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艾滋病患者的偏见:20年找到的官场升迁秘方

其实当年上大学的时候，如果按机关的习惯，更应该叫小邱了，但学校没人叫他小邱，都叫他的大名邱志扬，或者叫邱主席，如果谁斗胆在邱志扬的名字前面加上一个小字，叫成小邱或者小邱志扬，那是欺人太甚了。欺负到谁头上了？欺负的大名鼎鼎的学生会主席邱志扬头上了。

大学期间的邱志扬身高一米八几，鼻直口方，一表人才，气度不凡，加上博学多才，早在大二就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政治上更要求进步，未毕业就入了党。那时学校每年都要选拔一批品学兼优的高材生作为调干生重点培养。调干生基本都是学生会、团委及重点系、班有一定政治思想素质和组织、管理才能的学生干部，邱志扬理所当然属于调干生中的一员，成为大学校园众星捧月的人物。师生们普遍认为，凭邱志扬非凡的气质和经纶之才，将来三十六行干哪行都应该是出类拔萃的。

他是哼着当时刚流行起来的一首欢快而豪迈的歌曲《年轻的朋友来相会》跨入机关的，歌词中有句“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到了最后几句高潮，邱志扬不仅爱反复唱，而且喜欢朗诵：

“啊！亲爱的朋友们，

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我，要靠你，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

……

这首歌最能表达自己的情怀、追求和憧憬。他崇尚拿破仑的那句名言：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自己要干大事情，就得奋斗到领导干部。在机关，除各级领导干部外剩下的都是一般干部。这说明想让自己成为领导干部，首先必须使自己不一般起来。有的人一辈子也就是个一般干部，有的人几年就能当上领导干部，而且越当越大，这就当然不一般了。在母校众师生的眼里，邱志扬进机关，就意味着将来肯定不一般，会很快发展为领导干部，由小领导干部到大领导干部。至于当到何种级别的领导干部，肯定不会太低，国务院总理一级也未尝没有可能，当年的小无赖刘邦也能成为汉高祖呢，那可是国家主席的级别啊。

凡进了机关的调干生，一般很快会成为单位的业务骨干。邱志扬当然更不例外，邱志扬一进机关就成为局长的大秘。按组织规定，调干生一走上工作岗位，就应该被地方组织部门纳入重点培养对象，并且一年试用期后，如果没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必须不折不扣地提拔为副科级干部。这是调干生得天独厚的优势。而那些并非调干生的干部，譬如小熊，熊国庆同志，同样的大学生，何时才能提到副科级，却是个未知数。在机关，任何事情被已知或被未知，事情就有些微妙了，尤其在个人进步的问题上，更是几家欢乐几家愁的事情，这就是调干生和非调干生的天壤之别。

邱志扬被人称为小邱，就是从这时开始的。

秘书不是人人都能当的。秘书是才华、才能、才气的象征。小邱多年来一口气跟了好几任局长，都在秘书岗位上发挥着参谋助手的角色。那时候的小邱尽管年轻，但并不显得毛手毛脚，不像有些年轻同志，老是一副胸怀祖国，放眼世界的样子，这种样子其实是眼高手低和浮躁轻薄的表现。小邱很现实，脚踏实地，立足本岗，无私奉献，别无他念。

小邱最初跟的那位局长姓霍，叫霍思仁，这名字文雅而且庄重。小邱和广大干部一样规规矩矩叫霍思仁为霍局长。霍局长下过乡，在农村当过电工、民办教师、赤脚医生；参过军，在北疆某边防前沿打过仗；进过工厂，熟悉各种机床；干过街道企业的厂长，懂得计划经济，后来搞有计划的商品经济，据说难以适应，就调进了机关。不过霍局长是个多面手确实是事实，说文雅点叫多才多艺，或者叫复合型人才，这样的领导干部实在是太少了。但有人背地里把霍局长叫成活死人。小邱为此愤愤不平，觉得未免太缺德。霍局长的政治学习抓得非常紧，无论是集中学习还是自学，都要求有学习笔记，所有同志的学习心得和体会，他都亲自检查，并给予具体的指导。机关有块黑板报，他亲自绘制报头，不过他画得确实不错，线条流畅，比例适中，形象生动，但主题总是有些陈旧。譬如对于表现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的内容，他就画一组工农兵满面春风迎朝阳的插图。小邱看不过，就想把自己的艺术修养发挥一下。“五四”前夕，黑板报结合形势表现机关青年火热生活的内容，霍局长就把报头设计成了青年工人在炼钢炉前挥汗如雨奉献青春，其中有块插图画成了优秀青年学理论。

小邱就自告奋勇地说：“霍局长，我有个设计，想试试。”

霍局长很高兴，说：“好好好！但愿长江后浪推前浪。”说着主动拿擦板把自己画的报头和插图擦掉了，然后把彩色粉笔递给小邱。

那年代交谊舞方兴未艾。小邱把报头画成了两个青年男女手拉手跳交谊舞，背景是著名的《青春圆舞曲》的五线谱。然后动手画插图。

局长一言不发，表情老道而沉稳，抬起拿擦板的手，“刷刷刷”，把小邱画的报头擦掉。然后又拿粉笔“刷刷刷”，像画速写似的又把炼钢图复原了。

小邱的脸一时涨得通红，霍局长尽管没直接批评他，但那几下“刷刷刷”，比抽了他几个耳光还要厉害。有人提醒他：“你这是霍局长哪处软你往那处戳啊。霍局长是连女同志的手都不握的人，何谈跳舞！”他这才发现，大逆不道的交谊舞根本没兴到机关里来，女同志连高跟鞋的都没有，还《青春圆舞曲》呢，知道《东方红》就不错了，这就使他感到堵心。回头一想，有人把霍思仁骂成活死人，大概因为他脑子死板，思想保守，观念陈旧的缘故。活死人，骂得好，骂得痛快，活该！

机关每天中午最大的消遣就是下象棋。大浪淘沙，循环淘汰，往往是他和霍局长成了最引人注目的对弈者，而霍局长也不过十分钟就被他杀得落花流水。能把局长挑落马下，感到十分兴奋和激动。但有次偶然和小熊单独拼杀，结果被小熊杀得片甲不留，就觉得奇怪，问：“小熊，你每天都败在霍局长手下，却能反过来赢我，怎么回事啊？”

小熊答：“下棋，输赢在天，孰能料得！”

小邱觉得小熊故意给他没谈透，中午下棋时就留意了一下，这一留意，就发现奇观了。众人都在有意躲避和霍局长正面交锋，或者有意输给霍局长，这样，每次追杀到主帅霍局长帐前的就是邱志扬了。霍局长每输给小邱，就自我圆场：“年老昏花，盯不住子儿了。”“今天，又喝多了。”“老少对弈，谁刁谁胜啊。”意思是之所以满盘皆输，全在于客观原因，他主观上还是很优秀的，而且，隐晦地批评了小邱下棋有股刁钻的毛病。

悟得内中玄机，小邱恨不得把象棋桌子掀翻，方解心头的闷气。他私下大骂一声：“一群混蛋！”再也不敢和同志们对弈，一头扎进图书室。

小邱在大学时是出了名的男高音，但现在机关每有活动，他也赶紧退避三舍了。刚进机关时，听说霍局长是机关的男高音，听大家的口风，霍局长简直几乎是男性马玉涛了，心中就敬重了几份，觉得碰见知音了。有次元旦联欢，同志们鼓掌欢迎霍局长露一嗓子，霍局长就迈着优雅的步子上了台子，唱了一曲老歌《马儿啊，你慢些走》，一开口，小邱就发现霍局长原来是个外行，声音像下崽时的驴叫，更像铲子铲锅时的噪音，到高音区时，大概是下乡时把老牛被骟时的惨叫学来了，令人毛骨悚然。台子上的的霍局长，青筋暴涨，眼珠突兀，面部肌肉因变形像头没长角的青面兽。

全体干部屏息静气，目光齐刷刷注视着台上的霍局长。

小邱估计同志们肯定被吓着了，出乎他意料的是，霍局长声音未落，全场爆发出炸雷般的掌声，掌声经久不息，震耳欲聋。同志们都在拍手叫好，他不拍手就显得有些滑稽了，于是也拍了几下，但拍出的声音早被湮没了。至于嘴里叫没叫好，他早不记得。此时他首先想到的是机关懂音乐的人实在太少，其次才想到掌声难免有拍马屁的企图。他宁可相信前者，因为如果是拍马屁，机关干部不至于如此荒诞。这么一想，他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首著名的老歌给大家唱一遍，于是就接过话筒唱了。歌是老歌，但经他的口唱出来，抒情味很浓，他从吐字到音准，都力求做到尽善尽美，声情并茂。他唱得很投入很动情，当唱到高音区“祖国啊，我爱你，壮丽的景色，我想看个够，总也看不够”时，发挥到了极致。他的眼眶包含着热泪，仿佛骑着马儿，在社会主义大道上这里看看，那里瞧瞧。

唱完了，他所期待的掌声却并没响起，台下更多的是窃窃私语和嗑瓜子的声音。最后还是霍局长带头打破了僵局，冷不丁地道声“好！”才有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像拖鞋底儿打脚底儿似的。

这次事情后，他才觉得唱歌也好，下棋也好，都有深奥的道理在里边，不讲道理无论如何是行不通的。得了，还是老老实实干革命工作吧。“七一”到了，政府机关党委组织歌咏比赛，要求各部门积极参与，支部书记对他说：“你歌唱得不错，代表局里参加吧。”

小邱脱口而出：“我不行，霍局长唱得才好呢。”

支部书记当场怔住了，“哦哦哦”了几声，打量了他一番，就像电影里特务打量我地下党员似的，什么话也没说，就走了。

当天霍局长就笑着问他：“怎么？庆‘七一’，你没时间参加？”

小邱就知道自己处在风口浪尖上了。参加不参加，其实并不涉及时间问题，他说的是自己的歌声不如霍局长，压根就没提时间因素，也许，是支部书记在霍局长那里给他打了圆场，也许，是霍局长给他面子，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也许。

小邱再也不敢明着说您的歌声比我好了，那分明是挖苦领导。就故意咳嗽了几声，用沙哑的语调吃力地说：“主要是，这几天感冒，嗓子不好，唱不了。”

霍局长笑着说：“好！你多说几句话，我听一下你的发音，当年我是全公社最好的赤脚医生呢。我抽屉里有药。”

小邱哪敢再发音，脸就涨红了。歌咏比赛参加了，理所当然获得了第一名。但在机关全体会上，霍局长并没表扬他，而是语重心长地说：“年轻干部一定要注意，对组织，决不能讲价钱，玩虚的。”
小邱立时像一头被小羊惹怒的病狮子，义愤填膺，气喘吁吁，却没任何办法，只能索索发抖。

一年试用期早就过去了，小邱并没有被不折不扣地提为副科级。小邱就认识到事情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一般的看法是，调干生试用期满提不了副科级，说明有特殊情况。小邱想，自己的特殊情况，可能是不一般的特殊了。

霍局长在位近八年，都跨进了九十年代。小邱还是小邱。

小邱只是在没人的时候，忿忿地嘟哝一句：“霍思仁，果然是活死人，更是害死人。”

二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霍局长调离后，新来的局长姓袁，叫袁广发。袁局长在这之前在经济协作部门工作，熟悉内引外联和招商引资，颇有经济头脑，思想解放，观念现代。那几年机关大兴办实体，袁局长充分利用社会关系，呼啦拉就办了几个公司，机关干部每年、每季、每月除了干工资以外，都能额外进不少。袁局长的到任，使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方针充分得到体现，而且使全体干部丰衣足食，心平气顺。袁局长在机关的威望如日中天，光芒万丈。

袁局长对小邱寄托着殷切的希望，一见面就和蔼可亲地说：“邱志扬同志，我看过你的档案和全年的考核结果，另人钦佩啊，有学历，有思路，有魄力，有胆识，真是大有希望，大有希望啊。”

小邱又重新激动起来，袁局长表达的意思全在里面了，既有对他的赏识，也有对他的肯定，同时暗含对前任在使用干部上的不满，更有对小邱前途和未来的期望。

小邱下定决心跟着新领导甩开膀子大干一场。小邱住的是出租屋，妻子瑛瑛在一所中学当老师。这几年为了事业，他们要孩子较晚，所以儿子还不到两岁，这就分散了他不少精力。袁局长的几句话，使他热血沸腾。为了工作，他决定把孩子送到体弱多病的母亲那里。母亲住得远，他两个月后才去看了儿子一次，儿子问他：“你是谁？”他眼眶一热，差点流了泪，觉得对不起儿子。人家都是小家庭其乐融融共享天伦，而自己为了工作，不仅委屈了儿子，连母亲也搭进去了。老父亲早逝，母亲已很不易，罪过，罪过啊！

工作中，小邱深切地体会到，袁局长真是魄力过人，凡事都能大胆地闯，大胆地试，与前任霍思仁简直判若两人。他教育干部常用的几句话是：“改革，胆子要大嘛，步子要快嘛，改革上的事情，允许同志们犯错误嘛，有了错，事小；事大的是有错不改。”

小邱觉得这些话很过瘾，很解渴，袁局长的形象，在心目中就自然而然地高大起来了。他觉得，那天袁局长评价他的那些话，用给袁局长本人，倒是再也合适不过。

小邱有次随袁局长在全市最豪华的娱乐中心接待一个外地客商，宾主就餐一毕，局长对小邱说：“发展经济离不开招商引资，招商引资离不开这些客商，所以，我们必须让这些客商满意。你是大学生，思想比我解放，观念也新，今天就看你的了。”

“不是已经吃完了吗？”

“饭是吃完了，但还没有放松啊！”

小邱这才反应过来了，放松这个词的本意在机关已被演绎得很暧昧，在歌厅里吼吼嗓子，在舞池里抱抱小姐，在麻将桌上玩玩牌，凡此等等，都叫放松了，今天局长说的所谓放松，既然与大学生的思想解放和观念联系起来，肯定就是陪客商找个小姐开放开放了。小邱一时有些被动，甚至有些手足无措，袁局长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有些打了折扣，他妈的算什么东西啊，简直把当代大学生看成动物世界了，以为当代大学生除了男女同居再没别的事做似的。但他又不好意思顶回去。他明白，现如今接待客商，找个小姐开放开放已成为必不可少的环节了，但自己作为曾经的学生领袖，妻子的丈夫，儿子的父亲，和妻子以外的女人瞎黏糊，不但没有过，而且也从没想过。就委婉地说：“局长，这个，我还真不行。”

袁局长略微怔了一下，说：“桑拿，你也不会？”又说，“你该不是生活在真空中吧，今夜，我这当局长的工作就是在这里舍命陪君子了，至于你，你看着办吧。”

这等于给小邱出了一道难题，陪客商等于工作，那么不陪呢，那就是工作态度问题，事情就复杂多了。小邱一时反而有些发窘，是啊，局长说的是陪客人桑拿，而没有说一定要找小姐，但是，连普通老百姓都知道，桑拿如果没有小姐，大概全中国的桑拿业全倒闭了，事情就是这么怪，说找小姐，这话无论如何摆不到桌面，而说起桑拿，就冠冕堂皇、名正言顺多了。

小邱只好给自己找了台阶下：“局长您身先士卒，我更得陪了。我主要是担心自己陪不好。”心里在琢磨，反正陪客有陪客的技巧和方法，说到底看你怎么陪，如果有小姐，按摩可以，但深入一步的事情要把持好，坚守住底线就是了。是夜，洗浴以毕，三人三个包间，小邱的那个包间临近游泳池。给他按摩的是个浑身粉嘟嘟的二十岁左右的小姐。粉嘟嘟其实是肉感的意思，这说明小姐不穿的地方比穿的地方要多，小姐按摩了几下就贴上来了。

小姐确实漂亮，某些方面甚至比自己的妻子瑛瑛还要有特色。小邱觉得到这里来要想做到坐怀不乱真需要毅力和意志。当小姐十个纤纤玉指像抚摩自己的婴儿似的在他腹部动作的时候，他还真有些眩晕的感觉，两腿间的小兄弟早已不听使唤，当仁不让地要挺身而出了。但是小邱毕竟是小邱，而且还是曾经大名鼎鼎的邱志扬，他正色道：“谢谢您，今夜，我只享受按摩。不需要别的。”

小姐和他开起了玩笑：“先生到这里来，还想拿出君子的风度啊！”

小邱的脸“刷”地红了。正人君子还到这里来？自己还算什么正人君子。就开玩笑说：“那就请小姐成全我当一次君子吧！”说完就要去更衣室穿衣。

小姐嘲弄他：“其实你们这种人当不了君子的。”

小姐伶牙俐齿，小邱居然无法招架。自己尽管谈不上满腹经纶，但思维反应能力和口才还是有几下子的，没想到在一个烟花女子面前，居然被弄得如此尴尬，可见小姐大军中不乏等闲之辈。近年，他看见街头浓妆艳抹的小姐渐渐多了起来，一直没怎么在意，而今真正接触了她们，才发现自己是狗眼看人低了，难怪当年富家子弟李甲会迷上名妓杜十娘，才有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的千古佳话；江南才子王景龙会娶妓女玉堂春为妻，一曲《苏三起解》使多少孤男怨女涕泪涟涟，而且，连有些皇上也与妓女有一手半手的。

小邱出了桑拿室，在大厅的沙发上坐了，抽了好几支烟，袁局长和客商才先后出来了。两人从容不迫地说笑着。但小邱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了难以掩饰的倦怠和疲惫，看来二位在小姐身上没少花力气，也就是说工作做到家了。他突然后悔这么早出来，给人工作太潦草的感觉，哪怕在里边陪小姐聊天也好啊，即便早出来，也应该找地方躲一下，无论如何不应该堂而皇之地等他们二位，这分明是在做清高的样子给他们看了。

果然，局长揶揄地拍拍小邱的肩膀，笑着说：“看来，还是有厚道人啊！”

小邱快速地琢磨着这句话的深层次意思，领导在这里说他厚道，当然是指小邱没有贪恋女色，那么反过来，他们二位就不是厚道人，而是好色之徒了，这说明局长并没有表扬他的本意，而是一边在讥刺他，一边又在自嘲。讽刺的意思大，自嘲的意思小。

小邱觉得今夜的工作确实没做好。

但到底如何做才算好，他觉得比登珠穆朗玛峰还要困难，他这才体会到，当一名新时期的干部，具体说当一名新形势下的秘书工作者，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他妈的还不如毕业后报名参军去青藏高原当汽车兵呢。凭他的学历，起码是个副连级。常看见电视里那些脸膛被高原紫外线辐射成酱红色的年轻军人，对着镜头谈人生，谈理想，谈价值，真他妈的威风！

三

局长很快又换成了石建国，但小邱还是小邱。小邱不得不动脑子了。他觉得动这个脑子比给领导干部写报告，写讲话还要费脑子。脑子动得多了，头发开始一根根、一撮撮地往下掉，弄得枕头上，桌上到处都是，难怪机关干部大都是头发稀少，有的甚至靠留着鬓角的几缕长发甩到头顶，还谓之地方支援中央，还有的为了保持形象就干脆戴假发了，反正现如今假的东西太多，假亦真，真亦假了。

其实小邱的实际年龄才三十几，倒像奔四十过去一大截的人了，不知就里的以为和现任局长石建国同龄呢。机关伙食不错，加上局长们饭局也多，当秘书的常常能蹭个一顿两顿，小邱不久就发育得腹部有些凸，下巴有些厚，两腮肌肉明显下垂，这就有些像领导干部的模样了。但是像领导干部并不等于就是领导干部，能够成为领导干部得由组织部门说了算，而不是由大肚子和形容词说了算。

小邱毕竟是邱志扬，像不像领导干部，并不妨碍小邱对工作的热情。小邱的实际工作还是有口皆碑的，严谨认真的工作态度，求真务实的工作作风，实事求是的工作准则，干练高效的工作质量，每个人都看在眼里。他还时不时在国家、省部级报刊发表一些署名文章什么的，他发表的署名文章，大都是行政调研文章或论文，都是结合实际工作，这个研究那个研究，这个对策那个对策，这个思考那个思考什么的，每发表一篇文章，总能引起一些反响，一时名声大噪。

局长石建国同志表面上不事声张，凡事讲求平稳，办事也是黏黏糊糊，给人一种大便的感觉，于是许多干部背地里叫他屎局长。对于干部私下对领导同志的评价和人格上的贬损，小邱现在已能正确对待了，不像当年同志们把霍思仁称做活死人时，他还有点愤愤不平，事实证明自己的愤愤不平是自找烦恼，他霍思仁就该是活死人，没错，一点没错，千真万确，恰如其分。石局长到底是不是大便局长，他得在实践中慢慢去感悟，去体会。

小邱的许多署名文章发表后，外界许多人误以为局长换了，换成一位叫邱志扬的了。小邱有次去某部门送文件，有干部问：“听说你们现任局长叫邱志扬？”

小邱愕然，局里还能有几个邱志扬，局长的职位又岂能是他邱志扬，就说：“您，认识邱志扬？”

“邱志扬没见过，但听说过，大名经常上报刊呢。”

“但是我们局长姓石。”

“哦，我还以为局长换成那个叫邱志扬的了。只有当局长才发表署名文章呢。”

小邱闻言一阵恶心。难道领导干部才配发表署名文章，而一般干部一般到连发表署名文章的资格都没有。这么一想，倒有了启发。小邱这才逮机会仔细研究了一些省属、市属党政期刊上作者的情况，这一研究，就有些吓着了。所有署名文章的作者基本上都是各级领导干部，像他这种一般干部发表署名文章的实在是翎毛凤角，就觉得领导干部实在是不一般，理论水平比一般干部强多了，而石局长不怎么发表文章，可见理论水平确实需要提高。有次省属刊物《机关工作研究》到手，他很为某部门一位主任的署名文章折服，于是择日前去请教，问：“主任，您近期发表的那篇文章太棒了，无论是揭摆问题，提出对策，几点启示，都很到位，您百忙中能写出这么高质量调研文章，我得请教您啊。”

主任却一时想不起来，说：“哪篇？”

“就是您最近在《机关工作研究》上发表的那一篇。”

主任回忆了一下，吸了一口烟，让眼圈悠然飘起，然后以学富五车、才高八斗的姿态，这个嘛那个嘛地高谈阔论开了。主任讲得很超然，很悠然，小邱却听得如坠云里雾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主任讲的不但与那篇文章毫不沾边，而且语无伦次，思维混乱，简直接近胡说八道了。主任的经验介绍完了，小邱的脑袋也快要炸裂了。但小邱还是很礼貌地说：“主任您讲得真好，真是胜读十年书啊。”

“哪里哪里，我在理论研究上，始终铭记着一句古训，那就是学海乌鸦啊！”

小邱使劲点着头，同时也在使劲理解着学海乌鸦到底是什么意思。印象中，只记得乌鸦喝水的典故，意思是一只乌鸦口渴了，到处找水喝，它看见一个瓶子里盛有半瓶水，但乌鸦的嘴够不着，怎么办呢？它用嘴衔来许多小石头，扔进瓶子里，水面升高了，乌鸦喝着水了。所谓学海乌鸦，难道是乌鸦学海，就是说乌鸦不仅要喝瓶子里的水，还要学着喝大海里的水？不对不对！肯定是自己想远了。这就更使他觉得学海乌鸦的深不可测，但当面又不好请教，以避免给人以大学生居然如此肤浅之嫌。私下请教主任的秘书。秘书深沉一笑，含蓄地点拨：“邱老弟，学着点吧，学海无涯苦做舟啊。”

小邱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主任把学海无涯说成了学海乌鸦。呜呼！领导说对说错另当别论，但你邱志扬不能在理解上出这么大的偏差啊！而且同时知道，这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这位秘书。他这才知道，在机关，领导干部的署名文章，基本都是秘书代笔，秘书本身根本没有署名的份。怪不得外界以为作者邱志扬是局长呢，外界这种认识，太顺理成章，太合乎官场逻辑，太是真理了。记得在大学的时候，学术研究十分注重成果的归属问题，个别不要脸的教授凭着导师的特殊身份，动不动就搭学生研究成果的车，在学生的文章上署上自己的名字，而且必须署在最前面，够恶心的了，当学生的敢怒不敢言。与机关领导干部的作风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了。教授占有学生的成果，还有个作为导师的本钱在那里，而且也不是那么明目张胆，总是显得羞羞涩涩，像大姑娘似的，而领导干部一不调查，二不研究，有什么理由霸占一般干部的成果？小邱发现这还不是什么核心问题，核心的问题是逻辑与现实的关系问题，干部写文章由领导署名，这是正常的，反之就不正常了。不正常在机关就是正常的，正常在机关就是不正常的。想到这里小邱就有些憋得慌。他突然想到自己发表了那么多署名文章，石局长似乎从来没有张开金口玉牙表扬过，甚至连一句“不错”之类的客气话都没有。

没表扬并不妨碍小邱年年被大家评为先进。母校在跟踪调查调干生的情况时，把小邱在本职岗位上取得的成绩作为当代大学生立足本岗发挥才干的一种独特的现象，进行认真的分析和总结，并以典型和榜样的角度对在校调干生进行引导和教育，希望培养出更多的小邱，为党和人民做贡献，

但小邱毕竟才是个秘书，干了那么多年一直是秘书，而不是领导，他的角色从来就没有一丁点变化，这就使母校在研究他这个典型时或多或少有些尴尬。

四

小邱只和局各级领导合过一次影。那次合影是接待上级一位领导，能和上级领导合影，当然是件十分荣幸的事情，但当秘书的有没有和领导合影的资格完全取决于领导的兴趣。当时的合影现场，各级领导都你谦我让地客气着，寻找适合自己的位置，而小邱则像一只失群的孤羊，冷落一旁，怀中夹着石局长的公文包，手里端着石局长的茶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时小邱终于注意到石局长给了他一个眼神，意思是同意小邱和各级领导同志一道留影。小邱这才带着无比喜悦的心情蹭向大家。前排是上级领导和各位正副局长，后排是局有关科、股的领导。他尽管什么都不是，但除了站后排，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不过怎么个站法，他心里是清楚的。对照相，他懂，他更懂得如何把自己的情绪、气质调整到最佳，但遗憾的是怀里的公文包和手里的茶杯太败兴，这两样东西无论如何是不能上镜的，但他又不好意思当着局长的面把这些东西随便一搁了事，只好随身带了。

他紧挨着一位小股长，靠边站了。

但摄影师却偏偏不放过他，说：“这位领导同志，您个头那么高，站中间吧！”

照相就得听摄影师的。于是他又到中间站了，摄影师直呼他领导同志，而且安排他到中间，这使他心里有了一种阿Q式的自慰。生平第一次有人敬称他领导同志，而且是在这种幽默的场合，这使他的自慰多了几份酸楚。照片冲洗出来后，他觉得效果挺好的，照片中，他昂立后排正中，目极远方，仪态高雅，表情从容，给人鹤立鸡群的感觉，光个头就超出所有领导同志许多，而且神情自然，恬然，释然。相比之下，除了上级领导一副普渡众生的样子外，其他各级领导干部面对照相机镜头显得刻板，呆板，死板，不知情的人会以为年轻有为的局主要领导，也就是邱志扬同志在亲切接见各级领导呢。尽管照片中邱志扬怀里的公文包和茶杯没有被前排的领导完全遮挡住，显得有些太扎眼，但心里还是找到了一点平衡。

但是就是这张照片，小邱看出里面的意思了。圈内人都明白，石局长和第一副局长一直是面和心不和，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尿不到一个壶里，但在照片中，两人一副亲密战友的样子，郑重其事地站在一起，这有点像国共两党当年的重庆谈判，本来是死对头，还得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而且双方最高首长毛泽东和蒋介石还得站在一起合影。其实这些还不算什么问题，问题是，照片上，第一副局长居然比局长要矮一些，基本上要矮半个头，这是小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的事情。事实上，第一副局长要比局长高一头呢，而照片上不但没反映出高出来的这一头，反而矮了半个头，这就是怪事情，于是去请教第一副局长：“在这张照片上，您怎么还没有局长高呢？”

第一副局长显然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显然是第一次有人向他问这样的问题，居然一时哑口。

小邱有个特点，越是复杂的问题，越要搞个明白，这是他上小学、中学、大学时就培养出来的良好习惯，也是颇受师生们赏识的重要因素之一。这就叫不耻下问，不耻下问这个流传了几千年的成语，似乎没有人认为是个贬义词。现在面对第一副局长突然变矮的问题，他是绝对不放过的，就反复不耻下问。

“小邱，你啊！还年轻啊。”第一副局长表情揶揄，“这么多年，我看着你算是个厚道人，而且工作也不错，所以我才回答你这个问题，如果遇到别人，我不但不预回答，还要嘲笑他一句两句呢。你可以想想，一把局长在那里站着，我一下高出那么多，你说，合适吗？”

小邱果然被问住了，这个问题太熟悉，又实在是太陌生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知识储备还有盲区，而且这个盲区还不小，简直是一片蛮荒地带，自己居然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这是个值得反思的问题，甚至可以列为重点课题来研究。对第一副局长的这种做法，小邱的态度是明朗的，那就是他对第一副局长的这种做派实在不恭维，甚至可以说嗤之以鼻。他重新观察这张照片，他研究第一副局长是怎么就能把身高缩下来，仔细一看，发现第一副局长缩身子的水平实在不一般，从脖子、腹部到腿部，都是成比例缩下来的，这说明已经缩到最大限度了，而且不显山也不露水，圈外人还真的看不出来，以为副局长天生就是个矮子呢。对此，小邱觉得作为副职，未免有些迂腐，如果自己和他一个心态，那么自己除非把头砍掉，再从肩膀处开始往下缩，只有这样，才能使自己低于那些个头实在太渺小的科长们。这种自欺欺人的事，他坚决不干，打死也不干！大丈夫男子汉，岂能牵强附会，做出如此下作之事。

小邱还注意到第一副局长提到他厚道，这使他又想起那次和袁局长接待完客商后，袁局长也给他厚道的定义。袁局长和如今这位第一副局长，真是此厚道非彼厚道啊。看来厚道这个词太有市场了，不管搁在哪里，都能卖出不同的价钱。他注意到同志之间评价对方总爱用厚道两个字，甚至自我标榜“我这人，比较厚道。”或者“你呀！就是太厚道了。”那么，厚道，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厚道其实是个很好的词，却被当作一个女人，既可以作为情人来呵护，也可以作为婊子来欺负。作为情人的时候，巴不得独自拥有；作为婊子的时候，看有人来，恨不得溜下床就跑。

问题是，尽管后来的合影机会仍然很多，但石局长再也没给他任何同意参加合影的眼神或其他表示。有次在合影现场，他一直期待着石局长的眼神，石局长的脸倒是转过来了，目光却并没有看他，倒是两只鼻孔圆圆地朝这边大张着，像两只深不可测的蚯蚓洞。小邱迅速琢磨着鼻孔的意图，实在有些费劲。眼睛有眼神，鼻子除了流鼻涕，难道还有鼻神。小邱正在惶恐中，却见石局长鼻孔中“呼哧——”地一声，像老叫驴一样打了一个响鼻。

他赶紧躲了。

他觉得，石局长可能不怎么喜欢他了。

领导干部不喜欢下属，应该说是下属的无能。领导干部是没有错的，没有错就是不错，不错就是好，好的反面是不好，这说明小邱已经不好了。对此，小邱一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不好，什么地方不好，该不是自己照相时没有缩身子吧？这个疑团，伴随了小邱同志好久。

五

领导同志一般都是额高发稀，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隆腹肥臀，但石局长正好相反，瘦肉型，像个干瘦的猴，额低发密，天庭干瘪，地阁尖扁，肩窄腹凹，酷似传达室的大爷，怎么看也不像一个领导。但这种长相反而显得很年轻，正好和小邱相反。都四十八岁的人了，乍一看，比小邱还要年轻一些。

事情接二连三地来了。石局长有次带小邱秘书外出考察。每到一地，宾主双方见面，主人总是抢着先和小邱握手。主人握小邱的手用的是双手，脸上堆满亲人重逢时才有的笑，腰微弓。由于小邱个子高，这就使弓着腰的主人不得不仰起整个一张灿烂万方的脸。小邱受宠若惊，赶紧附下身去，这样两张脸就呈平行状，同时他赶紧把另一只手也搭上去了，四只汗津津的手彼此使了劲儿，神经质地在那里抱做一团，摇啊摇，晃啊晃。

主人和小邱握完手，才带着意犹未尽的意思和局长握手，和局长握手反而没有刚才那么激动不已了，明显有履行程序的意思，而且手和局长握着，头却扭像小邱，朝小邱玩起了幽默：“局长您真是年轻有为，就是秘书该换换了。”

这里说的局长指的是小邱，而秘书指的是局长。

这个幽默比黑色幽默还要幽默。小邱大吃一惊，知道主人把他和石局长的身份颠倒了，于是每次都抢前三步先把局长介绍给主人，然后自我介绍是石局长的秘书，介绍完后赶紧退后三步。人家明白倒是明白了，但明白之前是尴尬，明白之后仍然疑惑，免不了一番窃窃私语。

每当如此，石局长只是微微笑着，并没表现出什么。

然而从那以后，石局长外出再也不带他，而是带了另一位秘书小熊，即熊国庆同志。小熊本事不怎么样，甚至有些窝囊，是个比局长还要干瘦的猴子，准确地说和他的姓一样一副熊样。小熊和小邱都是前后脚进的机关，小熊当然不是什么调干生，据说是大学毕业后通过门子进来的，每年评选先进根本没有他小熊的份，先进没有份，却在石局长那里有一份了。这简直是个难以化解的迷。有一次，小邱意外地听人透露了石局长在某些场合评价干部的观点。石局长是这么说的：“我们就得使用老练一些的干部。”如果以此观点为指导分析干部，那么，小熊的得宠使用，说明小熊是老练的，以此类推，落魄的自己，就是不老练的了，这就使小邱的思考陷入了困境。

小邱首先思考和分析小熊。他小熊怎么能划到属于老练的那类干部行列里呢。依平时的表现，没受处分就够便宜他了。小熊也许是雄性荷尔蒙旺盛的缘故，精力储备过剩，家有贤妻还嫌不够使，总和社会上各种女人有些花花绿绿的故事，常有漂亮女人来机关找他。小邱曾经觉得奇怪，小熊那个熊样，一没权，二没钱，居然能吸引漂亮女人。但事实就在那里摆着，事实，就是推翻不倒的绝对真理，难道人真的不可貌相？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有次小邱参加一个同学聚会，聚会是在一家夜总会进行的。他和一位同学正在闪闪烁烁的霓虹下跳舞，刚旋转了几圈，他就发现石局长居然也在舞池中一个光线较为阴暗的地方原地踏步。石局长怀里拥着的女人风骚而且漂亮。他觉得这个女人似曾见过，后来终于回忆起来了。这个女人曾经多次来机关，不过她找的不是石局长，而是小熊。她其实是小熊在社会上拥有的女人之一。小熊是没有什么权力的，但是小熊没有的石局长有，石局长才是真正的大权在握。而现在，石局长也拥有了这个女人。这个道理是不是可以这样讲：女人可以通过小熊拥有石局长，反过来，石局长可以通过小熊拥有女人。如此一想，小熊这个角色对女人和石局长都是无比重要的，这个角色，你小邱何其能比！？

原地踏步简直是最出神入化的舞步，专业舞蹈家未必能跳出这种韵味。石局长和女人的脸基本上是贴着的，双手像卷心菜的叶子似的紧紧包着女人饱满的屁股，女人的胳膊则像两条白嫩的莲藕似的挂在石局长的脖子上。

小邱像受到刺激似的赶紧扭过了头，石局长凡事讲究平稳，看来花花肠子并不平稳。花花肠子，九曲十八弯，能平稳吗？他马上觉得此地不宜久留，赶紧提前溜掉。

这个晚上，小邱又一次失眠了。老练老练，什么叫老练，人家小熊这才叫老练，道理其实是那么简单，而自己却把这当作一个迷来思考，来研究，简直是典型的弱智，这么一想，狠狠地啐了一口，唾沫是吐在地上的，啐的却是自己。

小邱蓦然发现，现在自己啐自己，都有些滑稽了。一家三口仍然住在城东的出租屋，总想着凭那么多先进、荣誉能分一间半间的，结果几年下来，连一块瓦片都没得到。其实房子每年都在分，自己也早排队了，但这个排队与排队打饭、排队上厕所不一样，排着排着总能排到最前面吃上可口的饭菜或者拉一泡粘屎什么的。无论吃也好，拉也罢，只是个时间问题，但排队分房子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他站在那个位置，就像塑像似的一动不动了，只看见其他干部往前涌，这种窘境，自己还无话可说，说什么呢？分房是按级别、职务分配的。本来排在他后面的普通科员、办事员，突然之间成了正科、副科什么的，自然就跃到前面去了。这叫政策，政策是神圣的、庄严的，政策谁敢违背，违背政策还算党的干部？小邱只能、有且只能在那里乖乖站着。他发现他根本不像一个排队等待分房子的小科员，倒像一个可怜的观众，更像一只啃不到骨头的馋猫。

早该啐自己一口了。

妻子瑛瑛是理解他的。作为精神世界和灵魂都干干净净的人民教师，瑛瑛只知道丈夫在机关体体面面地工作，并不了解丈夫混了十几年一无所有是如何尴尬。在瑛瑛心目中，自己的丈夫还是大学校园里那个邱志扬。当年在大学校园，追求邱志扬的女孩子不少，但没有一个女同学追过她。所以她很珍惜和邱志扬的这桩婚姻。她从骨子里信任邱志扬，知道邱志扬无论干什么事情一定能成功。所以在住出租屋的日子里，无论多艰苦、多无奈，她的心情总是平静的，她坚信邱志扬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

瑛瑛越是理解小邱，小邱内心越来越愧疚，直到有一天风传小熊即将被提成副主任科员，小邱的心猛然被提悬了。其他人不管怎么提拔他都不会眼馋，但小熊被提拔不亚于组织上回手给了他邱志扬一个耳光。弄资历两人前后脚进的机关，自己还比小熊早几个星期；论年龄，自己比小熊大八个月零十七天；论阅历，他比小熊要广泛得多，当过学生会干部，还是调干生；论政绩，小熊几乎和他没有可比性……不管怎么说，组织部门如果在他和小熊之间选择一万次，提拔的应该是他而不是小熊。尽管官场的有些事情有时候没道理比有道理还要行得通，也就是说看起来十分原则的事情其实往往在背叛原则，但对于明明朗朗摆在桌面上的事情，不至于事与愿违得太过分，于是他怀疑这个风声是不是刮歪了，也就是说，把提拔他的信息以讹传讹变成小熊了。那几天，他竖起耳朵捕捉着来自各方面的人事信息，事实最终证明了他的天真和幼稚，小熊提拔并不是以讹传讹。机关的事情就是这样，有些听起来像谣言的事情偏偏不是空穴来风，而有些往往被认为是真理的事情后来证实和谬论差不多。譬如自己还自作多情地以为组织上考察的是他呢，幸亏没张扬开，否则就是谬论了。

在排队分房子的队伍里，小熊顺理成章地跃前好几位，而自己只能踮起脚尖望其项背，就像一只快要饿死的梅花鹿眼巴巴地看着长颈鹿悠然得意地品尝树冠上的嫩叶。

小熊乔迁新居的那天，在家中设宴两桌。小邱当然参加了，还买了价格不菲的贺礼。小熊分到的房是一套两室一厅，南北朝向，宽敞大方，装修考究，而且还有一间颇为气派的书房。其实小熊平时不怎么看书，条件反射似的远离各种理论书籍。他有句名言叫“实践指导理论”，这就是说把“理论指导实践”这个伟大的哲学思想给颠覆了。他的依据是历史上搞理论的文人墨士只能呆在官场边缘，甚至进不了权力层，一但进了权力层，迟早会因为维护自己的观点和学说而导致人生的悲剧。远言之，军事家、理论家诸葛亮何以取代不了刘皇叔；近言之，王明、康生之流，理论水平可谓不低，却不是执政的材料。再近言之，各级党政理论研究机构中可谓人才跻跻，除了眼镜度数越来越高，鲜有凭着理论水平而被加官进爵的。相反，越是一介武夫，越是平庸之辈，往往能避虚就实，终成大器。小熊的如此观点尽管有些牵强附会，断章取义，甚至有歪理邪说之嫌，但细细品来，似乎并不是一点道理也没有。小熊对霍思仁、袁广发、石建国等几任局领导的水平更是心中有数的，听着都是研究生、本科生文化，其实都是这几年后取的，连所有的作业、论文都是干部们轮番上阵完成的，基础学历基本都在高中以下，其中霍思仁初中也没毕业，小熊内心肯定是不服气的，却拿先人开涮，凭这，可见小熊的老练了。

问题是，这么一个讨厌理论，具体说讨厌书籍的人，书房不仅典雅而又别致，而且笔、墨、纸、砚“文房四宝”等最能体现中国典型文化人特征的文化用品一应俱全。书柜内陈列着琳琅满目的中外文学名著、党政论文专著和新潮期刊，书柜右侧悬挂有本市著名老书法家赠的书法作品一幅，上书“读书得真趣，怀古生远思”，落款为“请熊先生雅正”。这位书法家，小邱早就闻其大名，知道求得他的墨宝十分不易，没想到在小熊这里竟然见到了，可见小熊在社会上已经面子不小。请熊先生雅正！够酸腐气的了，更有意思的是让小熊得真趣而生远思，这与医生给病人开错药没什么两样。

小邱就觉得有什么堵在胸口，欲吐不能，欲咽不得，最终还是咽了，原来是一口浓痰。

这样的房子，这样的书房，自己记不得梦过多少回了。他相信，妻子瑛瑛也做过这样的梦，可能还要比他的梦更浪漫。他无从知晓小熊是否做过这样的梦，也许小熊根本用不着做梦，确信这一天终会到来。而自己和妻子只不过是在做白日梦，这么一想，情绪就更加糟糕了。喝酒时，就多喝了几盅，神情有些恍惚，和小熊碰杯时，说话就有些出格：“小熊，不，熊科，您的梦成真了。”

小熊显然听不惯他的话，面露愠色，但有理不打上门客，就沉着应对：“老兄说哪里话，梦，用不着做的。”

这话刺痛了小邱的某根神经，本来涨红的脸就更红了。他不再纠缠梦不梦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现如今，连驴也能提到科级啊。”

小熊毫不留情地回击：“那，提不起来的，肯定连驴都不如了。”

小邱平时口齿伶俐，能言善辩，而经酒精一刺激，思路反而迟钝了，本来想组织反击的，但思路却跟上小熊的逻辑走了：“你得说清楚，连驴都不如，那是什么？”

小熊把嘴凑到小邱耳边。笑着。一字一板地：“驴，拉，的。”

这话够损的了。驴拉的是什么？是驴粪！这话，多大的面子也会伤个够呛，但因为小熊是笑着说出来的，而且采取开玩笑的方式，这样，这句极具杀伤力的话就变成了软刀子。这是小熊说话的高明之处。小邱本来要组织更为恶毒的语言反扑的，但担心为了一句表面上的玩笑话大动干戈，别人反而会认为他小肚鸡肠，只好忍气吞声，咬碎牙齿往肚子里咽。

众干部还是悟通了小熊的话，轰然大笑。小邱浑身不自在，觉得大失了面子，还组织攻击呢，再反攻，弄不好又中了小熊的圈套。一阵酒气上来，他打了一个嗝，索性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当夜回家，又趴在马桶上吐了几遍，才有所清醒，方知细心的瑛瑛已往他肚子了灌了几气解酒的茶水。

瑛瑛眼角泪迹未干，可见她已流泪多时，就问：“怎么了？流过泪。”

瑛瑛好久不语，半晌才说：“你一进门，又是骂人家熊科，又是夸赞人家的房子，还一个劲地向我道歉，口口声声对不起我。其实，志扬，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你千万别有什么负疚感，真的，再苦的日子，也是日子啊，比没有日子好吧。再说，人家熊科是熊科，我们不稀罕，我始终相信，面包，会有的。”

小邱一时热泪盈眶，把瑛瑛冰凉的身子揽入怀里。瑛瑛的身子很柔软。小邱这才想起，平时早出晚归，精力都集中在单位和领导的会议讲话、调研报告、经验材料、总结计划、体会心得等上面了，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和妻子亲热亲热了。这么一想觉得欠瑛瑛的实在太多，自己实在不应该把烦恼带回家，让瑛瑛也咀嚼这份苦痛。自己在物质上没给这个家带来什么，精神上更没有，便觉得自己太弱小、太缺乏男人味。于是想强打精神，暂时抛去烦恼，和瑛瑛痛快一下，渲染一下气氛。而一向灵性的瑛瑛早已在轻轻解他的纽扣了，就知道都在试图让对方从现实中摆脱出来。有了这种默契，双方肢体上的安慰、爱抚和所有动作反而显得夸张和做作，这就使彼此有些尴尬，但谁也没让这尴尬表现出来。

平时，尤其是新婚后的很长一段时期，他和瑛瑛在床上都很美好，美好得可以用酣畅淋漓，尽善尽美来形容。瑛瑛体态丰腴，面容娇好，肤如凝脂，加上精美内衣的映衬，随便一个眼神，一个顾盼，都显得妙趣横生，风情万种，梨花带雨，很容易使他火一样的激情熊熊燃烧起来，而且一燃烧就是整整一个通宵。有次，当长达几小时的激情燃烧过后，瑛瑛杏眼含羞，娇喘微微地夸他：“志扬，你干什么都是最棒的。”

“可惜，这方面，至今还没人给我评过先进。”

“我给你评，听着：邱志扬同志在作爱工作中表现突出，特发此状，以资鼓励。”

“我党的政策历来不是一个人说了算，应该发扬民主集中制原则，动员更多的女同志和我共同进行作爱工作，然后通过各自的切身体会，评出先进，这样的先进才有含金量，才能被人民群众心悦诚服。”

一句玩笑话，气得瑛瑛好几天不让他上床，几乎开除了他的床籍。他哄了好几天，床籍算是恢复了，但再次上床前，瑛瑛非得让他口头检讨。他只好用戏腔一本正经地检讨：“为夫若再这般说话，情愿接受娘子任何处置，包括从根子上解决问题。”

瑛瑛赶紧捂了他的嘴，也用戏腔道：“官人此言差矣！解决根子，与其说是惩罚你这个负心汉，不如说难为奴家。”

小两口上跳下窜地乐成了一团。

而今天，小邱第一次惊奇地发现，他不行了，昔日的雄风已荡然无存。面对瑛瑛有些夸张的柔情蜜意，甭说熊熊大火，连一点火星子都没有。他使出浑身解数和看家本领，也奈何不得。瑛瑛在他身边边忙活边鼓励：“记住，这方面，你是先进个人，是我代表组织给你的。”

他明白，瑛瑛是隐忍着巨大的无奈开玩笑。瑛瑛其实已经很失望了，但她始终不露声色地营造着氛围。小邱羞愧交加。这世间他妈的谁也可以对不起，惟独不能对不起瑛瑛啊！他有些后悔，平时在这方面过于自信，从来没有像机关其他男同志那样在床头柜里备有各种世界名牌的男用药品，真应了有备无患那句话啊。看来自信有时并经不住检验。

难道，机关的失意和伤痛，真的连妻子也得陪进去？曾经一段时期，在妻子心目中的形象使他讨回了一点做人的尊严，这点尊严或多或少给了他些许安慰，现在，连这点尊严和自信都没有了，他还算什么？自己于单位，不是个有出息的干部；于妻子，不是个好丈夫；于孩子，不是个好父亲；于母亲，不是个好儿子。他是什么人，他还是人？

七

市场经济大潮一浪高过一浪。小邱也曾试图尝试着离开机关，譬如下海去闯一闯。当年大学的不少同学，在校期间名不见经传，甚至可以视作平庸之辈，更别提沾学生会的边了，但人家毕业后出国的出国，办公司的办公司，听说许多都发了。前几天看报纸，看到某省一位挂有省政协委员、省青联委员、省劳动模范、青年企业家协会副会长等众多头衔的青年企业家牛大元的巨幅照片及介绍。照片上，三十几岁的牛总，风度翩翩，满面红光，意气奋发，春风得意，正在一个规模宏大的捐款仪式上，双手捧着标有二百万元人民币的显示牌，面对记者的镜头，做慷慨陈词状，一副情系万家、洪恩浩荡的样子。关于这位牛大元，这几年通过媒体早有耳闻，但今天一看报纸上的简介，不禁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牛大元居然还是晚他两届的同窗。在校期间见没见过这位小师弟，早已忘却了，这使他心中犹如打碎了五味瓶。牛大元这小子头上那一大堆政治头衔，自己可能一辈子也得不到。连这等小嗦罗都成人上人了。自己当年如果不当什么调干生，奋力搞实业，绝对要比这小嗦罗风光，最次也不会落到如今这般天地。但是，如今审视这个牛大元，自己开始有些英雄气短的感觉了，都快要进入二十一世纪了，即便再去下海，也只不过是拾人牙慧，还有什么样的空间可闯？自己难道还有那个能力？

他这才发现自己身上的那点锐气早就没了。大学时期所学的知识早已老化，思想已经跟不上时代发展的需要了。更致命的是年龄，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一晃已是四十出头，各种富贵病也跟着来凑热闹了，哪个用人单位还敢要？倒退十几年，他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而今下海，恐怕被一条小鲨鱼就能吓个半死，弄不好就作为上等美餐进了鲨鱼之口，作为劣质粪便排出鲨鱼的肛门了，从肛门里出来还想干事情？恐怕只能给海底世界的微生物当养料了。

目前这种状态，单枪匹马闯天下已经不现实了。他试探着和这位小师弟，不！和大名鼎鼎的牛总联系了一下，他并不是非要弯下身子求他一匙更汤，只想凭当年学生会主席的身份和调干生的资本，和他聊聊，也许能得到一些更为深刻的人生启示，再乐观一些，自己从此得到柳暗花明转机也未尝不能。电话打过去了，对方说：“呀呀呀！原来是邱志扬邱主席啊！知道的知道的嘛，现在哪里发财啊，请留个电话，择日去府上拜访。”

小邱张开的嘴差点变成了句号。府上，自己的出租屋是府上？发财，我那小科员每月的几百元工资算发财？他猜测牛大元如果知道他的境遇，这话就是在讽刺他了。但他一想作为牛大元讽刺他实在没什么道理，也许牛大元并不了解他的情况，甚至可以说用不着、也没必要去了解一位和自己毫不相干的当年学生会主席现在的情况，那么这话等于仍然在高看他邱志扬了。如果是被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胸无点墨的民工高看，倒在情理之中，但被一位知名企业家高看，无疑迎面被他扇了几个嘴巴子。他觉得所谓学生会主席，所谓调干生的神秘光环在牛大元眼里也许连烟雾、甚至一个臭屁都不如。人家所以高看你，是在给你面子，这也许是大企业家的风度。自己认为固若金汤的原始资本也许在人家眼里危若累卵，脆弱得不堪一击。自己还以此为资本和人家搭讪，简直是癞蛤蟆打哈欠了，还摆什么谱？这么一想心情反而宽舒了许多，体味出什么叫一颗平常心了，就给牛大元实事求是地简要介绍了目前的境况，末了，他说了一句连他自己都觉得骨头发软的话：“牛总，您觉得……像我这样的小科员，能到您公司谋份差事吗？”说完，觉得脸上阵阵发烧，没想到自己已经低三下四到这种近乎乞讨的地步了，这是在同学面前出卖自尊，等于把当年在同学心目中的那个邱志扬给出卖了，这一出卖，还有什么可以出卖的？

牛大元那边似乎是怔了一下，又犹豫了一会儿，说：“你知道，我这里进员工条件很苛刻的，至于你，老同学来我这里打工，面子是要给的嘛。”

小邱浑身打了一个寒颤，打工？自己什么时候想过给别人打工了？难道邱志扬只能当个打工仔？这问题他还真的没有深思熟虑过。回头一想，又释然了，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想打工想干什么，凭你这小科员的角色和捉襟见肘的家底，难道想当总裁。

小邱轻轻把电话挂上了。

电话一挂，意味着自己和下海彻底的绝缘了，不禁悲从中来。看来，外边的世界再精彩，他也无奈了；机关的世界再无奈，也只好精彩了。干部这个铁饭碗，这辈子，看来是抱定了。

好心人提醒小邱：“你呀！可真得变变了。”

对这个问题，如果是在几月前，或者是几年前，他会不置可否、不以为然地顶上去：“变什么变，各人有各人的路。”或者套句曾经流行一时的名言：“我就是我，谁也改变不了我。”是的，自己思想进步，工作能力强，团结同志，每年都是先进，再怎么变？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自己好端端的却偏要变，再变，该不是往坏里变吧。

而现在，他有些感谢这些好心同志的提醒了。尽管谁也没有明确希望他一定要变坏，只是提醒自己要变，那么，变的标准到底是什么呢？谁也没给他提供一个操作性强的标准答案。现在，他对这个“变”有了另一种理解，这个“变”，十有八九是和石局长关于老练之说有本质上的联系，也就是说，他这几年的那一大堆成绩、荣誉和先进称号，是在自己不老练的状态下取得的，不老练就等于傻子一个。人家小熊尽管政绩平平，但人家老练，老练是什么，老练因人而异，小熊的老练其实等于会玩女人，而且不仅自己玩，还要提供给领导同志玩。领导要的老练和现代汉语词典中的解释根本不是一码事情。这简直是他妈的的混帐逻辑，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分析自己，自己不仅仅是个傻子，而且是典型的弱智了。而小熊不仅不是傻子，简直是大智大勇之辈。

这么一想，自己简直没有任何退路了。

是得变了。

所谓标准，经过这番思考，其实有些眉目了，以小熊为标准，就够了。就这个标准，自己也不一定能努力到，除非脱胎换骨、革心洗面、抽肠挖肝、清肺易皮……

再有人提醒他的时候，小邱谦虚地点着头，说：“是的，是得变。自己，这几年，太年轻了。”又老老实实地补充一句：“太不老练了。”

认识到位了，实践却是极其痛苦的，从量变到度，从度到质变，再从质变到新的度，从新的度到新的量变，这可是哲学啊。他觉得改变自己是件十分困惑和困难的事，自己当年学哲学时，每次都拿高学分，怎么在实践中连哲学的基本东西都玩不转。难道小熊是矛盾的普遍性，而自己是矛盾的特殊性？小熊符合辩证法，自己是形而上？小熊是相对的运动，而自己是绝对的静止？小熊是真理，而自己是谬论？

小邱在改变自己的实践中真是举步维艰。

后来小熊由副主任科员提成了副局长。

小邱仍然是秘书。

再后来熊副局长变成熊局长了。

小邱仍然是个大秘。

只不过，自己这么大的年龄，人们不好叫他小邱而是改叫老邱了。这得感谢那些新分配进来的小兄弟，一个个才二十郎当，叫小邱，叫得出口？上山入伙，还得给守山门的鞠一躬呢。小兄弟们这么一叫，老中青就都这么叫了。

熊局长当然更不宠他。

八

老邱决定背水一战。他最少要在熊局长这一届翻过身，否则就窝囊到退休了。

好在毕竟有着老牌大学生的底子。他想，他第一步要做的就是千方百计得到熊局长的赏识。有句成语叫求同存异，意思是：找出共同点，保留不同点。他现在必须要把这个成语从思想根源上变过来，第一次，他把求同存异变为求异存同，意思是找出不同点，保留共同点。一想不对，还想和人家熊局长找不同点，而且还把共同点保留起来，简直是脑子进水了。第二次，把求同存异变成了求同存同，意思是找出共同点，保留共同点，这样无论找出的、保留的整个都是共同点了，这才是从量变到质变啊。这样就容易确定今后努力的方向：熊局长东，他东；熊局长西，他西；熊局长指鹿为马，他不敢指马为鹿；熊局长喜好女人，他……也得试试看；熊局长放屁，自己也得把肛门努一努，努不出来，就合了嘴“吱”一声，还得别让人发现破绽，真屁，可是有味儿的，好在现如今假冒伪劣的东西没人计较……

熊局长最大的特点是对女人感兴趣。那就从女人身上开始实践吧。

这点，老邱尚存自信。尽管人到中年，但尚未人老珠黄，成熟男人的魅力还是有的。这么多年，他的魅力只供妻子一人消费，自己在床上的形势不妙后，等于妻子的消费层次也大打折扣了。现在要做的，其实是如何打起精神，积攒精力，广泛深入地开展好沾花惹草这项主要工作。他弄到手的女人，自己拥有是次要的，而且是十分次要的，关键是熊局长那边要过得去，这点也是自信的。当初，熊局长给前任弄的女人都能过得去，自己弄来的女人难道熊局长过不去？

人们就发现老邱和社会上许多女人不对劲了。

老邱第一次和女人不对劲，是从一家洗浴中心开始的。洗浴中心是刚刚迅速兴起的多功能娱乐休闲场所。他之所以选择了洗浴中心，不仅为了使自己更直接地贴近新生事物，赶上时代潮流，最根本的，也是最关键的，是想首先得从这里突破小姐这一关，当年自己随原局长袁广发同志陪客商放松的情景，至尽记忆犹新。当时小姐那一关，理性战胜了激情，原以为自己维护了人格，捍卫了尊严，现在一想简直是幼稚之极，愚蠢之极，还让小姐嘲笑了。如果当初迈过了这个坎，也许现在的一切就都不会这么被动、难堪了。当初是在这个坎上跌倒的，现在就要在这个坎上爬起来。这与其说是补课，不如说是在探索一条具有邱志扬特色的全新的发展道路。这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挑战，挑战成功了，才能突破心理障碍，实现人生的新跨越。所以，选择洗浴中心，不仅是一种象征，更是一种人生的涅般。

不同的是，当年和小姐那次轻描淡写的小插曲，是公费；而这次，是自掏腰包。学费有些昂贵，但他认了，事情到这份上，到该付出昂贵代价的时候了。

如何欣赏女人，他还是有眼光的。由于价位高，所以眼前给他按摩的这位小姐，各方面条件十分不错。小姐是他通过总台挑选的。他讨厌那种被无限夸张的时尚的美，他觉得妆饰的成分太明显，显得肤浅、平庸而张扬。这个小姐有一张白嫩怡人的、透射着古典美的脸，略施粉黛，画了眼线的眼睛里，眸子黑而亮，有一种高品位女人才有的睿智、狡黠和宁静。高高挽起的乌发调皮地从后脑散漫成毛毽型，这就又体现了几分俏野，超短吊带裙是撩人心魄的流质感很强的水红色，使雪白的肌肤笼罩了一层薄雾般的红白相间的光晕。面对这个小姐，老邱是闭了一下眼睛的，而且闭的时间不算短，这是一种抗拒诱惑的本能反应。老邱意识到可恶的理性又作怪了，于是鼓起勇气与小姐四目相对。

小姐的目光很有穿透力，仿佛看穿了他的内心世界，这使他不寒而栗。他努力给自己打气，努力调动着激情。这时小姐突然莞尔一笑。这笑很好看，这使他想到了瑛瑛。和瑛瑛在床上的时候，温柔如水的瑛瑛时不时的莞尔一笑，能使他酥遍全身。想到妻子，就自然想到了托付给母亲的儿子，这么一想理性的东西又来了，一种巨大的犯罪感、负疚感和自责感像潮水一样漫过头顶，冷汗像蚯蚓似的从眉弓处一拐，顺着脖子往下窜。就在理性以不可抗拒的力量再次要占上风的关键时候。小姐又莞尔一笑，而且一只手停在他小腹部位的浴巾上，轻轻地抚摩了一下，很准！这是平生第二个女人光临他这块风水宝地，一种从没有过的电流感迅速传遍了全身，妻子、儿子的影子在电流中时隐时现，飘忽不定。

小姐“嘻嘻嘻”地笑了：“本来想叫你大哥的，看来你是有身份的，叫你先生吧。先生，花那么多钱来这里，心情居然弄得如此复杂，你呀，是不是太不老练啦。”

老邱惊了一下。这一惊，妻子、儿子的影子全跑了。这烟花女子真是厉害，看人这么准，而且，她还提到了老练这个让他至今头疼的概念，就像上级领导用和善的口吻批评下级似的。连小姐都怀疑他的老练程度，这使他的脸涨得通红。小姐的手又不失时机地在原地方揉了一下，这次不是在浴巾外面，而是滑到浴巾下面去了。老邱就像火似的快要着了。前几次和瑛瑛在床上，这火始终没有燃烧起来，他以为自己彻底的不行了。没想到这次在另一个女人身上又行了，这使他作为男人的本能又赢得了一点自尊和自信。这时小姐的手又开始动作了，就像从窝里掏鸟似的，其实更像逮住了一条活奔乱跳的大青鱼，不过盛它的不是食品兜，而是一个特大号的安全套。他听见小姐兴奋而又夸张地“哇”了一声，这声音绵中带软，软中含甜。老邱一骨碌，就和小姐滚到一起了。这是前半夜的光景。

后半夜，他的整个身心彻底的放松了，他真正领悟到了放松的实质性涵义和美妙绝伦的境界。放松的感觉原来如此美好、愉悦、空灵、无所顾忌、酣畅无羁，而且回归了本能，激发了欲望，升华了人性，拣回了自信。他失去了什么？什么也没失去；相反，所有的烦恼、幽怨和困惑皆抛之脑后，烟消云散。他明白，为什么有些领导干部总是和许多女人有着不解之缘。女人啊！女人！女人真是个好东西，芳醇能醉人，女人醉人又醉心啊。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先哲早有结论了，自己真是枉为七尺男儿，多年来，居然忘了自己首先是个动物，是个雄性动物，其次才是个人，男人。何为人？食、色、性，人也！良宵是短暂的。老邱像小流氓似的和小姐嬉耍。

小姐说：“看得出你这是第一次，玩的质量，可不低呀。”

老邱长舒一口气，笑了：“是第一次，我还得谢谢你呢。”老邱觉得滑稽，和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有了肌肤之亲，说话居然如此的实事求是，得了，工作中倡导的实事求是在这里体现了。

小姐反而像姐姐似的教导起了弟弟，笑道：“回去对太太，要好啊！她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啊！”

为了这句人情味、色情味都很浓郁的语言，老邱真想再亲小姐一口。临走，觉得这个女人给他的一夜，也许是他生命乐章中十分重要的章节，于是又额外送给了她四百元的小费。

九

有了这次人生之旅，老邱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超然多了。他这才发现，人啊！人，人这个东西，伪装起来不容易，脱掉伪装也不容易，而一旦把伪装脱掉，就像卸掉脚镣手铐的囚犯，进入十分自由的王国了。他倒有些佩服起前几任局长和现任的熊局长了，看来，自己在对待尊严的事情上太书生气，人家局长并不是没有尊严，不但有尊严，而且可以通过权力、威望来捍卫尊严，那才叫尊严，这种尊严，可以使别人俯首称臣，可以拥有、左右、驾驭、改变一切。而自己的尊严值几个钱？自己维护的那点臭尊严不等于提拔任命，不等于分房子，不等于涨工资。自己的尊严其实本身就不牢固，小姐在那里一揉，尊严就不知道跑哪里了。当年在大学校园，有几个女同学对他好，其中有两位到了争相脱掉裙子无私奉献的地步，好几次吓得他落荒而逃。这几年，常有日子过得不怎么样的中学女同学来找他帮忙，其中还有一个高中时的校花鲍楠楠。

鲍楠楠所在的国营企业早就不行了，连职工工资都发不出去，生活已经困难得快要崩溃了，想请他帮忙往事业单位调一调。校花还约他在一家夜总会跳了舞，跳舞时还时不时贴他一下，或者给他一个说不清楚的笑脸。他知道这一贴，这一笑，饱含着一位处于生活困境中的女工最大的辛酸和无奈。鲍楠楠对他的一贴一笑，他现在是太熟悉了，这其实是妓女惯用的手段，只不过妓女表现得张扬而直露，容易使嫖客迅速接受，而鲍楠楠表现得羞怯而含蓄，点燃男人的激情尚须一个回旋的过程，这是因为鲍楠楠本身不是妓女的缘故。听说，前阶段公安部门端了一个低层次的卖淫窝点，一查，大多数妓女都是一些国营企业的下岗女工。这结果使人有些心惊肉跳，如果企业效益好，女同胞们大概不至于沦落到出卖肉体的悲惨地步。他最初对女人干这一行是十分鄙视的，而今有些同情、可怜她们了。鲍楠楠尽管还不算半老徐娘，但也已过了躺在嫖客怀里吃酒卖笑的年龄，如果倒退几年，她是不是也会走上这条路？这么一想，老邱不觉喟然。面对鲍楠楠，他当然不能乘人之危。最核心的问题是，对老同学的困难，他真的爱莫能助，他手中无权啊！这样的尴尬事情，无时无刻不在伴随和困扰着他，使他可笑，为自己可笑。

权在哪里？权在熊局长这类人手里。

这样，老邱有了和自己最不对劲的女人，当然不是洗浴中心的小姐，谁？鲍楠楠。鲍楠楠之所以成为老邱的首选，原因是两方面的，一方面，鲍楠楠尽管年近四十，错过了当小姐的年龄，但仍然丰韵犹存，风情依旧，秀色可餐；另一方面，既然鲍楠楠已经困难到宁可献身的地步，那就把她推荐给熊局长。熊局长的权力，也许可以给鲍楠楠的生活带来根本性的转机。说恶心点，女人三十如狼，四十如豹，正是熊局长这等中年男人情感和肉体上渴望的极品。这么一想，觉得自己简直是可耻之极，说不好听点充当了一个皮条客的角色，皮条客就皮条客吧，皮条客比自己原先瞎干强啊。也许，自己之今日，就是熊局长的过去，能步熊局长的后尘就不错了，说明自己的转变有了实质性的进展。

老邱还真的把这个鲍楠楠推荐给了熊局长，这当中有些什么曲折过程和背景，别人不得而知，这是人家的私生活，私生活只有当事人最有发言权。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在女人的问题上，老邱快马扬鞭地上路了。
十分明显的是，老邱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良好了，精气神也不足，这都是内在的变化。外在的变化也很大，许多人都逐渐发现，老邱的发型由当初时髦的一边倒理成了规矩的小分头，这个年龄理成这种太没讲究的发型，不仅显得不伦不类，倒突出了几份憨厚来，就有些傻大个的意思。服饰不再有什么讲究，比起熊局长的差远了，脖子使劲深深缩进两肩，背微驼，气质和风度荡然无存，眉宇间那种轩昂和自信也灰飞湮灭，工作也不再那么泼辣了，推推委委，得过且过，整个身子围着熊局长转，活脱脱一李莲英同志……这一年，他当然没有什么突出的政绩，第一次没被大家评上先进。

老邱时时体会着自己逐渐老练的过程。回头发现，自己怎么变得像老油条似的。得了，老油条就老油条吧，老油条总比什么都不是好。

这样日子久了，他从镜子中猛然发现，他已不是过去的小邱或老邱，而是一个十足的委琐小人了。惟一没变的是那种超然脱俗的笑，这笑从娘肚子里一出来就是这样，还真是不好变，——但，不变也得变。他对着镜子反反复复设计了多种笑，最后终于确定了一种，一笑，活脱脱傻子一个。和熊局长在一起，已不是惜日鹤和鸡的对比了，自己更像一只跑累了、生病了、瘦干了、散架了的野骆驼，而熊局长即便是头驴，也是头不错的好驴，比野骆驼强多了。

这一年，老邱署名发表论文的数量为零。倒是熊局长的大名在各级报刊频频亮相，其实这都是老邱的成果。这次在脱胎换骨中，他终于意识到过去自己发表署名文章是多么致命的错误，可惜醒悟地太迟到了。认识到自己的浅薄和无能，对领导的指责和憎恨就显得多余了。领导干部其实有时和小孩一样，没什么神圣的，对领导干部的人格和风范，不必太苛求，更不能用太高的标准去衡量，毕竟，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人，没有弱点是不可能的，没有人性的弱点就更不可能了，这个道理，如果早十年弄明白，自己看待一切就会超然多了，当上市长也未可知。

改变署名的方式有个思想转变过程。最初的想法是每发表一篇文章，先署自己的名，再搭上熊局长的，心想你熊局长一没参与调研，二没参与起草，署个名就不错了。

后来马上觉得不对，自己的名字怎么能放在领导的前面，于是把熊局长放在前面，他在后面。

再后来一想还不对，自己怎么能和领导的大名排在一起，于是把自己的名字划拉掉了，这样，自己苦心研究的成果就只有熊局长一人分享了。

为了使事情不致于显得过于突兀，避免给人以堂堂熊局长窃取秘书成果的误解，老邱特意做了解释：“这些成果，主要研究的是实际工作，全部是您在具体工作中的一些思路和思考，我吧，只不过执了一下笔，算不了什么，就不用署我的名了。”

熊局长超然地说：“你的这些调研成果我都看了，能把我的一些思路和思考整理出来，说明你的水平不错啊！”

老邱回味着熊局长的话，这话简直是出神入化，鬼斧神工。其实这句话可以理解为三句话，第一句承认调研成果是他老邱的，第二句认可思路和思考是他熊局长的，第三句等于扔了块骨头表扬老邱。按理说还应有第四句，那就是描一描署名的问题，但熊局长偏偏没有描，这就意味着署名问题勿需多言了。

值得一提的是，对于天南海北的报刊编辑部寄给熊国庆同志的稿费，熊局长显得很大度，慷慨地对老邱说：“我那些东西，你执的笔，稿费，都给你吧！”

老邱反而不会说什么了，听熊局长的口气，给你稿费，是他的慈善之举了。既然是你熊局长的东西，说明东西是你熊局长的，稿费呢，当然就不可能是别人的，应该也是熊局长的，我岂能分享这匙羹汤。但不答应似乎有闹情绪的嫌疑，于是连声说：“多谢多谢！局长实在太关心下面的干部了。”
后来稿费如数领回，感到从没有过的烫手，总有占了熊局长便宜的感觉，于是逢端阳、中秋、春节，拿稿费买了礼品馈赠熊局长，心里才稳妥不少。

许多人都说老邱可真是变了。

老邱凭直觉发现熊局长不怎么讨厌他了，而且不仅仅是不讨厌，而且开始赏识他了。

十一

这年老邱被提拔当了副局长。副局长其实才是个副科级。按他的情况，应该早在十八年前，也就是说试用期满那年，就该是副科级了。换句话说，他努力了漫长的十八年，十八年走过了本应该一年就可以走完的路。任命书下来的当晚，他像小孩似的咬着被角哭了。这是他人生旅途上除了婴儿期外的第一次哭泣。

还是把夫人瑛瑛惊动了，夫人惊奇地问：“怎么了？”

邱副局长赶紧止了啜泣，大丈夫男子汉为一个小小的副科级职位掉眼泪，谁解心中千千结。只好说：“梦见死去多年的父亲了。”说完连他自己也大吃一惊，这么多年在机关摔摔打打，脑子像陀螺似的高速旋转，居然没有一次梦见父亲，不知是父亲的在天之灵无意打扰他疲惫的身心，还是岁月冲淡了他对父亲的哀思和回忆。不管怎样，拿死去的父亲做挡箭牌，这在感情上无论如何是难以原谅的。

后来的事情就顺理成章了，告别了出租屋，搬进了宽敞明亮的三室二厅。乔迁那天，前来恭贺的人很多。

人们说老邱终于时来运转了，照这样再熬些日子，说不定能当上一把呢。

两年后，邱副局长还真当上了局长，由邱副局长变成邱局长了。而且配了专职秘书，叫小侯。他变成邱局长，完全在于熊局长给组织部门的鼎力推荐。熊局长调离前，最大的心愿就是让邱志扬同志接他的班。

邱局长把这个消息告诉给夫人瑛瑛。这回又轮到瑛瑛哭了。瑛瑛是边笑边哭的，像个娇滴滴的疯子。瑛瑛说：“志扬，我早说过，你干什么都是最棒的。”这句话，既熟悉又陌生，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氛围下说的，邱局长马上想起来了，这句色情意味的褒扬，现在变成了绝妙的双关语，使他的心情莫名地激动起来。邱局长惊奇地发现，夫人言毕，自己下面就像收听到特殊指令，像雨后春笋似的迅速发达起来了，哎吆吆，何止是雨后春笋啊！简直有些像发射架上的长征系列火箭，即将点火升空，漫游九重天了，这么良好的态势，在夫人面前早就不曾有过了。

夫人俏皮地看着他下面说：“国家连中华鲟、金丝猴都放到大自然中了，你还关着它干什么？小心世界妇女组织罚你。”

邱局长一下把夫人拥到了床上。这可真是个消魂夜！不过再怎么消魂，也没有和小姐在一起的感觉那么痛快，和夫人，总有履行程序的感觉，就像观赏窗前那一成不变的盆景。和小姐在一起，就不是一盆一景了，而是像进了争奇斗妍的百花园，新奇，刺激，沉醉，一夜消魂，十载难忘。他记不得听谁说过一个荤段子：“摸着夫人的手，就像左手摸右手；摸着小姐的手，初恋的感觉天天有。”这简直他妈的不是真理是什么，谁不想永远生活在初恋的状态中。他惊讶自己，和夫人在床上，居然一点也没有内疚的感觉，得了！有什么内疚的，真是的，神经！程序该怎么履行就怎么履行，于是对着这个盆景，这里剪剪，那里裁裁。

邱局长开始体味当上局长的感觉。

邱局长再一次站在镜子前。改变自己以前每天都看镜子的。穿衣、戴帽、刮胡、净脸，不知要看多少遍，领导干部的气质、风度，或者说风范全在里面了；而今当了领导，委琐小人的形象倒是越来越充分、生动了，远不是他预想的效果。腰再也直不起来，脖子还是缩着，笑还是傻样。这使邱局长有些别扭，甚至有些恼火。现在的自己，已不是什么啃不到骨头的馋猫，也不是什么散了架的野骆驼了，他是这个机关首屈一指的中心人物，或者说头面人物。他拿出当年和石局长等领导同志的唯一合影，自己那潇洒、大方、从容、庄重的光辉形象赫然眼前，如果不是怀中的公文包和手中的茶杯，完全是领导干部的样子。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或者逆转，把当时的精气神移植到现在，应该是最圆满的效果，可惜这只不过是井中赏月，雾里看花罢了。总而言之，以这种委琐小人的姿态在公众面前亮相，他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也不会原谅自己。

更让他恶心的是，自己的许多观点、思想、意识、行为、做派乃至工作的方式方法，仍然执拗而顽固地停留在一般干部的档次上，譬如在全体干部会上的讲话稿，完全可以派给秘书小侯同志一蹴而就，再呈他会上一念就行了，但他总是忍不住亲自动手写讲话稿，弄得小侯同志在办公室干坐着，颇为尴尬，不知内情的人以为小侯水平有问题，连领导讲话都要领导同志亲自动手。每次上主席台前，文件、茶杯、公文包等应该都是秘书小侯抢前几步上去摆好，并双手把椅子轻轻推拉正了，然后悄然退下，而事实上邱志扬的步子比小侯还快，就像一老一少赛跑似的。有一次坐小车下基层检查工作，以往都是他当秘书的服侍领导在后面落座，自己才在前面小心坐了，而这次，他居然忘记了自己的局长身份，竟然一如既往地候在小车后门边，弯腰弓背，手搭在门顶做凉棚状，意思是请领导入座，当他意识到面前站着的是无所适从的、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搁的秘书小侯时，才幡然惊醒，尴尬一笑，自个爬进去了。秘书小侯什么话也没说，甚至像没发生什么事情似的，赶紧上前把门关好，然后去前面落坐。邱志扬发现，小侯的后脖子上，已经冒出了几股汗流，擦也不敢擦。

邱局长心里就像大海的波涛，猛烈地喧嚣起来，如果再不改变这种现状，给自己重新定位，长此以往，自己的人可是就丢尽了。他觉得小侯够有城府的，甚至可以说城府极深，道行不浅。作为秘书，小侯每天和自己在一起，应该说，自己在惯性作用下的大量失态、丢丑和蒙昧行为，小侯应该捕捉得最全面，体会得最深刻，但小侯却总是无事似的，既不提醒，也不表示惊讶，更没有私下取笑。这大概可以从两个方面来理解，一方面，小侯也许是以静制动，努力保持平静，给领导保全面子，避免领导下不来台；另一方面，小侯可能纯粹把他当傻子了，就像监护人面对傻子或者精神病患者的不正常举动，熟视无睹，持放任、观望的态度。这么一想，就觉得小侯城府深得有些可怕。当初因为第一副局长照相缩身子的事情，他跟在第一副局长屁股后面追根问底，浅薄得够意思了，那事如果让小侯碰上，大概只是心里暗笑一下，嘴角都不会动一动的。好哇你个小侯！小小年纪，比本局长当年进机关时可真不一样。他想，有机会专门去人事部门看看小侯的档案，看看进机关前到底有多大能耐。

十二

他在努力谋求找回自己，具体说是变回去，把原来的风度和魄力拣回来。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邱局长整个生理各大器官和系统仿佛定型了似的，根本身不由己。近二十年形成的东西，要恢复起来，谈何容易。这就像十年磨一剑，若想又要一下子把它变成刀，除非回炉重来。钢铁可以回炉，人回哪里去，难道可以重新钻进母体，再分娩一次？除非你是那个姓孙的猴子，要不就是相信人生的轮回转世之说，但这只能等你死了变成鬼才能实现，这还有个投胎的技术问题呢，投错了，变成猪狗，还想做领导干部？

这天收到一个请柬，原来是母校年底将隆重举办校庆，诚邀历届同学中的代表到母校座谈联欢。他私下打听了一下，邀请的都是历届同学中的佼佼者，大多数都是实业家，学科带头人，更多的是博士或博士生导师，有的还是全国政协委员或国外留学后归来创业的专家和学者。母校校庆，同学们自然是有备而来，据说有的承诺给母校投资兴建具有国际水平的实验室，有的为母校科技项目研究开发基金资助几十万元，有的计划拿出一百万元无偿资助贫困生，有的和母校联合开发项目，有的已经帮助母校从国外著名高等院校聘请了具有国际声誉的客坐教授。据说，校庆期间，国家领导人将亲临祝贺，国外二十多家友好院校的校长也将莅临。

消息确实是个好消息，他能想象得出校庆宏大的气势和感人肺腑的场面。二十年了，能和同窗们再次见面，当是人生一大幸事。他又想起了当年的那首《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时光荏苒，斗转星移，二十年后的今天，果然即将要见面了，这使他感慨万千，感慨之余，更多的是巨大的悲怆。母校桃李满天下，佼佼者灿若星云，何以记得他区区邱志扬。母校不是给他这个小小部门的领导发请贴，是在给当年的学生会主席邱志扬邱主席发请贴啊。

他在考虑参加还是不参加的问题。他固然不及被邀的同窗们那一掷千金的自豪与魄力，作为部门领导，他当然不能拿公款去借花献佛，自掏腰包吧，能奉献一千元就顶天了，但一千元只是个啥？别以为母校讨到你邱志扬府上来了。这些，其实不是主要问题，或者说算不了什么问题，主要的问题是他当下这种委琐小人似的样子，这才是他最拿不出手的，拿出去，把同窗们吓着，校庆就精彩了。他有些怅然，参加不参加校庆的问题，成为他最近的一大心病。

而这时，他越来越觉得秘书小侯的不一般了，譬如小侯故意在写好的文稿上露出破绽，意思是请他这个当局长的把关修改。改完后，小侯总是夸张地说：“您改得真好！我们当秘书的，受思路和理论水平的局限，总是把有些问题看不透，您一修改，等于又学了一手。”他知道小侯在故意自我贬低，反过来维护领导的尊严，准确地说在维护领导的虚荣和自卑。再譬如，小侯每天给他打扫房子时，总忘不了把他桌下的那双旧皮鞋擦一遍，而且都是他不在办公室时干的，其实那双旧皮鞋他早就不穿了，早想扔掉。当他有天偶然发现这双皮鞋总是那么锃明瓦亮，才猛然回味出小侯每天都在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项枯燥劳动，这活说不上有多辛苦，甚至说不怎么辛苦，但却是个脏活、下作的活，需要精力、毅力和耐力，小侯是在干那些并不为人所注目，却偏偏又容易让人感动得不知所措的事情，一般干部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可见小侯的不一般有些炉火纯青了。尤其是那天全体机关干部照相，坐在前排中央的他本能地往后扫了一眼，见英俊潇洒的小侯规规矩矩猫着腰猴在最后排的边上，眼睛也不看镜头，头微低，脸上是一副遭遇太阳强光照射的样子，活像一个被抓住的小偷。

这就深深地触到了邱局长的痛处。

照相已毕，邱局长就急不可耐地直奔人事部门档案管理室，查阅了小侯的档案。小侯的大致情况是：男，25岁，大学毕业，大学期间加入中国共产党，曾先后担任班、系团支部、总支书记、校学生会主席等职务，在全市面向高等院校应届毕业生统一招考公务员的笔试、面试和综合考核中，均名列第一……邱局长目光发滞。从小侯身上，他分明看到了当年的自己。惟一不同的是，自己当年是以调干生身份进的机关，而小侯是通过竞争机制进的机关。都进入充满竞争的二十一世纪了，像小侯这样的干部，真是赶上了好时候。近年来，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消耗在了熊局长身上，对这么一个优秀干部居然知之甚少。

后生可畏啊！小侯精明能干，魄力过人，简直使他这个当局长的相形见绌。

他这才认认真真地、从深层次上开始咀嚼秘书小侯了。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小侯肯定能成为他最要好的朋友。可惜这世间从来没有回头路。现在，小侯不过才是一般干部，而自己是领导干部。如果和小侯以朋友相处，那就滑稽了，算谁领导谁？还有什么体统可言？其实小侯进机关时间并不短，自己没当上副局长前就进来了，当初似乎并没发现小侯有什么碍着自己的地方，如今简直有种咄咄逼人的架势了，安排这样一位一般干部在自己身边，简直使他比如坐针毡还要难受，于是决定把小侯和机要科的小马换一换。

机要科听起来是个十分重要的科室，好像神秘、神圣、神气得不得了，就像地震局、人防办一样，听起来挺吓人的，不知道的人以为里面的干部都是些机敏过人，才高八斗、百里挑一的人精人尖呢，这种认识，如果放在白区斗争、抗震抢险、遭敌空袭的特殊时期还真说得过去，但现在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了。譬如局里的机要科，其实是个坐冷板凳的闲活，信息闭塞，业务枯燥，大活人能熬成死人，死人能熬成木乃伊。几个女同志成天在那里织毛活、研究皮肤，惟一的男同志小马，还是从其他科室竞争上岗时淘汰下来的。

小马天长日久都快变成无人问津的过期的解密文件了，其实他更像什么？邱局长终于想起来了，凭这小子那弯腰塌背的模样，分明像一只跑累了、生病了、瘦干了、散架了的野骆驼。野骆驼的滋味，自己太熟悉了。
从小马同志身上，邱局长似乎找回了一点自信，正当他有滋有味咀嚼这份自信的时候，收到了一家跨国公司的商调函，原来他曾经的秘书，现在的机要科干部小侯同志参加了这家公司某重要管理岗位面向社会的招聘，并在几百名应聘者中脱颖而出，顺利通过了笔试和面试。这使邱局长有些意外，像小侯这样有才华的干部，无论如何不应该放手的，他想代表组织马上找小侯谈谈，他想谈这么几层意思：年轻人应该有更远大的理想和抱负，相比之下，机要工作比跨国公司的管理工作要重要得多，更能发挥才干，体现人生价值，实现远大理想。但他又怀疑做这个思想工作是否必要，通过做工作，小侯留下来，于他邱志扬到底有什么益处？于是他给小侯谈话时说：“不错，真有出息！年轻人，死守在机关，有什么好处？！”当然这是代表个人给小侯谈的，如果是代表组织，这话就摆不上桌面。

小侯的离开，邱局长心里轻松了许多，加上从小马那里得来的自信，心情愉悦了好多，腰杆子也奇迹般地略微直了一些，眉宇间也仿佛增添了一抹英气，尽管还谈不上英气逼人，但毕竟给面部肌肉注入了一点生机。重新打开母校校庆的请柬，就有了蓬荜增辉的感觉，觉得这个校庆是非参加不可了。冥冥之中，一段旋律仿佛天籁之音，突然闪现在他的耳畔：

“但愿到那时，

我们再相会，

举杯论英雄，

光荣属于谁？

……”

这段旋律竟是幽灵一样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陷入了苦思冥想。这段旋律说熟悉吧，实在回忆不起来歌名；说陌生吧，歌词竟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这到底是一支什么歌曲呢？他把这旋律哼给小马听，哼完了，说：“我考你这个年轻人呢？能说出这首歌的歌名吗？”

小马突然就懵了，汗珠像豆子一样从耳朵两边分流而下，有限的脑细胞在高速运转，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地回忆：“好像——好像是首很老的歌，我小时候常听爸爸妈妈唱，唱得甭提多带劲了，爸爸妈妈下岗以后，就很少听他们唱了。我只记得好像说年轻的朋友怎么怎么的，反正……是首老歌。”

老歌？年轻的朋友？

邱局长突然茅塞顿开，一拍大腿，和蔼可亲地说：“告诉你吧，年轻人，这首歌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影响了我们整整一代人呢！挺不错的一首歌啊！你们这一代人，是要学学的。”

小马郑重地点着头，暗自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得拜邱局长为师，非得把《年轻的朋友来相会》学到独自引夯高歌的程度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