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腿内侧带状疱疹:风流古凉州——武威史话(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1 13:13:29

第一卷 第七章 武威女人

 

  时尚的西部城市女孩

 

  武威女孩是西部女孩的一个缩影。

 

  武威女孩生活在古丝稠之路的金腰带上。

 

  就像吃厌了山药米拌面而想望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一样,武威人在走出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还特别清贫特别苦焦的生活窘境后,好日子就紧随着《春天里的故事》而来了,先是肚子,后是穿着,再是住房,一样样在随着时间的流失而悄悄变化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老毛爷梦想中的共产主义生活,说来就来了,来了人们才知道这仅仅是社会主义的初级阶段,才是刚刚解决了温饱,离好日子还远着那。但远归远,武威人三天吃不上山药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那份渴望,己成温馨的回忆。而武威的城市女孩更先于男人,将那山药米拌面忘得干干净净,在饱啖了物质与精神的大鱼大肉后,姿态优美的呷起了咖啡。

 

  一个流行于大城市的词儿,时尚,开始在武威流行。

 

  流行,是因为武威城的女孩儿越来越美了,越来越时尚了。

 

  尽管,武威城不是美女之城,武威女孩的纤细妖娆不及越女,泼辣火风稍逊湘女,柔媚多情更输于川妹。但山药米拌面养育大的武威女孩,如小米样饱满结实,如山药样纯朴厚道。加上浓得化不开的五凉文化、古雅之风的熏陶,南国、上海日新月异时尚之风的吹拂,四川、重庆火锅杂煮麻辣之味的刺激,武威女孩也开始出落得柔气渐足而不娇,泼辣渐重而不媚,实在大方而不俗。与你对视,不拙拙逼人;与你对话,不娇声嗲气;与你相约,不浓眉艳抹;与你相处,不小气小性。冷艳而温柔,平和而文静。就像心里红萝卜一样,美的是心灵,白的是纯朴。随便走进哪条街巷,邻家小妹式的女孩大多经看耐看,略施淡妆,虽不能令六宫粉黛无颜色,但也能令男人的心抨然一动。从文化广场到浙江大厦的步行商业一条街上,处处都是花花绿绿的流动之河。端的是美女看不够啊!

 

  武威女孩是一棵棵傲立于北国风沙线上的小白杨。所以,武威女孩的好看首在于身材。不论高矮,都如北国的杨树,直溜端庄。亦如海藏湖边的垂柳,婀娜多姿。更不乏亭亭玉立者。武威女孩随意摆弄一个姿态,都能将西部女人身上最美的东西展露出来,挺拨而无林妹妹弱不禁风的缺憾,厚实而无西施西子湖水的娇嫩。眼神清澈如王维笔下凉州的月亮,鼻棱俊俏如昭君出塞时的那幅冷艳。你长的真漂亮真好看真靓豁真性感,这些只有大城市的男孩才敢恭维女孩儿的词儿,武威的男孩也大胆地吊在嘴上,恭维起武威城的女孩儿了。女孩们每每听到这句话,大多都能报之以内心的微笑与自豪,再也没有了你是流氓,这句女孩们用来反击与自我保护的台词。这是小城的进步,更是武威女孩的进步。武威城的女孩,文化层次比较高的,或者说真正有知识的,真正有气质的,并不十分众多。她们中,也同样普遍存在着一个脸蛋与文化成反比的勃论。多数的武威女孩,只受到初高中或职业高中的教育。武威考上高等学府的女性,并不少,但大都孔雀东南飞了。因此,在武威的各报刊厅里,通俗的妇女刊物,美容刊物,大众化的、市民情调的报刊,都很有销路,很有市场。那些纯文学的,学术类的杂志则很难有好的市场。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

 

  因了武威女孩身材的好看,武威男孩看女孩,就多余光扫描,回头而望,并不敢正面而视的。若前面正有一女子款款的同向而行,武威男人就可以放慢脚步,跟在女子的后面慢慢欣赏,慢慢咂摸,而少了脖胫的酸疼。就有一位从事印刷业的年轻老板,欣赏出了笑话。那日午后,他度着刚刚走顺溜的老板步去公司上班,过了南城门,眼窝里猛地就瞅见了一女子,露肩的连衣裙迎风而摆,长长地秀发如瀑布样垂肩而下,坤包长长地掉在沟蛋子上晃晃荡荡,身材端的苗条,悠闲的步履里透着高雅的气质。这老板望着望着,就有了一睹芳容的冲动,随加快脚步,超了过去。歪头一望 。老板却窘迫而立,脸红脖粗,张口结舌,竟不知如何是好。倒不是这道美丽的风景出了什么骚人兴致的意外,而是这道美丽的风景不是别的什么女孩,恰恰是自己的小姨子,便窘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倒是小姨子不知道姐夫的企图,问,姐夫上班去呀?老板才顺坡下驴,是,是哩。而后疯也似的逃遁。

 

  武威城女孩之好看,当然是有来历的。

 

  古城数千年,王朝四五代,打打杀杀,进进出出,兴衰演变,使武威成了西域众多少数民族、中原汉民族、塞北蒙古族、西夏族等民族的杂居融合之地,也成了一个不断流转的移民之城,几经繁衍荟萃,不养育出北国女子的直溜与好看才怪。这是血缘与种的优势。

 

  实质上,到唐朝武威最兴盛时期,武威城里女子的芳容与美颜,已渐渐为国人所知。当年高昌王、伊吾设等,及西蕃胡二十七国,谒于道左,皆令佩金玉,焚香奏乐,歌舞喧噪。复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骑乘填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的景象仿佛就在左天。唐朝诗人元稹在《西凉伎》中云: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葡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那时连跳胡腾舞的凉州男儿,端的也是肌肤如玉鼻如锥,用如今时髦话说,就是帅呆了,酷死了。跳起舞来,扬眉动目踏花毡,红汗交流珠帽偏。”“环行急跳蹴皆应节,反手叉腰如却月。

 

  武威男儿如是,武威女子的身段是何等苗条与柔软,就可想而知了。至宋朝,陆游在《梦从大驾亲征》里说:凉州女儿满高楼,梳头已学京都样。妆束与打扮已与长安城里的女子看齐。至元代,虽然凉州城头闻打鼓,凉州城北尽胡虏。男人们在战场上出生入死,但凉州城的女孩,仍然调胡琴,按胡谱,过着美人踏筵尚歌舞的日子。以至元代诗人九灵山人戴良看到美女仍然如云的古都凉州,发出了古来边城多战死,生男岂如生女强的感慨。

 

  除血缘与种的优势外,好苗还须好营养。而水是养人的第一营养。武威虽无大江大河,也少名山秀水,但有祁连山冰川雪水的滋润。石羊河就是养育武威人的母亲之河,千百年里,这水不浮不操,不喧不闹,不娇嫡,不呻呤,养育出的女孩自然也是这般气质。另外,武威虽无名肴大菜传世,但却是一座风味小吃荟萃之城。大菜可以宴客,小吃却最是养人。武威女人生了娃,做月子,三十天的主食只一样东西,小米汤。只于鸡儿和鱼反属营养补充品。出了月子,女人们就被小米汤养得一个个白白胖胖,肌肤细腻,像是营养素里培育出来的一般。武威小吃多面食,却被翻出了万般花样,咋吃咋有理,咋吃咋有味,自然把满城的武威女孩越养越好看,进而美不胜收了。

 

  武威的城市女孩是时尚的镜子。上海的时装节,大连服装节,只要推出什么流行的时尚服装,过不了几天,武威的女孩就开始穿着上街了。三五一排,四五一伙,有时竟能穿着同一款式、同一颜色的服装招摇过市。别的城市女孩,讲究穿出个性,而忌类同。武威的城市女孩,则讲究穿出共性,给这个城市图增一道亮丽风景。一段时间流行红,一段时间讲究黑,一段时间又是朴素淡雅的面料十分畅销。这一方面说明,武威女孩追求时尚的眼光还有限,自己拿不定主意,就跟风,见别人穿什么,自己就穿什么;见别人抹什么,自己就抹什么;电视里流行什么,就去买什么。结果反倒弄得千篇一律。自己的个性与风采呢,偏偏被流行之风,从大街上刮了过去。另一方面,也说明武威女孩的文化素养和鉴赏水平还有待提高。但毕竟改革开放二十多年,春风来度玉门关了。武威的城市女孩开始爱打扮,好打扮,而且学会打扮了。她们的观念是宁可饿肚子,也不饿着脸。在年轻姑娘们看来,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是第一位的。因而,扮靓就成了武威城市女孩每天早上起来的第一要务。

 

  武威的城市女孩打扮起来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追求时尚,充分体现身材的轮廓,展示女性的曲线。时装就成了她们最感兴趣的东西。还有各种首饰、化妆品、美容品,也是姑娘们上街买与不买都要必看的东西。所以,武威城里,充斥大街小巷最多、最豪华、生意最火爆的商店、商场是服装业、化妆品、美容品。女子们在把她们的手、她们的腕、她们的耳、她们的头、她们的脖子与嘴唇全部武装起来的同时,也把武威打扮成了河西最大的女性消费市场。从国外和南方考察回来的人都说,越是经济发达的地方,人们的穿着越随意,越自然,越不讲究。穿着最讲究的就属北方的女孩了。或许,由讲究到自然的过程,就是经济由复苏到发展的过程。等到武威女孩穿着不讲究的那一天,穿着随意自然的那一天,武威的经济就真的好了。但愿如是。

 

  武威的城市女孩是季节的晴雨表。春天,南墙跟里的草芽还没吐绿,女孩们的裙子就开始在街上随风显摆了;立夏未至,大街上嫩嫩的肩露了,腿也露了,超短裙便开始流行起来。这个城市,便在暖暖的春阳里,炎炎的盛夏里,凉凉的秋风里,变得活泼、生动、显活、骚动了起来。女子们的观念,便先男子而转变,引领着这个城市走向靓丽,走向新潮。尽管,武威城市女孩引领出的扮靓新潮,有些还有些俗气,有些还缺几分雅致,更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涵,打扮隆重而又无法掩饰刻意求奇与娇柔造作,但在西北的小城武威,却也颇具风采了。

 

  哪些进城打工的汉子,吃罢晚饭,无甚事,就三五成群,一伙一伙地蹲在街台上,蹲在步行一条街上,观女子们的风景。汉子们自己也就成了别人欣赏的另一道风景。那些汉子们,急得慌,就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寸几宽的报纸条儿,卷了汉烟渣子,便抽,便透过随口吐出的袅袅烟幕,欣赏一个个从大街上款款而过的女子。在汉子们的眼里,城里女孩,随便那一个,都比家里的那口子白净百倍,美丽百倍,性感百倍。偿若能娶她回家,也就不枉来人世一趟了。但话到嘴里却都不干不净,嘻嘻哈哈,叽叽咕咕,随便指着那一个在他面前温柔而过的女子,都就认为是只

 

  其实,武威的城市女孩多本份而守旧,纯朴而善良。她们即便守在家里,多年找不到工作,失业下岗,也耐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来路不明,抹了良心,脏了身子的钱,即便成千上万,那份安然自得的心也岿然不动。即便你是家财万惯的大款,风流倜傥的公子,市场上翻腾打滚的白领,只要武威女子的心不动,你别想和她搭上话。自作多情,只能招来武威女子的白眼和责骂。但若武威的女孩看上了一个自认为能托付终身的男子,心就似吃了称砣般铁了,而不管这男子有无田园财产,有无楼房。就像凉州民歌唱的,武威女孩看重的是哥哥的人才,而不是钱。武威人还有一句话,就是钱乃身上的垢痂,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武威女孩处事,信的也是这话。这份心境,是武威这座文化古城、田园都市千百年来的纯朴民风滋养的,冉冉佛气垂炼的。

 

  武威的城市女孩崇敬草莽英雄,更欣赏血性的汉子。血性汉子能给女孩以力量,也能满足女孩渴望正义与道德的心理要求。这是武威的城市女孩最为注重的地方。武侠小说,传奇故事,都能让一个武威女孩喜之不尽,她们除了在一起议论打扮与时装外,相互叽叽咕咕最多的就是各类男子汉了。因而,在与异性结交时,武威女孩相当注重对方是否具备血性细胞,是否是血性男儿。血性男儿不一定是正人君子般的循规守矩之人,但须有血性。所谓男孩不坏,女孩不爱,这很大程度上就指血性,指真正的男子汉。是男子汉,她们的友谊和爱情就能持久和升华;否则,大部分情况就是无疾而终。至于奶油小生,武威女孩见了,回报最多的神情,就是不悄一顾。

 

  总之,武威的城市女孩,线条有粗有细,个性有柔有刚,文化有雅有俗,既有无不体现自己的某种假小子气概的,亦有展示女子的柔媚温顺的,更有在大胆张扬女性阴柔之美的同时,还能大胆泼辣地在社会各个领域显示自己的自信、自尊与自傲的。她们已逐渐成为文化艺术、机关单位、医疗卫生、酒家宾馆、饮食服务、美容美发,乃至集贸市场上拼杀的主力军了。

 

  纯朴憨实的武威女人

 

  武威的城市女孩,仅仅是武威女人的一小部分,一个群落,并不能代表武威女人的全部。大量的武威女人生活在农村,生活在大漠里,生活在大山里,生活在草原上,与日月为伴,与土地为伴,与牛羊为伴,与风霜雪雨为伴。说武威女人,不能不探究她们的生活轨迹、心灵轨迹、情感轨迹。即是生活在城市的女性,她们的身上都或多或少地保留着浓浓的乡土味儿,一赁岁月的流失也抹之不去。

 

  武威的乡下女人,是支撑生活与生命大厦的蓝天。武威的乡下女人若是一天病下了,一天躺下了,一天赌气了,乡下爷们的天就会倾刻塌下来,塌得一塌糊涂,塌得没了头绪,像台风卷过了美国的西部城市,处处一片狼迹。原因很简单,武威的乡下女人不仅是守家的妻子,生儿的老娘,而且是播种希望的黄牛,遮阳挡风的帘子,拉旺灶火的风箱,支撑家庭大厦的柱子,吞咽生活苦难的罐子,书写现实主义的哲学大师。那家的男人若下厨做饭,洗锅抹灶,给女人洗裤头子,让别家的女人见了,就丢了家里女人八辈子人了。千百年来,闭塞的环境,单调的生活,炼就了她们侍弄生活的纯朴心性,也激发了她们内心独有的体悟。她们即是大字不识半个,也有一整套自己的人生哲学。那些用土得掉渣的质朴语言说出的哲理,往往令哪些经典作家的经典语言苍白无味。她们硬可守在那一亩三分地里,流汗挥洒,也不愿依附权势或卖弄风骚。补丁小说里靠仓库保管《1973年的三升谷子》活过来的乡下女人,活得虽然艰辛无奈,但也活出了乡下女人的清白与高洁,坚韧与自爱。即是今天,不论迎着风沙点种希望的民勤女人,艰难爬坡收获艰辛的古浪女人,也不论在寒风中摆摊悚立的凉州女人,还是在草原上牧羊挤奶的天祝女人,一经走出家门,她们就是一道风吹不倒、雨淋不透、日晒不累的坚韧风景。

 

  十八岁前是武威乡下女人的多梦季节。在那个年龄,武威乡下女孩的心上,几乎都有一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在她们绚丽多彩的梦中飞翔。飞出了大山,飞出了荒凉,逃离了贫困,告别了愚昧,飞向了她们心灵的港湾和生命的天堂。极端些个的,如雪漠小说《莹儿的轮回》里月儿的梦想,就是想飞出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她说她一旦出去,宁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以灰溜溜的形象踏进这沙窝一步。要么抛尸他乡,要么锦衣还乡。有了这梦,武威女人就可以勇敢地面对一切现实,忍受一切的艰辛了。但在先前那个落后的时代,封闭的社会里,大多数武威女人的心中,那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往往被贫穷与困苦的生活环境与条件折杀得无影无踪。因为生活困难,吃不饱肚子,念不起书,女性便成了首当其冲的牺牲者,殉道者。有的是为了哥哥的婚姻,有的是为了弟弟的前程,女孩们选择的往往是不动声色的放下书包,隐退于家;有的是为了父亲,为了母亲的尊严,多梦的女孩选择的又往往是离开与服从。离开的是心上的人,服从的是父母的命令。那梦就成了武威女人们心灵唯一的藉慰。

 

  走过了多梦的季节,女人们就都成了现实主义者。女人们终而发现,自己的梦很短,很像老母鸡的梦想。随便走进农家,家家的女人都养鸡,也都爱好养鸡。汉子们当然不知道,女人们爱鸡,是觉得自己的命运似鸡。你看那老母鸡,自五更里公鸡叫了鸣,就扑扇着翅膀出了窝,一辈子老扇翅膀,老想飞,扇起满院的尘土。结果呢,像孙猴子逃不出如来佛的手心,还是在院里咯咯。

 

  看到老母鸡的作为,女人们的心就平静如水 了。再经生活的风霜和岁月的磨砺,那只五彩缤纷的蝴蝶的翅膀也就退化了。偶尔,女人们也会像老母鸡样,扇扇翅膀,振翅高翔,但很快发现,一切,只发生在十八岁前的梦想中,现实已如生铁般冷硬。自己所有的努力,仅仅是在父母安排好的秩序中、公婆泥抹好的庭院中扇起灰尘,招来唾沫星子而已。等候她们的,依旧是那方巴掌大的天地。她们所面对的,仍就是千百年来,武威万万千千的女人们重复了千千万万遍的一切。

 

  为了那梦的实现,武威女人们一代一代地啊护着那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并随眼界的开阔,在那只蝴蝶的翅膀上,不停涂抹着愈来愈艳丽的色彩。为了这色彩不被风沙埋葬,不被瀑雨淋湿,她可用粗砺掩去感情的细腻,用憔悴隐去心灵的丰满,把一切的苦难变成心灵的内流河,赁河水恣肆汪洋,也不会让眼角流露出半点悲伤。但永远不可亵渎的、失去的,是那梦想。那是武威女人们支撑艰辛人生,挺直腰杆的脊梁;更是战胜一切困难,永往直前的座标。

 

  成了家的武威的女人,最大的梦想并不是让自己变成一只蝴蝶飞走,这个梦自有了窝,早就灭了;而是让儿女变成一只蝴蝶驮着她的梦飞走。实在飞不走,也不要紧,凉州不凉米粮川,随便何处不养人。这就要给那个家族、那个家庭、那个男人生下个犁地打场的,浇水打坝的,打工挣钱的,打捶嚷仗的,顶门立户的,养老送终的。只有儿子才能替她实现那梦,给她支撑艰辛人生的力量。对于这一点,做学问的,搞政治的,都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数落着女人们坚守传统观念的错误与落后,但做了十八年计划生育工作的我无言以对。我只注重经济落后状态下的现实。没个男孩,行么?那些远离了土地的学问家,政治家,早已不知道在农村社会保障制度根本没有建立起来的今天,男孩与那一亩三分地,对于那个家庭意味着什么?所以,生不下个儿子,那梦就都是红楼梦,一切都是空的。

 

  于是,寄希望于后代。当婴儿呱呱坠地时,那梦又在女人们的心中复活。刻望着有朝一日,孩子们被那只五彩缤纷的蝴蝶驮出大山。所以,武威的女人即便大字不识,也视儿女的学习为第一要务。只有儿女才能替她们放飞那只五彩缤纷的蝴蝶,实现她们的梦想。并愿为此负出一生一世的代价而无怨无悔。这是真正的无私与伟大。梦想一旦毁灭,人生的殿堂就随之倒塌了。那些没生下儿子的,或从此沉沦,或浑噩度世,再也没了抚弄土地的热情,再也没了打扮活人的激情,再也没了打庄子盖房的想头。一切的梦都如一江春水向东流了。个中真味,谁人能解?

 

  武威女人多苦难,多艰辛,多认命。当姑娘时是天仙,生在幻想的天国,乐而无忧;一结婚,便到人间了,油盐酱醋,诸般烦恼;两口子打架时,又成阿修罗,嗔恨之心,并无稍减;干家务时是主力军,终年劳作,永无止息;感情让位于现实,再不上下寻觅,再不苦苦求索,再不穷夜长嚎,再不求有所得;要是嫁个恶汉子,其身其心,即便常在地狱道中却也认了,只有一门心思,为了家庭,为了生活,为了孩子,不停地奉献与劳作,直到老得没了门牙,没了气息,化一缕轻烟消失在茫茫人世。

 

  也有不愿认命的武威女人。

 

  武威乡下女人不认命,大多表现在对婚姻自由的追求上,而不是念书。念书嘛,爹娘让念就念,爹娘不让念,也就罢了。脑子灵泛,心眼儿稍细的女孩,望望下面的弟弟,再望望爹娘为钱而紧锁的眉,会主动说:爹,我不念书了,我能做家务干活了。这话,是大多数死要面子的爹娘们求之不得的。在武威,我还没见过姑娘们为念书而大闹爹娘天宫、绝食觅死的事。见过几个,却都是邻市外县的山里女子,读书的那份执著劲儿,让人感动,让人泪下。

 

  给我影响最深的一个,是张掖市民乐县的一个山里姑娘,姓施。那是1992年,我一篇反映农村女性问题的中篇报告文学发表后,那女子给我写了一份信,信中,她几乎是在用声泪控诉她的爹娘。她初中毕业,以优异成绩考上了县中,但大人死活不让她念了。理由很简单,她念,儿子就不能念了。女孩求我这个心中伟岸的大作家给她爹娘写封信,做做思想工作。妻看了信,也被感动,说帮帮吧,怪可怜的。我写了,不知道纸上谈兵管不管用。但令我想不到的是,她爹娘竟同意了,在停学一年后,把她送进了高中,圆了上学的梦。后来她考上了张掖师专英语系。上师专期间,经常给我来信,把我当成了救苦救难的菩萨。我常鼓励之。但临毕业,在她的来信抬头中,叫了几年的王老师三字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二十岁的小伙子读了心律都要不齐的字眼。我明白一个女子经常给一个从未见面的男人唠嗑心里话进而改变了称呼,意味着什么?只好就此打住,断绝了书信的往来。只是不知道对那女子是否造成了心灵的伤害。但我明白给她的短暂痛苦会避免未来对她更大的伤害。这是插曲。

 

  也许是武威这地方,自唐朝以来,就是中国著名的产粮基地。只要老天不怎么的施恶,吃饭穿衣并不存在什么问题。念不念书,就都无所谓了。

 

  有所为的是,女人们对婚姻的渴求,多是吃了称砣,铁了心的。因此,自改革开放后,山门一打开,私奔,就成了上世纪八十年代后农村里频频上演的剧目。有情窦初开的女子,更不乏有夫之妇。一首古老的武威民歌开始在大山中回响。

 

  白牡丹掉到河里,

 

  紧捞吧慢捞着跑了;

 

  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

 

  紧闹吧慢闹着老了。

 

  是啊,世事沧桑,人生苦短。赶上了好时节,就得紧紧抓住那一根救命的稻草,拴心的藤蔓啊。人世上来了好好地闹,紧闹吧慢闹着老了。就是对人生怎样的感慨,对纯真爱情怎样的渴望啊。对这些武威的乡下女子来说,女人活个啥哩?是图吃哩?图穿哩?都不是。是图人哩。但武威乡下女子的爱情,大多与父母设计的人生轨迹相悖,大多数父母给女儿相婿的关键是看家道,而非相人。一个图人,一个图家,两代人之间的冲突随之产生。皮肉之苦过后,过不了的坎却是父母让步后索要的昂贵婚礼。但对意志坚强的女人来说,这骇人的数字,挡不了她的道,堵不住她的心。只要能嫁给心上的人,即便嫁过去后当牛做马,替男家还债,喝凉水也心敢。父母不让步呢,武威乡下女子的心就似汹涌波涛冲堤而下了。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与之相似的另一首花儿又唱了:

 

  浑身打下的青疙瘩,

 

  不死老这么做哩;

 

  手拿铡刀取我的头,

 

  血身子陪你睡哩。

 

  这是一种什么精神?仿佛,已不是爱情了,而是一种执着,一种信仰,一种宗教,一种那个叫哲合忍耶的血脖子教穿着血衣上天堂式的渴盼。这渴盼是不愿认命的西部女人书写给自己灵魂的诗行,这执着是不愿认命的西部女人发给沧桑世事的呐喊,这精神是西部女人贫瘠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顽强的芨芨草。只有私奔了。

 

  但私奔,更是一条布满荆棘的路。在这条道上,武威乡下的女子不是丽音轻歌的画眉,也不是自由飞翔的燕子,而是痛苦啼血的杜鹃。是的,好多年轻的武威女子都曾有过杜鹃啼血的经历。只不过有些轰轰烈烈,有些悄无声息,有些表面平静如水,内里血流成河罢了。子规夜半犹啼血,不信爱情唤不回。但就真的换不回了。一口口血,吐自撕裂的心。

 

  于是,子君的悲剧频频上演。有些,生了孩子,生米做成了熟饭,娘老子也就不得不认这个血的结晶、血的事实了。但更多的是无奈的堕落或灰溜溜地回来,重新等待父母与介绍人的讨价还价。女子的命运大多因之而定了。曾经轰轰烈烈的过程,也就成了女人们茶余饭后取笑的谈资,边喧谎儿,边纳进了密密麻麻的鞋底。在武威农村的许多地方,买卖婚姻就成了一道司空见惯的习俗了。许多感情纠葛,最能让人接受的处理方式,便是赔偿财物。索者理直气壮,给者理所应当。父母为财物硬生生拆散情侣却毫不内疚,女子竟也因爹娘经济的满足而消解了感情的痛苦。

 

  武威乡下的婚姻市场就如骡马市场,一切世俗得让人可怕。

 

  武威人的婚事,分为四个阶段:介绍、订婚、送婚和娶亲。

 

  介绍时,那家的姑娘若被媒婆子媒汉子看上,他(她)们就会前去说媒,等男女方都有意时,便领女方家的大人和女儿去男方家看家。不行,拉倒;行,便择吉日订婚。

 

  订婚时,男方家先付一定数目的订金,其性质等同于商场的订货。其数目大致为几千元。若女方反悔,就退婚,订金返还;若男方反悔,订金是分文不退的。然后,就彩礼数目、送的衣服布料、家居准备等事进行商谈。这时候,姑娘的爹娘俨然是手握生杀大权的老板,对方的条件满足不了自己的要求,女儿是坚决不给的,至于对方家境如何?能不能承受如此的重负?姑娘嫁过去后负债累累,如何生活?这些问题是一概不考虑的。男方家多半都是无条件的答应女方家提出的一切条件。也有男女两家不直接商谈的,而由媒婆子或媒汉子来回穿梭,给男女双方互通条件,代为商谈的。

 

  谈妥便进入第三步:送婚。按照订婚时商定的彩礼数目和其它条件,男方家开始东奔西跑,借钱赊帐,奉送彩礼;条件好点的,一次性结帐,不得拖欠;条件差一些的,分期付清;何年何月送清,何年何月商谈择吉日娶亲的事宜。同时,自订婚之日起,男方家就得承担女方的日常费用,像冬衣钱、夏衣钱、秋衣钱、零花钱等等。拖的时间越长,男方家付出的代价越大。所以,一般自订婚谈妥一切条件后,男方家都要在最短的时间内送清彩礼,把人娶到家里,以免夜长梦多,陷进女方家无休止索要财物的无底洞。

 

  第四个阶段是娶亲。这时候,男方家还得支付压轿钱、压箱钱、离娘钱等等,不一而足。

 

  看得出来,这婚姻的路,完全是由票子铺成的。而且这钱像发面灶子,一天天膨胀,永无休止。上世纪五六十年代,说一个媳妇,卖一只羊,或卖一头猪足矣;七十年代,三五百块钱,再加上一双新皮鞋,一件新毛衣,一套春秋衣,就很不错了;到八十年代,飞鸽牌、凤煌牌的自行车,上海牌的手表必须得有,婚礼早已过了千。到现在,仅彩礼就得一万元,这是最基本的价码,至于彩电什么的,更不在话下。好多家庭,就因娶女人而债台高筑,一厥不振。同样,也有好多家庭,就因出嫁了个千金而脱贫致富,过了几年的好日子。但这种好日子多半建立在女儿嫁过去后苦死苦活地还帐基础上。

 

  我侄儿说媳妇时,彩礼、衣物花了两万元。老二东借西凑,一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钱啊。娶亲那天,是我妻子和老大去娶的。车等在女方家门上,姑娘哭的死去活来,死活不上车,就因为还有一件皮茄克没有给她买上。妻子和老大让女方家的大人小孩、亲戚邻舍数落了个够,好像王家缺了八辈子德似的。没办法,妻子和老大只好现场凑钱,在寒风中上街买了皮茄克,才把人娶到了车上。事情并没到此为止,车已发动,新问题随之而来,离娘钱没有给人家留下,车又被挡住了。娘家人在姑娘出门时挑理,本是武威的一个风俗。客气点的娘家人,挑的理少一点,意思意思,象征性的,不是真正的挑理。不客气的,矫情的,麻烦就来了,需要陪好多好多的笑脸,说好多好多的客气话,才能安抚下来。其实,娘家人利用婚宴挑理,是可以理解的。想想看,娘家人也都是一些普通老百姓,平常这些人一没什么社会地位,二没什么风光的场面,也没什么人把他们当一回事。那么,今天姑娘要给你了,身价自然也就百倍地提高了,这就不免矫情起来,不该挑的理也要挑一挑,不该摆的谱也要摆一摆,不该说的话也要说一说,该掏的离娘钱就更不在话下了。神气得很。这是一道坎,一道留下过路钱的坎,一道横在婚姻之门上的俗不可奈的坎。等过了这道坎,女人随成为被买来的货物,所谓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娘家人也会说: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再也不去干预男方家的事了。

 

  至此,多半的武威女人便死心塌地了。今生,生为夫家的人,死为夫家的鬼。患难与共,就成了武威女人们最让人称道的美德。她们一辈子不说一句我爱你,却能一辈子义无反顾地泼一腔热血,与你同生死,与你共歌哭。在劳作了一天之后,在汉子们呼呼入睡之后,女人们就坐在窗根前的煤油灯下,把欢乐、痛苦、思念、责任一古脑儿密密纳进了给汉子的鞋底里,细细儿缝进了给儿女的衣服里。当巨大的灾难降临时,她们会绽放出叫人难以想象的生命能量。她们可以豪淘大哭,但更多的是向隅而泣。泪水一经抹去,她们便是世上最坚强的女人,是真正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的。她们可以殉情而死,但不会在严酷的生活面前缩首缩脚,她们能在异常恶劣的人生困境中,为自己尽可能多地营造温馨,进而孕育出理想并为之奋斗。

 

  苦难,压不垮武威的乡下女人。

 

  遗憾的是,无暇浪漫了。一切浪漫的情怀,除了新婚之夜,除了《闹五更》那首花儿,再也不能从心底里打捞出来了。有时,她们也会光彩照人地浪漫几次,但终于疲惫而麻木了。多数日子里,她们甚至懒得梳理羽毛。在一束相好送来的浪漫的玫瑰花和男人买来的一双普通鞋袜之间,她们会毫不思索地选择后者。村子里来了头发换被套的、换床单的小商贩,女人们更会毫不犹豫地把头伸给那个陌生的商人,让那笨拙的手把一头秀发剪得面目全非,非女非男,而后拿了床单、被套喜滋滋地回家。武威的乡下女人,就 这样用自已最美最美的头发为男人和孩子创造着温馨的被窝。所有的美都被实惠占居,所有的实惠又都默无声息地变成了对男人的爱恋,那怕今日刚刚挨过男人的棍棒呢。而后所有的感情都被家庭的劳累活埋。北方女人们应有的热烈与奔放,为爱情不顾一切的特性,就这样牢牢沉淀在武威女人们的心底上。面对那表面上的浪漫,那嘴唇上的情感,她们所能做的,只能是长叹一声,干咽唾沫,低眉垂首,念叨为了孩子,靠艰苦之劳作压息翻腾的爱欲。

 

  事实上,自走上婚姻之门的第一天起,武威女人的浪漫就被世俗与责任埋没了。那首《闹五更》的民歌,就在大山里永远地传唱。

 

  姑娘二十一,打发到婆家去。

 

  一根葱的那个身坯儿,越看越稀奇。

 

  一更里照明灯,来了个铺床的人。

 

  核桃和那个枣儿哟,啪啦啦地满炕滚。

 

  这场面,武威的女人都熟悉。那是她们浪漫的开始,也是她们浪漫的结束。结婚那夜,闹洞房的人一走,娶亲的嫂子就来铺床了,念叨一些吉利的话,就把核桃枣儿扔上一炕。这核桃,代表娃子;这枣儿,代表丫头。武威女人终于明白,上花轿前的青春骚动与爱情已成历史,像母鸡一样下蛋,像母猪一样下仔的任务,已被满炕的核桃、枣儿滚得艰巨,滚得生疼。第一夜她们就明白了,浪漫不再属于女人。

 

  二更里吹灭了灯,小俩口嘴套上亲。

 

  有心说两句知心话,又怕有听床的人。

 

  听下了听下吧,小妹妹不怕它。

 

  盘古爷遗下的,有那个听床的人。

 

  三更里月儿升,小哥哥把脚儿蹬。

 

  小哥哥你不要蹬,尕妹是明白人。

 

  解开了贴身衣,露出了白肚皮。

 

  胳膊儿搂得紧,嘴唇儿甜蜜蜜。

 

  四更里月偏西,架上的鸡娃儿叫。

 

  骂一声扁毛虫,你叫得太早了。

 

  五更里月儿落,高兴地睡了个着。

 

  下巴儿顶着了,哥哥的汗散窝。

 

  小叔儿去踩门,喊着却不答应。

 

  隔窗儿捣了一木棍,新媳妇才惊醒。

 

  就这一夜的浪漫了,还有听床的人,还有扁毛虫的叫声,还有小叔子的踩门。此后,藏在心中的感情皮球再也不敢弹出。认命的武威女人不得不走向另一个极端,变成了一只人格意义上的老母鸡。便成了她们人生的惟一舞台。实用主义渐趋上风,浪漫情怀随风而去。反映在武威民歌上,便是情的色彩愈来愈少,欲的成份愈来愈多。武威民歌中少《走西口》之类缠绵之情,多《割韭菜》之类肉欲之欢。是否因为,在广袤的农村,少真正的爱情而多形式的搭配呢?其实,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查过一个资料,到2003年底,武威还有弱势人群和贫困人口二十六万多人,占总人口的百分之十六。在之间,在过去是武威人的第一要务;在今天,仍然是武威人的第一要务。在为生计而奔波的路上,她们难免把情深埋于心底,把浪漫深埋于心底。正因为这样,武威的乡下女人才是最懂得感情为何物的女人。

 

  神婆子,武威的另类女人

 

  因为贫困,一个叫神婆子的群体便随之产生。

 

  在武威农村,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神婆。而且,大山里比平川里多,贫困地方比富裕地方多,越是疾病交加,寡妇成堆的地方,神婆子越多。神婆子一多,就不约而同地走上了毛主席农村保卫城市的道路。武威城里,大街,小巷,就成了神婆子们展示人生才华的舞台,发财养家的市场。我自从1981年到武威上学至工作至现在,二十多年里,几乎每天都从神婆们的面前经过。不经过不行,在单位与家的路上,神婆们每天都蹲在街台上,给人算命,给人看手相,给人指点迷津。而接受她们指点者中,不泛柳眉桃口的窈窕淑女,衣冠楚楚的才子骚客,绅士派头的商贾大款,道貌岸然的官场仕子。每逢初一、十五,雷台观、东岳台、海藏寺,就成了神婆子们的天地,香烟袅袅,人神混杂,挤挤攘攘,好不热闹。但在我看来,总是乌烟障气,神昏颠倒。直到2001年撤地设市,这些千年留传下来的聚众弄神习俗,才被强行取缔。但街台上三三两两的神婆子依然在。没了她们的日子,武威街上好象缺少点什么似的。武威人,特别是武威女人崇敬神婆子,信奉神婆子。有病要找神婆子撩,有灾要找神婆子禳,当官晋职更要找神婆子算一算,化一化小人的干扰。

 

  武威的神婆子现象由来已久。最早扑捉到武威神婆子现象的,是唐代著名诗人王维。唐开元二十五年(737年)秋,王维奉使出塞,任凉州河西节度使判官。闲来无事,他到凉州城外郊游,看到凉州农村的神婆子们极为活跃,随写了一首《凉州郊外游望》:野老才三户,边村少四邻。婆 娑依里社,萧鼓赛田神。洒酒浇刍狗,焚香拜木人。女巫纷屡舞,罗袜自生尘。你看这是一种什么景象,人口稀稀拉拉,但供奉土地神的里社里却热闹异常,女巫们边往巫祝之物刍狗上洒酒,边给木神焚香,因长时间的跳舞,祈祷鬼神,脚上的罗袜上都落满了尘土。她们在为谁家的孩子解灾,谁家的媳妇燎病呢?今天的神婆大概就是巫婆转世的吧。那跳大神,手之,舞之,蹈之,唱之的景象,与千百年前大诗人王维看到的景象,并无质的区别。唯一的区别是,今天,她们把走下神坛的毛泽东又当成了真正的。并和玉皇大帝、观音菩萨相提并论。要不是这一点荒谬的区别,混在其中,我会毫不犹豫地怀疑自己,是否还生活在唐朝?会毫不犹豫地怀疑这座城市,你是否还沉睡在千年历史的风尘中没有醒来?

 

  信神,求神,是武威人观念落后、旧习难改的一种独特表现。没有这种农耕文明时期留下的太深烁印,没有这种观念的市场,神婆子们,不用政府取缔,怕是早就没了吃饭的市场。世间阻碍一切经济、文化、社会发展的关键因素,是观念的禁锢。武威经济一波三折,发展缓慢的根由,可以从武威人信神求神的虔诚态度和观念上窥出个大概。一叶而知秋啊。

 

  但我所要说的,是神婆子现象。理不清现象,则看不到本质,自然不知道自己的病根在何处了。武威神婆中的大多数,都是被病魔缠身者,都是从死神那儿请假回来的。患病,是神婆子的第一步。原本,没有一个女人是愿意得病的,也没有一个女人是愿意出神的。但那时节,武威农村的卫生条件因经济条件差而普遍较差,妇女们的保健意识较为落后,既是现在,也还好不到那里去。市计生委每年对全市农村妇女进行妇科病免费普查的结果显示,农村妇女妇科病发病率均在百分之三十以上,一些边缘山区高达百分之七十,女人们往往因难为情而不言不语,不查不治,也知道男人没钱看病,张了嘴比不张嘴好,就瞒,就拖。于是把小病养成了大病,把花小钱的养成了花大钱的,无钱吃药,那些鼻子灵敏的神婆子就来了,说是神灵已经附体了,要出神哩。一些轻信神灵的妇女就开始上香,天天上香。先是神婆子帮着上,帮着施法,这叫固神,就是不要让附在身上的神灵跑了。后是病人自己磨神,自己上香,自己用虔诚的心去养神,渴望神灵早日把她的病治好。

 

  磨神是一个悲苦的过程,就象虔诚的佛教徒辟谷修行一样,有时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但也有一些,历经磨难,终于有一天,她们的病好了,并出现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功能。突然间会唱歌了,从不知道的民歌、小调也会唱了;突然间会跳舞了,从没有人教过的动作也会了;突然间知道今生,知道来世,知道过去了,知道你死去的先人也或别的野鬼现在在保佑你还是跟你过不去了。她们就变成了一群游离于当地妇女圈之外的另类女性,她们终于也成了神婆。这本是经济落后状态下产生于农村大地上的一种畸形现象,但不幸的是,落后的经济一旦与落后的观念结合,就产生了一种更为畸形的市场。病态的妇女竟然成了正常人心中的。于是,她们的交际从此变得越来越广,她们的举止从此变得神怪异常。

 

  因为她们的身上有一个。用她们的行话说,早已入了她们的窍。沈从文在《凤凰》中也有相应的描写:料不到女儿因在人间无可爱悦,却爱上了神,在人神恋与自我恋情中消耗其如花生命。”“她在人神恋中,含笑死去。与沈从文描写的苗女不同的是,武威神婆在信的市场中幸福的活着。她们在武威女人们甚至男人心中的地位很高。人们请神婆的态度比见了大官、见了爹娘的态度,更虔诚,更虚怀若谷。人们渴望神婆子能消除灾难,去掉病魔,化掉挡道的小人,带来好运;但也害怕神婆子用法术给你种下灾难的祸根。神婆子既然有消除灾难的本事,肯定也有制造灾难的本事。这是武威人即敬神又怕神的一般思想,一句话,是正常人愚昧观念给不正常人提供了发财的市场。

 

  我为这种病态现象的存在而感到悲哀。

 

  我又为这种病态现象的存在而感到庆幸

 

  因为她们身上附了,男人竟再不敢对老婆老拳相向,棍棒侍候了。因为有了,世人再不敢把她当成弱势群体,对她闲言碎语,说三道四了;因为有了,她们可以走南闯北,看相算命,养家糊口,自由自在了。想唱了,她们大声的唱。想跳了,她们尽情地跳。名气很大的神婆,不仅在当地走红,也常有来自外地的小车前来求神问卜,接去禳灾。这时,惯于用老拳在女人身上显示权威的男人就再也奈何不了她了。女人的苦日子也就真正算熬出了头。

 

  一个地方,一群弱势群体,一群曾被病魔缠绕的女性,她们的经济、社会地位的提高竟然通过畸形病态的市场来培育的,我的庆幸还是悲哀。更多的是对那些信神求神的正常人的悲哀。

 

  我老家古浪,邻居有一媳妇,原是一个山里女子,娶回来时,人长得瘦小瘪麻,可怜兮兮。我每回老家,见她提个水桶去水窑打水,就担心那个身子能否承受一桶水的重负。又想,若不是那一桶水,也或许一阵轻风就能将她刮倒。那媳妇大字不识,不爱说话,不见笑脸,身子骨常常的闹病。我娘活着时,常怜悯那媳妇,时不时过去帮做些家务,喧些子谎儿。可惜那媳妇的男人爱喝酒,每至酒醉,回到家里,都要拿老婆练拳。那媳妇不堪生活重负与男人老拳的侍候,终于病倒了。那病竟然不是一般的病,而是磨开了,上开香了。二年多后,在病好了的同时,那媳妇竟然出了。一辈子没唱过一句流行歌和古浪民歌的女人,竟然出口成章,唱起来了,什么都会唱了,而且给人看开八子,燎开病了。经她看过的,燎过的村里的人都说,很是灵验。自此,那女人的苦日子也象其她神婆子一样,熬出了头。女人开始有了收入,开始能自己养活自己了。男人再也不敢对她非礼,而视她为了。

 

  所有的武威神婆都有相似的经历,都是在疾病的磨难过后,摇身一变,成为神婆的。从表面上论,这些武威女人好象过上了某种意义上的人格独立的生活,无论在物质上,还是在精神上,她们好象都是武威女人们中的骄骄者,富有者。她们没有上岗执业证,却可以进入千家万户;她们没有官衔,却被人们视为座上宾,吃香的,喝辣的,风光无限;她们再也不在庭院里养鸡了,却可以天天给男人娃娃煮肥肥的白公鸡吃,炖油花花的鸡汤喝。武威的家禽市场上,特别是东岳台的白公鸡,价格便一直居高不下。一只白公鸡五十元,六十元,去迟了你还买不上。就因为,武威人有灾有难离不开神婆,神婆解灾解难离不开白公鸡冠子上的血。

 

  这是神婆的幸福?还是常人的悲剧?

 

  但是,神并不光顾每一个武威女人。

 

  神是可遇不可求的。

 

  绝大多数武威女人依旧是凡人,依旧不得不面对黄天厚土,面对油盐酱醋,面对鸡猪家务,面对男人的老拳,婆婆的唾沫,面对她们自己必须面对的一切。

 

  现实的刀剪,无情地绞去了她们脸上的红晕,也剪去了她们与生俱来的女儿情,女儿性。但绞不去的是武威雄豪粗犷的一方脉气赋于她们的坚韧和与生俱来的聪慧,在历史文化和诗意《花儿》的夹缝里,她们终于唱出了属于自己的一段心情。

 

  黑烟的大锅里烙馍馍,

 

  蓝烟烟把庄庄儿罩了。

 

  杜鹃儿啼来血水儿淌,

 

  不死就这么叫哩。

 

  不信摘不下星星来,

 

  不信揪不下月亮来。

 

  不信喊不下春风来,

 

  不信叫不出个血来。

 

  惟有北国武威的大漠、绿洲、草原与长河、落日、孤烟,才能孕育出武威女人们这般不死不倔不绕的坚韧品质和不信邪的精神。不信摘不下星星,不信揪不下月亮,不信喊不下春风,不信叫不出血来。还有哪里的女人敢这样张狂,这样坚强,这样自信。也就武威的女人吧。

 

  武威女人粗犷豪放。粗犷时,她们是从腾格里沙漠深处刮来的沙尘暴,能遮天盖日般在大街上吼出一连串脏话荤话而面不改色心不跳;她们能一手叉着腰,一手扶了自行车把儿从大街上飞驰而过;她们能拍了大腿,老娘长老娘短,把你骂得体无完肤,落荒而逃;她们能抡圆了膀子与你打架,一旦失利,两眼就毫不在意地瞅准了你的裤裆,嗖地,捏住你生命的根,这时,再强硬的汉子也会疼得告饶,疼得像猪一样的叫。豪放时,她们是生长在祁连山草原腹地的马莲花,可推着小车亮出搅天的叫卖,一任来自西北利亚的寒风抚摸满脸的尘沙,也能展放出灿烂的容颜和生命能量;能抗起二百斤重的麻袋轻松地丢进三码子,开到磨房里磨面;更能伸出那双挑惯了毛衣烧惯了火的手与汉子们吆五喊六,猜拳喝酒,灌上个半斤八两而不醉;玩起麻将来,时常就有给你个二奶(二并)吃碰你个爻旦(一并)这样荤而俗极的句子。天祝雪域草原上的女人,更能离开男人而生存一世,骑上马子,暴雨里挡羊,风雪里牧牛,一鞭子下去就能打出一片天下,挤酸奶,熬清茶,唱上一首花儿,就能走到人生的尽头。

 

  但你不可因之而忽视了武威女人的细腻。

 

  每一股飘在绿洲上的袅袅炊烟,每一片荡在草原上空的轻轻白云,每一声来自大山里的鸟儿啁啾,都能钩起武威女人们细如清清河水样的心情。

 

  只要有一句贴心体己的话,武威的女人就会感动一世,从而把先前对你的怨恨丢个精光;只要记着她的生日给她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礼物,武威女人就会幸福许久,从此容纳了汉子们一身的丑汗和丑汗样的毛病,铁锤样的老拳。甚至,只要陪女人逛上一趟商店,而在大街上作出对别的女人不屑一顾的神情,武威的女人就会喋喋不休地把你对她的阿护喧给其它的女人听。到了晚上,离了那声呼噜那种脚汗味那份浓浓的酒气,女人们竟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她们能从你紧锁的眉间窥出心事,能从你轻微的叹息里干出未雨绸缪的大事。大气时,能将生命与爱情一次性抛掷而不图回报,但又常常小气得为针头线脑唠叨许久。大胆时,扬言要与你死奔,你若成了缩头乌龟,陈世民,她会上吊抹脖子,毫不犹豫。谨慎时,汉子们说一句调情的话也会张口大骂,见一根草绳,也会怕上十年的蛇咬。

 

  但最难以改变她们的,是大自然赋于她们的母性。她们几乎个个都是伟大的母亲。千百年来,武威女人们掐碎了浪漫,怀揣着梦想,硬是在漫漫黄沙掩映的古道 上走出了一段历史,一段风情。

 

  蛮婆子,中国的吉普赛人

 

  从那历史里走来的另一种女人,就是武威的蛮婆子

 

  蛮婆子神婆子有相似之处,也以流浪算命为生;但又与神婆子群体有着质的区别。蛮婆子不是那些弱不禁风的女人在疾病的缠绕中出来的,因而,蛮婆子不是神婆子禳病禳灾,自称多请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音菩萨帮忙;蛮婆子禳病不请神,多用周公、桃花娘娘的八卦与符煞。周公和桃花娘娘是无量祖师的两大弟子,是蛮婆子们的医神。所以,在蛮婆的家中,除供文财神福禄寿和武财神关公外,有时还供无量祖师,保佑她们出门时平安无事,不生灾病。

 

  蛮婆子是中国的吉普赛人神婆子现象是科学咀咒的对象,蛮婆子现象却是人类社会学研究的课题。蛮婆子主要分布在古浪县横梁乡酸茨沟、磨石沟、天祝县西大滩乡、永登县薛家湾村、兰州市青白石等地。她们的人口规模已经很小了,现存仅几百户,几千口人,且与汉族通婚杂居。所以,她们是社会学家们研究的宝贝,武威文化现象的宝贝。

 

  蛮婆子有着神秘而独特的习俗,至到今天,社会学家们还没有弄清她们的族源,有人认为她们是原始土著的苗人,所供秘神是  尤;也有人认为她们是湖湘戌卒的后裔,因此保留着算命的遗风;但1721年,一支吉普赛人道经西伯利亚拟赴中国的事实,又让学者们对此二者是否有过血缘关系提出了怀疑。

 

  蛮婆子有着自己独特的密语。她们称呼与自己习俗相同的人为羊盼,称呼外来人为豁家;称爸爸为根子,称妈妈为莫子;称头为听宫,眼为兆宫;鸡叫狗张,猪叫江各等等。其中部分词汇还借用了一些方言,如蛇称做皮条子,树叫做栽子,媳妇子叫焉池子等等。那次,我借下乡之机,去酸茨沟做些蛮婆子文化的调查时,我问老大娘,她的儿媳一年中出去算卦了几次时,老人开始说去了一次,后经解释,知道我只是做文化方面的考察,并无其它恶意时,老人说去了两次。这时儿媳正好进来,我向那媳妇询问时,只听老人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妹趟贯,那媳妇马上回答说:两次。后来,我才又知道那妹趟贯的意思即为两次。不知情的人根本不会觉察出她们在别人的耳根底下已经完成了微妙的信息传递。

 

  算卦,是蛮婆子的职业习惯。据说,她们主要是靠给人推生辰八字、看手相或面相等手段来为人测算一切。能看出你兄弟几人,男女几个,父母是否健在等等。过去的蛮婆子每到一处都吹着竹笛或打着三才板招揽生意,有的还提着鸟笼,用驯养成性的鸟来作推八字的辅助工具。现在的蛮婆子算命时,只在黄表纸上写出天干、地支、生辰、属相以及诸神回避之类的文字。禳验时,又用黄表纸叠上八卦,画上符咒,给人燎算。其实,这些都是遮人耳目的手法。

 

  高明的蛮婆子大都是善于察言观色、能言善的高手,她们能够准确揣度他人内心思想、情感和不同年龄、不同阶层人们的心理特征。同时,还能对各种各样的人们的思想感情予以充分地同情和理解,并用一些热情的话语给以充分地肯定和鼓励。例如,见着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她们开口就会说,你这小伙子性子耿直,比自己地位高的人不巴结,比自己地位低的人不小看,所谓歪人不怕,松人不欺,爱的贫人,喜的穷人。不过自己一片好心待人,却总得不到善报,总有小人捣搅。这样的话谁听着都像,都是自己的经历。罢了,蛮婆子就开始提要求,给你禳解了。她说,你现在办事不顺心,也不能被人理解,但好心总会有好报,今后的日子肯定会越过越好。我给你化解一下,自然会沙枣花开老来红,越上年纪越厚成。听着这样的话,谁的心情不高兴,不痒痒呢。

 

  如果碰到一位将要成婚的青年,她们自然知道年轻人对未来的伴侣有一种神秘感,向往感,就会采取热情而肯定的态度。如果求卦者是一位姑娘,就会说:唉呀,你命里的对象很爱你,很疼你,今后一定会照顾你。如果求卦者是男的,就会说:你的对象是个很会过日子的姑娘,今后她会给你把家理得井井有条,什么事都不用你操心。最后,她们还会鼓励这些信男信女:注意拿定往前行,别怕东吴百万兵。放心地订婚吧,这是一门好亲事。唉呀呀,这真是飞鸟归山林,携手进房门,今年成婚配,来年见儿孙。如果你再问一下自己将来有几儿几女时,她们会在你手上揣摸一会儿,然后笑咪咪地对你说:你真是个有福气的人啊,你看,虎口当中一颗米,一个儿子一个女。可惜如今实行计划生育,只能生一个了。

 

  这就是中国的吉普赛人,蛮婆子。她们的话语总是给人希望,给人生活的勇气,给人战胜困难的力量,让人看到了美好的未来。这也是与神婆子算命最为本质的区别。神婆子算命,为的是让你上钩,让你能掏十块钱时掏五十块,能掏五十块时掏一百块。就能把无的说成有的,轻的说成重的,把一个普普通通的感冒说成家神犯了,野鬼猫了,处处给你设置心理障碍、心理陷井和人生的铁门坎,非她不能化解。可惜,谜信的武威人,往往相信后者,相信自己的灾难马上就要降临,家里就被神婆子闹得乌烟障气了。

 

  当然,蛮婆子也不是对所有的人都唱赞歌。如果偶然见一个人愁眉不展,她们会说:先生,你的运正背着哩,现在是时不顺来运不通,河中放着一锭金,既无渡船水又深,昼夜谋事不遂心。但她们还是会告诉你,将来总会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即拨开乌云见青天,四方有路,八面见光。再若经她的八卦化解后,办任何事情就都会像马跑平原地,舟船顺水行,今后一定能得到贵人的提携和扶持。

 

  蛮婆子性格朴实憨厚,有着自己独特的纯朴的伦理道德观念。她们对长辈的尊敬有着自己独特的表达方式。吃饭时,辈份最高的坐在炕上吃,小辈则须在地上站着吃。有了儿女方可坐在炕沿上,但腿不能上炕,待到有了孙子后,才可盘腿上炕。在住房上,老人住书房,晚辈住厢房,是铁定的规矩。中国的吉普赛人,还讲究有肉共食,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团结互助。以前,她们每逢外出,都是四五户结伴而行,每到落脚之处,大人分头招揽生意,小孩子照看行李。当要回东西之后,不论多少,都要按人数平均分配。如果某人病了,其他人就要积极帮助治疗,人死了,大家要帮助埋葬,即是花费了许多钱,死者家属又无力偿还,大家也依然要为其办完后事才可继续赶路。

 

  蛮婆子在外流浪算命,宁可饿死,也不偷盗。她们在外流浪,要经常出入或寄居别人家的宅院,为了保住自己的名声,在什么情况下也不乱动人家的东西;她们需要钱,但忌讳不劳而获,即便人家的黄金放在眼皮底下,也视而不见,芳心不乱,不生邪念。兰州等地的人就常说:算卦的蛮子宁可饿死,也不偷人家的东西。

 

  蛮婆子们喜欢清新整洁,对自然美有着真挚的追求。她们无论是自身的穿戴,还是院落、居室中的布置安排,都给人一种十分干净、齐整的感觉。她们家家都有绣荷包、剪窗花的习俗。荷包、剪窗上都是些充满了生动活泼气息的花草和动物图案。她们生下的女孩子取名也大多以来命名,如桃花、菊花、荷花、春花、玉花什么的。反映了她们对现实生活与自然美的追求与热爱。

 

  蛮婆子尽管在武威女人中只占很小很小的一部分,但她们朴实憨厚的性格,善良忠厚的为人,宁可饿死,也不偷盗的天性,以及渴望美好生活和对自然美的真挚追求,却是武威女人们的真实写照。

 

  第一卷 第八章 小吃武威

 

  武威是个闲适而安逸的文化古城。

 

  武威是个富庶而乡浓的田园都市。

 

  在武威这样一个文化积淀深厚的丝路古城里,浓郁而丰富的饮食文化源远流长,武威小吃则更是名噪河西,风靡四方。

 

  所以,到武威,你若品味了武威天马文化的沧桑与厚重,而未品味武威饮食文化的纯朴与独特,就像去了深圳未看锦秀中华一样令人缺憾。真的,不少吃遍了山珍海味自以为是的南方人来过武威,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田园风情与乡土风味,才知道口袋中并不丰盛的武威人为什么特会享受安逸。我的一位在北京大报社工作的记者朋友,在去了文庙、雷台、天梯山、百塔寺后,我说,我陪你去凉州市场、西郊公园、东关核桃园看看吧,那里或许有更令你心仪勾魂的东西。朋友一圈儿转完,品尝了几样武威小吃后,一连说了几个幸亏幸亏,要不然,此行怕是真正的遗憾了。朋友说,到这些地方赏景,看那人的气势,品那食的风味,赏那人与自然和谐交融的风情,体味武威人陶醉田园悠然自得的活法,是全国独一无二的一道亮丽风景。许是我们久闻不知其味的缘故,这道美丽的饮食风情并未引起我们自己的足够关注,并未当旅游资源开发中如何留人留客的一个品牌战略来研究。真的,从外地游客的眼里,解读武威食文化,是了解武威民俗的一个结,更是解读武威人文化性格和活法的一个结。

 

  一

 

  悠闲而知足

 

  武威是西北最悠闲的城市之一,悠闲的反面是忙碌。民以食为天,人忙为食,人忙必苦,人苦必累。因为那段贫穷困难的日子,武威人苦够了,累怕了,因而渴望安逸,追求闲适。如今,自那位老人在南海边划了一个圈后,武威的好日子亦就伴随着《春天的故事》来了。自另一位老人的巨手往西一指,向西部大开发时,武威的好日子便愈发蒸蒸日上,《走进了新时代》。确实,武威是甘肃乃至西北几个特别好过日子的城市之一。好过的特点,一是蔬菜丰富。二是物价低廉。因为武威东西多,物价就低;因为武威人口多,劳力就便宜。所以,武威人花不了几个钱,就能买到很多的蔬菜,东西和服务。对过日子的小市民来说,这些都比兰州金昌强,兰州要买菜距离太远,金昌不但风沙大,而且物价也比武威贵。武威人要求不高,不敢比最大气的城市北京,最豪华的城市上海,最温馨的城市厦门,最悠闲的城市成都,更不敢比最鲜活的城市广州,最有欲望的城市深圳。只要和周边的兄弟城市比一比,和自己过去的日子比一比,武威人就觉得知足了。

 

  确实,武威人是极易知足的。这种知足,是武威这个田园都市的悠闲品格铸就的。不少外地人初到武威,都会对武威的人多感到惊呀!说一个边陲小镇,没想到人那样多,大街上,茶摊上到处是慢悠悠的步履,悠哉哉的食客。说武威人那个会过日子、会享受劲儿啊,真让挣够了钱而不知怎么享受的外地人汗颜,羡慕。

 

  其实,武威的这种知足由来已久。大学毕业后曾在武威工作,把武威视为第二故乡的甘肃社会科学院院长、研究员周述实说,即是在20世纪70年代,神州大地正充斥着文革的鼓噪和喧嚣时,武威这个避远小镇也显得十分静谧,百姓生活虽然清贫,却都极易满足,用两个鸡蛋到大什字商店里换一两酒,然后去广场听盲艺人弹弦子,就会有天下之乐莫过于此的幸福感。街上还不时能见到骆驼拉的大木轮车,宁静、淳朴,古风盎然,到处是一幅田园牧歌的图景。

 

  事实正是这样,有一则笑话,林彪叛逃摔死在温都尔汗后,武威的百姓想不通,这小子也真是哩,天天吃着羯羊肉,怎么还不知足,还反党呢。那时,能吃上羯羊肉的只有公社书记和上面来的领导。普通老百姓呢,难得有白菜萝卜,即使野菜、沙葱、石葱、苣苣菜、猪耳朵(车前子)、马缨子(防风)、黄花拉(蒲公英)、苜蓿、牛鼻子等这些野生的东西,长不出三片叶儿就被人挖个精光了,更不要说有点肉吃。生活困难,欲望就低。凉州人的食谱里,名声最亮豁的是山药米拌面,凉州人三天吃不上山药米拌面,心里就干焦干焦的了(渴盼)。可见山药米拌面在凉州人生命历程活中的份量。古浪人早上团山药,中午煮山药,黑饭变不过,山药一切两半个,盼的是一日三顿的山药不要断顿。早上团山药山药搅团,早上起来,油泼辣子油泼蒜,热热地吃上个搅团,就觉赛过神仙了;搅团若要好,三百六十搅,上午,人人上工,中午回家,就没时间觉那三百六十搅,只好囫囵煮山药;黑饭吃罢不干活,就没必要吃饱,山药一切两半个,拌一顿山药拌汤足矣。又可见,在那个时候山药是凉州人、古浪人的命根子,它铸就了凉州人、古浪人的血肉之躯。民勤人最想的是一年四季能吃上四样好东西:干添直顶横啃乱抓。干添指炒面,直顶指胡萝卜横啃玉米棒子,偿若天旱不下雨,没有了这三样好东西,就只好爬到沙枣树上乱抓又干又涩的沙枣子充饥了。民勤不亏是天下有名的文化之乡,吃着那些辛酸无柰的东西,也不忘幽它一默,穷乐一番。天祝人呢,就怕冷子把青稞打了,青稞糊糊,青稞炒面怕是无望了。若一年能吃上一顿他们认为林彪那小子才能吃上的”“羯羊肉,打一打牙祭,那就是过年,就是奢侈,就不枉来了一趟人世。

 

  可见,武威人是特别容易满足的一族,满足了就觉活得舒适而悠闲,洒脱而自在。日子一好,就把这种舒适、悠闲、洒脱、自在活到了大街上,活成了河西走廊乃至甘肃的一道亮丽风景。

 

  二

 

  手巧而技绝

 

  吃在武威是一道亮丽的风景。

 

  这道亮丽的风景离不开武威女儿们的似水柔情和纤纤秀手。武威的家庭主妇,烹调手艺之好,虽不敢象成都人那样自吹举世无双,但几乎人人做得一手家常好菜,和得一手家常好面,连男人们也往往有一两手绝活,以致民勤蔡旗堡成了专出厨大师的地方。如果说好吃的广州人人人都是美食家,那么,会吃的武威人人人都是烹调师。因为在武威,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居然不会做菜,不会和面,不会炖鸡焖羊,那是很丢人现眼的,而如果手艺出众,技压群芳,则可以忙碌于各家的红白丧事,招呼身到农家的领导,并以此而自豪。

 

  武威人会吃,所以对家常饮食毫不马虎。他们可不像风风火火创九洲的南方人,一碗大米就一袋咸菜便是一顿;也不像中午不回家的北京人一包方便面两根火腿肠就打发了肚家。上班族的早餐没讲究,随便牛肉面、行面、臊子面凑和一顿,但这一凑和,已经远远超过了北京人的水平。真的,在跟北京人聊天,会觉得北京人是天底下最聪明的人,因为他们什么都知道,而且一开口就有哲言;但在北京吃饭,便又觉得北京人是天底下最蠢的人,因为他们永远也不知道怎么可以把菜做得好吃,怎样可以把麻花炸得酥脆,油条炸得酥软。只少给我的感觉是这样。那年我到北京,每天早上出门都找不到像样的早点,同武威花样百出的早点比,北京人就知道做大饼、麻花、油条。而且这麻花、油条做得并不怎样。有一个北京人自嘲的笑话说:一个北京妇女在街上买了一根油条、一根麻花,不料油条掉到马路上,被正飞速而过的汽车压进了柏油马路,那妇女左弄右弄,弄不出来,最后想起了小时候学过的杠杆原理,才用手里的麻花把油条从沥青里撬了出来。想想这样的麻花油条,若没有坚硬如钢的牙齿怕是对付不了的。 于是我一边艰难地吃大饼、油条,一边想,北京最好的厨食怕也比不上咱武威的一个家庭妇女。

 

  在武威吃午餐晚餐时,谁家麻虎来,谁下班早谁先下伙房。所以,一到下班,家家户户就会锅盆齐响,菜香四溢。未进门,一股扑鼻的清香就已从门缝里溢了出来。而农村,每当太阳西斜的时候,从各院里飘出来的袅袅炊烟,就象白云样笼罩着田野。蓝天,白云,暮色,炊烟,绿野,归家的牧童,便构成了一幅诗意浓浓的田园风情。田园里,你似乎已经透过各家的院墙窃见了家家户户的小媳妇、女儿们正在进行着手工擀面的竞赛,那家的巧妇正把擀杖推前拉后,巧手来回如穿梭;那家的巧妇正把擀好的面张叠起来,一手执刀,一手按面,双手徐徐往前推进,把面切得又细又匀;那家的巧妇身怀绝技,把几张面叠起来,用锋利的铡刀飞快地犁面。

 

  如果你无缘站在田野上透过炊烟暮色想象这一动人的情景,那你就到武威城凉州市场去吧,在那里,你会时时处处欣赏到那些把面擀得薄如纸,切得细如线,下到锅里莲花转的各式绝技。而她们全是来自田园农舍的凉州女儿。仅仅看她们擀面、切面、犁面、赏她们拉面、搓面、削面,就是一次艺术的享受。

 

  民间有谚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极是有理。南北两方的人,吃的东西绝不相同。男方人好吃米;北方人好吃面。所以,武威女子的绝技在面食,武威饮食的特色也在面食。在悠悠的历史岁月中,武威人创造出了一个琳琅面目的面食王国。现在你就置身于这个面条王国中,什么臊子面,清汤面,干拌面,刀销面,转百刀,行面,炒面,烩面,凉面,拉面,扯面,真是洋洋大观,数不胜数。一个名儿就是一种做法,一种面食就含一种绝技。

 

  你瞧!擀杖开合处,一坨坨圆圆的面张,一折一叠,变成了扇形,凉州女子一手轻按面张,一手运刀如飞,沿着面的弧形过去,一排排色泽如玉的菱形面条,就呈现在你的面前,这就是两头尖尖肚儿圆的”“转百刀。下锅煮熟,趁热用凉水一激,盛在碗里,配以家常小菜,一碗口感美妙的转百刀拌面做成了。

 

  再瞧那凉州女子,手端一碗稠墩墩的面浆,碗斜倾,巧用筷,对着沸腾的锅水,在碗沿上一拔,一条酷似游鱼的拨鱼儿便弧线样跃入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翻腾,随着那女子拨筷速度的加快,拨鱼儿就在碗与锅之间形成了一串银色飘带,如虾如线,如鱼跃龙门,如跳水女子。搓鱼儿的特色则在于,选料是来自高寒山区的天然无污染的青稞面,兑配少许小麦面粉,揉好面基,切成小条,女子们用指肚之力,轻轻一搓,便 是一条面鱼搓鱼儿煮熟盛碗,兑上蒜泥、香菜、油泼辣子,那滋味,别言多妙了。

 

  而每种面食的具体做法又颇为讲究。比如臊子面。有的用大肉,有的用羊肉,有的用鸡肉做主料,或切成丝,或切成丁,然后配以葱花、木耳、豆腐、土豆丁、萝卜丁等鲜菜,烩制成臊子汤。吃时将臊子汤浇在面条上,汤多面少,再调上红艳艳的辣椒油,调上棕酽酽的凉州醺醋,使面条韧柔、光滑,吃起来酸辣汪香,清爽滋美,实惠可口。这真是武威人特别是武威女 子们三日不食要断肠的美食。

 

  就这种最普通的臊子面,因吃的场合不同,叫法又不同。给人做寿时吃的臊子面,称做长寿面,借长长的面条祝福长寿;亲人出门时吃的臊子面称出门面,俗语说进门饺子出门面,借长长的面条祝亲人平安顺利;天祝县土族风俗,新娘进婆家的第三天,就要下厨擀长面孝敬公婆,以显示其茶饭技艺,这种面又叫试手面;而汉族把新娘第一次下厨做的面称下炕面。这恐怕就是唐诗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的由来吧!

 

  再如凉州三套车。所谓三套车,即凉州行面拉条子、凉州卤肉加枣煮茯茶。精工细做的行面拉条子是三套车的首道主食,制作时先用本地小麦面粉,用灰水和好,放在方盘里用胡麻油催醒。面艺师再用手掌按成扁扁的长条,巧用劈手,凌空一弹,一条长可过米又薄又匀的面条拉成了。等面下熟后再加上一勺香喷喷的卤汁,品味一番则别有风味。卤肉则多缘自凉州有名的方家,他们卤制的肉色正、味香,据说卤汤时间长的有80多年,而且卤汤存放时间越长,卤出的肉越香而不腻,精而不烂。再看看他们用娴熟的刀法切出的纸一样薄的肉片儿,早已是食客开了眼界,增了胃口。在卤肉摊上,根据食客的需求,还可将卤肉做成有凉州三明治之称的肉夹儿,腊肉师傅用快刀将高庄馒头切成薄片,把热腾腾的肉片、肚丝等夹入,形成六夹或八夹,无论春夏秋冬,都很爽口。吃过凉州三套车的卤肉,然后听听他们卤制卤肉的经验,就会知道凉州三套车的卤肉并非图有虚名。凉州三套车的红枣茯茶也是一绝,红枣茯茶的熬制有其独特的讲究,从用料到火候,据说都有祖传的秘方,老子号的茯茶师傅一般情况下是不轻易传授别人的。茯茶熬好后,其色红润如血,再调上红糖或白糖,喝一口甜蜜可人,喉咙生津;喝一杯神清气爽,肠胃通泰。因为茯茶具有保健功能,故有凉州土咖啡之美称。因而,但凡凉州人对茯茶都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特别是老凉州人,吃罢行面拉条、卤肉后,一定要再喝上几杯酽酽的茯茶,才觉完美。如今,凉州三套车以其淳厚的地方特色名声鹊起,被愈来愈多的人所熟知,它不仅形成了凉州小吃的一个品牌,更形成了武威饮食文化的一个品牌。这一道饭,对经常出差武威的外地人来说,是一种再实惠不过的挡不住的诱惑。

 

  武威的凉面同样有名。武威凉面同其它地方相比,妙在老根菜上,所谓老根菜,就是等田野白菜长大、长老,收获了,晾干。同时用水醒活,淹上数日,开坛一闻,酸中夹香。然后用这种老根菜调配成醋卤,浇到金灿灿的凉面上,是最好的醒酒面食。且老人、女子们对凉面更为垂情。

 

  好了,事不过三。对凉州小吃一样一样地欣赏,那是几十万字也说不完的。归根结底,它们都出自武威女儿们的纤纤巧手。吃这样的小吃,就是体味武威女儿们的心情,体味武威女儿们的活法。不信,你若在外面沾花惹草,她不摔碟子撂碗 ,也会给你做一碗酸得倒牙的面条。而当妻子觉得这日子过得淡而无味时,你还能尝到香喷喷、可口口的饭菜吗?不能!

 

  三

 

  精美而实惠

 

  有如此心仪的东西,自然要上街去吃。当然,过去的武威人也上街,也进大众食堂,但那是为了打牙祭,长期吃那些老根酸菜,洋芋萝卜,嘴里都要淡出鸟来,无用武之地的牙齿也有意见。因此得弄几两大肉或上街去祭一祭它。但是,现在的武威人爱上餐馆,却纯粹是为了好吃。在他们看来,家里饭菜再好,也比不上街上的风味小吃。这不仅仅是小孩心理(小孩一般认为自家的饭菜再香,也比不上别人家的香),而是饭馆里,花样多,品种全,水平专业,价钱又便宜。如果不隔三岔五去吃吃,就对不住自己,也对不起餐馆了。

 

  只于去餐馆的理由,随便就能找到:下班晚了啦,忘了买菜啦,停水停电啦,液化气没气啦,逛街逛累啦,孩子过生日父母过寿啦,甚至懒得做饭啦,都是。如果家里来了客人,那就更要到餐馆、凉州市场或公园里去请吃了。人家好不容易才来一次,不陪人家去吃吃,怎么说得过去?

 

  由是之故,武威的饮食摊点、小吃店、小饭馆、火锅店、羊肉馆、大酒店,特别是凉州市场饮食摊点,总是生意兴隆,人满为患。杏花楼的牛肉面总让人觉得清纯、透明、雅致、无邪,吃一次想,吃二次想,吃三次后就再没有不去杏花楼品那一日最美好的早餐的理由了。可以说,一个凉州市场,就是一部凉州小吃大全。除前面罗列的那些淋朗满目的面食外,还有米汤油散子,酿皮子,黄粉,凉粉,油茶,麻花,小笼包子,水晶包子,锅铁包子,水饺馄饨,沙锅豆腐。你即便浑身是嘴,也吃不过来。显然,一个凉州市场就是一扇了解武威饮食风情的窗口。如果说深圳的锦秀中华浓缩了祖国的名山名景,那么,武威的凉州市场则浓缩了武威的名吃名菜。杏花楼则做到了武威饮食风情与人情的绝妙结合。到武威不到天马腾飞的地方——雷台,你会遗憾终生;到武威不到凉州市场亲口尝尝武威小吃你会终生遗憾;不到杏花楼,你不知道牧童遥知的地方,人们为什么心仪爱去的根本原因,不在于牛肉面本身,而是在拉面里搡进了武威人的纯朴个性和凉州城的文化底蕴。

 

  武威人好吃,所以武威人的口味是开放的,兼容的。于是全国各地的名小吃都冲着武威人的口味来了。也可以说,一个凉州市场,就是一部全国风味小吃大全。往远里说,新疆的烤羊肉、大盘鸡,重庆的麻辣火锅、辣子鸡,成都的各式川菜;北京的烤鸭,上海的酱兔,山东的熏鸡,内蒙古的小肥羊,广州的生猛海鲜,品种繁多,数不胜数。往近里说,兰州的、临夏的、张掖的、古浪的,各式风味应有尽有。身不离乡,你就可以尝遍大江南北菜根香了。

 

  这一点,又与东南沿海的城市不同。东南沿海的经济是开放的,饮食则是封闭的,一个长期在南方出差的人,很难在那里吃到一顿心仪象样的北方菜,家乡饭。北方人爱恋家,很大程度上是恋家乡的饮食;南方人爱创荡,不恋家,是因为全国各地都有他们的生猛海鲜。这就是南北观念之差,风味之别。他们在经济北伐的时候,早已将锅盆碗碗架到了北方的火炉上。而北方人南下,带去的不是自己的高智商,就是自己的高苦力,根本没有意识到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问题。

 

  继续说武威。武威小吃的内容又是何等丰富啊!比如羊肉,就有手抓羊肉、黄焖羊肉、清炖羊肉、药膳羊肉、羊肉垫圈子,清汤羊肉、烤羊肉、涮羊肉等多种品牌。做法就有煮、焖、炒、烤、炖、烧、涮几种。而羊心、羊肺、羊肝、羊腰、羊肠、羊脑、羊肚、羊蹄、羊舌、羊头皮等下脚料,又做成了武威有名的小吃羊杂碎。在酒店则做成了有名的羊杂碎系列:啃羊蹄、嗦羊舌、吃羊脑、品羊心、补羊腰、涮羊肠、填羊肚、尝羊汤。当然菜名儿并不这样叫,而叫梅花羊头葫芦杂碎什么的。调料更是讲究:红油、羊油、花椒、姜皮、姜粉、葱花、香菜、蒜泥、蒜板、酱油、味精、陈醋等。所以,单一个羊,要从头吃到尾,吃遍所有吃法,就够你吃一个月了。但武威人味重,既使一年365天,天天吃羊肉,也不怕,也不腻。武威小吃甲河西,这话一点不假。

 

  如今,对于武威人来说,吃,早已不仅是生存的需要,更是一种生活享受和生活方式。不能仅仅满足于吃饱,而是吃好。武威人过去请人吃饭,问的是吃饱了没有?,现在问的是吃好了没有?武威人所谓的吃好,至少包括以下几点:内容丰富、品种繁多、风味独特,花样翻新。只吃一种东西是不能吃好的。武威人请你吃羊肉,你别以为单是羊肉,还有凉八盘、热八盘,羊肉只不过是一个主角而已。武威人自己呢,只在一个地方吃也是不能算吃好的。这就非上街满城去吃不可。今日杏花楼,明日不一样,冬日去茶屋,夏日核桃树。甚至不少人即便在家吃过了饭,仍要上街去吃,随便买点零食,弄点小吃,或坐在摊摊上,或坐在街台上,烫他几把麻辣串,烤他几串羊肉串吃吃。可以说,爱不爱上街,是区别凉州人和非凉州人的紧要之处。他们上街,也许原本是只不过随便逛逛。但只要上街,就会忍不住吃点什么。在凉州,饮食风情那样诱人,不吃,又干什么?

 

  吃在武威,亦可以理解为在武威吃

 

  在武威吃,确实是一件惬意的事情。

 

  一曰方便。凉州大街小巷,到处是酒楼、饭馆、小吃店,而且专业市场里更不缺饮食摊点,随便走到那儿都是小吃挡不住

 

  二曰实惠。在武威,无论你的钱多么少,小吃也能管饱。1元钱1碗凉面能吃饱,3元钱1碗炒面能吃好,过了5元就已经上档次了。因为凉州的小吃讲究朴实,讲究实惠,主要是为大众服务。不象广州菜,讲究华贵,讲究排场,主要是为大款服务。好多江南人到凉州做生意,不是冲着凉州人的钱好挣而来,而是冲着凉州人的生活消费和劳动力低廉而来。因而在凉州挣一千和在广州挣五千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

 

  三曰精美。凉州菜肴也好,小吃也好,都相当地讲究滋味和做工。并非象成都人那样一味以麻辣刺激舌苔。当然,在武威要讲究排场,讲究华贵,也有去处,满街儿名店大酒楼多的是。但这只是大款和官人的去处,也即吃而不掏腰包者的去处。吃而不掏腰包,莫非两种情况,一是吃别人,吃大款;二是吃公家、吃公款。两种情况都与普通市民、普遍百性没有什么缘份。且被普通百姓所反感,自然算不到文化之列,而是一种人人想说三道四的社会现象

 

  但话又说回来,武威人不是不想讲排场,讲华贵,吃大菜,喝名酒。而是武威的经济毕竟还不发达。生意好而大气、旺而长久的企业,伸出两只手还轮不上一遍指头;百姓有的小康了,有的致富了,有的还在贫困线之下挣扎。武威城里的市民大多是没有多少钱,下了岗也懒得去赚钱却又穷讲究死要面子的凉州闲汉凉州闲丫,当然只能是吃吃小吃就觉心仪知足了。而武威小吃的方便实惠精美,恰恰体现了武威百性的平民性。所以,在武威饮食市场上,人们都不约而同地为百姓提供着方便,创造着实惠,奉献着精美。把握了这三个神韵,他的生意必定是兴旺而长久的,甚至久而久之,王砂锅李饺子又会成为百姓口传心仪的名吃,凉州城里,那些天天在装修,天天在开张,而又跟后儿倒闭的豪华酒店,就是没摸准凉州饮食的神韵和脉搏。失败了还不知道原因在哪里?

 

  四

 

  知味而重义

 

  武威的小吃,除品种极多外,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讲究字号和品牌。且武威小吃的品牌名儿,朴实如武威人的个性,多以创作者、发明者或制作最精美最地道者的姓氏来命名。人们要吃这些东西,多半会认准了这些字号。

 

  有史料记载或颇有口传的凉州老字号就有郭凉面,纪面皮,丁包子,蔡臊面,于豆儿,邸馒头,刘腊肉等等。显然,在吃惯了武威小吃,且品出了各类小吃的高低优劣三六九等的武威人口里,凉面是郭家的正宗,面皮是纪家的精致,包子是丁家的馅香,臊面是蔡家的有名,豆儿是于家的好吃,馒头是邸家的可口,腊肉是武威市北关刘生发师傅传下来的地道。还有武威市的传统食品晋记勃勃,则是蔡晋云祖传三代的拿手本事。至于那些每天推车挑担,串户叫卖的酿皮,因为不知道是谁首创,谁的最精美,武威人就根据那叫卖者肩上挑的高高担儿起了一个名子,叫高担酿皮。直到如今,凉州人仍然抗着这些老字号的大旗,北关国际家私城旁边的郭凉面就把这招牌用电脑喷绘了,再配上凉州风景名胜,铜奔马图案,标明凉州老字号招揽食客,生意甚是红火。即是纪面皮、邸馒头这些小摊儿,也仍不忘写个小牌子挂在摊摊前。凉州高超的拨鱼儿,最有名的又出自于家,于家弟兄四个,秉承家传,个个都有拿手绝技,一人一个摊儿,一人一个品牌,弟兄中排行是几,就叫于家老拨鱼儿,也用高科技电脑喷绘后,高高地挂在店门上,公开亮相。而于老四的拨鱼儿似乎更是青出于蓝甚于蓝,倍受食客青睐。高峰时,要吃上一碗于老四拨鱼儿得等一个多小时。似乎这拨鱼儿不是于老四的,而是张老四李老四的,这凉皮不是郭凉面,而是张凉面,王凉面的,就吃不得。显然只有武威人才等得这么耐心,才吃得这么仔细、认真。

 

  当然,别的地方也讲字号,也讲品牌,比如北京的全聚得烤鸭,上海的杜六房酱兔,成都的麻婆豆腐、夫妻肺片。但以姓氏来做品牌的,除了成都,在甘肃省似乎只有武威。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武威人即好吃,又讲义气。因为好吃,所以精于辩味;因为重义,所以不忘人恩。可以这么说,不管是谁,只要他为武威人发明了制作了最好吃的东西,好吃而重义的武威人就不会忘记他的功劳,都要充分肯定他们的发明权著作权,并不论其名气的大小和地位的高低。而武威小吃的制作者都是普普通通的平民百姓。相反,过去那些好吃的达官贵人们却没给百姓创下一样好吃的东西。这更说明武威人是看重普通平民的,在味道面前是人人平等的。

 

  所以,武威人在重味的同时,更注重农家特产,哪个地方培育出了上好的东西,武威人都会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给它注上自己的商标和品牌。比如凉州民间流传的马儿坝的西瓜洪祥的蒜,海藏寺的大麻赛扣线,寨子的韭菜满世界转。马儿坝的西瓜皮薄嚷红,食之爽颐,口感极佳,还能清肺利尿,清热解署,促进代谢。洪祥乡的大蒜个头大而饱满,其味辣里含香。海藏寺的大麻纤维长而色白,质地韧而柔软。金羊镇寨子村的韭菜叶片肥厚,色彩翠绿,口感鲜嫩,做成韭菜盒子,味道甚是香美,现已远销青海、新疆、俄罗斯等国内外市场。

 

  这就是凉州人,在中国人的商标意识、品牌意识还不浓厚时,老百姓就用自己的流淌为这些心仪的东西塑造了品牌。这些年又出现了发放的辣子高坝的葱,凉州的薰醋香喷喷。而国民堂元老于右任在上个世纪40年代写的莫道葡萄最甘美,冰天雪地软儿香一诗,如今已成凉州特产软儿梨的最佳形象广告。还有古浪的金冠苹果,珍馐发菜,大杆芹菜;民勤的白兰瓜、黄河蜜、小茴香、大板瓜籽等等特产,百姓都在心底里记着它!演译着它,呵护着它。

 

  这些底蕴深厚、历史悠久的文化表明,武威人具有很浓的品牌意识。这种意识早在改革开放之前就形成了。只是苦于经济落后、信息闭塞、交通不便,未能及时宣传出去罢了。今天的好多学人说武威人缺乏品牌意识、精品意识,我是不敢苟同的。不仅仅是饮食,还有文化品牌,武威自古以来都是娇娇者。只要你独具慧眼,就能从武威丰厚的文化遗产里发现它宝贵的商业价值。恰恰是我们现在的品牌意识赶了时髦而忘了根本。像马儿坝的西瓜洪祥的蒜冰天雪地软儿香这样的顺口溜句子,叫响了不亚于唐诗的影响力,这是最能让世人记住的东西。

 

  这里,我不由想起了可口可乐公司。在许多人对春节贴春联这一中国传统民俗文化司空见惯、无动于裹时,美国的可口可乐公司却独具慧眼,用它为自己的产品做起了广告,春节前夕,从南方沿海北上,贺岁拜年,一路派发精美的春联,比如春节家家包饺子,过年户户燃爆竹,横批是可口可乐;又比如新春新意新鲜新趣,可喜可贺可口可乐,横批是粮丰富足。喜气洋洋的过年气氛跃然纸上,道出了对农家新年丰谷五登的祈愿和祝福。百姓们读着这样的春联,有谁不会对可口可乐这个名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又有谁不会感叹可口可乐公司对中国民俗研究的独到之处与精明之处呢?

 

  我不由想起了江苏兴化市安丰镇的农民。安丰镇流传着一首家喻户晓的民遥:安丰有三怪,豆腐当头菜,红烧鱼不动筷,家乡有个三腊菜’”三腊菜是利用当地的土种麻菜,在腊月稍加腌制风干后,再用蒸笼蒸热,加上10多种名贵中药材末拌制而成,一撮进口,辣香便穿鼻而过。当地农民就用这首民谣来推销三腊菜,民谣自然成了三腊菜的广告词。在城里的农贸市场,在农村的墙壁上,随处可见这种土广告三腊菜就被这特殊的叫卖声推向了市场,为安丰农民赚回了大把大把的票子。美国人、南方人在挖空心思,挖掘民俗文化的商业价值,有些还斥巨资金编那些毫无文化根基的广告词儿,拍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广告片儿,而我们却枕着盛唐的诗句,蕴藏深厚的民俗睡觉。这是文化观念上抱着金碗哭穷的另一种表现。扯到题外,多说两句,意在引起当代武威人的关注与思考。

 

  五

 

  朴野而儒雅

 

  武威人好吃,且吃得朴野,吃得儒雅。说起来,武威人的这种吃风,其实也正是武威的城市性格。武威是一个田园都市文化古城。因此武威的民风既朴野,又儒雅,既平民化,又不乏才子气。

 

  先说朴野。朴野含有朴实野气两层意思。要说得更清楚一些,我们不妨与中国最讲究吃的广州作个比较。

 

  广州是中国最讲究吃的城市,因此有食在广州的说法。作家方方、池莉和刘醒龙,一次去广州就领略过广州人登峰造极的吃风。广州人酒菜一上,真是出手不俗。酒为秋蝉酒,里面泡着黑咕隆咚的虫子,看上去像屎壳郎。菜端上来,还有几盘,也都是蛇虫鸟兽之类,看得方方胃肠翻涌,几欲呕吐。嘴里一直嚼着口香糖,以压迫呕吐的感觉,始终不敢尝菜。最后上来的是一碗粥。广州朋友笑道,是青蛙粥。方方才将信将疑地喝了几口。及至上车,广州朋友又笑道,那碗青蛙粥其实是癞蛤蟆粥。一时间喝过那粥的人几乎都要吐出来(方方《南吃北吃未》)。这就是广州人的吃风,概括起来是:什么稀奇来什么,什么古怪来什么,什么鲜活来什么。龙虾、对虾、鹧鸪、鹌鹑算不了什么,禾花雀、果子狸、过树榕、金环蛇、豹狸都敢吃,且讲究吃鱼吃跳,吃鸡吃叫,吃猴吃嚎。各大酒楼、宾馆、饭店、排档,都在铺面当眼处养着各种活物,即点即宰即烹。而且,广州菜名即名贵又堂皇。用咱武威人的话说,就是喧天卯聊比如所谓大地艳阳春,不过是生菜胆烧鹌鹑蛋而已。还有满坛香、一品天香、鼎糊上素、龙虎凤大烩等,单听菜名儿,你根本摸不着脉,找不着北,不知那里面什么是主料,堂皇得好生了得。其实一端上桌来,不过就是些普普通通的菜而矣。

 

  武威的菜名就朴实得多。通常不过酸辣粉条肉、茄辣子炒肉、红烧肉块、磨茹炖羊肉、葱爆羊肉、酱爆羊肉,西红柿炒鸡蛋,和湖北的传统名菜清蒸武昌鱼一样,什么原料加什么做法就叫什么菜名,朴实极了,普通极了。稍微雅气点的亦不过雪山驼掌,又叫雪峰驼掌。虽然前两个字雪峰明显受了南国风的吹拂,但驼掌仍然是缘自北国实实在在的叫法。民勤人把祁连雪峰再现于盘中,就象凉州的刘慧珍小姐把凉州八景容进女人们的美发中一样,令中外宾客、专家学者拍手叫绝。

 

  还有凉州的一道雅俗共赏的珍馐八宝鸳鸯鸽八宝并非用八种原料所烹,而是借用八宝饭八宝命名。鸳鸯鸽也并非真的就是雌雄搭配了吃,其名显然也受了南国风的影响,但产自凉州洪祥乡的鸽肉,蛋白质含量很高,肉质鲜嫩,味道鲜美,百姓说地上半斤(八两),不如天上四两,赞美的就是洪祥的乳鸽。

 

  至于出自古浪的珍馐金鱼发菜,就不仅仅是形容了,它确实要把鸡脯、大肉、蛋清、淀粉、发菜这些原料做成精美的鱼形,用黑木耳作鱼尾,用海米做鱼嘴,用樱桃做鱼眼。摆到桌上,汤鲜而清澈,味美而适口,如金鱼戏水,名儿还是实实在在的。

 

  可以说,动词加名词名词加动词加名词是武威小吃和菜名命名的基本方法。如炒面、行面、拉面、炒羊葱、烧山芋、炒芹菜等都就是动名结构;而西红柿炒鸡蛋、茄辣子炒肉等又都是名动名结构。命名方法简单得很。新近冒出来的一道名吃三套车,名儿虽新,套用了西方人的三明治。但却是新瓶装旧酒,里面的东西,前面已经说了,不过就是武威好吃的三样东西:行面、腊肉和老茯茶。

 

  武威小吃名儿朴实,原料也朴实。素不过时鲜蔬菜,荤不过牛羊猪鸡加鱼鸭。绝不象南方人蛇虫鸟兽以及老鼠之类,什么都吃。显然,武威人吃得朴实,广州人吃得古怪,武威人吃得时鲜,广州人吃得生猛。武威人吃得野气,广州人吃得野蛮。

 

  说武威人的吃风野气,不过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汤大口喝酒,饭量大、胃口大、酒量大而已。最主要的是体现在吃羊肉上,吃得满嘴流油,满桌骨头,大快朵颐,即便一连吃上一个月也吃不腻。这其实也是北方人的共性。但在南方人看来就很野蛮。而在北方人的眼里,南方人吃风虽然文雅,一斤精精瘦瘦的肉能吃上三天,却吃蛐虫蚂蚁,老鼠蛇兽,还要把猴子拉到桌子前,旋了天门盖,专门听着猴子痛苦的尖叫声吃活猴的脑。这就不是野气,而是野蛮残忍了。但凡武威人、北方人听着猴子嘶哑的尖叫声,都会残不忍睹的,不要说吃了。偏偏满口鸟语的广州人吃起活物来心不惊肉不跳如狐狸吃鸡狼吃羊。武威人如今虽然也学着讲究起了鲜活,吃鱼要活宰,吃鸡要活杀,羊肉也要新鲜的,但也就是点菜时给服务小姐说说:一是要新鲜的,活的呀,至于做熟了端上来,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新鲜的。比起广州人吃猴脑的野蛮来,就是小巫太巫了。

 

  显然,武威小吃武威菜虽然朴素、朴实、实惠,却并不简陋、粗俗,而颇为讲究甚至还有几份儒雅。比如古浪的风味小吃栀子面,与其说是面,不如说是做工相当精细的手工艺品。女人们把面揉好擀成薄薄的面张,切成指头蛋大小的方片,才开始正式捏了,用左手的拇指和食指夹住面片,右手拇指把面片的另一角捏合住,然后再向左或向右捏半周,就成了栀子花形状的面食,你一口可能吃下十几个,把一片如指甲大小的面片捏成一朵朵可爱的栀子花,需要怎样的精工细做可想而知。吃这样的小吃就不是单纯的吃饭了,而是吃艺术、吃工艺、吃心情,吃亲情、吃友情,吃待人的厚重与朴实了。这样的小吃,你能说它粗俗,不能,简直是儒雅极了。

 

  武威的酒店、食府,更是儒雅得好生了得。比如雪莲宫中华伊宁斋杏花楼泌园春乾元亨不一样三泰等这些大大小小的店名不少都有来历。杏花楼,取自牧童遥知杏花村泌园春取自毛泽东的《泌园春·雪》,而且这三个字就检索了毛老人家的亲笔字放大了做招牌,一进大厅,映入你眼帘的又是出自天祝山人手笔的气势雄宏的诗。乾元亨食府,则源自《易经》乾卦元亨利贞的卦辞。又能令人想起鲁迅笔下的元亨酒店。乾元亨食府设有九个包间,每个包间装璜典雅古朴,九个包厢名儿又与乾元亨浑为一体。为阳为天为九,包厢名儿就用了九天。分别为天人厅天和厅天明厅天心厅天佑厅天伦厅天宇厅天涯厅天星厅天人取自天人合一东坡真天人天和取自唐·储光羲而我任天和,此时聊动息,给人一种顺乎自然,随遇而安的心境;天明取自《荀子·劝学》天见其明,地见其光,君子贵其全也天心取自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给人以哲学家的思绪。而天星给你美好,天宇给你气势,天佑给你祝福,天伦给你高洁,天涯给你乡思。因而进了乾元亨食府,一家人若给儿子、孙子过生日,小姐会把你请进天伦厅;给老人过寿,小姐会把你请进天佑厅;文人黑客想聚天人厅,也就有了东坡真天人的才气;商人相聚天和厅,使你和气生财;年轻人去天星,聚天宇,最能畅想美好的愿望;性情中人天心天明更是不错的雅座;远离家乡的游子不妨座在天涯厅,边尝武威美酒,边思故乡美人。更有三星级酒店天马宾馆民族餐厅的包间号更令人叫绝,天马厅、雷台厅、皇台厅、西夏厅、西凉厅等全部源自凉州这个文化古城的地域文化。所以,坐在这样的饭店食府里,你无疑会有一种吃文化的感觉,自然儒雅很得,这也符合武威人闲散洒脱的性格。

 

  更可人的是,这些市招,又多为名家墨宝。但凡武威的书法名家手笔,不论老中青三代的,都能在大街上欣赏到。东大街曙东巷的骨头馆三字虽非名家手笔,馆子也不大,是两套家属楼撤通后改造的,但过道里,厅子里,包厢里,到处都挂着当地书法名家的字画,装裱考究,雅气十足,初来乍到的食客,都有进了书法展览馆的错觉。即便普普通通的小店,那市招也多半是一笔好字,甚至贴意盎然。

 

  武威饮食文化的儒雅离不开儒雅商人的创造。武威多文人,也多儒商,比如杏花楼的老板蔡鹤,当过兵,抗过枪,握过笔,致力追求的就是地域文化与饮食风情的融合,现在杏花楼的连锁店已开到了近10家,已形成了武威的一道亮丽风景和品牌。连著名歌唱家刘欢先生来武威吃了杏花楼的牛肉面后也赞不绝口,想不到蔡鹤把一碗牛肉面做成了文化套餐,欣然与他合影留念。蔡鹤关心自己的事业,也关心武威的文化事业,经常举办各种文化活动,回报社会。而社会给他的回报就是千年古凉州,百味杏花楼这句广告词儿,成了武威乳妇皆知的名言。天马宾馆的王正明也是一个儒商,在旅游与饮食文化的整合上做出了不俗的业绩。而乾元亨的老板陆俊民、何建兰夫妇,一个吹拉弹唱样样精,一个腔圆音润好秦腔,客人多了亲自助兴,与客同乐,标准一对儒商。等等等等,还有很多。正是他们提升了武威饮食文化的品位和份量。

 

  这就是今天的历史文化名城——武威,里里外外地透着新一代武威人的儒雅。这儒雅,就像春天的草芽,只要有一点土,有一滴水,有一些温度,冷不丁就冒出来,长成一片灿灿烂烂的风景了。

 

  六

 

  热情而好客

 

  武威人热情而好客。与武威人共餐是一种古朴的享受。

 

  比如座席,古人吃饭时席地而坐,故曰席位。首脑人物、中心人物、显赫人物、尊重人物的席位设在正中,叫主席。其余人物分列周边叫座陪或列席。南方人把主席理解为主人主席,因而请客吃饭时,主人坐主席,客人坐列席,那怕这位客人的级别比他大,官职比他高,亦只能列席,坐在他的旁边。但在武威人看来,主席主宾之席,让主宾座列席,就是不懂规矩,不懂礼仪,没有人情味。一句话,就是对客人的不尊重。所以,武威人请客吃饭时,一定要让主宾座主席,主人座列席相陪。这才是中国饮食文化之正宗。只有武威人一片热心肠待人,自己确永远坐不了主席。到南方去,你是主宾,得坐列席。在本地,你是主人,要坐列席。只有武威人与武威人坐在一起,才能坐到主席位上,享受到被人尊重的滋味。

 

  但武威人不计较这些,只要客人高兴,自己就高兴了,只要客人吃好,自己就吃好了。要不然,武威人不会近乎顽固地坚守着这一中国古朴的礼仪文化不变质。

 

  武威人让座与重不同,吃的方式,吃的礼仪,更有讲究。上海人吃饭无顾忌,上边吃饭,下边放屁的事常有,有时一碗米没吃完,就坐在了马桶上。在上海人看来,有屁就放乃生理之需要,但在武威人看来,就是太没教养了。连武威乡里百姓都忌讳:来人打娃子,点烟撤席子,吃饭擤鼻子。不要说吃饭放屁了。武威人平常吃饭的讲究是:浅尝辄止表示礼貌,同时也表示生分;开怀痛饮表示不客气,同时也表示很亲热;姑娘们吃饭吃得山响说明没教养,但男人们为了表示主人的饭菜好,又必须吃得响(香)。当然,为了营造气氛,武威人又极重敬菜、敬酒。敬菜,就是用筷子给客人挟菜,这几乎是武威人待客时不可或缺的礼仪,它表示客气,也表示和气。当然,作为主人给客人挟菜,无妨看作是酒菜之外的又一投资;作为客人受主人之挟,则无妨看作是接受情谊的一种表态。至于敬酒的学问则更多,但主要有三条:一是要注意先后次序,即尊者先,卑者后;二是在碰杯时,自己的杯子要低一点,以示谦虚;三是自己要先喝完,叫做先干为敬

 

  有了这样的礼仪奠基,请客吃饭就一定得吃同一个盘子里的菜,喝同一只碗里的汤。古浪民间吃席,不论婚丧嫁娶,至今还保留着一个习俗,即每个八仙桌只放两只汤勺,品汤时,先由座在主席位上的两位尊者、长者、贵者用勺尝汤,尝完,将勺在桌上轻轻一磕,意即磕尽自己饮过的残汤,然后分别以顺逆时针相传,依次而尝,最后是座在主席对面的两位 贱者、小者尝汤,尝完,再将勺儿轻轻放到主席前面。大家依次共用这勺儿尝汤,不但同喝一只碗里的汤,而且同勺品同汤。这显然不仅仅是因为勺儿不够,而在于共食。如果实行西方那种分餐制,让尊重的客人,领导自己动手去挑食,甚至各付各的帐,那还叫聚餐,还叫请客吃饭吗?这在武威人看来和打发叫花子没什么两样。所以,唯独分餐制在武威很难实行。

 

  真的,在河西走廊,最西头儿的敦煌、酒泉很容易就接纳了分餐,开会时,不论多大的领导,你想吃什么,自个儿吃去,你想坐那里,自个儿坐去,一般没有地方官员相陪。但东头儿的武威不行,不论那个宾馆饭店,有华丽高雅的包间,却无分餐的设施和意识。不是宾馆不愿意,而是武威人接受不了分餐。尽管,现代有文化的武威人也都承认,分餐制科学、卫生、不浪费。但武威人同时也认为,那种进餐方式太冷漠,没有人情味。岂止是没有人情味,简直就是怠慢客人,好像怀疑人家有传染病。所以武威人请客忌讳分餐,讲究将所有的筷子都伸向同一盘菜,讲究用同一个汤勺品同一盆汤,这样才不分彼此,才是自己人铁哥儿们,才真正是同吃一碗饭。总之,共餐的目的,是情感的交流,心灵的沟通,血缘的认同。

 

  其实,武威人最早也是用刀叉的,而且武威人的最早用刀叉为中国人最早也是实行分餐制的饮食方式提供了考古证据。武威皇娘娘台齐家文化遗址出士的一件骨质餐叉,与现代西餐所用之叉在外形上就几无差别。但筷子终于取代了刀叉,共食终于取代了分餐。改革开放20年,西边的酒泉接纳了分餐,令人咀嚼。表面的理由,当然是武威人热情好客,待人接物讲究人情味,因而不像西方人进餐,用刀切像屠宰,用叉戳像攻击,还冷冰冰的,更不能给客人夹菜,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一句话,在武威人看来,没有人情味的饭食是决不好吃的,而没有人情味的进餐方式则是一点意思也没有。但深层次的原因呢?怕就是扯不下脸面了。同是丝路明珠河西重镇,因何酒泉人的面子能扯下,武威人的面子扯不下?因为去酒泉的客人多,来武威的客人少。不论洋大人,还是中央首长,一坐飞机就到了敦煌,不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一坐火车又都到了酒泉,对武威感兴趣的旅人,最歪也就是隔窗子瞥一眼而已。酒泉人接待任务太重以致生厌,当然很好顺水推舟,实行分餐,而武威不行,客以稀为贵,人家轻易不来,来了你还分餐,没有人情味,那能行?时代毕竟不是骑着马子旅游的唐朝了,在武威不过也得过,不驻也得驻。而今天,自有了飞机、有了火车,武威、张掖就成了想停停不下的匆匆过客了。这也是以旅游业打造经济的今天,武威,张掖的无奈与 尴尬。这些你细细儿品味,不提亦罢。

 

  显然,对于武威人来说,饮食的味道,决不仅仅只是食物的味道,还必须包括餐桌上特有的那种人情味。武威小吃,便体现了这种团结、亲和、交融的群体意识和文化精神。武威小吃,无论煎、炒、蒸、煮、烧、烤、炸、拌,几乎都无不是将主料和佐料混在一起下锅上桌,决不会像以个体意识为文化内核的西方人那样,肉是肉、鱼是鱼、盐是盐,胡椒是胡椒地各自独立,分得一清二楚。当然,最好是食物本身既味道好极了,人情味又很浓。而最能体现这双重目的的,大概就只有武威的火锅涮羊肉和重庆的火锅了。

 

  武威的火锅涮羊肉和重庆火锅,把烹调过程和食用过程融为一体,不但把锅端上桌来,而且让火贯穿始终,这不正是一种最古老也最亲切的饮食方式吗?围在一起吃火锅的人,不是家人,便是伙伴,不是兄弟,便是朋友,都极富人情味?尤其是寒风凛冽大雪纷飞的数九寒冬,三五友人,围炉共酌,传杯换盏,浅呤低唱,真是何其乐也。白居易有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我怀疑那大概就是请朋友来吃火锅的邀请函。

 

  所以,改革开放二十年,武威人硬是没有接纳分餐,却很快在涮羊肉之外又接受了重庆的火锅,甚至重庆的火锅大有超过凉州小吃的气势。原因就是二者文化内核的相同。

 

  火锅的浑身上下,简直都是中国文化:火锅热,表示亲热;火锅圆,表示团圆;太极图阴阳鱼分界的鸳鸯火锅,简直就体现了中国文化中和之美的极致;火锅用汤水处理原料,表示以柔克刚;火锅不拒荤腥,不嫌寒素,用料不分南北,调味不拒东西,山珍、海味、河鲜、时菜、猪血、豆腐、粉条、洋芋。来者不拒,一律均可入锅,表示兼济天下;火锅荤素杂凝,五味俱全,主料配料,味相渗透,又体现了一种亲和之美。而武威人特别讲究亲和力,讲究哥们义气,着重圈子意识,喜欢抱团儿,火锅恰 恰体现了武威人的这种人文精神,杂七杂八一锅煮,什么死猫烂耗子都可以烫来吃,有钱的烫山珍海味,黄喉蟮鱼,没钱的可以烫白菜洋芋,猪血豆腐,喜欢海鲜的吃海鲜,喜欢羊肉的涮羊肉,喜欢时菜的煮时菜。嗜好不同,口味不同,自己动手,各取所需,却都在一个锅里,这就最为形象 直观也体现了在同一口锅里吃饭这样一层深刻的意义。

 

  这样一来,贵贱贤愚,贫富雅俗,在火锅面前 ,也就人人平等了,而一个锅子就把武威人的亲和力,圈子意识,团儿精神,哥们义气,亲情友情煮到一起,渗透交融到不同的血液中去了,生活中的喜怒哀乐,苦闷忧愁,也就在唇麻舌辣中统统消解了。所以,围着火锅相聚,真可谓既有统一意志又有个人心情舒畅那样一种生动活泼的局面。

 

  由此可见,火锅不仅是一种烹饪方式,也是一种用餐方式。不仅是一种饮食方式,也是一种文化模式。吃火锅就是在吃文化,吃人情,吃友情,吃亲情。有了人情、友情、亲情、请朋友帮忙的事就可以在饭桌上说出来了。同样,餐桌上的事,对方也多半不好意思拒绝,就得努力去办,这倒不完全因为吃了人家的嘴软,而在于同吃一锅饭的情谊。

 

  因为餐桌上的许诺是开不得玩笑的,否则就叫食言。言出于口,食言便意味着把吐出去的东西又吞了进去,别人鄙夷不说,自己想想也恶心,何况你应承下的是哥们的事,说话不算数,弟兄们怎么看呢?因而,请客加人情,便等于效益,有了效益,一个又一个群体与圈儿才得以建立和巩固,个体也才得以生存和发展。

 

  写出这样的意境,朋友们或许会怨,我把武威餐桌上的人情味儿又写俗了,其实,的结合物,但凡吃五谷杂粮长大的人,本来就脱不了俗,只不过有的人俗极而雅,有的人俗得虚伪,有的人俗得朴实,有的人俗得功利,俗的程度不同罢了。俗到令人恶心,叫俗不可奈,但俗到古朴,就是民俗了,是民俗就是一种值得咂摸玩味的文化。

 

  七

 

  多说几句

 

  其实,一个城市的饮食文化往往代表着这个城市的人文精神。一个每天独个儿去吃凉州小吃而无缘吃麻辣火锅涮羊肉的武威人,是孤单而无朋友的,他的腰包是秕瘪而不丰满的。同样一个以单个碗碗面为小吃的城市。它是闲适而乏活力,落后而欠发展,封闭而不开放,保守而不兼容的。武威人的腰包都还秕,这个城市能饱得起来?好在武威人已经认识到了自己的不足,畅开胃口,接纳了火锅。

 

  但是,武威城不仅需要火锅,还需要快餐。当快餐在武威风行的时候,当盒饭在武威畅销的时候,谁也知道,那是企业精气了,那是人人有事可做了。那时候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观念 才能真正被武威人所接受,凉州城里那种逍遥散慢,安逸闲适而内心又都为找钱猴急的步履,才会变得行色匆匆起来。

 

  同样,武威不仅需要快餐,更需要名宴名菜。快餐是城市经济的情雨表,名宴名菜是地方饮食文化的精华与代表。大气魄的敦煌人搞出了敦煌宴,一炮打响全国成了甘肃名宴。历史文化厚重的武威,何时能创出西凉宴,重新整合历史文化,整合武威小吃,推向甘肃,推向全国,提升武威饮食文化的档次与水平,这不仅仅是为了人们的肚皮,而是事关中国旅游标志之都形象,振兴武威旅游经济,把人留住,把情留住,做到游、购、住、吃一体化、系列化、品牌化之大计。

 

  第一卷 第九章 茶香武威

 

  一

 

  人气旺盛的武威茶摊

 

  茶馆,是反映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的一面镜子。

 

  再没有那种生活方式比泡茶馆更能反映中国人悠闲、舒适的精神了。

 

  我自己爱喝茶,就特别留意有关茶的事儿。因而,每走一些城市,每到一个地方,就先打听那儿的茶馆。要了解谋地民俗风情,泡茶馆是再好不过的方式之一。在我的印象里,不论来自书本的,还是来自亲眼见过的,几乎没有一个城市没有茶馆的,广东的茶楼,上海的茶社,武汉的茶馆,成都的茶坊,处处都是。然而,我所心仪的是,能让平民百姓掏三五块小钱就能自由出入的茶摊,有吗?转了两圈儿,这些大城市中除了成都又几乎没有。只好回到咱武威,随便西效公园,核桃园子,海藏寺,掏三五元钱,就能在树底下上半天。喝着大杯茶,嗑着瓜子儿,聊着闲天儿,玩着闲牌儿,吃着闲酒儿,打着闲麻将,听着茶客们自娱自乐,自吹自擂,才发觉武威原是茶气儿最盛最浓最地道的地方,就觉比在大城市高档茶楼里封闭自己更有味儿,更是一种文化的享受。

 

  武威城的茶园,人气最盛的有两处。

 

  一处是西效公园。

 

  西效公园原是武威城西门外的一处乱葬岗。建国前,那里没有树,没有人烟,到处是乱石、野草和荒坟。一到夜晚,西北风吹来,野草唰唰乱响,阴森森地吓人。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开始,政府每年发动各单位职工挖沟换土,义务栽树,种下了杨、柳、榆、松、柏、果及从南方或国外引进的稀有树种十多万棵,渐渐成了气候。八十年代开了公园,挖了人工湖,堆了假山,成了武威的一处名胜 。里面最大的两个园子,是湖西的萍果园和湖南的犁园

 

  南方的休闲风吹进后,精明的商家就把所有树行的空闲辟成了茶摊,一家一行,对外出租。依树拉上围布,树小而稀处,再搭上棚布遮阳,摆两行方桌,置百十把帆布躺椅,就成了茶摊的世界。就这块空地皮儿,年租费每平方米12元到18元,稍大点的摊子年租费要掏六七千元,没有铁关系你还租不上。每个茶摊也无需起名,更无需大兴土木。公园管理者早就给你盖好了做饭烧水的铁皮小屋,并统统按顺序编了号。先来占摊儿的茶客,拿起手机,只要说到萍果园多少多少号,或犁园多少多少号,后来的茶客就绕过浓荫小道,径直按号找到了,甚是方便。仅萍果园和犁园里就有三百多家茶摊,以每家二十个桌儿,每桌四人计,每天可供六千到一万人纳凉品茶。

 

  一处是东关核桃园。开发的虽比西效公园迟,但茶摊的气势远比西效公园大。核桃园子原本是马步青的后花园,占地四五百亩,马家施血本植树栽花绝不是为了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而是为了自个儿与妻妾独享。西路军挺进河西,马家军顿作鸟兽散。核桃园子才归了人民。也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园子向普通百姓开放,开成了茶园。南、北、东三个园区紧密相连,也有几百家。核桃树干净、卫生,不生虫。如今,棵棵古树的年龄都在七十岁左右。作为人,已是古稀;作为树,虽已无法合抱,却正青春年少,枝繁叶茂,叶片硕大。入夏,浓荫遮日,清风吹来,座在大树底下,躺在帆布椅上,纳凉品茶,舒适自在,真人间清凉境也。

 

  仅这两处胜地,国内各大城市的茶馆、茶楼、茶吧、茶坊、茶社,就如鸟笼样微小寒酸,相形见拙了。

 

  真的,四川成都的茶坊、茶馆我是领略过的。成都茶馆被称为四川之最、中国之最甚至世界之最。但成都没有一个公园的茶摊能赶上凉州东关核桃园、西效公园茶摊的那种气势。方茶桌儿一行连一行,一排挨一排;茶客们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花花绿绿,笑语喧天,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走在园中,人赏景,景照人,人在景中,又成了一道百看不厌的靓丽风景线。就像千万将士刚刚从战场上下来懈凉似的阵势。成都城大,茶摊分散;武威城小,茶摊却集中而气盛。一集中,喝茶的气势就出来了。连四川来的生意人坐在武威的茶摊上,都十分惊讶。看着那座无虚席,茶客满棚,生意好得不敢让人相信的茶摊,仿佛回到了蜀国的茶馆。

 

  其实,在武威,又不仅仅这两个茶园,闹市有茶馆,陋巷有茶馆,河边有茶摊,效区只要有树林遮阳的地方就有茶摊。处处有茶摊。一溜儿算上,仅这普通平民的茶摊,就过了千家。这还不算处在闹市的几十家高档茶楼、茶馆。这些茶楼、茶馆,武威人统统称为茶屋。因为一进去,就让人有了家的感觉。

 

  二

 

  武威茶滩人气旺的原因

 

  说起来,茶原本是中国人的爱物。东南西北中,工农商学兵,只要是中国人,很少有不爱喝茶的。但为何在河西走廊甚至甘肃,甚至全国,唯独武威的茶摊阵势最为宏大,人气最为旺盛?

 

  这真是一个值得去问个究竟的有趣的问题。

 

  比如,同属河西走廊的金昌、张掖、酒泉、敦煌,也有茶馆、茶摊,却远远不如武威这么多,茶摊上的人气也远没武威这么旺,泡茶摊也不是这些地方平民百姓的主要休闲方式。

 

  五一第一次放长假那年,我就沿走廊一路儿去了敦煌。临走的头一天,我和朋友们在西效公园的犁园里坐了一天,人那个多啊,无法形容,上万人挤得茶摊透不过气来,寻找茶座的人还在来来往往。偶然就看见了原行署李专员也领着老婆娃娃,也在找座儿。可惜那天是平民的乐园,官员扎进平民里,竟无人相识,无人让座。而西面的几个城市,茶摊原本就少,但茶客更是聊聊无几,空空荡荡。那些地方,一般都不是上等人去的地方,也不是女人们爱去的地方。泡在茶摊、茶馆里的,要么是谈生意的商人,要么是聚会的同学朋友,看上去正经在说事。

 

  这与武威的茶摊确实差异很大。武威的茶摊,自来是男女老少、各色人等聚集的地方。平民百姓泡在茶摊,适得其所,闲闲淡淡;文人骚客泡在茶摊,不觉其俗,反衬其雅;商人政客泡在茶摊,彼此寒喧,谈商论政;无业游民泡在茶摊,吆五喊六,玩牌搓麻;青年男女泡在茶摊,谈情说爱,见怪不怪。也许,这种不分阶层和颜色的普适性,正是武威这棵大树下茶摊长盛不衰的重要原因之一。

 

  其次,武威地理位置特殊,怕也是造就茶客众多的一个原因。武威处在北纬30~40度的金腰带上,气候干热,一到盛夏,燥热难挡,蹲在家里热得慌,不到树底下纳凉喝茶,干啥去。所以,武威除冬春的太阳大受人欢迎外,其它季节,只要一出太阳,或仅仅是冒出一点阳光,武威所有的露天茶摊,就跟过节一样,生意暴好。前面说到的那些公园、海藏寺南湖、雷台湖、松涛寺、南园及效区百姓的果园,这些只要能遮阳的地方,茶摊上无一不是人满为患。尤以西效公园、东关核桃园最为壮观。有人估计,每年五一节期间,武威的茶客不下四万人。去得晚了,还常常找不到座位。十一因天气转凉,茶客减少,但两个茶园也不下一万人。其实,茶客原本并没有减少多少,只是由露天茶摊转到茶楼茶屋罢了。而武威城连流动人口只有30多万人。可见,茶客的比例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况且,四万人泡茶摊,得泡掉多少茶叶,多少光阴?有如此之多的茶摊和茶客,武威实在应该叫做中国西部的茶摊之都才好。

 

  另外,河西走廊上,武威绿洲人文与地理环境的优越与富足,自魏晋盛唐以来,就造就了武威人闲适、平和、知足的脾性,也是武威茶摊得以生存并发扬光大的不可或缺的土壤吧。真的, 在河西走廊里,唯有武威人口最多,唯有武威人比较有闲。有了闲时,有了闲人,而且骨子里就有一股不给不要、不争

不闹、顿顿能吃上山药米拌面就觉知足的好乐性情,不去泡茶,还想干啥!所以,武威茶摊上的茶客多半都是闲人。

 

  而更重要的原因是,武威的茶摊服务是吃喝玩乐一条龙。这是有别于国内各大城市茶楼茶馆的一个重要特点。武威的茶摊老板把武威人的脾性摸透了,因而,每个茶摊老板即经营茶水,又经营吃喝,即供棋牌,又供酒水,吃饭就不离茶摊。肚儿饿了说一声,各种风味小吃,手抓羊肉,黄焖羊肉,大盘鸡,白水鸡就端上来了。即便你看不上茶摊老板的手艺,也不要紧,吃什么,肉夹膜还是炒拉条,言传一声,服务生就从别的饮食摊儿上端来了。这一点,不象其它大城市,茶楼服务清一色,除了茶,就是各种糕点瓜子零嘴儿,要喝酒得去酒馆,要吃饭得去饭馆。比如成都人泡罢茶馆要吃肚子,得另去火锅店。比如广东人,座罢茶楼要喝酒,就得去酒楼。北京人不愿开茶馆,就嫌清一色的茶馆没利润。北京人脑子聪明,唯独这件事上比武威人笨,不知道将清一色变成一条龙。武威的茶摊就很方便,只要坐下,便无需挪屁股了,一泡泡上老半天或一整天,夜里再泡到十一二点都不打紧,只要你有闲,那就泡着吧。

 

  还有,价格便宜。一杯茶,不管龙井、菊花、茉莉花,还是别的什么茶,在露天茶摊上,统统一杯三元,喝退色了,还可以重来一杯,直冲到再无色;茶摊上的小吃也实惠,即便两个人吃一只鸡,才十七八块二十块;茶摊更是不收费,不象去茶屋,要掏包厢费,极适合工薪阶层和普通平民百姓的消费水准。一来二去,茶摊上自然人满为患,只要进了茶摊就在茶摊上过日子了。

 

  再有,如果没有麻将,武威的茶摊还会这样兴旺吗?在武威,有茶摊,就有麻将。武威大多数茶馆,干脆就是为打麻将的人开的。武威这地方,相对而言,除了天祝人与麻将无缘,不爱打麻将外,其他的如凉州人,古浪人,民勤人,不论官人,干部,工人还是农民,男女老少,大多都是麻坛高手。以致不会麻将,反成了不合群的圈外人,一到娱乐场上,就被人掠到一边,冷冷清清,甚是难挨。好麻将,就得有打麻将的好地方。人家屋里打吧,一次两次行,多了就不行了,麻将声声里,人家的娃娃怎么学习,左邻右舍也有意见,又耗烟又耗茶,主人一旦输了,就叫陪了夫人又折兵,自己心里不高兴,老婆的脸色更难看。就只好去茶摊,泡上一天,若不过瘾,黑又将至,再去茶屋,战上一夜。谁赢了谁管茶管饭,甚是清爽。

 

  鲁迅曾说过:有好茶喝,会喝好茶,是一种清福。但在武威,能享如此清福者不多。有好茶而不会喝的是多数,会喝而买不起好茶的又是痴茶者中的多数。清福还需要清静的环境来营造清雅的氛围。酒是需要喧闹的,越喧闹喝酒的气氛才越好;但茶是属于清静的,越清静幽闲茶客才能品出风雅味来。我曾问过好几个号称打遍武威茶屋的人,武威哪个地方的茶馆是不打麻将的茶馆,是可以清静喝茶、聊天、养神的茶馆,竟说不出一家。只能说是有清静的包厢,没有清静的茶馆。清静与否,全取决于客人是清一色的麻客还是清一色的茶客了。当然,也有一些高档的茶馆,功能多样的茶馆,大堂里是不允许打麻将的,麻将被安排进了包间。

 

  武威人玩心太重,重在玩麻上;闲心太重,重在喝酒上。茶往往被作了麻将场上和酒场上的陪衬和点缀。所以在现今的武威人中,要真正找出一个懂得风雅情趣、深谙清闲妙味的痴茶君子,怕是很难。玩风杀不住,纪检部门就出了两禁规定,禁止国家机关工作人员在上班期间喝酒打麻将,违者,轻则撤职,重则开除公职。两禁规定的后面是几十号人马在明查暗访。为麻将而丢饭碗,实在划不来。茶馆、茶楼、茶屋的生意就冷清了。但不是绝对,麻将依然声声入耳,酒风依然轻轻飘荡。就有人撞了枪口,一个乡镇,早上九点多,四位副镇长就在办公室里搓起了麻将,全被撤职。可见,对于麻瘾太重者,乌傻帽和铁饭碗,并不是多么尊贵的东西。而我听到的人们对此事的唯一反应是,他们玩得也太早了些,太大胆了些,太露骨了些。这三个又反映了武威人的玩麻心态还很重,禁麻任务还很艰巨。茶馆、茶楼、茶屋的生意冷清是冷清了,但还没有一个茶馆老板打算关门。也不可能关门。禁了国家公职人员不能禁百姓,更不能禁商人。只是百姓和商人从此少了一些怎么也赢不过、不能赢也不敢赢的麻场高手,百姓和商人就为此叫好了。

 

  三

 

  老人们心仪的茯茶

 

  武威人喝茶,缘自何时,已不可考。《谷山笔尘》记载:六朝的时侯,北方的人还不喜欢喝茶,都是用酪代替。或者是等柳芽、槐芽、椿芽初发时,采摘之后煮水喝,据说味道比茶还好。民勤人则将茴香炒熟,泡茴香水喝,它的颜色很绿,甚至比龙井的颜色还好看,味道也不比旗枪差。还有像牡丹、玫瑰、菊花之类的花,采摘下来泡茶,也觉清远不俗。直到唐朝,商人们拿马去换茶叶,茶才在武威流行开来。

 

  老武威人酷爱的是茯茶。解国前,武威城有多少茶馆,已经搞不清楚,但 老城隍庙根儿的老茶馆,至今,许多七十岁以上的老武威人还记忆犹新,一提起来,神情里就有的遗憾,要不是那场大火,要不是小日本的飞机往城隍庙的头上扔下了炸弹,老城隍庙那一处独特的风景怕是要保留下来的吧。老城隍庙即今儿的文化广场文化馆所在地。建国前,那儿是公共体育场,其后是一处布满茶园酒肆和各种摊贩的广场。是武威最热闹的地方。正宗的老武威人,只要到了盛夏,往往是天一麻麻亮,便打着呵欠出了门,打打太极拳,压压马路,练练腿骨,就到城隍庙根儿的饮食摊点上吃早点去了,吃罢小吃,日头爷也就上树稍儿了。顺着老城隍庙根儿就磨溜到戏台下,或直奔那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的茶馆。只有到那里,一遍看戏一遍喝茶,一遍溜鸟一遍晒太阳,他们一天的日子才算真正开始了,也只有到那里先呷一口煮得血赤赤的茯茶润润口,再把滚烫浓酽的茯茶吞下肚去,才会觉得回肠荡气,神清气爽,遍体通泰,真正活了过来。

 

  红枣茯茶是凉州三套车之一绝。红枣茯茶的熬制有其独特的讲究,从用料到火候,据说都有祖传的秘方,老子号的茯茶师傅一般情况下是不轻易传授别人的。表面看上去,炉子是土炉子,茶壶是大铁壶,火用的是普通煤渣子,并无独特处,但熬起来就很讲究,一般人不得而知。

 

  我几经打探,才得知内中一二。熬茯茶最好的器具是砂罐子和砂锅子。最好的水是活水,即来自祁连山的泉水而非井水。据说武威莲花子山药王泉的泉水是武威最好的煮茶之水。所以,过去武威城里的大户人家总备有专门买水的马车,一有尊贵的客人便 上莲花子山买药王泉的水,以便煮茶、冲茶。故而有茶不茶,谁说话,药王泉,神仙茶之说。药王泉只在每年的五月十三免费开放,其它时间,有专人看守。所以普通人家要想喝上一口用药王泉水煮的茶,只有到五月十三,便逛庙会便提一桶回来。

 

  现今的自来水已加了漂白粉,更差,茶本性寒,井水未见太阳,性更寒。且西方常寒凉也,水就讲究老汤三沸。壶中间起了水泡,象鱼儿的眼睛,滴溜溜在水面上往外滚,且有微微作响的声音时,叫一沸;壶四周象泉水喷涌,泛起成串的珠子时,叫二沸;等到水开得象澎湃的波浪,水气水泡全部消散了时,就叫三沸。南方人熬茶,见三沸即止,是因为南方的水太软,再煎水就老而无味了。而武威的水性太硬,只有在三沸上一味地沸腾,茶的灵魂才能出窍,才能去掉寒性,熬出味来。所谓汤,是茶叶的灵魂。再加上红枣提气暖性,武威人便将性寒的茯茶熬成补气的汤了。

 

  茯茶的好坏,关键在于火侯的把握。李约说茶必须用活火煎,活火是指炭火有焰的。东坡诗句活水仍将活火烹,说的就是这法。 火太文,熬出的茶水就软,水就被茶所降伏;火太武,茶就会受制于水。因而煮茯茶的火侯必须文武并用,一沸前用文火,二沸用武火,三沸后再用文火慢慢煎。

 

  往壶中投放茶叶也有讲究,先茶后水,叫做下投; 水添到一半时放茶,再加满水叫中投;先加满水后放茶叫上投。夏天适合上投,冬天适合下投,春秋适合中投。如今,这些讲究,人们多已不知道了。水是自来水,壶是铁皮壶,火用鼓风机吹。但武威人仍觉得地道。茯茶熬好后,其色红润如血,再调上红糖或白糖,喝一口甜蜜可人,喉咙生津;喝一杯神清气爽,肠胃通泰。因为茯茶具有提神、补气、养胃的保健功能,故有凉州土咖啡之美称。因而,但凡武威人特别是凉州人对茯茶都有着一种难以割舍的情愫。特别是老凉州人,吃罢行面拉条、卤肉后,一定要再喝上几杯酽酽的茯茶,才觉完美。

 

  闻龙《茶笺》里记载:苏东坡说:蔡君谟嗜茶,老病不能饮,日烹而玩之。可发来者之一笑也。” “年老耽弥甚,脾寒量不胜。煮茶为了玩的人很少。但有一位老武威人对煮茯茶的讲究一点不虚。我住的家属楼上,有一位张爷,已八十多岁了,从年轻时侯到现在,茶碗熏炉,几乎没有停过。他每天喝茶有定时:天明、早餐、中餐、下午、黄昏、睡前,这六个时侯必定烹茶。特别是天明的煮茶,老人特讲究。他的供春茶壶,小巧玲珑,平时爱不释手,如同掌上明珠。天一麻麻亮,老人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熬茶。有时老太或是儿媳起早了,就将茯茶熬好了,但老人起来必要提上小壶,再搭到火上,亲自熬,听着水火相互的作用,就像听着松涛的声音一样,妙不可言。使得老太儿媳的动作有些多余。等三沸过了,再熬一阵,茶如浓血时,才提下来,沏进紫砂壶里,慢慢享用。第一口叫漱,先将一夜的老唾漱进肚里,谓之送养胃的津液回府;第二口叫润,第三口叫品。在老人看来,茶煮得好而不懂得品尝,那就好比把甘甜的泉水浇灌了野草,罪过就大了。喝过茶,老人就开始出门练拳。张爷的练拳也很讲究,清早、中午、下午三次,每次一到两个小时,雷打不动。正因为老人深得了品茶练拳的神韵,所以八十多岁了身体依然硬朗健在。

 

  一人喝茶嫌寂寞的老人呢,就去了戏楼里的茶座。

 

  茶摊上吸引老凉州人的,不仅仅是浓酽如血的茯茶,更重要的是那儿有戏台,有唱秦腔的戏班子。清朝时,自陕西艺人李富贵来武威创办秦腔班社富贵班后,民乐社、福兴社、荣兴社、新声社、新伶社、西声社、青声社等戏班子,如雨后春笋,相继出现。其中,不乏名嘴名演员岳中华、袁天霖、傅荣启、肖顺和、九龄童等挂牌领班。喝茶看戏就渐渐成了武威人忙里休闲的主要乐子。那时,武威的戏台,不论文昌宫戏楼、城隍庙戏台、马神庙戏台,还是民乐社剧场,都是坐南向北,即有看楼,又有茶座。这个座向,为的是露天儿看戏的人坐北向南,好晒太阳而考虑的。那时,各戏台的规模大都不小,仅民乐社剧场楼上楼下就能容纳八百多人喝茶看戏。可见武威城里喝茶看戏之风甚浓。家住东街的另一位茶痴老人,至今还记得老戏班永和社里身怀绝技的徐明德,说徐明德演《太湖城》中的孙武演得绝了,尤其是看他打雷碗的绝招真是一种享受。他先向空中抛一碗,口朝下,底朝上,当碗下落时,迅速再抛一碗,口朝上,底朝下,两碗相击,碗口相合,上碗破而下碗不破。那才叫绝活,今天的花拳秀腿算什么。

 

  除了秦腔,茶园、茶摊上吸引老武威人的还有艺人的说书,瞎贤的贤孝,凉州小曲,十八杂调。茶客们边听书边喝茶,边听曲儿边聊天,亦为一种享受,一种雅兴,一种生活中难以隔舍的东西。比如,我家乡古浪的小曲《穷人说妻》,听起来就让人感到人生的无奈与艰辛。词儿记得不大准,大概是:

 

  说了个大老婆呀,嘴上开豁豁;

 

  使给叫生火去呀,连火也吹不着;

 

  阳世上的穷人多,那一个真像我!

 

  说了个二老婆呀,叽子虱子多;

 

  晚上者去睡觉呀,叮得我睡不着;

 

  阳世上的穷人多,那一个真像我!

 

  说了个三老婆呀,上炕够不着;

 

  使给叫端碗去呀,她反把碗打破;

 

  阳世上的穷人多,那一个真像我!

 

  说了个四老婆呀,两眼看不着;

 

  啥活也干不成呀,我把她侍候着;

 

  阳世上的穷人多,那一个真像我!

 

  这曲儿是用哭腔唱的,听起来嘶嘶哑哑,像在哭娘。穷汉的心其实不穷,那些无人收留的残疾女子,他收留下了,心里尽管有些无奈,也只是一个人上山放羊时,呕上几嗓子罢了。家乡人人性的美善都藏在了这哭腔的背后。现在的武威茶摊上,广场上,再无说书的艺人了,小曲和杂调也再无人唱了,但凉州贤孝还在天天演唱。什么《丁郎刻母》、《白鹦哥盗桃》,老人们听了一辈子还在听。老人们蹲在家里闷得慌,就喜欢到茶摊上找乐子。嘴里喝着茯茶,耳里听着曲儿,手里玩着纸牌,眼里盯着车马炮,再喧些个天荒地老家里家外的谎儿,和他们自认为都是胡干的官场逸事,高兴了提一斤辣酒,摆两个大拇指大的酒盅,来上几杯,活活血,提提神,一天的日子便赛过神仙了。

 

  这样好的地方,不仅城里的老凉州爱来,乡里的老凉州也爱来。我认识一位金羊镇的老农,六十几岁了,每天早上都要骑着他那辆叮当乱响,唯有铃儿不响的破自行车儿,进城泡茶摊,听贤孝,玩牛九,下象棋,喝小酒,直到日落西山时才乐滋滋的回家。一年四季,夏秋两个季节,只要天不下雨,老人天天如此,雷打不变。冬天呢,有生硬刺骨的寒风挡驾,老人只好窝在家里,盘腿坐在炕沿上,煮一壶酽酽的红枣茯茶,就几两白酒,喊三二老农,喧些个天荒地老的故事,打发沉长的黑夜。

 

  也许,正因为有了如此多挚爱茶馆、爱听贤孝的老凉州,古朴的,传统意义上的凉州茶馆,才不至于在凉州绝迹。可不是吗?老舍笔下作为老北京象征的茶馆,如今是早已消声匿迹了。上海的茶馆,据说也只剩下老城隍庙湖心亭一处以为点缀,还不知光景如何。至于现在的凉州,虽然也和全国各地一样有高档豪华、设施考究,珠光宝气,或所谓回归自然,树皮装饰,竹子点缀的新茶馆、新茶屋,且多半有几个打扮漂亮的小姐在那里侍侯,但那不是供小青年谈恋爱的地方,就是款爷们摆阔、给官人输钱的场所,泡一壶龙井几十元钱一般人能喝得起吗?至于老茶馆的那种氛围和情趣,当然是半点也没有的了。

 

  为老人们提供一方乐土,商人们也曾努力过。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文化广场电影院门前还有一个茶馆,里面挺大,象个车间,熬茶就用土炉子烧煤,老头老太们无事就往那里钻。一杯茯茶五毛钱,喝上半天。后来广场扩建,撤了。老人们再没了去处,就去广场的树荫下纳凉。九十年代,打霸场入口东面改建市场时,有商人又建了一个专供老人们休闲的茶馆,并在里面修了戏台。这茶馆是由一个公司的大库房改造的,坐东向西,为使茶馆开阔,透风,老人们坐下不闷不热,除戏台所靠的东墙外,商人把西南北三面的墙都撤了,依柱子拉了一人高的围布遮挡外人的视线。因而,这茶馆准确的名称应叫茶棚。但有了戏台,请了专业秦腔班子,就使得普通茶棚一下子变成了阳春白雪,雅气十足,成了武威城里茶馆茶棚中的一大亮点。茶棚专供茯茶和秦腔,一杯茯茶一块钱,看戏再不另收钱,茶钱就是戏钱,戏钱就是茶钱,很受老人们的欢迎。每天上午十一时,茶棚就准时开锣唱戏了,老人们一遍喝着茯茶,一遍听着秦腔,听到入迷处,手指儿叩着桌子,拍着大腿,那些被岁月风饰了的苍桑老头就跟着摇头晃脑起来,如痴如醉,如梦如幻,就把家家难念的那本经忘了,甚是自在。

 

  也有爱唱两声的老头,等戏班子唱过一段,就走上台去,唱上一段子,一招一势,很象科班出生。那时,我家正在勤俭巷住,楼为东西向,我住六楼,那茶馆就在我住的楼下对面,一墙之隔。每天中午下班,站到阴台上,便做饭便就能欣赏到老头老太喝茶听秦腔的陶醉劲儿。就觉这个小城的人文关怀甚是可人。

 

  可惜好景不长,没有维持两个夏天,这茶馆就维持不下去了。说实话,一两百老头老太一座就是一天,一杯茶一元钱,每天毛收入百十块,除去茶叶、红枣、冰糖等等成本,还要支付戏班子的演出费用,根本入不负出。提高茶价吧,来这里喝茶看的又多是离退休老人,茶钱高了自然没人来,低了又无法经营,实在左右为难。干赔本的买卖,谁愿意。那位有志振兴武威民俗文化的经商者只好歇菜了,把茶棚改成录相厅,至今还在放录相。

 

  现在专供茯茶的茶馆还有几个地方。一处是北关市场,那儿的茯茶最地道,也最受武威人欢迎。一处是凉州市场,北面专门修了一排茶屋,都是单间的,共有30多间,每间能放三四张桌子。但这儿的茶熬得不如北关市场的道。它的长项是为老人们准备了麻将。老人们想喝茯茶,又想吃三套车的,就去了北关市场。想打麻将,想玩棋牌的,就去了凉州市场。但对老人来说,品茶休闲的味儿,不仅仅是吃肚儿,搓麻将。老人们喜欢的氛围是朴素、随意、清静中有着高雅的东西。而北关市场纯粹是喝茶吃饭的地方,除了茶,除了行面,除了囟肉,又缺少一点娱乐性的东西。凉州市场又人声鼎浮,过于吵闹喧啸,耳根子难以清静,况且,除了麻将,除了牛九,又无半点高雅的东西。渐渐地,老人们对这两个地方也就失去了兴趣。反而成了中年人、年轻人的一方乐土。

 

  老人们没了去处,就到文化广场扎堆儿。所以文化广场上老人成堆,就成了武威的又一大景观。但广场上能让老人们坐着乘凉的地方并不多,故老人们出门时必带三样东西,一样是折叠式小椅,放下来坐,提起来走;不提小椅儿的必拿两张废旧报纸,随地儿一铺,就坐;二一样是杯子,广场上没茶馆,自个儿就得备足了水;三一样是牛九牌,凑上三五老头,挤一处阴凉,打牌过日子。若阴凉让年轻人占了,干脆就在太阳底下晒着打,说是太阳好啊,即能去风寒,又能除风湿,聊以自慰。爱好溜鸟的老头,还得多提一样东西,鸟笼。广场上没有茯茶,老人们为何爱去?不是因为广场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而是因为广场上有瞎贤,有凉州贤孝,这一老人们看来唯一高雅的东西。有时我就想,若大一个城市,到处是茶摊,咋就唯独没有老人们的去处呢?那些开茶摊的,为何不把瞎贤请到茶摊上,边唱贤孝边引人。这样一举两得的事情咋就没人愿做。一位茶摊老板就说我,你以为老人们会掏五毛钱进核桃园,还是会掏二元钱进西效公园,你以为茶摊上男女老少都爱听贤孝啊?三个你以为,我还真不好对答,也真是个实际问题。

 

  就觉武威的老人活得很苦,很累,又可敬。他们 也有意见,但也就是几个老人凑到一起,说说而矣,多数并不给政府出难题的。广场是我观察城市生活的一扇窗口,我爱看老人溜鸟的景致,更爱与老人们一样听瞎贤唱曲儿,品味曲儿中凄凄惨惨切切悲悲泣泣涕涕的人生故事。曲儿是千年古凉州不落的太阳,是凉州人激情燃烧的岁月,激励人生的宝典。曲儿里更有每一个凉州人的影子和情感的流淌。尤其是二十四孝,简直就是武威人自己劝人行善积德、孝敬父母的《道德经》。若没有老人们给瞎贤一个市场,给瞎子们一口饭吃,武威最独具特色的民俗文化瑰宝——贤孝,可能早就失传了。正是这些对传统文化独有情钟的老人们,对下里巴人的阿护,爱听,贤孝才得以在武威城最中心的广场上天天上演,天天传唱。老人们为此负出的代价是,没有浓荫纳凉,没有地方可坐,没有茯茶可茗。看来,有时候,纯市场化的运作,并不能促进这个城市人文环境的协调发展。

 

  四

 

  到时尚的茶楼里坐坐

 

  武威有普通的茶摊,更有高档的茶楼。

 

  茶楼、茶屋在武威出现,大约是1993年。海南及一些南方城市茶楼热一出现,茶楼休闲之风就马上刮到了武威。1996年后,随着旧城改造,茶楼更如雨后春笋,在大街小巷蓬蓬勃勃的发展起来。当时,我冷眼儿观察了一番,就为商人们捏了一把汗。认为武威人根深蒂固的习惯了茶摊的朴素与随意,这种洋里洋气的高档茶楼能有市场吗?但事实证明,武威的市场好像早已经为这样的茶楼做好了准备似的,第一家一开,立马红火,跟着就有了第二家,第三家……紧随而来的是歌舞厅、娱乐城、夜总会生意的冷清与潇条。武威是个接受流行文化特别是饮食文化、娱乐文化、休闲文化很快的城市,不仅善于接受,也善于改造。最先的武威茶楼还明显地带有对沿海茶坊的模仿痕迹,有点西化,有点广味,里面模仿有欧式包厢,日式包厢,等等,是拿来主义的。后来,中式茶楼就多了起来,且明显带上了武威地域文化和河西民俗风情的特色。

 

  至今,我说不出来,谁是武威茶楼第一家,谁又是武威茶楼的老大,但各有特色,各有情调。相比而言,茶楼大致分两类。第一类最高档的,大都座落于建国街上,当初,原县级武威市的城市规划,是向西发展,旧城改造中,胜利街、民族街便首当其冲,最先完成了改造任务,至今,仍然是武威城最宽畅、最漂亮、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商人建高档茶楼当然跟着城建走。如座落于红柳宾馆的名典咖啡语茶,再北一些的香茗居茶秀、清梦轩茶楼、陶陶居茶屋,武威师范往北的绿茵阁咖啡语茶、金马茶秀、廊桥咖啡屋,还有西街上紧随其后建起来的逍遥居茶楼、明雅阁茶园、雅丽虹茶楼,北大街的金龙茶府、香露泉茶秀等。这些都是深得新生代文化人、上层人士、工薪阶层、儒雅商人喜欢的茶楼。厅堂里大都设计有假树、假山、喷泉,一周挂有武威名人字画,室内设计也多考究、精致、典雅,色彩与桌椅、沙发、字画、盆景的搭配也很协调,沙发宽大,舒适,有空调,热不着也冷不着。深得了天地人三才之妙味。这样的茶楼里,各式上等的名茶一应俱全,茶具就很讲究,小巧玲珑的茶碗若不用小巧玲珑的茶盘托着,一小口一小口地喝,似乎就得罪了这位高雅君子似的。坐在这样的地方,一遍欣赏着二胡、古筝和琵琶等轻音乐,一遍轻口慢饮,谈景论道,偶儿打开手机,给朋友念两个黄段子,雅里稍透点俗气,实在美妙得很。即是凡夫俗子来这样的环境里,打上一天的麻将也不觉累。好多的儒雅商人、文化人就把茶楼当成定点休闲的地方了。还不仅仅是休闲,甚至成了他们的办公地点了。喝茶,聊天,会客,谈生意,签合同,做选题,搞策划,全在茶楼里完成。

 

  高档的茶楼,茶资当然不菲。有人饶有兴致地注意过各茶楼的茶单,茶的品种有几十种,分为高中低三人个档次,上品如龙井、碧螺春等,茶份儿大多在40~~50元左右;中档的如乌龙、红茶、竹叶青等,一份儿30元左右,价格最低的,也在20元一壶,这已是给你打过折了;低档的如花茶、普通绿茶、菊花茶等,一份儿10元左右。此外备有20多种小吃、瓜子、果脯之类。如果喝上好的 咖啡更不用说了,一杯就是几十元。啤酒、饮料、香烟等也均远高于市场价格。所以,在武威,去高档茶楼里休闲喝茶比去饮食一条街上吃火锅贵,这是一点不夸张的。但对那些高雅而有钱的茶客来说,泡上一壶茶在这儿坐半天,则别有一番情趣。

 

  这些高档的茶楼,从开初的定位就是面对高雅仕子与商人的。几年过去了,还不怎么落后,仍然风光在茶楼部落中。很多年来,我也是只闻其名,却没有亲身去消费过。因为知道太贵,不是我这样一个人的工资三张嘴吃者能承受得了的。我甚至还不太服气,它凭什么就那么贵?直到世纪末的2000年后,分别受几个文坛老将和儒雅商人之邀作陪,才分别去了金马茶秀、金龙茶府、名典咖啡语茶、清梦轩、香茗居各一次。才得以见识了这些武威茶楼大姐大们的真面目。那天,我们四个人,只点了一壶茶,四样瓜子果铺之类的零嘴儿,两包烟,每人喝了一杯咖啡,最后请客者买单时,连包厢费掏了300多元。

 

  那天,我去的迟了些,几位老将先已经到了。我从体育场打的过去,到了门口,便有苗条、端庄、漂亮的迎宾小姐,向我微微含首致意,并说欢迎你来休闲座客。到了厅堂,另一位服务小姐同样打量了我一下,便热情、友好加老熟人式的问侯我,你是王先生吗?你的朋友正在等你呢。显然他们已给吧台上的服务小姐打了招呼。在我的印象里,武威的茶楼门口大多是没有迎宾小姐的,很有姜太公钓鱼,愿进不愿进的味道。知道了这层意思,受此之邀,就很感动。服务小姐说着作了手势,把我请进了包厢,又帮我把外衣挂在了衣架上,接着就是起茶倒水,临出门还说了一句请慢用。 我们喝过两道,喊服务小姐添水,小姐说,给你们重泡一壶吧。做东者可能是怕多掏茶钱,就说茶水还浓着哩。小姐说,一壶茶,也只能泡两次,第一次味道鲜美,第二次味道甘醇,第三次味道就已经尽了。或者这样给你们说吧,如果说喝第一次是欣赏婷婷袅袅的十三岁少女,喝第二次就好比是欣赏刚嫁人妇的小家碧玉,三次以后的茶就是生了一堆孩子的龙钟老太了,茶无色而绿叶成荫,怎么喝呢。经受了这样一番服务和享受,东家自然愿意再掏一壶茶钱了。我才明白了,高档茶楼为什么这样昂贵?这样的服务,在武威的茶楼,不说唯一,但也是不多的。

 

  第二类茶楼,是档次低了一些的,武威人叫茶屋。以凉州市场东北小区的茶屋世界为代表。一楼全是货铺,二楼除一家澡堂外,全是清一色的茶屋。共有近30家。因为地方面积不大,大都是一间开间,两间入深,包厢就隔得很小,里面的设计装饰就较简单,容不下电视,容不下音箱,有沙发也是简易的,大多是一张方桌,四把椅子,座四个人最为合适,似乎设计的出发点是专为打麻将的人准备的。这儿的茶屋,规模不大,名儿却个个起得雅气十足,很钩人魂魄。如雅韵、温馨、馨源、清香、相聚、荣聚、怡心、聚缘、心语、聚雅、茗馨、随缘、惠香、明月、星星、绿岛、龙盛等,后缀多用楼、屋、轩、居、秀、座六字。看了这些名号,不用介绍,你也就知道了往这儿来的茶客多是些什么人,自然是30岁以下的年轻人或更小的尚未成家的年轻男女。名儿上只带雅气而不想钩人的是水月轩、陶然居、天然居、梅林苑,大有以名胜景之意,当然也有点名不符实。在我看来,最独特而有情趣的名子是一壶春,把茶的精气神、人的性情志与最美的季节都容为一体了,虽未进就知那里是一壶春天。竹叶青茶秀敢脆就取了茶名作楼名,倒也不失风味。吼一声似乎是专为心情烦燥、爱情失落、情绪不好者而开的,只是不知道那里面有没有供人发泄的音箱?最与环境不搭界的是世外桃园,凉州市场人声嘈杂,挤挤攘攘,何来桃园之清静?

 

  这类二流茶屋,除凉州市场外,天马市场、东街、东小北街、一环路、共和街、杨府巷等地方也散布有几十家。这些茶屋,多是夫妻店,或为下岗工人所开,因为地方不大,招一二乡下姑娘提茶倒水足矣。价格大都适中,也不收包厢费,很适合工薪阶层和平民百姓休闲。如共和街的贤聚来、凡人居、名仕、映月、聚缘等。共和街也是武威旧城改造的产物,它即是武威的风味小吃和火锅一条街,又是武威的洗头按摩一条街,闲暇中约三五朋友,畅游于这样的街上,吃吃火锅,再到茶屋里座上一回,海吹胡聊,倒也不失凡夫俗子的一点雅气。

 

  从来佳茗似佳人。高档茶屋里喝茶应该是很讲究的。喝茶的时侯应以人少为最好,人多了就显得有些喧哗,一旦喧哗,那就一点点情调都没有了。《茶录》云:独啜曰幽,二客曰胜,三四曰趣,五六曰泛,七八曰施。一个人品茶称之为幽,两个人品茶称之为胜,三四个人品茶称之为趣,五六个人就有些多了,七八个人的话那就是喝茶了。但武威的茶屋,盛的是气势,缺的是茶道,虚的是文化。作为茶客的档次,大多也仅仅是的水平。作为经营茶楼、茶屋的老板们,多的并不怎么懂茶文化,以为将开水倒进杯子里,就是茶了。我曾问过高档茶楼里的几个老板,你知道中国最早的茶博士是谁吗?没有一个人知道唐朝的陆羽是干什么的。又问你知道品茶的八大要素吗?也没人知道。武威人以为雀舌、麦颗就是上好的茶了,却不知道 雀舌、麦颗是因为种植茶叶的土质太差的缘故。土地肥沃之处,只要新芽一出来,就有一寸多长,像针一样细。只有芽长的茶才是最好的。雀舌、麦颗只不过是最下等的罢了。沈括在《梦溪笔谈》里早就笑话过咱北方人:谁把嫩香名雀舌,定来北客未曾尝。不知灵草天然异,一夜风吹一寸长。只有提高了茶文化水平,武威的茶楼生意才能越来越好。

 

 

有茶就是幸福

 

  说武威人喝茶,不能不说天祝的藏族人。

 

  喝茶,是天祝藏族人的主要休闲方式和生活方式。

 

  天祝藏族是中国青藏高原的一部分,饮茶习惯自然与整个藏区同源。大概也源于唐朝吧。清代陆廷灿《茶经》引《国史补》载:常鲁出使西番的时侯,在账篷中煮茶,番人问:这是什么?常鲁说:涤烦消渴,所谓茶也。番人说:我亦有之。随取出茶叶让常鲁看,说:这是寿州的,这是顾渚的,这是蕲门的。可见那时东南寿州、顾渚、蕲门等地的茶叶已流入藏族地区了。据藏族史籍更确且的记载,茶叶是在公元676~704年间,松赞干布的曾孙都松莽布支在位时传入吐蕃的。 先在藏区宗教上层、地方首领中传饮,形成风气;后饮茶的风气在藏地僧人和寺院中蔓延开来,又是僧人推动了藏族人饮茶习惯的形成。

 

  自天间享用的甘露,偶然滴落人间。普通藏民的生活,从此就多了一种情趣,多了一种美。现在藏族人嗜好喝茶,则及乎到了无人不饮,无时不饮的程度。

 

  我第一次到藏族人家座客,品尝了清茶的美味,是1992年。在这之前,我也喝过无数次天祝的酥油奶茶和清茶,但都是在官方的宾馆饭店。那情调比座在藏族人家的炕上喝着酥油奶茶,听着藏族人的歌声差多了。那次是受组织之托,去天祝慰问二女结扎户。第一站去的是柏林乡柏林村,那时村上的书记姓华,是位胖胖的藏家妇女,是她引领我们走进了藏族人家。至今我已不记得第一户主人的名子,但记得她家住在山坡上。我们去时,门锁着,主人正在房后的山坡上放羊。见客人来了,就先在山坡上喊:钥匙就在门头顶里,你们先开开进去喝茶,我这就下来了。我有点纳闷,就问华书记:屋里没人,那来的现茶喝?华书记伸手摸了钥匙,便开门便道:藏家人的清茶是整天开着的。进去果然。烤箱式火炉上,茶壶稍微离了火,正开着。刚落座,女主人就一阵风似地旋了进来。华书记说,今儿是地区的领导专门慰问你来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小小的科长,竟成了领导,这是我受宠若惊,不好意思。女主人净了手,谢过,就拿过两个龙条子碗给我们起茶。先在龙条子碗底上放了一撮炒面,又放了些曲拉子和一小块酥油,然后倾入茶汁。华书记给我教了茶喝的方法。喝了一口,顿觉清香无比,与宾馆的清茶相比,截然两个风味。快喝到底时,便照主人的指点,把碗底的炒面用手指搅成面糊状吃了。主人说,这种喝法就叫斗麻。罢了,主人又盛满清茶,拾过油饼子让我们吃。这又是另一种风味。喝过这道茶,我们就动身了,但女主人怎么也不让走,说是男人去了华藏寺,很快就回来了,须吃过中午饭再走。由于时间的关系,我忙送上慰问品,就匆匆离开了热情好客的藏家人。

 

  一连走了几家,我才知道了,藏家人即是房屋再破旧,家俱再缺,屋子里有两样东西是最干净的,最不可缺的,一是炉子,终年有火;二是茶壶,天天要熬。不管来不来客人,茶是天天要煎着喝的。所以,茶壶和炉子就被擦得一尘不染,明亮洁净。这习俗,比普通汉族人家可谓倍之矣。天祝藏族一般饮用砖茶,煮茶时先在茶壶中添入冷水,投入已搓碎的茶叶,以猛火煮开,再以文火慢熬,直熬到茶汁深褐,入口涩而不苦为佳。天祝藏民们熬茶一般都要调盐。藏族谚语曰:茶里无盐水一般,人无廉耻鬼一般。可见茶中调盐的重要。用此法熬出来的茶名为清茶,是天祝藏族最普遍的一种熬法。还有一种煎法是在茶汁中放入草果、姜皮、花椒等调料,据说这种茶能治伤风头痛 。那天我有幸在另一家品尝到了这种茶,味道果真鲜美可口。那天一上午,我慰问了六家,家家有茶,家家都是盛情难却,要喝上一碗。在天祝草原,或许你要怨我这公家人嘴太那个了,但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神,在默默祝福我的匆匆。山坡上三三两两的牛羊在迎我的匆匆,还有从青草上漫过的歌声。

 

  一碗清茶,再加上一首歌。

 

  这样的茶,你不喝行么?

 

  后来,我才知道了,藏家人的这两种煎茶方法,原本是中原地区唐宋以前之旧习。在茶博士陆羽还没写出《茶经》之前,唐朝人就用盐和姜煎茶了。而且那时中原人的喝法是将茶叶连汤带叶一齐吃掉。唐朝的薛能觉得这样煎出的茶不好喝,不雅观,就在《茶诗》中笑话说:盐损添常戒,姜宜著更夸。苏东坡写《和寄茶》诗时,也笑话说:老妻稚子不知爱,一半已入姜盐煎。中原汉人受不了文人雅士的笑话,干脆忌了。但藏族人并没有因诗人笑话而抛弃了这一古老的风俗。花茶用盐用姜,当然会被人笑话,但中下等的茶和砖茶,用姜盐煎则是很好的。尤其在雪域高原,山厚水也厚,山奇水也奇,山清水也清,山幽水也幽,水质多清寒甘滑,不加姜无以去寒性,不调盐无以退滑气。只有用姜盐煎,喝起来才清香隽永,别有一番滋味。不过,经过文化的融合和演进,藏族的烹茶之艺,早已不是对中原古习的单纯模仿,而已具有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倒是唐朝的诗人们有点少见多怪了。

 

  也是在后来,我又慢慢知道了天祝人还有几种别致的煎茶方法:一是将荆芥放进铁锅里用火炒成黄色,存放在瓶子里和罐子里,煎茶时适量加点荆芥,与砖茶一起久熬,藏家人把这种茶叫荆芥茶,说是有治伤风头痛之功效。荆芥本身是防风寒的中药,天祝草原的风多寒多硬,喝了荆芥茶,天祝草原上的风,就不敢在另外的夜晚戏弄藏家人的汗孔了。就像打流感疫苗,有病治病,无病防身,一举两得。二是将鲜奶加入熬好的清茶里,俗称奶茶。这种茶奶香浓郁,味鲜而甜,是牧区最为流行的一种茶。藏家人是喝着奶茶长大的,所以藏家人走在草原上,身后就都是牧歌荡漾,酥油飘香。三是在茶汁中适量加入红糖熬,这种茶对产妇有很好的治疗保养作用。我查过唐代陆羽和清代陆廷灿的《茶经》,都没有这三种熬茶的方法。看来,荆芥茶是藏族人自己的发明了。

 

  天祝藏族人喝茶甚是讲究。一些老人,闲来无事,从早到晚就饮茶,或是闲聊天儿,或是念六字真言。一般人一天至少也要饮三次茶。第一次是早晨。谓之喝早茶。第二次是中午,谓之喝午茶。即午饭后饮上几碗。第三次是晚上,谓之喝晚茶。晚饭后,全家人盘坐在铺着图案美丽的氆氇的屋子里,一边喝着甜茶或用砖茶久熬而成的清茶,一边喧着谎儿,看着电视,一直喝到睡觉前。

 

  天祝人热情好客,饮茶时就讲究长幼、主客和尊卑之序。在家中,茶熬好后,必须先斟满碗双手献给父母、长辈。若是来了尊敬的客人,主人要当面用清水将碗再洗一遍,揩干,然后再斟茶捧献给客人;有条件的,并要在碗中放一小块酥油,调上两匙白糖,这叫雅各,表示对客人的欢迎和尊敬。对于特别尊贵的客人,如活佛来临,或是婚事年节期间,茶碗边上,茶壶上,都要粘上一点酥油,茶壶顶上还要拴一撮雪白的羊毛,茶里要调上牛奶、酥油。当客人的碗浅下去后,主人要及时将碗斟满,若主人忘了斟茶,就是对客人的不敬。除非客人以手盖碗表示不能再喝。斟茶也有讲究,必须用双手,右手提茶壶,左手掌心向上接过客人的碗,茶壶与碗保持适当距离,不能让茶水溅出碗外,更不能发出高声。所谓食不满口,咬不出声,喝不作响,搛食不越盘,就是这规矩。

 

  茶是天祝藏民联络亲情的媒介。每逢藏历新年,或平时探亲访友,藏家人走东串西,所带礼物中最不可缺的一样东西,就是砖茶。订婚时小伙子若不带上砖茶,藏家的姑娘,望望你的额,望望你的脸,那心事就像袅袅的炊烟,轻轻地离你而去了,开成了别的汉子心上的格桑。砖茶熬出的浓浓的清香,是化不开的情,一辈子的情啊!你连砖茶都不带,即是有心跟你,但也不敢指望一辈子啊。新娘到了男方家,首先要进厨房,除了做长寿面,另一件必做的事就是熬茶,请长辈和亲朋好友们品饮持家过日子的手艺。

 

  藏区民间及宗教节日较多,每逢端阳节,六月十三,八月十五,男女老少皆要去祭祀神灵,祈求平安。在这种场所里,人们载歌载舞,谈天说地,亦免不了饮茶品茗。有歌为证:清秀的糌粑如蜂蜜,黄黄的酥油赛花朵;茶儿浓来茶儿香,人生无茶无欢娱。喝茶适宜于文人雅士,脱离尘世的修练之人,潇洒闲逸之人,或是满腹诗书的超凡脱俗者。所以,饮茶更是寺院僧人的爱好。自唐开元以后,因禅僧务于不寐,又不夕食,皆许其饮茶,故到处煮饮。寺院中通常要每日饮茶三次,即早、中、晚三次诵经礼佛活动后,由寺院司茶的僧人依次给每个僧人斟酥油茶。逢各种祈祷法会期间,饮茶的次数就要增加。平时僧人们学习、诵经、静修时,也要不断饮茶,以解舌燥,除烦消滞,运除疲倦,解渴提神。因而,僧人们喝茶的雅兴,绝不比唐时天子画读烟云阁差啊!

 

  藏民族种种的习俗与讲究,日积月累,交融消化,就把藏族茶文化梳理成了一道独特的饮食风情。最后只浓缩成了五字茶真经,即:敬,逸,和,静,怡。献茶有礼是为敬;用茶不羁是为逸;以茶调食是为和;饮茶宁心是为静;茶事娱乐是为怡。性情中人,只要去天祝藏区,座到藏族人家的炕上,你就能从热情好客的藏族人身上,悟到这五字真言。藏族人的每一个习俗,每一个手挚,每一句语言,每一个动作,都是一首融尽了五字真言的优美诗篇。

 

  如今,天祝三峡已开成了旅游景点。青山绿水,亭台楼阁,碧草绿荫,野花争妍,牛羊遍野。天堂寺还有藏族民居风情。可谓武威休闲之佳地。你要与藏民们一起喝酥油茶,奶茶,欣赏天祝藏族风情,不妨去天祝休闲。只有到那里,你才会与自然融为一体,进入忘我的境界,体验到藏族纯朴的民风,品尝到香甜的奶茶。最后,去天堂寺,那里是终点也是起点,是我们生生世世的庇护所在。你去了,佛就慈祥地微笑着,把一盏盏酥油供灯点亮了,祥麟法轮四周的风铃摇响了,然后,你虔诚地敬上三炷高香,让佛保佑一生!

 

  六

 

  随意质朴的露天茶摊

 

  再回到武威城,再说三流茶摊。

 

  我所看重而称道的,还是那些随意一些、朴素一些、质朴简陋、专供市民们休闲的老茶摊。这些三流老茶摊,或巷中陋舍,或河畔凉棚,或树间空地,或公园浓荫,十来张方桌,数十把帆布躺椅,再加上土炉子、大铁壶、玻璃茶杯、几副象棋,几副扑克或几副麻将,几扎啤酒,也就成了市井小民的一方乐土。而且,只要一出太阳,武威人(就算是有钱人)也仍然是更倾向于大树底下的露天茶摊。

 

  环境场地如此简陋、随意、质朴,又有什么好处呢?可以这样说,环境简陋必然随意,场地简单必然质朴,氛围随意必然自然,与自然溶为一体,来往之人也就随意自然。三教九流,全聚一堂,不讲等级,勿须礼仪,大家便都很自在:或喝茶聊天,乱摆一气;或玩扑克,自得其乐;或搓麻将,推倒自和;或饮啤酒,以扎论量;或读书看报,闭目养神;互不干扰,各得其乐。闲话可以随意谝,开水可以尽管添,瓜子皮不妨满地乱吐,想骂娘就大骂其狗日的,岂不快哉!

 

  这其实正是武威老茶摊大得人心之所在。本来嘛,喝茶,又不是上朝,何必要那么一本正经,行礼如仪?喝茶,也不是作文,何苦要遵守那些三从四德式的饮茶规矩。南方人花前月下,曲柳风荷,风雅惯了,竟弄些个这经那道的茶文化,吓唬北方人。说北方人不懂茶文化。其实,北方人豪爽,就豪爽在任性所为,不拒小节。茶客去茶摊,原本就是为了放松放松,休闲休闲,正所谓忙里偷闲,吃碗茶去;闷中取乐,拿只烟来。你弄些迎客女盛妆接送,服务生恭立侍候,害得茶客们眼花潦乱,手足无措,嘴上怕出错,心里怕挨宰,哪里还能放松,又哪是什么休闲?而武威的茶摊,可以说好就好在随意二字上,因此为武威普通百姓所钟爱。实事上,那些大款、官人也多爱进那简陋的、廉价的、不起眼但与大自然熔为一体的小茶摊。而不愿去那装修豪华的最多能坐四人的小包间里挨宰。

 

  武威茶摊的氛围随意,喝起茶来,对茶水的质量和沏茶的方式也就没有那么多的讲究。讲究的是北关芙蓉肥牛和几个高档茶馆里的沏茶。伙计手里提的是长嘴铜壶,细长得足有二尺的壶嘴,伙计远远的就将铜壶在手腕上倾斜,长长的壶嘴瞄准你的茶杯,一股冒着热气的滚烫的开水便一泻而出,落进茶杯,滴水不漏,收放自如。这样掺茶是带有表演性的,也是茶馆伙计的一门看家技艺。普通茶摊上就没有这样高雅的讲究。茶具不一定非要茶碗、茶盖、茶船三件头,一只厚实的玻璃茶杯足矣。虽然成都人给盖碗茶总结了三大好处:茶碗上大下小,体积适中,便于冲茶;茶盖保温透气,搅水隔叶,便于饮茶;茶船稳托碗底,隔热免烫,便于端茶。但凉州人多半还是看不上,其一,喝茶得用双手,一手托船,一手揭盖,比较麻烦;其二,三件头不是一个整体,而凉州人的手不是玩牌就是猜拳,多半闲不住,防不好就把三件头弄地下去了;其三,三件头对于武威人还是嫌小,美美喝一口就得添水,而添水时还得揭盖,甚不方便。北京人的大碗茶文化,武威人更看不上,那很容易使人想起梁山好汉的举动,至于那茶杯比咱北方的酒杯还小的喝法,武威人认为那不是去喝茶,简直是专门去折磨提茶倒水人的行径。只有那结实的玻璃茶杯最实用,且有三条妙处:杯子容积大,冲水时便于茶叶舒眉展脸,翻身打滚;杯子外径大,便于提壶倒水者飞流直下;杯体透明度好,能观赏到各种不同茶叶的颜色和质量。看来,武威人的喝茶看来随意,其实十分讲究,十分实在,没有一点虚套套。

 

  实在而又随意。这样的茶摊,谁不喜欢?

 

  但这并不是武威人爱泡茶摊的全部原因。

 

  我总以为,武威人之所以爱进茶摊,主要还因为武威的茶摊有四大好处:一是茶摊是说闲话,谝闲传,大摆龙门阵的好地方;二是喝闲酒,消闲愁,大过啤酒瘾的好地方;三是玩闲牌,取闲乐,大过博奕瘾的好地方;四是吃闲饭,啃闲鸡,大过小吃瘾的好地方。一句话,武威茶摊是消闲的好去处。什么呢?即消费闲话,消费闲酒,消费闲钱,消费闲时,消费闲饭。麻将是武威茶摊的灵魂,如果没有了麻将,武威茶摊就会变得空空荡荡;小吃是武威茶摊的归宿,如果没有了小吃,武威茶摊就会变得冷冷清清;闲话是武威茶摊的媒介,如果 没有了闲话,武威茶摊就会变得了无情趣;啤酒(亦或烧酒)是武威茶摊的气氛,如果 没有了闲酒,武威茶摊就会变得死气沉沉。这四样东西,是武威茶摊区别于成都、广州、扬州乃至北京、上海等大城市茶摊的最紧要之处。大城市的茶摊,基本上就是茶,在座的也不都是闲人,他们喝进去的是清一色的茶,说出来的可是大生意,大创意,大单子。休闲出来的是效益。而在武威茶摊上,茶和烟酒是孪生姐妹,茶和麻将是同胞兄弟,茶和小吃是结拜弟兄,茶和闲话是月下情人。糅里糅外,互不分离。在座的也大都是些闲人,抽进去的是烟,喝进去的是酒,吃进去的是饭,说出来的大都是闲话,浪费掉的是时间和金钱。但不论怎样,武威的茶摊,什么服务都有,你只要坐下,一天到黑,就不需要挪屁股了。

 

  忽然想起了胡适说过的一句话:毕竟一个习惯于在麻将桌上消磨时间的民族是走不长远的。

 

  七

 

  茶摊是市民的聊天沙龙

 

  俗话说,树老根多,人老话多。

 

  同样,一个城市如果也很古老,话也很多。

 

  武威是个老城,更何况武威是有过130多年五凉古都历史和管过中国黄河以西大半江山的老城。自然,打开老城之门,就有一肚子话要说。哪儿说去,到茶摊说去,到酒店的饭桌上说去。

 

  聊天说笑,是武威人的又一休闲方式。

 

  武威人说话,不叫侃爷只能在北京;不叫吹,吹牛大王亦只能在北京;也不是,而是是武威人的爱好,即聊天儿是男人的专利,即谝闲传是女人的嗜好,谓喧谎儿是无所用心的闲谈,属阳刚之气的外露,为阴柔之气的流溢。武威人聊起来家里家外,谈笑风生;谝起来天上人间,无边无际;喧起来婆婆妈妈,没完没了。一般多说俗事,有点加油添醋,偏重心情流露。没有哪个男人碰上爷们会问:这两天喧啥子谎儿来?也没有哪个女子碰上娘们会问:这两天谝啥子闲传来?

 

  聊天儿、谝闲传、喧谎儿最能表现武威这座城市闲适的氛围,也最能表现闲谈的局面。其实,闲谈从天气开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但谈天气并不一定要真谈天气,往往天气只是一个过门,一个前奏,只是招呼,只是应酬,至多是一个引子。两人见了面本无话,只好用今天天气真好来打招呼和应酬。鲁迅先生虽然曾用今天天气哈哈哈讽刺过人们说话的这种世故。但天气仍然是人们约定俗成的见面语。但若相约好了去茶摊,则就直接进入正题了。古今中外,天上人间,名人逸事,小道消息,随便什么,拿来就说,东拉西扯。但这字抓着了它的神儿。因为平常人们说话太用心了,太费神了,老怕说错了话,让人抓住把柄。就得找个地方,约三五闲人,说些轻松的话,无所用心的话,休息休息。聊天儿、谝闲传、喧慌儿就是一种愉快的消遣方式。

 

  这儿只说武威男人谝闲传、说笑话。

 

  武威人谝闲传的方式离不开。摆即铺开来说,铺排陈列的意思。比如摆摊、摆桌、摆谱、摆架子、摆擂台、摆酒场、摆龙门阵,都非铺陈排比不可。过去的凉州民间艺人摆龙门阵,多是念河西宝卷,唱凉州贤孝。一人摆,众人听。不论念唱,进入正题之前都要摆谱。比如宝卷,由白话韵文两部分构成,白话是摆的,韵文是念的。却说,一阵摆谱交待,这叫定场子,然后进入正题,念韵文,讲故事。宝卷的韵文多是七字赋和十字赋,念起来铿锵有致,郎郎上口,加上一定的调子,动听极了。所以,凉州人摆谱是因为有,而只有才有味道。唱凉州贤孝,同样要摆谱,这个曲谱。招来听众,制造气氛的光调过门是摆谱;赋比起兴,预示情节的开篇越音是摆谱。然后进入正调,不是扣人心弦的喉音,催人泪下的悲音,就是呼天唤地悲痛欲绝的泪音,不论那种音一下子就把人的情绪抓住了。听的人,若想要点诙谐风趣的荤调,艺人就会唱能让村里最风骚的双生女人也能捂住脸假装羞的《十八摸》(雪漠《长烟落日处》)。光棍汉们最盼望听瞎贤唱《十八摸》。听瞎仙口里摸遍女人们十八处神秘的地方,便觉自个儿嗓子眼里咯叽咯叽响一阵,回去后抱个枕头回味多时,再隔鞋搔阵痒,也可画饼充饥。更何况,每次瞎仙开金口,总少不了有几个婆娘也边纳鞋底边扎着耳朵听,听着听着便忘了捋麻绳,觉得某个地方多了只手。(雪漠《长烟落日处》)就是现在,你到武威文化广场或老茶推,随时都能饱享到这种颜福。

 

  显然,武威人谝闲传不同于一般聊天,侃山,吹牛。特别是凉州人继承了河西宝卷、凉州贤孝中的精髓,摆起来就极尽铺陈、排比、夸张、联想之能事。但作为普通百姓和市民的,则还要热闹麻辣、绘声绘色、有滋有味,而且还得没完没了。所以武威人中,不论凉州人,民勤人、古浪人还是天祝人,即便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也要添油加醋,摆得七拐八弯。这样的作品,当然不好在报纸上发表,也不便在家里当着女儿的面给客人摆。要摆只有上茶摊去,上酒馆去。

 

  于是,茶摊就成了凉州人谝闲传的最佳地方。

 

  比如,上世纪文革后期,流传于凉州的那个有关地名的经典故事。话说,凉州有个南营乡,南营有个青嘴村;南营儿下面有个金塔乡,金塔有个日畦村。这叫摆谱。你猜这谱儿下面能出什么闲传呢?谝闲传者开始谝了,话说,青嘴的姑娘嫁给了日畦,姑娘回了娘家,娘问:青嘴好还是日畦好?姑娘答:当然日畦好。娘又问:上面好还是下面好?姑娘答:当然下面好。你能说这故事荤吗?其实一点不荤。南营的青嘴儿是贫困山区,生活困难;金塔的日畦村是川区绿洲,生活条件好;青嘴儿在日畦村的南面,日畦村在青嘴儿的北面。生活经济条件当然是川区比山区好,日畦比青嘴好。但凉州人的土话里,是可以把南面叫上面,北面叫下面的。你说这闲话不荤没味吧,可听的人还没等摆龙门的人说完,就喷的笑出了鼻涕,情不自禁。因为它又黄到了极致。不信,你用凉州腔调学学,听那谐音,有意思极了。一个地名竟让凉州人编得如此一语双关,顺理成章,有滋有味。你能说凉州人说话直统统的,缺乏幽默感?

 

  再比如,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个皮匠的故事。凉州人编了近30年,现在还在续,还在编,从乡编到县,从县编到省,从省编到国,编尽了世界四大洲、五大洋。据说,对此段子收集最全的人,已收到了二百多句。说起来,就像张保和的相声,即压韵,又好听。编到21世纪,竟又有了新传。说乡长在组织干部职工讨论如何利用本地资源,开发旅游业时,有人竟在会场上幽了一默,提议建立里铛博物馆,用七吨的石头雕塑个皮匠,用两吨青铜铸造个里铛,有钱的捐钱,有物的捐物,建 好了让人旅游参观。真可谓喜新不厌旧。

 

  我说这两个段子,本意不是要闲话好闲话的武威人,而是想说明一个现象,就是武威人聊天儿、谝闲传、说笑话的内容大多离不开一个字。虽然喜欢编排人,但不喜欢针对某一个人,而喜欢把某一个人的事儿说成大家的事儿,把某一个人的悲哀说成是大家的乐儿,把无趣的说成有趣的,把无味的说成有味的,把啥事儿都往字上扯,只要一沾上,听者就立码来了精神。比如民勤人给姓焦的人就编过段子,说姓焦的老板到省城开会,住到宾馆里,好事的司机就去街上找了位小姐,说谋谋宾馆多少多少号房间有位先生需要服务。小姐推门进去,就坐在了床沿上,焦老板以为是找司机的,就没在意,还在那儿看电视。小姐等了半天,见这人没有反应,就问:先生,你性交吗?焦老板这才反应过来,是找自己的,但又不认识,就说:我姓焦。你是——”话还没问完,小姐就不奈烦了,性交就快来,罢了我还有客人等着哩。焦老板这才明白了怎么会事,开口就骂:驴才性交(姓焦)。这等于是自己把自己骂了一顿。你看,像这种段子,即表扬了民勤人的正经与本份,又让他自己骂了自己,更让听者饱尝了性的乐趣。这样的闲传和段子,说了不伤大雅,不伤谁谁,谁也爱说,谁也爱听。但若圈儿里真有姓焦的客人,还是不喧为好。在生活原本苦焦泛味,单调无聊,穿着清一色黄绿的年代,政府无法给百姓提供娱乐设施,还不兴百姓口头上找找乐子,给无聊的生活添点佐料?

 

  事实上,武威茶摊的魅力,正在于那里有闲传,有笑话。闲传之所以必须到茶摊里去摆,笑话只所以到饭桌上去说,则因为只有在茶摊、茶馆里,顶尖高手们才有用武之地,听讲的人也才能真正一饱耳福。茶摊日夜开放,茶客多半有闲,时间不成问题,此为得天时。茶摊环境宽松,氛围随意,可躺可坐,嘴干了有茶,瘾犯了有烟,摆者不累,听者不乏,此为得地利。茶客多为圈子中人,不论同乡圈、同学圈、同事圈、朋友圈还是生意圈,目标一致,兴趣相同,此为得人和。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备,过起嘴巴瘾来,自然越摆越火,越说越有劲。

 

  当然,武威人过嘴巴瘾,谝闲传,并不是不分场合,而是极重圈子的。不同圈子摆不同的龙门阵,不同的人谝不同的闲传。文人圈多谝的远古八荒满含秘闻逸事的老闲传,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边顶现代顶鲜活的新闲传;市民圈多谝有乡土情浓地方色重如同抽烟渣子吧哒出来的土闲传;领导圈、同学圈、老乡圈则即有正经八百意味深沉庄重严肃的素闲传,也有嬉皮笑脸怪话连篇讽刺挖苦黄色味重的荤闲传。不消说,新闻时事奇闻逸事更是各个圈子谝闲传的重要内容之一。嘴巴瘾过完了,便躺在帆布椅上呼呼大睡。所以,茶摊是武威市民的政协,每个人都可以参政议政、发表高见的。

 

  那么,武威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谝闲传呢?好像天生就爱耍嘴皮。一个简单的解释,自然是武威历史文化悠久,扯天扯地,扯上三天三夜有关武威的故事也不会重复。另一个简单的解释,是武威人天生爱说也爱谝。武威男儿敢打架,武威女娃嘴巴辣。可见武威人的嘴巴功夫是很有名的。同时闲传闲传,首先得,有的功夫,的时间。武威人得天独厚的条件恰恰是。而根本的原因是武威人不是政治家,而是小市民。并不像北京人那样,住在天子脚下,便自以为一言可以兴邦。武威人爱说的是闲话,而不是大话。即便过去克林顿的性丑闻,南斯拉夫的战争,美国的“9.11”事件,依拉克要克隆100个萨达姆,还是成克杰嫖上了前任领导的媳妇,这些大事也只是当闲话来讲,过过嘴巴瘾就算了。只于萨达姆那么独裁为什么直到美国人的炮弹来了才赶下台?为什么凡查出来的腐败分子都嫖风?都过不了美人关?这样的深层的大问题,武威人是不去想的,想了也白想,硬要想,就是闲吃萝卜淡操心。闲话是上不了台面的,爱说闲话的武威人也同样有点上不了台面。别看平时都能贫嘴,但若电视台的记者真要去采访他,面对摄像机,让他谈谈感想,谈谈看法,谈谈打算,多半又会结结巴巴,颠三倒四。眼神儿若不斜视秘书提前写好的台词,就这个那个,不得要令了。而老百姓说的是我受到了深刻的教育多亏了共产党的领导之类套话,多半也是记者们定身量做,提前给他摆了谱儿的。更何况,凉州话甘刚不分,前鼻音后鼻音不分;民勤话古字太多,不翻老康熙不知道啥意思;古浪话、天祝话也标准不到那里去。又都很土。别人听着别扭,自己也说不顺溜,哪有在茶摊上、酒馆里、南墙根儿里边晒太阳边谝来得随意,说得自在,摆得开心,谝得过瘾?

 

  于是,简简单单一件事,到了武威人嘴里,就会变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就像武威人喝酒吃肉,讲究劲足味重,凶起来凶过麻辣汤,甜起来甜过泡泡糖。讲起怪话来,更能达到国嘴级的水平。比如,武威人话虽土得掉渣,但学兰州话学得很像。兰州的一个教授讲哲学,说: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规律是可以掌握的。武威人就用兰州方言学着说了:世界是东西的,东西是能动弹的,动弹是有哈弗(数)的,哈弗(数)是可以抓住的。听起来极有味道。前些年讽剌基层领导干部公款吃喝风盛的顺口溜当的球大个官,座的还是213;嘴里抽的红塔山,鸡肉羊肉满盘端;三餐围着盘子转,晚上围着裙子转。据说,著作权便属于民勤人。而另一个讽刺吃喝风盛的故事:某领导下乡检查畜牧工作,中午在饭桌上吃手抓羊肉,领导边吃边问乡长:你说说,你乡今年羊的存栏数为何下降了?乡长苦笑不得:好我的领导哩,吃羊的嘴比下羊的某多,你叫我有啥办法。据说,著作权又属于古浪人。而皇台酒如日中天的时节,凉州人那个皇台装了八两八的段子, 还真骂倒了一个牌子,也骂醒了另一个叫金皇台本色的峻起。 不信你分别用民勤话、古浪话、凉州话说一遍,保管别有风味。所以在武威,民勤人爱编顺口溜,古浪人爱讲馊故事,凉州人爱编新段子,天祝人爱找盛着青稞酒的瓶子。

 

  可见,武威人是很会损人的。但是,武威人说话的目的并非为了损人。他们在酒足饭饱之后,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碰到什么就是什么,就像武威共和街上的火锅一样,店很多,原料也很多,随便什么都能下锅,随便什么都能下嘴。因为说话的目的不是要研究什么问题解决什么问题。而是要说得有趣,开心就行。

 

  既然要有趣,说话就要有味,于是武威人对待话,也会象广东人对待中央政策,讲究用好用活用足用够。比如武威人的兜圈子,兜得就很有水平,且雅气十足。所谓兜圈子,就是说话时讲几句歇后语,使语言变得委婉,而且藏头藏尾,让你去猜去想,在心领神会中获得乐趣或被人挖苦。比如你喧的谎儿并不是那么会事,就说是电灯泡上点烟,意谓其实不燃(然);而你如果说话太离谱,他则会评论说:你咋个膊膝盖上钉掌,意谓离蹄(题)太远;说你这人为人处事太过圆滑,则说西瓜掉进了油缸里,意谓又圆又滑。诸如此类的关子多得真是孔夫子搬家全是书;说起来也都是飞机上吊暖壶高水平

 

  武威人不仅会兜圈子,也会吹牛。当然吹不过北京人。其实,吹吹牛,说说假话,本是我们这个民族幽默、浪漫的品性。小时侯,就知道武威街坊民间流传着这样的笑话:一个肃州人,一个甘州人,一个镇番人,一个凉州人同时到一个客店去投宿,店里只剩下一个铺位,四个人就说,咱们各说各自县城的风景,比比看谁家的风景离天最近谁就睡这张铺。肃州人先道:肃州有个大城楼,离天只有一层楼;甘州人道:甘州有个木塔,离天只有尺八;镇番人接着道:镇番有个柳墩,离天只有九分;最后凉州人道:凉州有个钟鼓楼,半截子入到天里头。轰隆轰隆响着哩,还在往上长着哩。结果凉州的钟鼓楼最高,而且还在往上长。凉州人就睡了这张铺,肃州人,甘州人,镇番人,只好蹲在客店屋檐下挨冻。这是肃州人、甘州人、镇番人的教训。不会吹牛就吃了亏。但凉州人也因为吹牛吃过亏,而且亏得还很大。上世纪几十年代,记不清了,省上要给过去武威县(今凉州区)的干部长工资,加地方补贴。县长就吹牛了,说我们武威绿州是米粮川,富着里,不要补贴了。所以几十年了,民勤人有补贴,古浪人有补贴,天祝人补贴更高,唯独武威人没补贴。那位县长就被武威的干部在心里恨了几十年。

 

  最有特色的是武威的方言。广东人不讲普通话,是改不了鸟性。武威人不爱普通话,是舍不得地方方言。许多初来乍到的外地人在茶摊上听武威人谝闲传,听不懂,一旦听懂了,就觉得每个武威人个个都是文学家,那些在《辞海》里找不出半句的词儿,武威人一说一串儿,有意思极了。一些文人就被武威的方言倾倒了。王继中先生就翻遍了古典名著,走上了用名著阐释武威方言的路子。但那样一阐释,我倒觉得武威方言也就不是武威方言了。把武威方言说得有趣的是周大晖先生。他的《武威方言趣谈》虽然很短,但写得很有意思,就象坐在茶摊上喧谎儿,喧得行云流水,极其自然。 不妨拿来一段:碡碌碾转,形容好动,不适闲。刳出麻闹,形容乱动乱抓。灰浪泼土,形容扬起的灰尘就象浪一样一泼一泼的。赶灰扬场,形容弄起的灰尘像扬场一样。咣啷溜星、嘀铃咣啷、咯叽了巴,前者形容相互撞击的声音,后者形容磨擦和拧曲发出声响的原由,也描绘出了是撞击声还是扭曲声,令人叫绝。还如呼噜汤啪,形容吃饭快,狼吞虎咽,连呼噜呼噜喝汤的声音都描绘出来了。说某人很,要说球势势的;说要说寡势势的;说要说皮势势的;说要说瓷势势的。很脆,就说是脆生生的;很嫩,就说是嫩水水的,很厚,就说是厚墩墩的;很凶,就说是凶岔岔的;很弱,就说是囊兮兮的;很鬼,就说是鬼叽叽的。也有直接形容事情的,一个人要把别人认为办不到的事非要办到不可,就说三九天的驴还不过河了!意思是三九天的驴都敢过河,这点困难算什么!说一个人穷到了极点是穷的沟子里拉开胡胡了。那是拉稀水的声音啊;可见没吃到什么好东西了。说圈子里的人想奸心,耍滑头是:同吃一个河里的水就把你吃奸了。总之,文章都要做得很足,才觉得过瘾。

 

  显然,武威人念宝卷也好,唱贤孝也好,摆谱也好,闲谝传、说笑话也好,都是对自己活法的一种欣赏,一种展示,一种显摆,一种发泄,一种松驰。因为人活得实在太累了,就要换一种活法。活得闲适,活得轻松。但在闲适与轻松中,武威人也就在慢慢背弃着自己的文化性格,慢慢毁弃着自己的文化底蕴。这话说得有点重了,但重了就重吧。因为我每去大街上转,给我视觉最强烈的冲击,不是渐趋现代化的都市,而是遍布满城的酒楼歌厅茶馆茶屋,真的是三步一楼,五步一阁,人们闲散的神情,无所事事的步履,打麻将时的废寝忘食,喝酒时的花天酒地,根本看不出一个失业严重、下岗严重的城市的样子。

 

  第一卷 祭父(代后记)

 

  经幡,是人去另一个世界报到的介绍信。没有经幡,如同阳世上的人没有身份证,连住店都没人留。父亲的棺木入了穴,七尺经幡就展展地盖在棺上,上书:甘肃省古浪县定宁乡晨光村沙坝队王河荣入冥府。棺盖上是我亲手书写给父亲的四个隶书大字德泽千古。大哥跪爬在穴沿上,头顶三锨孝土,压了经幡,乡邻们就一阵风似把父亲埋了。

 

  父亲终于彻彻底底地解脱了,与大山厚土融为一体。

 

  经幡与棺盖上的文字,是父亲一生奢侈地享用汉字最多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父亲风风雨雨八十年,仅挣得绍介祖籍的二十五字。我才知道什么叫?什么叫盖棺定论?父亲不识字,不是革命家、政治家、军事家,也不是学者、专家,什么家都不是,只是苦了一辈子的农民,父亲就没有承受过多文字的重负。

 

  父亲的病是1996丙子年二月发现的。正月初三,我和妻儿回老家过年,父亲还好好的,看不出任何有病的迹象。每天早上,父亲吃过饭,给驴添罢草,就蹲在门台上,两胳肘顶在膝盖上,双手托腮,抱了头,晒太阳。这个抱头的动作,父亲已有了两年。父亲老说,这两年头好像比身子重了,不托着,头就要掉下来。不孝的我们还以为是人老了的正常现象。二月二,大嫂炖一只烂烂的鸡,喊父亲过去吃。父亲只捡了小小的一块,嚼了嚼,就吐了出来,不吃了。大嫂问:肉不烂?父亲说:烂是烂,但咽不下去。大嫂心里怔了以下,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背着父亲悄悄问娘:人都吃不成了,你没发现?娘不信。娘是真的不信。娘只知父亲这几年吃不动硬的,饭里一调菜,父亲就不吃,所以吃了两年不带菜色的拌面汤、小米糊糊什么的流体饮食。父亲知道了,就数落大嫂,嘴长罗罗的,说个啥吗!父亲怕儿女们花钱,把自己的病一直瞒了两年。病已说破,父亲的身子就每况愈下,卧床不起,连拌汤也吃不下去了,靠奶粉维持,但喝一口吐两口,每天吐两灌头瓶唾沫样的粘痰。我坚持要父亲去武威市人民医院住院,我说院长是我民勤工作时的老领导,管保用最好的条件给你治病。但父亲死活不去。我不能长时间待在老家陪爹,只好委托分到乡下工作的同学定时上门,打针输液,聊表人子的寸心。我从城里买来液态营养品,但父亲只喝了几灌,其余的全偷偷让孙子们代劳了。饥饿疼痛,疼痛饥饿。罪受至旧历五月二十日,父亲突然一个微笑而去了。享年八十岁。

 

  父亲落气时,身前只有长孙。娘、哥、嫂、妹子都在地里抢收庄稼。上午,我和大嫂把父亲的衣服脱光,给父亲洗了身子。面对赤条条来世,又将赤条条离开人间的父亲,我无言以对。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手给父亲洗澡,也是大嫂第一次面对她赤条条的公公。父亲的身子瘦弱不堪,肋骨一根一根,皮包骨头,像是活着的木乃伊。大嫂的神情慈慈善善,俨然一个母亲面对她八十岁的婴儿。大嫂给父亲穿衣服的动作温和而缓,好似面对一件易碎物品,生怕手重了捏痛捏烂。换了老衣,父亲的神态慢慢清醒了过来,吐字清楚,面色尚好,再过三天两日怕是没有问题。就说:爹,你歇着,我回城里去。爹努力地望了我一眼,吃力地说:去,去吧。我回城里主要是操办后事用的孝布、纸货与烟酒。人还没落气,就准备后事用的东西,作为人子,是大不孝。但从习俗上,却又不得不早早地准备,以免到时手忙脚乱。可是当我回到城里没两个钟点,侄儿尾随而至:爷爷走了。

 

  父亲一生喜欢清静孤独。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从不往热闹的地方凑,不与闲杂人等交往。文革期间,每天打打闹闹、批批斗斗的热闹场面,父亲不去凑。父亲常说那些被斗的地主、富农,都是些土里讨食的农民,有那么坏吗?里通外国,有那个本事吗?农业社里,冬闲无事,晒南墙根儿是乡下的一大景观。父亲也晒南墙根儿,但不与人闲喧。即是乡里来了放电影的,耍猴儿的,唱曲儿的,甚至正月里闹社火,父亲也不去看。但若社火进了庄门,给他王老大人拜年,父亲则要忙忙地将炕上最新的白毡扯下来,铺到书房门口,抬出条桌,设上香岸,置上烟酒,陪春官大老爷上香。每年这时,父亲是最春风得意的时候。因为邻社几百户人家,只有父亲的儿子是考了学,有了功名的。社火里唱小曲的,到我们家,词儿也最好听,又是文曲星下凡,又是父亲德高望重,唱得父亲笑蜜蜜,乐滋滋,好不自豪。除此之外,父亲多沉默无言。能与父亲谈得来的,喧投机的,就是庄户里与他同龄的几个老汉,闲来无事,凑在一起,蹲在南墙里,边晒太阳,边聊天儿。但若碰到胡吹海聊的汉子,父亲淡淡地望一眼就过去了。父亲的心中容不得闲事闲非存在,容不得吵闹与喧啸存在。病重期间,亲戚邻舍侄儿侄女们都来看他。若是问候的话多了,父亲就烦:叽叽喳喳的,烦死人了。娘就叨叨父亲,人家好心来看你,你还生气。父亲就很委屈,既然来看我,就让我清静会儿嘛,我还能清静几天了。没想到父亲走时,也不让儿女们见一面,我回了城,他又把娘、哥、嫂、小妹支开,都围在屋里干啥,还不快去收庄稼,我一时三刻又不走。但他却一个人清清静静地走了。那天,父亲的言语出奇地清楚,学过医的我,咋就没想到那是回光反照的症兆呢?我回去时,父亲已安睡在灵堂地下,双目紧闭,再也不问儿一声:你回来了

 

  父亲是个木讷而不善于表达感情的人。在我们的记忆中,在庄户人的记忆中,父亲一次说话从没超过十句的。即使家里天塌下来,出了大事,父亲也没话,嘴上的功夫一切由娘顶着。父亲只有行动,该干啥就干啥去了。即使吃饭时,父亲也极少言语,蹲在炕上或蹲在门台上,吃完了,就静静地端个空碗,不言声。所以吃饭时,儿女们的眼睛都习惯地盯着他的碗,以便发现空了及时盛饭。父亲教育儿女的方式是无话,父亲维护他尊严的方式也是无话,有的只是心与心的沟通,父与子的默契。

 

  父亲是用他最热的胸膛啊护着我长大的。小时候的我,一直光着屁股,没穿过新衣,没穿过新裤。连帽子,也是老大戴了老二戴,老二戴罢老三戴,最后才能轮到我的头上。到了一年级,我还和村里其他男孩子一样,光着屁股,满校园跑。八岁上,我上二年级,娘说,你那个羞死女娃的鸡鸡也该遮遮了,才用哥哥们穿过的破裤子给我缝了条裤子。光着屁股,身子就冷,尤其冬天,脚常冻得肿如馒头,裂子开得老长。屋里没有火,只有那个烫炕。因而太阳一落山,就往父亲的被窝钻。父亲大山般的胸脯好热。从断奶到九岁,父亲搂着我睡了八年。父亲给我的姿势很优美:侧睡着,腿圈了,像把放倒的椅子,我也侧了身子,把背靠在父亲的胸膛上,屁股就坐在父亲的腿上睡。夜里要撒尿,父亲还得起来,把我抱着,用胸膛紧贴了我的背,生怕把小东西冻坏了,一股清泉就浇到了地下。所以,我童年的温暖,最刻骨铭心的,最难以忘怀的,就是父亲火热般的胸膛。童年真好,父亲,我的胸膛。

 

  跪守在灵堂的草铺上,陪父亲度过了七天七夜。人生的短促与悲苦,大义上我全明白。在我经过的三十三道风景中,什么难题都能征服,甚至中国十大文字之谜之一的贵州红岩碑文,我的破译成果也令学术界耳目一新,成了建国以来,自郭沫若之后的第四家观点。但面对父亲,要我透过他那饱经苍桑的面孔去破译他的灵魂,却是难于上青天。炎热不堪的天突然下起了雨,一连几天阴雨连绵。我知道这是老天对父亲的最好悼念,也是老天对父亲人格品质的最好定论。德高望重者仙逝,天会落泪的。天子仙逝,天爷的眼泪会凝聚成石的。1976年,中国的三颗巨星殒落时,不仅雨雪连绵,吉林还下起了殒石,其中最大的三块被安放在东方航天城里,我去航天城时,和那块来自天外的石头合过影,不知为什么,独独那张照片虚了。须是我不够格吧。邓小平去逝前,老天也下了殒石,尽管那一颗颗殒石小如鸡子。这种事,在《占星术》中有着大量的记载。科学解释不了,就说谜信。我硬可相信天人合一,相信天是会看透人的善恶与高下的。满院的泥泞里客人来往作乱,八个道人组成的响器班在吹吹打打,我不知道父亲听着是否很烦。透过灯光我呆呆地望着那一棵老沙枣树,这是父亲亲手栽的,往年沙枣累累,今年竟半个树头枯干死了。

 

  庄里的婶审进到灵堂,对我耳语:王相山,要哭哩,不哭,庄户人笑话哩。你是头戴官帽,身有功名的人,要好好哭哩。婶婶已是第四次做我的工作了。可我还是哭不出来,泪都流到心里去了。一连四天,不论道爷的嗽叭吹得如何的呜咽悲沧,我们弟兄四个都没眼泪,都没哭声。倒是四个儿媳,八个侄儿媳,十几个侄女儿,不论城里的,还是乡里的,都蒙了孝帕,爹爹长爹爹短的,哭得惊天动地,比亲女儿还亲。女人都是善于表演的天才。我知道她们中哭得最真切的,哭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只有三个,一个是我娘,另两个是我的大妹和小妹。作为娘,我知道她的男人走了,大山倒了,天塌了是什么滋味,哭吧,娘,大声哭吧,把您一生的艰辛都化作倾盆雨吧。作为大妹,我知道她有更多的苦处,为了供我念书,手巧性灵的大妹只上了四年级,就永远地放下了书包,承受起了一个女孩不该过早承受的重负。她生了两个女孩,现在,大妹的肚子又大了,快要生了,我真希望这个过几天就要来世的孩子,吊上个把把,给大妹一个活人的信念。可是父亲,在你入土为安的第二天,大妹又生了个女孩。我能理解,在农村生不下男孩,面对落后的生产力,那日子将是怎样的悲苦。哭吧,大妹,今生我欠你太多,就把对我的怨恨都哭出来吧。至于小妹,心似乎更酸,命似乎更苦,小妹的学习在整个学区是年年名列前茅的,我坚持要供她上高中,考大学,可在高中补习了一年,小妹终因心理压力太大,而败下阵来。只好安排她在乡政府当了计生专干。小妹的哭声呜咽而悲怆,声声揪得我的心痛。说实话,我曾为小妹的名落孙山,幸灾乐祸过,但若真的考上大学,那时靠工资过日子的哥,可真是无能为力啊。哭吧,小妹,把人生的一切不如意都哭出来吧。我哭谁呢,哭父还是哭我自己的无本事。预哭无泪。父亲一辈子没有落过泪,在他十二岁上时,爷爷因饥饿冻死在深山里,父亲也没哭过。活着时,我们与父亲的交流只能是心与心的交流。我不知道,我们的哭会不会令父亲讨厌。因为父亲曾经说过一句话:眼泪长不出庄稼。这时候,我已听到人们的窃窃私语了。婶子又一个一个地做工作,报恩时一定要哭哩,再不哭就哭不上爹了。婶子还说:报恩时的哭你爹会听见的。报恩时不哭,一辈子不孝的名声就背定了。婶子又说:想一想你爹一生的苦难,心就酸了,眼泪就下来了。这法儿真灵,报恩时,一想爹的苦难,我们四个儿子还真哭得泪如雨下,鼻涕长流。起先只是想哭给庄户人看的,但哭着哭着,就情不自禁了。这时候儿媳们的哭声却嘎然而止,一脸的哭相变成了一脸的灿烂,一个个掀开蒙在脸上的孝帕,偷眼儿欣赏各自男人的哭相。我们亦和父亲一样,从没落过泪。这是女人们第一次看见自己的男人在哭,第一次发现男人们哭起来竟是那样地悲沧与真切。

 

  男儿有泪不轻弹啊!

 

  俗话说,人生的光景几节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前辈子好了后辈子坏,后辈子好了前辈子坏。可父亲的一生却没有舒心的日月。父亲十五岁时,古浪发生了迄今为止历史罕见的大地震,20万人命丧黄泉,父亲还有大爹、三爹却神奇地活了下来。命书上说,少年克父财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但王家的日子从没过到人前头。父亲的幼年家贫如洗,后来他们弟兄三个都被马匪抓去当了兵,奶奶托人求情变卖家产赎回了大爹,父亲和三爹没钱保释,就都从青海偷跑了回来。从此父亲一生再没出过门。在我的印象中,父亲一生没有吃过象样的一顿饭。有钱人吃遍了山珍海味,生猛海鲜。父亲吃遍的只是野菜、树皮、糠皮、麸皮。父亲吃罢饭必舔碗,这个动作保持了一生。文化大革命前五六十年代,父亲记住的竟是他给杜家抗长工时的伙食。忆苦思甜时,村里要父亲揭发杜家爸剥削人的罪孽,父亲木讷地说:我给杜哥抗长工,顿顿吃的是干拌面,山药米拌面;解放后,吃了上顿没下顿。气得公社来的干部大骂反动。父亲就这样老实。那时村里家家户户都在讨饭吃,直到七十年代,讨饭的日子还没有停止,但父亲还是不出门,不要饭,养家糊口的任务就由娘、大嫂、三哥和我来承担。我十三岁时,第一次讨荒就给家里讨回来一袋面,一袋干膜,还有五块钱的零分分,娘夸我行。农家的日子好转起来是82年以后的事,82年包产到户, 365天的吃粮才不缺了,但一年能吃几顿肉,也只能是正月里过年。84年我参加工作后,每次回去都要给父亲买点好吃的,每次都要惹父亲生气,说我不会过日子。等我走了,好吃的就都让孙子们吃了。

 

  王家受尽屈辱,就发誓要供养出一个出人投地的人来。此时父亲已三十多岁,三爹也二十多岁,父亲弟兄三人就供尕爹念书。尕爹是我二爷唯一的儿子,与父亲是堂弟兄,一个爷爷的孙子。但毕竟是王家的后人。父亲弟兄三人省吃俭用,卖驴卖粮,硬是供尕爹上完了高小。成了王家府上第一个有文化的官人。八十年代当了县委书记。王家府上出了县爷,自然觉得荣光。但在尕爹一生的为官生涯中,父亲、大爹、三爹从没为难过一次尕爹,从未为儿女们的事张过一次口。那时候,只要尕爹说一声,招工招干就是小菜一碟。邻村一个小小的科级干部,几乎把府上能吃皇粮的全弄去吃了皇粮。但我们堂弟兄十二个,姊妹二十七个,除我考学外,尕爹没给他三个哥哥的子女解决半个工作。尕爹原则了一辈子,直到95年退休,没给半个亲戚侄儿解决一个饭碗问题。这样的人格魅力,是王家的一笔宝贵精神财富;但这样原则的作风,注定了在如今的官场上吃不开。而我也极力在适应社会,适应官场,但王氏血统中流传下来的这种不仰人鼻息、不阿谀奉承、不啪马屁的个性,又在我的血液中无法清除,也不愿清除。父亲的在天之灵是否有知,正因这种个性,自你走后,我在一个小人为官的班子里走了五年的背运,一切都在忍字心上一把刀中艰难地度过。

 

  响器班的喇叭又响了,开始给父亲献饭。亲儿,亲女,侄儿,侄女,女婿外甥。一组一篇祭文,师爷念一遍,献一遍饭。十二个龙条碗,从海参到鱿鱼,从虾到羊肉,一遍一遍地往父亲头前献。师爷说了,献饭时不准哭,只准磕头,哭了,父亲的心情不好,就吃不下。可我跪在父亲的灵前,望着这些山珍海味,忍不住再次地哭了。父亲一生也没吃上这一遍好菜啊!父亲临走前半年连一片肉、一个面条也没吃上啊!父亲生前,庄户里有红白喜事,有时也去吃,但回来时,最好的肉丸子、羊肉、大肉没在父亲的胃里,而是用手巾子包回来了。席上的肉丸子每人只有两个,父亲包回来的只能也是两个,都让孙子们吃了。

 

  父母的心在儿女上,儿女的心是不是在石头上,我不知道,但孙子们总是把爷爷的丧事当喜事来过,这都是事实。其实,人生就如庄稼,一茬一茬的种,一茬一茬地收。也如土块码儿,一溜一溜地码,码过四代,子孙们就都不知道他的太爷是谁了。父亲生前这样喧过谎 ,自然也就不指望他走了,让那个孙子来记住他,来哭他。他指望的是后辈们的日子能够一代更比一代过得好。

 

  父亲的一生是一个谜!

 

  父亲一生没出过门。年轻时被马匪抓去当兵,是他一生的唯一一个例外。县城离家25里路,父亲没去过。乡镇上离家两里路,父亲从没去过。 村委会就在咱家的地头上,父亲没进过。即使村里四五十户人家,除大爹、三爹家偶而去一次,老弟兄几个坐一回,喧几句庄稼、日子,其它人家闲来无事也一般不去;唯有遇着红白喜事,家里实在没人去时,去一下外,父亲从不串门;亲戚家也如此,父亲自把娘聚回家后,直到外爷外奶去逝,父亲亦没去过。父亲的一生只一样活,套牛犁地,锄草喂牛。农业社时如此,包产到户后也如此。六十五岁上,羊没人放,父亲又开始放羊,每天背一个干馍,一壶水,日出上山,日落回家,直到七十六岁,父亲说:实在爬不动山了。父亲一生的苦累才算基本结束。父亲的墓穴就在山脚下。前面是他耕作了一辈子的山地。父亲在这条山路上走了一辈子,路的这头是家,哪头是归缩。父亲人生的路就这样简单,如禅如佛。庄户人、娘、儿女、侄儿们都劝:出去串串嘛,串串商店,看看街景什么的。父亲从不出去。我参加工作后,在城里有了家,从平房到格子楼又到三室两厅产权真正属于儿子的楼房,多少次想接父亲到城里住住,父亲都未能让我如愿,连我的婚礼父亲也没来参加,而让母亲全权代劳。我知道父亲想什么,是怕那一身土气儿嫌儿媳的烦,是怕那一幅老态给儿女的照顾带来不便,是怕那一身乡味儿给儿子丢脸。那次我生了气,说:爹,不为别的,你就给小儿子一回面子嘛,这么些年了,你连武威都不去,单位上的人还以为儿子和你有什么隔阂呢,是我不孝顺你呢!父亲只一句话,你是为自己活,还是为人活。

 

父亲一辈子没摸过钱。父亲给马匪当兵时,马步青是否给他发过大洋、银元,不得而知。但父亲自从青海逃回到去世,60年没摸过钱,一分钱也没摸过。父亲只抚摸土地,抚摸粮食。父亲的不摸钱是母亲的苦难。不摸钱就不管事,一切的拖累与负担全由母亲一人担着,从儿女的念书、上学、说媳妇,到卖鸡、卖蛋、卖猪、卖粮食,琐琐碎碎凡与钱有关的事体,全由娘一人操劳。父亲的眼泪就让母亲一人流尽了。以致几十年过来,母亲的眼睛苦成了一条缝。姊妹六个长了这么大,书是怎么念的,钱从哪里来,媳妇怎么说,婚礼出多少,父亲概不过问。唯有一次例外,是10岁上,我上三年级,三哥上五年级,三哥背着书包出了门,却没有去学校,让老师告到家里了。父亲二话没说,把四个儿子叫到跟前,用麻绳把三哥吊在梁上,用牛鞭猛抽,兄弟几个就都给父亲下跪,以后绝不做让父亲生气的事。这是父亲一生唯一一次打儿子,唯一一次管儿子。其实,这一次管,只能说是有形的管,父亲一生都在用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品格、为人、作风与泥土的亲热,在感化着儿女,教育着儿女,树着我们心中的永世不倒的长城和丰碑。但人各有志,天性不同,大哥学习好,在文革前考了大学,却没钱供;二哥十二岁就不念书了,上山放牛,每天回来背一捆山柴,把房上码得满满的,解除了母亲的灶火之忧。三哥初中毕业当了兵,就剩下我了。鬼使神差,竟考了中专。我不知道父亲心里高兴不高兴,但脸面上表现得很平淡,什么话也不说。只记得在我接到通知书的第二天,父亲第一次抽起了烟。那天父亲蹲在门坎上,圈了一支汉烟,点了,就便抽便望着天上的太阳,银须在阳光里丝丝如金,眼神里留露出了一种难以觉察的欣慰。罢了,背着双手,挪着那双亲痛了一世泥土的脚出了庄门,到地里看那绿意漾然的庄稼去了。父亲只管与土地有关的事,粪拉了没有,地犁了没有,水浇了没有,但若节气错过一天,父亲则要骂,有时也敲三哥的窗根:太阳都红了,懒觉是庄稼人睡的?

 

  父亲一生没吃过药。没吃药不等于没有得过病。父亲得过最严重的一次病,是后脖子里长了一个毒瘤化脓不愈,黄而腥臭的脓水把衣领浸成了硬壳,似牛脖子里的痂。不论儿女们如何劝,父亲都不出门,不去医院。那时我还小,但我知道,哥们几个是悄得父亲不肯去才大胆相劝的。但若父亲真要去医院,钱这硬头贷会把哥们几个汉子愁死的。大哥只好土法上马,买来紫药水,每天给擦洗。竟然不长时间就好了。除这一次,父亲再没病过。这是父亲的造化,也是老天的造化。人世上最纯洁的、最疼人的、最知恩图报的莫过于泥土。父亲与泥土为伴了一世,翻犁了泥土一世,如一棵根扎大地的老树,凭风吹,凭雨淋,凭毒日头狠狠地烤晒,也与自然熔为一体,淡淡泊泊,平平静静,与人无恩无怨,与世无争无妒,除了亲痛泥土,别无它求,泥土就给他回报了一世的健康。这是一种生命的缘。更是父亲一生的如佛如禅的心境炼就的。其实,人的病都是自造的,在人的宇宙里,没有无缘无故的病 ,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灾。没有本事却爱当官, 难免力不从心,压力太重,时日一长,便是腰疼,消化不良。私欲太重,心胸狭窄,嫉妒成性,时日一长,难免气机不疏,郁结成病,或癌或心病,这是阴阳平衡的自然法则。不然你不病,就没理由请假住院休息,就没时间静下心来回味生命的残酷。人的一生,只有终途的病才是自然给予的真正的病,而中途的病不论轻重都是自给的。父亲走后,我思考了几年,亦就些许体会。不知道,父亲留给我的遗产是否仅就这些。但我坚信还有很多。这是我人生道路上享用不尽的无形资产。

 

  2000年,龙年,在世纪的最后一次钟声里,娘亦离我而去了。娘走得比父亲还快。几分钟前,堂哥们喊母亲过去,还给大妈穿衣服的,大妈已病了多年,就要落气了。娘和三妈给大妈穿好了老衣。大妈、娘、三妈她们主娌三个,是庄户里关系相处最好的主娌。在一个锅里搅了十几年勺子,从未吵过架,红过脸。大妈要走,她们不能不去相送。但娘却抢在大妈的前头走了。娘从大妈家回来,往炉子里生火,准备给孙子们做饭,在蹲下煸火的一瞬间,娘栽倒在地,不醒人事,再也没有醒来。娘没受一分钟的罪就仙逝而去了,这也是娘的造化。娘在龙年(1964年)把父亲的精血变成了我的模样,将我生到了人世上,娘又在龙年把我丢在了人世。我不知道,这是时空的轮转还是因果的轮回,更不知道,我这是长大了还是回到了原来的起点?从此,在我的生命历程上,再没了父母的陪伴。也再没了机缘给父母端一碗饭,陪父母喧一会谎,说一说话。更没了机会让我叫一声:我的爹娘啊!

 

  常回家看看。但通往爹娘的路已被阴阳阻隔,即便我的脉管里爹娘的血还在热乎乎地不停流淌,但时空已无法倒流。只有清明,我才能通过这座架在阴界与阳界之间的魂桥,一步步走到大山的脚下,跪在爹娘的坟前,与爹娘默默地心语,灵与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