锱铢(zīzhū茲朱):极微细的钱财也要彻底计较。锱、铢,古代极小的重量单位,借指微少的财利。

    有个乡下人,在集市上卖梨。梨的味道非常香甜,但价钱很贵。有个道士,戴着破头巾,穿着破烂道袍,在车前伸手向乡下人乞讨。乡下人呵斥他,他也不走。乡下人生气了,大声地辱骂起来。道士说:“你这一车梨有好几百个,贫道只讨你一个,对你来说没多大损失,为什么还要发这么大的脾气呢?”观看的人劝乡下人拿一个不好的梨给老道士,打发他走算了,乡下人坚决不肯。路旁店铺里的一个伙计,见他们吵得不成样子,就拿出钱买了一个梨,给了道士。道士拜谢,然后对着众人说:“出家人不知道吝惜东西。我有好梨,请大家品尝。”有人问:“你既然有梨,为什么不吃自己的?”道士说:“我是需要这个梨核做种子。”于是捧着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

    道士吃完梨,把核放在手里,取下背在肩上的小铁铲,在地上挖了个几寸深的坑,然后放进梨核,盖上土,向旁边的人要点热水浇灌。有好事的人便到路边店铺中提来一壶滚开的水,道士接过开水浇进了坑里。大家都瞪着眼看着,见一棵嫩芽儿冒了出来,并渐渐长大,一会儿就长成了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转眼间开花、结果,又大又香的梨子挂满了枝头。道士从树上摘下梨子,分给围观的人吃,一会儿功夫就吃光了。然后,道士就用铁铲砍树,叮叮当当地砍了好长时间方才砍断。道士把满带枝叶的梨树扛在肩上,不慌不忙地走了。

    一开始,道士做戏法时,那个乡下人也杂在人群中,伸着脖子瞪着眼看,竟忘记了自己的营生。道士走了以后,他才回来去看顾他车上的梨,却已经一个也没有了。他这才恍然大悟,道士刚才分的梨子都是他的;再细细一看,一根车把没有了,碴口是新砍断的。乡下人心里非常气愤,急忙去追赶道士。转过一个墙角,见砍断的车把扔在墙角下,这才知道道士刚才砍的那棵梨树,就是他的车把,而道士却已经不知去向了。满集市上的人都笑得合不上嘴。 

     劳山道士

     邑有王生,行七[1],故家子[2]。少慕道[3],闻劳山多仙人[4],负笈往游。登一顶,有观宇[5],甚幽。一道士坐蒲团上[6],素发垂领[7],神光爽迈[8]。叩而与语,理甚玄妙[9]。请师之。道士曰:“恐娇惰不能作苦。”答言:“能之。”其门人甚众,薄暮毕集。王俱与稽首,遂留观中。凌晨,道士呼王去,授以斧,使随众采樵。王谨受教。过月余,手足重茧[10],
不堪其苦,阴有归志。
     一夕归,见二人与师共酌,日已暮,尚无灯烛。师乃剪纸如镜,粘壁间。俄顷,月明辉室,光鉴毫芒[11]。诸门人环听奔走。一客曰:“良宵胜乐[12],不可不同。”乃于案上取壶酒,分赉诸徒[13],且嘱尽醉。王自思:七八人,壶酒何能遍给?遂各觅盎盂[14],竞饮先酹[15],惟恐樽尽[16];而往复挹注[17],竟不少减。心奇之。俄一客曰:“蒙赐月明之照,乃尔寂饮[18]。
何不呼嫦娥来[19]?”乃以箸掷月中。见一美人,自光中出。初不盈尺,至地遂与人等。纤腰秀项,翩翩作“霓裳舞[20]”。已而歌曰:“仙仙乎,而还乎,而幽我于广寒乎[21]!”其声清越,烈如萧管[22]。歌毕,盘旋而起,跃登几上,惊顾之间,已复为箸。三人大笑。又一客曰:“今宵最乐,然不胜酒力矣。其饯我于月宫可乎?”三人移席,渐入月中。众视三人,坐月中饮,须眉毕见,如影之在镜中。移时,月渐暗;门人然烛来[23],则道士独坐而客杳矣。几上肴核尚故[24]。壁上月,纸圆如镜而已。道士问众:“饮足乎?”曰:“足矣。”“足宜早寝,勿误樵苏[25]。”众诺而退。王窃欣慕,归念遂息。
     又一月,苦不可忍,而道士并不传教一术。心不能待,辞曰:“弟子数百里受业仙师,纵不能得长生术,或小有传习,亦可慰求教之心;令阅两三月[26],不过早樵而暮归。弟子在家,未谙此苦[27]。”道士笑曰:“我固谓不能作苦,今果然。明早当遣汝行。”王曰:“弟子操作多日,师略授小技,此来为不负也。”道士问:“何术之求。”王曰:“每见师行处,墙壁所不能隔,但得此法足矣。”道士笑而允之。乃传以诀[28],令自咒毕[29],呼曰:“入之!”王面墙,不敢入。又曰:“试入之。”王果从容入,及墙而阻。道士曰:“俯首骤入,勿逡巡!”王果去墙数步,奔而入;及墙,虚若无物;回视,果在墙外矣。大喜,入谢。道士曰:“归宜洁持[30],否则不验。”遂助资斧,遣之归。
     抵家,自诩遇仙,坚壁所不能阻。妻不信。王效其作为,去墙数尺,奔而入,头触硬壁,蓦然而踣[31]。妻扶视之,额上坟起[32],如巨卵焉。妻揶揄之[33]。王惭忿,骂老道士之无良而已[34]。
     异史氏曰:“闻此事,未有不大笑者;而不知世之为王生者,正复不少。今有伧父[35],喜疢毒而畏药石[36],遂有舐痈吮痔者[37],进宣威逞暴之术,以迎其旨,诒之曰: ‘执此术也以往,可以横行而无碍。’初试未尝不小效,遂谓天下之大,举可以如是行矣,势不至触硬壁而颠蹶不止也。”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行七:排行第七。
     [2]故家子:世家大族之子。

     [3]少慕道:少时羡慕道术。道,这里指道教。道教渊源于古代巫术和秦汉时神仙方术。东汉张道陵倡导五斗米道,奉老子为教主,逐渐形成道教。后世道教多讲求神仙符箓、斋醮礼忏等迷信法术。
     [4]劳山:也称“崂山”或“牢山”,在今青岛市东北,南滨黄海,东临崂山湾,上有上清宫、白云洞等名胜古迹。
     [5]观 (guàn冠)宇:道教庙宇。
     [6]蒲团:宗教用物。蒲草编结的圆草垫。僧、道盘坐或跪拜时垫用。
     [7]素发垂领:白发披垂到脖颈。素,白色。
     [8]神观爽迈:神态爽朗超俗。观,容貌、仪态。迈,高超不俗。
     [9]玄妙:幽深微妙。《老子》:“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10]手足重 (chóng虫)茧:手脚部磨出了老茧。重茧,一层层磨擦而生成的硬皮。
     [11]光鉴毫芒:月光明彻,纤微之物都能照见。毫,兽类秋后生出御寒的细毛;芒,谷类外壳上的针状刺须,如麦芒。毫、芒,比喻极其微细。
     [12]良宵胜(shèng圣)乐:美好夜晚的盛美乐事。宵,晚。胜,盛,
     [13]分赉 (lài赖):分发赏赐。赉,赏赐。
     [14]盎盂:盛汤水的容器。盎,大腹而敛口;盂,宽口而敛底。
     [15]竞饮先釂 (jiào叫):争先干杯。釂,饮尽杯中酒。
     [16]樽:本作“尊”,也作“罇”,盛酒器,犹今之酒壶。
     [17]往复挹(yì意)注:指众人传来传去地倒酒。《诗·大雅·泂酌》:泂酌彼行潦,挹彼注茲。”挹注,从大盛器倒入小盛器,这里指从酒壶倒入酒杯。
     [18]乃尔寂饮:如此寂寞地喝酒。乃尔,如此。
     [19]嫦娥:本作“姮娥”。神话传说中的月神,据说本为后羿之妻。《淮南子·览冥训》:“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之奔月宫。”
     [20]《霓裳舞》:即《霓裳羽衣舞》,唐代天宝年间宫廷盛行的一种舞蹈。据《乐苑》,《霓裳羽衣曲》本为西凉节度使杨敬述所献西域《婆罗门曲》,经唐玄宗改制而成。而《唐逸史》则传说唐玄宗曾夜游月宫,见“仙女数百,皆素练裳衣,舞于广庭。问其曲,曰《霓裳羽衣曲》。”详见《乐府诗集·舞曲歌辞五·霓裳辞》题解。
     [21]“已而”四句:已而,然后。仙仙,同“僊僊”,起舞的样子。《诗·小雁·宾之初筵》:“屡舞僊僊。”还,归。幽,幽禁。广寒,月宫名。旧题汉郭宪《洞冥记》:“冬至后月养魄于广寒宫。”歌辞大意是:我翩翩地起舞啊,这是回到人间了吗,还是仍被幽禁在月宫呢!这位来自月宫的嫦娥,分辨不出剪贴壁上的月亮是人间的虚造还是天上的实有,故有此歌。
     [22]烈如箫管:象萧管般嘹亮清脆。萧管,管乐器的统称。[23]然:通“燃”。
     [24]肴核:菜肴果品。
     [25]樵苏:砍柴割草。
     [26]阅:经,历。
     [27]谙:熟习。
     [28]诀:指施行法术的口诀。
     [29]咒:念咒。即诵念施法的口诀。
     [30]洁持:洁以持之,即以纯洁的心地葆其道术。
     [31]蓦 (mò末)然而踣:猛地跌倒。踣,同“仆”,跌倒。

     [32]坟起:高起,指肿块隆起。
     [33]揶揄 (yèyu耶俞):讥笑嘲弄。
     [34]无良:不善,没存好心。
     [35]伧 (cāng仓)父:鄙贱匹夫。古时讥讽骂人的话。
     [36]喜疢(chèn衬)毒而畏药石:喜好伤身的疾患,而害怕治病的药石。比喻喜欢阿谀奉承而害怕直言忠告。疢毒,疾病,灾患。药石,治病的药物和砭石。《左传·襄公二十三年》:“臧孙曰:‘季孙之爱我,疾疢也;孟孙之恶我,药石也。美疢不如药石。夫石犹生我,疢之美,其毒滋多。”[37]舐(shì式)痈吮痔:一般作“吸痈舐痔”。吸痈脓,舔痔疮,喻指无耻的谄媚奉迎。《史记·佞幸列传》:“文帝尝病痈,邓通常为帝唶吮之。”又,《庄子·列御寇》:“秦工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

    县里有个姓王的书生,排行第七,是官宦之家的子弟,从小就羡慕道术。他听说崂山上仙人很多,就背上行李,前去寻仙访道。

    他登上一座山顶,看见一所道观,环境非常幽静。有一个道士坐在蒲团上,满头白发披肩,两眼奕奕有神。王生上前见过礼并与他交谈起来,觉得道士讲的道理非常玄妙,便请求道士收他为徒。道士说:“恐怕你娇气懒惰惯了,不能吃苦。”王生回答说:“我能吃苦。”

    道士的徒弟很多,傍晚的时候都集拢来了。王生一一向他们行过见面礼,就留在道观中。

    第二天凌晨,道士把王生叫去,交给他一把斧头,让他随众道徒一起去砍柴。王生恭恭敬敬地答应了。过了一个月,王生的手脚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他再也忍受不了这样的苦累,暗暗产生了回家的念头。

    有一天傍晚,他回到观里,看见两个客人与师傅共坐饮酒。天已经晚了,还没有点上蜡烛。师傅就剪了一张像镜子形状的纸,贴在墙了。一会儿,那纸变成一轮明月照亮室内,光芒四射。各位弟子都在周围奔走侍候。

    一个客人说:“良宵美景,其乐无穷,不能不共同享受。”于是,从桌上拿起酒壶,把酒分赏给众弟子,并且嘱咐可以尽情地畅饮。王生心里想,七八个人,一壶酒怎么能够喝?于是,各人寻杯觅碗,争先抢喝,惟恐壶里的酒干了。然而众人往来不断地倒,那壶里的酒竟一点儿也不少。王生心里非常纳闷。

    过了一会儿,一个客人说:“承蒙赐给我们月光来照明,但这样饮酒还是有些寂寞,为什么不叫嫦娥来呢?”于是就把筷子向月亮中扔去。只见一个美女,从月光中飘出,起初不到一尺,等落到地上,便和平常人一样了。她扭动纤细的腰身、秀美的颈项,翩翩地跳起“霓裳舞”。接着唱道:“神仙啊,你回到人间,而为什么把我幽禁在广寒宫!”那歌声清脆悠扬,美妙如同吹奏箫管。唱完歌后,盘旋着飘然而起,跳到了桌子上,大家惊奇地观望之间,已还原为筷子。师傅与两位客人开怀大笑。

    又一位客人说:“今晚最高兴了,然而我已经快喝醉了,二位陪伴我到月宫里喝杯饯行酒好吗?”于是三人移动席位,渐渐进入月宫中。众弟子仰望三个人,坐在月宫中饮酒,胡须眉毛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像人照在镜子里的影子一样。

    过了一会儿,月亮的光渐渐暗淡下来,弟子点上蜡烛来,只见道士独自坐在那里,而客人已不知去向。桌子上菜肴果核还残存在那里。那墙上的月亮,只不过是一张像镜子一样的圆的纸罢了。道士问众弟子:“喝够了吗?”大家回答说:“够了。”道士说:“喝够了就早去睡觉,不要耽误了明天打柴。”众弟子答应着退了出去。王生心里惊喜羡慕,回家的念头随即打消了。

    又过了一个月,王生实在忍受不了这种苦累,而道士还是连一个法术也不传授,他心里实在憋不住,就向道士辞行说:“弟子不远数百里来拜仙师学习,即使不能得到长生不老的法术,若能学习点小法术,也可安慰我求教的心情。如今过了两三个月,不过早上出去打柴,晚上回来睡觉。弟子在家中,从没吃过这种苦。”道士笑着说:“我本来就说你不能吃苦,现在果然如此。明天早晨就送你回去。”王生说:“弟子在这里劳作了多日,请师傅稍微教我一点儿小法术,我这次来也算没白跑一趟。”道士问:“你要求学点什么法术?”王生说:“平常我见师傅所到之外,墙壁也不能阻挡,只要能学到这个法术,我就知足了。”道士笑着答应了。于是就传授他秘诀,让他自己念完了,道士大声说:“进墙去!”王生面对着墙不敢进去。道士又说:“你试着往里走。”王生就从容地向前走,到了墙跟前,被墙挡住。道士说:“低头猛进,不要犹豫!”王生果然离开墙数步,奔跑着冲过去,过墙时,像空虚无物;回头一看,身子果然在墙外了。王生非常高兴,回去拜谢了师傅。道士说:“回去后要洁持自爱,否则法术就不灵验。”于是就给他些路费,打发他回去了。

    王生回到家里,自己夸耀遇到了仙道,坚固的墙壁也不能阻挡他。他的妻子不相信。王生便仿效起那天的一举一动,离墙数尺,奔跑着冲去,头撞到坚硬的墙上,猛然跌倒在地。妻子扶起他来一看,额头上鼓起大包,像个大鸡蛋一样。妻子讥笑他,王生又惭愧又气愤,骂老道士没安好心。 

     长清僧

     长清僧[1],道行高洁[2]。年七十余犹健。一日,颠仆不起,寺僧奔救,已圆寂矣[3]。僧不自知死,魂飘去,至河南界[4]。河南有故绅子[5],率十余骑,按鹰猎兔[6]。马逸[7],堕毙。魂适相值,翕然而合[8],遂渐苏。厮仆还问之[9]。张目曰:“胡至此!”众扶归。入门,则粉白黛绿者[10],纷集顾问。大骇曰:“我僧也,胡至此!”家人以为妄,共提耳悟之[11]。僧亦不自申解,但闭目不复有言。饷以脱粟则食[12],酒肉则拒。夜独宿,不受妻妾奉。
     数日后,忽思少步[13]。众皆喜。既出,少定,即有诸仆纷来,钱簿谷籍,杂请会计[14]。公子托以病倦,悉卸绝之[15]。惟问:“山东长清县,知之否?”共答:“知之。”曰:“我郁无聊赖[16],欲往游瞩,宜即治任[17]。”众谓新瘳[18],未应远涉。不听,翼日遂发。抵长清,视风物如昨。无烦问途,竟至兰若[19]。弟子数人见贵客至,伏谒甚恭[20]。乃问:“老
僧焉往?”答云:“吾师曩已物化[21]。”问墓所。群导以往,则三尺孤坟,荒草犹未合也。众僧不知何意。既而戒马欲归[22],嘱曰:“汝师戒行之僧[23],所遗手泽[24],宜恪守,勿俾损坏。”众唯唯。乃行。既归,灰心木坐,了不勾当家务[25]。
     居数月,出门自遁,直抵旧寺,谓弟子:“我即汝师。”众疑其谬,相视而笑。乃述返魂之由,又言生平所为,悉符。众乃信,居以故榻,事之如平日。后公子家屡以舆马来,哀请之,略不顾瞻。又年余,夫人遣纪纲至[26],多所馈遗[27]。金帛皆却之,惟受布袍一袭而已[28]。友人或至其乡,敬造之。见其人默然诚笃;年仅而立[29],而辄道其八十余年事。
     异史氏曰:“人死则魂散,其千里而不散者[39],性定故耳[31]。余于僧,不异之乎其再生,而异之乎其人纷华靡丽之乡[32],而能绝人以逃世也。若眼睛一闪,而兰麝熏心,有求死而不得者矣,况僧乎战!”
     据 《聊斋志异》手槁本
     【注释】
     [1]长清:县名。今属山东省济南市。
     [2]道行:指对佛教教义和戒法的修习实践。高洁:道高行洁。
     [3]圆寂:梵语的意译,音译为“般涅槃”,略称“涅槃”,意思是“圆满寂灭”。为佛教对僧尼死亡的美称。《释氏要览》卷下:“释氏死,谓涅槃、圆寂、归真、归寂、灭度、迁化、顺世,皆一义也,随便称之,盖异俗也。”[4]河南:清行省名。辖境约略与今河南省相当。
     [5]故绅子:已故豪绅之子。绅,束干腰间的大带。《礼记·玉藻》:“绅长制:士三尺,有司二尺有五寸。”古代有权势地位的人束绅,后世则称有官职或中科第而退居在乡的人为绅士或乡绅。
     [6]按鹰:驾鹰,即纵鹰行猎。
     [7]马逸:马受惊狂奔。逸,奔跑。
     [8]翕(xī夕)然而合:指僧魂猛地与堕尸合在一起。翕然,犹翕忽,迅疾的样子。
     [9]厮仆:奴仆。厮,旧的对服杂役人的贱称。
     [10]粉白黛绿:妇女的妆饰,代指姬妾之类的青年女子。粉白,面敷粉。
黛绿,眉画黛。
     [11]提耳悟之:恳切开导,促其醒悟。提耳,扯着耳朵,意思是谆谆晓喻。《诗·大雅·抑》:“匪面命之,言提其耳。”
     [12]饷以脱粟:用糙米做饭给他吃。饷,用食物款待。脱粟,糙米。[13]少步:稍微走动一下。[14]杂请会(kuài快)计:纷纷请其审理钱粮出纳等事。杂,纷杂。会计,总计其数,指主管财物出纳等事。
     [15]卸绝:推脱、拒绝。
     [16]郁无聊赖:烦闷无聊。无聊赖,感情无所依托。
     [17]治任:备办行装。治,办理。任,负载之物,即行装。
     [18]新瘳 (chōu抽):刚刚病愈。
     [19]兰若:佛寺。详《尸变》注。
     [20]伏谒:拜见。谒,通名进见尊长。
     [21]曩已物化:前些时候已经死去。曩,以往,从前。物化,化为异物,死的讳词。《庄子·刻意》:“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22]戒马:备马。戒,备。
     [23]戒行:佛家语,指在身、语、意三方面恪守戒律的操行。[24]手泽:手汗沾润之迹。《礼记·玉藻》:“父没而不能读父之书,手泽存焉尔。”
 《疏》:“父没之后不忍读父之书,谓其书有父平生所持手之润泽存在焉。”后通称先人遗物、遗墨为手泽。
     [25]“灰心”二句:心如死灰,坐以槁木,一点也不过问家务。灰心木坐,参见《画壁》注。勾当,办理。
     [26]纪纲:《左传·僖公二十四年》:“秦伯送卫于晋三千人,实纪纲之仆。”纪纲,本指统领仆隶的人,后来泛称仆人。
     [27]馈遗 (Wèi位):赠送。
     [28]一袭:一套。
     [29]而立:而立之年,指三十岁。《论语·为政》:“三十而立。”[30]千里而不散者:原无“不”字此据铸雪斋抄本。
     [31]性定:本性不移。
     [32]纷华靡丽之乡:华丽、奢侈的地方。《后汉书·安帝纪》:“嫁娶送终,纷华靡丽。”

    山东长清地方,有位道业高深、品行纯洁的老僧,八十多岁了还很康健。一天,他突然跌倒起不来了,寺是的僧人跑过去抢救,一看已经圆寂了;而他并不知道自己已死,灵魂飘然而去,到了河南地界。

    河南有个旧官宦世家的子弟,这天率领十几个骑马的侍从,架着猎鹰打兔子。忽然马受惊狂奔不止,公子从马上掉下来摔死了。这时老僧的灵魂恰好与公子的尸体相遇,倏忽而合,公子竟然渐渐苏醒过来。奴仆们围着他问讯,他睁开眼说:“怎么来到这里!”众人扶着他回了家。

    公子进门,搽粉描眉的姬妾们,纷纷聚集过来看望慰问。他大惊说:“我是僧人,怎么来到了这里!”家人以为太荒唐,都扯着他的耳朵恳切开导,促使他醒悟。他也不自我辩解,只是闭着眼不再说话。给他粗米饭才吃,凡是酒肉却拒绝。夜里他独自睡觉,不和妻妾在一起。几天后,他忽然想稍微走动一下。家人都很高兴。出了房门后,他刚刚站定,就有几个仆人来到,拿着钱粮帐册,纷纷请他审理收支情况。公子推托因为有病倦怠,全都拒绝办理,惟独问道:“山东的长清县,知道在哪里吗?”仆人们都回答说:“知道。”公子说:“我烦闷无聊,要去那里游览一下,快备办行装。”众人说他病才痊愈,不应出远门,但他不听,第二天就出门上路了。

    到了长清,他见当地的风光景物犹如昨天一样。不用烦劳问路,竟然到了佛寺。那老僧的好几个弟子见贵客来到,都非常恭敬地前来拜见。公子就问道:“原来的老僧到哪里去了?”他们回答说:“我们的师父前些时候已经去世了。”公子又问老僧的墓地。众僧引导着他前去,看了看那三尺孤坟,荒草还没长满。僧人们都不知这位公子是什么意思。不久公子备马要走,嘱咐说:“你们的师父是个恪守戒律的僧人,他遗留下的手迹,应当谨慎地守护好,不要使它受到损害。”众僧很恭敬地答应了,公子这才离去。回到家后,他木然呆坐,一点也不过问家务。

    过了几个月,公子出门自己走去,直到长清旧寺。他对弟子们说:“我就是你们的师父。”众僧怀疑他说得荒唐,相视而笑。老僧于是叙述了他还魂的经过,又说了自己生前的所作所为,全都符合事实。众僧这才信以为真,让他睡在原来的床上,仍像过去那样侍奉他。

    后来公子家里屡次派车马来,苦苦地请他回家,他丝毫都不理会。又过了一年多,公子的夫人派管家来到长清寺院,赠送了很多东西。凡是金银绸缎他一概不要,只收下一件布袍而已。公子的朋友中有人到了长清,去寺院拜访他。见他默然处之,心志坚定;虽年仅三十多岁,却总说他八十多年所经历的事情。

    异史氏说:"人死则魂散。他千里还不散,是心性坚定的原故。我对于僧人,不奇怪他的再生,而奇怪他能进入荣华富贵的地方,而还能拒绝人间而逃避出来,假若眼睛一看,而香艳入心,有心求死。也不会得到的,何况是一位僧人呢!"

     蛇人

     东郡某甲[1],以弄蛇为业。尝蓄驯蛇二,皆青色:其大者呼之大青,小日二青。二青额有赤点,尤灵驯,盘旋无不如意。蛇人爱之,异于他蛇。期年[2],大青死,思补其缺,未暇遑也。一夜,寄宿山寺。既明,启笥,二青亦渺。蛇人怅恨欲死。冥搜亟呼,迄无影兆[3]。然每值丰林茂草,辄纵之去,俾得自适,寻复返:以此故,冀其自至。坐伺之,日既高,亦已绝望,怏怏遂行。出门数武,闻丛薪错楚中[4],窸窣作响[5]。停趾愕顾,则二青来也。大喜,如获拱璧[6]。息肩路隅,蛇亦烦止。视其后,小蛇从焉。抚之曰:“我以汝为逝矣[7]。小侣而所荐耶[8]?”出饵饲之,兼饲小蛇。小蛇虽不去,然瑟缩不敢食[9]。二青含哺之,宛似主人之让客者。蛇人又饲之,乃食,食己,随二青俱入笥中。荷去教之,旋折辄中规矩,与二青无少异,因名之小青。衒技四方,获利无算。
     大抵蛇人之弄蛇也,止以二尺为率[10];大则过重,辄便更易。——缘二青驯,故未遽弃。又二三年,长三尺余,卧则笥为之满,遂决去之。一日,至淄邑东山间,饲以美饵,祝而纵之。既去,顷之复来,蜿蜒笥外。蛇人挥曰:“去之!世无百年不散之筵。从此隐身大谷,必且为神龙,笥中何可以久居也?”蛇乃去。蛇人目送之。已而复返,挥之不去,以首触笥。小青在中,亦震震而动。蛇人悟曰:“得毋欲别小青也?”乃发笥。小青径出,因与交首吐舌,似相告语。已而委蛇并去[11]。方意小青不返,俄而踽踽独来[12],竟入笥卧。由此随在物色[13],迄无佳者。而小青亦渐大,不可弄,后得一头,亦颇驯,然终不如小青良。而小青粗干儿臂矣。先是,二青在山中,樵人多见之。又数年,长数尺,围如碗;渐出逐人,因而行旅相戒,罔故出其途。一日,蛇人经其处,蛇暴出如风。蛇人大怖而奔。蛇逐益急,回顾已将及矣。而视其首,朱点俨然,始悟为二青。下担呼曰:“二青,二青!”蛇顿止。昂首久之,纵身绕蛇人,如昔弄状。觉其意殊不恶,但躯巨重,不胜其绕;仆地呼祷,乃释之。又以首触笥。蛇人悟其意,开笥出小青。二蛇相见,交缠如饴糖状,久之始开。蛇人乃祝小青:“我久欲与汝别,今有伴矣。”谓二青曰:“原君引之来,可还引之去。更嘱一言:深山不乏食饮,勿扰行人,以犯天谴[14]。”二蛇垂头,似相领受。遽起,大者前,小者后,过处林木为之中分。蛇人位立望之,不见乃去。自此行人如常,不知其何往也。
     异史氏曰:“蛇,蠢然一物耳,乃恋恋有故人之意[15]。且其从谏也如转圜[16]。独怪俨然而人也者,以十年把臂之交[17],数世蒙恩之主,辄思下井复投石焉[18];又不然,则药石相投[19],悍然不顾,且怒而仇焉者,亦羞此蛇也已。”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东郡:秦置郡名,洽所在濮阳(今河南濮阳县西南)。汉时领有今山东及河南两省部分地区。隋开皇九年(589)废。隋大业初(605),又改兖州(今山东兖州县)为东郡。清时东昌府、曹州府,即个山东聊城地区及菏泽地区,为秦汉东郡故地。
     [2]期 (jǐ几)年:一周年。

      [3]影兆:形影迹象。
      [4]丛薪错楚中:草木错杂之处。《诗·周南·汉广》:“翘翘错薪,言刈其楚。”薪,草。错,交错,杂乱。楚,牡荆,泛指灌木丛。
      [5]窸窣(xiǖ悉苏):形容声音细碎。这里指蛇行草丛中的声音。s
      [6]拱璧:大璧。《左传·襄公二十八年》:“与我其拱璧。”《疏》:“拱,谓合两手也。此璧两手拱抱之,故为大璧。”
      [7]逝:往。这里意思是逃走。
      [8]小侣而所荐耶:这个小伙伴是你引来的吗?而,你。荐,荐引。
      [9]瑟缩:蜷缩。《吕氏春秋·古乐》:“民气郁阏而滞著,筋骨瑟缩不达。”
      [10]止以二尺为率 (lǜ律):只以二尺长为标准。止,只。率,标准。
      [11]委蛇:也作“逶迤”。曲折行进的样子。
      [12]踽踽 (jǚ ǚj举举):独行的样子。 《诗·唐风·杕杜》:“独行踽踽。”朱熹注:“踽踽,无所亲之貌。”
      [13]随在物色:随时随地访求。
      [14]天谴:犹言天罚。
      [15]故人之意:老朋友的感情。《史记·范雎蔡泽列传》:“然公之所以得无死者,以绨袍恋恋,有故人之意,故释公。”故人,旧交,昔日的朋友。
      [16]从谏也如转圜(yuán圆):意思是听从规劝像转动圆物那样容易。《汉书·梅福传》:“昔高祖纳善若不及,从谏若转圜。”颜帅古注:“转圜,言其顺易也。”圜,通“圆”,圆的物体。
      [17]把臂之交:亲密的友谊。把臂,挽着手臂,只有极亲密的朋友间才如此。
      [18]下井复投石:即落井下石,喻乘人之危加以陷害的卑劣行为。韩愈《柳子厚墓志铭》:“一旦临小利害,仅如毛发比,反眼若不相识;落陷井,不一引手救,反挤之,又下石焉者,皆是也。”
      [19]药石相投:投以约物、砭石,以治疗疾病。喻苦口相劝,纠正人过失。详见《劳山道士》注。

    东郡有个人,以耍蛇为生。他曾经驯养着两条蛇,都是青色的,把大的叫大青,小的叫二青。二青的前额上长有红点,尤其聪明驯服,指挥它盘旋表演无不如意。因此,蛇人对它的宠爱,超过了其它的蛇。

    过了一年,大青死了,蛇人想再找一条来补上空缺,但一直没顾得上。一天晚上,他寄宿在山里的一所寺院。天明,打开竹箱一看,二青也不见了。蛇人懊恼得要死,明处暗处搜寻呼叫,始终连个影子也没见到。先前每到草木丰盛的地方,就把蛇放出去,让它们自由自在一番,不久自己就会回来。由于这个原因,蛇人还希望它自己能回来,便坐着等待。直到太阳升起很高,自己也绝望了,才怏怏不乐地离开。

    出门刚走了几步,蛇人忽然听见杂乱的草丛中,传米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停下脚步惊愕地一看,是二青回来了。蛇人非常高兴,像得了无价之宝似的。把担子放在路边,二青也停下来。再一看它的后边,还跟着一条小蛇。他抚摸着二青说道:“我还以为你跑了呢。那小家伙是你推荐来的吗?”说着就拿出饲料来喂它,同时也给小蛇一些。小蛇虽然不离开,但畏缩在那里不敢来吃。二青用嘴含着饲料喂它,好像主人招待客人似的。蛇人再喂它,它才吃了。吃完,小蛇跟随二青一块钻进了竹箱中。

    蛇人挑回去训练,小蛇盘旋弯曲都合要求,与二青没有多少差别。因此给它取名叫小青。蛇人带着它俩,四方表演献技,赚了不少钱。

    一般耍蛇人耍弄的蛇,不超过二尺,再大就太重了,就得更换一条。因为二青很驯良,所以蛇人没有马上把它换掉。又过了二三年,二青已长到三尺多长了,卧进竹箱里,竹箱被塞得满满的,于是蛇人决定把它放走。

    一天,蛇人来到淄川县东山里,拿出最好的食物喂二青,向它祝福一番后便把它放了。二青走了,一会儿却又回来了,围着竹箱蜿蜒地爬。蛇人挥手赶它说:“走吧!世上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从此以后,你隐身在深山大谷中,将来一定能修练成一条神龙。竹箱怎么可以长期居住呢?”二青才离去,蛇人目送它离开。但一会儿二青又回来,蛇人怎么赶它也不走,还用头碰竹箱,小青在竹箱里也不停地窜动。蛇人恍然大悟说:“你是不是想和小青告别呀?”说着就打开竹箱。小青从竹箱里径直窜出来,二青与它交头吐舌,好像互相嘱咐话语。接着两条蛇依偎着一起走了。蛇人正在想小青不会回来了,一会儿小青却又独自回来,爬进竹箱卧下。

    从此,蛇人随时都在寻找物色新蛇,但一直没有合适的。而小青也渐渐长大,不便于表演了。后来蛇人得到一条蛇,也很驯服,然而到底不如小青出色。这时小青已经长得比小孩的胳膊还要粗了。

    先前,二青在山中,打柴的人经常见到它。又过了几年,二青长得好几尺长,碗口那么粗,渐渐地出来追赶人。因此,行人旅客都互相告诫,不敢从它出没的那条路走。一天,蛇人经过那里,一条蛇猛然窜出,行如骤风。蛇人大为惊恐,拼命奔跑。蛇追得更急。他回头一看已经快追上了,突然看见蛇头上俨然有一个红点,这才明白这就是二青。他放下担子,高声叫道:“二青,二青!”那蛇顿时停住,昂起头来呆了很久,纵身上前把蛇人缠住,就像以前表演的样子。蛇人察觉到二青并没有害他的意思,只是身躯太重,自己经不起它缠绕。只好倒在地上高声祈祷,于是二青就放开了他。二青又用头去碰竹箱子。蛇人明白了它的意思,打开竹箱放出小青。两条蛇一相见,立即紧紧交缠得像饴糖一样粘在一起,很久才分开。蛇人祝福小青说:“我早就想和你分别,今天你有伴了。”又对二青说:“小青原本是你引来的,还可以领它走。我再叮嘱你一句话,深山里不缺你的吃喝,不要惊扰过路行人,免得遭受上天的惩罚。”二条蛇都垂下头,好像接受了他的劝告,马上窜起离去,二青在前,小青在后,所过之处,树木草丛都被从中分开,向两边倒去。蛇人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直到看不见了才离开。从此以后,行人经过那一带像先前一样平安无事,不知那两条蛇到哪里去了。

     斫蟒

     胡田村胡姓者[1],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2]。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3]!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胡田村:在今淄博市张店区。今作湖田。
     [2]奄 (yan淹)将气尽:气息微弱,将要断气。奄,气息奄奄。
     [3]“乃有”句:竟有这样好弟弟。乃,竟。弟弟,读作“悌弟”。悌,
敬事兄长。

    胡田村有家姓胡的,兄弟二人到山上砍柴,无意中走到深山峡谷中。突然遇到一条大蟒,长兄走在前边,被大蟒咬住。弟弟在后面见了,最初惊吓得想逃跑,见到哥哥被蟒咬住向下吞,就奋不顾身地抽出砍柴的斧头,向大蟒的头砍去。大蟒虽然受了伤,但仍然咬住不放。长兄的头虽说被吞进去,幸而肩膀吞不下去。弟弟在紧急中,没有别的办法可施,就用两只手攥住兄的两只脚,用力与蟒争夺,竟然把兄从蟒的口中拖了出来。大蟒也因受伤负痛走了。细细一看长兄,鼻子耳朵都已经化掉,气息奄奄,很是危险。他用肩扛起长兄往回走,一路上歇息了十几次,才背回家。请医生给医治,在家养了半年才好。到现在,满脸上全是瘢痕,长鼻子耳朵的地方,只有窟窿了。哎,在农人中,竟有这样的弟弟!有的说:“大蟒没有杀死他的长兄,那是被他弟弟的德行与义气所感化。”的确是这样!

     犬奸

     青州贾某[1],客于外,恒经岁不归。家畜一白大,妻引与交,犬习为常。一日,夫至,与妻共卧。犬突入,登榻,啮贾人竟死。后里舍稍闻之,共为不平,鸣于官[2]。官械妇[3],妇不肯伏,收之[4]。命缚犬来,始取妇出。犬忽见妇,直前碎衣作交状。妇始无词。使两役解部院[5],一解人而一解犬。有欲观其合者,共敛钱赂役,役乃牵聚今交。所止处,观者常数百人,役以此网利焉。后人犬俱寸碟以死。呜呼!天地之大,真无所不有矣。然人面而兽交者,独一妇也乎哉?
     异史氏为之判曰:“会于濮上,古所交讥;约于桑中,人且不齿[6]。乃某者,不堪雌守之苦[7],浪思苟合之欢。夜叉伏床,竟是家中牝兽;捷卿入窦[8],遂为被底情郎。云雨台前[9],乱摇续貂之尾[10];温柔乡里[11],频款曳象之腰[12]。锐锥处于皮囊,一纵股而脱颖[13];留情结于镞项[14],甫饮羽而生根[15]。忽思异类之交,真属匪夷之想[16]。龙吠奸而为奸[17],妒残凶杀,律难治以萧曹[18];人非兽而实兽,奸秽淫腥,肉不食于豺虎。呜呼!人奸杀,则拟女以剐[19];至于狗奸杀,阳世遂无其刑。人不良,则罚人作犬;至于犬不良,阴曹应穷于法。宜支解以追魂魄[20],请押赴以问阎罗[21]。”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青州,青州府:治所在今山东省益都县。贾 (gǔ古),商人。
     [2]鸣于官:到官府告发。
     [3]械:桎梏,脚镣手铐之类的刑具。此指加上这类刑具。
     [4]收:入狱。
     [5]部院:清代各省总督、巡抚多兼兵部侍郎和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衔,因此称督抚为部院。这里指巡抚衙门。
     [6]“会于”四句:大意是男女苟合,向为人们所鄙弃。濮上,桑间濮上的省语。桑间在濮水之上,为古时男女幽会之地。《汉书·地理志》:“卫地……有桑间濮上之阻,男女亦亟聚会,声色生焉。”约于桑中,与“会于濮上”,义同,都指男女幽会。《诗·鄘风·桑中》:“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讥,讥笑、讽刺。不齿,不屑与之同列,表示轻蔑。齿,列。
     [7]雌守:以妇节自守。
     [8]捷卿:指狗。捷,迅疾。卿,戏谑的昵称。唐谷神子《博异志·张遵言》载,南阳张遵言下第,“途次商山馆,中夜晦黑……见东墙下一物,凝白耀人,使仆视之,乃一白大,大如猫,须睫爪于皆如玉,毛彩清润,悦怿可爱。遵言爱怜之,目为捷飞,言骏奔之甚于飞也。”
     [9]云雨台:指男女幽会之处。《文选》宋玉《高唐赋序》:“昔日楚襄王与宋玉游于云梦之台。……玉曰: ‘昔日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夫人曰:巫山之女也,为高唐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忱席。王因幸之。去而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10]续貂之尾:指狗尾。《晋书·赵王伦传》:“奴卒厮役卒加爵位,每朝会,貂蝉满座,时人为之谚曰: ‘貂不足,狗尾续。’”
     [11]温柔乡:喻美色迷人之处。《飞燕外传》:“是夜迸合德,帝大悦,以辅属体,无所不靡,谓为温柔乡。”

     [12]款:动。
     [13]脱颖:即颖脱。锥尖全部露出。颖,锥芒。《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曰:‘夫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未立见。……,毛遂曰: ‘臣乃今日请处囊中耳。使遂蚤(早)得处囊中,乃颖脱而出,非特其末而已矣。’”本喻充分显露其才能,这里借为亵语。
     [14]镞项:箭头之后。项,头后。[15]甫饮(yìn印)羽:刚没进箭尾。甫,刚刚。饮,隐没。羽,箭尾的羽毛。这里为亵语。
     [16]真属匪夷之想:谓这的确属于违背常理的念头。匪,非。夷,通“彝”,常理。
     [17]尨(mang忙)吠奸而为奸:意思是狗本应看家护院,见奸夫而吠警,而今却自作奸夫。《诗·召南·野有死》写青年男女幽会,有云:“无使尨也吠。”
     [18]律难治以萧曹:意为难用朝廷法律治犬之罪。萧、曹,萧何、曹参,西汉初年的两个丞相。萧何曾参照秦律制定汉的律令制度,曹参继任后相沿不变。详见《汉书》本传。这里以“萧曹”之律指代国法。[19]拟女以剐(guǎ寡):判处女方以凌迟之刑。拟,判罪。剐,割肉离骨,古时分割人肉体的酷刑,即凌迟。
     [20]宜支解以追魂魄:应割解四肢,究治其魂魄。支,肢。支解,为古代分解四肢的酷刑。追,追究。
     [21]阎罗:梵语意译,也译作“阎魔王”、“焰摩罗王”、“阎王”等。原为古印度神话中管理阴世的王,后为佛教所沿用,称为管理地狱的魔王。中国民间迷信传说中的阎罗王、阎王爷即源于此。

    青州有一个商人,经商在外,经常一年都不回家一次。家里养着一只白狗,他的妻子就引着它与自己性交,狗便习以为常了。一天,丈夫回来,与妻子同睡一床。白狗突然进屋窜上床,竟把商人咬死了。

    后来,邻居们稍稍听到一点这事的经过,都抱不平,于是告了官。官府拷打这妇人,妇人就是不招供,便将她押进了监牢。接着官府又命衙役把狗牵来,狗来了又把妇人叫出来。狗见了妇人,径直跑到妇人身前撕碎衣服做出性交的姿势。这时,妇人才没有话可说了。

    官府差两个衙役押着妇人和狗上解部院,一个押解妇人,一个押着狗。一路上有愿看人、狗性交的,就敛钱贿赂差役,差役便叫狗与那妇人交配。所到处,看的人常有几百之多,差役因此也大发其财。后来,妇人和狗都判了刑,被一寸一寸地割死了。

    唉!天地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但是长着人样却与狗相交的,又岂止这妇人一个呢?

                                雹       

     王公筠苍[1],莅任楚中[2]。拟登龙虎山谒天师[3]。及湖[4],甫登舟,即有一人驾小艇来,使舟中人为通[5]。公见之,貌修伟。怀中出天师刺[6],曰:“闻驺从将临[7],先遣负
     弩[8]。”公讶其预知,益神之,诚意而往。天师治具相款[9]。其服役者,衣冠须鬣,多不类常人。前使者亦侍其侧。少间,向天师细语。天师谓公曰:“此先生同乡,不之识耶?”公问之。曰:“此即世所传雹神李左车也[10]。”公愕然改容。天师曰:“适言奉旨雨雹,故告辞耳。”公问,“何处?”曰:“章丘。”公以接壤关切,离席乞免。天师曰:“此上帝玉敕[11],雹有颔数,何能相徇?”公哀不已。天师垂思良久,乃顾而嘱曰:“其多降山谷,勿伤禾稼可也。”又嘱:“贵客在坐,文去勿武[12]。”神出,至庭中,忽足下生烟,氤氲匝地[13]。俄延逾刻,极力腾起,才高于庭树;又起,高于楼阁。霹雳一声,向北飞去,屋宇震动,筵器摆簸。公骇曰:“去乃作雷霆耶!”天师曰:“适戒之,所以迟迟;不然,平地一声,便逝去矣。”公别归,志其月日,遣人问章丘。是日果大雨雹,沟渠皆满,而田中仅数枚焉。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王公筠苍:指王孟震。孟震字筠苍:淄川(今属山东淄博市)人。万历进士。官至左通政。因触犯权奸魏忠贤被革职。见《淄川县志》卷五。

     [2]楚中:泛指春秋时楚国故地习用为湖北、湖南两省的通称。
     [3]龙虎山:道教名山之一。在江西贵溪县西南。由龙、虎二山组成故名。道教创始人张道陵的后人世居此山。张道陵(34—156),即张陵,东汉沛国丰(今江苏省丰县)人,顺帝汉安元年(142)在鹄鸣山(在今四川省大邑县境)创立道教,徒众尊其为“天师”。其后世承袭道法,移居尤虎山,世称
 “张天师”。山上建有上清宫,为历代天师的道场和祀神之处。其居处上清镇(在贵溪东),有“嗣汉天师府”,今尚残存。
     [4]湖:指江西鄱阳湖。
     [5]为通:为之通禀,即替他传达谒见的请求。
     [6]刺:名帖。古时在竹简上刺上名字作拜见的名帖,所以叫刺。
     [7]驺 (zōu邹)从 (zòng纵):古时达官贵人出行时护卫前后的骑卒。
     [8]负弩:负弩矢前驱;意思是充当先导。《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拜相如为中郎将,建节住使,……至蜀,蜀太守以下郊迎,县令负弩矢前驱。”弩,用机栝发箭的弓。
     [9]治具相款:备办酒席招待。具,馔具,指供设的肴馔。
     [10]李左车:汉初行唐(今河北省行唐县)人,初依赵王,封广武君,后归汉将韩信,信用其奇计攻取燕、齐等地。详见《史记·淮阴侯列传》。李左车死后为雹神的传说,不详始于何时。本书第十二卷《雹神》称其“司雹于东”,且在日照县(今属山东省)有“雹神李左车祠”。而据传说,博兴县城北十五里有李左车墓,“俗传李左车为雹神,每年三月初六日,距李墓较近各村众相率顶礼谒墓祈禳;距墓远者,亦于是日相约备牲醴祭于村西北三百步外,祭毕埋之,去来均不回顾,是年辄丰稔,雹不为灾。” (民国
二十五年《博兴县志》卷十七)
     [11]上帝玉敕(chì斥):道教称上帝为玉皇大帝,简称玉皇、玉帝。“玉敕”,犹“御敕”,帝王的诏命。玉,敬辞。敕,敕令。
     [12]文去勿武:温文离开,不要勇武。
     [13]氤氲 (yīn  yun因晕)匝(zā扎)地:烟雾绕地。氤氲,烟云弥漫的样子,一般形容云气蒸腾。匝,环绕。

    王筠苍公,到楚中上任做官。一到任,他就登龙虎山拜谒张天师。到了湖边,王公刚上船,就见一人驾一叶小舟而来。来人到了王公船前,就叫船上的人通报王公。王公出来接见,见此人相貌高大魁伟,很是不凡。那人见了王公,马上从怀中拿出张天师的帖子呈上,说:“天师知道大人带着护从来了,特派我来迎接带路。”王公惊讶天师早有知晓,心中越发崇敬,因此,更加虔诚地前去拜谒。

    到了天师处,天师摆下宴席招待。在一边侍奉的人,穿的衣服,长的相貌,都不像平常人一样。迎接王公的那位官员,也站在一边侍卫。一会儿,他走到天师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天师便对王公说:“此人是先生的老乡,不认得吗?”王公表示不认得,问是谁,天师说:“他就是世上传说的雹神李左车将军。”王公非常愕然,马上另眼相看。天师说:“他刚才说奉旨要去降雹子,特来告辞。”王公问:“到哪里去?”天师说:“章丘。”王公因为章丘是淄川的近邻,忙离席下拜请求不要去降冰雹。天师说:“这是上帝的玉旨,降多少雹子都是有数的,哪能徇私情?”王公哀求不止。天师低头想了半天,就对雹神嘱咐说:“你可多把雹子下到山谷里,不要伤害庄稼就是了。”又说:“这里贵客在座,走的时候注意斯文一点,不要惊动人。”

    雹神就走到院中,忽然脚下生烟,云雾绕地,过了一刻多钟后,他便极力飞腾,开始和树一样高;再一飞腾,就与楼阁一样高,最后霹雳一声,向北飞去。房屋震动,桌上的餐具也摇摇晃晃。王公害怕地说:“他这是去打雷吗?”天师对王公说:“这还是刚才我告诫了他,行动还算缓慢。不然的话,平地一声就去了。”

    王公拜别天师回到官署后,记录下这事的时间。后来派人去章丘查询,果然这一天下了雹子,下得沟满壕平,可庄稼地里只下了几粒。 

     狐嫁女

     历城殷天宫[1],少贫,有胆略。邑有故家之第,广数十亩,楼字连亘。常见怪异,以故废无居人;久之,蓬蒿渐满,白昼亦无敢入者。会公与诸生饮,或戏云:“有能寄此一宿者,共醵为筵[2]。”公跃起曰:“是亦何难!”携一席往。众送诸门,戏曰;“吾等暂候之,如有所见,当急号。”公笑云:“有鬼狐,当捉证耳。”遂入,见长莎蔽径[3],蒿艾如麻。时值上弦[4],幸月色昏黄,门户可辨。摩婆数进[5],始抵后楼。登月台[6],光洁可爱,遂止焉。西望月明,惟衔山一线耳[7]。坐良久,更无少异,窃笑传言之讹。席地枕石,卧看牛女[8]。
     一更向尽,恍惚欲寐,楼下有履声,籍籍而上[9]。假寐睨之,见一青衣人,挑莲灯[10],猝见公,惊而却退。语后人曰:“有生人在。”下问:“谁也?”答云:“不识。”俄一老翁上,就公谛视,曰:“此殷尚书,其睡已酣。但办吾事,相公倜傥[11],或不叱怪。”乃相率入楼,楼门尽辟。移时,往来者益众。楼上灯辉如昼。公稍稍转侧,作嚏咳。翁闻公醒,乃出,跪而言曰:“小人有箕帚女[12],今夜于归[13]。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公起,曳之曰:“不知今夕嘉礼[14],惭无以贺。”翁曰:“贵人光临,压除凶煞[15],幸矣。即烦陪坐,倍益光宠。”公喜,应之。入视楼中,陈设芳丽。遂有妇人出拜,年可四十余。翁曰:“此拙荆[16]。”公揖之。俄闻
笙乐聒耳,有奔而上者,曰:“至矣!”翁趋迎,公亦立俟。少选,笼纱一簇,导新郎入。年可十七八,丰采韶秀。翁命先与贵客为礼。少年目公。公若为傧[17],执半主礼。次翁婿交拜,已,乃即席。少间,粉黛云从[18],酒胾雾霈[19],玉碗金瓯,光映几案。酒数行,翁唤女奴请小姐来。女奴诺而入,良久不出。翁自起,搴帏促之。俄婢媪数辈拥新人出,坏璆然[20],麝兰散馥。翁命向上拜。起,即坐母侧。微目之,翠凤明珰[21],容华绝世。既而酌以金爵[22],大容数斗[23]。公思此物可以持验同人,阴内袖中[24]。伪醉隐几[25],颓然而寝。皆曰:“相公醉矣。”居无何,新郎告行,笙乐暴作,纷纷下楼而去。已而主人敛酒具,少一爵,冥搜不得。或窃议卧客:翁急戒勿语,惟恐公闻。移时,内外俱寂,公始起。暗无灯火,惟脂香酒气,充溢四堵[26]。视东方既白,乃从容出。探袖中,金爵犹在。及门,则诸生先俟,疑其夜出而早入者。公出爵示之。众骇问,公以状告。共思此物非寒士所有[27],乃信之。
     后公举进士[28],任于肥丘[29]。有世家朱姓宴公,命取巨觥[30],久之不至。有细奴掩口与主人语[31],主人有怒色。俄奉金爵劝客饮。谛视之,款式雕文[32],与狐物更无殊别。大疑,问所从制。答云:“爵凡八只,大人为京卿时[33],觅良工监制。此世传物,什袭已久[34]。缘明府辱临[35],适取诸箱簏,仅存其七,疑家人所窃取;而十年尘封如故,殊不可解。”公笑曰:“金杯羽化矣[36]。然世守之珍不可失。仆有一具,颇近似之,当以奉赠。”终筵归署,拣爵驰送之。主人审视,骇绝。亲诣谢公,诘所自来。公乃历陈颠末。始知千里之物,狐能摄致,而不敢终留也。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殷天官:指殷士儋。殷士儋,字正甫,学者称棠川先生,历城(今山东济南市)人。明嘉靖进士。曾任吏部尚书,官至武英殿大学士。著有《金
舆山房稿》。见《明史》本传及乾隆《历城县志·人物志》。天官是“天宫冢宰”的简称。《周礼》六官,称冢宰(丞相)为天官,为百官之长。唐武后光宅元年(684)曾一度改吏部为天官,后世便以天官作为吏部的通称。这里是对吏部尚书的敬称。
     [2]共醵 (jǜ据)为筵:大家凑钱请酒席。醵,合钱饮酒。
     [3]莎 (suō蓑):与下句“蒿艾”,均指野草。莎,莎草,又名香附、香附子,根可入药。
     [4]上弦:指农历每月初七、八的时候,月亮如弓形,上缺其半,叫做“上弦”。《释名·释夭》:“弦,半月之名也,其形一旁曲,一旁直,若张弓施弦也。”
     [5]摩娑(suō蓑)数进:摸索着进入数重庭院。摩娑,同“摸索”。进,房屋分成前后几个庭院的,每个庭院叫“一进”。
     [6]月台:指楼上赏月的台榭。
     [7]衔山一线:指月落西山,余辉如线。衔,含。
     [8]牛女:指牛郎星和织女星。
     [9]籍籍而上:脚步杂乱地上楼来。籍籍,纷乱的样子。
     [10]莲灯:又称“莲炬”。一种罩似莲花的风灯,常供嫁娶时使用。下文“笼纱”,指以薄纱作罩的灯笼,喜庆时罩以红纱。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嫁娶”:“新人下车……以数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11]相公:年少士人的尊称。倜傥 (tì tǎng替倘):豪放不羁。
     [12]箕 (jī基)帚(zhǒu肘)女:旧时谦指自己的女儿缺乏才貌,只能胜任家务粗活。箕帚,指家庭洒扫之事。
     [13]于归:出嫁。《诗·周南·桃夭》:“之子于归,宜其家室。”于往。
     [14]嘉礼:此指婚礼。《周礼·春官·大宗伯》:“以嘉礼亲万民。”
嘉礼为古代五礼之一,指饮食、婚冠、宾射、飨蒸、脤膰、贺庆等礼仪。后世专指婚礼。
     [15]压除凶煞:压制排除凶神恶煞。压,慑服。煞,凶神。
     [16]拙荆:对人自称其妻的谦词。《列女传》:“梁鸿妻孟光,常荆钗布裙。”原指以荆条作钗,装束俭朴,后人谦称其妻为荆妻、荆室、山荆、拙荆,均本此。
     [17]傧(bìn宾):也作“摈”,指代表主人接引宾客的人。见《周礼·秋官·司仪》郑玄注。古时主有傧,客有副;殷士儋是代表主方迎接新郎的,所以“执半主礼”。
     [18]粉黛云从:丫嬛使女,簇拥如云。粉黛,粉白黛绿,代指女子。白居易《长恨歌》:“回头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19]酒胾 (zì字)雾霈:美酒佳肴,热气蒸腾。胾,大块肉。
     [20]环璆(qiǘ求)然:佩玉了当。《史记·孔子世家》:“夫人自帷中再拜,环玉声璆然。”环,古时妇女所佩带的玉饰。璆然,玉器撞击的声音。
     [21]翠凤明珰:髻插翡翠凤钗,耳饰明珠耳坠。极言首饰的华丽名贵。珰,耳饰,珍珠做成的耳坠。
     [22]爵:古代礼器,也是酒器,底有三足。《礼记·礼器》:“宗庙之祭,贵者献以爵。”注:“凡觞,一升曰爵。”
     [23]斗:古代酒器。《诗·大雅·行苇》:“酌以大斗,以祈黄耈。”

     [24]内:通“纳”。
     [25]隐(yìn印)几:倚在几案上。隐,凭倚。
     [26]四堵:四壁,指全室。
     [27]寒士:贫寒的士人。土,封建时代特指读书人。
     [28]举进士:考中进士。隋唐科举设进士科,历代相沿,以进士作为入仕资格的首选。明清时代,科举经过三级考试:一曰院试,考中称生员二曰乡试,考中称举人;三曰会试(由礼部主持),考中称贡士。贡士再经复试(由皇帝派员主持)和殿试(在宫廷内由皇帝主持)。被录取者分为三甲:一甲赐进士及第,二甲赐进士出身,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统称为进士。《历城县志》记载,殷士儋为嘉靖二十六年(1547)进士。句原无“公”字,据铸雪斋抄本补。
     [29]肥丘:地名。未详。
     [30]巨觥(gōng工):大酒杯。《诗·小雅·桑扈》:“兕觥其觩,旨酒思柔。”此指金爵。
     [31]细奴:小僮。
     [32]款式雕文:样式及其上雕绘的图案。文,同“纹”,图案。
     [33]京卿:即京堂。明清时称各衙门长官为堂官。清代对都察院、通政司、詹事府和大理、太常、太仆、光禄、鸿胪等寺及国子监的堂官,概称京堂,官方文书中称“京卿”。
     [34]什袭:也作“十袭”。把物品重重叠叠包裹起来,引申为郑重珍藏的意思。什,言其多;袭,重叠。
     [35]明府:汉代对郡守的尊敬。唐以后用以称县令。这里以称殷士儋。
     [36]羽化:道教称成仙飞升为羽化。这里是戏指酒杯丢失。《旧唐书·柳公权传》:“公权……别贮酒器一笥,缄滕如故,其器皆亡,讯海鸥,乃曰:‘不测其亡。’公权哂曰:‘银杯羽化耳。’不复更言。”

    山东历城的殷尚书,年轻时家里很贫寒,但是他却很有胆量才略。县里有个世族大家的宅院,方圆几十亩地,楼房相连成片。因为经常出现怪异现象,所以被废弃,无人再住。时间长了,里面渐渐长满了蓬蒿,即使是大白天也没人敢进去了。

    正巧殷公和同窗学友们一起饮酒,其中有人开玩笑说:“有能在这个院子里睡上一宿的,咱们大家共同出钱请客。”殷公一跃而起,说道:“这有什么难的!”便带上一张席子去了。众人把他送到那家大门口,戏弄地说:“我们暂时在这里等着你,如果见到妖怪,就赶紧喊叫。”殷公笑着说:“若有鬼狐的话,我一定捉住它作个证明。”说完就进了门。

    走进院子,见长长的莎草掩没了路径,艾蒿如麻一样多。这时正是月初,幸好有昏黄的月光,门户还能辨认出来。殷公摸索着过了几重院落,这才到了后楼。登上月台,见上面光洁可爱,就停住了脚步。看了看西边的月亮,已落到山后,只剩下一线余辉。坐了很久,见没出现什么怪事,便暗笑传言的荒谬。就地枕着块石头,仰面躺着观赏起天上的牛郎织女星来。

    一更将尽的时候,殷公迷迷糊糊想睡。忽然听见楼下有脚步声,纷纷从下面上来。他便假装睡着,斜眼看去,见一个穿青衣的人,挑着一盏莲花灯上来。突然发现了殷公,她大吃一惊往后退却,对后边的人说道:“有生人在上边。”下面的人问:“是谁呀?”青衣人回答说:“不认识。”顷刻间一个老翁上来,对着殷公仔细看了看,说:“这是殷尚书,他已经睡熟了。只管办我们的事,殷相公不拘俗礼,或许不会责怪。”于是便领着人相继上了楼,把楼上的门都打开了。过了一会儿,进出往来的人更多了。楼上灯火辉煌,就像白天一样。殷公略微翻了翻身,打了个喷嚏。老翁听见他醒了,于是出来,跪下说道:“小人有个女儿,今夜出嫁。没想到触犯贵人,万望不要怪罪。”殷公起身,拉起老翁说:“不知今夜贵府有大喜事,很惭愧没有贺礼奉上。”老翁说:“贵人光临,压除凶神恶煞,就很有幸了。麻烦您陪坐一会儿,小人全家倍加光荣。”殷公很高兴,便答应了。

    殷公进楼一看,里面摆设得很华丽。这时就有个妇人出来拜见,年纪约有四十多岁。老翁说:“这是我的妻子。”殷公向她拱手还礼。顷刻间听到笙管鼓乐震耳齐鸣,有人跑上来说:“来了!”老翁急忙出门去迎接,殷公也站起来等候。不一会儿,有好多纱灯引导着新郎进来了。新郎大约有十七八岁,相貌俊雅。老翁让他先给殷公行了礼。新郎两眼看着殷公。殷公就像婚礼主持人一样,还了半主礼。紧接着翁婿互拜,拜完后,就入席。一会儿,年轻的丫鬟侍女们一个接着一个,送来热气蒸腾的佳肴美酒,玉碗金杯,映照得桌子发亮。酒过数巡,老翁叫侍女去请小姐来。侍女应声而去。过了很久没见出来。老翁起身,自己掀开帏幔去催促。

    过了片刻,几个丫鬟仆妇,簇拥着新娘子出来,环佩叮当作响,兰麝熏香四散。老翁叫女儿向上面行礼。起来后,她就坐到了母亲的旁边。殷公稍微看了一眼,只见她髻插翡翠凤钗,戴着明珠耳坠,容貌艳丽,绝世无双。

    尔后改用金爵斟酒,金爵很大,能盛数斗。殷公自思这东西可以拿给同学作证,就偷偷地放进衣袖中。他假装酒醉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席上的人都说:“殷相公醉了。”不多时,听新郎说要走。笙管鼓乐猛然间响了起来,人们纷纷离席下楼走了。随后主人收拾酒具,发现少了一只金爵,怎么找也找不到。有人暗中议论金爵可能在醉卧的殷公手里。老翁听说急忙告诫人们不要乱讲,惟恐殷公听见。过了一阵,内外都没了动静,殷公才起来。四周围暗无灯光,只有脂粉的芳香和浓郁的酒气,充满整个屋内。见东方已经发白,殷公便慢慢地下了楼。伸手摸了摸袖中,金爵仍然还在里面。

    殷公到了大门口,学友们先在那里等候了,都怀疑他是夜里出来早晨又进去的。殷公拿出金爵让大家看。众人惊讶地询问来历,殷公就把夜里的情形说了一遍。大家都认为这样贵重的东西不是贫寒的读书人所能有的,于是就相信了他的话。

    后来殷公考中了进士,被派到河北广平府肥丘县当县令。当地的官宦世家朱某宴请殷公,叫家人去拿大酒杯,过了很久没拿来。有个小僮捂着嘴小声和主人说了些什么话,主人脸上有了怒色。不一会儿捧来金爵劝殷公喝酒。殷公仔细看去,金爵的样式和上面雕刻的图象,与狐狸的金爵毫无区别,大为惊奇,便问是什么地方制造的。朱某回答说:“这样的金爵家里共有八只,是先父当京官时找精巧的匠工监制的。这是家传的贵重物品,层层包裹珍藏已经很久了。因为县尊大人光临,刚才从竹箱里取出来,竟然仅存七只,怀疑是家人偷了去,但包裹上十年来的尘土厚积着,依然是原样没动过,实在没法解释。”殷公笑着说:“你那只金爵成仙飞升了。然而世传的珍宝不可丢失,我也有一只,和您的金爵非常近似,一定奉赠给您。”

    散了席殷公回到官署,找出金爵差人速送朱家。朱某拿着反复查看后,大为惊异。他亲到官署感谢殷公,并问金爵的来历。殷公于是叙述了事情的始末。这才知道千里以外的物品,狐狸也能摄取到手,但是却不敢最终留在自己的手里。 

                                 娇    

     孔生雪笠,圣裔也[1]。为人蕴藉[2],工诗。有执友令天台[3],寄函招之。生往,令适卒。落拓不得归[4],寓菩陀寺,佣为寺僧抄录。寺西百余步,有单先生第。先生故公子,以大讼萧条[5],眷口寡,移而乡居,宅遂旷焉。一日,大雪崩腾,寂无行旅。偶过其门,一少年出,丰采甚都。见生,趋与为礼,略致慰问,即屈降临。生爱悦之,慨然从入。屋宇都不甚广,处处悉悬锦幕,壁上多古人书画。案头书一册,签云[6]:“琅嬛琐记[7]。”翻阅一过,皆目所未睹。生以居单第,意为第主,即亦不审官阀[8]。少年细诘行踪,意怜之,劝设帐授徒。生叹曰:“羁旅之人[9],谁作曹丘者[10]?”少年曰:“倘不以驽骀见斥[11],愿拜门墙[12]。”生喜,不敢当师,请为友。便问:“宅何久锢?”答曰:“此为单府,曩以公子乡居,是以久旷。仆皇甫氏,祖居陕。以家宅焚于野火,暂借安帆。”生始知非单。当晚,谈笑甚欢,即留共榻。昧爽[13],即有僮子炽炭火于室。少年先起入内,生尚拥被坐。僮入,白:“太公来[14]。”生惊起。一叟入,鬓发皤然[15],向生殷谢曰:“先生不弃顽儿,遂肯赐教。小子初学涂鸦[16],勿以友故,行辈视之也[17]。”已而进锦衣一袭[18],貂帽、袜、履各一事[19]。视生盥栉已[20],乃呼酒荐馔[21]。几、榻、裙、衣,不知何名,光彩射目。酒数行,叟兴辞[22],曳杖而去。餐讫,公子呈课业[23],类皆古文词,并无时艺[24]。问之,笑云:“仆不求进取也。”抵暮,更酌曰:“今夕尽欢,明日便不许矣。”呼僮曰:“视太公寝未;已寝,
     可暗唤香奴来。”僮去,先以绣囊将琵琶至。少顷,一婢入,红妆艳绝。公子命弹湘妃[25]。婢以牙拨勾动[26],激扬哀烈,节拍不类夙闻。又命以巨觞行酒,三更始罢。次日,早起共读。公子最惠[27],过目成咏,二三月后,命笔警绝。相约五日一饮,每饮必招香奴。一夕,酒酣气热,目注之。公子已会其意,曰:“此婢乃为老父所豢养。兄旷邈无家[28],我夙夜代筹久矣。行当为君谋一佳耦。”生曰:“如果惠好[29],必如香奴者。”公子笑曰:“君诚‘少所见而多所怪’者矣[30]。以此为佳,君愿亦易足也。”
     居半载,生欲翱翔郊郭[31],至门,则双扉外扃,问之。公子曰:“家君恐交游纷意念,故谢客耳。”生亦安之。时盛暑溽热,移斋园亭[32]。生胸间瘇起如桃,一夜如碗,痛楚呻吟。公子朝夕省视,眠食都废。又数日,创剧,益绝食饮。太公亦至,相对太息。公子曰:“儿前夜思先生清恙[33],娇娜妹子能疗之。遣人于外祖处呼令归,何久不至?”俄僮入曰:“娜姑至,姨与松姑同来。”父子疾趋入内。少间,引妹来视生。年约十三四,娇波流慧[34],细柳生姿[35]。生望见颜色,嚬呻顿忘,精神为之一爽。公子便言:
 “此兄良友,不啻胞也,妹子好医之。”女乃敛羞容,揄长袖[36],就榻诊视。把握之间,觉芳气胜兰。女笑曰:“宜有是疾,心脉动矣[37]。然症虽危,可治;但肤块已凝[38],非伐皮削肉不可。”乃脱臂上金钏安患处,徐徐接下之。创突起寸许,高出钏外,而根际余肿,尽束在内,不似前如碗阔矣。乃一手启罗衿[39],解佩刀,刃薄于纸,把钏握刃,轻轻附根而割。紫血流溢,沾染床席,而贪近娇姿,不惟不觉其苦,且恐速竣割事,偎傍不久。未几,割断腐肉,团团然如树上削下之瘿[40]。又呼水来,为洗割处。口吐红丸,如弹大,着肉上,按今旋转:才一周,觉热水蒸腾;再一周,习习作痒[41];三周已,遍体清凉,沁入骨髓。女收丸入咽,曰:“愈矣!”趋步
出。生跃起走谢,沉痼若失[42]。而悬想容辉,苦不自已。自是废卷痴坐[43],无复聊赖。公子已窥之,曰:“弟为兄物色,得一佳偶。”问:“何人?”曰:“亦弟眷属。”生凝思良久,但云:“勿须。”面壁吟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44]”公子会其指[45],曰:“家君仰慕鸿才,常欲附为婚姻。但止一少妹,齿太稚[46]。有姨女阿松,年十八矣,颇不粗陋。如不见信,松姊日涉园亭[47],伺前厢,可望见之。”生如其教,果见娇娜偕丽人来,画黛弯蛾[48],莲钩蹴凤[49],与娇娜相伯仲也[50]。生大悦,请公子作伐[51]。公子翼日自内出,贺曰:“谐矣。”乃除别院,为生成礼。是夕,鼓吹阗咽[52],尘落漫飞,以望中仙人,忽同衾幄[53],遂疑广寒宫殿,未必在云霄矣。合卺之后[54],甚惬心怀。一夕,公子谓生曰:“切磋之惠[55],无日可以忘之。近单公子解讼归,索宅甚急,意将弃此而西。势难复聚,因而离绪萦怀。”生愿从之而去。公子劝还乡闾,生难之。公子曰:“勿虑,可即送君行。”无何,太公引松娘至,以黄金百两赠生。公子以左右手与生夫妇相把握,嘱闭眸勿视。飘然履空,但觉耳际凤鸣,久之曰:“至矣。”启目,果见故里。始知公子非人。喜叩家门。母出非望,又睹美妇,方共忻慰。及回顾,则公子逝矣。松娘事姑孝;艳色贤名,声闻遐迩。
     后生举进士[56],授延安司李[57],携家之任。母以道远不行。松娘举一男,名小宦。生以迕直指[58],罢官,罣碍不得归[59]。偶猎郊野,逢一美少年,跨骊驹,频频瞻顾。细看,则皇甫公子也。揽辔停骖[60],悲喜交至。邀生去,至一村,树木浓昏,荫翳天日。入其家,则金沤浮钉[61],宛然世族。问妹子,则嫁;岳母,已亡,深相感悼。经宿别去,偕妻同返。娇娜亦至,抱生子掇提而弄曰[62]:“姊姊乱吾种矣。”生拜谢曩德。笑曰:“姊夫贵矣。创口已合,未忘痛耶?”妹夫吴郎,亦来拜谒。信宿乃去[63]。
     一日,公子有忧色,谓生曰:“天降凶殃,能相救否?”生不知何事,但锐自任[64]。公子趋出,招一家俱入,罗拜堂上。生大骇,亟问。公子曰:“余非人类,狐也。今有雷霆之劫。君肯以身赴难,一门可望生全;不然,请抱子而行,无相累。”生矢共生死。乃使仗剑于门,嘱曰:“雷霆轰击,勿动也!”生如所教。果见阴云昼瞑,昏黑如[65]。回视旧居,无复闬闳[65],惟见高冢岿然,巨穴无底。方错愕间,霹雳一声,摆簸山岳;急雨狂风,老树为拔。生目眩耳聋,屹不少动。忽于繁烟黑絮之中,见一鬼物,利喙长爪,自穴攫一人出,随烟直上。瞥睹衣履,念似娇娜。乃急跃离地,以剑击之,随手堕落。忽而崩雷暴裂,生仆,遂毙。少间,晴霁,娇娜已能自苏。见生死于旁,大哭曰:“孔郎为我而死,我何生矣!”松娘亦出,共舁生归。娇娜使松娘捧其首;兄以金簪拨其齿;自乃撮其颐,以舌度红丸入,又接吻而呵之。红丸随气入喉,格格作响。移时,醒然而苏。见眷口满前,恍如梦寤。于是一门团[67],惊定而喜。生以幽圹不可久居[68],议同旋里。满堂交赞,惟娇娜不乐。生请与吴郎俱,又虑翁媪不肯离幼子,终日议不果。忽吴家一小奴,汗流气促而至。惊致研诘[69],则吴郎家亦同日遭劫,一门俱没。娇娜顿足悲伤,涕不可止。共慰劝之。而同归之计遂决。生入城,勾当数日,遂连夜趣装[70]。既归,以闲园寓公子,恒反关之;生及松娘至,始发扃。生与公子兄妹,棋酒谈宴,若一家然。小宦长成,貌韶秀,有狐意。出游都市,共知为狐儿也。
     异史氏曰:“余于孔生,不羡其得艳妻,而羡其得腻友也[71]。观其容可以忘饥,听其声可以解颐[72]。得此良友,时一谈宴,则‘色授魂与’[73],
尤胜干 ‘颠倒衣裳’[74]矣。”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圣裔:孔子的后代。封建时代孔丘被尊为圣人,凡其后代子孙,都被尊称为“圣裔”。
     [2]蕴藉:宽厚有涵养。
     [3]执友:志趣相投的朋友。《礼·曲礼上》:“执友称其人也。”注:“执友,志同者。”今天台:任天台县县令。天台,今浙江省所属县,在天台山下。
     [4]落拓:犹“落魄”。穷困潦倒,飘泊无依。
     [5]以大讼萧条:因为一场干系重大的官司,家道破落下来。讼,诉讼。萧条,本为形容秋日万物凋零,这里借指家境衰落。
     [6]签:书籍封面的题签。
     [7]琅珰琐记:虚拟的书名。古有笔记小说《琅珰记》三卷,旧题元伊世珍作。书首载西晋张华游神仙洞府“琅珰福地”的传说,因用“琅珰”为书名。书中所记多为神怪故事,所引书名也前所未见。这里以“琅珰琐记”代指奇书秘籍。
     [8]官阀:官位和门第。《后汉书·郑玄传》:“汝南应劭自赞曰:‘故太山太守应中远,北面称弟子,何如?’玄笑曰: ‘仲尼之门,考以四科,回(颜回)、赐(子贡)之徒不称‘官阀。’”
     [9]羁旅:客居在外。
     [10]曹丘:指汉初的曹丘生。《史记·季布列传》载,曹丘生赞赏季布,大力为之宣扬,使季布因而享有盛名。后因以“曹丘”或“曹丘生”,代指推荐人。
     [11]驽骀 (tái台):能力低下的马,喻平庸无才。《楚辞·九辩》:“却骐骥而不乘兮,策驽骀而取路。”
     [12]拜门墙:拜为老师。门墙,《论语·子张》:子贡称颂孔子学识博大精深,曾说“譬之宫墙,赐(子贡名)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后因以门墙指师门。
     [13]昧爽:拂晓。
     [14]太公:古时对祖父辈老人的尊称。这里是仆人对老一辈主人的尊称。
     [15]鬓发皤 (pó婆)然:鬓发皆白。皤,白。
     [16]初学涂鸦,刚刚开始学习作文。涂鸦,喻书法幼稚或胡乱写作。唐卢仝《示添丁》:“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这里是太公的谦词。
     [17]行辈视之:当作同辈人来看待。
     [18]一袭:一身,一套。
     [19]一事一件。
     [20]盥栉 (guàn zhì贯至):洗脸、梳头。
     [21]荐馔:上菜。荐,进献,陈列。馔,食物,这里指菜肴。
     [22]兴辞:起身告辞。
     [23]课业:提请老师考核、批阅的习作。
     [24]时艺:明、清时,称科举应试的八股文为“时艺”或“时文”。时,当时,对“古”而言。艺,文。
     [25]湘妃:湘水女神。传说舜有二妃娥皇、女英。舜南巡死于苍梧,二
妃闻迅,投湘水而死,成为湘水之神,称湘妃。这里指根据这个故事谱写的乐曲。《琴操》有《湘妃怨》,又有《湘夫人》曲。见《乐府诗集·琴曲歌辞一·湘妃解题。
     [26]牙拨:象牙拨子。用来拨弹乐器丝弦。
     [27]惠:通“慧”。聪明。
     [28]旷邈无家:独居无妻。旷,男子壮而无妻。邈,闷。家,结婚成家,这里指妻室。《楚辞·离骚》:“浞又贪夫厥家。”注:“妇谓之家。”[29]惠好:见爱加恩。惠,恩惠。
     [30]少所见而多所怪:见闻太少,看到平常的事物便感到惊奇。《弘明集》载汉牟融《理惑论》:“谚云:‘少所见,多所怪。睹骆驼,言马肿背。’”[31]翱翔:遨游。《诗·齐风·载驱》:“鲁道有荡,齐子翱翔。”“鲁道荡,齐子游遨。”朱熹注:“游遨,犹翱翔。”
     [32]斋:书房。
     [33]清恙:称人疾病的敬词。恙,病。
     [34]娇波:娇美的眼波。
     [35]细柳:纤细的腰围。
     [36]揄 (yǖ于)长袖:手挥长袖。揄,挥。
     [37]心脉:指心脏的经脉。旧称心为思维的器官;心脉动,指思想波动。中医有心在地为火之说,故娇娜说宜有热毒肿疾。
     [38]肤块已凝:指热毒凝于皮下,成为肿块。[39]罗衿(jin今):丝罗衣襟。此指罗衣的下摆。
     [40]瘿 (yǐng影):树瘤。树因虫害或创伤,部分组织畸形发育而成的隆起物。
     [41]习习作痒:微微发痒。习习,和风轻吹。《诗·邶风·谷风》:“习习谷风。”朱熹注:“习习,和舒也。”
     [42]沉痼:积久难愈的病;重病。
     [43]废卷 (juàn倦):丢下书卷,指无心读书。卷,指书,唐以前的书文多裱成长卷,以轴舒卷,因称。
     [44]“曾经”二句:这是唐诗人元稹《离思五首》中悼念亡妻的诗句。诗人把亡妻比作沧海之水、巫山之云,他处的云、水都不能与之和比,借以表明再也找不到象亡妻那样值得钟爱的女子。孔生吟咏这两句诗,意在暗示:除却娇娜,他人都不中意。
     [45]会其指:领会了他的意思。指,通“旨”。
     [46]齿太稚:年纪太小。齿,年龄。
     [47]日涉园亭:每天到园亭里游玩。涉,到,游历。陶渊明《归去来辞》:“园日涉以成趣。”
     [48]画黛弯蛾:描画的双眉,像蚕蛾的一对触须那样弯曲细长。黛,古时妇女描眉用的青黑色颜料。蛾,蚕蛾,其触须细长弯曲,所以旧时常喻女子细眉为“蛾眉”。
     [49]莲钩蹴凤:纤瘦的小脚穿着风头鞋。莲,金莲,喻女子的小脚。《南齐书·东昏侯纪》:“凿金为莲花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蓬花也。’”莲钩,这里指女子所着的弓鞋。蹴,踏。凤,鞋头上的绣凤。[50]相伯仲:不相上下。伯仲,兄弟之间,长者为伯,幼者为仲。[51]作伐:作媒。《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52]鼓吹阗咽 (tián īnny因):鼓吹之声并作。吹,指唢呐、喇叭之类管乐器。阗,众声井作。咽,有节奏的鼓声。
     [53]衾幄:锦被与罗帐。
     [54]合卺(jǐn锦):举行婚礼。一瓠刻为两瓢,叫“卺”,新婚夫妇各执其一对饮,叫“合卺”,为古时结婚礼仪之一。《礼记·昏义》:“共牢而食,合卺而酳(yīn胤)。”酳,用酒漱口。
     [55]切磋:工匠切剖骨角,磋磨平滑,制成器物。这里喻研讨学问。“《诗·卫风·淇奥》:“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56]举进士:考中进士。详 《狐嫁女》注。
     [57]延安司李:延安府的推官。延安,府名。辖境在今陕西省北部,治所为延安。司李,也称“司理”,宋代各州掌狱讼的官员。明、洁时在各府置推宫,其职掌与宋代司李略同,因也别称“司理”或“司李”。[58]直指:直指使。汉代派侍御史为“直指”使,巡视地方,审理重大案件。见《汉书·百官公卿表上》。这里指明、清时巡按御史一类的官员。[59]罢(guà挂)碍:官吏因公事获咎而罢宫,留在任所听候处理,不能自由行动,所以叫“罣碍”。
     [60]揽辔停骖:收缰勒马。骖,泛指马。
     [61]金沤(ōu欧)浮钉:装饰在大门上的形似浮沤(水泡)的涂金圆钉,为古代贵族世家的门饰。宋程大昌《演繁露》卷六:“今门上排立而突起者,公输般所饰之蠡也。《义训》:‘门饰,金谓之铺,铺谓之,音欧,今俗谓之浮沤钉也。’”
     [62]掇提而弄:弯腰抱起逗弄。
     [63]信宿:再宿;住了两天。 《诗·周颂·有客》:“有客宿宿,有客信信。”朱熹注:“一宿曰宿,再宿曰信。”
     [64]但锐自任:却立即表示自己愿意承担。锐,迅疾。
     [65](yi衣):黑石。
     [66]闬闳 (hàn hóng旱宏):里巷门。这里指皇甫公子宅舍。[67]团
     (luán鸾):团聚。  ,也作“栾”,圆。
     [68]幽圹(kuàng况):墓穴。幽,地下。
     [69]惊致研诘:大吃一惊地仔细询问。研,穷究。诘,问。
     [70]趣 (cù促)装:急忙整理行装。趣,促。
     [71]腻友:美丽而亲昵的女友。《说文》:“腻,上肥也。”段玉裁注引《诗·卫风·硕人》“肤如凝脂”,说“凝脂”意即“上肥”。[72]解颐:开口笑的样子。
     [72]色授魂与:司马相如《上林赋》:“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史记索隐》引张揖说:“彼色来授我,我魂往与接也。”这里指男女精神上的爱恋。色,容貌。魂,精神,内心。
     [74]颠倒衣裳:《诗·齐风·东方未明》:“东方未明,颠倒衣裳。”朱熹认为是“刺其君兴居无节,号令不时”。这里隐指男女两性关系。

    书生孔雪笠,是孔圣人的后裔,为人宽厚有涵养,善于作诗。他有位挚友在浙江天台当县令,来信请他去。孔生应邀前往,而县令恰恰去世了。他飘泊无依,穷困潦倒,回不了家,只好寄居在菩陀寺,被寺僧雇佣,抄录经文。

    菩陀寺西面百步开外,有单先生家的宅院。单先生是世家子弟,因为打了一场大官司,家境败落,人口也少了,便迁移到乡下居住,这座宅子于是空闲起来。有一天,大雪纷飞,道上静悄悄的没有行人。孔生偶然经过单家门口,看见一个少年从里面出来,容貌美好,仪态风雅。少年看到孔生,便过来向他行礼,略致问候以后,就邀请他进家说话。孔生很喜欢他,非常高兴地跟他进了门。见房屋虽然不太宽敞,但是处处悬着锦缎帏幔,墙壁上挂着许多古人的字画。案头上有一册书,封面题名《瑯嬛琐记》。他翻阅了一下,内容都是过去从未见过的。

    孔生见少年住在这座宅院,以为他是单家的主人,也就不再问他的姓氏家族了。少年详细地询问了孔生的经历,很同情他,劝他设馆教书。孔生叹息道:“我这流落在外的人,谁能推荐我呢?”少年说:“如果不嫌弃我拙劣,我愿意拜您为师。”孔生大喜,不敢当少年的老师,请他以朋友相待。便问少年说:“您家里为什么老关着大门?”少年回答道:“这是单家的宅子,以前因为单公子回乡居住,所以空闲了很久。我姓皇甫,祖先住在陕西。因为家宅被野火烧了,暂且借居安顿在这里。”孔生这才知道少年不是单家的主人。当晚,两人谈笑风生,非常高兴,少年就留下孔生和他同床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小书僮进屋来生着了炭火。少年先起床进了内宅,孔生还围着被子在床上坐着。书僮进来说:“太公来了。”孔生大惊,急忙起床。一位白发老人进来,向孔生殷切地感谢说:“先生不嫌弃我那愚顽小子,愿意教他念书。他才初学读书习字,请不要因为朋友的关系,而按同辈看待他。”说完后,送上一套锦缎衣服,一顶貂皮帽子,鞋和袜子各一双。老人看孔生梳洗完了,于是吩咐上酒上菜。房内摆设的桌椅和人们穿着的衣裙光彩耀眼,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成的。酒过数巡,老人起身告辞,提上拐杖走了。

    吃完了饭,皇甫公子送上所学的功课,都是些古文诗词,并无当时的八股文。孔生问他是何缘故,公子笑着回答说:“我不是为了求取功名。”到了傍晚,公子又摆上酒菜说道:“今夜尽情欢饮,明天便不允许这样了。”又喊书僮说:“看看太公睡了没有?如果睡了,可悄悄把香奴叫来。”书僮去不久,先用绣囊把琵琶带了回来。过了片刻,一个侍女进来,身穿红装,艳丽无比。公子让她弹奏《湘妃》曲,香奴用象牙拨子勾动琴弦,旋律激扬哀烈,节拍不像以前所听到的。又让她用大杯斟酒,二人一直喝到三更天才罢。

    第二天,两人早起一同读书。公子非常聪慧,过目成诵。两三个月后,下笔成文,令人惊叹叫绝。他们约好每五天饮酒一次,每次饮酒必定叫香奴来陪。一天晚上,喝到半醉的时候,孔生的两只眼睛紧紧地盯住了香奴。公子已经明白了他的心意,说:“这个侍女是老父亲抚养的。您离家既远又无妻室,我替您日夜筹划已经很久了,想为您找一位美貌的妻子。”孔生说:“假若真要帮我的忙,必须找一个像香奴这样的。”公子笑着说:“您真正成了‘少见而多怪’的人了,要是认为香奴漂亮的话,那您的心愿也太容易满足了。”

    过了半年多,孔生想到郊野去游玩,到了大门口,见两扇门板外边上着锁,便问公子是什么原因,公子说:“家父恐怕结交一些朋友扰乱心绪,所以闭门谢客。”孔生听说后也就安下心来。

    当时正值盛夏湿热季节,他们便把书房移到园亭中。孔生的胸膛上突然肿起一个像桃样的疮疖,过了一夜竟然长得像碗一样大了,他疼痛难忍,呻吟不止。公子朝夕探望,连吃饭睡觉都顾不上。又过了几天,孔生痛得更加厉害,渐渐不能吃喝了。太公也来探望,父子相对叹息。公子说:“我前天夜里考虑,先生的病情,只有娇娜妹妹能冶疗。已派人到外祖母家去叫她了,怎么这么久还没到来?”话刚说完,书僮进来说道:“娜姑到了,姨婆和松姑也一同来了。”父子俩急忙进了内宅。一霎时,公子领着妹妹娇娜来看孔生。娇娜年约十三四岁,美艳聪慧,窈窕多姿。孔生一见到她的美貌,顿时忘记了呻吟,精神也为之一爽。公子便对妹妹说:“这是我的好朋友,我们不亚于同胞兄弟,妹妹要好好为他医治。”娇娜于是收起自己的羞容,垂着长袖,靠在床上为孔生诊断病情。手把手之间,孔生闻到娇娜身上散发着的芳香胜于兰花。娇娜笑着说:“应该得这种病,心脉都动了。病情虽然危急,但是还可医治;只是皮肤疮块已经凝结,非割皮削肉不可。”说完就脱下手臂上的金镯安放到孔生的患处,慢慢压了下去。疮疖突起一寸多,高出金镯以外,而疮根的红肿部位,都被收在镯内,不像以前如碗那样大了。娇娜又用另一只手掀起衣襟,解下佩刀,刀刃比纸还薄。她一手按镯一手握刀,轻轻沿着疮根割去。紫血顺着刀流出来,沾染了床席。孔生贪恋娇娜的美姿,不仅不觉得疼痛,反而还怕早早割完,没法再和她多偎傍一会儿。不多时,把疮上的烂肉都割了下来,圆团团的就像树上削下来的瘤子。娇娜又叫拿水来,把割开的伤口洗净。然后从嘴里吐出一粒红丸,像弹丸一样大小,放到割去了疮疖的肉上,用手按着它旋转。才转了一圈,孔生就觉得热火蒸腾;再一圈,便觉得习习发痒;转完三圈,已是浑身清凉,透入骨髓。娇娜收起红丸放回嘴里,说:“治好了!”说完便快步走了。孔生一跃起身追出门外感谢,觉得长时间的病痛像是一下子全没了。而心里却挂念苦想着娇娜的美貌,再也无法控制自己。

    从此孔生闭卷呆坐,百无聊赖。公子已经看出他的心事,说:“我为您物色了很久,终于选得一位好姑娘。”孔生问:“是谁呀?”公子回答说:“也是我的亲属。”孔生苦想了好长时间,只是说:“不必要了。”然后面对墙壁吟诵元稹的诗句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公子领会了他的意思。说:“家父仰慕您的大才,常想联为婚姻。只是我仅有一个小妹娇娜,年龄又太小。我还有个姨表姐阿松,已十八岁了,长相不俗。如果不信的话,松表姐天天都来游园亭,您等候在前厢房,可以望见她。”孔生便按公子说的到了那里,果然见娇娜和一个美人一起来了。这女子画眉弯如蚕蛾的触须,纤瘦的小脚穿着凤头绣鞋,与娇娜难分上下。孔生大喜,便求公子作媒。

    第二天公子从内宅出来,向孔生祝贺说:“事情办好了。”于是清扫另一个院子,为孔生举行婚礼。这天夜里,鼓乐齐鸣,热闹异常。孔生觉得好似月亮中的仙女忽然来和他同衾而卧,竟然怀疑广寒宫殿即在眼前。未必在云霄之上了。结婚之后,孔生心里非常满足。

    一天夜里,公子对孔生说:“您对我增长学问的指点我永远不会忘怀。只是最近单公子解除官司回来,索要宅子很急。我家想要离开此地西去。看样子已很难再相聚,因而离情别绪搅得心里非常难受。”孔生愿意跟随他家西行。公子劝他还是回山东故乡,孔生感到很为难。公子说:“不用忧虑,可立即送您走。”

    不多时,太公领着松娘来到,拿出一百两黄金赠送给孔生。公子伸出两手紧握着孔生夫妇的手,叮嘱二人闭上眼睛不要看。他们飘然腾空,只觉得耳边的风声呼呼地响。过了很久,公子说:“到了。”孔生睁开眼,见果然回到了家乡。这才知道公子并非人类。他高兴地叫开家门。母亲出乎意料,又看到漂亮的儿媳,全家都非常喜悦。等到回头一看,公子早已无影无踪了。松娘侍奉婆母很孝顺,她的美貌和贤惠的名声,传诵远近。

    后来孔生考中了进士,被授予延安府司理官职,携带着家眷上任了。他的母亲因为路远没一同去。松娘生了个男孩,取名叫小宦。孔生后来因冒犯了御史行台而被罢官,受阻回不了家乡。有一次他偶然到郊外打猎,碰见了一位美貌少年,骑着匹黑马驹,频频回头看他,孔生仔细看了看,原来是皇甫公子。急忙收缰勒马,两人相认,悲喜交加。公子邀请孔生跟他一起回家去。他们走到一村,树木茂密,浓荫蔽日。进了公子家,见门上饰有金色的泡钉,仿佛世族大家。孔生问娇娜妹子的近况,知道她已经出嫁了;又知岳母也已去世,非常感慨伤心。他住了一宿回去,又和妻子一同返回来。这时,正好娇娜也来了,她抱过孔生的儿子上下抛逗着玩,说:“姐姐乱了我家的种了。”孔生拜谢她先前的恩德,娇娜笑道:“姐夫显贵了,疮口已经好了,没忘记疼吧?”她的丈夫吴郎,也来拜见。在这里住了两夜才离去。

    一天,皇甫公子忽带忧愁的神色,对孔生说道:“天降灾祸,您能相救吗?”孔生虽然不知将要发生什么事,但却立即表示自己甘愿承当。公子急忙出去,招呼全家人来到,排列在堂上向孔生礼拜。孔生大为惊异,急问缘故。公子说:“我们不是人类,而是狐狸。今有雷霆劫难,您愿意以身抵挡,我们就都能生存;不然的话,请您抱着孩子走吧,免得让您受牵累。”孔生发誓与公子全家共存亡。于是公子让孔生手执利剑站立在门口,叮嘱他说:“霹雳轰击,也不要动!”孔生按公子说的去办。果然见阴云密布,白昼如夜,昏天黑地。回头一看住过的地方,宽大的房舍没有了,只有一座高大的坟冢,有个深不见底的大洞穴。正在惊异不定的时候,霹雳一声巨响,震撼山岳;狂风暴雨骤起,把老树都连根拔出。孔生虽然感到耳聋眼花,却依然屹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在浓烟黑雾之中,忽见有个鬼样的怪物,尖嘴长爪,从深洞中抓出一个人来,随着烟雾上升。孔生瞥了一眼那人的衣裳鞋子,觉得很像娇娜。急忙一跃而起,用利剑向怪物剌去,随手堕落一物。突然又一个炸雷爆裂,孔生被震倒在地,竟然昏死过去。

    过了一会儿,天晴云散,娇娜自己慢慢苏醒过来。当她看到孔生死在身旁,便大哭着说道:“孔郎为我而死,我为什么还活着!”松娘也从洞内出来,一起把孔生抬了回去。娇娜让松娘捧着孔生的头,让公子用金簪拨开孔生的牙齿;她自己两手撮着孔生的腮,用舌头把口里的红丸送到他的嘴里,又口对口地往里吹气。红丸随着气进入孔生的喉咙,发出格格的响声。不一会儿,孔生竟苏醒过来。见亲属们都在面前,仿佛如梦中醒来。于是一家团圆,不再惊慌,万分喜悦。

    孔生认为墓穴不可久住,提议让大家和他一同回自己的故乡。满屋的人都交口称赞,只有娇娜不高兴。孔生请她与吴郎一起去,娇娜又怕公婆不肯离开幼子,一整天也没商量出结果。忽然见吴家的一个小仆人,汗流满面气喘吁吁地来到。大家惊慌地再三追问他,才知道吴郎家也在同一天遭难,全家都死了。娇娜听说,顿足悲伤,啼哭不止。大家一起慰劝她。直到这时,大家一同随孔生回归故乡的计划才算定下来。孔生进城料理了几天,回来就连夜催促整理行装。

    孔生回到家乡后,把自己的一处闲弃的园子给皇甫公子一家住,平常反锁着园门;只有孔生和松娘来到,才开门。孔生与公子、娇娜兄妹在一起,下棋、饮酒、谈天、聚会,亲密得就像一家人。孔生的儿子小宦长大了,容貌美好,有狐狸的神情。他到城里去游玩,人们都知道他是狐狸生的儿子。

    异史氏说:“我对于孔生,不羡慕他娶得一位艳丽的妻子,而羡慕他结识一位亲密的女友。看见她的容貌,可以忘记饥饿;听到她的声音,可以使人欢笑。如果得到这样一位良友,时常在一起谈论宴饮,那么就能在精神上融合沟通,更胜过夫妻情爱了。   

                         
    僧孽

     张姓暴卒,随鬼使去[1],见冥王[2]。王稽簿[3],怒鬼使误捉,责令送归。张下,私浼鬼使,求观冥狱[4]。鬼导历九幽[5],刀山、剑树,一一指点。末至一处,有一僧孔股穿绳而倒悬之,号痛欲绝。近视,则其兄也。张见之惊哀,问:“何罪至此?”鬼曰:“是为僧[6],广募金钱,悉供淫赌,故罚之。欲脱此厄,须其自忏[7]。”张既苏,疑兄已死。时其兄居兴福寺[8],因往探之。入门,便闻其号痛声。入室,见疮生股间,脓血崩溃,挂足壁上,宛冥司倒悬状。骇问其故。曰:“挂之稍可,不则痛彻心腑。”张因告以所见。僧大骇,乃戒荤酒,虔诵经咒。半月寻愈。遂为戒僧[9]。
     异史氏曰:“鬼狱渺茫,恶人每以自解;而不知昭昭之祸[10],即冥冥之罚也。可勿惧哉!”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鬼使:佛教所说的受阎罗役使、到阳世追摄罪人的鬼卒。[2]冥王:即阎罗,详《犬奸》注。
     [3]稽簿:检核簿籍。簿:指迷信传说中阴曹掌管的生死簿。[4]冥狱:阴间的牢狱,即地狱。佛经记载,阎罗主管八寒八热地狱,又有十八地狱之说。狱中有刀山、剑树、炎火、寒冰等种种刑罚。[5]九幽:犹言九泉之下,指迷信所说地层极深处囚禁鬼魂的地方。[6]是为僧:这个身为僧的人。是,此。[7]忏:忏悔,佛教名词。仰教徒念经拜佛,发露自己的过错,表示悔悟,以求宽容,叫忏。佛教规定,教徒隔半月举行一次诵戎,给犯戒者以悔过机会。后逐渐成为专以脱罪祈福为目的的宗教行为。
     [8]兴福寺:据乾隆《淄川县志》卷二:县西三十里冶头店有兴福寺。冶头店,今为淄博市淄川区冶头村。
     [9]戒僧:即戒行僧。见《长清僧》注。
     [10]昭昭:指阳世。冥冥:指阴曹。

    有个姓张的人,突然得了暴病身亡,他的魂魄随着鬼卒去见阴曹的阎王,阎王一查对生死簿,发现是鬼卒误把他捉来的,便十分生气地下令叫鬼卒送他返回人间。
    姓张的这个人。从阎王殿退下来后,暗地里央求鬼卒,请带他去参观一下地狱。鬼卒答应了他,带他游历了九层地狱,什么刀山、剑树,都一一向他做了介绍。最后到了一个地方,见到一个和尚,被人用绳子穿过了双腿,倒挂在那里。这个和尚大声喊叫,痛得要死。到近处一看,竟然是姓张的哥哥。姓张的人见到哥哥,便问鬼卒:"这人犯了什么罪,受到这样厉害的处罚?"鬼卒告诉他说:"他作为一名和尚,大肆募捐钱财,全都拿去供自己吃喝嫖赌。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惩罚他!要想解脱这个惩罚,需他自己诚心忏悔。"
    姓张的人立即惊醒过来,怀疑是自己哥哥已经死去了。当时,他的哥哥住在兴福寺。由于做了这个梦,他便去探望哥哥。
    一进寺门,他就听到哥哥喊痛的声音,进到房间里,看到哥哥腿上生疮,脓肿崩裂,不断外流,只好把腿挂在墙上,就和在地狱里倒挂的情形完全一样。姓张的人吓得赶忙打听哥哥为什么要这样挂着双腿,他哥哥回答说:"只有把腿挂上才可以稍稍减轻一些疼痛,否则,便痛得钻心挖肉一般。"姓张的人一听这话,便把自己在地狱里所见所闻的情况告诉了他的哥哥。他哥哥一听便吓坏了,于是,戒了荤、酒,虔诚地诵经念佛。这样,经过半个多月的时间,腿上的疮才逐渐痊愈。从此以后,他哥哥便成为一位十分遵守戒律的和尚。
    异史氏说:"恶鬼地狱很是渺茫,坏人常用这来做自我安慰,而他不知道世间的祸事,就是阴间的惩罚,可以不害怕吗?

     妖术

     于公者,少任侠[1],喜拳勇[2],力能持高壶[3],作旋风舞[4]。崇祯间[5],殿试在都[6],仆疫不起,患之。会市上有善卜者,能决人生死,将代问之。既至,未言。卜者曰:“君莫欲问仆病乎?”公骇应之。曰:“病者无害,君可危。”公乃自卜。卜者起卦,愕然曰:“君三日当死!”公惊诧良久。卜者从容曰:“鄙人有小术,报我十金,当代禳之。”公自念,生死已定,术岂能解;不应而起,欲出。卜者曰:“惜此小费,勿悔勿悔!”爱公者皆为公惧,劝罄橐以哀之。公不听。
     倏忽至三日,公端坐旅舍,静以觇之,终日无恙。至夜,阖户挑灯,倚剑危坐。一漏向尽,更无死法。意欲就枕,忽闻窗隙有声。急视之,一小人荷戈人;及地,则高如人。公捉剑起,急击之,飘忽未中。遂遽小,复寻窗隙,意欲遁去。公疾所之,应手而倒。烛之,则纸人,已腰断矣。公不敢卧,又坐待之。逾时,一物穿窗入,怪狞如鬼。才及地,急击之,断而为两,皆蠕动。恐其复起,又连击之,剑剑皆中,其声不耎[7]。审视,则土偶,片片已碎。于是移坐窗下,目注隙中[8]。久之,闻窗外如牛喘,有物推窗棂,房壁震摇,其势欲倾。公惧覆压,计不如出而斗之,遂剨然脱扃[9],奔而出。见一巨鬼,高与檐齐;昏月中,见其面黑如煤,眼闪烁有黄光;上无衣,下无履,手弓而腰矢[10]。公方骇,鬼则弯矣[11]。公以剑拨矢,矢堕;欲击之,则又关矣。公急跃避,矢贯于壁,战战有声。鬼怒甚,拔佩刀,挥如风,望公力劈。公猱
     进[12],刀中庭石,石立断。公出其股间,削鬼中踝,铿然有声。鬼益怒,吼如雷,转身复剁。公又伏身人;刀落,断公裙。公已及胁下,猛斫之,亦铿然有声,鬼仆而僵。公乱击之,声硬如柝[13]。烛之,则一木偶,高大如人。弓矢尚缠腰际,刻画狰狞;剑击处,皆有血出。公因秉烛侍旦,方悟鬼物皆卜人遣之,欲致人于死,以神其术也。
     次日,遍告交知,与共诣卜所。卜人遥见公,瞥不可见。或曰:“此翳形术也[14],犬血可破。”公如言,戒备而住。卜人又匿如前。急以犬血沃立处,但见卜人头面,皆为犬血模糊,目灼灼如鬼立。乃执付有司而杀之。
     异史氏曰:“尝谓买卜为一痴。世之讲此道而不爽于生死者几人[15]?卜之而爽,犹不卜也。且即明明告我以死期之至,将复如何?况有借人命以神其术者,其可畏尤甚耶!”
     据 《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任侠:负气任力,仗义助人。语见《史记·货殖列传》、《汉书·季布传》等。
     [2]拳勇:《诗·小雅·巧言》:“无拳无勇,职为乱阶。”拳勇指气力和胆量。后来多指拳术技击之类武功。
     [3]高壶:疑指壶铃。壶铃,一种供习武人提举,锻炼臂力的器械。
     [4]旋风舞:指提举高壶作急旋动作。
     [5]崇祯:明思宗朱由检的年号,公元一六二八年至一六四四年。
     [6]殿试:又称廷试。明清科举,举人赴京参加会试,录取者还要参加复试和殿试。殿试在宫廷举行,由皇帝主持井亲定三甲名次,入三甲者统称进士。

     [7]耎:同“软”。
     [8]目注隙中:此从铸雪斋抄本,原作“目注隙中久之”。
     [9]剨 (huò 霍):青本作“砉”,义同。《庄子·养生主》:“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这里用以形容猛力拔关开门的声音。
     [10]手弓而腰矢:手持弓,腰插箭。
     [11]弯:拉弓;指开弓射箭。弯也作“关”。《孟子·告子下》:“越人关弓而射之。”
     [12]猱 (náo挠)进:腾跃而进,轻捷如猿。猱,猿属。
     [13]柝 (tuō托):木梆。
     [14]翳形术:即所谓隐身法。翳,荫蔽。
     [15]“世之讲此道”句:意思是,世间讲占卜之道而能准确无误地预言别人生死的人,能有几个?爽,差错,过失。

    有位姓于的人,从少年时起使行侠仗义,喜欢练功耍拳。他力大无比,一下子能举起计时用的漏壶,还能跳快如疾风的舞蹈。  明末崇祯年间。他赴京参加由皇帝主持的殿试。恰好这时仆人染上流行病病倒,卧床不起,他对此很是发愁。恰好京城的街市上有位算卦很灵验的人,能算出一个人的生与死。于某听到这个消息后,准备替仆人去算算卦,问问病情。他来到算卦人的住处,未等他开口说明来意,算卦人竟然先说道:“您先生大概是想来问问仆人的病情吧?”于某一听,先是吃了一惊,随声答应。算卦人说:“仆人的病倒没有什么危险,但是,您可是非常危险!”于某听他这样一说,便为自己算了卦。算卦人起卦后,大吃一惊地说:“您先生三日内必定会死!”于某听后大吃一惊。算卦人不慌不忙地说:“我有个小法术,酬劳我10两银了,可以为您消灾除祸。”于某自己思量,人的生与死都是命中注定的,法术岂能解除。想到这里,于某没有回答算卦人的话,站起身来就住外面走去。算卦人说:“您先生吝惜这点小钱,可不要后悔,不要后悔!”于某的好朋友知道此事后,都为他担心,劝他拿出自己所有的钱,恳请算卦人给解脱此难。于某却不肯听从大家的劝告。
    三日的期限转眼到期。于某端端正正地坐在旅店里,心平气和地等待死期到来。可是从早到晚,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到了晚上,关上房门,点起灯,仍旧靠着宝剑坐在那里。一个时辰快要过去了,也没有出现什么要死的症状。便想躺下歇息。这时,忽然听到窗缝里有窣窣的声音。于是急忙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小人扛着一支戈,从窗缝钻了进来,一落地就长得如人一般高大。于某举起剑立即刺杀他。这人飘飘忽忽的,未能击中,寻找窗缝想从那里逃走。于某一见,再次赶上前去用力一砍,剑到人倒。用灯一照,只见是个纸人,他的腰已经被剑斩断了。
    发生了这件事,于某不敢躺下睡觉了,又坐在那里等待,看看还能发生什么事情。过了一个时辰,有个东西穿过窗户一下子闯进房子里,怪模怪样,和鬼一样。他才一落地,于某便迅速地去攻击他,一下子就把他斩成两截。于某怕他再起来,又连连砍了几剑,剑剑都砍中,而且发出的声响都不同一般近前仔细察看,原来是个泥人,已被宝剑砍成碎块块了。  由于这样,于某便移到窗前坐下,眼睛注意瞧着窗缝,这样过了很长时间,忽然听到窗外发出像牛一样的喘息声、又感到有个东西在用力推窗框,房子四壁都微微摇动,好像房子就要被推倒。于某害怕自己被压在房里,心中合计,不如到房外去和他争斗,便轰的一声推开门,跑出房外。只见一个大鬼,身材高得和房檐一般齐。昏暗的月光下,就见这个鬼的脸黑得像煤块一样,两眼闪闪射出黄光,上身没穿衣服,脚下没穿鞋,手里拿着弓,腰上挎着箭。于某正在吃惊,大鬼已经弯弓搭箭向他射来。于某手疾眼快急忙用剑把射来的箭拨开。箭落在地上。正想用剑击刺大鬼,大鬼又在弯弓搭箭。于某一见赶快跳开躲避,箭便射在墙壁上,颤抖着发出声响。大鬼被激怒了,拔出身上的佩刀,挥舞如风,朝于某用力砍过来。于某如同猴子一样灵巧地迎战,大鬼一刀砍在院里的石板上,石板一下了被砍成了两段。于某从大鬼的胯下钻出来,一剑削在大鬼的脚腕子上,发出铜铁一般的声响。大鬼更加愤怨,吼叫声如同打雷,转过身来又朝于某剁来。于某又伏身钴入大鬼跨下,大鬼的刀落下来砍断了他的裙子,这时,于某已经钻到大鬼的胳膊下,举起手中的剑便刺,也一样发出铜铁般的声响,大鬼被刺中后立刻仆倒,直挺挺地僵卧在地上。于某继续举剑乱砍,砍声如同巡更人打梆子一样。用灯一照,才发现这是个木偶。大小和人一样  弓箭还缠在腰间,全身刻画得狰狞可怖,凡剑砍到的地方,都有血流出来。
    于某点着灯一直等到天明。这时,他才明白过来,所谓鬼这个东西,都是算卦人派遣来的,是想把人吓死,他就是用这个办法来证明自己算的卦十分灵验。
    第2天,于某向自己所有的朋友诉说了这件事的经过,并和他们一齐找到算卦人住的地方。算卦人远近就发现了于某,可是于某他们却看不见算卦人。有个人说;“这是算卦人使用的隐身幻术,用狗血可以破除它。”于某便按这个人的说法去办,准备好后再去找算卦人。算卦人一见他们来到,又和上次一样隐去了自己的身形,于某一见如此。急忙用狗血洒在算卦人站立过的地方。一会儿,就见算卦人现出了原形,头上和脸上都被狗血弄的模模糊糊,两眼闪闪发光;像鬼一样站在那里。于是,大家一齐动手,把算卦凡抓起来,交给主管这类事的官员杀掉了他。
    异史氏说:“我曾说过花钱去算卦,是一件傻事。世上讲求此道而能免除生死的有几个人?算了卦而又不能免除,如同没有算卦一样。就是明明白白告诉我死的日子来到了,又能做些什么呢?况且有人借助剧人的生命来验证自己算的准,这样的人可怕尤其厉害。”


    野狗

    于七之乱[1],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自山中窜归。值大 
    兵宵进[2],恐罹炎昆之祸[3],急无所匿,僵卧干死人之丛,诈作尸。兵过既尽,未敢遽出。忽见阙头断臂之尸[4],起立如林。内一尸断首犹连肩上,口中作语曰:“野狗子来,奈何?”群尸参差而应曰[5]:“奈何!”俄顷,蹶然尽倒[6],遂寂无声。李方惊颤欲起,有一物来,兽首人身,伏啮人首,遍吸其脑。李惧,匿首尸下。物来拨李肩,欲得李首。李力伏,俾不可得。物乃推覆尸而移之,首见。李大惧,手索腰下,得巨石如碗,握之。物俯身欲龁。李骤起,大呼,击其首,中嘴。物嗥如鸱[7],掩口负痛而奔,吐血道上。就视之,于血中得二齿,中曲而端锐,长四寸余。怀归以示人,皆不知其何物也。 
    据《聊斋志异》手稿本 
    【注释】 
    [1]于七之乱:指清顺洽年间山东半岛地区于七领导的一次颇具规模的农民起义,自首事至失败,起伏持续达十五年之久。于七,名乐吾,字孟熹,行七。明崇祯武举人,山东栖霞县人。顺治五年(1648),他领导起义农民占据锯齿山。七年(1650),攻宁海,杀死登州知州。后清政府笼络招抚,授于七栖霞把总。顺治十八年(1661),于七不堪压迫,再度起事,以锯齿、昆嵛、鳌、招虎诸山为根据地,活动范围及于栖霞、莱阳、文登、福山、宁海等县。清廷命禁军及山东总督统兵会剿。康熙元年(1662)春,于七溃围逃去。起义失败后,清廷株连兴狱,对该地区人民进行血腥屠杀。事见《清史稿》、《山东通志》、《续登州府志》、《栖霞县志》等书有关记载。

     [2]大兵宵进:围剿义军的清兵夜间进发。大兵,指清政府军队。

     [3]炎昆之祸:玉石俱焚之灾,比喻不加区别,滥肆杀戮。《尚书·胤征》:“火炎昆岗,玉石俱焚。”昆岗,就是昆仑山,产玉。

     [4]阙:通缺。
     [5]参差 (cēn-cī)而应:七嘴八舌地附和。参差,不齐貌。

     [6]蹶然: 僵仆貌。
     [7]物嗥 (háo嚎)如鸱:怪物发出猫头鹰般的叫声。嗥,号叫,一般指兽类。鸱,鸱鸮,猫头鹰。

    于七作乱时,杀人如麻。乡民李化龙从山中躲避归来,正好碰上官兵夜里行军,李化龙害怕官兵好坏人不分,自找惹祸,急乱中找不到地方躲藏,便直挺挺躺在死人堆里,诈作死尸。官兵队伍过尽,也没敢冒然出来。这时,忽然发现一些缺头断臂的尸体,其中一个尸身上的断头还连在肩上,口中说道:“野狗子来了怎么办?”其他尸首参差不齐地应声说道:“怎么办?”不久,忽然,他们都倒在地上,于是便寂静无声。李化龙正在惊战想起身逃走时,有一物来到这里,兽的头,人的身,趴在那里啃人头,一个接一个吸尽人的脑浆。李非常害怕,便把头藏在尸首下面。这怪物来到李的跟前,拨弄着李的肩背,来找李的头。李使劲往尸首下面钻,使它得不到。怪物于是推开覆盖的尸休,搬动着尸体寻找,终于了露出了李的脑袋。李大惊,手摸在腰下找到一块石头,如同碗大,用手握住石头,等怪物伏下身来准备啃李的脑袋时,李突然跳起身来,大声呼叫,狠打怪物的头,击中了怪物的嘴。怪物号叫声如同猫头鹰,捂着嘴忍着痛逃走了,把血吐在大路上,李就近去察看,从血中得到两颗牙齿,中间弯曲头上尖锐,长有四寸多。李化龙拾起带回去给人家看,家人都不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