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科的竞争环境:戏风阙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13:52:08

    第一章
    「来来来,小姑娘、俏美人、大爷们,来碗热呼呼的红豆圆子唷!有糖馅圆子、芝麻、白糖、果仁各种口味,客倌!请坐!」
    西市的一角,白雾弥漫,热气中含带动颐香气,在冻得令人发颤的正月寒季中独占市集鳖头,成为络绎不绝的人潮聚集地。
    天地一色的洁白,远端缓缓步来一名打著纸伞遮掩风雪的翩翩人影。
    在天寒地冻的同时,跑堂伙计仍忙碌出一身热汗,甫见人影定近,忙上前招呼:「公……姑……客倌,来碗热汤吧?」他原先见到客倌的纯男性衣著打扮,才准备来声「公子」敬称,但抬头见著瓷白无瑕的漂亮容貌,「公」字出了口又自动转了个音,想改称「姑娘」又怕辨错了性别。
    身上足足裹了两件貉袖,怀里还抱了件鹤氅的客倌抖抖伞上积雪,看来是在风雪中走上一段不短的路途。「你们铺里有卖热汤圆子?」不高不低的嗓音更教人对他的性别产生猜疑。
    「有有有,明儿个就是元宵,应节嘛,这边请。」伙计领他到小铺里落坐。「来些什麽?」
    「红豆汤圆。」似女非女的客倌——风裳衣一坐定,立刻「点餐」。
    「马上到。」
    目送伙计离去,风裳衣的视线仍停留在铺子入口,专注於街市外来来往往的行人,希望从其中发现他日夜追寻的身影。
    多久了?没有一年也有半载吧?每当擦肩而过的人群中出现他最熟悉、最眷恋的白色身影,他总会欣喜地追上前,然後在一次次的失望中转身离开。
    「白云……你到底带著她上哪去了?」他轻声一叹,缓缓由沉思中回神,觑见伙计傻愣愣地端著汤圆。「你在发什麽呆?」他摆摆手,招回伙计飘远的三魂七魄。
    「唔……呀?!」伙计惊觉自己的失态,忙不迭掩饰窘状。这名客倌的长相实在太完美,害他不自觉看得失魂。「您的汤圆。」
    「唉……我几乎每天三餐都以红豆汤圆果腹,夏天喝、冬天喝,总有一天我会被汤圆给噎死。」风裳衣自怨自艾地摇摇头,脸庞染上淡淡愁绪,更加添一股难以言喻的忧郁之美。
    「对了,伙计,向你打听两个人。」他自包袱里抽出一张画像,上头墨绘了一男一女。「曾不曾见著这两人到铺子里喝汤?男的老是穿著白衣,长得很斯文英挺;女的以红衣打扮为主。两人乍看之下像父女,实则为夫妻,若我没料错,他们到铺里一定只喝红豆汤圆。」
    伙计左瞧右看。「这特徵太广泛,每天铺里千百位客倌,差不多有半数像您描绘的,恐怕……」他牵起抱歉的笑。
    「是吗?这是汴京最後一家汤圆铺子了……」
    「您找寻的人是?」
    「爱人和爱人的娘子。」风裳衣幽幽说道,右手握著调羹,无趣地在汤碗里翻搅。
    爱人和爱人的娘子?哦——扑朔迷离的性别豁然开朗!
    伙计脑海中自动归纳出永恒不变的定理:眼前的漂亮人儿爱上有妇之夫,女人爱男人是天经地义,所以漂亮人儿等於「女性」。
    「姑娘,既然你的心上人已心有所属,你又何必死心眼地追寻他们呢?要知道女人的青春年华蹉跎不得——」
    「公子。」风裳衣指著自己的鼻心,纠正伙计的称谓。
    「啊?」
    「我,公子。」风裳衣见伙计的眼珠瞪大地像要从眼眶里滚落,加重肯定语气。「我,是男的。」
    「可是您说您爱人和他娘子……」脑中不变的定理瞬间被搅成一团浆糊。
    「谁规定男人不能爱上男人?!见过我的白云的人,哪个不被迷得神魂颠倒、口水直流?你知道他笑起来多俊秀吗?」虽然白云不曾在他眼前真正笑过——风裳衣心底暗暗补上这句。「你知道他注视你时,那股心头小鹿乱撞、心窝处热得像要融化的感觉吗?」虽然所谓的注视正确来说应该称之为「瞪」,但仍让他迷恋十数年之久。
    「呃…!我不知道……」他连那个叫白云的公子是扁是圆都没瞧过,哪知他的笑容和眼神令人著迷之处?
    「我知道你们都不知道,我自己知道就行了……」风裳衣一口一口咽下热汤,轻叹声又逸出薄唇。「唉……红豆呀红豆,你可知道我找得你好苦,你现在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也很担心你……」
    原本对眼前尔雅翩翩的美公子所存的好印象全数幻灭,伙计大退三步,远离封着一碗红豆汤圆自言自语的风裳衣——可怜哦,长得那麽漂亮,却是疯的。
    风裳衣收拾画像前,再度深深地望著墨绘一眼。
    「我无法释怀自己说错的话,更不能原谅自己曾经伤害过你们,我什么都不敢求,不敢求你们的宽恕和谅解,只希望在还来得及之前……再见你们一面。」
    为了这心愿,他追寻著两人的步伐,毫无头绪地踏遍两人可能旅经的城镇,就怕晚了、失去了、追不回了。
    风裳衣修长的指尖轻刷过画中男子似冰的眼眸,那双只有面对属於他的小娘子时才会添上一丝人气的冰眸,尔後再慢慢移到另一个拥有爱笑脸庞的小姑娘。
    是他让白云的眼瞳更加冰冷,是他让甜美的笑靥消失在红豆脸上……「你们究竟身在何方?为什么连一点点消息也不肯捎给我?我是这般令人厌恶到连见个面都嫌碍眼吗?如果当时『那句话』能压在心底,现在的你们也毋需离乡背井吧?白云……」
    有些话,说出来让人欢喜;有些话,却会让人由幸福的云端摔落黄泉;有些话,说了无伤大雅,有些话,却永永远远只能当成秘密。
    他就是拿捏不准其中的利害关系,以致於得千里奔波地追寻白云,并且日夜饱受良心煎熬。
    许久,风裳衣从自怜的心绪中回到现实,才发现眼前多了两张极度陌生的容颜,想必是铺里宾客满座而一块并桌的路人甲乙。
    风裳衣懒懒抬眸,打量两名一身黑衣打扮的少年。
    那并不是两张会让人炫目或留神的脸孔,充其量只能与平凡凑上边,一个看起来乐观活泼,另一个倒是面无表情。他心里如此想著,双眼却仍瞅著两人瞧。
    「宇文师兄,这趟下山你要不要顺道回家探望?」乐观的年轻男子衔著调羹,吞咽热汤的喉头发出含糊问句。
    被唤为宇文师兄的高瘦少年擦拭著掌中长剑,口气淡然的近乎耳语:「不顺路。」
    「字文府就在隔壁巷耶!」年轻男子发出类似调侃又似埋怨的字眼,食指遥指向西边巷道。
    「水瑄,我知道你在打什麽主意,你若想到宇文府去探望我三妹,尽管请便,晴姨会很热诚欢迎你大驾光临。」
    「你死赖在『踏剑山庄』硬是不肯回家,好不容易受龙师兄之托才将宇文大爷你请下山办事,你竟连瞧一眼字文府的匾额都嫌刺目!字文府里是有啥毒蛇猛兽逼得你不敢踏进门槛?」水瑄一叨叨念念。
    他是无家可归的孤儿,而宇文琅琊这个拥有家庭温暖和惊人财富的公子哥却身在福中不知福。
    「宇文府里有的只是一个恩威并重的老爷、体贴善良的二娘、三个如花似玉的俏妹妹和善解人意的晴姨。」
    「这不就得了。」水瑄投给宇文琅琊一个「你真不知足」的大白眼。
    「我只想办好大师兄交代的差事後就回踏剑山庄。」宇文琅琊的目光正巧对上风裳衣黑睫半掩的灵活大眼。
    好亮眼的俏姑娘,恐怕连宇文府里的三妹都不及其一半,女扮男装的英气仍掩饰不住特有的媚态。这是宇文琅琊闪进脑中的唯一念头。
    在这过程中,水瑄说了一长串「回家万万岁」的论调,可惜只有最後一句话听进宇文琅琊耳里——「况且龙师兄要咱们查『阎王门』这诡谲的杀手组织可不是三两天就能了事,难不成你连拨个空都没办法——」
    [水瑄!」宇文琅琊喝住口无遮拦的水瑄。
    「呃……」水瑄搔搔脑袋,停下嘴。他忘了龙师兄千叮咛万嘱咐要小心隔墙有耳,绝不能在其他人面前提及「阎王门」三个响当当大字,他这回不只在其他人面前提及,而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他与宇文琅琊有默契地扫向风裳衣。
    风裳衣佯装一脸陶醉在香甜红豆汤里的天真模样,耳朵却清清楚楚接收乐观小哥无心提及的「阎王门」——正巧是他的老家。
    踏剑山庄?这他倒没听过,「龙师兄」又是哪号人物?
    敢情有人将主意动到太岁爷头上,妄想与阎王门为敌?惹上阎王门那班魑魅魍魉,还不如自个儿躺在大街上任马车辗辗压压来得痛快,反正下场同样是呜呼哀哉,倒不如挑个有尊严的死法哩。风裳衣心内嗤笑。
    「只是个漂亮的小公子。」水瑄安慰著自己,也不忘为自己脱罪。「他听不懂这些复杂的江湖派别。」
    宇文琅琊缓缓收回落在风裳衣脸上的视线。
    「大师兄交代的差事虽然棘手,但绝没有想像中的困难,我已经准备好下一步棋,就等著阎王门人踏进死胡同里。」宇文琅琊一反方才的少言和谨慎,仿佛将风裳衣视为无物。
    怪了,宇文师兄刚刚才喝止他的多话,这会儿怎么自己打开话匣子了?水瑄好生疑惑,仍追问:「什么样的棋路?」
    「高价聘请阎王门杀人——」
    「人一声未歇,宇文琅琊已恶狠狠擒住风裳衣的右腕,使劲一扳,硬生生听到骨头移位脱节的喀嚓声及前所未闻的杀猪痛叫——来自於风裳衣。
    「啊啊啊啊啊啊蔼—」杀人了!杀人了!痛死他也!
    「宇文师兄?!」水瑄全然摸不清眼下的情景,他只知道二师兄差点扭断那名漂亮小公子的手。
    铺子里的其他客倌见著暴力场面,当下纷纷逃离店铺,只敢远观,而店小二也忙碌地追讨著每一位尚未会帐的客倌,一时之间汤圆铺内成了屠宰场,宇文琅琊是屠夫,而风裳衣有幸成为待宰猪只,而且名副其实。
    「啊啊啊啊啊啊蔼—」救人呀!救人呀!
    惨叫声不止息地回荡,伴随著风裳衣珍贵的男儿泪。
    「你偷听我们的谈话。」字文琅琊兀自认为风裳衣是女儿身,下手却不见怜香惜玉。
    你要讲悄悄话不会滚回家里盖著棉被请啊?!在汤圆铺子里高谈阔论,哪个有耳朵的人听不见呀?!
    风裳衣好想将这番心底话大声用回这个姓宇文的家伙脸上,可惜他的喉头除了叫痛及哀号之外,毫无用武之地。
    「宇文师兄,你、你怎麽就为了这小小小小又不合情理的原因出手伤人?」水瑄替躺在地上呜呜叫的风裳衣打抱不平,「话是咱们自个儿要说,又不是这名小公子挖墙偷听,你要伤他,岂不该先劈了咱们师兄弟俩?」
    「呜呜呜……」小兄弟,谢谢你……
    「听到、阎王门。三个字时,她笑了。」宇文琅琊食指点了点自己的唇角,提出「物证」。
    风裳衣猛力吁喘,压下一波波难熬的痛楚——这种小小的痛算什麽,他的右臂还曾教人活生生扯断又接回去哩!
    「我、我笑了关你屁事?!我就是爱笑、喜、喜欢笑,你管得著吗?呼呼呼……难下成以、以後你全家死光了,你就随、随便在大街上抓个、抓个在笑的无辜路人、指著他的鼻尖,说他是、是凶手吗?!」咆哮完一句下甚完整的话,风裳衣早已汗流浃背。
    「你的笑,很轻蔑,是一种认为犯上阎王门是不智之举的笑。寻常姑娘家不可能也绝不会流露出这样倨傲的冷笑,你若非江湖中人,便是与阎王门有所牵扯。」只不过宇文琅琊出手的前一刻误判风裳衣是习武之人,孰料风裳衣竟连区区擒拿手也抵挡不祝「你!」风裳衣气炸了。虽然眼前这个姓宇文的臭家伙看穿了他的心思,但也不能使这种下三褴的偷袭招式,更何况是对他这个武学白痴!
    呜……他的五指动也动不了了……这只手腕废掉了吗?
    「宇文师兄,先帮小公子把手给接回去啦,要审等会儿再审,现下的情况你也拷问不出什么来呀!」水瑄实在是败给宇文琅琊,在衙门当捕头的人明明就是大师兄龙步云,可宇文师兄这个局外人所用的极端手段却远比大师兄来得狠辣——尤其是逼供。
    眼前的漂亮小公子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令人於心不忍,反观宇文琅琊,仍是铁血无情的模样。
    水瑄放弃向宇文琅琊求情,蹲下身子朝风裳衣道:「把手给我。」
    风裳衣哀哀地望著水琼,又恶狠狠地瞪向水瑄身後一脸事下关己的天杀混蛋。
    「可能会有些痛,来,咬著。」水瑄毫无预警地塞了条布巾,堵住风裳衣的嘴,说时迟那时快,反折的力道猛烈由风裳衣右手腕炸开来,并清楚听到另一声更加惨重的骨头断裂声——第二章踏「贱」山庄的家伙没有一个是好东西!
    宇文琅琊是大混蛋,水瑄是小混蛋,至於那个姓龙的大师兄八成也是另一个更大更臭的混蛋。
    因为水瑄多事的「误疗」,风裳衣在剧痛之中失去意识,等他再度清醒过来,人已经平平稳稳躺在客栈上房内,右手腕可怜兮兮地缠著十数圈的厚重白巾。
    流年不利。
    看来他得排排自己的命盘,是不是今年犯了煞,怎么倒楣事全扣在他头上,难怪昨儿个揽镜自照时,他老觉得印堂笼罩一大片黑雾,原来不是错觉。
    「我还以为这回手又断定了。」风裳衣试著合拢五指,满意且放心地看著修长指节缓缓收握。
    幸好,还能动。
    他好生感慨地抚著右手,「手呀手,先是被白云尽情发泄蹂躏,後又被姓宇文的混蛋恶意摧残,好死不死又碰上白目庸医水瑄,再有下一回,难保身为主人的我还能与你同生共死、鸳鸯蝴蝶共飞呀……」
    上房外传来水瑄嘀嘀咕咕的声音,下一瞬门扉已教人推开。
    「小公子,你醒啦。」水瑄劈头就问了句废话,风裳衣唯一的反应仅是瞅著两人。水瑄放下手中数道精致小菜,「怎么了,手腕还疼吗?瞧你一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我在思考。」
    「思考什么?」水瑄好奇。
    「思考现下该露出什麽表情,万一唇角不小心露了个笑,又让疯狗给咬伤手,我可亏大了。」风裳衣眯起双瞳,扫向宇文琅琊的眼光明明白白显示不满情绪。
    「你这手能救回来还拜那只疯狗所赐哩,」要不是宇文师兄适时伸出援手,凭他水瑄,恐怕只会抱著风裳衣被拗断的手腕发愣呢。
    「要不是那只疯狗发疯,我的手会落得如此惨状吗?别说的好像他施恩似的,想用他後头的『功』抵前头的『过』,算盘拨得可真精明。」风裳衣冷哼。
    「小公子——」
    风裳衣伸出安然无恙的左手食指在水瑄鼻前晃了晃,「风裳衣,我的名字。」他都快迈向三十大关了,还小公子哩!
    「我叫水瑄,我二师兄宇文琅琊。」
    「久仰久仰。」风裳衣的客套话刺耳得很。反正江湖人不管阿猫阿狗、张三李四,只要报上大名,後头接上的字句绝对脱不了这四字真言。
    「风公子,我师兄不是故意要扭伤你的手……我、我更不是故意要扭、扭断它……」
    「我相信你是出由自於善意。」风裳衣奉送一抹艳胜牡丹的轻笑,「只不过宇文公子嘛……」他敛起笑,摆出最不擅长的冷漠表情,转向坐在桌前缓缓品茗的宇文琅琊。
    「我师兄为人比较严肃,处事也严谨小心,他只是怀疑你『可能』和阎王门沾上一点点边。」水瑄试图为宇文琅琊辩解。
    「只是怀疑就可以扭断我的手,要是我当真和阎王门有个不清不白,岂不是死无葬身之地?!」重点就是他真的和阎王门「不清不白」啊!
    风裳衣佯装云淡风轻,喉头却因为脑中勾勒出来的血腥画面而滚动了一下。
    接触到宇文琅琊探索的锐利眼神,风裳衣压下心中的纷乱,不让一丝一毫的情绪露了馅,他知道宇文琅琊八成还对他充满戒心,恨不得再扣他两三条罪名,好狠狠地蹂躏他。
    风裳衣清清嗓子,「反正——我们的孽缘就到此结束,本少爷不记小人过,医药费用也毋需狠敲你们一笔,毕竟你们看来也不是啥大富大贵的人家。咱们就此别过、永不再见。」他想双手抱拳风光退场,记起肿得像馒头的右手,只得作罢。
    「风公子——」
    疯公子?!我还蠢大头咧!「风裳衣。」他二度指正水瑄的错误称谓。
    「好好好,风裳衣,你右手伤成这样,我不放心让你独自离开。要不,我和师兄送你一程,你府上何方?」水瑄对於弄巧成拙扭断风裳衣手腕一事,仍然十分内疚。
    「不劳多事,我没打算回家。」
    「你讲话的口气怎么和宇文师兄如此神似?尤其是『我没打算回家』这几个字,连抑扬顿挫都一模一样。」水瑄调侃道。
    呸呸呸,拿他跟那只宇文疯狗相提并论?!
    「我可做不出令师兄那般不孝的举止,我不回家是因为我在找人。」
    「你在找人?正巧,宇文师兄最拿手的绝活就是找人,包管三天之内找著你的仇家。」水瑄大力「出卖」二师兄。
    「水瑄,别多事。」宇文琅琊总算开了金口。他扫向风裳衣敞开的衣襟,推翻了先前以为风裳衣是女扮男装的猜想。
    风裳衣左手把玩胸前的黑绸发丝,嗓音好慵懒。「是呀,别这麽『有人性』的多事,人家可不领情哩。」明嘲暗讽著某人丧尽天良、泯灭人性。
    「人性一斤值多少?」宇文琅琊平淡反问,语气尽是不屑。
    「啊!人性值几分几两?要教只畜生了解这麽困难的问题,实在是『强狗所难』哩。」风裳衣欠扁地回嘴。
    尴尬的沉默,其间只有风裳衣与宇文琅琊互瞪的眼神较劲中所迸发的小小火光摩擦声。噼哩啪啦、噼哩啪啦——风裳衣死不肯认输,火力全开地加重双眼间的怒炎,奋力烧向宇文琅琊。
    噼哩啪啦、噼哩啪啦——
    不曾分开细瞧宇文琅琊的五官,只是无心扫过几眼,如今努力瞪视之下,他才发现宇文琅琊的眼睛……跟白云一样是丹凤眼!
    不,比白云的眼睛来得大些,眼瞳里的不耐烦倒是如出一辙。但白云的整体五官搭配起来,充满令人无法直视的俊逸,而宇文琅琊拼凑起完整的面孔反倒减低了原先出色的双眼,可惜了一双漂亮的眼。
    好熟悉的感觉……
    好怀念呵……白云每回看他就是用这种半瞪半瞅的目光……在这种目光注视下的感觉——好幸福哦!
    咦?!他在想什么呀!现在坐在他眼前的可不是白云呀!他怎么可以将宇文琅琊和他心目中完美无缺的神只——白云合相提并论咧?!罪过、罪过!
    「我到现在仍不认为自己误会了你。」宇文琅琊许久才开口道,墨石般的黑瞳加往更深沉的阴暗。
    「你的意思是对於扭伤本少爷手腕一事,是我自作孽?」
    「说作孽太严重,何妨说是——罪有应得?」宇文琅琊提供一个更气人的用词,还一副「你别客气,尽管用」的态度。
    「罪有应得?!」风裳衣怪叫。
    「但罪不致死,恭喜。」宇文琅琊开恩似的挥挥手。
    水瑄实在看不过去了。「宇文师兄!你今天怎麽如此反常?左一句冷嘲右一句热讽,一点都不像我认识的宇文琅琊。」
    与他同门十数年的宇文琅琊应该是个不苟一言笑,却也不会恶言相向的冷峻男子,但看了宇文琅琊现下的态度,连他都想不顾师兄弟情谊痛扁宇文琅琊一顿。
    他继续念道:「就算杀了人也得有证据!你胡乱扣了阎王门这般杀头重罪到风裳衣头上,又伤了人而不反省,枉费我平日教导你做人处事的大道理!」
    「我不记得有从你身上学到什么做人处事的大道理,反倒是我老在帮你收拾一箩筐残局。」宇文琅琊冷冷一句话就堵了水瑄的嘴。
    「至少人家小弟弟还懂什么叫『羞耻气什么叫『知错能改』,光凭这点,某人就望尘莫及咧。」风裳衣插话。
    「不知羞耻总比不知死活来得好。」宇文琅琊扳弄十指,嘎嘎作响,以暴力举止来表示他很乐意再顺手扭断风裳衣的颈项。
    风裳衣见状,立即很鸵鸟地捂住自己那张「不知死活」的贱嘴。
    真没风度,说他两句就翻脸!风裳衣滴溜溜转的双眼流露出心底嘀咕。
    「你们两个说话别挟枪带棍的,相逢自是有缘,大伙握手言和不好吗?」水瑄闪身插入两人目光之间。
    唔……胸前好烫,背後也有道炙热的光芒,没想到两人射出来的视线还真能烫死蚂蚁。水瑄为了自救,右手转开宇文琅琊的脸,左手拨开风裳衣的脑袋,总算熄灭掉两把交错的无形火。
    「风裳衣,就当我想向你赎罪好了,你把要寻找的人特徵告诉我,我和师兄反正都是得花心思完成龙师兄交代的差事,不差多找一、两个人。」水瑄问道。
    「找不著的,连我都找不到人,何况是你们?」风裳衣摇摇头。
    「再不然咱们三人结伴同行,反正你找人,我们办事,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何况你的右手还受了伤,至少等到手伤养好了,我的良心也过得去。」水瑄不顾宇文琅琊投来不赞同的眼光,迳自对风裳衣道。
    「不成。跟你们同行的一路上,我风裳衣不是得一直维持著、不准笑。的惨状吗?本少爷天生爱笑,最受不了跟块硬邦邦的木头共游——」耳畔传来扳指嘎响,风裳衣很懦弱地吞咽下句尾的嘲讽。
    「字文师兄,你没意见吗?」水瑄无视风裳衣未说完的拒绝,朝另一个棘手家伙咬耳朵。「找个来路不明的家伙同行,不怕他阻碍大师兄交代的正事?况且我直觉认为姓风的与阎王门脱不了千系。」宇文琅琊懒得压低嗓音,直接让风裳衣听到他的轻蔑。
    「如果风裳衣和阎王门没干系便罢,若他沾上阎王门的边,咱们要办的事不正巧有了蛛丝马迹?」水瑄压低嗓音说完後,顽皮地眨眨眼,见宇文琅琊静默便知道自己搞定了二师兄,两指一弹,再转向风裳衣耳语:「如果你真认识阎王门的魑魅魍魉更好,你不好奇我龙大师兄想对阎王门干啥吗?这可是第一手情报哦。」唉!他此时的模样还真像株两面倒的墙头草。
    正如水瑄所言,若从风裳衣著手,他和水瑄便毋需像无头苍蝇似地从头追查起阎王门的底细——宇文琅琊暗忖。
    水瑄说的有理,他不妨跟著这两人,看看他们到底想对阎王门玩啥把戏,说下定紧急时刻,他还能给老大通风报信——风裳衣满意地暗笑。
    风裳衣和宇文琅琊各怀心思,对望彼此一眼又随即别开视线,像两个赌气的小顽童。
    「好,带他一块走。」
    「好,我跟你们走。」
    两人同时开口,又一并噤声,再一起轻哼掉头。
    +++
    「你跑遍大江南北的汤圆铺子,就为了寻找一颗红豆,」
    水瑄端著热呼呼的咸粥,一口一口地喂著右手「半残」的风裳衣,两人聊起风裳衣离家的原因。
    「人不能用『颗』来计算,红豆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不,她嫁给白云,应该不是小姑娘了。」张开口就有香滑的粥送进口里,这大概是他被扭伤手的唯一好处——只动口不动手。
    「她是你什麽人?仇家?」否则何必不见人影不死心?
    情敌应该也算仇家的一种。风裳衣回道:「可以这麽说。」
    「什麽深仇大恨呀?她玩弄你之後又无情抛弃你,还是她榨乾你大笔钱财,逼得你非千山万水追踪不可?」
    风裳衣神秘地摇动修长食指,「不可说,这是秘密。」他咽下最後一口咸粥。「反正你们两兄弟负责帮我找人就行了,我还要一碗。」他解决三大碗公的粥,仍喂不饱空荡荡的胃袋。
    水瑄怪叫:「你还没吃饱?!喂猪都不是这种喂法咧!」
    「你把本少爷跟畜生相比?!」风裳衣伸出安好的左手打算赏水瑄一个爆栗。
    水瑄轻轻松松闪过,回嘴道!感〉哪母遥恐徊还钗氖π纸淮〉娜ゲ陕蛐┒鳎羲逶⊥瓯匣胤浚一姑话旌谜庵ヂ槁潭故拢π只崤宋业辈裆铡U庋桑然岫檬π治鼓愠灾唷!?
    「你在开玩笑!你又不是没瞧见这四天来,宇文冰人压根不将我放在眼底,连余光都没瞥过一次,叫他喂我吃粥,别赏我一顿排头吃就阿弥陀佛了!」
    「那是因为师兄不曾见过像你这麽好看的男人嘛,总有些……呃,不习惯。咱们踏剑山庄的师兄弟就只有一张脸勉强长得像人,至於美丑,那还真是强求了呢。」
    「可我认识一堆长相俊美,骨子里却坏透、发臭、腐烂的家伙。皮相这种玩意只能保存十几二十年,进了棺材大伙都一样,只剩一堆白骨。」那堆空有外貌而无内涵的家伙正巧是杀手组织「阎王门」里赫赫有名的当家头儿们。
    「是你们这种天生拥有绝俗外貌又贪心不足的人才有资格说这种话,要是由我水瑄口里数落你那篇道理,说不定还被当成嫉妒咧——」水瑄一顿,听见外头长廊的脚步声,「不好,师兄回来了。」他推开窗子,「风裳衣,我先闪一步!」
    风裳衣先是迟疑,突一转念,唤住跨出窗棂的水瑄。「你千万别朝城东去、千万别路见不平、千万别多管闲事,记祝」
    「啊?」水瑄被告诫得一头雾水。
    「你有血光之灾,听话。」
    水瑄有听没懂,瞥见宇文琅琊开启门扉的右手,不敢仔细追问风裳衣,闪身消失在黑暗中。
    时间算得丝毫不差,沐浴过後一身清爽的宇文琅琊在水瑄离开下一瞬进屋,卸冠的黑发狂野流泄在肩胛,不挟带任何香气薰染,单纯的乾净。
    「谁有血光之灾?」宇文琅琊问,这是他开门前唯一听到的句子。
    「我呀。」风裳衣应声。
    「为什麽?」
    「因为我想叫你喂我吃粥,但是我有预感,你会先痛扁我一顿。」
    「挺有自知之明。」宇文琅琊哼了声,披上外挂及缠腕,散发随手一拢,放任它在脑後晾乾。「从晚膳过後水瑄就开始喂你吃粥了,现下一个时辰过去你还没吃饱?」
    「他被你唤出去办事,你忘了?」
    「我进来的前一瞬他才跳窗出去。」宇文琅琊戳破风裳衣试图推诿给他的罪名,缓步踱到桌前,盛起锅里剩馀的粥,再来到风裳衣床边。「粥还热著。」
    「是呀——」风裳衣应话的同时,顺便张开大口,等待食物送进嘴里。
    调羹挖起白软软的粥,举起,前进——
    掉头,送入宇文琅琊含笑的唇瓣间。
    「你怎麽自己吃了?!」风裳衣像只等不到母鸟哺喂的雏鸟,呱呱开炮。
    「你哪只耳朵听到我要喂你?」
    「欸……好像没有。」
    宇文琅琊八成是要扭断他的双手,才有可能良心发现地喂他吃饭,烂人!
    风裳衣瞅著他,举起右手,故意挤出可怜无辜的小媳妇嘴脸。「这四天中你好像没反省过自己的暴力行为.」
    「是没有。」宇文琅琊脸上既无愧疚亦无反剩「你爹娘没教过你礼义廉耻?」
    「也没有。」又是一句不经思索的回答。
    很好,风裳衣也不期望宇文琅琊会有啥正面的标准答案。「你的性格真教人不敢苟同,一点也不讨人喜欢。」风裳衣一边哀怨地看著碗里残存的粥消失在于文琅琊嘴里,一边冷哼。发表他对宇文琅琊的观点。「很高兴从你嘴里听到这句话,希望你继续保持这个想法。」倒了八辈子楣的衰鬼才会被风裳衣喜欢上,宇文琅琊可不想有这等殊荣。「既然咱们彼此都厌恶对方,你又何必答应水瑄与我同行?水瑄的赎罪心思我是明白,而你呢?想从我这里采些阎王门的消息?」「没错。来,你可以一吐为快。」宇文琅琊故意舀起一匙粥在风裳衣眼前晃荡,与他谈起条件。
    「好,我说,你可得仔细听罗。」风裳衣清清喉咙,杏儿般的眼由调羹移到宇文琅琊脸庞,带著一丝调皮。「实际上,我是阎王门的白无常。」眼儿眨呀眨,等待宇文琅琊脸上出现惊吓或惶恐的表情。
    久久——
    「你这麽弱的家伙若是白无常,说阎王门有多厉害我压根不信。你以为胡言乱语一两句话,我就被你要得团团转?!」宇文琅琊自牙缝迸出这句。
    他曾随著大师兄龙步云勘查过惨遭阎王门灭门的府邸,那血流成河的情景到现在还深烙在脑海里,除了武林中数一数二的高手之外,寻常人下手不可能如此俐落及残酷。
    「我说假话你不信,现在说了真话你还是不信,宇文琅琊,你可真难伺候耶。这种多疑和欠扁个性在江湖中闯荡绝对只会树敌,更别提广交朋友。」风裳衣摇摇头告诫一番。
    他真的是阎王门白无常呀——只不过是上一任的,现在接他白无常衣钵的人可是阎王亲自挑选训练、武骨奇佳的小姑娘。
    好,想玩是吧?宇文琅琊顺著风裳衣的语意继续玩下去。「既然你贵为阎王门四大护法之一,说说阎王门的宗旨及内部组织。」
    「四大护法?你们是这般看待文武判官及黑白无常?」风裳衣噗哧一笑,「我们需要护谁呢?阎王的武艺是其中最高,他来保护众人才合情合理咧。至於宗旨……严格说起来就是为了钱财啦。组织嘛,江湖上不都传遍了,就是一群魑魅魍魉和鬼头鬼脑罗。」
    「阎王门位於何处?」
    「位在一个看起来很平凡的地方。」风裳衣很合作的有问必答。
    「哪里?」
    「你想做什麽?」风裳衣问得笑容可掬。
    「剿了它。」废话,难不成还拜访杀手组织,泡茶聊天?!
    「那我自然不能出卖阎王门的弟兄们,抱歉啦,宇文弟弟。」
    「少称兄道弟。」宇文琅琊一顿,蹙眉,「等等,为什麽叫我弟弟?」
    「嘿嘿,我早早就从水瑄那里调查清楚,你虚岁二十又四,正巧小我四岁,叫声弟弟不为过吧?我的好弟弟,快快把那匙粥送到我嘴里,辛苦你吹凉它罗,蔼—」雏鸟风裳衣又张大嘴。
    「你二十八岁?」那张看来不超过二十的小毛头脸蛋,竟然比他还大?!
    风裳衣颔首,心底却因宇文琅琊难得一见的愕然而觉得好笑。
    「觉得不可思议,还是欣羡我这张不老的娃娃脸?抑或惊艳於本少爷动人无双的绝俗五官?别客气,想夸奖、想称赞都行,我不谦虚也不推诿的。」风裳衣死不要脸地吹捧自己。
    宇文琅琊收拾起被看穿的狼狈神色,无情地将最後一口粥送进自己嘴里。
    「小人,你承诺过只要我招供出阎王门的事迹就喂给我吃的!」风裳衣演出饿「鸟」扑狼的举止,顾不得右手伤势,双臂一展,牢牢箝住宇文琅琊。
    宇文琅琊没料到风裳衣对食物的执念如此深,来不及阻止扑向他的风裳衣,两人从床沿滚落冷硬地板。
    「你——」
    宇文琅琊怒斥的话才开了头,风裳衣的唇便压覆住他,辗转强硬地撬开他的牙关——目标是他方才塞进嘴里的粥!
    宇文琅琊狠狠左右开弓地赏了风裳衣两拳,风裳衣报复地咬破他的下嘴唇,两人在地上战得难分难解、战得日月无光、战到忘了自己是谁、战到连水瑄进了房都浑然下觉……「住手!」不知制止地上纠缠的两人多少回,水瑄终於发火,爆出惊天巨咆及打破一只花瓶来辅助他的怒意。
    字文琅琊及风裳衣气喘吁吁地停手,一个满唇是血;一个鼻青睑肿。
    「很好……你们总算回复理智……」水瑄欣慰地笑了笑,「麻烦,麻烦谁有空,请接著我的身体,我要昏了……」
    砰!在两人犹措手不及中,可怜的水瑄应声而倒。
    「水瑄!」
    只见一大片的血迹染红水瑄背後衣衫,而他头顶上碗大的伤口正汨汨奔流著骇人的鲜血……第三章水瑄果然如风裳衣所预言般发生了「血光之灾」。
    他好死不死迷了路,绕了城里一圈,误闯城东赌场;好死不死让他看到赌场霸子强押某名可怜姑娘卖身抵她爹的钜债:好死不死他让那多管闲事的正义感给冲昏了头:好死不死……就落到现下的惨状,被人用木棍打破了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巧,巧合得令人发毛。
    「真的,所有的事都照著风裳衣说的话成真,你别不信,否则我头上大洞是怎么来的?」水瑄轻抚著包扎完毕但仍隐隐作痛的後脑,回想起风裳衣一字一句,心中惶然大於钦佩。「你的意思是……姓风的有异能?」
    「嗯,再不然他就是个算命师,或是……仙人。」否则怎会铁口直断?
    宇文琅琊不屑地勾起冷笑,却牵动唇瓣被风裳衣咬伤的伤口——那个该死的、天杀的、下地狱的淫虫,竟然对他做出这伤风败俗的举动!
    「他若真有异能,怎会算不著追上咱们,怎会算不著让我扭伤手?他全身上下就只有那张嘴利害,其馀的,一无可龋」
    「他那张嘴的确利害,否则师兄你也不会挂了彩。」水瑄意指宇文琅琊伤痕累累的双唇。哎唷,破皮之後的血痕彷佛一层厚厚的胭脂,让师兄像个巧妆打扮的姑娘家。
    「你还说!」宇文琅琊恼羞成怒,毫不留情的手掌落在水瑄伤处。
    「本来就是嘛——哎唷,师兄,好疼耶!我还以为你们何时发展出恋情,而且还是惊世骇俗的断袖之恋……」水瑄抱头鼠窜。
    「水瑄!你别以为你受了重伤,我就不敢揍你,大不了打死你之後我帮你守墓三年,我这二师兄够仁至义尽吧?」宇文琅琊摩拳擦掌,准备身体力行。
    「你们在地板上又是缠绵又是打滚,唇对唇还贴得死紧,任谁看了都要误会嘛!而且,我还看见风裳衣把他的舌头……哇!」捋完虎须又逃命不及的水瑄结结实实挨了宇文琅琊一顿好打。
    「你敢再提一个字,我就拆了你的骨头!」宇文琅琊一字一字迸出牙缝,丹凤眼眯成一线。「明天就把姓风的赶得远远的,别让我瞧见他,我若瞧见一次就扁他一次!」
    「可是……」水瑄好为难。宇文师兄打从碰上风裳衣之後就开始反常,性格越变越火爆,说话越来越恶毒,连耐性也越变越薄弱……「明天瞧见我就要扁我?那你今天可得多看我几眼啵」风裳衣轻快的声音插入师兄弟的战争中,他拿著煮熟的蛋热敷在脸庞上大片淤青,原本俊秀的脸严重变形,惨不忍睹。
    宇文琅琊声未出,手先动,朝正贴在风裳衣左脸颊的蛋使劲一捶,破碎的蛋白蛋黄蛋壳霎时全黏在风裳衣脸上。
    砰!宇文琅琊步出房间,用力甩上门扉。
    「风裳衣,你完了!这次我二师兄跟你梁子结大了!他可是说到做到的!人,我看接下来的日子里很难看到你原先那张漂亮的脸孔。」
    风裳衣小心翼翼取下戳进肌肤里的蛋壳,蠕动一下双颊。「他差点打断我的牙齿……我又没做什麽惹他生气的事呀!」
    「你做的事还不够过火?我二师兄最讨厌别人随便碰他,连摸根头发都不行。你倒好,不只头发,连舌头都伸到不该伸的地方,二师兄没当场切掉你的舌头已经很给你面子了。」
    「喔——原来他是气那个吻呀!但那也称不上是吻吧?充其量像两只野狗抢肉吃,难免嘴碰嘴、身贴身。」风裳衣咕哝著。
    宇文琅琊火气旺盛,苦的是他和水瑄,他是罪有应得,不过水瑄就无辜多了。
    「有没有方法能让宇文琅琊最快熄了火气?」他很有良心地问。
    水瑄偏著头想了想。「二师兄很少真正发怒,这回是我首次见识他的热焰,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什麽灭火的方法。」
    「好吧,我委屈点去帮他消消火,大不了再挨几顿硬拳。」风裳衣拍拍淤青双颊,灌注自己必死的决心。
    唉!宇文琅琊外貌看起来斯斯文文,拳劲可不容小觑。
    「等会儿!风裳衣,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水瑄迟疑半晌,缓缓开口。
    风裳衣潇洒侧过首,淤肿的脸庞强牵起炫目笑靥。
    「不可以。」他想也不想地回拒水瑄未出口的疑问句。
    这意料之外的拒绝让水瑄哑口无言,只能目送风裳衣离去。
    他孤独的背影教月光拖曳在长廊,连脚步声都好沉重。
    「早知道会让水瑄反感和疑虑,当时就不该多嘴。」风裳衣喃喃山口语。
    水瑄并没有因为他的告诫而避过血光之灾。说了,逃不过;不说,仍躲不了,到头来只不过让水瑄一发觉了他不寻常之处。
    他知道水瑄想问什麽,而水瑄的疑惑正是他最不想坦诚的部分。
    不能说,不能让人知道他异於常人的能力,他不想再承受异样的恐惧或……厌恶的眼光。
    你比我还冷血。
    你可以什麽都不说,什麽也不让我知道,至少,在她合上眼之前,我会是幸福的。
    风裳衣脚下一顿,涌上心头的是白云合不告而别前的最後一句指责,如此决绝,如此……无能尢力。
    要伤一个人比想像中更容易,一句话一个字都能剐人心肺,而被血淋淋剥开的伤口却是千言万语也无法愈合。
    他不想……再狠狠伤透任何人的心,无论是有心抑或无意。瓷玉脸庞在月光下流露出深深的内疚自责。
    ++十
    下了廊阶,时值初更,客栈大厅寥落空荡,远远便见到宇文琅琊坐在客栈右侧的座位喝问酒。
    风裳衣下楼前已经收拾起郁郁寡欢的神情,回复成笑颜逐开的「风裳衣」。
    「这种喝法只有两个原因,一是藉酒浇愁,二是巧逢喜事,你是属於哪一个?」风裳衣不待字文琅琊开口,迳自坐在他对面,双手撑著腮帮子——预防字文琅琊突至的偷袭拳脚。
    「我在洗嘴。」字文琅琊凶恶地瞪著风裳衣,灌酒的举动不曾稍歇,彷致非得如此才能冲淡嘴里莫名的恶心。
    又是这种与白云相似的眼神。风裳心中暗喜,眼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宇文琅琊的眸子,不过看归看,他的嘴上也不得闲。
    「是是是,在下嘴臭,亵渎了尊贵的宇文公子,我自罚三杯酒,算是赔罪,顺便洗洗自个儿的嘴。」语毕,三杯黄汤下肚。
    宇文琅琊压根不领情。「真想赔罪的话……」
    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拍上木桌,映照出风裳衣愕然的蠢样。
    「把舌头割下来。」宇文琅琊道出匕首的功用。
    「别逗了!」割下来他还怎麽品尝人间美味?「我的舌头又没犯罪,」难不成调侃宇文琅琊两句就得付出重大代价?
    「谁教它倒楣,跟错了主子!」宇文琅琊光想到风裳衣溜滑灵活的舌头就浑身不舒服。
    「这是啥罪名?!我看你是恼火我不小心把舌头伸到你嘴里吧?!」
    「知道就好。」
    「可是我记得你的舌头也伸到我嘴里纠缠呀!」风裳衣不满地嚷嚷。只准宇文琅琊放火,不准他风裳衣点灯呀?宇文琅琊咬牙切齿,「那是为了要推回你该死的舌头!」一想起唇舌交缠的画面,他又牛饮数口烈酒。
    「吻都吻过了,大不了我让你吻回来,一人一次,谁也不占便宜。」风裳衣提供另一种文明又理性的和解方式,左手将匕首收到靴子旁。
    「你以为我吻你就是占便宜?!」宇文琅琊怒焰高张。
    风裳衣状似认真思考,蹙眉的表情逗趣可爱。「是呀……喂喂,你那是什么嘴脸?我的吻有这么惹人厌吗?」
    「你是个男人!」宇文琅琊怒咆,右掌重击木桌,震落数坛老酒,也差点震破风裳衣脆弱的耳膜。
    「原来这才是真正让你气炸及无法忍受的理由呀?倘若今天吻你的是女人,你就不认为自己吃亏,反倒是天外飞来的艳福,是不?」
    「废话!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被男人吻了还会手舞足蹈、回味无穷?!」
    「当然有。」风裳衣指著自己的鼻尖,「我就愿意减寿二十年来换白云一个吻。」如果白云愿意更进一步,他也会全力配合。
    白云?就是风裳衣在寻找的另一人吧!他记得头一次在汤圆铺子里遇到风裳衣时,他正眼露哀怨幽情地望著墨绘,口里喃喃自语,当时便无心听到这名称。
    宇文琅琊冷哼,「我一点也不意外,因为你是个变——」
    风裳衣伸出食指,堵住宇文琅琊满布嚼痕的双唇。
    「你的确不该意外,我只是爱他而已。」
    宇文琅琊嘴一张,使劲咬向唇瓣前毫无忧患意识的修长手指。
    「哇!你怎么像个耍赖的小娃儿,说不过人家就动口?」风裳衣吃痛,偏生抽离不开蚌壳般紧闭的牙关。「松口啦!宇文琅琊!手指会被你咬断的……宇文琅琊抬起冷冽的眸子,里头清清楚楚写著「我就是要咬断它」的危险讯息。
    「咬断也无妨啦,只不过我来找你之前去了趟茅房……」风裳衣从不曾见过有人变脸如此神速,抽剑的动作更俐落得教人措手不及,唰的一声,剑刀划断风裳衣左边衣袖,并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救、救命呀!」风裳衣抱头鼠窜,好不狼狈。
    「纳命来!」宇文琅琊冷硬了心肠,决定斩除败类。
    「客倌!别、别在咱们客栈练剑法碍…」掌柜的追逐在两人身後,试图阻止惨剧发生。
    风裳衣跳上桌面,下一刻桌子便被宇文琅琊的快剑给砍烂,再下一刻便听到掌柜嚷嚷:「我的桌子……五两!」
    风裳衣身子滑溜地绕到梁柱後,剑芒也如影随形地跟上,所到之处,碎裂劈砍声不绝於耳。
    「十两!锅碗瓢盆再加五两,酒柜全毁……门窗……楼梯……」掌柜的拎著帐本,一条一条地记下。
    「哪里走?!」宇文琅琊怒暍,衣袂翻飞,跃身挡下风裳衣窜逃的身子。
    「你的心眼怎麽这麽小!跟你开个小玩笑也能七窍生烟?!」风裳衣抱著脑袋转身再逃。
    他边跑边喘。奇怪,怎麽越跑越觉得客栈大厅好空旷,想找个隐蔽的桌底都好困难,说话还有回音咧?
    「死到临头还卖弄口舌之快!」宇文琅琊踢起一块木板,袭向风裳衣背脊。
    「我躲!」风裳衣灵活一跳,躲过那看起来很像门板的残缺木块。
    「躲得了一时,躲不过一世!!」宇文琅琊再扫起巨大暗器。
    「我闪!」风裳衣腰身朝右边一扭,闪过解体的阶梯横木。
    宇文琅琊趁著风裳衣扭腰的短暂停顿空隙,破空而来的剑势直勾勾对准同裳衣的鼻翼。
    「哇——」风裳衣只来得及发出哀号。
    「慢著!」铁算盘精准地挡下宇文琅琊攻势,客栈掌柜一副江湖人的特有气势,「我是人称『大风大浪里浮沉翻滚的夺命怪手铁掌柜』,敢在我迎宾楼里砸店的人不少,但敢砸得如此彻底尽兴,你们算是头一遭。」哼哼。
    「张叔,你什么时候多个了夺命怪手的称呼?」店小二凑到掌柜身畔问。
    上回王二麻子来砸场时,掌柜用的名称是「玉面罗刹铁掌柜」,不到半个月,玉面罗刹变成了夺命怪手?
    「罗唆!」掌柜抬腿将不识相的店小二踢到一旁反省,轻咳了声,「反正——我不反对两位客倌继续厮杀,但麻烦在你们拚个死活之前,先结清本小店的损失。」
    说完,掌柜算盘一刷,快速地念起长串的金额,拨弄的五指确实冠得上「怪手」之名。
    闻言,风裳衣及宇文琅琊才环顾四周的断垣残壁,整个大厅仅存的完好物品只有他们四个人,其余的桌椅木柜全化成碎片混杂在地上。
    「难怪我一直听到自己惨叫的回音。」风裳衣恍然大悟。
    「所有的损失算我头上。」始作俑者宇文琅琊发下豪语,重新握起剑「料理」风裳衣。
    两人在大厅内再度玩起「你追我跑」、「你丢我闪」的戏码。
    掌柜花了半个时辰才厘清整间客栈的损失,洋洋洒洒地朗读:「住宿费、零零碎碎砸毁的物品、方才公子喝的五坛烈酒,以及本小店员工的受惊费用,一共是七千两,恕不折扣,请付讫——」
    ***
    宇文琅琊一时冲动,让三人当夜因所有盘缠赔给迎宾楼而惨遭身无分文、露宿街头的命运。
    最无辜的莫过於水瑄了,头上的伤口还流著血,却落得无处栖身的下常「师兄,我们去你家借住好不好?就在隔壁巷耶……晴姨和二娘会很欢迎我们的。」呜……今天的夜风好冷。「不好。」宇文琅琊拧著眉心,即使走投无路,他仍不将宇文府列入投靠的考虑选项。
    呜……他的头一吹冷风就更痛了。水瑄哀哀再道:「至少,我们向你爹借点盘缠嘛……」也好过窝在树梢里受冻。
    宇文琅琊心底打著另一个主意,「我送你到大师兄家里养玻」
    「我、我怕自己熬不到那一刻……」拜托!大师兄的府邸可是远在洛阳耶,就算不眠不休,少说也得赶数天的路途。
    风裳衣乐观地拍拍水瑄的肩,「别担心,我曾碰过一名银发神医,据说他能起死回生,如果你真有个三长两短,做哥哥的我绝对不辞辛劳上『缘山』为你求医。」
    水瑄苦著一张脸。「不用神医啦……听说西市那边有大夫在办义诊,好像挺有效的,送我去瞧瞧可好?」等他断了气才帮他求医?!真够狠的!
    「来路不明的庸医怎么能依靠?不成。」风裳衣投给水瑄遗憾的一眼。
    「但是……」水瑄尚作著垂死挣扎。
    「水瑄,快点休息,小心病情恶化。」宇文琅琊截断水瑄最後一线希冀。
    水瑄好委屈地咬著蔽体薄被,眼前这两个家伙根本是同一鼻孔出气来欺压他嘛!也不想想是谁害他落得颠沛流离的惨状?二师兄真不够意思,怎麽突然凶性大发地在客栈闹事?这是平日的他绝对不可能犯下的失误呀!
    可是自从遇上风裳衣……
    水瑄目光转向风裳衣,再慢慢调回宇文琅琊身上,反覆来回。
    行迹怪异的风裳衣……举止反常的字文师兄……老不正经的风裳衣……一板一眼的字文师兄……特别爱和师兄斗嘴的风裳衣……特别爱扁风裳衣的字文师兄……虽然有一点点悲惨,但是好像——挺有趣的呢。
    第四章
    拜头伤所赐,策马飞奔洛阳的沿途颠簸,水瑄全在昏昏沉沉中给睡了过去,等到他完全回复神智时已经见到龙步云熟悉的轻笑和贴心的问候。
    水瑄几乎泣不成声地搂住龙步云,恨不得细细诉说这些日子来的凄楚——尤其是与风裳衣相识之後的最高峰。
    将水瑄打理完毕,宇文琅琊与龙步云在湖心泛舟品茗。
    「师兄,水瑄就麻烦你多照顾,老实说也毋需太宠他,放任他在床上长青苔算了,只要记得喂他三餐。」
    「另一位公子呢?」龙步云问。
    「我不会将他留在这里叨嘎你,放心。」
    「为兄担心的不是这件事,听水瑄说他跟阎王门有牵连?」
    「我一直深信不疑,但那家伙说起话来虚虚实实,看似有迹可寻又像天花乱坠。」宇文琅琊侧著身,见轻舟在藕叶间停驻,他沾起一指冰水,滴落在莲间,形成晶亮不散的水珠—小巧剔透。
    「他说了什麽?」
    「他说他是阎王门白无常。」宇文琅琊嗤笑,指尖拨弄藕叶,水珠重新回归宽阔湖面,只留下一处涟漪。
    「喔?他武艺如何?」龙步云在听到阎王门三个字时,眼睛一亮。
    「武艺?在他身上压根没有这两字的存在,只不过手脚灵活,逃命速度首屈一指。」宇文琅琊中肯评论。
    龙步云沉思半晌。「你确定他是男人?」
    「这话怎麽说?」
    「他的外貌过於俊俏,颇有女扮男装的味道,倘若他真是个『她』,我倒不排除他是白无常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阎王门的白无常是女人?」
    「没错,据探子的可靠消息,白无常是阎王门里唯一一位女杀手,是阎王亲自训练教养出来的,平日极少接下『阎王令』,所以我不排除白无常是名不善武艺的女子。」
    「风裳衣是个男人,我见过他裸身,这点毋庸置疑。」
    「那可遗憾了,他欺骗你。」龙步云轻笑,语气中带著淡淡的失望。原以为二师弟连夜赶赴洛阳,当真握有阎王门重要线索,岂料这线索仅是风裳衣的戏弄谎言。
    「风裳衣那个活腻的混蛋。」宇文琅琊摩拳擦掌,准备在龙步云的府邸再开战局。
    「你也别因这无伤大雅的戏言就对他拳脚相向,从他好不容易消肿的脸庞看得出他曾伤得很惨重。」龙步云打量著水瑄口中「失常的二师兄」,一面安抚他的怒意一面说道:「所幸你的手劲向来圆滑,否则这名风公子恐怕被殴打得面目全非。」
    他所谓的圆滑,正确的另一种说法叫「无力」。踏剑山庄的师兄弟中,琅琊的资质并不是顶尖,当年师父也曾认为琅琊的手劲不适合习武,但琅琊以自身特有的优势——身形灵巧、傲然不屈和认真努力的态度,终是一改踏剑山庄众人怀疑的目光,成为师父最赏识的爱徒。在这过程中,琅琊的辛苦是可想而知。
    「我自有分寸。」真要打也只会将风裳衣打个「半死」。
    「但据水瑄的说法,你已经乱了以往的分寸。」龙步云的脸上始终挂着笑,教人看不出他真实的心思。
    宇文琅琊无言辩解。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近日的举动是过火了点,但他在风裳衣面前压不住任何情绪,甚至风裳衣小小一句言语挑衅就能逼得他刀剑相向,杀得忘我。
    沉默了半晌,他开口道:「或许是身旁的师兄弟或亲属并没有像他这般个性的人,所以我不知道怎麽与他相处,我承认自己在向来最自豪的冷静上出了乱子,但绝不影响大师兄交代的正事。」
    「我瞧你和他相处得挺不错的。」龙步云咧嘴一笑。
    互砍得日月无光叫相处得挺不错?那天底下的仇家不全成了相亲相爱的一家人!宇文琅琊全然牵不起笑意,「师兄,你在调侃我?」
    「在风裳衣面前,不用当『字文琅琊』的个中滋味,只有你自己知道吧。」龙步云为自己斟满茶,「啧,这种天候,茶冷的真快。」他握起茶壶,以内力缓缓煨热它,突地,荡出一阵阵轻笑。
    「师兄,你笑什麽?」
    龙步云的笑容添了些许宠溺,「运功热茶的过程中,想起了曾有一个笨娃娃以为我的手能当火炭使用,将一只生的乞丐鸡放在我手心,要我以内力烤熟它。」
    「这麽蠢?白痴都知道不可能。」难不成笨娃娃以为练功的人随手抓只动物就能烤出美食料理?
    「最蠢的是我还当真帮她烤。」
    听见龙步云的回答,宇文琅琊简直不敢相信这种蠢举是大师兄做出来的,而大师兄此时迥然不同的笑靥又是怎生的情感?
    「有烤熟吗?」
    问句甫出,字文琅琊自己也愣住了。他竟然间出这种白痴句子?若是以往的他,绝对是仅以默然带过。
    「发现由日己的不同了?」龙步云看著宇文琅琊皱眉自厌的眼神,递给他一杯重新温热的香茗,「你提出疑问,我才能接续话题,否则就像过去一样,你我除了正事,其馀的话都谈不成,是不?」
    宇文琅琊沉默不答。见他又回复成闷葫芦,龙步云只好继续谈正事。「关於阎王门,最近他们犯下的案子就在洛阳一带——」
    「师兄。」宇文琅琊打断他的话,「你刚刚说『在风裳衣面前,不用当宇文琅琊』是什麽意思?」
    总算肯正视这个问题啦?龙步云反问:「你会因为与师兄弟斗嘴就拆了踏剑山庄?」
    「不会。」想也不想。
    「但我保证,如果风裳衣与你在踏剑山庄斗嘴,你绝对绝对会不顾场所、不顾师父的颜面,狠狠追杀风裳衣,不砍个两剑泄恨不甘心。」
    「这……」宇文琅琊一想到令人头痛的假设——不,是绝对如龙步云所预料的成真恶梦,几乎要发出哀号。他勉强为自己找了个合理解释,「这是因为我对风裳衣的痞子言行忍无可忍之故,」对!一定是这样!
    「你的表情可不是这麽说的。」龙步云意有所指,「倘若风裳衣是个姑娘家,我会以为你爱上她咧。」
    「这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宇文琅琊猛然咆哮。
    「好好好,当事人觉得无趣,就当我这旁观者多嘴。」龙步云陪著笑脸,尔後凝望著远处云雾缥缈的山麓。「琅琊,你瞧我现在在想什麽?」他的眼光没有从景色间移回宇文琅琊脸上,但仍是问道。
    「阎王门?」宇文琅琊没办法给予肯定的答案,因为他不曾见过龙步云笑得如此……忧喜参半。
    「我在想人,想你方才口中那名白痴娃娃。」龙步云坦诚道。
    「既然想她,何不去寻她?」
    「人生之事岂能尽如所愿?她现在躲我都来不及,寻著了又有何差别?我给自己一段期限,只要阎王门之事终结,就算她躲到老鼠洞里,我也非把她揪出来不可。」
    「我会尽早查清阎王门的底细,让你早日与她相见。」宇文琅琊承诺。
    龙步云摇首,「别把差事及责任全揽在自个儿身上,况且这也不是我麻烦你办事的本意。你不妨将注意力全放在风裳衣身上——」瞧见宇文琅琊皱起眉心,他补充道:「他既然敢自称阎王门的白无常,就必定耳闻或眼见过阎王门的某些人事,从他身上下手总化四处奔波来得有头绪。等会儿晚膳过後到书斋来,我将探子回报的资料交给你,你也好厘清风裳衣话里的真伪。」
    「嗯。」
    「好,回岸边去了。」龙步云操起船桨。
    「等等。」宇文琅琊出声,露出为难的神色,欲言又止。
    「琅琊,怎麽了?师兄弟还有什麽不能说、不能问?!」
    宇文琅琊深吸一口气,好奇心终是战胜了难以启齿的顾虑。
    [你还没告诉我,那只乞丐鸡到底有没有烤熟?」
    +++
    那是把一个人放在心窝深处时所流露出来的表情,包含著眷恋、想念及酸甜苦辣交杂的心绪。
    这个表情在龙步云脸上显露无遗,只是宇文琅琊没想到,此时此刻只著四月的风裳衣竟以同样的面容伫立在寒夜深更。
    敛眉静思的俊逸五官,在想些什麽?
    卸除嘻皮笑脸的外在掩饰後,风裳衣孤单得像与世隔绝的落魄人。
    「唉……」
    这是第几声叹息?薄唇轻呵出的白雾在夜色中犹如昙花一现短暂。
    「红豆相思;相思红豆……唉,我又回到寻找你们的最初起点,到底是对是错?」
    风裳衣依著栏杆,任凭冷彻心扉的夜风抚过全身。
    「今夜,真冷。她是不是又向你吵著要喝红豆汤御寒?」他唇角轻扬,分不清薄雾朦胧下的笑容是苦抑或喜?风裳衣旋身,不经意瞥见檐下的宇文琅琊,爽朗的笑在脸上漾开,连语调也一改哀怨,彷佛方才静伫风中的人不是他。
    「嘿,字文弟弟,怎麽站在这里吹风?还是你在找我?」
    「你在想谁?」明知道这是风裳衣的私事,宇文琅琊竟脱口而出。
    风裳衣倒也乾脆,「白云呀。除了他我还能想谁?『顺便』把他的小妻子红豆拿出来想一想。」
    「你爱他,」三个字甫出口,宇文琅琊在心底狠狠教训自己一番。他今天是怎麽了,老是问些白痴问题——难道拜龙步云之赐,害他开始胡思乱想?
    「爱呀。」风裳衣回答得理所当然。
    「为什麽?」反正蠢问题都开了口,乾脆一古脑问到底了!
    「为什麽?」风裳衣重复宇文琅琊的问句,原想傻笑两声蒙混过去,但接触到宇文琅琊等待解惑的眼神,他竟然掏出心底深处的话。「因为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自己很平凡。」
    平凡?宇文琅琊颇意外得到这个答覆,寻常人不都希望自己在爱人眼中占有独一无二的地位,风裳衣为何会恋上一个将他视为平凡的男子?
    「你一定觉得很奇怪,为什麽我会爱上一个视我为无物的男人?,别否认,你的脸上就写著这些疑问。」风裳衣笑咪咪地点出宇文琅琊心思,「我这麽说当然是因为我很不平凡罗,不平凡的人对於各方的羡慕眼光都是很反感的,此时遇上一个眼神迥然不同的人,哪还管得著他的性别,便一头栽进『狂恋白云』的坑洞里罗,哈哈。」他笑得毫不谦虚,硬是朝自个儿脸上贴金镶银。
    宇文琅琊难得没反讽,一迳瞅著风裳衣看。
    风裳衣缓缓收起玩世不恭的笑,「你有一双眼白云很像很像的眼睛。」他的嗓音好轻好轻!杆晕液芟不陡愣纷欤詈檬墙慵さ闷咔仙蹋鞘钡哪悖凵褡罾滟沧钌袼旗端页3;嵛笠晕粗业娜耍撬!?
    「可惜我不是。」宇文琅琊心底涌起一股莫名厌恶——厌恶起那位名唤「白云」的男人。「是呀,可惜你不是。」风裳衣望著黑幕笼罩的天际,当中仍有云朵停驻的痕迹,无论昼夜如何替换,无论夜如何深沉,穹苍之上总有白云。「因为,你还肯正眼看我。」
    只不过当宇文琅琊明白了他的异能时,还能以这般清亮的眸光看著他吗?
    一瞬间,他竟然没有勇气问出口。
    或许是他心中早有了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究竟有何不凡之处,如此害怕世人的目光?」宇文琅琊压根不信风裳衣的说辞,能让风裳衣恐惧如斯的,绝对构不上任何「羡慕眼光」。
    难道正如水瑄曾提及,风裳衣他……
    「我不能也不敢说。」
    气虚的拒绝刚说完,下一刻,风裳衣已经蹦蹦跳跳到宇文琅琊背後。
    「宇文弟弟,这是第一次我们两个的对话没有以暴力相向收场耶。」
    很明显的,风裳衣在转移话题。
    「我累了,今天没精神再扁你一顿,欠揍的话明日请早。」
    风裳衣侧著身,脑袋瓜子以怪异的姿势仰望著与他身高相同而更显清瘦的宇文琅琊,开心得像发现天大喜事。「也是第一次,我看到了与白云那麽相似的眼眸……是对著我笑。」原来那样的眸子,笑起来可以这麽魅惑人心。
    宇文琅琊未曾自觉的笑意在瞳仁间冻结成冰。
    白云、白云、白云、白云、白云——
    在风裳衣的每个句子里都缺不了这两个字,此刻听起来竟然如此……刺耳。
    刺耳得教人无法忍受!
    「你别搞错了对象,我不是你的白云!」宇文琅琊模不透自己越发难捱的怒意,拂袖而去。
    ***
    翌日清早,字文琅琊将风裳衣自暖暖被窝里揪出来,只丢给他一句:「收拾包袱,半刻之後离开龙府。」
    混沌之间,风裳衣误以为他让人给踢出府邸,直到早膳过後,宇文琅琊牵著两匹骏马在大门外看……呃,瞪著他时,他才知道宇文琅琊辞了龙步云,准备上路继续中断的正事,而他,也得随行。
    临行前,水瑄的一番「告诫」,让宇文琅琊的脸色难看了整个晌午。
    「二师兄,我不在你们身边时,你可别对风裳衣出手太重,若真要打就打个半残,至少……至少留他全尸。」
    当然,水瑄说完这句话之後,头上的伤势加重——因为宇文琅琊直接赏他一个爆栗。唉……小孩子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多讲咧。
    至於龙步云只是以探索的眼神打量风裳衣,风裳衣也明白他的意图——龙步云在怀疑他与阎王门的关系。
    最後,风裳衣乾脆留下一句「请龙捕头手下留情」的谜团,丢给龙步云去伤脑筋。
    「接下来你要从何追查起阎王门的消息?」风裳衣和宇文琅琊在热闹滚滚的市集里,坐在空巷道前的石阶啃馒头。
    「这才是我该请教你的。『白无常』,劳烦指点二一。」宇文琅琊明嘲暗讽。
    「乾脆咱们两边握手言和,一块吃顿饭,你说这主意如何?」
    「很好呀。」宇文琅琊露齿一笑,「由我大师兄作东,饭局就办在牢房里,你说这主意如何?」笑意收敛,回归冰冷。
    「我说的是认真话!」
    「我也很认真回答你。」
    「这么说就是没得商量罗?」
    「没错。」道不同不相为谋。
    风裳衣贼兮兮地笑了,「反正没我的帮忙,想探到阎王门的路子,那可是『阿婆产子』——很拚罗。」
    「是吗?」宇文琅琊突地举高右手,在风裳衣还搞不清他为何有此一「举」,一只肥嫩圆润,看起来鲜美可口的乳鸽自天际降下,正巧停在宇文琅琊手心。
    「那是什么?」风裳衣指著乳鸽脚上系绑的纸卷。
    「孤陋寡闻,连信鸽也没见过?」宇文琅琊拆下纸卷,将信鸽丢到风裳衣怀中,让见识浅薄的风裳衣好好认清楚信鸽的长相。
    「肥鸽传书?」风裳衣脱口而出,怀中自尊心甚高的信鸽凶狠地啼叫,并啄刺著风裳衣的胸口,抗议风裳衣「人身攻击」。
    「这只鸽子不错,留著它一块上路。」宇文琅琊给予信鸽赞赏的眼光。
    「我也觉得它不错,万一路上咱们盘缠用尽,它倒不失为果腹的应急佳肴——哎唷!你这只色鸽竟敢咬我胸部?!该死!」风裳衣与肥鸽扭打成一团,凭著「巨大体型」略胜一筹,而宇文琅琊则是趁风裳衣无暇干扰他的同时,快速浏览过纸条。
    「以大欺小,你羞也不羞?」宇文琅琊救回被风裳衣咬住肥肚肚的乳鸽顺手将纸条交给风裳衣。「谁说没有你的帮忙就探不到阎王门的路子,大师兄手底的探子本领够让你五体投地。探子回报的纸条上明明白白写著如何与阎王门取得联系。
    风裳衣骨碌碌的眼由纸条後抬起来,「你不会想要用那一招吧?」
    「没错。」
    「对象呢?总有个明确的对象?」
    「宇文府郏」
    风裳衣弹跳而起,「你疯啦?!你泯灭良心啦?!你禽兽不如啦?!你竟然准备拿自家人的性命为饵,高价聘请阎王门来抄家啊!宇文伯伯、宇文伯母,你们看看自己生出个怎麽样的混蛋——」
    宇文琅琊直接以手上仅有的物品——乳鸽,塞进风裳衣大声嚷嚷的嘴。
    「我有说过要让阎王门的杀手动宇文府邸任何人一根寒毛吗?我的目的就是诱出阎王门的魑魅来与我谈这笔交易。」宇文琅琊低压嗓门,毕竟他们正处於热闹市集。
    风裳衣好不容易才抽出乳鸽,并呸出一嘴的鸟毛。「你以为阎王门的魑魅魍魉都是白痴……虽然有几个的确很像啦,这不是重点,重点是一旦阎王门接下任务,他们砍人头的速度绝不是凭你之力就能阻挡,若接『阎王令』的是其他魑魅魍魉,可能还有一线生机,万一是阎王或武判官亲自出马,你拿什么去赔自家人的命?」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就怕你赔了夫人又折兵。」
    「我倒想见识阎王门是否真有这等本事?」宇文琅琊冷然道。
    「若真有呢?」风裳衣反问。
    他知道阎王和武判官的武艺修为到达何种地步,更知道一旦阎王门接下殂杀任务後不达目的绝不罢手的惯例,与阎王门玩起心理战术?只怕到时候赔上宝贵性命的人是宇文琅琊自己呀!
    风裳衣扣住宇文琅琊的手腕,口气严肃认真。「琅琊,不要做出让自己後悔一辈子的决定,那种沉重的内疚感你肩负不起。」
    那种积压在胸口,日日夜夜狠狠鞭笞良心;那种破在心口深处,无法治疗又清清楚楚的疼痛……他不准宇文琅琊落得与他相同的煎熬!
    不准!
    「我的决定若是错误,我不会独留在人世肩负你所谓的『内疚』,我会陪著宇文世家在黄泉路上结伴而行。」宇文琅琊没挣开扣在腕间的五指,仅是字字淡然地吐出。「放开你的手。」
    「放手让你去做傻事?!你别想!」风裳衣好不容易复原的右手也一并「巴」上宇文琅琊手腕,像两道牢牢的铁链,缠紧。
    有些人很固执,但坚持的是好事;有些人就像粪坑里又臭又硬的顽石,难以说服或改变,通常遇上这类型的人物,风裳衣只会使出两招,一是放任对方去送死,让他乾脆早死早投胎;二是死缠烂打,像条吸血水蛭攀附在对方身上,无所不用其极地从中破坏对方愚蠢举动。
    到目前为止,风裳衣向来只动用前头那一项做法,反正空闲时扫扫自家门前雪,要是管起他人屋瓦上的霜,不被领情不打紧,还不定还被冠上个多管闲事的罪名咧!
    那你干嘛管起宇文琅琊自找死路的家务事?心底有道声音质问著风裳衣。
    欵……因为宇文弟弟很可爱,让人忍不住想保护他埃保护?!和宇文琅琊的强悍相比,你才是那个比较需要人保护的吧?那道声音又泼来灌顶冷水。
    谁说强悍的人就不需要别人保护?风裳衣恶狠狠的顶回去。
    真只有这个原因吗?那道声音转为困惑。
    当、当然……
    真的?困惑加深。
    那道声音毫不死心。还是你根本不自觉地——「你他妈的罗唆个屁呀!算我多事也好,鸡婆也罢,别一直『真的假的』问问问!反正这件事我就是管定了!」风裳衣止心却自己正与心灵深处莫名的声音对话,一失神,连吼带咆地嚷嚷出声。
    「你在跟谁说话?」宇文琅琊问。原来粗话由长相这麽漂亮的人嘴里说出,还是一样难听。
    「没有、没有……」风裳衣企图粉饰太平。
    那道询问的声音仍馀波荡漾,让风裳衣犯起嘀咕。
    管他的!反正此题无解啦!
    第五章
    破坏宇文琅琊计画的第一步就是「按兵不动」,等待宇文琅琊与阎王门的魑魅搭上线。
    紧接著第二步「快刀斩乱麻」,由他这名「剪刀手」风裳衣喀嚓一声,乾净俐落地剪断线头,保住宇文琅琊的小命,也断了他想剿除阎王门的蠢念,一举两得。
    完美的两项作战计画,终於在风裳衣长达四天的呕心沥血策画下定案。
    今夜三更,正是宇文琅琊与魑魅魍魉会面之约。
    入了夜,天际飘下短暂细雨,冻得人直打哆嗦。宇文琅琊及风裳衣在约定时间的前半刻抵达阎王门专司谈交易、论价码的「黑市」——流清画舫,举凡寻常市集里无法贩售的不明来路珠宝、失窃官银、买卖奴隶,甚至是人命,都能在这艘楼高三层,停泊在湖中央的华丽画舫内谈成交易。
    「好冷……」风裳衣不停搓动手掌,呵著气煨热发颤的掌心。
    「我早叫你留在客栈里。」
    「这麽重要的时刻,怎能缺我一脚?当然得跟——」
    「跟来碍事?」宇文琅琊瞅著风裳衣一脸「被你察觉了」的讶然神情,他早摸清风裳衣那颗蚂蚁脑袋所能想到的计画。
    「当、当然不是,我很好奇这回派出来谈交易的魑魅是哪一只。」以往这类的工作都是由「文判官」白云合在处置,眼下白云离开阎王门,他倒很疑惑除了白云之外,还有谁能取代阎王心目中绝对信任的地位?
    「宇文琅琊。」
    尚未见到人影,栏杆之外先传来一道幽然女音。
    宇文琅琊与风裳衣同时回神,冷冽似冰的女人已经站在两人身前,风裳衣睁大双眸,悄悄地退到宇文琅琊身後。
    「你是?」宇文琅琊应声。大师兄曾说过,阎王门唯一的女性杀手是……「阎王门白无常。」
    「白无常?这可真热闹,咱们这里也有个白无常。」宇文琅琊正想低声调侃风裳衣,偏过头却不见风裳衣的踪影,才发觉他躲到後头去了。「怎么,出来和『冒牌』白无常打照面呀。』
    「待会儿、待会儿。」躲在帘後的风裳衣只露出一只手,努力挥了挥。
    「哇。」宇文琅琊以为风裳衣胆怯,轻嗤了声,转向眼前一身纯白的白无常,她并没有费事地遮掩五官,冷扬的眉、冰削的唇,在在显示她是个更胜霜雪的女人。
    「我想与阎王门谈场交易。」宇文琅琊率先开口。
    「说。」
    「我要买汴京城里宇文世家全府人命。」
    「宇文世家?宇文琅琊?」白无常提出两者矛盾之处。
    「没错,那是我生长的地方,但并不与我们的买卖冲突。或者阎王门在谈交易时非得弄清楚委托人祖宗八代的牵连或恩怨情仇?」宇文琅琊语带嘲讽。
    「不需。」
    「接不接?」
    白无常薄唇正启,突见到帘幕後跃出一条人影,无波无绪的眼总算产生另一股异常之色。「风……」
    嘘!风裳衣飞快以指捂在唇上,先暗示白无常别开口,见到白无常不著痕迹地颔首,他才接续下一个动作——不要接!不要接!风裳衣两只手臂在半空中又挥又舞,在胸前比画巨大的叉叉。
    他的目标是阎王门!风裳衣继续在宇文琅琊身後比手画脚,仗恃著宇文琅琊後脑勺没多长双眼,努力破坏他的诡计。
    白无常眸光转冷,右手缓缓扣上腰间软剑。
    不准!不准抽剑伤他!快走!风裳衣下达最终意思。
    「需要考虑这麽久?」字文琅琊催促著白无常。
    「不接。」两个字冷冷迥荡,白无常随即在自梁柱垂落的白色帘间失了踪影。
    「快追!」宇文琅琊喝声一出,另外四道黑影分别从东西南北追了出去。
    相较於宇文琅琊的气急败坏,风裳衣的笑靥显得奸诈狡猾。
    嘿嘿,宇文弟弟,跟我这种老狐狸斗,你还太嫩了。这句话当然只能放在心里暗爽,风裳衣凉凉地找了张椅子坐定位,品茶看戏。
    「风裳衣!」破空巨吼挟带凛冽剑芒,如毒蛇吐信扑向猎物。
    「宇文弟弟!你怎麽说翻脸就翻脸?!」风裳衣跳离惨遭劈砍而化为残缺木块的座椅。
    「你刚刚干了什么好事?!」喷火的宇文琅琊步步逼近。
    「我哪有!」严格来说,他方才做的举动应该归纳为「坏事」。
    宇文琅琊剑锋指著风裳衣,另只手指向正前方雕凤纹龙的木壁。「那你说!墙上的黑影是怎么回事?!」
    「什么黑影?」风裳衣闻言停步,墙上的黑影也静止不动,风裳衣摆摆手,他的影子也如法炮制。「宇文弟弟,这是我的影子埃」有啥不对劲吗?
    宇文琅琊冷笑,「没错。所以你方才在我身後的一举一动都清清楚楚映在墙上——你的影子出卖了你!」
    「该糟!忘了把月光照耀的方位给拿捏在计算之中。」风裳衣吐吐舌。
    「我劈了你这坏事的混蛋!」得来不易的一条线索就毁在风裳衣手里!
    风裳衣避开锋利剑芒,沿著宇文琅琊的右臂一旋身,自身後将宇文琅琊抱紧。
    「好弟弟,别生气、别动怒。」八爪章鱼需要八脚齐用才能缠死敌人,风裳衣更高竿,仅仅用双手也能达到同样功效。
    「放开你的脏手!」宇文琅琊咆哮,挣不开扣在腰间的毛手。
    风裳衣笑咪咪,「这可不成!这招是我自创的绝学,以贴身战术让对方无法随兴施展武艺,你有幸为成为头一个试验的对象呢。」
    说穿了就是死缠烂打地黏在对方身後死角,尽其所能纠缠。
    宇文琅琊越想甩开紧贴在背脊的胸膛,风裳衣抱得越牢。
    宇文弟弟到底有没有吃饭呀?一条三尺长的腰带竟然绕了这么多圈,连他圈抱著他时也觉得触感出奇的……舒服,只不过再多点肉感会更完美。
    「嘿嘿,你乖乖束手就擒吧,否则做哥哥的我弄疼了你可不负责。」
    「只会使小人招式的无耻之徒!」宇文琅琊朝後一记拐子手,落空。
    咿呀——客房门扉悄悄推开一条缝隙,探进画舫跑堂伙计的脑袋。
    风裳衣与宇文琅琊同时回首。
    「有什么事吗?」巴著宇文琅琊的风裳衣笑容可掬,对两人以怪异姿势贴合毫不为意。
    「呃……有客人反应您的厢房很吵,所以小的上来瞧瞧……」这一瞧倒让他开了眼界。
    宇文琅琊可不像风裳衣一样有风度,挣脱不开箝制的窝囊气一古脑进出喉头。「瞧完了还不滚?!别碍著我办事!」他要拆了风裳衣一身贱骨!
    「是、是,小的立刻走。」伙计在门扉掩上前又补上一句,「客倌,您请慢用。」
    纠缠的两人哑口无言,久久。
    「那句『请慢用』是什么意思?」宇文琅琊疑惑转过头,瞅著下巴顶在他肩上的风裳衣。
    「就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风裳衣说话时,气息不经意吹拂在宇文琅琊耳畔,引起阵阵酥麻,宇文琅琊忙以手肘顶开惹人心浮气躁的脑袋瓜子。
    「说清楚点!」他可没心情去跟风裳衣打哑谜。
    风裳衣原先略微放松的双手又牢丰抱著宇文琅琊,因为他知道一旦解释伙计话里的涵义,宇文弟弟绝不会有太温和的反应。
    「他恐怕以为我们正准备……」他覆在宇文琅琊耳边嘀嘀咕咕地认真解答,只见宇文琅琊耳根越听越红,脸色却相反的铁青。
    真有趣!让人忍不住想再逗弄逗弄他!
    风裳衣的双手滑到宇文琅琊肩胛,以暧昧到不能再暧昧的调情姿态搂著他。「宇文弟弟,我说的够明白了吧?」语毕,附加一声又响又亮的「啵」声,印在宇文琅琊的颈项上。
    宇文琅琊理智线全断!
    「风裳衣!我、砍、死、你——」
    + + +
    追索白无常行踪的四名黑衣人回到宇文琅琊下榻客栈禀报最新情况。四人分别在东西南北四方见到白无常的身形,却又在不同地点跟丢了人,究竟白无常窜向何方已成无解之谜。
    黑衣人是龙步云派遣的顶尖高手,竟也让魑魅魍魉耍得团团转?!
    「宇文弟弟!宇文弟弟!」风裳衣手里端著一碗汤乒乒乓乓地跑上楼,带著淤青的脸庞仍漾出令人无法直视的耀眼光辉。
    宇文琅琊将烦躁的心思搁在一旁,迎向嘻嘻嚷嚷的「发光体」。
    「瞧你这么高兴,见鬼啦?」宇文琅琊与风裳衣同行的这段日子以来,就属那张嘴磨练得更上层楼。
    「有白云的消息了!」风裳衣开心地执起宇文琅琊的手,共舞翩翩。「你猜怎么著?我刚刚去喝了碗红豆汤当宵夜,随口问著小二,他说真有一对符合我描述的夫妻出现在汴京城!」
    宇文琅琊眼中除了兴趣缺缺之外,更多了一分冷漠,他自风裳衣掌心间抽回自个儿的手。「关我什么事。」
    他不明白听到由风裳衣口里亲亲昵昵唤出「白云」两字时,自己心底又酸又涩的感觉是什么……「宇文弟弟,你不开心啊?」风裳衣发觉他的不对劲。
    「我开心,当然开心。」可惜宇文琅琊严重下撇的唇角证实他说的与想的回然相异。「我好开心今天与阎王门搭上的线,被你两三下比手画脚给破坏,我更开心今天在流清画舫里,被伙计误认为与你是断袖之恋!」话末,还免费奉送清亮有劲的鼓掌声。
    连聋子都能听出宇文琅琊语气中的责难。
    「别这样嘛,我也受到教训啦。」风裳衣指指淤青俊颜,一次比一次惨烈。
    「那可真委屈你了。」哼哼。
    「不委屈,我一点也不觉得委屈。」风裳衣捧著讨好的笑靥,呈现在他面前,被宇文琅琊毫不领情地推开。
    「带著你的笑容去找『你的白云』撒娇,快滚,滚得越远越好!」他的口气酸溜溜的。
    他在做什么?!像个无理取闹的坏孩子,以嫉妒任性的口吻索讨著得不到的心爱东西……他现在的嘴脸一定很狰狞、很难看,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在愤怒时仍有副好看的表情!
    宇文琅琊,你究竟在发什么疯?!
    风裳衣俊脸凑近宇文琅琊,轻轻拉下他揉著眉心的手指。
    「宇文弟弟,我知道你很气我今天破坏你的正事,但阎王门对我有特殊的意义,说什么我也不能眼睁睁看著你和龙步云对付它。」倘若阎王对宇文琅琊的多事举动发出殂杀令,那时他想保也保不住宇文琅琊。
    宇文琅琊紧合著眼,他真正气的不是这档鸟事,他是……他也搞不懂自己为何而恼、为何而气、为何而——妒!
    「我顺道帮你买了碗红豆汤回来,你喝完就早点歇息,你看起来好累。」风裳衣舀起香甜红豆递到宇文琅琊唇畔。
    宇文琅琊睁开双眼,「你眼里看的人是我,还是他?」
    「呃?」风裳衣愣头愣脑,搞不清宇文琅琊问句中的「他」是谁。
    「你不是说我的眼睛很像他?你透过我的眼在寻找他的踪影?」好空虚、好迷惑的声音,这是他发出来的吗?好像在质问,又像绝望……「我……不能否认。」一开始他注意宇文琅琊,的确是因为他的眼神像白云。他追寻这样的眼神已长达十数年……你给我的眼神,如同你给世间所有人一样的冰冷,不带情感……你让我感觉,在你眼底,我只不过和寻常人无异,而非身怀异禀的……魔物。
    他曾对白云陈述自己痴恋他的原因。好像因为这理由,追逐白云成了他的例行工作,他总喜欢看著那双眼神越来越冷冽的转变。
    风裳衣试著补述:「但是我从不曾藉由你来寻求慰藉,你与白云虽然相似,但你永远都不可能是白云——」
    「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宇文琅琊冷冷截断他的话。
    没有温度的逐客令,像夜里缓降的白雪,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掩盖了眼中所有能收纳的事物,所有想见与不想见的——自己。
    「宇文弟弟……」
    「我只是累了,明天就没事。」宇文琅琊为自己的失常编织藉口,眼眸却不再看他。
    「那我不吵你了,乖乖睡。」风裳衣迟疑又不断停停走走的脚步声终於退出房间,留下一室静寂。
    天杀的!
    宇文琅琊握起双拳,狠狠捶在桌上。
    知道自己成为别人的替代品竟是如此令人痛恨的事!
    替代品!他从小到大都摆脱不掉这三个字!原以为逃离了令他无法喘息的宇文世家便能逃离宿命,结果他仍旧永永远远只能活在「宇文琅琊」的躯壳里!
    他曾经屈服了、接受了这样的命运,为什么此时又冒出惹人心乱的风裳衣?
    原来……原来风裳衣眼中看到的人不是他,风裳衣希望透过他的眼寻找心心念念的人,而他却恨极了面对风裳衣眷恋不舍的情眸,更无法忍受其中映著的他——白云的替代品!
    让风裳衣无法忘怀、倾心追寻的白云究竟有怎生的容貌?与他又有何相似之处……抬眸,瞥见映出自己身影的铜镜,宇文琅琊倏然一惊。
    他见过铜镜里的神情,曾经。
    是了,是与大师兄一块,就在不久之前,在湖心轻舟上。
    当时大师兄也正流露出如此五味杂陈、似笑非笑、似忧非忧的神情。
    大师兄的情绪是掌控在一个傻娃娃身上,既然如此,又是谁左右著他呢?
    心底有道好模糊的答案和身影,呼之欲出。
    不清楚。他看不清楚、听不清楚!再靠近一些……朦胧身影在脑海中轻快地跑向他,逗趣地挥舞双臂圆唬好熟悉的动作及姿势……宇文弟弟,朦胧身影仍旧朦胧,一贯大嗓门已经嚷嚷出声。
    当啷巨响,宇文琅琊慌乱而恐惧地甩去那面清晰映照他每丝每毫的情绪起伏,以及不敢正视的困疑核心的镜子。
    铜镜滚落地上,一圈圈旋转,镜面中的宇文琅琊交错成数不清的挣扎容颜。
    「天……不可能,这太荒谬!」宇文琅琊双手抱住头,收紧的力道显示他的抗拒。
    他的神情、龙步云的神情、风裳衣的神情,那是——沉沦在情海之中,无法自拔的神情。
    第六章
    早上一觉醒来发觉自己被甩了的感觉,该怎么形容咧?
    好笑?窝囊?还是不知所措?
    风裳衣茫然站在宇文琅琊房内,平整折齐的被褥像是不曾有人上床使用,而上头摆著一张字条,简单扼要的宣告宇文琅琊要与他拆伙,以後各走各的路,老死不相往来,若是路上见著面也要装作不曾相识……真好的分手方式!不拖泥带水,他真该为宇文琅琊的举动拍拍手!但……他笑不出来!废话,有谁被视为「烂泥」、「污水」还高兴得起来?!
    风裳衣怒冲冲飞奔下楼,半途被客栈小二给拦了下来。
    「客倌,昨儿个您询问的那对夫妻,据说今早在布坊里挑绸缎,我猜——」
    风裳衣即刻插嘴,问了个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问题。「我问你,跟我一同住宿打尖的那个年轻公子咧?高高瘦瘦的,眼睛很漂亮那位?」
    「您是指宇文公子?」小二指著登记住房的客倌名称。
    「对对对,他人呢?」
    「五更天就走啦。」
    五更天?那不就是他离开宇文琅琊房间不久的事?他昨夜就该发现宇文琅琊的反常,死皮赖脸也得缠著他,结果一时失察,落得被恶意遗弃的下常「去哪?!」
    「这宇文公子没说,小的也不敢多问。」客栈小二追问:「公子,那夫妻俩的事,您还查不查?」
    查,当然查!追寻白云和红豆才是他的正事,也是唯一目的,不是吗?
    他昨夜为了探到两人踪迹而手舞足蹈,不是吗?
    当初跟在宇文琅琊身边只是为了破坏他针对阎王门干些蠢事,而他的任务也达成了,不是吗?
    所以宇文琅琊不缠著他追索阎王门的消息,他反倒该松口气,不是吗?
    每一个疑问,他都可以用万分肯定又不容辩驳的「是」来做结,但……为什么当他回复理智的同时,人已经出现在龙步云的府邸前咧?
    罢了罢了,此题仍然无解啦!
    再度搪塞个烂藉口,风裳衣缓缓举手敲向府邸大门。
    + + +
    「你甩掉风裳衣?」龙步云睁大眼珠子,相当意外会得到这样的答案。
    「他坏了我的事。」三个时辰前风尘仆仆回到龙府的宇文琅琊看来略显疲惫,灌下两大碗醒脑清茶,却压不住头痛欲裂的不适。
    「喔?」
    宇文琅琊简单向龙步云交代那夜与阎王门白无常的相会过程及风裳衣「坏事」的大略经过,末了推断道:「师兄,恐怕你料错白无常不善武艺这点,我倒认为阎王鲜少派她出任务是保存实力,将最顶尖的杀手当成压箱宝贝。」
    「反正阎王门虚实难料,有一两件失误是很平常,我会让人留意你口中提及的白无常。」龙步云一顿,「琅琊,就为了这微小的理由,你甩了风裳衣?」
    宇文琅琊无力呻吟,他知道大师兄现在全部念头都在「你甩了风裳衣」上头打转,没得到满意的答覆不会罢休。
    「一半。另一半原因是他找到自己要找的人,这也是当初他与我同行的理由之一,既然找著了,他也毋需再冒险跟著我。」
    「那你为何不等他睡醒再痛痛快快挥手道别?好歹你们同行不算短的日子,没交情也有感情吧!琅琊,你挑了一个最差劲的方式。」龙步云挡下宇文琅琊以茶当酒猛灌的动作,「你赶了整夜的路,早膳没胃口、午膳又推说不饿,这种清茶专消饭後油腻,可不是让你浇愁用,再喝会伤身。」
    「你若见识过风裳衣的缠功,绝对和我用同样的方法摆脱他。」说这话时,不知为何,宇文琅琊竟然勾起淡淡笑痕,他的神情全数落在龙步云眼底。
    「既然如此,你不担心他找上门来寻你?」
    宇文琅琊眸色一黯,「他没这等多余心思。」恐怕他现在正以同样的缠腻赖在「白云」身畔,笑得合不上嘴。
    「琅琊,你的话自相矛盾——因为怕他缠你所以不告而别,现在又说他压根没空理你,那你跑个什么劲?」依他看,这举动反倒像情人吃醋的表现。
    「我……」
    「让我这个从小看你长大的师兄来猜猜。」龙步云饱含兴味地笑,故意摆出左右打量他的举动,尔後又若有其事地直点头。「你该不会……」
    「师兄,别瞎说!」
    「爱上他了。」
    两人同时开口,宇文琅琊的喝声来不及压倒龙步云令人震惊的答案。
    宇文琅琊气息不稳,脸上的红潮却诚实地背叛他,令他猛别过头。
    「胡说!我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宇文琅琊气得像个争不过人又自以为嗓门大便是赢家的小孩,掩耳大叫。
    喔哦,十多年不曾见到琅琊用这手段来吵架,眼下看来还挺怀念的。
    「又不是羞人的事,何必反应激烈?」龙步云右手安抚地拍拍师弟肩胛,左手掏掏被宇文琅琊死命吼叫给震痛的耳朵。
    「我没有!我怎么可能?!我是男人……我宇文琅琊是个男人,不应该爱、爱上一个男人……」提到暧昧字眼时,宇文琅琊明显地结巴。
    「『为什么』、『怎么可能』这些疑问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师兄爱莫能助。但是,你应该已经明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答案,否则你不会像只缩头乌龟似的逃回来避难。」龙步云笑笑,一脸乐观其成的态度。
    被看穿内心深处没有勇气承认的症结,宇文琅琊倒抽一口凉气。
    「师兄,你应该阻止我,骂我、揍我都行,就是不要用这副表情等著看我笑话……」宇文琅琊撑著越来越疼的脑袋,感觉有人正恶劣地搅弄他满脑子的浆糊,让看似简单的一切变得更为复杂。
    「连三师弟那个极端恋物癖的怪胎我都默默容忍,何况是爱上一个『人』的你?世上只有一个人能对你说『不可以』,只有一个人能强迫你不去爱上风裳衣,那个混蛋就是你自己。但是……」龙步云露出好深沉的笑,「光让你一人烦恼也不公平,应该大声告诉风裳衣『你宇文琅琊爱上他风裳衣』——」
    「够了!师兄!」宇文琅琊伸手制止他的吆喝。
    此时,却见龙步云朝他身後问了句:「喂,你有没有听清楚呀?」
    宇文琅琊倏然回首,身後的风裳衣看来比他错愕不只千百倍,愣愣地张著嘴,脸上一片蠢然痴呆。
    他有没有听错?
    宇文弟弟爱上他?爱上他耶?
    还是龙步云刚刚漏提了几个字眼,例如「你宇文琅琊爱上『痛扁』他风裳衣的快感」,再不然就是「你宇文琅琊爱上站在他风裳衣身旁的小姑娘」。
    风裳衣脑中嗡嗡作响,好多好多的小蜜蜂徘徊飞舞,吵得他无法思考……宇文弟弟怎么不吭声、不否认也不承认呀?他好想问清楚哦!可是宇文弟弟的脸色好难看,他相信现在不开口发问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可是他好想问哦……「你笑什么?!」宇文琅琊不知是恼火或羞愧,一掌拍上茶几,扫下整组价值不菲的茶具。
    风裳衣这才发觉自己由愣呆变成了傻笑。
    该糟!宇文弟弟的唇角开始抽搐,像野狼准备咆哮前的隐忍……他得快些回答问题,否则宇文弟弟发起火来又要追著他砍。
    「我、我不知道,就是想笑嘛……」从发现自己被抛弃、四处奔波询问宇文弟弟的踪迹、像只无头苍蝇般乱窜,所有所有的胡思乱想好像在此时变成南柯一梦,放松的心忍不住飞扬,就是这种轻松解脱让他不由得笑出来吧?
    但又好像有一点点因素是来自於那句「你宇文琅琊爱上他风裳衣」……而且宇文弟弟没有否认那句话哦,他只是很凶地问「你笑什么」,嘿嘿,不是「我才没爱上他」哦,是「你笑什么」耶!
    风裳衣的嘴越笑越咧,好像身处在蝴蝶绕身飞舞的人间仙境!
    相较於风裳衣,宇文琅琊简直要无地自容!
    生平头一回向人告白,而且还是个男人,结果只换来对方几声讪笑!
    好,很好!
    「真高兴我的戏言能让风大公子您发笑。」宇文琅琊别开头。
    风裳衣愕然。「戏言?」
    「难不成你还当真?」宇文琅琊问得轻蔑。
    「我……真的以为是……」方才在身畔飞扬轻舞的蝴蝶被宇文琅琊冰冷的字字句句给打落,遍地死尸——如同他一闪即逝的愉悦好心情。
    「蠢!」宇文琅琊毫不留情地抛出残忍字眼,击破风裳衣纯情男儿心。
    「干嘛说得这么露骨?」风裳衣委屈嘟囔,「我知道自己很蠢,否则我怎会放下寻找白云的大好时机、赶路累死了两匹马、揪著一颗被恶意遗弃的受伤心灵到这里来接受『戏言』的玩弄?」他真是集天下愚蠢之大成的大蠢蛋!
    这回愕然的人换成了宇文琅琊。「你没先去找白云?」
    他还以为在风裳衣的脑子里只容得下「白云」两个字。他怎么没发现,依照风裳衣赶来的时辰算起,他在天方破晓时便朝龙府飞奔而来……此时,风裳衣总算想起他死命追寻著宇文琅琊的目的——算帐!
    「谁有那个心思啊?!你知不知道一早醒来面对空荡荡的床铺和一张言不及意的废纸是什么感受?你知不知道被恶意遗弃的心情有多恶劣、多无助?我觉得自己像条狗,被坏心主人给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随手丢弃!」
    「是呀,琅琊,你欠风裳衣一句道歉。」在一旁看了许久好戏的龙步云出面主持公道。
    「对呀、对呀,道歉——唔……」风裳衣原本与龙步云站在同一线上,可转念一想,他与宇文弟弟的交情比龙步云来得深,怎么可以伙同龙步云欺负宇文弟弟咧?当下改口道:「龙公子,用不著道歉啦,万一宇文弟弟真开了口,我反倒浑身不对劲,不过宇文弟弟的确欠我一番解释。」
    「我二师弟解释得很清楚了。」
    「没有啊?」他从头到尾没听到任何类似解释的字眼,只有几句——你宇文琅琊爱上他风裳农。
    够了!大师兄!
    你笑什么?!
    真高兴我的戏言能让风大公子您发笑。
    难不成你还当真?
    蠢!
    你没先去找白云?
    风裳衣反覆咀嚼宇文琅琊向来简短的对话。难道龙步云的意思是,那个「蠢」字是宇文弟弟抛弃他的真正理由?
    不对、不对,还是前头那句?
    风裳衣一句一句沉吟,试图找出关键。
    良久、良久、再良久——
    「啊!我知道了!」豁然开朗的风裳衣击掌大叫,抬起头来。「咦?人、人咧?」
    寒风中只剩他孤立湖畔,宇文琅琊和龙步云早在半刻前便退了常+ + +「你爱上我了,对不对?」风裳衣踹开宇文琅琊房门,劈头就问。
    藏在书册之後的那颗脑袋没有任何回应。
    「别害羞嘛,来,点个头哥哥我才会疼你哦。」风裳衣自动自发坐在宇文琅琊身畔,等待他颔首承认。
    书册後总算有动静——伸出两指,拈了颗瓜子,缩回书册後慢慢嗑。
    「嘻,宇文弟弟爱上我了耶!」风裳衣双手托著腮帮子,无视宇文琅琊刻意的冷漠,兀自笑得甜美。「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舍白云而先来找你,分明白云就近在咫尺,但是一想到你抛下我,原本找到白云的那份快乐情绪就『啵』一声破灭,剩下的是好多好乱的猜想。『不行!我一定要把宇文弟弟找回来!气我当时才这么想,身体就自己先反应,等我神智清醒,已站在龙步云家门口。你说,我这又是什么毛病?」
    书册遮掩不住的剑眉动了动,风裳衣自是没遗漏如此细小举动。
    「会不会在我心中,宇文弟弟的分量超过了白云?」风裳衣自顾自地问,实际上是说给房间里另一个人听。「不可能啊,我喜欢白云已经十几年了,和宇文弟弟相识的光阴加加减减还下到半年呢!」
    那双剑眉的形状开始改变,能见著的眉宇间紧扣著数道小皱撸「那为何在选择的重要关头,我却选择来找宇文弟弟咧?」
    剑眉又放松了。真好玩。
    「说不定我是不甘心被抛弃,对,一定是这个理由。」
    剑眉颤动。相信现在宇文琅琊的表情绝对称得上「狰狞」。
    「仔细想想也奇怪,以前我不只一次被白云甩掉,也从不曾像饿死鬼缠上食物一样难分难舍地追著他跑。我一踏进龙府,看到你的背影,就有种『失而复得』的错觉。」
    剑眉舒展开来了。
    「宇文弟弟,你脸红了吗?」风裳衣看著红赧缓缓渲染眉宇四周,毋需猜想也知道隐藏在书册後方的面容恐怕更是鲜艳。
    「你不觉得被一个男人爱上是件怪事?」书册後娓娓传来疑问,不只是问风裳衣,更是问著自己。
    「不觉得。」风裳衣答得又轻快又肯定。
    宇文琅琊暗暗骂自己「蠢」,他倒忘了风裳衣目前狂恋的「白云」也是个男人,当然得心应手。
    「就算你不觉得,世俗的眼光又该如何是好?」宇文琅琊再问。
    「原来你担心这个啊?」风裳衣望著倒置的蓝色书皮,调皮地戳戳它。「我也希望自己爱上的是一个女人,如此一来你所谓的世俗或双方亲友阻力会变得容易许多。但老天偏偏把我爱的灵魂硬塞到男人身体里,我又能怎么办?为了那具皮囊而不爱?那不类似於遇上一个无盐女而嫌弃她貌丑,抗拒探测她或许美好的内在一样?」同样都是以外在考量爱与不爱。
    「说是一回事,等到接受别人目光指指点点,这一切会变成荒谬。」
    「你想得太严重了。」宇文弟弟很固执喔!
    「是你想得太简单。」
    「你拿反了。」风裳衣抽掉宇文琅琊视为护身符的书册,老对著一本书皮,被冷落的滋味可不好受。「既然你担心这么多,又何必自找苦吃爱上我?」
    失去遮蔽物的掩护,宇文琅琊的窘态一览无遗。
    「这种事谁能操控!」早知会陷入如此恼人的困境,当初在汤圆铺子里就该远远避开瘟神风裳衣。
    「这就对啦,这种事谁能操控?」风裳衣得寸进尺地窝在宇文琅琊右肩胛,把玩他的发丝。「顺其自然吧,别烦恼这种小事。」
    顺其自然吗?他与风裳衣真能顺其自然下去吗?将来所要面对的问题恐怕多的让两人无法忍受——至少,眼下就有个最难的环节……「我打小订了门亲事,原本两年前师父便要我先下山完婚。」宇文琅琊突然轻轻开口。
    风裳衣闻言猛抬起头,惊愕地瞅著他。
    「我不能娶她,所以我避著不回家里、躲在踏剑山庄……」
    「慢著!」风裳衣不可思议地问:「你订过亲?」
    「我是宇文家唯一的男孩,所以我爹在我四岁那年便安排了一名门当户对、甫满月的小女娃当媳妇儿,现下算算,那姑娘也二十了。」
    风裳衣噘著嘴,「你现在说这番话是什么意思?让我有个心理准备:『宇文弟弟家里有个娇滴滴水嫩嫩的娘子在等他,不孝有三,无後为大,所以我风裳衣得排在角落,当个见不得光的男妾』,是吗?」
    好酸好浓的醋意,连他自己都感觉得出,更遑论宇文琅琊。
    以前得知白云爱上红豆那个小丫头,他也不曾酸溜溜地嫉妒吃醋,充其量是调侃戏弄两人,为什么现在听到宇文弟弟已有婚配,心里就好郁闷?!像被一记无形的重拳狠狠地捶在胸坎——很痛!非常非常的痛!
    「你不是说顺其自然吗?若顺著你所谓的方式走下去,势必得解决这道难题。」
    「你见过『未来的亲亲娘子』吗?她美吗?温柔吗?」风裳衣一副腌梅子似的酸溜口吻。
    「见是见过。」只不过他对一个五岁的奶娃娃压根无法分辨美丑。
    「既然是父母之命,你又说不能娶她?」
    宇文琅琊唇边挂起一抹好嘲讽、好嘲讽的冷笑,迳自摇摇头。「我不能娶她,或者该说……我不能娶任何一个人。」
    「不能娶?」风裳衣可听胡涂了。「不能娶就该明明白白告诉那姑娘,不该让她傻傻等你。二十岁,对一个姑娘而言已经丧失太多重新选择好婆家的机会……她还在等你吗?」
    宇文琅琊点点头。至少二娘每半年寄来的家书中是如此写道。
    二十岁,在世俗的眼光中的确称得上是老姑娘。宇文琅琊暗自欷吁。
    「我丑话说在前头哦,我不做小的。」风裳衣醋意横生,霸道地宣告。
    「我丑话也说在前头,我不做别人的替代品。」宇文琅琊反将他一军。
    原本决定「顺其自然」的两个人,一下子就碰上瓶颈,无言以对。
    这下子,麻烦可大罗!
    第七章
    互吐情意的宇文琅琊及风裳衣并没有就此成为人人称羡的神仙眷属,事实上,他们仍置身於多灾多难、问题重重的漩涡里,搅和得难分难舍。
    爱情,比称霸江湖的绝世武学更难参悟,甚至更容易走火入魔。
    「为什么听说二师兄爱上了你,你脸上的淤青还是没消退,而且……还越来越严重咧?」在龙府安逸靡烂好些日子的水瑄见著正以热毛巾捂住右眼的风裳衣,忍不住出口调侃。
    「别提了,是我自找苦吃。」风裳衣幽幽轻叹,扫了身畔的宇文琅琊一眼。
    自从宇文琅琊撂下绝不当「替代品」的宣言後,便以行动表明坚定的决心——只要风裳衣有半点逾炬的举动,宇文琅琊便以武力狠狠阻断风裳衣的邪念及色心。
    偏偏他又爱极了逗弄宇文琅琊的乐趣——尤其是当不苟言笑的宇文琅琊抵挡不住他「口水洗脸」的攻势,流露出百年难得一见的手足无措。
    为了满足视觉上的极致享受,只得忍受皮肉之痛了。
    好哀怨……明明痛得龇牙咧嘴,但他……竟然觉得好幸福!这般矛盾情绪真的好哀怨……「宇文弟弟……」风裳衣的手又不受控制地爬上宇文琅琊蓦然绷紧的背脊。
    闷哼响起——宇文琅琊朝後方攻击的手肘使劲抵住风裳衣的腹部,制止他进一步的侵犯。
    「你们就打算如此暧昧来、暧昧去,放任眼前问题扩散到无法敉平的地步?」龙步云著实看不下这出每天上演又毫无进展的「求欢被拒大烂戏」,决定以己之力改写差劲戏码。
    「什么问题?」风裳衣问得无知。
    再聪明狡猾的人,面临感情也全退化成又蠢又傻又呆——犹如眼前眨动著双眼的他。
    宇文琅琊正忙著拧起滑上他大腿的毛手,没空回答龙步云。
    龙步云双手环胸,「你不该先结束前段暗恋?琅琊不该设法解决目前缠身的婚约?还有,我相信宇文世伯不会轻易答应唯一的儿子招个男人当媳妇儿或儿婿。」
    龙步云无法肯定风裳衣和宇文琅琊在恋情中的「性别区分」,因为以外表看来,风裳衣比琅琊俊美清逸是不在话下,但琅琊又比风裳衣强势,风裳衣的主动又胜琅琊一筹,琅琊的成熟懂事又是风裳衣望尘莫及……数点条件相较下,他仍难辨「雌雄」!
    「对耶……」风裳衣恍然大悟,原先茫然的大脑如梦初醒。
    「我相信只要你解决三项难题,琅琊自然不会抗拒你的毛手毛脚。」龙步云笑看风裳衣「偷吃」不成又惨遭宇文琅琊攻击。
    「真的这么简单?」风裳衣欣喜地观著宇文琅琊,後者硬是别过脸,不应允也不答腔。
    「简单?你若见过二师兄他爹,就不会用这两字来看待了。」水瑄插嘴,不忘摇头辅助字句中感叹的口吻。
    「啊?」宇文弟弟的老爹很难缠吗?
    「你不妨先从最简单的地方下手。」龙步云给子中肯建议。
    「你是指白云?」
    龙步云赞赏地颔首。
    风裳衣沉吟。「简单是简单,但是我一定得找到白云呀!这些年来我寻寻觅觅就是为了见他一面……」他嘻笑的脸庞转为认真,甚至带有一抹坚定。
    只可惜,在新欢面前吐露对旧爱的感情坚持是得不到任何好下场的。
    宇文琅琊这回拨开风裳衣臂膀所使出的手劲是先前的数倍,几乎要震倒风裳衣。「不要一直黏上来!」
    丢下决绝的斥喝,宇文琅琊起身,准备转身离开。
    「等等,琅琊,你不陪著风裳衣一块去见见白云?」龙步云挑起俊眉,露出「去掂掂情敌的斤两也好」的模样。
    「我可没有闲情逸致陪他大玩追逐游戏,他爱找白云就去呀,省得在我面前碍事碍眼,我正巧利用清闲时候,将心思原原本本放在阎王门上。」宇文琅琊的表情冷冽得令在场三人打起寒颤。
    龙步云拢拢外褂,遮掩突来的刺骨寒风。「阎王门的事先缓一缓吧。反正我目前毫无头绪,你不妨与风裳衣去散散心、培养培养感情。」
    「先缓一缓?既然没头绪,自然得多下工夫去查呀,怎么大师兄反倒要我缓?」
    龙步云瞥了风裳衣一眼,「拜风裳衣之赐,你以为阎王门不会提防点?阎王门一旦起戒心,咱们正巧养精蓄锐地休息一番,待魑魅魍魉松懈後再展开行动才是上策。」
    「对对对,这安排好!宇文弟弟,咱们一块去汴京散散心嘛。」风裳衣缠著宇文琅琊的衣袖。
    「琅琊,宽心吧,我会随时派人与你保持联系,任何阎王门的动静绝不漏你一份。」
    「好啦、好啦,宇文弟弟——」原先缠在衣袖上的手掌得寸进尺地环上宇文琅琊腰际,并努力朝更上头的「禁地」而去。
    「吵死了!滚远点!」宇文琅琊推开风裳衣企图凑上前的嘴。
    「好好去玩吧。」龙步云挥挥衣袖,欢送两名冤家纠纠缠缠的身影离去。
    水瑄确定两人走远才迟疑问道:「大师兄,你为什么骗二师兄?阎王门的最新消息不是已经……」
    缉捕阎王门虽是官府之事,但非正非邪的阎王门行事向来不在意得罪各门各派,在江湖中树敌无数,偏偏武林中又无人敢与魑魅魍魉正面冲突,所以当各派得知官府竟然大刀阔斧针对阎王门,无不擦亮双眼,等著看龙步云将叱吒江湖的阎王门给剿个乾净,其中更有暗地里提供消息者,意图藉此拔除眼中钉。
    龙步云捧起茶轻啜一口。「告诉琅琊,再让风裳衣从中破坏?倒不如让琅琊绊住风裳衣的一举一动,成效比叫琅琊去查阎王门底细来得惊人。」
    况且,他开始认为风裳衣先前表明的「白无常」身分恐怕有几分真实性。
    倘若风裳衣正是探子回报的资料中那名身怀异能的妖人。
    + + +
    进出汴京城客栈的次数太过频繁,让风裳衣及宇文琅琊甫踏入客栈大门便受到意想不到的热烈欢迎。
    「漂亮客倌,您找著『宇文弟弟』啦?」店小二一见到熟客上门,亲切又不失贴心地招呼。
    宇文琅琊蹙眉瞪向风裳衣,他非得向所有陌生人泄漏这恶心的昵称吗?!
    风裳衣忙不迭摇头,「我没有大肆宣传!」
    「那为什么店小二会知道?!」宇文琅琊咬牙切齿。
    「这……」风裳衣搔搔头,笑脸转向店小二。「小二哥,我不记得有告诉过你,我准备去找宇文弟……呃,宇文公子的事吧?」
    「您是没有告诉我,但前几日您追著宇文弟弟的後脚出去时,嘴里不断嚷嚷著『我要把宇文弟弟找回来』,沿途猛喊,现下大街小巷里谁不知道『宇文弟弟』的称呼呀?」
    「又是你干的好事!」宇文琅琊低斥的字眼从牙缝间进出。
    「当时我是毫无意识的嘛。」风裳衣委屈地辩驳,他压根不记得自己做出这么伟大的事迹,难怪他回过神之後,人不但站在龙府门前,嘴巴也觉得好渴咧,原来他喊著同样一句话长达数十里。
    宇文琅琊不愿继续站在客栈大厅丢人现眼,直接交代:「两间上房。」
    「只剩一间,宇文弟弟。」店小二笑咪咪地接话。
    十来天前,不知哪个道上兄弟将对街的迎宾楼给拆得乾乾净净,导致迎宾楼得修复上好几个月,原先两家客栈瓜分生意,现下他们客栈成为独占的一家,生意好得不得了呢。
    「一间就一间!带路!」
    店小二领著两人上楼,突地忆起重要的事,对风裳衣道:「漂亮官倌,上回您说先不用查的那两个人昨夜还在咱们客栈里打尖住宿哦。」
    「真的?人呢?!」白云和红豆仍留在汴京?
    「早上便退了房,不过我听到红衣小娘子吵著要瞧瞧汴京西街的谢家小姐抛绣球招亲,白衣公子虽没答应,但我想小娘子再纠缠一两句,他就会点头了。」店小二提供最新情报。
    「抛绣球?什么时辰开始?」
    「午时。」
    「我明白了,小二哥,多谢啦。」风裳衣送上甜蜜笑容外,也塞给店小二一锭分量颇重的银两。「要是有最新的消息——」
    「我知道、我知道,我一定立刻通知您。」店小二上道得很。「两位好好休息,有需要再吩咐一声。」
    门扉掩上。
    「若红豆想留在汴京看热闹,白云不可能不依她。照这情形,今天午时前若没寻到他们,恐怕一切又得从头开始。」风裳衣自顾自地说著。
    「找著了他们,你打算对他们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风裳衣偏著头沉思,「道歉吧,这是我欠他们的。」
    「道歉?我以为你——」
    「以为我寻找白云,就为了将他从红豆身边抢过来?」风裳衣读出宇文琅琊脸上明白可见的心思,笑著摇头。「我只想见见他们,知道他们两人都好就心满意足了。」
    「你为什么要道歉?你做错了什么?」
    风裳衣反问:「你真想听?」不待宇文琅琊回答,他又苦笑道:「也好,趁著我俩还没有爱到死去活来之前,让你有个重新抉择的机会吧。」否则一旦深陷,接睡而来的麻烦事只会增而不会减。
    宇文琅琊不明白他话中的涵义。
    「我说个故事给你听,听完了,我自会清楚分辨你的真实心思。记住,不要移开你的眼睛,看著我……」风裳衣扳正宇文琅琊的脸,两人鼻眼相对。
    他牢牢收览宇文琅琊瞳间的一切,眨也不眨。
    「有个活泼可爱天真善良到无法无天、无能为力的漂亮小男孩——」
    「那小男孩该不会在说你自己吧?」宇文琅琊打断他。
    风裳衣笑得好神秘,对於听故事者的插话完全不理会,继续道:「十岁那年,老天无眼,竟然让如此可爱的他患上不治怪症,所幸天理昭彰,终於在半个月後,怪症不药而愈,谢天谢地。」
    「不是说不治之症吗?我看倒好得挺快嘛。」宇文琅琊已经断定故事中的男主角就是风裳衣。
    「说好倒也不算全好。病愈之後,俊美的小男孩发现自己变得不一样了。睁开双眼,眼前多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东西——像人非人;似妖似魔。刚开始小男孩很害怕,日子一长倒也习惯了,直到有一日那些怪东西都消失不见,他突然发现更有趣的事。」
    宇文琅琊这回倒相当配合地不发言。
    「他从每个人眉宇间读到很特别的玩意儿,藉著这些玩意儿,他看到了好多好多新奇的事物。『隔壁家的茅屋今晚三更会起火燃烧』、『王大伯养的一窝小猪会让野狗给溜进圈子里叨光』、『爹的酒坛子会被玩耍的孩子不小心打破』,一切看似平常生活的情景,三天之内,一一成真。」
    预知能力?宇文琅琊脑海瞬时闪过这个念头。
    「小男孩好骄傲,『全村子里只有我一个人看得到』,当时他是这么告诉自己。接著他能看到的越来越广、越来越多,也不仅仅限於三日之内会成真的事。小男孩不知收敛,仍告诉周遭的玩伴那些即将发生的事,将这些未来当成玩笑话……」
    难怪水瑄受伤那次,风裳衣事先就告诫他有血光之灾。
    「『小狗子,你得当心哦,今晚吃饱点,否则明天以後就什么也甭想吃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儿时玩伴死讯时所说的戏言,你猜怎么著?」风裳衣似乎已无心留意字句中的「小男孩」直接汰换成「我」。
    「他死了?」
    「没错,夜里一条小毒蛇溜到他床铺上,天亮小狗子他娘才发现再也唤不醒的儿子,太迟了……」风裳衣轻叹,「当时我觉得自己好像用无形的方法杀了一条人命……接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村人开始以为所有的灾难是我所散布出去,是我以妖术去暗杀预言下会断送的生命,否则怎会一语成谶呢?惊慌、恐惧、害怕、厌恶的目光如影随形……」
    承受过太多异样、排斥、恐惧、羞辱的眼光,风裳衣平日喜溢眉宇的笑脸包裹之下,拥有一颗满布伤疤的心。
    凡他所见之人,无论熟识与否,只消一眼,他便能断言其人之命盘及生死,甚至能看透数世之前所发生的事。年龄尚幼时,童心未泯,总以为这种独特能力带给他新奇的趣味及同龄玩伴的欣羡及佩服,久而久之,一双双敬佩的眸光转变为惊恐惧怕,村里邻人开始在他身後指指点点,暗地里唤他一声「妖人」。
    妖人——不属於妖,亦不算人,这就是别人看待他的唯一评价。
    风裳衣等待著宇文琅琊眼中闪过厌恶或恐惧,一如他长年所承受的不堪眼光。
    「然後?」宇文琅琊反问,眼神淡然似水。
    「啊?还有什么然後?」他的童年已经够惨了耶。
    「难不成你想说的就这些?」亏他还眼巴巴地希冀风裳衣会讲出什么赚人热泪、扣人心弦的悲喜剧,没想到是这般无趣的桥段。
    「我……」风裳衣蓦然为自己说得不够精采而汗颜,深深觉得对不起唯一听众。
    「再多说点?」宇文琅琊鼓励他。
    「呃,我……没有了。」看著宇文琅琊露出他预料之外的失望神情,风裳衣好生内疚。「我刚刚说得很烂?」
    「是挺烂的。你如果在最後一段多安排些惨绝人寰的凌虐情景可能会精采些。」宇文琅琊给予良心建议,「最好是那条小蛇转而改咬小男孩,或是小男孩惨遭村人围殴——」
    「我说的是真实的故事耶……」风裳衣可怜兮兮的皱著眉。虽然宇文弟弟没有表现出嫌恶,但也太漠不关心了吧?至少该为他流个两滴泪,安慰安慰他嘛,假哭也成呀。
    「都过去了。」
    风裳衣轻震,抬起眸,看著宇文琅琊吐露云淡风轻四个字的薄唇,听似无情无意,实则却是他一直一直一直在追寻的解脱。
    都过去了。
    多简单的一句话,而当初在咬牙熬过朋友、村人,甚至是至亲爹娘的复杂眼光中,他几乎要崩溃,几乎要弄瞎那双让他成为「妖人」的眼眸……幸好他撑过来、幸好他没做傻事、幸好他遇上了宇文琅琊。
    都过去了……真的,都过去了。
    「宇文弟弟,你真好……」哀凄凄的吸鼻声寻求慰藉,赖在宇文琅琊温暖怀里不肯离开,贴得死紧。「你是头一个这么说的人……」呜……他要一辈子缠著宇文弟弟。
    宇文琅琊难得善心大发,举起手想拍拍风裳衣颤抖的背。
    唰——
    才抬起手臂,他的腰带竞飘然坠地,外褂领口滑开一大片。
    「宇文弟弟……」风裳衣双臂环上他的颈项,双唇衔住他的下颚,脸上哪有什么泪痕?有的只是光辉璀璨的大大笑靥。
    两人的身高真是完美组合,既不需谁低头,也用不著踮脚。
    「不要动手打我,我只偷个小吻……」风裳衣就怕下一刻烙上脸颊的是谴责铁拳,唇瓣忙著品尝宇文琅琊的同时,咕哝地澄清。
    宇文琅琊没有拒绝,双手握拳贴紧腿侧,神情僵硬得像根木头。
    在某些方面,宇文弟弟可生嫩得很呢!风裳衣轻笑。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向白云道歉?」宇文琅琊生硬地蠕动唇舌发问。
    「等等,我的嘴还没法子空闲下来……」他轻咬所触及的肌肤,忙碌不已。
    「……还要多久?」
    觑见宇文琅琊一副慷慨就义的忍受表情,风裳衣几乎失笑。
    「看你的配合程度罗,你再多发问,恐怕得加长时间。」
    他话甫说完,宇文琅琊竟抿起唇瓣,一脸巴不得他快快结束腻人甜吻的神情。
    真伤人呵。
    风裳衣挑开宇文琅琊的束发绳,鲸吞蚕食地逐步扩张势力范围,在唇舌所到之处烙下印记。
    天翻地覆。风裳衣顺理成章地拥著宇文琅琊,搅和一床凌乱。
    宇文琅琊浑身仍绷得死紧,怎么也无法放松。风裳衣双手滑向倔强抡起的拳头,温柔抚触,咯咯轻笑的偷腥唇办溜到宇文琅琊耳畔吹气挑逗。
    「宇文弟弟,你剃胡的刀磨得特别锐利是不?」
    「嗯?」
    「你的皮肤好好哦,怎么磨蹭都软软滑滑的,半点扎人的胡碴子也感觉不到。」风裳衣伸出舌,舔弄宇文琅琊脸上的寸寸光滑及赧然红霞。
    闲暇的手开始尽责剥除宇文琅琊的衣服,而且畅行无阻——因为宇文琅琊正专心对抗意图越雷池的滑舌。
    第一件外褂落地,第二件襦衫就棘手许多,也花费较长的时间,第三件袄袍只有简单一道小结系束,第四件、第五件……宇文弟弟到底穿了多少碍眼衣物啊?!
    风裳衣直接跳过繁琐剥衣举动,双手由多件衣衫下摆探向宇文琅琊腰际,温热炙烫的掌心震回宇文琅琊迷乱的神智。
    「你在做什么?!」他揪出风裳衣得寸进尺的狼手,低头一瞧,大半的衣裳都不在原位,但也毋需遮掩——因为他里头还穿了件内袍和软甲,半丝春光也不透露。「这叫偷个小吻?!」
    风裳衣咧嘴一笑,「嘴里忙,手上当然也不得闲嘛。」
    宇文琅琊一件件套回衣物,整装完毕。
    「宇文弟弟,你对我刚刚的努力不甚满意,是不?」风裳衣脑袋瓜枕在宇文琅琊背脊。
    「什么意思?」宇文琅琊反问。
    「你都没有反应——」风裳衣指控宇文琅琊漠视他的奋力热吻。
    「我该有什么反应?」宇文琅琊虚心求教、不耻下问。
    「男人该有的『反应』呀,我这么吻吻你、碰碰你,好歹也使出了浑身解数,你却『性趣缺缺』,让我一个人唱独角戏。」真不公平,好像他是陷得比较深的那方。
    丰文琅琊没应声,梳理著被风裳衣弄乱的散发。
    风裳衣凝视著宇文琅琊披散著青丝,单手一揽地全数拨过右肩胛,心头又是一阵悸动。
    为什么他光看宇文弟弟收拢发丝的随手之举竟口乾舌燥?
    方才让他尽情蹂躏及呵护的唇瓣红滟滟的,双颊的彤云仍未散去,略显迷蒙的丹凤眼,此时的宇文琅琊……好艳。
    哎,他怎么会用这两字来形容一个男人?而且还是一个没有半点胭脂水粉味的男人?风裳衣暗暗敲了敲自己胡涂的脑袋,该不会是方才吻得太久,连脑袋都给吻傻了?
    「干嘛一直看我?想瞧瞧我什么时候会遇上倒楣事?还是算算我几时归西?」宇文琅琊出声调侃,既然风裳衣有此异能,难保能看穿他的未来或……过去!
    会吗?他会看见吗?
    「你看到了什么?」宇文琅琊探问,眉心不自觉轻皱。倘若风裳衣看到了他的过去……「我什么也没看见。」总不能诚实说他正在用眼神剥宇文弟弟的衣服吧?风裳衣暗自吐舌。
    宇文琅琊眸光再三检视,才缓缓道:「你现在嘴巴已空闲,可以说说找白云道歉的事了。」他拉开与风裳衣之间的距离,省得他又像牛皮糖黏了上来。
    风裳衣见偷袭无望,乖乖坐起身。「关於这件事,得追溯到我头一回见到红豆开始……」
    第八章
    听完那段关於白云与红豆的故事,宇文琅琊深深觉得——风裳衣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真是让人同情不起来!
    什么叫祸从口出?风裳衣就是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而且是最死不足惜的那种!
    有人会大刺刺地对新郎倌说「你的新婚娘子只能活到二十岁」吗?倘若只是句玩笑话也罢,大不了让人痛揍个两、三拳消气,偏偏风裳衣的乌鸦嘴又该死的神准——以别人娘子的生死来当玩笑,别说白云发火,就连他这个局外人都想教训风裳衣一顿。
    「你活该被揍!」
    这是宇文琅琊听完故事後唯一说的话,甚至连两人来到抛绣球招亲的场地後,宇文琅琊仍懒得出言安慰因他一句话而郁卒至今的风裳衣。
    人潮逐渐聚集的西街巷道,南向的广场结起高层彩楼。被谢家千金花容月貌吸引而来的王公贵族、贩夫走卒、路人甲乙,无不希望自己成为被绣球砸到的幸运儿。
    「这么多人,要找到白云和红豆,不简单。」宇文琅琊拖著风裳衣,好不容易穿过人山人海,勉强在药铺外找到可以喘息的角落。
    「我们去喝碗红豆汤。」风裳衣指著不远处空中翻飞的幌子。
    「好不容易才挤到这来,还得再回去一趟?」宇文琅琊皱眉。
    「红豆代表相思,汤圆代表团圆,让我相思挂念的人终会在那里团圆。」他就是秉持这念头,才在寻人的路途中吃遍大小店铺的红豆汤圆。
    歪理也掰得头头是道。宇文琅琊只得点头。
    小小的铺子里坐满了等待抛绣球开始的人群,连铺外周围也有不少人端著碗站立。
    远远的,风裳衣见到一抹红影由铺子走出,身形逐渐被群众淹没。
    「红豆?!」
    「是她?」宇文琅琊闻言,紧紧盯住醒目的大红衣裳,无奈仍在人潮中失了踪影。
    风裳衣跑进铺内,抓著跑堂便问:「刚刚是不是有位红衣小姑娘到你们店里暍汤?她身边有没有一个穿著白衣的高瘦男人?」
    「公子您是不是姓风?」
    「是!是!」
    「方才的确有您说的这么两个人,那个男人还留了张字条给您。」跑堂的递上字条。
    别再跟著我们。
    「是白云的字迹……」风裳衣喃道。
    跑堂顺带补充,「另外,那名看来年岁好小的小娘子还交代了几句话——」
    他话未说完,风裳衣已然抓著纸条及宇文琅琊往外跑。
    跑堂愣了愣,追出门朝远去的尘土嚷道:「她说,她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她——这样不知道那名公子听不听得到?」
    「红豆!红豆!」风裳衣努力拨开挡路人群,追赶著早不见踪迹的身影,「白云!我知道你们就在附近!让我知道红豆好不好?!只要看一眼,一眼就好!红豆——」
    风裳衣盲目乱闯,掌心始终有著一股支持他的力量,牢牢跟随。
    「风伯伯——哟嗬!」好清亮、好愉快的娇甜嫩嗓压盖过整条西街的吵闹。
    是红豆!风裳衣左右张望。
    「上面上面!抬头!我在彩楼上!」嗓音指点方向。
    俏丽可爱的身影在高楼上挥舞著红袖,不只吸引风裳衣的注意,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抬头。
    「红豆!」
    「不要担心我,再过一年半载我和二小叔就会回家罗,到时候见。」火红的身影挂在竹木编成的栏杆边,摇晃著小巧莲足,看得令人胆战心惊。「放心吧,我会活著回去的——我一定会成为风伯伯预言失准的头一个破例者!」
    她的右手比画出「打勾勾」的手势,芙蓉俏颜是满满的自信……也或许,是佯装出来的坚强。
    之後,红豆双臂一层,像只学飞的绋色凤凰,「我是红豆绣球,要我的人得接牢哦——」
    她玩心大起,纵身跳下彩楼的同时,一道更快的白影不知由何窜出,在众人惊呼间揽下顽皮的小娘子,单足轻点,跃上街边屋脊。
    白衫飘扬,映出一张少见的尔雅俊颜,他就是风裳衣痴恋十数年的白云合。
    冷淡的睇睨,白云合的神情看不出情绪,下一瞬,白衣红衫的两人已消失在屋脊,跃向遥远天际。
    「你不追?」宇文琅琊问著呆立凝望他俩离去方向的风裳衣。
    「白云若不想让人追上,谁也无法近身。」风裳衣发觉自己仍抓牢宇文琅琊的手,莞尔轻笑地将掌心的那只手给移到嘴边,吃起豆腐。「我好像突然放下心头很沉重的担子,连我向来认为理所当然的一切也看得明明白白。你发现没?事实上,我一直在寻找的是让自己心安的藉口,而不是我自以为的爱恋……」
    因为他一开口唤出的名字,是令他深深内疚的红豆,而非白云。
    而十数年来他在追寻的,不是白云,而是一双没有恐惧的专注眼神……宇文琅琊皱起眉,全然听不懂风裳衣的话。
    「还好,我错得不离谱。」
    「你究竟在说什么?」
    「没什么,咱们走吧。」
    风裳衣挽著宇文琅琊的手臂,蓦然发现宇文琅琊身後冒出另一颗脑袋瓜,伸手勾住宇文琅琊另只臂膀。
    「喂!你是哪里冒出来的家伙?!」竟然与他共享宇文弟弟?!
    对方压根不理会风裳衣的嚷嚷,迳自喊著:「大少爷?!是您?」
    宇文琅琊怔仲,那声熟悉的呼唤——是宇文家的管事,李田!
    大事不妙!他怎么忘却汴京是宇文府邸的地盘,全府里上上下下往来西街就像逛自家厨房一样,抛绣球招亲此等趣事,宇文府邸的奴仆怎可能下参上一脚?!
    「风裳衣,闪人!」先前是风裳衣带头跑,这回惊慌失措的人换成了宇文琅琊。
    风裳衣全然身处於状况之外,傻呼呼地任宇文琅琊揪著他跑。
    「站住!快抓住大少爷!」李田一声令下,宇文府鄹四大长老」——帐房张伯,柴房林伯,厨房萧伯,门房周伯,年岁加起来将近三百的老古董蜂拥而上,由四处方位包抄宇文琅琊,八只「枯爪」缠上宇文琅琊的手脚。
    宇文琅琊试图甩开,只换来四老的痛哭,哀号著大伙从小看顾宇文琅琊长大,如今却换来宇文琅琊毫无人性的「恶意遗弃」及「拳脚相向」,在大街上演出难堪的戏码。
    宇文琅琊无力挣扎,也怕挣扎时会碰坏四大长老的老骨头,不消片刻,他与风裳衣被五花大绑,送回宇文府郦—+ + +「哼哼,总算还知道要回家。我还当下回让您宇文大少爷回来的必要因素是我这做爹的归天之日咧。」
    浑厚有力又酸溜溜的调侃,出自坐在厅堂主位的壮硕男人。
    「老爷,孩子回来就好,您别净说些不吉祥的话。快将大少爷松绑。」他身畔清秀温婉的夫人担任起和事佬,「琅琊,你什么时候回汴京的?怎么不先回家一趟?」
    「受大师兄所托,为他办些正事。」
    「办正事办到自家门口,就不能抽空跨进门槛,问候我这做爹的与二娘吗?」宇文青翰拍桌而立。
    夫人再次出声,安抚地拦下他。「您别在孩子一回来就大呼小叫,琅琊不回家怪谁?不就是您吓的吗?」
    宇文青翰瞄了夫人一眼,气势瞬间消减,尴尬的清清喉头。「这回打算在家里待多久?」他问儿子。
    「办完正事和杂事就走。」
    「走?不留在自家走哪去?你的玩心也该收拾收拾,家里的事业及你的婚事也要有所担当!」
    「这就是我要回来处理的『杂事』。」反正横竖都得解决,乾脆痛痛快快摆明了讲:「我要解除婚约。」
    全室静默,暴风雨前的短暂宁静。
    平地一声巨雷响,来自於宇文青翰。「你在胡说什么?!解除婚约?!我是不是听错了?!」
    「没错,我,要解除婚约。」
    「柔儿等了你二十年!你这天杀没良心的不肖子外加负心汉,竟然只留下一句解除婚约就想撇乾净?!你敢说,你老爹还不敢向柳家开口咧!」宇文青翰暴怒地狂吠。
    「琅琊……」宇文夫人也面露难色,「你别开这种玩笑。」
    「我若娶了柳家小姐才是天大的玩笑。」宇文琅琊淡然似水。
    「什么叫天大的玩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婚事在二十年前订了下来,柔儿就笃定是宇文家的媳妇儿。」宇文青翰顿了顿,突然明了地睁大眼。「你在外头认识了别的姑娘?」
    「没有。」
    「若真没有,何必此时才反对婚事?」
    「寄回来的家书上我一直强调这件事。」
    「你以为光用几个字就想打消婚事?没这么容易!你今天最好给我个满意的答覆,否则我要你踏得进宇文府,出不来!」宇文青翰连威胁的语气也全数用上。
    宇文琅琊拒绝再与爹亲说理,向风裳衣挑挑眉。「轮你开口。」
    众人总算发觉有个陌生人坐在桌沿,喝茶吃糕饼。
    「你又是谁?」宇文青翰问。他不记得琅琊的师兄弟中有这般好看的人。
    风裳衣拍去右手糕饼屑,「这糕饼真好吃,不甜不腻,入口即化,是哪里的厨子手艺?」
    「你也喜欢呀?他可是我不辞千里请回来的『膳缘舫』的厨子,喜欢就多吃点。」宇文青翰一听到有人称赞自家厨子,忍不住咧笑地为风裳衣介缙。「还有荷叶新口味,你一定得尝尝——」
    「是吗?那我非试试不可。」风裳衣正准备接过宇文青翰递上的墨绿点心,却见宇文青翰突地静止不动。
    紧接著,第二道雷响起。「不对不对!我怎么跟你聊起糕点?!你到底是谁?」
    风裳衣抬起头,以眼神询问宇文琅琊:我可以直接刺激你家老爹吗?
    宇文琅琊更不孝,立刻很有兴致的挑起双眉:请便!
    「在下风裳衣。我想……让宇文弟弟拥有退婚念头的始作俑者,少不了我一份。请多指教——」他客气地伸出手。
    宇文老爹习惯了江湖礼节,不由自主握住风裳衣友善的手。「久仰久仰,别客气,将这里当成自个儿家——」宇文老爹脸色一青,猛然甩开手,他干啥对这小子如此礼遇?「你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你凭什么支使琅琊解除婚约。」
    「因为他不解除婚约,我们就无法共结连理。」风裳衣说得理所当然。
    这会儿的沉寂拖得更长更久,宇文老爹仿佛痴呆了,眼嘴皆圆圆微张,陷入无底深渊。
    「他呆了。」风裳衣笑著看向宇文琅琊,「我应该婉转点。」
    「等会儿清醒会更麻烦。」宇文琅琊已能想像老爹火力全开时的吵闹。
    「放心吧,我接招。」风裳衣笑笑看著温柔的宇文夫人。「二娘,你不介意我在厅里吻你儿子吧?」
    「胡说什么?!」宇文琅琊皱眉,通红的耳根子泄漏他的难为情。
    宇文夫人如梦初醒,「请、请便,别、别客气。」这样的答覆好似怪怪的?
    「二娘同意罗,快点把握时间,宇文老爹醒来就没机会了。来嘛——」风裳衣缠著宇文琅琊袖角,一寸寸将他拖到自个儿面前,火辣辣的吻便覆了上一刚。
    「分——开——快给我分开!」第三道狂雷在大厅炸开,宇文青翰一手揪住一颗脑袋,死命不让色狼占了宝贝儿子的便宜!
    真可惜,再多吻一会儿,他就能成功进占宇文弟弟的城池。风裳衣收拾遗憾,再度迎向盛怒的宇文老爹。
    「李田,李田!」宇文青翰急唤管事。
    「是,老爷有何吩咐?」
    「立刻将汴京城的大夫全请到府里来!」
    「谁病了?」
    「大少爷!他生了重病,把脑子给烧坏了!还不快去!」伴随著雷鸣阵阵,李田匆匆忙忙领命前去。
    宇文老爹的反应也太夸张了吧?风裳衣不免为宇文琅琊打抱不平。「宇文弟弟很正常!」
    「正常到去爱上一个男人?!」
    「爱上男人又不是一种病!」
    「对,不是玻」宇文老爹似乎受了风裳衣的感召,唤来另一名小厮。「大少爷不是生病,你去请个道士来,大少爷必定是中邪了。」
    风裳衣翻翻白眼,「拜托你接受事实,我和宇文弟弟只是彼此相爱罢了。」
    「男人跟男人谈什么喜欢?你自个儿有问题别连我家琅琊一并污染!」
    风裳衣轻叹,拍拍宇文老爹的肩。「宇文老爹,我可以体谅你的心境,毕竟一般人不太能接受这种事实,倘若有天我儿子也跑来告诉我:『爹,我要嫁给男人。』我想我的反应与你相去不远。」好可怜,他再拍拍宇文老爹抖动的背脊。
    「琅琊这孩子从小就与我作对,非得把我气到祭出家法教训他不可,这回更坏,揪个男人回来『共结连理』……」宇文青翰又忘了方才将风裳衣视为恶人的事,好生悲恸地朝他埋怨。
    「老爹,我倒觉得你生了个不错的儿子咧。他若真不孝,何必回来找挨骂?我与他大可四海云游去,又何必担忧与柳家小姐的婚事?宇文弟弟不是不回来,他是不敢回来。你瞧瞧,一回来就得面对兴师问罪的阵仗,若是你,你还会想回家吗?」
    「……不会。」
    「你自个儿摸著良心想想,你曾听过宇文弟弟的心底话吗?」
    「……不曾。」
    「你这爹亲实在太失败了!」这厢拍案指责。
    「是是是,受教受教……」那厢诚心改过。
    风裳衣继续对宇文老爹洗脑,看来水瑄口中难搞的宇文青翰已经全在他掌握之下。
    莫名其妙,真是太莫名其妙,看著风裳衣勾著老爹面授机宜的好哥儿们样,宇文琅琊竟莫名其妙觉得安心,先前心里认定的难题,好像轻轻松松在风裳衣那张厉害的嘴里逐渐化解,一切都奸简单。
    「琅琊。」屏风後探出一颗令宇文琅琊柔化漠然表情的脑袋瓜。
    「晴姨!」
    「来,到晴姨房里,晴姨好些日子没看过你了。」
    「但……」宇文琅琊看著风裳衣和老爹。
    「男人的事让男人自己去解决。」
    + + +
    「晴姨,你从何时便躲在屏风後偷听?」
    晴姨的娘是自小看顾大夫人——宇文琅琊亲娘长大的奶娘,随著大夫人陪嫁到宇文府,而晴姨却是打从琅琊出世便照料著他。奶娘及大夫人相继过世後,宇文琅琊便完完全全将晴姨视为娘亲。
    「第一声巨雷响起时。」就是琅琊说要解除婚约那段开始。
    「几乎是从头至尾罗。」
    「半点不漏。」晴姨笑咪咪地问:「琅琊,那男孩知道关於……」
    宇文琅琊明白晴姨所指为何,摇头。「他不知道。」
    「喔?我以为他清清楚楚,所以才会……难道他是真的喜欢男人?」
    「应该说他喜欢看得顺眼的『人』,无论男女。」
    「所以无论他知不知道你的秘密,都不影响目前一切?」
    宇文琅琊点点头,在比娘亲更亲的晴姨面前毫不隐瞒。「如果他的反应与我料测之中相左,风裳衣就不值得我掏心。」
    「但这秘密瞒不了太久。」晴姨道。
    「我知道,我不刻意瞒他,但也不打算明说,就让他慢慢发觉吧。」只不过约略已能想像风裳衣明了一切时的表情……嗯,真令人期待。
    宇文琅琊笑了。
    「琅琊,你很快乐。」晴姨明白看见他脸上不曾流露的轻松自在。
    「是的,很快乐,我从不知道自己也能像现在这样,或许是与风裳衣相处久了,被他的性子给影响吧?风裳衣的快乐很单纯,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小吻就能让他开心好半天,我羡慕这种单纯的快乐,羡慕这种快乐的人,并且希望……自己能像他一样。」
    「一定会的。」晴姨心疼地抚触宇文琅琊的发,「如果当初我娘没有做下荒唐的决定,今天的你或许不用承受这般离谱的後果。」
    「不,若照著晴姨你所想的步骤来过我的生活,我不会比较快乐,相反的,我会失去很多展翅飞翔的机会,失去认识风裳衣的机会,也许那样的我仍快乐,但我的快乐必定建筑在许许多多的遗憾上。」宇文琅琊看著坐在镜台前的自己,任晴姨为他敞开长发,仔仔细细梳理起来。
    「看你这样,我也就放心了。幸好还有位风裳衣,否则这加诸在你身上的一切,晴姨不知该如何向你赔罪。」
    「说好了不谈过去。」宇文琅琊看著铜镜里隐隐含笑的人影,他喜欢自己现在的表情。
    晴姨轻笑,「好,不谈、不谈。」能见到琅琊流露出自然的神情,她及娘亲沉积多年的愧疚才得以释怀。
    「不好了!大少爷!」门外传来奴仆惊慌失措的喊叫。
    「发生何事?」
    「您带回来的那位公子——在大厅里被老爷追杀!」
    + + +
    宇文琅琊双手环胸,冷冷瞪视缩肩反省的风裳衣。「把脚抬起来。」
    「为什么要抬脚?」他怯生生地问。
    「让我看看你的脑袋是不是长在脚底板?让我看看你究竟是用哪里在思考?」宇文琅琊恶狠狠地撂话,严重鄙视风裳衣的智力。
    他原先放心地将说服老爹的重责大任交给风裳衣,风裳衣一开始也不负所托,将宇文老爹收拾得服服帖帖,後来宇文老爹顽固的脑袋又转回男男异恋之上,风裳衣那张不知检点的贱嘴竟然直接回答宇文老爹——「你再反对下去,我就拎著宇文弟弟私奔,弄大他的肚子再回来,让你直接荣升外公!」
    天底下有哪对爹娘能容忍自己的儿子被弄大肚子?!当下风裳衣便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对不起嘛,一时心急才会说错话。你爹是不是气炸了?」他终於知道宇文弟弟的个性像谁了,宇文老爹也是怒到极点时会提剑劈人的恐怖性格。
    「他?他高兴都来不及,怎会气炸?」气炸的人不是老爹,而是他宇文琅琊!
    「喔?」
    「在他心目中,你完完全全比不上柳家小姐的温文懂事、体贴善良,见识到你的愚蠢之後,他决定下月初迎娶柳家小姐进门。」
    「你爹要娶柳家小姐?」若真如此,所有问题迎刀而解、皆大欢喜。
    「穿红蟒袍的人是我!」宇文琅琊冷笑,「你少不了一份『媒人礼』。」
    开什么玩笑?!叫他喝爱人的喜酒?想都别想!
    「我不准!」风裳衣霸道地嚷嚷,硬是牢牢箝制宇文琅琊腰问。
    「你不准有什么用?」宇文琅琊吼回去,「是哪个蠢蛋害的?!害我每天得灌下十数碗的药草和符水?!」老爹到目前为止还以为宝贝儿子生了重病,再不便是中邪。
    「好了,琅琊,你再吼再骂都没用,现下该想想说服老爷的其他方法。」晴姨始终以绣帕捂住憋笑的嘴,此时出声为风裳衣解围。
    「除了死不点头的沉默抗拒之外,我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利眸再扫给风裳衣一道冷冽眼光。
    「宇文弟弟……」呜!原来眼神当真能杀人……晴姨突地道:「我倒觉得裳衣方才那个提议不错。」
    「我方才的提议?」风裳衣疑惑地指著自个儿鼻头,「我有说出啥惊天动地的好建议吗?」
    「晴姨!你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呀?!」宇文琅琊严重斥暍。
    「难不成你要我眼睁睁看著因为老爷迂腐的思想,再度毁掉你应得的幸福?琅琊,要解决这件事再简单下过,你只要告诉老爷你是个——」
    「别说!」宇文琅琊快手捂住晴姨的嘴,「拜托你,别让我二十多年来的一切变成可笑的闹剧!」
    二十多年来,他强迫自己接受加诸在身上的枷锁及匪夷所思的宿命,这一切绝非三言两语便能轻松带过,至少对他而言没有办法!
    风裳衣来回巡视的眼缓缓胶著在宇文琅琊慌乱的脸上。是什么秘密能让宇文弟弟反应如此激烈?
    「宇文弟弟,你有秘密瞒著我?」风裳衣俊眉一挑,怀疑地睨视两人。
    听见他的问话,宇文琅琊抿著薄唇,晴姨则屈服於宇文琅琊无言的威胁而闭上口。
    「而且是很惊人的秘密?」风裳衣的眉形耸成两座小山。
    「没有。」宇文琅琊矢口否认,企图粉饰太平的模样让风裳衣更加疑猜。
    「既然没有为什么不敢抬眼看我?」
    「谁说我不敢?我只是不想。」
    风裳衣沉默、沉默、再沉默,双眸却越眯越细,搜寻著宇文琅琊佯装云淡风轻的五官。
    「没关系,我会自己『看』出来!」
    第九章
    风裳衣揉揉眼,瞪大,皱眉,再揉揉眼,再瞪大,再皱眉——整个早晨就是重复如此愚蠢的举动,直到双眼泛出血丝。
    奇哉?怪哉?
    看不到耶……
    看不到宇文弟弟瞒著他的「秘密」,只看到一些无关痛痒的小事,例如宇文弟弟以後会被他偷到几个小吻,宇文弟弟又会痛揍他几拳……难道他的异能有选择性的失灵?以前从不曾发生这种状况呀?
    所幸严格来说不能算毫无收获,至少辛苦一整早的「乾瞪眼」,让他看到宇文弟弟即将遇上的另一桩麻烦事。
    「今天别出府,陪我睡午觉。」午膳过後,风裳衣赖在宇文琅琊身上,使出一贯的撒娇手段,企图留住宇文琅琊。
    「我没这等闲工夫。我爹交代我与他上柳府一趟。」似乎早已习惯风裳衣的亲昵举动,宇文琅琊并未扳开环在腰际的双手。感觉贴在颈边的唇瓣展开启齿的预备动作,他抢先道:「别妄想,我不会带你去。」
    老爹的目的是去下聘,而他,则是去「反其道而行」。
    「但我怎能放心让你单独去寻花问『柳』?!」瞧,他的成语用得多贴切。
    「我已经不冀望你能成事,接下来如何退婚云云,全由我自个儿来。」宇文琅琊的绝望之意溢於言表。
    「我不会再坏事了……」不安分的唇开始流连在宇文琅琊颈项间,或舔或咬,每道浮现在麦色肌肤上的吻痕皆刻意高於衣领,带著想让众人一看究竟的诡计。
    宇文琅琊缩肩躲避,「好了,别闹了,待会儿让我爹瞧见,又有你一顿苦头吃。」被吮吻的部位又红又烫,仿佛风裳衣灵活调皮的唇舌还逗留其上。
    「宇文弟弟,你今天严禁接近女色,最好连话都别同她们说,若不得已也要距离五……不,十步以上,而且绝对不要单独行事。」
    「何故?」宇文琅琊话才问出口就恍然大悟,「你看见我到柳府时会发生的事?」
    风裳衣咧嘴一笑,抚刮著下颚,一副急色鬼样。「老实说,我比较喜欢看到你继续留在房里会发生的一切,至少是便宜了我嘛。」嘿嘿。
    红彩染上宇文琅琊的脸庞,尴尬及无措是他唯一的表情。
    风裳衣受不了诱惑地轻哀,又搂住宇文琅琊。「宇文弟弟,你这模样好可爱哦……」他舍不得放手,真想化身成宇文弟弟的腰带,一辈子挂在他腰上。「倘若你是女的,我绝对让上回撂在宇文老爹面前的威胁成真,先弄大你的肚子,一切的问题就不成问题了……这手段虽然卑鄙,但卑鄙得高明又有效呀!」俊脸直接埋在宇文琅琊腹间磨蹭。
    「倘若我是女的……」
    「再不然我是女的也行呀。」风裳衣爽快接话。
    宇文琅琊一笑,「你若是女儿身,问题非但无法解决,只会更麻烦——光对付调戏你的登徒子就够我精疲力尽,更遑论後续发展。」他拍拍紧箝住他的臂膀,「松手吧,我会留神的,别担心我。」
    「我只看得到事情发生的起始,之後的景象是一片模糊,你自个儿当心。」风裳衣也不明白为何一碰上宇文琅琊,所有的异能全化成浆糊。「还是让我跟著去,至少能帮上忙。」
    「帮上『倒』忙是吗?你还是好好睡场觉,在你醒来之前我就回来了。」
    + + +
    言犹在耳,宇文琅琊午时踏出府邸,申时便回来——只不过是直的出去,横的回来。
    宇文府邸上上下下手忙脚乱,让突生的意外吓得不知所措。
    「为什么会搞成这样?」宇文夫人追问著满头大汗的宇文青翰。
    「琅琊到柳家第一句话就是『我要退婚』,气昏了柳家老爷,慌乱之中不知哪冒出来一个奶娘,揪著琅琊的手臂嚷嚷负心汉云云的字眼,下一刻她手上的短刀已经刺进琅琊身体里……」宇文青翰又喘气又得报告情况,真为难上了年岁的他。「反正整个情况严重失控,琅琊没事便罢,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非得要柳家人生一个琅琊还我!大夫请来了没?」
    「去请了。」宇文夫人轻叹。「明明是两家子的好婚事,怎么会落得这般难收拾的下抄…」
    看来这桩婚事是吹定了。
    「你这个爹亲是怎么当的?!」风裳衣一见著宇文青翰,顾不得长幼尊卑的道理,扯住他的衣领就是一顿骂,「好好一个宇文弟弟交给你,你竟然让他横哪边滚。」洁白的摺扇轻扬,一名发色异常银亮的俊逸男子露出朝阳浅笑,挥挥衣袖就要离府。
    「相公……」与银发男子一并被恭请进府的小娘子扯住他的衣袖。
    「你也听到啦,是他们不让我救,可不是我泯灭良心,等会儿别数落我的不是。」只不过正巧顺了他的心,如了他的意。
    小娘子试著说服宇文家众人。「我相公的医术很高明,你们就先让他瞧瞧病人情况,再不,你们可以去请另一个名医,而这段等待的时间让我相公试试……」小娘子吐吐舌,她忘却方才可怜的家仆就是因为这两字被主人怒目相视。
    「别人难得大发慈悲不劳烦我,你非得揽一堆事到我肩上,存心累死相公我吗?」银发男子先朝娇妻低语发难,尔後抬头。「在下不才,恐怕无能为力,各位另请高明。」
    但他还来不及揖身退场,注意力已经栘转到他那头银发上的风裳衣陡然惊喜地嚷嚷:「银发恩公!」方才一时心慌,没注意瞧清恩公的长相,差点错失救人良机。
    「你认识我相公?」小娘子眨眨眼。
    「当然,十多年前我这条手臂全赖恩公给接回去,否则我就成了独臂人。」风裳衣拍拍自个儿的右臂,「宇文老爹,你可以放心了,银发恩公救不了的人,寻遍天下名医也没人能救,用不著费心去找别的大夫。恩公,你快进房瞧瞧我家宇文弟弟,他伤得很重很重,只剩一口气在喘了……」
    银发男子抿著嘴,明摆著没啥救人的意愿,然而他身畔的小娘子硬是将他推向风裳衣。
    「其他人留在厅里,我不喜欢太多人瞧我治玻」银发男子挡下整座府邸都想跟上前的步伐,睨视风裳衣。「带路。」
    风裳衣领著银发男子进房,挪动宇文琅琊的手臂以方便他诊脉。
    银发男子挑起眉,「我想起来了,你就是那具在河里飘流的死尸?」
    记忆逐渐回笼,他好像曾救过这么一个家伙——当时他连最後一口气也断了,右手臂被扯离身躯,他为了证明自己拥有能与阎罗王抢人的高超医术才动手救「尸」,没料到这家伙当真活了下来,还活得蹦蹦跳跳。
    「要叙旧等会儿再叙,先救我的宇文弟弟吧。」风裳衣急得跳脚。
    银发男子先瞧瞧腹伤,说道:「这刀上有毒。」长指缓缓拙上宇文琅琊脉问,炯然的眼越睁越大,望了床铺上的伤患一眼。
    「他病得很重。」银发男子神情肃穆地宣告。
    风裳衣紧张嚷嚷:「难道那刀捅到要害,还是刀上的毒是难解的剧毒?」
    「刀只不过在腹上开了个洞,毒也只是寻常药铺里三两银子便能买到最劣等的毒。」银发男子拨拨颊边银丝。
    「可你刚说……」
    「一个大姑娘让众人以『弟弟』、『儿子』来称呼,这病还不重吗?」银发男子嗤笑,收回手指。
    外貌或许能混淆认知,但男女之别的脉象是瞒不过明眼人。
    风裳衣默然,一字一字慢慢解读恩公方才短短的句子。
    「一个……让众人以弟弟……儿子来称呼……」明明是再简单不过的句子,为什么念起来好困难……「大姑娘。」银发男子重复一次。
    「大姑娘是指……」
    「她。」银发男子长指点点躺在床铺上的宇文琅琊。
    「可是宇文弟弟是……」
    「女人。」
    风裳衣的视线由银发男子脸上回到宇文琅琊,突然爆出大笑。「哈哈哈……恩公,你这玩笑开得真有趣,宇文弟弟是女的?哈哈哈哈……」他随即敛笑,翻脸比翻书还快。「我去检查看看。」话毕,当真要剥开宇文琅琊衣襟一见真章。
    「慢著,你大刺刺剥个姑娘家的衣裳,成何体统?」
    「宇文弟弟绝对是男人,又不会吃亏!」
    银发男子懒得多费唇舌说服眼前因刺激过大而自动产生拒抗心理的男人,起身朝外唤了声:「娘子,你进来。」
    小娘子拎起裙摆跨进门槛。
    「将门掩上。」
    小娘子乖乖照做。「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你去验验床上躺著的人是男是女。」
    小娘子原先娇笑的圆润脸颊瞬间瘫垮下来。「可是我不会验尸耶……」
    「是活的。听话,快去。」银发男子露出难得的宠溺神情。
    「喔。」小娘子爬上床铺,放下帘幕。
    帘幕後传来数声咿咿呀呀的惊叹,半晌,小娘子又爬出来。
    「是女的?」银发男子问。
    「好像是……」小娘子呐呐地应声。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好像是?」
    「可是她没有……」小娘子的视线下栘到自己小巧浑圆的胸脯,又不好在两个男人面前讲明,她凑到银发男子耳畔嘀咕几声,换来银发男子轻笑。
    胸脯的发育与否可是人人不同,各有巧妙。况且若他没料错,这名颠倒性别的女子长年来必定有缠胸的习惯,也难怪阻碍了胸脯成长的机会。
    「除了这点不同,其余呢?」
    小娘子点点头,「一样,应该是个姑娘。」
    银发男子撑著俊颊,笑看风裳衣的蠢傻样。「这不,你该相信了吧?」
    风裳衣仍不住地猛摇头。
    他不信!他当然不信!比他更有男子豪气的宇文琅琊是——女的?!
    比他更没有女人娇媚气息的宇文琅琊是——女的?!
    「但宇文弟弟他是宇文老爹唯一的儿子呀!」难不成全宇文府邸的人联合起来欺骗他吗?
    「关於这点疑惑就不在我诊治的范围之内。」银发男子耸肩,从怀中取出瓷瓶置於桌上。「这是专解杂七杂八小毒的药粉,每日沐浴过後平洒在伤口上,至於刀伤嘛,小不隆咚的也甭缝了。」方才这家伙太小题大作,竟然说伤者只剩一口气在喘?
    「相公,反正你闲著也闲著,把伤口缝好啦。」
    「闲著也闲著?有吗?你每日都强迫我在庙口『卖艺』,不收分文地为城里人看玻当初留在山上隐居都没这个把月来得辛劳,明明说好是『游山玩水』,你非得搞个『义诊』!」银发男子对娘子过度善良的天性已经无力扭转。
    「做善事嘛。」小娘子轻笑,圆圆大眼瞧向风裳衣。「相公,他呆掉了……」柔荑在风裳衣眼前挥了挥,仍无反应。
    「刺激太大。」银发男子肩一耸,「你承诺过这是最後一个义诊的对象,接下来不许再威胁我治玻」
    「好、好,除非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病人,否则准许『你』视而不见。」小娘子一语双关——反正她相公视而不见,她见著了一样算数。
    「喂,姓风的,我们要走了,有缘甭相见。」银发男子意思意思地抛下道别语,牵著亲亲小娘子跨出内室。反正风裳衣恐怕还得发蠢三刻以上,他懒得去唤醒他。
    月娘在云层中探出娇羞的皎洁脸庞,风裳衣仍呆坐在椅上,张著合不拢的嘴,宇文老爹及夫人来回数次进出屋内都惊动不了他。
    三更过去……五更过去……
    甫清醒的宇文琅琊望见投射到床铺上的黑影时,转头便看见风裳衣僵直身躯定坐下动。她起身下床,疑惑的伸掌在风裳衣面前晃动。
    「我还以为你在为我守夜,原来睡得这么熟?」宇文琅琊小心翼翼避开腰问伤口,拉过椅子与风裳衣面面相觑。「睁著眼睡,眼睛不酸涩吗?」她动手掩上风裳衣的眼睑——如同让死不瞑目的尸体闭眼。
    突来神速的大掌箝住宇文琅琊的腕,风裳衣回神!
    「吵醒你了?」宇文琅琊顿了顿,「干啥露出这般恐怖的眼神?谁惹你不快了?」
    风裳衣用力闭了闭眼。「无关快不快乐,我的眼睛睁得好酸好痛。」他稚气地揉揉双眼。
    「别使力揉。」宇文琅琊拦下他,「闭上眼休息一会儿。」
    「肩膀也好酸麻……」风裳衣顺势枕在宇文琅琊肩窝,感觉到宇文琅琊五指轻轻揉扭他僵硬的肌理。
    风裳衣鼻翼动了动,没嗅到姑娘家该有的胭脂水粉味;双手滑上宇文琅琊背脊,线条优美柔滑……缓缓下移,精瘦腰身……右手绕回胸前,平贴上胸膛……一片平坦。
    真是女人吗?
    「别偷吃豆腐,我的伤口还疼著。」宇文琅琊提醒试图将毛手滑进单薄衣襟内的风裳衣。
    对哦,宇文弟弟还受著伤呢……还能叫她「弟弟」吗?
    「为何直盯著我瞧?哪里不对劲?」宇文琅琊顺著风裳衣的目光,摸摸自己苍白的脸颊。
    「你……伤口没事吧?」
    「不碍事。没料到柳家人反应激烈,被吓了一大跳倒是真的。」
    风裳衣紧瞅著宇文琅琊浅笑的脸。宇文琅琊的言行举止绝非一朝一夕养成,否则在举手投足之间绝对掩藏不住女子应有的姿态,但她的动作自然而不做假……「但与柳家小姐被耽误的青春年华相比,光捅这刀倒是偿还不了。」宇文琅琊续道:「大伙扯破了脸也好,柳家小姐已年过二十,怎好再蹉跎姑娘家的终身?无论过程如何,能解决这桩婚事就好,免得造孽。」
    「是呀,你若娶了她真是造孽。」两个女人怎么共结连理?!
    「你这酸不溜丢的口气是什么意思?」宇文琅琊皱眉。
    「我只觉得好笑。」风裳衣强勾起笑靥——被欺骗的苦笑,「仔细回想从头到尾的一切,原来我一直是被戏弄的那方。」
    宇文琅琊身子明显一僵,瞅著他佯笑的俊脸。
    难道……
    「看著我又傻又蠢又白痴的反应很有趣,是不?倘若我是局外人,或许会陪著你捧腹大笑,但此刻我只觉得——难堪。」风裳衣深吸口气。
    「你将话说清楚!别一个人在那自怨自怜地说著让人听不懂的话!」宇文琅琊强迫自己冷静,风裳衣的反应不见得是因为知道了一切……「你从来没有对我坦白过,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是个——」
    「闭嘴!」宇文琅琊大喝一声,右手捂住发疼的伤口,强压住泛流的鲜血,她不断吸气,却觉得身躯里所有空气几乎被掏得一乾二净,喉头又乾又哑,迸出牙关的嗓音冷漠到连自己也无法分辨。「你觉得很难堪?很可笑?被我戏弄?」
    「事实明摆在眼前,你还希望我怎么想?我无时无刻都在强调著自己喜欢一个人是看他的心,而非载装魂魄的躯体,只要你是『宇文琅琊』我就会掏心爱你,结果呢?你给我的是什么?欺骗!骗我以为自己爱上个男人,骗我老担忧著你的挣扎!」
    「真抱歉让你为难,一切到此为止了,你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宇文琅琊别开脸,死咬著泛白下唇,忍受一波波的痛楚。
    「我不想跟你吵架,我只想弄清楚你为什么不明白告诉我?为什么连我都信不过?」风裳衣恨不得摇醒宇文琅琊固执的脑袋。
    「你现在不也明白知道了一切?早知道晚知道又有什么差别?对你而这只不过换来『难堪』二字!说得真好——难堪,难堪……这也是我始终不敢面对的现实,哈哈哈哈……」宇文琅琊笑出声,笑得肩头颤抖,笑得挺不直腰,笑得心灰意冷。
    风裳衣让宇文琅琊的反应吓得慌了手脚,他从不曾见过如此失态的她。
    「宇文弟弟……你别笑,别这样笑……」风裳衣箝住宇文琅琊肩头,她每笑一声,便有一滴晶莹剔透的冰雨坠落,低垂的刘海掩盖住冰雨的源头——她的双瞳。
    琅琊……琅琊……你要记住,你是宇文家的长子,是爹爹唯一的儿子。
    可是……我和小宝长得不一样,小宝才是男生,我到底……听娘娘的话,你是「宇文琅琊」,是娘娘的乖儿子。
    大哥,你瞧这衣裳很漂亮吧?可惜你是男孩,爹差下人搬了两大箱给我和妹妹呢……还有胭脂、水粉、珠簪……琅琊呀,爹为你安排一门亲事,等你艺成下山就娶了她吧。
    娘娘告诉过你多少回,你是男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
    不能哭,你是男孩呀。
    你,是男孩!
    第十章
    「裳衣,琅琊今天一早走了。」隔著门扉,晴姨幽幽的嗓音传进呆坐在椅上的风裳衣耳里。
    「是吗?」
    这是他第二次被宇文琅琊抛下,仍然是满心无助的感觉……这回更惨,连张道别的字笺也没留下。
    宇文琅琊遇见难题就逃避的恶习始终如一。
    「打从琅琊六岁之後,我就不曾见她哭过。」晴姨仍立在紧合的房门外,「夫人总是告诫她『你是个男孩,男孩是不能随便掉泪的』,所以琅琊向来坚强,当她的妹妹们向老爷撒娇时,她被迫在书房里学习宇文家长子必须熟读的书册;当女眷开开心心赏花扑蝶时,她被迫捧著比她身长还高的铁剑在园中练武。琅琊不是存心欺骗你,她只是茫然,她没料到会冒出个『风裳衣』闯进她的生命里。你知道吗?她原先已经打算不男不女的过一辈子下去,永永远远当宇文家的儿子,永永远远被视为男人,但你出现了……她一方面羡慕你的豁达,一方面又奢求著能与你相同。她曾说你不会在乎她的秘密,但你伤了她,你只给了她『难堪』这么残忍的字眼……你觉得难堪,那琅琊呢?她在这样的难堪下生活了二十四年!」晴姨哽咽,吸吸鼻。
    「我并不认为她的性别是多大的难题,她可以明讲呀!」他只是气她不坦白,将一切不愉快揽在身上!
    「怎么明讲?连老爷及二夫人都不清楚她颠鸾倒凤的真相,琅琊已经不懂得如何卸下这样的身分去生活,她不知道怎么由一个男人转变成女人,二十四年不是一段短短的岁月。」
    「宇文府到底是出了什么毛病!为什么非得强逼一个女孩变成男人?!」
    「一切都是我娘亲的错,若她不曾提出荒谬的建议,今天琅琊就用不著苦苦挣扎的活著。当年失宠的大夫人将所有希冀寄托在怀胎十月的婴娃上,但天不从人愿,是个女婴……」
    「所以她乾脆宣告世人她生的是男孩,反正只要别让人窥得虚实就行了?」
    「正如你所言,当时知道秘密的仅有大夫人、我娘及我,後来夫人及娘亲相继过世,我曾想向老爷禀明真相,但正逢二夫人的第四胎流产,导致无法再怀胎,老爷将一切希望都放在琅琊身上……」
    「所以骑虎难下?」
    「嗯。」
    「该死!」风裳衣低咒。
    「琅琊要我转告你——她从不曾戏弄过你。」
    「就这样?」
    「就这样。」在门外的晴姨点点头,自动将宇文琅琊後头精采绝伦的骂人字汇给省略。「裳衣,去找她吧!她身上及心上的伤口都未痊愈……况且我看得出来琅琊很希望你能释怀,她在等你救赎她。」
    内室没有任何声响。
    「裳衣?」晴姨推开门扉,房里只剩下狂风中不断翻动的书册及——透著冷风的敞开窗子。
    + + +
    「琅琊刚走。」
    风裳衣闪电般奔进龙步云府邸,一句话也来不及说,龙步云已经合作地给予他想要的答覆。
    「刚走?有没有说上哪?」风裳衣急急追问。
    「踏剑山庄——」
    回答的余音仍溺溺缭绕,风裳衣已经冲出府邸大门。
    水瑄失笑,「风裳衣知道踏剑山庄在哪里吗?」
    龙步云耸肩,他现在的心思全放在阎王门之上,懒得理会这两个麻烦家伙的情事。
    「看来风裳衣有苦头吃了。」水瑄悠闲地暍起老人茶。
    忘了询问踏剑山庄所在地点的风裳衣白白绕了五天山路,最後甚至动用阎王门的力量才寻获目的地,原以为能与宇文琅琊来个重逢大团圆,但……「二师兄刚走。」
    风裳衣气喘吁吁地猛拍胸口,并非捶胸顿足,而是劳累得透不过气来。
    「你们……你们的答案……能不能换个新鲜的呀?」抱怨完了,他还是认命地接续相同的问句。「刚走?有没有说上哪?」
    「没说,他只说想去喝碗红豆汤圆。」宇文琅琊的某位小师弟应声。
    「喝红豆汤圆?」他记得宇文弟弟不嗜甜品呀。
    无妨!不过就是一碗红豆汤的等待时间,咕噜几口不就咽下肚了吗?好,他就待在踏剑山庄等待宇文弟弟归来——哎,他仍无法改口叫她宇文妹妹。
    「喂,小兄弟,你二师兄回踏剑山庄时有没有说些什么?」最容易打发漫长等待时间的方式叫嗑瓜子聊天,虽然眼下没有瓜子,天还是可以聊的。
    「说什么?」小师弟反问。
    「说什么都好呀!还是她有反常的举动,例如脸上挂满泪水……」唔,一想到这个可能性,风裳衣的心仿佛被鞭子狠抽一顿。
    小师弟一愣,随即嗤笑道:「你说我那二师兄宇文琅琊?别逗了!与他同门十几年,只看见他将别人打得痛哭流涕,可不曾见过他掉半滴泪水。不过真要问起二师兄的反常……」他偏头想了想,又道:「他回山庄时腰上的伤口迸裂,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有一句『我累了』,脸上神情倒是真的疲惫。接下来几天也很少听他开口,时常坐在後山瀑布边发呆,偶尔突然发笑。」
    「笑?」
    「是呀,笑到把头都给埋进水里呢,满头满脸的水。」
    这哪是在笑?!宇文弟弟分明是在哭!藉由冷水来掩饰她的眼泪!
    宇文弟弟在面对他令人畏惧的异能时,只轻轻地给了他一句「都过去了」,而他呢?他却还给她「难堪」两宇以及——我累了……她是用怎生的表情和语调轻吐这三字,是愤怒、茫然,还是……绝望?
    风裳衣,你是个不折不拙、混蛋加三级的大混蛋!
    莫名其妙对宇文弟弟发什么火?!就算宇文弟弟当真想骗你又怎样?反正她身边所有的人全被蒙骗——何况谎言的始作俑者又不是宇文弟弟,她也是受害者呀!
    道歉!对,一定得向宇文弟弟道歉,然後、然後告诉她……等她回来就要告诉她——「天杀的!宇文弟弟到底是去哪里喝红豆汤呀?!」风裳衣等待数刻之後,终於忍下住发火!
    + + +
    宇文琅琊没有再回到踏剑山庄!
    风裳衣在等待一个月之後,完完全全肯定上述的说法。毫无头绪之下,他只得回复原先寻人过程——宇文府邰龙府、踏剑山庄,三处反覆来回奔波。
    不知是宇文琅琊存心避著他,抑或他真与她无缘,风裳衣的辛劳全是重复著一次又一次的白工。
    宇文琅琊仍与众人联系,但仅限於单方面,她捎家书报平安,却让众人无从回寄,书信中绝口不提风裳衣、不提她身在何方、不提她何时归府。
    「你怎么如此没用!连个人也找不到!」宇文青翰每个月见到上门找人的风裳衣时,总少不了一顿怒火。「这个月的家书又到了,你自个儿拿去瞧瞧!」
    他将一张信笺塞到风裳衣手心,不用细瞧也知道上头只有短短四字——平安琅琊风裳衣将信笺折好,收到怀里。他最痛恨的异能在此时竟全然失效,唯一能做到的仅仅是由字笺上感受到宇文琅琊浅乎其浅的愁绪。
    「步云和踏剑山庄两方面呢?」晴姨忧心仲仲地问,风裳衣只是摇头。
    「你除了摇头还会做什么!琅琊的离家出走绝对与你脱不了干系!你究竟对我儿子干了啥坏事?!」宇文老爹气急败坏地朝风裳衣咆哮。
    「儿子?!」风裳衣差点忘了这一家子仍旧活在天大的谎言里。「我要找的不是你的儿子。」
    「你不找琅琊?」
    「错,我要找琅琊,但不要找你儿子。」风裳衣话中有话。
    「琅琊就是我的儿子呀!你这小子是找人找疯了吗?」
    晴姨眼见风裳衣抹了抹脸,似有说出真相的冲动,忙不迭自身後扯了扯他的衣衫低语道:「别说。」
    「此时不说,更待何时?」
    「琅琊不在,你若在此刻吐实,我有预感,琅琊一辈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风裳衣瞬间消了窝囊气。琅琊瞒了老爹和二娘长达二十多年,若她真要揭穿一切假象,早有成千上万次机会,而她的不言不语,应该是有她的顾忌……「我再出去寻人。」风裳衣垂头丧气。
    「小子,等等。」宇文老爹出声唤住他的脚步。
    风裳衣回首,静静等著老爹接话。
    宇文青翰轻咳数声,「找著了就带著琅琊一块回家,反正你们年轻人爱怎么胡闹就怎么胡闹,他做了我宇文青翰二十多年的乖儿子,也该让他顺著自己的心意一回……」
    「你的意思是你不再反对我和琅琊?」宇文老爹开窍啦?「可你别忘了,我是个男人。」
    「找回一个儿子,又多了一个儿子,怎么算都是我赚到。」宇文老爹别过老脸,佯装严厉的老古板。
    风裳衣咧嘴一笑,手肘顶了顶宇文青翰的胸膛,全然哥俩好的架式。「老爹,改变心意罗?」
    「别提了,我挣扎了好久……」夜夜苦思这难解的问题,好不容易才扭转自己的心态——也许算是另一种死心吧。
    硬生生逼走一个儿子,落得两头空的下场,还不如成全了儿子和他的「男」爱人,至少他不会失去琅琊这孩子——宇文青翰强忍著老泪。
    风裳衣拍拍宇文老爹的肩。「没关系、没关系,有挣扎就有收获。」而且保证是宇文老爹意想不到的收获!
    但前提是,他能先找回宇文琅琊……
    天色渐渐暗沉,不远处的街市却一如白昼。
    正准备离开宇文府邸再展开寻人的风裳衣收回跨出门槛的脚步。「那边好热闹,有啥喜事?」
    「今儿个有灯市呀。」
    「灯市?上元之夜?」
    正月十五,上元之夜,源自於天官诞辰,所谓「天官赐福」,每逢此时,不论皇族、百姓皆纵乐欢庆,沿街张灯观灯赏灯,通宵达旦。
    「瞧你,找人都找胡涂了,明儿个才是元宵,但元宵前後一日都是这种盛况呀。」二娘为他解惑。
    风裳衣感叹,「头一回和宇文弟弟会面也恰逢元宵,就在汤圆铺子里相遇,时间过得真快。」
    当时他正为寻找红豆及白云所苦,时至今日,他仍在寻找,只不过对象换成了宇文琅琊……风裳衣猛然一顿,像是忆起了什么。
    「蠢!我真蠢!她已经告诉我她在哪里了呀!」风裳衣拍掌大叫。
    宇文青翰及众人一脸茫然。
    「她说想去喝碗红豆汤圆!」那日踏剑山庄的小师弟正是如此陈述。
    「这算什么线索?」宇文老爹呿声。
    风裳衣笑了。
    「『红豆代表相思,汤圆代表团圆,让我相思挂念的人终会在那里团圆』,我曾经告诉过琅琊这番话,她一定在那里等我——」
    就在不远之处……
    + + +
    就在不远之处。
    客栈阁楼一角,重重垂纱轻掩中,呆坐著一道身影,无聊且无趣地俯视灯市间往来人潮。
    灯火辉煌,处处温暖,独独她,蜷缩在阴暗角落,头一次感到如此孤寂,好像被排除在人群及嘻嚷之外。
    「变成现在这样不男不女难道是我的错?朝我发什么脾气呀?!笨家伙!」低咒的自言自语转换成轻轻叹息。
    真想将这番话甩到风裳衣的俊逸脸蛋上,顺带附送两三拳教训他,让他也尝尝她那时的心头痛楚。
    「宇文弟弟——」
    宇文琅琊倏然一惊,回首,失望。
    「哦,表情也转变得太快了吧?」当日目睹风裳衣和宇文琅琊追赶跑跳碰戏码的小二哥端著热汤上楼,「可惜我不是你在等的人,别沮丧,喝点热汤暖暖身子。」他递上红豆汤圆,这些日子里宇文弟弟除了红豆汤圆之外,任何食物都不曾咽下。
    「我没有在等谁。」宇文琅琊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倔强态度,「还有,你少攀亲带故地叫我宇文弟弟,恶心得令人想吐!」
    害她误以为……是那个老纠缠著她、死不要脸亲昵唤著她的风裳衣。
    「这样称呼比较亲切嘛。」店小二笑了笑,「你不上街去逛逛?外头很热闹哦,吃喝玩乐、猜灯虎、游街样样不缺,何必孤独坐在这叹气?」
    宇文琅琊收回无神的视线,街巷里小贩嚷嚷叫卖声鼎沸,甚至连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也在今夜破例赏起七彩花灯。她的眼光落在三名豆蔻少女方向,嘻笑的花样脸蛋围绕在糖葫芦小贩旁,一串串鲜红晶亮的玉珠梅子,令人垂涎。
    宇文琅琊动了,起身下楼,朝左侧糖葫芦小贩走去。
    慌张的风裳衣正巧由右侧弯进客栈内。
    「小二哥!小二哥!」
    「来罗,来罗。」店小二才下楼便指著风裳衣,「呀——漂亮公子!」
    「有没有看见宇文弟弟?」
    「宇文弟弟?有呀,他刚走。」
    又是这个鸟答案!风裳衣已经懒得询问同样愚蠢的「有没有说去哪」,一转身奔出门外,在熙攘人潮中寻找。
    他不顾形象拉开嗓门,提足中气朝四方大吼:「宇——文——弟——弟——」
    原先嘈杂的街巷瞬时鸦雀无声。
    「宇文弟弟!不管你现在要往哪个方向走,都给我站住!否则被我逮到你,小心我会揍得你三天三夜下不了床!听到没——」
    撞开三个挡路人,推倒五个不识相的绊脚石,风裳衣边嚷边跑。
    「不要再躲著我!我混蛋!我白痴!我嘴贱!我活该倒楣不被信任,我不该对你发脾气,你别生我的气,宇文弟弟——」
    宇文琅琊抬头,瞧见一道卷起黄沙的狂风扫向她的方向,她没有躲避,没有应声,静静地伫立在原地,拎起甫买来的糖葫芦,一小口一小口地舔。
    「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宇文弟弟——」
    咻的一声,狂风般的黑影扫过她眼前,消失在好远好远的黑点处,只剩一声声的「宇文弟弟」仍在西街回荡。
    原来风裳衣上回也是这般疯狂呼唤著她,难怪全汴京城皆知道「宇文弟弟」,她总算亲眼见识到了。
    舌尖划过糖衣。
    好甜,是糖葫芦的蜜糖溶入口中化开的香气,也或许是心头一点一滴沁出的笑意,甜了她所有的意识。
    跑向西方的黑影又折了回来,步伐未曾停歇,再朝东方飞奔。
    宇文琅琊坐在某户人家门外的石狮旁,像个新奇的孩子一边看著「千里寻人」的戏码,一边贪著零嘴的甜腻。
    无论人声如何重新再扰攘,如何再沸腾,一声声的「宇文弟弟」却永远是其中穿插最响最亮的呼唤,不绝於耳。
    她靠著冰冷石狮,闭趄双眼,听觉却变得更清晰。
    宇文琅琊忍不住笑了,笑得有趣而开心,她好小声好小声回应,近乎喃喃自语:「我在这里。」
    一直在这里,等你。
    一直在这里,等你来找我。
    再也听不到任何过耳嘈杂,只剩那道心急奔驰的跫音,就在不远处……「呼呼呼哈哈……呼呼……我……呼呼……终於找到你了……呼呼哈哈……」喘息声交杂著无法辨明的字句在她面前停驻,宇文琅琊缓缓睁开眼,望见满头热汗、衣衫头冠凌乱的风裳衣。
    两人都来不及开口交谈,风裳衣双臂一展,牢牢抱住宇文琅琊,箝得死紧又密密贴合。
    「我抓到你了。」风裳衣仍在轻喘。
    「你又在使出那招缠死敌人的唯一绝学,是吗?」宇文琅琊此时竟还有好心情调侃他。
    「对!而且只缠你一个!」风裳衣霸道宣告,并以行动来证明。
    宇文琅琊只是笑著,不挣脱他的臂膀,空闲的手仍举起糖葫芦轻吮。
    「我从不知道,糖葫芦是这般好吃。」
    「你从没吃过?」
    她摇摇头,「不曾。有很多事,我是不被准许『做』的——不准哭、不准撒娇、不准怯懦、不准有半丝女孩子的举动,甚至不准认为自己是女人……」她低垂眼眸,「男人都不爱吃这玩意儿的吗?否则我娘亲为何不准我吃呢?」
    「男人当然吃,而且偏爱甜食者不在少数,我想……她是不许你流露出娃儿要糖吃的娇憨模样吧。」风裳衣稍稍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仍将她圈围在双臂衣引以为傲的漂亮俊颜。
    「你……你怎么一点事前的警告也不给呀!」这招声东击西也太猛辣了。
    「谁教你置身状况外。」使力太猛,害她的手腕隐隐作痛,宇文琅琊甩甩手,准备下一波的攻击。
    风裳衣咽咽唾液,捂著红肿的脸颊,转身就跑。
    呜……他的幸福,好痛啊!
    尾声
    幸福之后
    「唉……为什麽这麽可爱咧?」宇文青翰坐在凉亭里,背对众人不停地哀声叹气。
    「老爷,你叹完气了没?换人抱了啦。」宇文夫人戳戳宇文青翰的背。
    「还没还没,我还没抱够。」宇文青翰露出耍赖的嘴脸。
    只瞧见他半转动的臂膀间搂著一名粉雕玉琢的嫩娃儿,水灵灵的大眼眨巴眨巴地勾引出宇文府邸众人的疼惜。
    「真的好可爱……天底下怎麽会有长得这麽可爱的娃儿?说眉是眉,说眼是眼的,好可爱……」宇文青翰逗得娃儿咯咯轻笑,「爷爷最疼娃娃了……」
    宇文老爹又叹气又无奈的原因有二,一是他无法奢望儿子和儿婿(或儿媳)生出小萝卜头让他含饴弄孙;二是偏偏他们就有本事领养到这个让人疼入心坎里,顾不得究竟有没有宇文世家血缘的小娃娃。
    唉……矛盾呀……
    远远的三人围在石桌前嚼花生米。
    「你们不打算让老爷和夫人知道真相?那娃儿可是道道地地拥有一半宇文家的血脉。」晴姨品著香茗。
    「反正老爹已经够疼娃儿了,知不知道真相也无所谓。」风裳衣挥挥手,一脸不在意。「况且琅琊没勇气坦白自己的身分,只好让老爹和二娘继续误解下去罗。」看来这辈子他都得活在「和男人成亲」的假相中。
    「讲开了第一个秘密就得讲第二个,麻烦。」宇文琅琊仍不改豪气。
    实际上,是她提不起勇气向老爹证实女儿身之秘……她甚至不敢想像老爹知道後会有怎生激烈的反应——是高兴或更加消沉?
    嗯,後者的机率恐怕比较大。
    「对了,晴姨,接下来我和琅琊又得上山躲个一年。」
    「为什麽?」晴姨不解地看著宇文琅琊和风裳衣。
    风裳衣朝宇文琅琊挑眉,嘴里回答:「总不好让府里上上下下看见『大少爷』怀胎吧?」
    晴姨好生惊喜。「琅琊,你——」
    「别提了。」宇文琅琊没好气地呸声。每早孕吐的苦难已经要将她逼向丧心病狂一途,也只有这段期间,她是藏也藏不住自己身为女人的事实。
    晴姨欣慰地笑。呵呵,看来不久之後,老爷又将多了个「领养」来的宝贝孙儿疼爱罗……红豆未萌之前我又回到这里了吗?
    又……回来了吗?
    真冷,即使双手紧紧环住身躯,仍止不住透入骨髓的寒意。
    因为我的手,没有温度。
    是呀,一缕幽魂,何来温度?
    好冷……
    前行吧!朝前而行吧!跨过奈何桥吧!别回头、千万别回头,俗世已断,魂飞魄散——缥缈的嗓音如此反覆说著。
    是谁的声音?是谁的叹息?是谁的劝戒?
    淡然得无情呵。
    为何哀叹?为何停步?
    那道嗓音缓缓飘送到耳边,不同的是,隐含著浅浅笑立息。
    我……不知道,只是厌倦了这重复又重复的宿命。好像在追逐一个摸不著的身影,那个让我舍弃七世幸一幅的身影……好累,真的好累……你离世,他入世;你入世,他离世。永永远远,再无缘分。
    再无缘分……我一直在追逐的——是一个再无缘分的人?
    傻丫头,你忘了四世之前自己所许下的愿?即使再无缘分、即使情缘尽断,你仍愿用七世早夭来换四世之前的最後一眼?嗓音仍在笑,没有任何嘲讽,只是陈述事实。
    我记起来了……记起了每饮一回孟婆汤便伤心痛苦一回的残缺记忆,即使那已碎成片片零星,仍纠结於心。
    为了那一眼,我让自己往後的每一世都在匆匆之际香消玉陨,抱著一次又一次的失落离世,又重新怀著希冀轮回,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再淌著泪断气,回到幽幽黄泉。
    永无止境的折磨。
    随我来吧。嗓音化为白影,伸出薄青色的手掌,一只没有掌间纹路的手。
    我……我可不可以留在这里?哪也不去?
    我将身子蜷成小圈,不肯再移动一分一毫。
    我不要了,什麽都……不要了,不追不寻、不祈不求,不要了。
    为什麽?白影并未动怒。
    我好害怕!我好害怕这种轮回入世只为了等待夭折,这种每次带著遗憾来来去去,反覆再反覆的过程!只有在我的魂魄回归阴曹,我才会再度想忆起四世之前的点点滴滴,但饮下孟婆汤之後的我,全然失了忆,却仍为了自私的我在赎罪!我每一世遇上了那世指末系上红线的良人,还来不及放手去爱……我宁愿就此被锁在枉死城,几千几百年也好,孤孤单单也罢,至少,我可以不再牵连别人的伤心……这恐怕由不得你。白影缥缈虚无,没有实体。
    我笑了,笑得怅然,只有痛入骨髓的笑声逸出苦涩的喉……由不得,由不得呵……时辰快到了,随我来吧。
    我不要!
    没有思考,更无迟疑,我转身朝数道幽魂轻飘而来的幻桥飞奔。
    我不要再一次轮回俗世,不要一次又一次在爱人怀中断魂,不要再承受著挥之不去的懊悔及恼恨——恼恨著数世之前愚昧又自私的自己!
    擦身而过的魂魄不只千万,迈开的步伐更已无法计数,然而桥的末端仍遥不可及……别再过去了,再过去便得加扣一条逃罪,不值得。白影的沉音,紧紧相随。
    我捂上了双耳,死命地跑。
    来时数寸尺,去时千万丈,你到达不了奈何桥的彼岸。嗓音仍清清冷冷。
    脚下踉跄,我失了平衡,狠狠扑摔在地,摔碎了我最後的冀望。
    助我……是谁都好,助我……
    我失声痛哭,像个倔强而任性的娃儿,伏卧在地,嚎啕大哭。
    那座桥只能来,不能去。你只是在白费工夫。白影缓缓半跪在我面前,我眼中泛著水雾,蒙胧了那一袭纯净似云的白裳。
    恍惚中,那只没有纹路的掌轻轻拭去我颊边炙烫的泪。
    每道魂魄来此,都是不甘心、都是眷恋的,若不能舍,只会加深你的怨,饮下孟婆汤後,你会释怀些。
    我不要释怀,我不要这种不甘不愿的释怀……再执著,连我也助不了你。
    你能助我?
    白影没有开口。
    我伸手牢握住那只虚无的掌,像个溺水的人紧攀住唯一浮木。
    求你……助我……
    白影带著浅浅笑意。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如何助你,但至少,我能让你在下一世里,不遗憾。
    不遗憾?
    愿不愿信我?
    我静默片刻。若我下世仍受宿命所牵系,注定再吮尽一回心伤,那麽能不带遗憾,对我已是最大慈悲……我信你。
    我让一魂一魄伴你入世,缘深缘浅端看造化,为亲为友为奴为仆,只要能助你,都好。
    好……
    我合上眸,隐约感觉有双臂膀将我抱起,朝我方才盲窜驰的方向走回。
    奈何桥呀奈何桥,此时此刻,我却希望你是漫无止境,容我多贪这胸怀的片刻温暖……意识逐渐模糊,白影又说了数句听不清楚的话,也或许,他只是轻轻地笑了,然後,有其他声音又杂乱地闪过耳畔。
    是什麽,已经,听不清了……
    怎劳您替咱们将女魂给带回来?让我同马面以缚魂链勾回就好了……无妨,这女魂轻得很,不费我半丝力劲。
    文判爷,您这麽说,更让咱兄弟俩愧色……——前世.终故事之前二十四年前宇文府邸叶梢沙沙,在寂静暗夜中更显清晰,强风狂啸之下成为偌大宅门里惟一嘈杂。和在风与叶的交击中,宇文府邸的西侧主屋隐约传来阵阵渐渐无力的痛吟,半晌,取而代之的是嘹亮婴娃出世的啼哭嘤咛。
    忙碌整整八个时辰,精疲力尽的侍女将婴娃清洗干净,来到床头,轻声唤着床铺间合目休息的美丽妇人:“夫人……”“是男孩女孩?”美丽妇人没有任何接过孩子的举动,只淡然问。
    侍女迟疑的眼神早已透露出美丽妇人最害怕的答案。
    “是女的……”美丽妇人眉宇间流露出绝望,她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怀胎十月的娃儿身上,但结果仍是将她打回一败涂地的原点……“夫人……您要不要瞧瞧小姐?瞧她的眉眼,以后一定是个像您的美人胚子……”“美人胚子……我要个美人胚子做什么?我要的是个男孩,一个能博得老爷欢心和注意的男孩、一个能替我在宇文府里夺回地位的男孩,就算是断手残腿也罢、痴的傻的也好,就是不要一个女娃——”美丽妇人连最浅薄的亲情目光也吝于施舍给甫出世的女儿。
    “夫人……”
    “晴儿,你说,老爷会喜欢这个女娃娃吗?”她问着侍女。
    “会的,这是老爷头一回为人父,无论男女,他定会疼惜呵护的。”
    “不会,他不会的。若我产下男孩,至少……至少他会来瞧瞧孩子,瞧瞧我,可老天却赏给我一个无用的女儿。若二夫人怀上的是个男孩,我——”未完的字句让开启的门扉给打断,润圆福态的中年妇人捧着温水木盆进入内室,劈头便道:“谁说您生的是女儿,我偏偏说是个儿子!”
    屋里两人一愣,此时,谁也无法为这无味的玩笑话发自会心一笑。
    “奶娘,别自欺欺人了,那包巾里就是个活脱脱的女娃。”美丽妇人玉般雕琢的脸庞只有哀凄。“是啊,娘。你看。”侍女晴儿附和,递上粉色锦布包裹的软呼娃儿。
    奶娘毫不客气赏晴儿一顿排头:“你这傻丫头懂什么!站一旁去!”她斥喝自己的女儿,尔后坐在床沿,梳理着床上美丽妇人一头如瀑青丝,“小姐,您别绝望,现在我说的每一字一句您都听进耳里、藏在心里,我只说一次,这辈子惟一的一次。”
    美丽妇人隐约知道奶娘想说的话,但真实听到溢出奶娘口中的字句时,她仍不自主瞪大瞳铃美目。
    “这……这不成的……”美丽妇人摇着头,却在奶娘坚定的目光下缓缓停顿所有抗拒举动。
    “娘,你老糊涂了吗?你要把甫出世的小姐……”晴儿来不及嚷嚷,怀里的小生命倒先被她的惊叫声给吓哭,晴儿手忙脚乱地安抚啼哭的娃娃。
    “成,一定成。咱们宇文家需要的是少爷,而非小姐。您好不容易才怀上这胎,眼下二夫人下个月又将临盆,她正受老爷宠爱不谈,倘若老天有眼,这胎让她与您一样产了个女娃,她要再怀胎却也不是难事,难保不会是男孩,而您呢?老爷对您厌了、倦了,可您得想想未来呀,您膝下没个继承家业的男孩,您的下场绝不会比现在好。”奶娘轻拍着美丽妇人的手背,她打从美丽妇人出娘胎便看顾着她长大成人,早将她视如己出,疼惜之心更胜晴儿。
    “……”她沉默,奶娘口中的未来惨景是她早已料想得到,她困难地嚅动干涸双唇:“但是……如此一来,这女娃儿的未来又该怎么办?”她可以这么自私无情,用自己女儿的一生来换取她那渺茫无望的将来吗?
    “她会有自己该过的生活。”
    “她会怨我的……”美丽妇人耳畔边传来娃儿的哭声,好似在指控着她即将作下一个改变女娃娃命运的决定。
    “她该怨的不是您,是她自己福保”奶娘扯出一抹苦笑,招来晴儿,“把娃儿给我。”
    “娘……”晴儿望着婴娃,心底多想违背亲娘的命令口吻,几番挣扎之下,她仍是乖乖递交到亲娘手上。
    奶娘神情肃穆地接过襁褓幼女,淡淡地交代晴儿:“记住了,夫人所产下的,只有男婴;只有宇文家未来的男主子,听清楚了没?”
    “听、听清楚了……”
    “听清楚就好。”
    那年,晴儿十四岁,眼睁睁看着娘亲搂抱着啼哭不休的娃儿,一个在众人眼中毫不值钱的女娃儿,缓缓步出内室。
    而她今夜所听闻的一切,是场多荒谬的——闹剧。
    后记
    玫瑰凋零的禁忌之恋决明
    先来聊聊和这回後记标题无关的内容吧!
    这次不写序,而采後记,完全是为了那篇「红豆未萌之前」。如果一直有乖乖翻阅决小明的作品,应该知道小短篇是在写哪两个家伙的故事——想当初决小明那篇故事才成形,马上被一干好友炮轰得灰头土脸,每个人都在指责决小明的狼心狗肺。(嗯,我喜欢这个词,呵。)好好好,各位宝贝,大夥觉得小红豆能长命百岁,她就能活得健健康康。反之,如果有哪些宝贝和决小明一样狼心狗肺,认为《红豆词》的结局只有凄凄惨惨那种,欢迎来信结拜(笑)。
    好了—别让那对姓白的夫妇档霸占了风家哥哥的後记,回归正题吧。
    应该没有读者宝宝想到我会写风裳衣的故事吧?嗯!一个不被期待的角色,果然写起来别有一番快感。呜……我打完这篇後记的数日後,竟然收到了读者思吟宝贝的信,索讨风裳衣的故事,害人家的快感少了50%与风家哥哥配对的「另外一半」,我可是乖乖先询问过出版社编编的建议,才慢慢定型出这样的「宇文琅琊」。(原先构想中的宇文琅琊应该比较偏向於风裳衣的那篇连环小短篇中的模样吧——嗯,一个完全颠鸾倒凤的家伙。)我坚持《戏风阙》是属於BL故事(笑)。
    遥记数年之前,我也曾key过BL故事,不过那篇故事来不及投稿便已经尘封在书柜最深处忏悔了,因为那篇是同卵双胞胎兄弟外加近亲相奸……(羞辱我吧,但请不要扁我!)虽然那两兄弟没办法面见世人,不过他们的宝贝妹妹将会在下一回的某书中粉墨登场,有兴趣的宝贝就猜猜看吧!不过我给的提示只有短短一句描述,猜得出来的宝贝,我给予最高敬意。)附带一提,风裳衣故事的产生,也代表著我给予《红豆词》另一种结局的点破哦!(听得懂吗?)如果我没记错,在《戏风阙》开稿之前,我开始KEY现代的故事了,只不过禾马窝窝基於有关联的故事会先集结出版,所以现代的那几本就慢慢顺延下去。(目前的进度是无限期延後,因为偶又开了新系列的稿稿……突然觉得自己有点对不起现代的那五个兄弟,呵。)从现代言情小说的地狱跳回古代言情小说的天堂,真让我有大松一 口气的感觉。(不过偶在KEY这篇後记的同时,又跌回了现代言情小说的地狱之中,呜……自作孽。)不能再长舌了,因为我一会儿要求放漫画,一会儿又要求放阿里不达的小短篇,後记可不能爆页数呢,谢谢禾马编编成全我「小泄的任性。
    众宝贝们,有漫画可以看,要感谢禾马众编编哦!
    狗腿完毕,闪人——不,闪「球」!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