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女比卡丘是什么意思:睁只眼闭只眼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3:12:28

    序
    一本好书的感动决小明
    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我读到一本令我非常感动的小说,那是一本很轻松很轻松,轻松到让人觉得连骨头都会放松的好作品。
    让我深受感动的地方并不在於它有没有催泪或是醒世警惕的作用,我只是很轻松地阅读它、很轻松地享受字里行间作者玩弄文字的高段手法、很轻松地受它影响,很轻松地窝回我的电脑前,乖乖地将被激发出来的感动全花用在《睁只眼闭只眼》的构思上。
    那本书,姑且不提它的作者和书名(我只给提示啦,因为觉得我不认识那位作者,大剌剌在序文写出她的名字好像有狗腿之嫌,我不想落人口实,所以一切只好神神秘秘地歌颂她就好,看得懂的人就请会心一笑,看不懂的人也不用太钻研答案了,哈哈!)不过作者正巧是我们(禾马)窝窝的老牌作者噢(骄傲ing)。
    那本书的魔力在於一读完後,内心会有很强烈的写作欲望——犹如黄河泛滥,绵绵不绝~~很夸张吧!可是在我看完书後,我立刻打电话给每一个可以骚扰的朋友,很兴奋也很激动地告诉她们——我想写!!(背景网点:青天霹雳,轰轰轰~)是的,这三个字在她们耳里听起来应该是属於非常少见的吧,她们最常听到的就是「我卡章了」、「我自爆了」、「我写不出来」,难得我会斗志高昂地仰天长啸。
    当然,「想写」并不是指我想写出和那位作者同样的题材或是故事(能力上的差别也是很可怕的,汗),而是一股属於自己的熊熊烈火(姑且称之为小宇宙好了,哈哈)在烧,一种好像自己不立刻坐回电脑去写稿就会对不起自己祖宗八代一样的感觉(我知道这种形容很深奥啦,可是我找不到更好的形容了,呼呼)。
    因为这样的感动和小宇宙,写起《睁只眼闭只眼》时,虽然称不上顺顺利利,但至少让我在每一次停顿下来的时候,还是有非常强烈想写的念头,一本好书的魔力真是让人佩服到五体投地(膜拜ing)。
    架构《睁只眼闭只眼》时,碰到了高深的法律问题,虽然我找了法律的书来自修,不过上头的条文都是中文字,单字单字拆开来看还难不倒我,可是凑成一整条的法规时,我只能和它大眼瞪小眼,它认识我,可我不认识它呀(乾笑),想自己解读法规的定义,又怕自己写在书里会误导了看书的宝贝们,幸好这个时候万能的天神送下来(是踹下来吧,笑)一只小天使替我解决困难——当当当~欢迎可爱的法律系小学生小雨小姐!(起立鼓掌三十秒)谢谢小雨小姐在百忙之中还愿意提供所学让我发问,并且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汗ing)一样,在我才举起小短手请教之前,就抢先一步将我要问的蠢问题给解了开来(还特别在mail里用放大加深加红的字体来提醒我,笑)。
    虽然我後来避重就轻地将法规给悄悄跳过去,甚至将触法的桥段给砍掉,怕多写多错,也怕多写多闷,不过谢谢你替我上了宝贵的一课,我这辈子都会记得「收养人的年龄必须年长被收养人二十岁以上」的这项规定的。(再一次拜谢ing)更谢谢你在忙到焦头烂额的同时,还得替我看完整篇稿子抓错,你的两肋插刀,我将来会切腹还你的(飞啾)。
    决小明mail:gm0319@hotmail.com
    第一章
    划破夜幕宁静的,是呼啸张狂的机车催油声。
    弯曲的山路,路灯昏暗,只有卸除了消音器的排气声及鲜明的机车尾灯在山路间流窜。群起的刺耳吆喝,在彰显著飙车青年对於生命的咆哮及嘶叫。
    十多部机车,二十多名少男少女无视台湾法规——骑机车须戴安全帽的规定,在夜深人静间,疯狂嚷叫欢呼。
    飙车族,是他们的通称;不良少年,似乎也成了他们的代名词。
    彻夜通宵的玩乐、肆无忌惮的笑闹,男男女女像是一匹匹脱缰野马,在道路上驰骋。
    「小漾!」
    蛇形间,一部重型机车飙到50cc小绵羊旁,在「噗」声大作下,重型机车的庞克骑士扯嗓地叫嚷小绵羊上优闲哼著R&B的庞克美少女。
    「小漾!」很危险地,庞克骑士伸出腿,朝小绵羊空无一人的後座轻踢,终於换来小绵羊主人的一记白眼及注意。
    「干嘛啦!」庞克美少女的声音清脆,但听得出来十分不耐。她一头朝天短发,是她用了一整罐造型发雕才搞出来的精心杰作,红橙黄绿蓝靛紫等等七彩颜色分别染在一戳戳犹如刺帽背上直刺般的发上,巴掌大小的鹅蛋脸上的彩妆也丝毫不输她作怪的发色——三公分长的假睫毛,让她那双原本就不算小的水眸呈现媲美恐怖娃娃一样的惊艳;明明是白净无暇的肌肤,她非得画上一款自创的「红色熊猫妆」,故意让浓妆艳抹遮盖住她原来的容貌。
    「听阿灿说,今天小叮当找你麻烦?」庞克骑士要帅地摆了个pose。
    「对啦!」提到今天她被学校教官恶整,她就一肚子火!
    难得她大小姐今天超得早,在迟到前十秒准备奔进校区,没想到被绰号「小叮当」的新任总教官拦下,故意训她个几句,结果她一脚踩进学校已经是八点十一分,迟到一分钟,饮恨被记下一支申诫!
    「要不要我带人抄家伙去盖他布袋?」庞克骑士明显地想要替美人出气。
    「免了,我下午就拿小刀刺破他四个轿车轮胎出气了。」庞克美少女叼著烟管,十足的海派大姐样,只是那烟管从不曾点燃过一回。
    「那只小叮当自以为总教官关公离开後,他就能接管他的威严来压住我们,但他也不照照镜子,光身高,他就差了关公三、四十公分,更别提那张脸,人家是不怒而威,他哩,啧——」光从小叮当三字听来,就可以知道庞克骑士句子中的主人翁的长相是偏向於善良无害又搞笑型的。
    提到另一个敌人,庞克美少女的眉峰又挑了起来,「说起关公,我本来打算在毕业那天,找一群兄弟去痛殴关公的,谁知道他竟然离开学校了!」可恶,还没按照各大学校毕业的「风俗」,好好「感谢」师恩——毕业那天也就是报仇之日,那天脱下校服开始,也是学生和老师算总帐的日子。
    据她所知,不少老师在那天会请假不出席,尤其是一些老爱和学生做对,或是爱找学生麻烦的教官、主任之类,因为很多积怨许久的学生会带凶器到毕业典礼会场堵人,而且,那天学校的厕所也会爆满——学生很爱把老师拖到厕所去好好「聊聊」。
    「小漾,你确定你毕得了业?」庞克骑士大笑两声,他们这一大群飞车族全是挂在二一退学名单前三名的常客,说不定这辈子还没有机会看到什么叫毕业证书哩!
    「就算毕不了业,也是可以好好『照顾』教官呀!」谁规定扁人还得先领毕业证书的?
    「你敢打关公吗?他合起一只手掌就可以捏爆你的脑袋,一只腿踹在你腰上的长度还让你反踢不到。」因为关公的腿长大概是庞克美少女的两倍有余。
    庞克美少女一时之间无法反驳,别提海扁关公了,她只要能在他面前别抖的像只落水狗就已经勇气十足了!
    「至少毕业那天我可以冲到他面前对他比中指!」这是她策画了两、三年来的最终计画——她也只敢做到这种小人程度罢了……真窝囊!
    「那么现在你也可以冲到他面前比中指呀,反正他已经不是教宫,没啥权力扣什么大过小过在你头上,而且你也不用等那遥遥无期的毕业典礼。」
    庞克美少女先是一愣,尔後才搔搔颊,「……对耶,我没想到哩……」不过,她想,如果她现在再遇见关公,大概像是见了猫的老鼠,拔腿就跑吧。
    没办法,这两年被关公给吓到胆子只剩蚂蚁一般大小了,现在光想到他那张不怒而威的「圣颜」,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真不知道有哪个女人能忍受得了他。
    突地,一记口哨声由两人身後高亢传来。
    「你们两个骑那么慢,谈情说爱噢!」几声车啸,数部机车跟上两人的行进速度。
    「谈你个头啦!」庞克美少女回手给了身後同夥一记爆栗。
    「小漾,给大雄泡啦,他肖想你好久了耶!」
    几个看好戏的狐群狗党开始鼓噪,整个车队里的人都清楚,庞克骑士——大雄,早在庞克美少女——花漾头一次在pub拿酒瓶砸破他的头时就深深迷恋上她,百般示好、千般谄媚、万般阿谀,花漾就是不鸟他,态度很明白——要当兄弟,ok,要当男女朋友,免谈!
    「你看我们每台车上都是鸳鸯成双,只有你和大雄骑著孤单的摩托车,心里不痒噢?」同伴再鼓吹著,看来颇有受大雄收买之嫌。
    「鸳鸯?我看是奸夫淫妇才适当。」花漾完全不给面子,她才没兴趣像那些女同伴,整个胸脯贴到男人背上去给人家吃豆腐还一副很爽的模样,哼。
    大夥儿向来说话都没正经,嘲来讽去也是常有的事,所以也没人将花漾那句话给放在心上,他们会如此忍让花漾还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对他们而言,花漾是一台「会走路的人形提款机」,举凡车队吃喝玩乐的消费,几乎全由花漾一个人买单,出手阔绰的程度已经形同他们的再生父母,即便一晚几万块的花费,花漾大小姐刷卡可是不曾皱过一次眉。他们知道花漾是有钱人家的小姐,父母金钱供给源源不绝,万万开罪不得。
    「人家小漾眼光高,才不会看上大雄这个『俗辣』,说不定小漾的父母已经替小漾安排了什么钻石金龟婿,只等小漾一毕业就嫁过去当少奶奶耶!」某一个顶著狮子爆炸头的年轻女伴梦幻地说道。
    「真的吗?」有人信以为真。
    「煮的啦!」花漾没好气地催了油门,可惜50cc小绵羊跑不过125大野狼,只能继续被同伴围著调侃。
    「小漾,你父母是不是真的替你找了老公?小说都是这么写的,你是不是不喜欢父母安排的那个男人,所以为了反抗他们,你才跟著我们鬼混?」另一号庞克美少女问。记得不久之前她才啃完一本言情小说,里头的戏码是这样安排,结局当然是禽兽般的男主角最後被小天使女主角收服,从此过著幸福美满的生活。
    很好嘛,很有自知之明,还知道自己现在的行为叫作鬼混。花漾冷哼了声。
    油门又催了催,稍微拉开几公分距离。「没有没有没有!哪来的老公呀,你们满脑子的小玉西瓜!我只是不给泡行不行呀!」她也是有选择权的,又不是说每一个巴上来的男人她都给接收!
    再者,她对於自己同夥的男性友人太明了了,全是一群年龄与外表相悖的家伙——十七岁的外表,七岁不到的智商,她才没兴趣交个小弟弟来疼爱!
    「为什么不给泡?」大雄委屈地问,他想知道自己无法获得青睐的原因。
    「不想、不要、我不爽,可不可以?」死缠烂打的男人最讨厌了!何况她已经明明白白拒绝不下二十次,怎么,他想挑战10l忠狗吗?直说就好,她的拳头要将人打成大麦町那种淤青只是举手之劳,不会太麻烦的。
    花漾断然拒绝一出,让众人尴尬了三秒。
    「大雄,别太伤心,反正我们这一群男人都是被小漾踢出局过的,没有人会笑你的。」一个同伴拍拍他的肩,朝大雄使了个眼色,也连带暗示大夥儿别再绕著这话题打转,否则惹得花漾大小姐脾气一发,掉头就走,那么今夜通宵的玩乐费就没著落了。
    简单的眼波交流,大夥儿心知肚明,开始有人寻找新话题,再佯装无事地继续打打闹闹。
    认识花漾半年多,大家对花漾的脾气多少也摸透了些,老实说,他们都认为花漾本来不该属於他们的style,她适合当个独行侠或是那种做什么事都是独来独往,和人老死不相往来那类的冰霜女孩,可她不,只要他们吆喝一声,她总是每回都会出席,即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只是要敲她一顿白吃的饭,她也没吭过声——重点是,跟著他们出来玩,她也是属於不愿多吭声的闷葫芦,好像……只是想安安静静地跟著他们玩乐,简直矛盾。
    花漾仍是一个人骑著她的小绵丰,跟著众人蛇行於山路,反正凌晨车少行人少,也不用太担心山路上突然冲出什么大卡车,众人也玩得更疯更野了。
    相较於同伴的吆喝嘻笑,花漾显得沉默许多,若不是身上的装扮和其他人很配合,她几乎像是不小心骑入飙车群间的良家妇女,因为不敢在飙车族眼前大剌剌地落跑,所以只好跟著车阵一块跑,成为飙车族里的异类。
    「明天会是一个好天气吧。」
    花漾突然抬头瞧了布满彩晕的月亮,自言自语道。
    山上空气好、灯光少,星星变得很醒目,如果能躺在一大片草原上数星星,一定很过瘾……但她知道看星星这种蠢事——至少对於大雄他们那一大群家伙定是这么嗤之以鼻,恐怕她要是提议去做,会被大夥儿耻笑整整一个月。
    叭!
    骑在众人之後的花漾被突来的喇叭声给惊醒,思绪由满天小星星坠回车嚣流灯之间,然後,紧急煞车——在她差一秒撞上山壁之前!
    花漾一张涂满粉妆的脸蛋吓得惨白,身後车子大灯照著那一大片差点夺去她花样年华小命的山壁,若是没有那声喇叭声……她没敢再想下去。
    回头看著那部银灰色的宾士轿车,汽车玻璃上的隔热纸挡住了窥探车内驾驶的可能性,加上刺眼的车灯让她眯闭起眼,根本瞧不见什么。
    「小漾,怎么了?」
    花漾方才的煞车声让同伴跟著停车,也注意到花漾身後的那部轿车。
    「那部『笨死』撞到你了是不是?」大雄跳下车就率先演绎车祸场景,英雄气慨十足地大声喝道。
    「厚!开Benz了不起呀!叫他下车赔钱啦!」二十几个同伙声势浩大地泊好机车,一副找碴的凶恶样,有几个人甚至还从座位下摸出凶器,颇有开打前的准备。
    轿车里的人仍是没有现身的打算。
    「你们做什么!我有说他撞到我吗?」花漾一喝,制止了众人上前对银色宾士胡作非为。
    「可是你现在的样于很像被他的车头给A到去撞山壁的感觉——」
    「要是他真的撞到你,我们就大敲他一笔,他敢不付钱,我们就打烂他的宾士车!」有人撂狠话。
    花漾开不了口解释自己是因为幻想看星星而险些撞山殒命,要不是银色宾士的车主好心「叭」她,现在她早就奄奄一息地粘在山壁上等著断气了,所以严格来看,银色宾士的车主算得上是救命恩人——太可耻了,不能讲出这个理由。她只好闪避话题端起架子,「都给我收起家伙,谁敢碰到银色宾士的烤漆,我花漾就跟谁没完!」花漾此时的模样还真十足像极了她的发型——竖起尖刺的刺。「要不是宾士发出『叭』声,我早就因为……因为视线不良加上山路弯曲而撞山翘辫子了。」撒了一些小谎,应该是不会被他们听出破绽。
    花漾下了小绵羊,走近宾士的车窗,伸出食指在玻璃上叩叩两声,她想向车主意思意思道声谢,这是道德问题。
    车窗摇下,车内流泄的轻音乐正缓缓飘送,实际上,花漾觉得……现在的背景音乐要再沉重些、再紧张些,呀!像大白鲨的主题曲就很适合——很适合驾驶座上的男人。
    光瞧见那男人上半截的身躯,她相信下半截的魁梧程度也相去不远,炯炯有神的目光正与她平视,眼中有著些微不悦——不知是因花漾一身夸张的造型不悦;抑或为一群国家幼苗不思长进,半夜聚众飙车而不悦;还是为了眼前花漾不珍视自己小命,飙机车时还有空胡思乱想,差点因分心撞山壁闯下大祸而不悦……总之,他的表情不高兴。
    「呃……那个……谢——」声音噎住,因为那个男人扫来的眼神。
    「嗯。」一字单音,听来很像冷哼。
    车窗再度闭上,阻断了花漾卡在喉头的其他话语。
    其他话语?!她不是本来打算帅气地撂下一句「谢谢」,然後掉头走人的吗?怎么这时会深觉对他……她有种一吐为快的欲望,无论说什么都好,她想和他再多说几句话的欲望,而这欲望,也在深色车窗摇上的同时而变成失落。
    她的小绵羊一直停在他车前,挡住了路,车内男人等了许久仍不见她有牵车的打算,又轻按了一下喇叭,明示著要她连人带车移到马路旁。
    花漾一震,突然又冲上去拍他的车窗。
    车窗二度摇下。「又有什么事?」男人的口气还是很低沉。
    「你叫什么名字?还、还有电话、地址、年龄、星座、血型……」一时冲动脱口问了名字,乾脆咬牙连他的身家背景全问清楚好了!花漾壮士断腕地鼓励自己,不去理会身旁几个男伙伴的倒抽凉气。
    花漾,那个冰山小美人花漾,在钓男人?!
    车内男人也许对女人搭讪的花招司空见惯,所以也没太大惊讶,缓缓递出一张名片。
    「有朝一日,你会需要。」很恶意的,车内男人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至少凌厉的唇线有了柔软的弧形。
    简品惇,律师。制式化的名片上白纸黑字如此印刷著。
    花漾也不笨,知道他言下之意是指她这模样打扮的不良少女,极有可能因为飙车肇事、吸毒打架、惹是生非而进出警局,而他,很乐意替她服务。
    面对他可能的误解,花漾不以为意,像个接过师长颁奖状的小学生,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然後诚心恭读上头的名讳:「简品惇……」
    「可以把机车移开了吗?」挡路了。
    「不能再等一下下吗?五分……一分钟就好!」原本摊在面前的五根手指头立刻缩减四指,不敢得寸进尺,毕竟现在是她有求於人,放软了身势才是上策。
    他扬眉,似乎用眼神在问「你与我,有什么好等的?」
    花漾也不清楚自己要他多等一分钟能做什么,但至少能多聊一句是一句。
    简品惇等著她开金口,脸上虽无不耐,但也称不上和蔼可亲。
    明明将人留下来,她不好让宝贵的一分钟在相看两无语间白白浪费,如果她不说话,这个男人十成十也不会先找话题。
    「我叫花漾,花朵的花,水字旁的漾,喏,这样写——」她的嘴,在车窗上哈了两、三口气,手指飞快在他车窗玻璃上写下她的名字,「手机号码是,哈哈——」接著又是哈气,一长串数字也一并落在她名字旁边,「家里电话是,哈哈——」奋指疾书得很努力,「地址是,哈哈——」她哈气哈得满脸通红。
    再写下去,就是身高体重三围甚至是她MC几月几号再来——「一分钟到。」
    简品惇半分情谊也不多说,告诫那个写了一片车窗不够,还准备爬上引擎盖染指一大片车前玻璃的花漾。
    「还有三秒!」她不死心,还继续写著她的生辰八字。
    「一、二、三。」欢乐的时光也是很短暂,三秒咻一下子就过去了。
    「我……」好嘛,让路。
    花漾的失落全镶在那张涂满彩妆的脸蛋,很不情愿地离开他车旁,再将碍路的小绵羊牵走,然後,看著银色宾士扬长而去。
    而她,还是认真的目送最後一抹嚣尘消失。
    她还想多留他说几句话的……
    她还不认识他,不,可以算小小认识了,至少她手中握有他的尊姓大名——仅此而已。但是她却觉得方才见面的第一眼,她在他眼中看到了比厌恶、不屑种种情绪之外的——惋惜。
    那位简先生,在惋惜她随意挥霍青春,虽然那样的惋惜,隐藏在他眼中不认同的凌厉旁最小角落,但她看到了它的存在,而它消失得太快,快得让人没有第二眼瞧见的机会。
    留下他,或许是想从那黑墨的眼里再见它一次,也或许……「小漾,你不会对那种男人发情了吧?!」一旁的大雄终於有机会插嘴,一出口就是哇哇大叫。他认识花漾这么久,光从她口中套出她的名字就花了两天,套手机号码就花了两个礼拜,套地址就花了两个月——而那个男人花不到一分钟就将这些基本资料全弄到手了?!
    「你才叫春咧!」花漾吼回去,双手很小心很小心地将他的名片塞到短皮裤口袋里。
    「不然你为什么做出你向来最不齿的举动?」半路钓男人,哈,要是以花漾的性子,早就将这种倒贴的女人给骂到臭头,但就在刚刚十秒前,她才正做著倒贴的举止!「那种男人一看就知道和我们不『麻吉』,靠!还是堂堂大律师,你以为他会看上你这种小太妹噢?」
    「我只要有这张脸还怕他不会贴上来吗?」外在,只要外在亮丽动人,要钓多少男人有什么难的,男人都是外貌协会居多,哼!
    「他要是看上你,刚才就直接揪你上轿车了啦!而他的反应哩?掉头就走!」大雄试图敲碎她的美梦。
    「死大雄臭大雄烂大雄,他的反应怎样千你屁事呀!他才不像你们一个个人面兽心,一看到马子就想上,恶心死了!」她作势推开大雄,好似他身上当真有成千上万的AIDS病毒,推完了人,她还在裤子上擦手,一脸厌恶。
    不爽地骑上机车,油门一催,小绵羊也能跑出猎豹般的迅速。
    「小漾!」大雄的叫声唤不回小美人的回头一瞥。
    「叫有什么用,走啦,跟上去!」飙车同伴一声吆喝,引擎声大作,一群人又尾随著花漾的机车废气残迹而去。
    车窗上,有著模糊的无形字体,即使简品惇的车窗玻璃乾净到一尘不染,但在她努力哈气之下,玻璃上的字成功地留下了痕迹。那字体歪歪斜斜,绝对有足够的资格冠上「鬼画符」的前三名,若由字体能猜测一个人的性子,这字体的主人绝对构下上温柔婉约这一类的美词。
    花漾。
    他记下了这名字,因为名字的谐音,更因为她耍花样的手法。
    她的年龄恐怕比他妹妹简品蕴还来的小,虽然脸上粉妆厚的足以媲美水泥墙,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乳臭味没少半分,一闻就闻得出来,再浓烈的香水也遮掩不去。
    这样青春年华,竟将光阴荒废在飙车玩乐的夜游上,相较於那些有心向学却无能为力的孩子,如此浪费,令人不由得心生愤怒,很难对他们有好印象。
    若她是他妹妹,他会不客气赏她的尊臀一顿排头,将她自歧路拉回正途,省得社会上多一条败类,可惜,他和她,什么也不是,只好继续放纵小坏苗成长为大祸根,反正他没什么太强烈的正义感。
    只是,觉得可惜了,至於可惜了什么,他也说不上来。
    一处山路转角,又窜出一大群没戴安全帽的机车族,更嚣张地占著整条山路蛇行,原本简品惇以为是花漾那群人,但没道理本来在他後头的不良少年们有本事骑到他前头,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另一大群的飙车族。
    这宁静的山区,似乎被他们当成了飙车常错身而过,几个少年投给他挑衅目光,简品惇没理会,他也清楚血气方刚的少年爱惹是生非的心态,他没心情也没兴趣和他们搅和。
    飙车少年自讨没趣,一声口哨,众人循著下路的坡度,飙行的速度更加快、不一会工夫,车外的吵杂声已然远去,简品惇车里的音乐声又轻轻柔柔地占据了所有听觉。
    蓦地,简品惇猛踩煞车。
    山下有群飙车族正要上山,山上却有群飙车族要下山,上山下山,同样血气方刚,两者碰在一块——第二章不良少年大火拚。
    一条只容两辆轿车错身而过的小山路上,对峙著两大团的飙车族。
    一开始没人说话,只是两方人马很故意用机车引擎声发动著叫嚣,山区间原有的新鲜空气全被乌烟瘴气的机车废气取代。
    「老大,他们那边的马子比较优ㄝ。」山上下来的那一群少年对於花漾那边的女孩长相给予高度评价,扫了一眼,最後落在花漾身上,吹了吹口哨,这小马子要脸蛋有脸蛋,要身材有身材,身上那块比古代女人肚兜还要小上一半的皮衣贴身到挤出乳沟,虽排不上C Cup,但看起来很软很绵,堪称极品,极短的皮裤下露出两条细白有致的美腿,要是缠在腰上……绝对销魂。
    吸吸口水,山上下来的那群飙车族色胆瞬间膨胀。
    「喂,交换。」山上那群人中的老大也同意了手下的说法,对著大雄他们努努颚,准备拿他们身後的女孩子换他们的。
    「换个X啦,想都别想!」大雄嗓门大,吼起来也是很有架势,尤其见到那群色猪的眼光是落在花漾身上,怒火更加烧旺。为了在美人面前逞英雄,他可是卯足勇气。
    接著不知由谁开始,一句不顺眼後,开打!
    说仇恨没仇恨,说恩怨没恩怨,他们却将彼此视为死敌一般,下手毫不留情。
    简品惇开车折回来所见到的场景就是两群小孩子互殴,机车大锁、安全帽——突然发现他们置物箱里都有带安全帽,不过不是拿来保护脑袋,而是用来厮杀——随手可得之物全成了沾血凶器。
    他掏出手机拨了警局电话,报案。现在明哲保身之道便是在远处观看,等待警力到达再将这两群兔崽子带回警局管教就好,要是他多事淌了浑水,九成会惹麻烦上身。
    「哥,你今天运势很好噢,不过星座书上说,别多管闲事,否则吃力不讨好。不过明天就不太好了,不管多不多事,都只有两个字——大凶。」早上上班前,简品蕴一边啃吐司一边啃星座杂志,突然抬头这样对他说道。
    别多管闲事,或许他该聪明一些,掉头回家痛痛快快洗场澡,上床睡觉才是上上之策,开车折回互斗现场已经惇逆了他向来自扫门前雪的个性。
    会回来,不是他的本意,只是一时之间,想到了那个叫「花漾」的女孩子也混在这一大群互殴团中,他之前既然在山壁下救了她的小命一回,当然也不打算让她换个死法横死山区,因为这样的念头,他才折回现常视线在少年群体中寻找花漾的踪影——简品惇低咒,下一步却是打开车门,快步冲向混战现常「英雄救美是全世界最白痴的举动!」
    他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之流的人,也没做过什么轰轰烈烈的丰功伟业,这辈子也不以为自己能上得了天堂,以毒嘴赚钱的他,日後下地狱舌头能少被切掉一公分对他就已经是天大的宽容,即然早认清了自己的未来,为什么他的双脚还是忍不住朝不对的方向飞奔?!
    挡下了一顶即将甩上花漾脸蛋的安全帽时,简品惇仍无法说服自己退离这场混乱的青少年互殴。
    他的年龄,早不知脱离了「青少年」这三字多久了!
    「简……简品惇?!」
    花漾从捂在双眼前的指缝间瞧清了身前巨大身影的救星脸孔,她本来还以为是大雄,但大雄现在忙著扑在对方老大身上痛快挥拳,哪有闲工夫理会她差点被打得面目全非。
    她惊讶著出现的人是他,也惊喜著出现的人是他。
    他不是掉头走了吗?
    现在再折回来是表示他始终都没有离他们很远,还是说他是查觉了他们会遇上麻烦而回头?
    「你如果叫错名字,我就可以光明正大掉头就走。」可惜,那三个字,她念得既标准又无误,唉。
    「你是回来救我的吗?」眼中光彩乍现。她向来不屑小女生那种浪漫过头的绮梦幻想,也不觉得世上有所谓的白马王子,只觉得那跟过度嗑药所产生的短暂幻觉没什么两样,都是脑子里要蠢的细胞在发春,只是没想到以往话说的这么满、这么笃定的她,这回竟也栽在要蠢要笨的发春细胞上。
    她觉得,他现在的模样,就是所谓的英雄……「不是,路过。」将那个丢安全帽的小混混一拳打倒,再补上一脚。
    花漾很摆明著不信他这套说辞,笑得甜如蜜糖,可是嘴上还是回了句,「好巧噢。」
    猛然一个念头又闪进简品惇脑里,令他发出挫败的低吟。
    「怎么了?!你被他打到了吗?」一听到那声神似於痛苦呻吟的细音,让花漾急忙上前扶住他。
    「这里分局的局长是我熟识的朋友,要是被他知道我和这群小毛头打群架……」以後八成上警局一次就被他耻笑一次。所以为了他的名誉著想,还是和这群互殴的毛小子撇清关系来的好,否则等会警车一到,他这现刑犯就百口莫辩了——第二拳又挥出,打中另一个偷袭的不良少年。他控制不了他的手脚。
    「左边左边!」花漾看到左後方冒出第三名敌手。
    一声轻喝,让简品惇很自动又踹出一脚,接著便是一连串的惨叫声滚入草丛。
    「右边右边!」第四只!
    正拳再挥,第四声惨叫消失在山路旁的低排水沟里。
    看见简品惇游刀有余,花漾心里崇拜立刻再度攀升数十个百分点,直逼100%的完美境界。
    「你还记得我叫花漾吧?花朵的花,水字旁的漾,我的手机号码是……」明明是剑拔弩张的紧张时刻,她还有闲情逸致重复自我介绍,「家里电话是……」
    瞄见草丛里被打得满脸血的不良少年正沾著鼻血在衬衫上抄下0921……简品惇一手捂住她的嘴。
    「我记得!」所以可以闭嘴了,难道非得在大夥面前让大家有机会抄下她的基本资料吗?
    「真的吗?你记得?」眼中同等的光彩又开始像满天小星星一样,发出亮晶晶的星光。噢,他记得耶,好感动噢……他蹲下身,揪住正在抄血书的不良少男右手,藉著指上原本就沾好的鼻血胡乱一挥,将那一排来不及写完的数字全数划掉,让那片米白色衬衫上一片血迹模糊,无从辨认出任何一个数字。
    「没关系……我记在脑子里了……」不良少年虽然被打得眼泪鼻血直流,但为了俏马子的手机号码,他将这辈子没什么机会用到的脑力全拿来记这十个数字。
    简品惇原本就严厉的细眸又是一眯,一记爆栗毫不留情扣上不良少年的脑壳,「2882-5252,来,重复一次。」
    「0921……」不良少年忍著脑袋一阵雀鸟乱叫的晕眩,咬牙坚持记住花漾的手机号码。
    叩。「2882-5252,再说一次。」
    「09……」只剩前两字记忆。
    叩!
    「2……882……我饿……我饿……」昏死过去之前,十个阿拉伯数字重新排列,脑中花漾的手机号码最後被披萨店的外送热线所取代。
    「很好。」简品惇这才满意地收起拳头,抬头,又见一幕令他无力呻吟的画面——他不想当英雄,真的。
    哥,你今天运势很好噢,不过星座书上说,别多管闲事,否则吃力不讨好。不过明天就不太好了,不管多不多事,都只有两个宇——大凶。
    「凌晨一点半,算是明天了……所以是大凶呀。」一阵刺痛传来,痛得连他这种身高一八○又身强体健的壮汉都有些许的脸色惨白。
    不能皱眉,因为越是疼痛蹙眉,牵动那一部分的神经,越是觉得痛楚加剧。
    「给我治好他!否则我叫两百个兄弟把你们医院给拆了!」不远处,顶著一头刺猬发型的花漾正一把揪住白衣小护士的领子,恶声恶气地威胁著人。她离他有一段距离,可是属於她身上那股乳臭未乾的奶臭味还是很明显。
    「也对,现在捂著眼睛的手帕是从她口袋掏出来的,难怪味道这么重……」不过这条手帕可能没办法洗乾净再还给她了,听说血迹是最难洗掉的……躺在移动病床上,突然觉得视线变得好模糊,那片白色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呈现晕开来的雾茫,对了,他两眼视差一百五,两眼一块用时视力平衡,现在缺了一边——还是缺了视力比较好的左眼,所以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朦胧。
    又是一阵刺痛。目眦里不停滴滴答答落下黏稠液体,染湿了整片左脸颊,甚至有些淌进了耳壳里……是因为太痛了才会落下男儿泪吗?唉,这狼狈样跟他向来的严肃形象大相迳庭……花漾威胁完一干子医护人员,跑回到他身边。
    「你……你一直在流血……」花漾蹙著眉头,将他手上那条被鲜血染透的手帕抽出来,继续塞给他乾净的棉布止血。
    「原来是血呀……」难怪黏得他都快睁不开眼了。「等等,你拿什么盖在我眼上。」一股有别於方才手帕的乳臭,这会换成了淡淡的清香。
    花漾很明显脸色一红。
    「吸收力超强的夜安型……」虽然这玩意儿是正常女人的必需品,但每次一提及它,女人的口气就会变得很尴尬,尤其是在男人面前……「夜安型?什么?」没用过的男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卫生棉……」
    「让我的血流乾好了——」他情愿死,也不要在眼睛上贴著一块卫生棉。
    为了让他别心生排斥,花漾小心翼翼地替卫生棉换个方法解释,「卫生棉很乾净的,你把它想成纱布加棉花就不会这么排斥它了,它本来也有机会变成棉花棒,只是因为运气不太好,所以才被分到了卫生棉生产线上,不要因为它的名称而排挤它……」
    他想,以後他会连棉花棒一块排挤……
    终於,一位白衣天使推著车过来,先替简品惇处理伤处,贴在眼上的夜安型如他所愿地换成了乾净纱布。
    「还很痛吗?护士小姐,你轻一点好不好!很痛耶!」问句之前是吴侬软语的小绵羊,问句之後是狂吠中的大野狼。被「处置中」的简品惇大气也没吭一声,反倒是她这个旁观者呼天抢地在叫疼。
    「有本事打群架,就有本事挨疼。」白衣天使表情镇定,检查简品惇眼睛上的伤口时也没有任何害怕鲜血直冒的恐惧。「情况有些严重,马上安排手术室。」
    花漾一惊,「会不会瞎掉?他会不会瞎掉?!」
    「那把扁钻划过他眼珠子,你说会不会瞎掉?」白衣天使的声音还是没有起伏,答得模棱两可,但专业的技术已经替伤患将周遭的污血清理乾净。
    「那怎么办……」花漾慌了手脚。
    「可以推进去了。」白衣天使指著简品惇,另外两名护士则是动作俐落地将病床推进手术室,然後红灯亮起,白衣天使则对花漾说:「你,跟我来办挂号。」走了两三步,发现她没跟上来,白衣天使又折回花漾身旁,拍拍哭得满脸粉妆塌垮的董蔻脸庞,「别哭了,不会有生命危险就是万福了,昨天送来一个摔车的飒车族,脑壳削掉一大半,比起手术室里的他还惨百倍。」要比惨,天外有人呀。
    「他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会被扁钻划伤……」
    「那你就是罪魁祸首。」
    被白衣天使直言指控罪名,花漾愣得扎实,更加自责沮丧,刺猬般的发梢也垂头丧气地塌垮在颊边,只差没找个垃圾筒旁的角落去窝。
    白衣天使自知自己向来说话嘴毒,好好一句安慰话说到後来总会荒腔走板,不只一回告诫自己收敛收敛,但老是恶习难改。
    「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要补救脱了口的话很难,但聊胜於无。
    花漾擤擤鼻,才发觉自己不小心用了简品惇原先捂眼的手帕,也跟著沾了满鼻子的血,摸遍了口袋找不到一张卫生纸,後来还是白衣天使递给她一块酒精棉花解了她的尴尬。
    「没关系,你只是实话实说……」花漾一边擦鼻一边继续说,一瞧见棉花不过随手一抹就整块染成了血红,想著想著又忍不住内疚掉泪。「我是罪魁祸首,我如果不尖叫,他就不会回头,他如果没回头就不会看到那臭家伙掏出扁钻扑向我,他如果没看到这幕就不会冲过来想阻止人,他如果没冲过来就不会被扁钻误伤,他如果没被扁钻误伤——」
    那时,当他回头一瞧见她的危险,几乎是反射性地冲入扁钻的攻击范围内,用他的身体替她挡去每一次的惊险,她只能缩头藏尾地揪著他背後的衬衫布料,感觉他的汗水浸湿了他的衣服和她的手掌,并且在她不小心脚下踉跄後,害他同时分心,被对手偷袭成功。
    大量的鲜血吓坏了她,更吓到了那名原来只准备拿扁钻吓唬人的少年,唯一没有太大反应的人反倒是简品惇,最有资格嚷痛的嘴却只喃喃低怨著——他不想当英雄,真的。
    「他如果没被扁钻误伤,那支扁钻还是会见血,划伤你这张漂亮的脸蛋,然後,在这边自责捶胸的人换成了他。」白衣天使接话。脸上表情还是很酷,下颚微微一努,落向手术室方向,「相信我,他会宁愿现在在手术室的人,是他。」
    「可是他看起来很不甘愿……」
    「谁会甘愿被扁钻划伤眼,而且光用看的就觉得很痛。」只要稍有偏差,那支扁钻会穿脑的耶!今天要是受伤的人换成了她,她也不会摆出太好看的脸色。「烦恼归烦恼,挂号还是要办,边走边哭吧。」
    白衣天使又往柜台走。
    「为什么我觉得你安慰人的话一点也没有效果?」花漾停在原地。
    白衣天使耸肩,「我说话向来如此。」反正她每次的安慰很少有人听得出来,她也不在意了。
    「不过……让人听得出来,你努力想安慰人。」花漾小跑步跟上了她,正巧瞧见白衣天使首次露出笑,让那张在深夜值班时略带疲惫的清秀脸庞转为柔和,但没多做什么回应。
    胡乱填完了白衣天使交给她的资料卡,上头的空白处多过她填满的位置——因为资料卡上有太多病患的基本资料,对她而言根本也是个谜。花漾又窝回手术室外的椅子上,等了好几个钟头,连远方清晨的太阳都在林立的大楼间探出了头,「手术中」的红灯还是没熄。
    她的身上还沾有他的血迹,一点一点的红色都是触目惊心。
    精神很疲累,但是一想起手术室里的他还在奋斗;一看见衣服上的血,她的眼睑却怎么也不愿闭上休息。
    隐约,流行歌曲的手机铃声缓缓飘出,但因为不是花漾听惯的铃声,起初她没留意,只觉得吵,直到五分钟过後,她暗骂了几句「好吵,谁的手机呀?干嘛不接?」的低吠,怔了怔,手术室外的走道上,左算右算不过只有她花大小姐和垃圾筒一只,她不认为垃圾筒里会有支手机在哀号,那——花漾这才发现手机声音出自於她手上那套染血的男性西装外套,慌乱地在左边口袋摸出了简品惇的手机。
    手术室外墙上大大的红色标语「手术室外禁用手机。以防磁波干扰医学仪器,危及病患生命安全,敬请合作」在刚刚与她相望两个钟头以上,想记不住教诲也真难,花漾像作贼似地捂住手机铃声,一路冲到了楼梯间——途中手机铃声断了两次,也又重新响起,可见手机另一端找人找的急。
    稍稍瞟了冷光萤幕上的来电显示——蕴蕴。
    一看就知道是女孩子的名字,而且是关系菲浅的女孩子,他才会在电话簿里打上这么恶心的昵称,不过她实在是无法想像简品惇那类型的男人会用这么亲昵的小名称呼人,可见来电的女人身分地位绝对不同於一般人。花漾盯著萤幕胡思乱想了好些会。
    简品惇一夜未归,有人来查勤关心也是理所当然,他和她不一样,她就算是哪天在家里嗝屁,恐怕过了十天也不会有人发觉她的失踪——学校跷课跷惯了,老师不会多拨精神来理会她这个坏学生,同一层大楼的住户又老死不相往来,连点头打招呼也没有过,说朋友嘛,也只有在享乐花钱时才会想到她,这么看来……她实在是个独行侠,很孤单的独行侠,唉。
    自怨自艾没用,还是先看看是哪个马子的夺命连环call吧。
    「喂?」花漾替简品惇接了手机,手机另一端反倒被她这陌生女声给吓到,不等花漾自我介绍,手机另一端疑困又甜美的女嗓先道:「对不起,我打错了。」挂掉。
    花漾哭笑不得地盯著通话结束的字样,不过随即手机又响起,同样是那个叫「蕴蕴」的女孩子,花漾知道这回「蕴蕴」一定很仔细很小心地查了号码,再三确认後才又拨了这通电话。
    这回花漾不打算给蕴蕴挂她电话的机会,一接通就先下手为强,「你没打错,这是简品惇的手机。」一气呵成。
    「喔,那他……」
    「简品惇现在不方便接电话。」
    对方静了静,猜测问道:「你是文华姊吗?」
    文华姊?哪号人物呀?
    「还是美娟姊?熙倩姊?」
    美娟姊?熙倩姊?这些全是和简品惇祖宗八代扯得上奸情的女人吗?倘若她一直答不是,不知道还有几十个女人的名字会从手机另一端飘出来。
    「我都不是,你应该不认识我啦,所以不用猜了……」花漾搔搔头,思量著要如何解释自己「罪魁祸首」的身分。
    蕴蕴先开口问了:「你是他新的女朋友吗?」声音听起来好年轻。
    这种询问口气听起来很像简品惇的女朋友是以「打」来计算。「简品惇很花心噢?」花漾心里有一些些的不高兴,讨厌脑海中霎时浮现的女人挽住简品惇手臂的画面,感觉有一股……酸意涌上。
    「也不算是,他都是结束一段感情後才又有下一段,每一段都分得很和平,没有任何一任女友埋怨过……」
    「谈过很多段噢?」她的双眉还是拧成一团。
    「我算一下……」手机另一端开始沉默,接著像在数羊一样,数字开始向上攀升,声音虽然轻微到近乎低喃,但不用每个数字都听清楚,只要听到手机另一端能为了算出数量而沉默十秒以上就足见简品惇的恋史有多璀璨,奸夫!
    「你也是其中一段吗?」不然怎么对他的历史了若指掌?
    「我?我是简品蕴,是他亲妹妹。」
    「呀?原来是妹妹呀!你好你好……」口气一松,花漾露出笑颜,没细想自己心情大好的原因。
    「我哥哥在忙什么?他……在睡觉吗?还是……在洗澡?」彻夜不归加上手机由陌生女人接,让简品蕴很难不想偏,以为大哥正处在哪个温柔乡里,连报平安这件重要事都给忘了。
    「呃……」方才得知简品蕴真实身分的喜悦瞬间风化成沙,即使在简品蕴无法瞧见手机另一端的情况下,她还是很内疚地低头忏悔。「他在医院动手术……」
    果然,手机传来了震耳欲聋的尖叫声。
    「动手术——动什么手术?!我哥发生什么事了?车祸吗?」
    然後一旁冒出另一道同样很震惊的吼声:「阿惇怎么了?!」
    简品蕴抢回手机,「爸,我还没问出来,你先不要抢电话,喂喂!小姐,你还在吗?」
    「我在。你们别抢著问,我直接说好了,他在市立综合医院,好,我等你,你拿笔抄一下,对,就是那里左转。他还没出来,四、五个小时有了,没关系,要是他推出手术室,到哪一间病房我再打给你,还是你到了医院再拨手机上来,嗯嗯,好,我知道了,bye。」
    简单一通电话里,她听到了家人的心急和担忧,那种恨不得立刻飞奔到医院的似箭心情,甚至没心思再追问他为了什么而入院,只想赶著来见人。
    这就是家人吗?
    花漾握著手机,感觉机身隐隐发烫,似乎能传达远端简家人的心急如焚。
    她没有尝过这种因担心而紧张的情绪,也没有让任何人给予她这样的关怀,因为她——没有家人。
    第三章
    终於,简品惇由手术房推出,转入普通病房,等他再度清醒已经是八点多的事了。
    眼前一片黑雾,睁眼与闭眼之间找不出丝毫差异。
    床畔旁有人在碰撞著水壶,并没有发现他的清醒,简品惇猜测著倒水人的身分,是那个要花样的刺猬小姐?
    但,那股味道不一样……没有乳臭味。
    「呼——」倒了杯水喝的人发出了满足的喟叹。
    「蕴蕴?」他听出了那道声音的主人。
    「哥,吵醒你了吗?」
    「没有,醒来好一阵子了。」听得出来简品蕴的忧心忡忡,他试图放软了嗓,让一切听来再自然也不过了。
    「你还好吗?」
    「还好。」他扯动笑容,感觉左眼刺痛难当。
    简品蕴替他将枕头叠高,让他坐起身子。「还敢笑?都这么大了,竟然还学飙车族打群架!」误解了他的笑容,大松一口气的简品蕴这才擦腰开骂,口气里又是不敢置信又是责备。「早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了,怎么和毛小子一块起哄!别告诉我你现在才到了叛逆期噢!」
    俗话说,叛逆期在惨绿国中是一关,当兵又是另一关,这两关早就不知离简品惇多少年,现在才来作恶也嫌太晚了些。
    「正义感挂帅……」右手被简品蕴抓起来握著杯子把手,他暖声道谢,握牢了杯柄,凑近唇畔,将简品蕴替他倒来的开水饮下。
    「我听到了三个从来不会从你嘴里说出来的字眼……」简品蕴显得好错愕,幸好杯子已经转达到简品惇手上,否则将会有一个无辜的杯子成为她过度吃惊下的牺牲品。
    即使简品惇双眼被白色纱布缠绕,无法视物,也不难猜测简晶蕴此时此分脸上的表情有多震惊了。
    他自己也很惊讶好不好。「偏偏我不只说,更做了。」所以才落得现在躺在病床上的狼狈样。
    除了一些嘲弄自己的意味外,他倒没有其他太多埋怨的情绪。
    搬来椅子的声音传入他耳朵,听来颇有准备和他聊天的架势。「促使你正义感大发的原动力是什么呀?哥。」蕴蕴显得兴致勃勃。
    简品惇想了许久,「诅咒,星座书上大凶的诅咒。」只能挖出这个答案来对简品蕴及自己解释他一时反常的举动。
    「可是你不是向来不信星座吗?」
    「是不相信,不过无论信或不信,我现在的情况的确算得上大凶,不是吗?」他自嘲一笑。
    「没生命危险就是凶中带吉了。你知道吗?我和爸一听到你人在医院,吓得不知所措……」简品蕴握著他的手,「以前闯祸的人都是我和爸的特权,你的责任就是替我们两人收拾所有残局,你怎么可以让我和爸两个如此依靠你的人担心受怕,你明明清楚我们两人一慌起来就像两只无头苍蝇,只能可怜兮兮地团团乱飞而找不到解决之道,你怎么能放心让我们两个这么无助?」
    「你就是知道如何让我感觉内疚。」短短几句,已经将他定罪在不忠不孝不仁不悌的坏儿子、坏兄长,不爱惜自己的生命就如同不爱惜简家父女一样,不用指著他的鼻头大骂他莽撞,只要这条罪名一扣,他就倍感歉疚。「抱歉,让你们担心了。」
    简品蕴笑了,但知道简品惇目前无法视物,所以给了他一个很扎实的拥抱来代替她的笑容。
    他不懂撒娇,可家里有两个很会撒娇的家伙,让他也开始对於这种肢体上的拥抱感到理所当然。「爸呢?」总觉得少了另一只无头苍蝇的嗡嗡叫声,挺不习惯的。
    「被急电招回研究院去了。」研究院在下个月要举办一场博览会,以三国为主题,这些日子,简家爸爸几乎以研究院为家了,昨天好不容易拨空回家陪一对宝贝儿女用早餐,得到的消息却是儿子和一群飙车族械斗住院的青天霹雳。「哭红了眼回去的。」简品蕴补上一句。
    「我一直怀疑,爸被死去的妈给附身了。」没见过大男人这么爱喷泪的,跟他印象中的妈妈一个模样。
    「哈哈,同感。」习惯的,她举起右掌要和他来个give me five的默契,但伸出了手才猛想起他看不到,又无声无息地将手放了下来,故意装出移转话题的轻松态度,「等会你们律师事务所开工时,我再打电话去替你请假。」
    提及了正事,简品惇轻叹:「我手边有两件案子要处理,这下子可麻烦了。」几时能出院还是未知数,九成九也赶不上法院开庭了。
    「这就是在提醒你,做傻事之前先考虑後果。」简品蕴很想同情他,但自作孽不可活,她最多也只能给他精神上的惋惜。
    「我一直神智很清醒,可是手脚不听使唤,我没办法阻止它跑进青少年互殴的战局里,也没办法阻止它挥动在那群男孩子的脸上……」最後也同样无法则制自己闪身到花漾前面,为她挡下那柄只差几公分就会划破她鼻翼的扁钻,唉。
    「哥,你真的只是路过,然後看到人在打架就跳下车去帮忙噢?」太不像她所认识的简品惇罗,「还是……英雄救美?」最後四字的音调扬得很高。
    「我没看到美人。」只看到一只人形刺猬在大马路上飙车。
    「那送你来医院的女孩怎么说?」她可是已经和花漾打过照面了,虽然第一眼曾被花漾前卫的打扮给吓了一大跳,但仔细瞧还是能发现浓妆底下的花漾有张相当甜美的容貌。
    「她若称得上美,天底下就没有丑女了。」
    「厚,嘴还是这么坏!我就觉得那女孩长得比我美多了,你是连我一起骂进去罗?」
    「女孩子的美,只要乾乾净净就够了,不用将整盒的粉都往脸上涂。」那种日本艺妓的化妆技术在日常生活中派不上用常「偏见。没听过女为悦己者容吗?无论是让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或是要让自己在重视的人面前留下美丽倩影,女人终其一生和化妆品无法绝缘的。」
    「个人见解罢了。」
    「还敢说,以前你的女朋友们还不是都会化妆。」自打嘴巴。
    「我不会去干涉她们化不化妆,只要她们觉得需要,那是她们的自主权。」再说,职场上的女士化妆是基本礼貌。
    「那你做什么一提到送你来医院的女孩化妆,就一脸不高兴。」不是说那是女性自主权吗?人家小女生喜欢把自己的脸蛋涂上厚厚浓妆,关他何事?她记得他向来是非关自家人的事,他连理都不理,别说反感了,连想想都懒。
    「不高兴?我?」
    「这间病房除了你我之外,还有第三个人吗?」
    简品惇先是沉默,将水杯递回给简品蕴。「也许我真的觉得不高兴。她看起来年龄很小,应该拥有的是少女的气息和活力,想让自己变得太过成熟只会适得其反,让人觉得可笑。」
    病房外,抱著大包小包正要推门进房的花漾像瞬间定格地一动也不动,然後将耳朵缓缓贴在门上偷听,在听到「可笑」二字时忍不住戳戳自己的脸颊,不小心刮下一大片的肤色粉块,呃……好像真有点厚耶。
    「刚刚才说不会去干涉人家化不化妆,只要人家觉得需要,那是人家的自主权,才过不到十秒,说出来的话又自相矛盾了。」
    「那种年龄的小鬼头,会让人忍不住想管教一番。」
    「就是因为她的年龄正值尴尬的过度期,想快快长大、快快学个大人,有这样的行为模式很正常呀。就像男孩子会去学抽烟学喝酒一样,女孩子也会有自己宣告长大的方式。」
    「心智成长比外在成长更重要。」光外表长进有什么用,脑子里净存著些幼睢的想法。
    好狠,说话不留半分情面。花漾又觉得心胸一阵刺伤,好像有根无形的利箭戳刺在那里。即使她人不在现场,也犯不著说得这么直接好不好。
    难道他们不知道吗?每次电视剧里演到这种场景时,那个被说坏话的人一定会「正巧」来到门外,然後「正巧」听得一字不漏,再继续「正巧」产生误会吗?
    「又来了又来了,又把大家都当小孩子看待了,坏习惯。你呀,别把自己那套哲学强扣在人家身上,你认为不好的事情就真的是不好的吗?别太自我主观了。我最近就遇到这种人,强将自己的认定加诸在别人头上,好像全天下只有她说的话是天理,她看不惯的事情就全是罪恶,别人反驳她一两句,她就认为全世界的人都在伤害她、攻击她、都不懂她、都是非不分,拜托,有病耶!」有时坚持己见是好事,但一旦自己的观念已经有了不公正的地方,若还死命坚持就成了固执了,会让人想拿榔头敲醒他或是敲死他。「不过,我看那个女孩好像对你受伤一事相当内疚,我问她叫什么名字时,她一直说她叫罪魁祸首。」
    「她走了?」口气很平淡。
    「嗯。」到医院地下室附设的福利社去替简品惇张罗一些住院物品。「哥,她叫什么名字呀?」总不好之後都罪魁祸首、罪魁祸首地喊人家吧。
    「我不记得了。」简品惇想抽烟,却摸递了胸前找不到放烟的口袋,这才记起了自己身上衣物换成了病患衣服。一烦躁,烟瘾就越大是他多年来无法戒烟的主因,他试过嚼口香糖、叼假烟管,的确让他的吸烟量下降了一半,但一遇上烦躁,他所做的努力就全化为乌有。
    烦躁,一涌而上,在听到她走了之後开始。
    真是泯灭良心,亏他为了救她免於破相之灾,结果她跑得不见人影,连挥挥衣袖道再见也没有。
    虽说每个人都不想惹事上身,她怕他向她狠敲一大笔的医药费或精神赔偿是可以理解的,况且她不过是个孩子,只是他觉得不爽,很不爽。
    他也不希罕她三步一跪五步一拜地叩谢他的恩德,但一声不吭地闪人也显得太狼心狗肺了点。
    「不记得了?那就是说她有告诉过你,而你没记在脑子里罗?」
    「没错。」还记著做什么,反正人都跑得不见人影,就算记住了她叫花漾,也只不过是用来放在心底诅咒暗骂,起不了其他功用,忘了岂不更好?
    「我一直一直在你耳边说我叫花漾,结果你还是没记篆…那我的手机和电话你一定也没记篆…」门外的花漾像被打入了十八层地狱,陷入了某种黑暗的自怨自艾中嘀嘀咕咕。
    简品蕴伤脑筋地沉吟:「那我还是只能叫她罪魁祸首噢?可是我觉得这样很不好意思耶,她昨天整晚都没睡,一直到你从手术房转到普通病房,还替你付了挂号费,又说医药费她要全权负责,现在还跑腿去买奶粉、榨汁机什么的,就算你的伤真的是因为她,我们也不能这么欺负人,何况她只是个小女孩,手上不可能有太多钱吧……」
    「你不是说她走了?」这次换简晶惇错愕。
    「走去买奶粉,说是要让你补体力,榨汁机是要替你压些新鲜果汁喝。」
    「蕴蕴,以後说话不要只说一半,人明明没走,你为什么要回我『嗯』。」害他误以为——「是你自己没问清楚,她本来就是『走』出病房,去『了』福利社呀。」简品蕴被指控得很冤枉。
    「你……」唉,沟通不良,这是年龄代沟。「她叫花漾,花朵的花,余波荡漾的漾。」
    「哥,你又想起来罗?这种偶发型的老人痴呆症真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简品蕴实在是忍不住戏弄起简品惇。真像个小孩子耶,赌这种孩子气也太不符合他的个性了吧。
    「你噢,哪学来的伶牙俐齿?」简品惇精准无误地伸手揉乱简品蕴的短发,他听声辨位的技巧越来越高超了。
    「跟你这个坏嘴律师学的,有其兄必有其妹。」她吐舌。
    两人都笑开了,病房内没有沉闷的气氛。
    「好好噢,有哥哥就可以这样斗嘴、撒娇……」花漾在门外用著羡慕极的灿灿眼光觑向门缝间简家兄妹的互动。一个疼宠著人、一个正被人疼宠著,他们有著密不可分的血源关系,宠与被宠都像是天经地义一般,谁也不需要排练、不需要温习,这是生物的本能,是血缘的羁绊,也是家人。
    她也想要这样被宠著或宠著人,有个人能如此畅所欲言地分享心事,明明是另一个个体,身上却流著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血……她,想要家人。
    「我也想要家人……只要有他们这样一半和谐的家人,我不贪心的,一半就好……四分之一也可以……八分之一我也甘愿呀……」
    花漾垂著颈,感觉心里有块佯装的坚强正在剥落。
    她本以为自己一个人就能过得很好,反正她向来不愁吃穿,不用像其他同学,想要什么东西得打零工赚取,她的银行户头所拥有的金额,足够让她每个月上Chanel买品牌性的高级用品、吃最上等的餐厅料理,连孤单,都可以用钱买来一大群朋友来陪伴,谁说钱不是万能的呢?
    可是那一大笔的钱,是用亲情衡量出来的价值,也代表著她存在的价值。
    一门之隔的咕哝,飘进了丧失视力但听觉更加敏锐的简品惇耳里,半字不漏。
    「回来了为什么不进来。」
    简品惇的音量不大,却足以让趴在门板上偷听的花漾听得清楚,那句没有主词的句子是说给她听的。她重新提起地上大包小包的提袋,进到病房里,脸上虽有笑,却很僵硬,部分是因为偷听被抓到的窘态。
    「我……才刚到门口,你就发现罗?听力真好……」欲盖弥彰地暗示自己没有粘在门板上长达数分钟。
    「我来帮你,花小姐。」简品蕴接过花漾右手的袋子,放在病房旁的桌上,「你怎么买这么多东西?这……很破费吧?」一个桌子放不下了,其余就往地板上暂搁。光奶粉就足足六大罐,从高铁高钙、珍珠粉配方、冬虫夏草,到脱脂奶粉应有尽有。就算简品惇三餐全用奶粉当主食,到出院为止也喝不完吧?
    「不会啦,能早点养好身体比较重要,不过是小钱罢了。」她花漾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钱。
    一罐奶粉四、五百块,六罐少说也要两、三千元,对一个学生而言是小钱?!现在的小孩子零用钱都高到这么吓人了吗?简品蕴暗忖。
    花漾手里那个购物袋也是满载,一些必要的、非必要的东西,她也是买到毫不手软。
    「花小姐,我哥没有打算在医院长住,你……你买盘子做什么?」接著看到餐具组、锅子、锅铲一件件从花漾手中袋子拿出来,简晶蕴又是一阵惊呼,别告诉她说她还订了微波炉……「我打电话订了微波炉和小冰箱,这样就不用怕食物冷掉或是坏掉了。」花漾抬起小脸道。
    「医院不能摆那些东西吧?」真是默契十足。
    「真的吗?」花漾的表情又是惊愕又是失望。
    「我不认为医院愿意替我们缴那些额外的电费。」简品蕴提出她认为医院会拒绝的最大可能。
    「好可惜……那,床可以吗?」床总不耗电了吧。
    「什么床?」
    「我打算订一组单人床放在他的病床旁,这样我就可以在这里照顾他了。」
    「你乾脆再买套家庭剧院组和KTV影音设备岂不更好?」简品惇打断她的话,那双让花漾印象深刻的黑眸正隐藏在纱布之下,但是透过纱布,背後那双眼似乎仍直勾勾落在她身上,炯然地瞅著她。
    「你想要是不是?你要的话我马上订一整组过来。」花漾还当真以为简品惇在提建议。
    反正简品惇看不见任何动作,所以简品蕴直接扯扯花漾的皮衣,小小声道:「花小姐,我哥在反讽啦。」这么简单的语气还真不出来吗?
    「喔……」失望。
    「他讲话都是这样,没恶意的,就是嘴坏了点。」赶快安慰一下看来被她大哥给吓到的小女孩。
    「可是他跟你讲话都好温柔。」天差地别的态度再驽钝的人也听得出来。
    「我是他妹呀。这算是身分上的某种特权吧。」
    「当妹妹真好……」花漾更羡慕了。
    「那是指嫂子还没娶之前才好,你没听过,『有了娘子没了妹子』,这句话是老祖宗千年来的智慧结晶,值得天底下做人妹妹的奉为圭臬。」简晶蕴笑道。
    「当妹子好,当娘子更好……」花漾眼底漾起一阵涟漪,心里像是有个迷雾顿时开朗,差点让简品蕴误以为自己说了什么中乐透之类的好事,才会换来花漾整张俏颜亮了起来。
    不过简品蕴没机会细问,突地,她的手机响起,轻道了声抱歉,走到窗边去接电话。
    花漾缓凑到简品惇面前,无声无息地觑著他包扎纱布的眼部,再慢慢转移到其他五官,之前没机会这么仔细端详他,现在她才觉得,他不只是眼睛出色,连其他部分都相当有特色,难怪拼凑出一张这么让人印象深刻的脸。
    「看什么?」薄唇一启,轰出音量不大的沉雷声。
    咦?!他眼上不是缠紧了纱布吗?还能发现她偷偷靠近他吗?
    五指赶快在他眼前挥了挥,要确认那双隐藏在纱布後的眼是不是正死瞪著她。
    「晃什么?」
    「你看得到?!」连她的手在眼前晃都知道噢?
    「乳臭味飘过来了,不用眼睛看也知道。」再加上她的手掌挥来挥去总会拂来「掌风」,谁会猜不到?
    喔,害她小小地高兴了一下下,以为他的双眼神奇地痊愈了。「你的眼睛还会痛吗?」
    他没兴趣逞英雄,痛是理所当然的,没什么好隐瞒,「当然——」刻在记忆里花漾的脸孔猛然浮现,不是依靠视觉,而是昨天夜里,不,严格来说是今天凌晨的记忆,顶著刺猬头的浓妆少女简简单单在眼前一片黑幕间回望著他,用著今天凌晨送他到医院那张噙著泪水的担心神情回望著他……「……不会。」断句之後再接续的词,瞬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甚至差点让他嚼到自己的舌根。
    如果他照实说了他伤口疼,而且退了麻药更是疼到无以复加,况且受伤的部分是眼睛,神经系统最为精细的眼睛,那种疼痛是没尝过的人无法体会,如果诚实说了,只会换来和凌晨最後印在眼底那张自责哭泣的脸孔……既然说或不说都无法减轻他的痛楚,又何必多此一举让她跟著难受?
    好,这个理由足以说服他自己了。
    「医生说要等拆线之後才能确定你的视力是否有损伤……」或是有没有失明之虞,後头这句话她选择不说,不想让他太过烦恼,「也避免这段时间你只依靠右眼看东西会给右眼过大的压力,所以才两眼一块包起来,并不是因为你左右眼都受伤。」
    「我知道。」
    花漾低著头,好半晌才说道:「谢谢你那时扑上来救我……无论你开出什么要求,要赔偿多少,我都不会讨价还价,你一句话,我付现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可以减轻自己的内疚,她只能用金钱来补偿他。
    「关於这点,我会和你的父母亲谈。你未成年吧?」
    「你怎么知道?又是我身上的乳臭味?」她嗅嗅自己,只有ANNA SUI的洋娃娃香水味的芬芳,哪来什么乳臭味?
    「有自知之明。」
    「我虽然未成年,但有绝对的自主权支付你的损害赔偿。」
    「我不和末成年人谈正事。」小孩子还装老成最令人讨厌。
    「我心智已经成熟了——」
    「成熟到去飙车滋事?」哼,做出来的行为和嘴上说出来的宣言完全相惇,更证明了她的幼稚不是吗?
    简品蕴挂了手机,适时自窗边走回来,打断两人的斗嘴对话。
    「哥,佩筠打电话来说,下午我们这组要交的商设报告有些问题,我得赶去麦当劳和大家集合讨论一下,第六堂课完我再来陪你吃晚餐。」简品蕴背起包包,转向花漾,「花小姐,我哥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你尽管去忙你的,把他交给我就行了。」花漾拍胸脯挂保证,拍得啪啪作响。
    「谢谢。」简品蕴道完了谢,俯身在简品惇耳边,「别欺负人家了,她可不是你法庭上的对手律师,留些口德。」先交代叮咛一番,对自家哥哥耳提面命,省得他又干起欺负弱小的举动。
    筒品惇只是撇了撇唇,算是默许。
    向两人挥手道别,简品蕴赶赴下一场约会,花漾开开心心恭送简品蕴退常简品蕴才踏出房门不到三秒,简品惇便双臂环胸,在花漾笑得傻乎乎地直对著简品蕴离去的门口猛挥手时冷冷提醒。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拍胸脯、撂豪语?」
    「照顾一个病人很容易,我可以胜任。」被瞧得扁扁的花漾噘著嘴,有种不被信任的感觉。
    简品惇的眼神目光又准确地转到她所站的方向,「我是指,正常而言,这个时间的你是不是该嘴里哼著校歌、背著书包,快快乐乐上学去?
    第四章
    「你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行为叫跷课吗?」
    花漾在热水瓶前冲牛奶,长汤匙搅弄得马克杯叮叮作响,浓醇的奶香味逐步扩散开来。
    「你父母花钱让你去学校学跷课的吗?」简品惇的唇线抿成了下弦月,尤其在听到她毫不在乎、自甘堕落的口吻,不悦的情绪清楚表现在唇角。
    「他们才不管我去学校学了什么。」花漾回答得很赌气。
    「会让父母对你这么死心,你自己要负大半责任。」知道自己这句话重,简品惇却没有收敛,只想让她了解,不是所有的错都是因别人而起,或许问题是出在她身上。
    搅弄热牛奶的声音停了下来,简品惇蹙了眉想细听端倪,换来左眼的痛,松了眉心,才又听到牛奶里的汤匙有了动静。
    「反正人生是我自己的,我要放任它腐烂下去也是我自己的决定,又不拖累别人,当然也不要别人来多管闲事。」她的声音里有著孩子想宣告自己已经是大人的坚定,只是听在简品惇耳里,这番宣言并不能获得他刮目相看的掌声,相反的,他冷笑一声。
    「你这番话我听过十多个未成年小子说过,说归说,到头来发生事情,还不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全由父母出来收拾烂摊子,冠冕堂皇的话谁都会说。」这种画面,尤其在警察局里最常见,一大群孩子闯祸,等父母到了警局後才上演一出出浪子回头的戏码。
    「我才不会。」花漾咬著唇。
    「每一个家伙在出事之前都说自己不会。」
    噢!好想在他的牛奶里加一张卫生纸去搅和,趁他目不能视物之际做个小人报复!花漾脑子里这么想著,拿著汤匙的右手已经先行一步抽了张卫生纸——不过不是丢到马克杯里,而是拿来擦拭自己的双颊,再擤擤鼻。
    擤鼻声让简品惇立刻联想,「你哭了?」
    「才没有,流鼻涕而已,医院冷气好强。喏,牛奶。」杯子塞到他手里,花漾坐回病床边的长椅,继续削起苹果。
    「你还坐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学校?」将他的话当耳边风吗?
    「不要,去了也是从第一堂昏睡到第八堂,再说,老师早就以为我一定跷课,要是突然出现在课堂上,他才会吓一大跳!」然後花半堂课的工夫拿她开刀,在全班面前叨叨念念她的不是,光用想的就没兴致去学校讨挨骂。
    「那你就『清醒』地好好上几堂课呀!」
    「我昨天一整夜没睡,哪里来的精力去听课,太强人所难了!」她还打算等会简品惇要是睡午觉,她也要跟著补补眠哩,做什么去学校和小叮当相看两瞪眼呀?!
    「我会和你父母好好谈谈你的行为。在你父母来谈赔偿事宜时,这点我会列为首要问题。」啜了一口牛奶。
    「有什么好谈的,他们才不会和你谈哩!」别说是她的教育问题,他们才没闲工夫来处理什么赔不赔偿的小事,「我都说了,赔偿的事我会全权负责,你若不信,我等一下就立刻把邮局户头里的钱领出来给你!」到时看他还有什么好看轻她的!
    「我对你户头里那几千块没兴趣。」一个小孩子身上能有多少钱,哼。
    「我户头里有一千万。」
    是炫耀,也是不服输,花漾将底细全透露给他。
    简品惇难掩惊讶,「现在为人父母给的零用钱都是这么惊人吗?」以前那种一个月几百块的行情已经被破坏了?以後给小孩零用钱该不会还得开支票吧?!
    「所以你应该要相信我可以支付你所有的要求。」她带著骄傲,胜利的擦腰。
    「是吗?那我现在要求你去学校——神智清醒的去学校,做得到吗?」打蛇随棍上,简品惇见缝插针道。
    「呃……」小人,抓她语病!「……这跟我去不去学校和赔偿完全没有关系。」她在做垂死挣扎。
    「连这种小小要求都不能做到,凭什么跟我谈更进一步的索赔问题?」将军!
    「可是我留在这边才能照顾你,况且你妹妹刚刚将你托付给我……」继续挣扎。
    「你认为医院护士的专业水准会比不上你吗?」将军!
    「我在这里陪你聊天解闷……」挣扎……「跟你聊天越聊越闷。」将军!
    「……」
    「去。」将军!
    「卑鄙,我没答腔你还将我军……」花漾觉得自己吃了一次亏而在嘴里嘟囔著委屈,「又不是我爸妈,管的比他们还多……」
    可是,她怎么有一种被管的很高兴的窝心感觉呀?
    以前一夜狂欢後,早上才是她的睡眠时间,常常睡到下午才懒懒爬去学校露个脸也是家常便饭,有谁会管她呀?师长对她除了摇头还是摇头,对她的教训也只是千篇一律地预测她未来脱离不了太妹一途,了不起就高阶一点,成为黑道大姐,继续为害社会。
    她当然不见得必须追随他们对她的「诅咒」而走,也没有太多的反骨支持著她做出让大家刮目相看的发奋动力,未来该怎么走,对她来说仍是个大问号——就像以前老师最爱出的作文题目「我的志愿」,她永远都是交白卷,她自己都探索不著头绪,又怎么能让别人用分数来评监她的未来?
    没有人想管她,认为她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而她也拥有坚持己见的任性在,不愿接受太多罗哩罗唆——无论善意或恶意,她耳朵会自动过滤不中听的话,充耳不闻。
    连她父母,也放弃了她……
    本以为没人管教就等於自由无拘束,可是那种谁也不愿为她好而教训的滋味,却代表另一番的矛盾失落,现在被简品惇冷言一轰,竟然觉得心窝口暖烘烘的。
    又抽了张面纸擤鼻,呜,好感动。
    「你又冷了?」他明明就听到呜咽声。
    「对、对啦。」花漾抽抽鼻翼,「好嘛,我听你的话,去学校就去学校嘛……」心里已经很甘愿了,但嘴上还是那副被逼迫的妥协,不过看到简品惇唇边紧抿的不悦缓缓松开,她也跟著放松了眉心。「对了,你的手机。」从他送进手术房後,她就一直握在手上。
    本该是冰冷无生命的电子机械,被她的体温握得暖热,塞到他手里。
    「我把我的手机设定成快速键,你如果要找我,就按个五,摸看看,就是按键中唯一一颗有小小凸点这里。」她的手,带领著他的指,在小小按键间来回摸索,最後停在数字「5」上头,「千万别客气,就算只是想听听我的声音也尽管打过来。」
    「我记得『5』这个快速键本来已经设了一个号码。」
    「是呀,什么应滕德的,看就知道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所以我把他删了。」前头几个数字都是他的家人专区,她不好明目张胆拿自己的手机号码霸占他家人的地位——即使她非常想这么做,不过内心的小恶魔及小天使交战数回合後,她小小的良心还是战胜了,只好拿那个不属於简家人的应先生开刀。
    「是不太重要,反正不和他的公司合作也不过一个月少五万的律师顾问费,一年不过六十万,的确是不重要。」他喝牛奶的姿势颇有份势利老太爷在品茗的威严。
    花漾听出来了,他这句话又是反讽。那个叫应滕德的人很该死地重要——还好,她留了退路!
    「我只是把他的号码改到9!改到9了!没砍没砍!六十万还在!」她忙嚷道,头手同步猛烈摇晃,「你不要生气、不要翻脸——」
    「按键『5』是吗?我记住了。」他的淡语让本来慌张的像嗑了摇头丸的花漾停下动作,方才虽然摇头晃脑得很起劲,但没漏听他的问句,她点头道:「对,5。」
    「我知道了,去上学吧。」
    「那我第六堂课完就回来陪你吃晚餐噢。」虽然她今天满堂八堂,但她想要赶回来参加他和简品蕴的「家庭晚餐」,所以那两堂无缘进修的行销学就随它去吧——所幸简品惇也没多追问她的课表,大概以为她的课和简品蕴一样随兴。
    「嗯。」
    他没拒绝她这个路人甲加入耶!花漾简直想跳起来尖叫,她本来还害怕他会冷冷抛下一句「我不需要你这个陌生人加入晚餐」之类的拒绝,没想到他竟然回她「嗯」,这个单字所代表的涵意对她而言重大到快要无法承受——无法承受心里喷发的喜悦!
    想欢呼、想拍手,更想像简品蕴那样理所当然地拥抱他,让他也宠溺地回拥她——听到花漾介乎憨傻与狂喜的呵呵笑音,一瞬间竟产生不忍打断她此时的好心情,不过是一个那么简单的要求,竟然能换来她的开怀,而她,就这样一直笑一直笑一直笑……五分钟过去——「笑够了没?想拖延上学的时间吗?」再不打断她,他相信她有本事在这里笑到太阳下山。
    「好嘛……」被看穿企图的花漾只好不甘不愿地起身,没带书包没带课本甚至连支笔也没带的她,向来都是「孑然一身」出没校园,只要人有去了学校都算是奇迹,其余的也就别奢求了。「晚餐你有没有特别想吃什么?我替你买回来加菜?」她一心挂念著晚上的美好时光。
    简品惇摇头。他向来不挑嘴,以前在工作上三餐当一餐吃也是常有的事,所以对於美食,他兴致缺缺,能填饱肚子就足够。
    「不然你要是临时想吃什么或是要我替你买什么回来,就打手机给我噢……如果在医院没事做,打电话来,我陪你聊天。」虽然要做到0204的温柔程度还有得拚,不过至少她有把握让他不无聊。
    「你以为你去学校做什么的?」聊天?!欠人教训了是吧!
    简品惇又换上一张冷脸——从唇角的弧形不难拼凑出整个五官表现出的不悦。
    「呃……」她也不知道自己去学校要做什么呀!不过花漾很识相的没提出这个问题,否则简品惇又要训她一顿了,绝对的。所以还是给个保险一点的回答:「读书吧。」
    「把那个『吧』字去掉!」
    「好啦……我去读书的。」可以了吧!
    花漾不只一次从抽屉里偷偷摸出手机来检查,怕没电、怕没开机、怕收下到讯号,更伯漏接了任何一通电话。
    手机呀手机,为什么你不响?
    再次确认了手机萤幕上电池满格、收讯良好的情况,可是独独就缺了来电显示的图形变化,她鼓著腮帮子,再重重一叹……她想自己拨电话回去给简品惇,可是不想自己打去找挨骂,食指一直放在「1」键上——她将他的手机设定为快速键「1」,代表著第一,也是唯一。就是没勇气压下去。
    想传简讯,又想起他眼睛受伤,传了也是白传。
    无心於课堂上,她就这么浑浑噩噩度过了六堂课。
    直到第六堂下课铃声一响,她不顾台上老师还在奋力认真地讲解最後一道会计例题,她用著惯例方式,将身体压得比课桌椅更低,弯身匍匐地从後门溜出去,连多等一秒钟也不肯。
    虽然他始终没拨电话过来吩咐她买什么食物回医院,但她还是迳自骑著小绵羊绕到学区附近著名的几家美食小摊打包外食,从煎饺、牛肉馅饼、黑轮、大鸡排、珍珠奶茶、鱿鱼羹面……回到医院时的战绩又是不输早上大肆采买的那番盛况。
    「花小姐,你又破费了……」比花漾早半小时到病房的简品蕴,每次看到她买东西的阿沙力不免被吓一大跳,也见识到了女人购买力所带来的台湾经济奇迹。
    他们才三个人吃饭耶,那堆食物至少有十人份吧?!
    知道简品惇只能靠嗅觉来猜测花漾又搬了多少食物回来,简品蕴算是解惑地将所有食物名称一项项喊出来:「鱿鱼羹面、煎饺、牛肉馅饼、黑轮、葱油饼、蚵仔面线、肉圆、臭豆腐、春卷、芒果冰……」
    「吃得完吗?」简品惇皱眉,桌上除了一份护士送来的餐点外,还有两个简品蕴到楼下餐厅打包的鸡腿便当。
    「吃不完当消夜呀。这些都是我们学校附近很有名的小吃噢,像这家珍珠奶茶的珍珠又Q又香,奶茶超过三小时就不卖给客人,超赞的,还有还有,这家蛋糕店的黑森林蛋糕是我吃遍大江南北唯一一家念念不忘。」或许是因为今天的晚餐之约,让花漾显得异常高兴,话一开匣就滔滔不绝,将每一项美食的来头都细数了一递。
    「太好了,我最爱吃甜食了!」简品蕴感染了花漾的快乐,开心地凑上前,一并在大塑胶袋里寻宝。
    「还有起司蛋糕噢。」花漾递给她精致的纸盒子,「是在医院附近巷子里一家咖啡店买的,之前是飙车不小心飙到迷路才误打误撞挖到宝的,那家咖啡店好偏僻噢,走过去都不会注意到,要不是我骑车去撞到店外的盆栽,恐旧也没发现咖啡店的存在——」因为心情太过雀悦,一不小心将以前的丰功伟业说出来,看到简品惇眉峰一动,她吐吐舌,不敢再提飙车的事。
    简品蕴迫不及待地拆盒品尝,双眼为之一亮,「好好吃嗅!哥,你也尝尝!」她舀起一匙,送到简品惇嘴里。
    简品惇张口,接下妹妹递来的起司蛋糕,咀嚼、咽下。「不错。」
    「不甜不腻,真的很好吃耶!」简品蕴补充她哥简洁的赞美句子,才两三下工夫,那块蛋糕就成了简家兄妹汤匙底下的祭品——用来祭五脏庙的。
    花漾的注意力却被那幕兄妹情深的诱喂画面给深深吸引……心,好痒,隐隐窜动著欲望。
    家人,她也想要家人……她也要像家人一样……花漾动作迅速地拆开手上黑森林蛋糕的包装,抄起一口绵密厚实的蛋糕,也凑到简品惇唇间,「黑、黑森林蛋糕也很好吃,吃、吃看看……」
    手有些颤抖,因为紧张,也因为举了好几秒而等不到简品惇开口——果然因为她不是他妹妹,所以态度完全不一样……呜。
    就在她失望地准备将汤匙上的小块蛋糕和著失落感一并吞回自己肚里时,简品惇却开了尊口,将唇边的蛋糕吃下——「被喂食的感觉真差,好像当我是小孩子似的。」他道,口气仍是一派轻松自然,反倒是花漾屏了好久的气,终於缓缓轻吁出来。
    「你现在眼睛不方便,让我们伺候你有什么关系,还挑呀?」简品蕴端起面线吃,将喂食的工作交给花漾——如果她没看走眼的话,有小女孩奢想从她老哥身上获得温馨的亲情,或是浪漫的……爱情。
    简品惇双眼被纱布包裹,没法看到花漾那双冀望的眼眸,她这个旁观者倒是看得清清楚楚,只不过年纪这么小的女孩子,她哥会喜欢吗?嗯……至少她从没在哥哥身边看到这类型的「大嫂候选人」出现过。
    花漾小姐,加油吧!
    趁著简家兄妹闲聊之际,花漾很快地将黑森林蛋糕喂完,再换了一盒煎饺继续喂,似乎摸透诀窍和乐趣,喂得不亦乐乎。
    「对了,哥,晚上要不要我留下来顾你?如果要的话,我晚点先回去收拾些东西再过来陪你。」
    「不用,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话才说完,煎饺就塞进嘴里,时间捉得刚刚好,「我记得你明天第一堂就有课,不是吗?」
    「一、二堂是设计学概论没错。」
    「那晚上就好好睡,免得你早上爬不起来。」
    「我可以留下来顾他!」花漾的自告奋勇让两兄妹的注意力全转向她。
    简品惇头一个反对,「我说了不用,你明天也要上课。」
    「我也觉得不妥,虽然现在不是古代,可是你们孤男寡女又非亲非故,对你比较不好吧……」简品蕴第二个持反对票,在病房陪夜,如果是家人朋友还说的过去,鲜少有肇事的罪魁祸首留下来陪夜的吧?
    「我不介意这种事的啦。」花漾摇摇手,对於他们的大惊小怪感到好笑,又不是古代的贞节烈女,被看到一只手臂就得下嫁的年代,要是这样算,她这种偏好小可爱当外衣穿的人早就不知得嫁几次了。
    「我介意——」这回塞到他嘴里的换成了鱿鱼羹面,打断他的话。
    「你不让我留下来也没关系,正好大雄他们问我今晚有没有空,他们要去夜游——」
    简品惇大掌一擒,准确地扣住了花漾的左手腕,没有半丝偏差,完全不像一个暂时丧失视力的病人。
    「你敢再跟那些毛小子去鬼混,就别怪我教训你——」
    之前飙车夜游才出了事,她还没学到教训吗?上一回有一个简品惇替她挡刀,下一回可不见得会再有另一个「简品惇」出手救人,再者他没见过哪一个飙车族的家伙像她一样飙车飙到那么不专心,差一点就撞山自杀,她还有胆子去?!
    「所以,」又喂了他一匙羹汤,顺便阻断他的威胁恫吓,笑意盈盈,「我才说要留下来呀,看你是要我去鬼混呢,还是要我留在这里,明早再由你盯著我去上学?」
    简品惇冷哼,对於她此时那种非要他点头同意留她过夜的语气感到不以为然。
    他管她去不去鬼混!他没那么大的精神和工夫去感化他们这种叛逆到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对不起他们似的小混蛋,爱飙车就去飙好了,摔死一个少一个,要是摔成重伤,说不定还有机会和他同病房咧!
    他不接受这种一面倒的选择题,因为他根本不想选!
    他的喉结甫动,一番准备同时拒绝两者的答覆就要冲出喉头——「等等,我手机响了。」花漾突地嚷道,补上一句:「震动的。」言下之意——你们没听到铃声是很正常。
    她按下通话键,劈头就说:「大雄呀,今天晚上我有——」
    简品惇又再一次发挥了盲人同胞听觉的敏锐,快狠准兼恶霸至极地抢过她的手机,「她、今、晚、没、空!」神准地按下切话键,将手机塞回她手上。
    「你的意思是我今晚会『忙』著照顾你吗?」花漾笑得好乐。
    谁规定不去飙车就非得留在医院?她不会回家去温习作业或是预习明天课堂上的教材吗?简品惇可不吃她这套,「我没说——」
    「没说就是默认。」花漾又自行解读,为了不给他反驳的机会,一块鱿鱼又封住了他的嘴。「蕴蕴小姐,你就放心回家去睡觉吧,我来顾他。」这句话当然是对一旁看好戏的简品蕴说的。
    简品蕴突然觉得她哥哥有些可怜,他的反应不仅仅像一个管教严格的爸爸,更像是……一个妒夫。
    「那我把家里电话和手机抄给你,有事尽管打过来,多晚都没关系。」简品蕴随手抓来一张纸,俐落地抄下两组号码。
    「OK。」
    简品蕴继续低头吃面线,而简品惇也继续被喂羹面,两人皆不发一语,前者正专心观察眼前那一对喂与被喂之间流转的异愫,而後者……似乎在恼著自己方才言行不一的窝囊反应,只能闷闷地嚼著任何一样花漾递到唇边的食物,靠吃来泄愤。
    「事实上,刚刚电话没响吧。」
    在三人吃完一顿晚餐後,简品蕴与花漾在厕所洗手台前洗葡萄时,简品蕴问的很直接。
    花漾则是回了她一个贼笑。「你以为我真的姓『花』吗?偷偷生口诉你,事实上我前头还冠了一个姓。」沥乾洗葡萄的水,她又开开心心地出去喂养简品惇,让他享受有人剥葡萄皮的帝王级服务。
    简品蕴在厕所里想了好半晌,才明白花漾那句话的意思。
    「耍」花样,是吧!哈哈。
    第五章
    花漾是一个很难让人讨厌的女孩子。简品蕴如此说道,在花漾还没踏进病房的前五分钟,她在简品惇的病床旁说的很坚定。
    简品惇当然也知道花漾不是个让人讨厌的女孩,只是在某些时候,她小孩子气的让他觉得沟通上有困难,或许是她太年轻,也或许是他太老,每回说不到几句话,都会让他产生老师在教训学生的错觉。谁说和年轻人相处久了,心智也会跟著变年轻?歪理!相比之下,他只会更觉得自己超过了她那种天真无虑的年龄更远,老了……病房里的浴问传来淋浴的哗啦水声及轻快的哼曲声,属於花漾的破锣嗓混著滴滴答答的莲蓬头落水声,自成一曲严重走调的新歌,她的愉悦,实在让人无法与现在身处的地方——医院,惯有的肃静气氛划上等号。
    门锁喀哒一响,花漾顶著一头湿短发出来,瞧见简品惇静静端坐床杨上,她踩著轻快的脚步,坐在他床边,一边擦头发一边问:「在想什么?」
    简品惇抬头。
    「想你一个女孩子将近两天没回家,你家人竟然都不担心。」整晚他的思绪一直在她身上打绕,一个年轻叛逆又身价千万的未成年少女,出手阔绰先不谈,聚众结伴地狂欢闹事整夜,身为她监护人的双亲竟表现得不闻不问?!未免有违常理。
    「喔。」花漾的声音因为低垂著脑袋,以及包覆在大毛巾底下而显得闷闷的,本打算用一字单音蒙混过去,可是简品惇没准备轻易放她过关,他不开口转移话题,要嘛,请她自己乖乖识相开口,要嘛,两人就这么相视无言下去。
    「我在学校时有打电话回去说明原委,他们吩咐我要好好照顾你。」静了足足一分钟,花漾才懒懒解释道。
    「撒谎。」
    「什么?」她一愣。
    「我说你撒谎。」
    「我、我哪有……」
    「口气游移、闪闪躲躲、避重就轻,构成了说谎要素。」简晶惇耳朵灵光全拜之前在法庭养出一身听口气辨真假的好本领,「如果你和他们说好了,是否他们也该到医院表示一下关心,有道理让女儿独自一人在医院过夜吗?」
    「他们……他们说我可以全权负责呀!他们……他们信任我!」口气游栘、闪闪躲躲、避重就轻,现在再加上一项支支吾吾。
    简品惇压根没信过她的说辞,一个深夜飙车为乐、以跷课为学习目标的毛孩子,能有什么资格让家人给予完全信任?
    「我很少捅楼子,所以我爸妈对我很放心。」像是看出了简品惇的不信任,花漾快快补上这句。
    「这不是捅不捅楼子的问题,而是责任问题。」
    「我的责任感很重的!」不然他以为她做什么要连夜照顾他呀?一方面当然是因为害他受伤而良心不安,另一方面……她承认自己有私心,但这个私心又不伤天书理又不胡作非为,让她偶尔幻想一下又怎样?
    简品惇又没说她责任感不重,事实上她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他也不打算仗著受害人的优势还要向她索赔,毕竟是他自己冲出去挡下那把扁钻,若真要说谁对谁错,也只错在那可恨的「正义感」三个宇,以及星座书上大凶的诅咒。
    要她找父母来医院,原先只是要他们好好管教女儿,别让女孩子三更半夜还跟著一大群男孩子在山区里疯狂飙车,不仅对小孩子的身体健康不好,也直接影响孩子隔日上课的精神。
    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有如此强烈的念头想让她走向正途,可能是觉得青春应当挥霍在值得的地方,像她这样浪费生命、浪费时间,不仅对她未来没有帮助,更可能断送掉她的太好前途。
    「我是说你父母的责任问题。不管你楼子捅多捅少,在法律上,未成年子女的行为,父母得连带负责。我在猜,你没跟父母提半个字,打算自己悄悄将这事给隐瞒过去,想来个神不知鬼不觉,没错吧。」简品惇猜测她父母不出面不露脸,压根就是因为不知道女儿在外头做了些什么事。
    花漾搓弄湿发的动作停顿了下来,也证明了简品惇的猜测至少有了八分准确。
    「还是你怕挨骂?」这个可能性应该也有几分,他也是可以体谅的。
    花漾搁下拭发大毛巾,开始在地板上的塑胶袋里拿出新买的薄毯,抖开,再拿出小枕头,放在长椅上拍一拍。
    爬上了长椅,她躺平身子,长椅的长度正巧容纳她这种娇小身形。
    「你说的都对,我没说,一个字也没说。」盖上薄毯後,花漾半侧著身子的声音才继续传来。简品惇听得出来,她正背对著他,「说和不说,情况都一样,所以我不浪费他们的时间。」
    「什么叫说和不说都一样?」
    「说了,我一样睡在这里陪你;不说,我一样睡在这里陪你,有差别吗?他们根本就不管我,不在乎我是不是有按时上床睡觉、不在乎我是不是认真读书、不在乎我……做任何事。」花漾的语调太过平淡,有著已强迫自己接受的麻木。
    「他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各有各的新爱人、新家人,现在所差的,只是一张离婚协议书,迟迟不离婚,是因为财产上的问题谈不拢,谁也不甘心先签字,就这么死拖赖活著,反正婚没离,两人还是有两人的默契,谁也不干涉谁的新生活,该分的、能分的,他们两人都分得很清楚,现在只剩下一点麻烦事,有几项是两人都要争,谁也不放;有几项,是两人都不要的,谁都想撇清……」语末,她竟还能扯出笑声,嘲笑著自己现在的处境,「我,就是那个两人都不想要的麻烦事。」
    每回看到电视上演出那种父母问著孩子「你要跟爸爸,还是要跟妈妈?」的剧情时,她总是哭得不能自己,她的父母问她的总是「你不要跟爸爸(妈妈),跟妈妈(爸爸)好不好?」同床异梦的夫妻,在那一刻却口径一致,谁也不想将她这个拖油瓶揽在身上,互相推托著烫手山芋。
    最後,一方趁夜先收拾行李,与亲蜜爱人另筑爱巢,另一方也不甘示弱,隔天清晨也收妥值钱家当,丢下一句「他什么都可以不管了,我又为什么要收烂摊子」,也跟著情夫共效于飞,他们什么都记得带走——独独忘了她。
    这几年来,她曾分别去过父母两方的住处,无法从两人脸上看到对她的歉意和补偿,而那两处大宅,没有她要的温暖,更有著好几名不属於她的「家人」存在,那是他们的丈夫、妻子,甚至是孩子。
    那里没有她的容身之处。
    「他们给了我一笔钱,要我没事别去打扰他们的生活,所以像飙车跷课这种小事,他们不会管的。」轻轻淡淡的声音用著第三者般的态度娓娓诉说著自己的故事。
    有人说,伤痛只要能开口说出来,就表示它的痊愈,但是有一种伤痛,是每说一次就割心一回,即便口气再冷静、模样再无谓,都阻止不了那把无形的刀,在心窝口划下一刀一刀的疼痛。
    花漾翻了身,在他无法觑见的昏黄灯下蜷缩著身子,水湿的眼落在他身上,明知道他瞧不见她的无声冀求,也不想让他听出太多的情绪,屏著喉间的哽咽,佯装镇定:「我只说这一次……你以後别再问了……」
    简品惇说不震惊也难,她不过是个孩子,就用著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平静陈述那段让他听了都怒火中烧的家世背景,另一方面更记起自己曾无心说出来的伤人话语——会让父母对你这么死心,你自己要负大半责任。
    那是大人所犯下的错,不该由孩子全权背负,是失败的教育教出了失败的父母,再由父母将他们的失败加诸在孩子身上。
    而他,对一个孩子说了最残忍的话。
    病房左手边的长椅间,传来了她的鼾呼,或许是因为睡前闷哭了十分钟,使得她的轻鼾中夹带著浓浓的鼻音,她绷紧神经入睡,也在完全睡熟时掩盖不了真性情。
    她睡得很熟,也算安稳,不像他,反倒被她那席话给弄得失眠整夜。
    「这么晚了,还不休息?」巡房护士按例到每问病房巡查,巡到了简品惇的病房时也没注意到床上的他是醒是睡,因为纱布底下的眼睛是睁足闭也无从研究。直到她转身欲走之际,听到了出自简品惇喉间深沉的轻叹才停下脚步询问。
    这名巡房护士正是简品惇入院时替他紧急包扎的白衣天使。
    「伤口痛到睡不著吗?需不需要止痛药?」护士爱心的本性驱使,让白衣天使回到病床边,关心病患的伤势。
    简品惇太专注於自己的思忖之中,完全没发现到房里出现了第三者,不过随即他也从短短两句对白中知道了第三者的身分。
    「我只是在想事情,和伤口无关。」他也没心思管伤口疼不疼。「护士小姐,麻烦你替我看一下睡在我左手边长椅上的小姐——」他没办法看到她的情况,整夜脑子里只浮现一张哭得惨兮兮的睡颜,加上她隐隐约约的吸鼻声,更加重了他的烦忧。
    「噢,她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白衣天使绕到床的另一边,藉著暗黄的床头小灯,拨开花漾微覆在脸上的薄毯及发丝,轻声惊呼:「怎么哭成这副模样?」赶紧探探花漾的额际,本以为她病的严重,但没探著什么异常高烫热度,白衣天使蹙拧的细眉才缓缓松懈。
    「她哭得很惨吗?!」简品惇问的心急,连他自己都不敢置信那焦急,是出自他的口。
    「你欺负人家噢?哭的满脸都是眼泪……还有两管鼻涕。咦?是那个小太妹嘛!小太妹没化妆竟然这么漂亮,真弄不懂她为什么平常要化浓妆,把自己搞成毕卡索的艺术画有啥乐趣?」化妆是为了後天补救,对於这种天生丽质的脸蛋来说,只有抹煞美貌的份。
    简品惇没心情听後头那一串化不化妆云云的话,只在意前头那两句「哭的满睑都是眼泪,还有两管鼻涕」,和他整晚脑中勾勒出来的画面一模一样——「果然……」他自厌地沉吟。
    「小两口吵架了?」白衣天使替花漾盖妥了薄毯子,「让女人哭泣的男人最要不得了,什么事情睁只眼闭只眼,要吵也吵不起来,就算吵起来,男人也得懂得吃点亏,嘴里输了女人一筹,心里却赢来女人的加分,怎么算不是都很划得来吗?」把人惹哭,自己也不好受,做什么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咧?
    「不是吵架,只是我出口伤人。」
    「出口伤人,这种事我常做耶……」白衣天使每回犯下错,八成都和「出口伤人」这四字有关,所以一听到简品惇这么说,她实在是心有戚戚焉。「这就比较麻烦了,有时我们都是无心,可是无心都能说的这么伤人,要是有心还得了,逞一时口舌之快,却让对方和自己都心里不快,这就是多说多错,少说少错的真意吧。」
    「话说了出口,要後悔也来不及。」
    「後悔也没什么用,事後补偿罗。」她都是用这招来补救。无心的伤害比起有心的伤害有个最大的不同,前者会有反省之心,後者则是恶意居多,不认为自己的恶语践踏了别人的心。
    事後补偿吗?
    他不曾因为言辞伤人而向人道歉或补偿,因为他的世界里唇枪舌战是天经地义,他嘴贱,别人也不遑多让,两方都拥有穿山甲似的硬壳,百毒不侵惯了,也养成了他将所有人皆一视同仁的心态,忽略了是否也有这么脆弱如花的孩子,敏感而易折。
    一想到她被他弄哭的模样,他真的很难得的感到深深的内疚。
    该从何下手补偿呢……
    这个问题,又将简品惇剩余的睡眠时间给占据光了。
    清晨,浴间里传来洗脸的水声,花漾今天起得很早。料理完自己,花漾拧了条毛巾出来替他擦脸,并没有其他异常的反应,好像昨夜哭到睡著的人不是她一样,只是简品惇没办法看到她浮肿的眼眶。
    她小心翼翼地避开纱布,温热的毛巾滑过他的肌肤,力道拿捏得非常仔细。
    「你今天要上几堂课?」
    「呀?」忙碌的小手停了停。她的课表几乎不是六堂就是八堂,不像大学生那么自由,不过她不明白他为何有此一问,决定先探探他的语意再来决定今天要跷几堂课。「为什么问?」
    「如果你课少,我可以等你回来再一块吃晚餐。」
    简品惇虽然还在想著该如何补偿她,不过记得昨天一块吃饭时,她的心情一直处於亢奋,想想朝这方面努力应该是对的。
    「我今天只上半天。」花漾当下立刻决定把下午四堂课全跷掉。「我可以回来陪你吃午餐外加一顿晚餐!」
    「真的只有四堂课?」
    「真的真的!不盖你!」反正他看不到,所以花漾嘴里说著不盖他,螓首却是摇得比谁都猛。
    「嗯。」不可以怀疑孩子的保证,他信她了。
    万岁!「我再买蛋糕回来给你吃!」
    「不用破费——」光这几天,她就花了不少钱吧。
    「不破费不破费,不然不吃蛋糕也没关系,我还可以去买其他食物。」
    简品惇当然知道她所谓的「其他食物」种类绝对超过二十种,到时她定是顶著大太阳,在众家小吃摊间奔波狂买……他知道她一定会这么勤劳的。「不,我只想吃蛋糕,其他的东西都不想。」这样说,应该能让她轻松一点了吧。
    「好!就吃蛋糕!」花漾好乐,他亲口提出要等她一块回来吃饭,而不是她昨天自己厚颜无耻地要求噢,这让花漾更是觉得欣喜。
    抱著极好的心情上学校,不理会导师教训她昨天七、八堂课跷掉的责备,她都是咧著憨笑回应,心情一好,就觉得全世界的恶言也像沾了蜜,影响不了她。
    第三堂下课,隔壁班的大雄摸到花漾教室窗边,朝正在笔记本上努力涂涂写写的花漾吹了两、三声响亮口哨,唤来她的注意。
    「小漾,今晚大家要去HAPPY,你行不行?」
    「没空。」蓝莓蛋糕也不错,黑森林蛋糕是一定要的,还有提拉米苏也列入考虑……她正在列今天中午的采购单。
    「HAPPY耶!你不是最爱跟大家一块出来玩吗?!」没料到花漾会拒绝,大雄显得有些错愕,当然有著更多的不高兴。
    「我今晚也会过得很HAPPY,不用跟你们去了啦,下次、下次。」为了庆祝她的快乐,再买一个草莓蛋糕好了,嘻。
    「小漾,你是怎么了?从上回到山区飙完车之後,你就变得怪怪的!」大雄不顾自己是别班人的身分,直接跑进花漾的教室,拉了张椅子就坐在她身旁。
    「哪有,只是我现在在医院照顾人嘛,很忙的。」她又没有见色忘友,就算有,也只是一丁点罢了。
    「医院照顾人?我知道了!就是那天开宾士那家伙对不对?」大雄记起来了!那夜两群人马互殴到一半,警车来了,双方也顾不得拳头还烙在彼此脸上,飞跨上机车,有志一同地逃命去,躲了警车三十分钟後,终於甩开追捕,两方人马才因紧张感一松而放声狂笑。
    这一笑,恩仇尽抿,双方还找了家pub坐下来培养感情,也是在那个时候,大雄才发现花漾人不见了,後来从其他人口中拼凑出银色宾士的车主开车折回了现场,还英勇地救了花漾而受伤,被花漾骑著小绵羊载往医院去发展奸情……花漾合上笔记。「请叫他简先生。」没礼貌,什么开宾士的家伙。
    「谁理他叫什么!你去照顾他干嘛?又不是你弄伤他的,大不了赔他一笔医药费打发他了事不就得了!」反正花漾有的是钱。
    「他是为了我才受伤的,我有责任更有义务去照顾他呀!」
    「那有空去看他两眼就好了,跟今天晚上大家出去玩有什么冲突?」大雄吼得很响。
    「我去陪他,他才不会无聊。」花漾说道。
    她之前很喜欢和大雄他们一群人出去玩的感觉,至少她不用一个人独自回家面对空无一人的大房子,以及那就算将电视音量开到最大也驱散不了的讨厌阒静,所以她会想尽办法将自己弄得很累,最好累到一沾床就昏睡到隔天、累到让她没有多余的情绪去接受孤零零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她愿意学著大雄他们的疯狂、模仿他们的彻夜放浪,更愿意花钱买下这种有人在身旁时的快乐……可是这一、两天,她全盘的心思都悬在医院、悬在简品惇身上,她没经过他的同意,在心底私自将他视为家人,无耻地介入他和真正家人相处的时间,仗著她是罪魁祸首这个正大光明的理由,把自己留在他身边。
    和他在一起的感觉与大雄他们在一起的感觉是完全的天差地别,虽然同样是助她远离孤单,但大雄那一挂的快乐方式始终让她有种不真切的错觉,她全程参与,却得不到像他们一样完整的快乐,可是在简品惇身上,她得到了——小小的快乐,却是完整的。
    「你管他无不无聊,难不成你每晚还得说床前故事哄他入睡噢!」大雄呿道。
    「他又不是小孩子,说什么床前故事呀?」花漾赏给大雄一记大白眼,「他现在眼睛不方便,又不能看电视或看书解闷,我陪他东聊西聊,他会很开心的。」只是花漾没说齐——更快乐的人,是她。
    「陪?!陪他说完了话,再顺便陪他上床做爱是不?」安慰完心灵,接下来不就连肉体也一块安慰下去了?
    大雄问的很尖锐,刺耳的令花漾皱起眉心,摔上笔记本。
    「你这只一年发情366天的精虫猪!脑子只想著怎么剥女人衣服脱女人裤子占女人便宜,眼睛一张开就勃起;眼睛一闭起来就阳痿,胯下祸根像是开关一样,简直就是禽兽!」顺带再附加几个鄙视眼神来辅助她对他兽性的不屑。「他是人,跟你这种禽兽是不同等级的!」哼!
    拿简品惇和他们这种纯肉欲享受的家伙相提并论,简直污蔑了他!
    「男人都是禽兽!」身为男性同胞,大雄拍胸脯保证。
    「对,你绝对是最淫的那只!」
    火大,连多和他说句话都嫌嘴脏,花漾连第四堂课都没心情上了,胡乱将桌面课本及原子笔扫进抽屉,一把推开大雄强壮的身躯往教室外疾行,不理会大雄在她身後的咆哮叫唤。
    反正下午四堂跷头了,也不差这一堂,哼。
    花漾不敢提早回医院,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半才出现在简品惇的病房,因为她知道无论她跷课有何理由,简品惇一定会认为她在狡辩,而她最不希望的,就是留给他坏印象。
    吃完午餐,她牵著他的手,一块到医院的空中花园去晒晒日光,第一次,她觉得自己是被需要著、是有用的,在这种时候,她是他的眼,若没有她,他连一步都跨不出去,这种想法让她觉得很有成就感。
    她是他的眼。
    「从你眼中,现在看到的景色是什么?」简品惇任她牵著手,带往双眼所无法观览的陌生地方——迎面而来的风势颇大,他只能猜测是空旷无遮蔽的高处。
    「空中花园,一堆快枯掉的绿色植物和几个懒散到像快死掉的病患呀。」花漾并没有看到太惊艳的美景,也照实说出了眼前的画面。医院这种地方能医好病人才是重点,不用布置得像风景区一样啦。
    「这样说我没办法想像。」这小妮子看待事情怎么这么灰暗,就心理学层面来看,同样的景色,在不同心境的人眼中会产生迥异的差别,就像同样一朵花看来,有人眼中是牡丹,有人眼中看来却似狗屎。
    以心理学来看,她是个悲观主义者,就算外表装出多活泼的样子,骨子里的潜在意识很容易在言谈间表现出来。
    「想像?」
    「体恤一下盲胞的辛苦,我现在只能靠你形容的样子想像。说仔细一些,天地之间没有任何让你觉得值得多看一眼的东西吗?」他试图诱导著她,将他唯一修过半学期的心理学课程运用在她身上。
    有呀,最值得看的人就是他了。尤其是他现在用著这种诱哄人的沉嗓说话的样子……简直,看了就教人直淌口水。
    「嗯……」将他领到栅栏前,花漾嘴里沉吟著,视线四周流转,寻找著除了他之外,能让她觉得值得一看的景象,顾望许久,她选定了,「前面看出去,有一片天空,这里很高,所以那片天空没被其他建筑物给挡住,视野很好……还有,今天很热,太阳很大,把那片天空照成一种很……乾净的蓝,一眼看过去……很像海。」花漾仰著颈,觉得自己好像从没有这么仔细看过天空,明明是每天一抬头就可以看到的画面,怎么今天变得好不一样?
    第一次,她知道什么样的蓝色,叫作心旷神怡。
    海的蓝,并不是随时可见,那是需要由高处俯瞰才能令人赞颂的海蓝,就算一时冲动驱车到海边,所能看到的也是混杂著海沙及潮浪的脏褐色,可是天空就不一样了,虽然没有海水渐层分明的色泽,却用著单纯的淡蓝包覆著半圆的天空……「好美噢……」没想到只是一个如此平凡的风景,也能让她心生感动。
    简品惇才正纳闷她的声音怎么突然离他有段距离,她的手却先一步从下方轻轻扯动他的裤管。
    「这样躺著看天空,好美噢。」她仰得脖子好酸,却又舍不得放弃天际之美,乾脆直接仰躺在水泥地板上。「你也来呀。」拍拍身边替他空下来的好位子,大方邀请。
    「地板脏不脏呀?」
    「脏不脏我不知道,有点烫就是了。」有点像躺在热锅上,这块没有遮蔽的空中花园直接受阳光烘烤,水泥地的温度绝对直逼四十。不过烫归烫,视野可好得呢!「来来,我再多形容一点给你听噢。」她扯的手劲加大,逼得简品惇不得不顺从她,因为他身上的病患衣裤是松紧带式的,再扯下去就春光外泄了。
    他也跟著一块躺平在水泥地上,手掌才一碰到水泥地就像被烧烫的铁给烙到的感觉,亏她还能整个躺下去而不喊烫的,好不容易才适应,或者该说是认命接受了水泥地的高温。
    真高兴他现在能光明正大地视而不见,不用去发现目前有多少围观的病患及家属正对他们两人投以注目。
    她继续唧咕地对著那片天空赞叹,赞叹的程度已经远远超过了简品惇所认知的天空,却也让他在纱布底下的视觉黑幕中,勾勒出一片由她嘴里成形的天空,既宽且大,除了湛蓝的天际之外,再也没有任何多余的杂物,她与他,像是躺在地上聊天的闲人,只让彼此分享著这片怡人美景。
    感染了她的快乐——她的快乐来得太容易,原本他只打算藉机循序渐进地开导她,让她拥有她这年龄女孩所该有的无忧无虑,甚至一并拥有少年强说愁一样的烦恼,没想到竟换来连他也没料想到的大效果。
    她很快乐,而他也觉得心情恁好。
    原来想取悦她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
    徐徐的风吹来,热意削减数分。
    「呀,一片棉花糖飘过来了!」花漾指著一团厚实的足以媲美夜市贩卖的白色棉花糖一样的白云喜嚷。
    以心理学来看……嗯——
    她果然还是个孩子。
    第六章
    住院的这段期间,简品惇默许了花漾每天窝在他的病房里守夜,有时他会盯著她读书预习;有时她会缠著他说话聊天,但几乎每天早上都是由他叫她起床、催她上学,他发现她赖床的恶习不亚於蕴蕴,一句「五分钟、五分钟就好」通常都是五五相乘,拖到二十五分钟,他身负「闹钟」的重责,定时得下床将她从枕头堆里挖起来。
    她的睡颜必定可爱,可是她耍赖的模样就让他很想直接将她从床上踹下去,大不了犯上一条刑事伤害罪。
    但对花漾而言,她享受著他每天早晨甫睡醒才特有的低八度嗓音唤醒她的乐趣,虽然他连名带姓地叫她「花漾」,但她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努力唤跑她的瞌睡虫的坚持,也喜欢他忍无可忍地「摸黑」下床来摇晃她时,双掌传来的温热。
    他不会知道,她时常趁著他熟睡时打开床头小灯,悄悄将他看著一遍又一遍,有几次听到他梦呓著法律条文而发笑,当然更开始贪心地希望自己成为他梦呓中的主角,所以她尝试靠在他耳边灌输她的名宇,让他的梦中有她。
    正因为她晚上都在忙这种「正事」,导致她早上都很难叫醒。
    不过,花漾也不知道,熬夜对简品惇来说是家常便饭,生理时钟也早调到非凌晨不睡,有时假寐只是希望花漾能早早上床去睡觉,别顾著和他说话而忘了明天还得上学,所以她深夜里的举动,他心知肚明,再加上那一声声媲美女鬼呻吟的「花漾……花漾……」让他很难不去注意到她在期望些什么。
    好多次她唤她自己的名字唤得正起劲时,他都很有冲动想出声吓她,让她明白自己做的事可不是神不知鬼不觉,但最後总是作罢,耳朵里听著她的声音,她的影像立刻在脑子里成形,速度快的连他都来不及深思,或许他打从心底不愿破坏她这份自得其乐,也或许,他担心一旦点破了她半夜的行径,会让两人日後的相处添了几分尴尬,那么他倒宁愿继续装睡下去。
    不过当她的毛手开始在他脸上游移,他便只能靠著诵念法律条文来忽视她越来越腧越的举止及自己若有似无的生理反应。
    除此插曲之外,两人倒在一间房间内处得融融洽洽。
    简品惇从没想过,这种本该是与亲密爱人在透著暖暖阳光的早晨清醒互道早安的情景,竟然提早发生在花漾身上,而且——他完全不觉得突兀,甚至认为如此自然。
    「伤口都恢复得还不错,可以出院了,下个月29号再回来拆线。伤口不要碰到水,饮食方面也要注意一下。」
    诊疗室里,主治医师终於下了特赦令。
    「医生,那他的眼睛——」
    花漾才起了头,医生就明白她要问什么。「拆了线才知道,先不用抱太大的期望,也不用先急著失望,眼部的伤害有时不是外表OK就代表内部也OK,还要观察内部组织有没有受伤、眼球是否因而变形、眼内出血和视力模糊这些问题,还有长时间下来青光眼、白内障、视网膜剥离等等的危机,我不敢给你保证。出院前护士会拆了两眼的绷带,左眼会用眼垫继续保护,这段期间就稍微辛苦你的右眼了,少看电视少看书,多让它休息,可别下回来拆左眼的线还得顺便治疗右眼。」
    「那应该不影响工作吧?」医生那番话吓著了花漾,却没能吓到当事人。简品惇还有心思担心他的工作。
    「你是做什么的?」医生推推眼镜。
    「律师。」
    「只要是不用下水的工作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Miss张,下一位。」换人。
    「谢谢。」
    简品惇一从椅上站起来,花漾立刻冲过来扶他,两人一并走出诊疗室。
    医院的长廊走道很长,而他们走得很慢,他是因为行动不便,她却是心有所系。走著走著,她停了下来。
    「万一瞎掉怎么办?」
    一丝丝惊恐在花漾眼底生根,望著眼前高挑斯文的男人,她无法想像若是他失去了视力,接下来要如果面对这巨大转变?
    而这个转变是因她而起的,让她的惊恐以倍数的方法扩散开来。
    筒品惇也跟著停了脚步,「还能怎么办?」反问。比起全盲来说,这结果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他几乎可以笃定,左眼是废了没错。
    「我……觉得好内疚。」她低著头,呐呐说著。
    「放心,我不会告你的。」他还有心情说笑。
    「我又不是担心你告不告我的问题,而是良心上的不安呀!我害你失去一只眼睛……」天,想到这里,她就觉得自己罪该万死了,明明是她自己招来的祸,为什么要简品惇来替她承受,本来该瞎该破相的人是她呀!一个天真的想法立刻在她脑中浮现,「既然是我犯的错,本来就该让我自己承担!我们再回去问医生,如果我把我的眼角膜捐给你,你的左眼是不是就会好了?」语毕,她牵著他又要再折回诊疗室,反倒这回是简品惇不动如山,让她拖不动半分。
    「我的情况和捐不捐眼角膜没关系,你死心吧。再说,你肯挖,我还不肯收。」
    「为什么?」
    「若这样做,我当初何必跳出来替你挡那把扁钻?打从一开始就让你直接挨那一击就好了,不是吗?」天知道如果那把扁钻是划在她脸上,他会不会自责到死。
    「可是你那时一定没想到後果,说不定你要是早知道如此,你就不会……」有很多事都是发生了才来後悔呀。
    「千金难买早知道,事情发生都发生了,除了接受它、习惯它、甚至是享受它,其他的都不用多说了。」简品惇边说边将她拉回往病房的走道,俐落的不像要人扶持的眼伤患者。
    「那你一定会很讨厌我、很痛恨我,巴不得剥我的皮、喝我的血,想教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让我尝尝比你所受的伤更惨痛的滋味——」花漾垂头丧气。
    「为什么我非要如此变态?」他不耻下问,虚心求教。
    「电视上都是这样演的呀!你可能会为了想报复我,故意先对我好,等我上当之後才狠狠抛弃我——」接著她就要捧著破碎的心,悄悄怀著他的孩子远走他乡,在一家小小的工厂里当女工,然後房东的儿子一定觊觎她的美,在一个夜黑风高的凶夜里潜进她的小套房——叩!
    「脑子里面全装些什么呀?!胡思乱想。」忍不住敲了敲她的头,想将那些不切实际的电视剧情给赶出她的思想中。她的心思实在是单纯到连猜都不用猜,就可以知道她八成在方才短短数秒钟内演了部八点档肥皂大戏。
    「不能怪我胡思乱想,我是真的很内疚,也很怕你嘴上不说,心里却对我恨得牙痒痒的——」捂著脑袋,她半蹲下身子嚷疼,咬咬唇,「而且那天你也这么说呀……」
    「哪天?」
    「就是那个本来占著你手机快速键『5』的应什么的来看你那天。」她咕哝很委屈,「你说『我是因为她而赔上左眼』,我在门外全听到了,一清二楚……」
    那天她提早下课赶回病房,却从门缝间听到简品惇房里有交谈的声音,原先她以为简品惇在讲电话——这段住院期间虽然简品蕴替他向事务所请了假,不过她知道他每天还是会以电话和事务所的同事连络,有时讨论一些深奥到让她只听得懂单字,拼凑起来却变成外星语的案例;有时研究一些个案资料云云之类的公事,这似乎也成了他打发住院时双眼不便的无聊时间唯一方法——後来她才凑近门缝瞧,就发现一名西装笔挺的男人正与简品惇在聊天……基本上,她觉得那个男人是来做心理谘询或是告解的。
    原先他们两个男人的话题围绕在离不离婚这上头,和她没有半分关联,谁知道那个姓应的男人瞄到在门外的她,一句——那女人是谁?我记得你妹妹不是长这副模样,什么时候你身边冒出一个……这样的女人?——她知道姓应的男人是在暗指她那天化的视觉系艺人浓妆。
    结果简品惇给他的答覆却足足伤了她的心。
    每回偷听都没好事,以後再遇上这种事,她情愿当只被好奇心杀死的笨猫,也不要再做坏事了!
    「偷听是不好的行为,你怎么老改不了?」两次偷听两次被他发现,可见她的技巧有待磨链。这回想再敲她一记爆栗倒是落了空,大掌在一臂长的距离问摸索,总算让他有了些盲人摸象的味道。
    「……可是那句话,是你的真心话吧?」声音从地上飘起来,幽幽怨怨的。花漾半蹲半坐地抬眸观他。
    因为她人没有在现场,所以他才会在好朋友面前抒发怨慰,说出了重话,直指她是凶手一样的笃定——虽然她打从心底也是这样看待自己,可是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她觉得很难过……简品惇跟著她一块蹲下来。「记得那天中午,我得到了什么补偿?」
    「补偿?什么补偿?」他的问题来的又急又快,她还在追问著他那天那句话的真实度,他却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给她,一点也不尊重发言的先後顺序。
    「自己想。」他不给直接答案。
    花漾是真不懂他的意思,那天听他这样说,让她心情恶劣到了极点,哪里还有心思想什么补不补偿,最多就是因为心里那份自责内疚被他轻轻挑动,却在她身体里造成钜大影响,将她所有活力抽乾,害她蹲在垃圾筒旁边足足反省一个小时,後来是为了弥补自己的罪过,她又买了一大堆的食物去讨好他——大「呀」了一声,花漾似乎逐渐捉住头绪了,「你是指……中午那份海鲜披萨和STARBUCKS的拿铁咖啡?」愣了很久的脑袋终於劈进了一道亮晃晃的闪电,再度恍然大悟。「你的意思是——那句话是故意说来让我听,让我因为内疚而……补偿你的?」
    「幸好你还不笨。」简品惇咧开笑唬当时早发现她在门外鬼鬼祟祟,说出违心之论也不过是想从她身上榨取予取予求的权利……或更多的关爱吧。「我自己要做的事,不需要你来觉得内不内疚。」站起身,朝她的方向招招手,大掌就这么搁在半空中,花漾看懂了这手势动作的涵意,忙伸手反握他,将自己的手臂穿挽进他的肘间。
    她觉得自己像只导盲犬。
    「那你完全不会讨厌我罗?」她可以这样解释吗?
    她的声音还真是容易让人分辨出喜怒哀乐,一听就足以想像现在挂在她脸上的笑花开的有多大朵。
    「怎么可能完全不讨厌?我对一只化了浓妆的刺猬没有太大的认同感,现在眼不见为净,勉勉强强可以当没看见,容忍和你挽著手走在一块,等绷带拆下来,我自己也不敢保证脸上的厌恶会不会太明显。」丑话说在前头,他对她的既定印象太鲜明了。
    「我现在不是刺猬了!也没化妆!」她知道他是说头一回见面时她梳的刺猬发型,那个发型好浪费时间,她近来的心思全挂在他身上,哪有心情去理会三千烦恼丝的造型呀!每天早上一醒来就忙著替他张罗东张罗西的,短发都只不过梳个几回再拨回耳後就算了事,更别提化妆,连敷脸也没空。
    「不然是什么?」
    「……绑成一串的筒单马尾。」
    说得很轻描淡写嘛,颇有避重就轻之嫌,可见那一串「简单马尾」有待商榷。「很好,刺猬把刺全集中在一块了,有长进。」
    这句话,绝不是夸奖。
    花漾蓦然一惊——
    等一下护士小姐就要来替他拆两眼绷带,那、那他就会看到她的模样……她现在邋里邋遢的模样,没上粉的脸蛋一定是蜡黄色的,没设计过的发型一定像是在泥地打浑数圈的土拨鼠,又毛又躁——她瞠著圆亮的眼,脸上原本绽放的笑靥被突来的惊悟给冻僵。
    不能让他看到!不能让他看到她这个模样!
    万一他不喜欢她这种长相的人怎么办?她是不是该学电影里牺牲奉献的女主角,为了让男主角心里烙著完美无瑕的幻想模样,该就地挖个地洞去躲,让他永远对她念念不忘……可是她在他心目中的形象本来就没什么幻想空间,她已经被定义在刺猬一族了……「不说话,是又在胡思乱想什么了?」
    花漾晃著头。
    要是将她心底方才那番想法说给简品惇听,他一定会越觉得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成天只会想些有的没的。「没有,我们回病房去,不然等一下护士要拆绷带找不到人……」
    声音这么有气无力,说没事鬼才信。「有话就别放在心上,说出来大家讨论讨论,反正我们都这么熟了。」
    「我们算熟噢?」花漾都还不敢将两人的关系视为熟稔,竟从他口中先听到这样的答案,心里好高兴,「可是我还叫你简先生耶……」她对这个称谓一直有意见,觉得好像生疏的陌路人,可是她又不敢太这次,她还真想叫他一声阿惇还是惇哥什么的。
    「我妈嫁给我爸那么多年,她也都叫他简先生,称呼和熟不熟没有直接关系。」
    「夫妻还这样叫?好怪。」
    「他们能找到所谓的情趣就够了。」夫妻间的肉麻,建筑在彼此的共识间。
    「我爸妈只会用奸夫淫妇来称呼彼此,听起来你妈叫你爸简先生真的亲密多了。」比上不足,比下可是绰绰有余。
    听出她的羡慕,也恼火自己无心提及父母间的事让她与她的烂人父母相比较,简品惇真想咬下自己的舌头,果然是多说多错。
    「不然你就跟著蕴蕴也叫我一声哥,如果你觉得这样比较熟稔的话。」说错了话就得补救,这是简品惇从白衣天使身上学到的道理。
    「不,我还是要叫你简先生,称呼一点都不重要。」一旦那个「哥」字喊出了口,她的地位就会被固定在「妹妹」的身分上,有没有办法可以扶正谁也不知道,最惨的是说不定以後还会被他贡献给酒肉朋友泡,拿「妹妹」进行友情外交哩。
    叫简先生好,进可攻,退可守,他妈妈就是最好的例子,她一定会以他妈妈为目标的。
    亲爱的婆婆,媳妇会努力跟上您的脚步的!
    「随你,既然达成共识,你还要把话闷在心里?」
    「……嗯,因为这件事,只能靠我自己,跟你说没有用。」
    她怎么能告诉他——我怕自己没化妆的长相会吓到你,你有什么好意见,提出来参考参考呀?咱们两个人商量商量嘛。
    「我帮不上忙?」
    「是可以啦,眼光不要太高就好了。」她说的很小声,但对於近来全靠双耳在接收一切讯息的简品惇来说,他已经听得够清楚了。
    没点破她的嘀咕,两人走进了病房,她将他扶到床上。
    花漾开始收拾房里的东西,下午办理出院时才下会手忙脚乱,基本上简品惇的住院物品只有小小一袋,其余的杂物全是花漾多添购的非住院必需品,还有那六大罐的奶粉……「我打电话让我爸下午开车来接人。」简品惇按下手机快速键,手机那端传来却是简品蕴的声音。
    「哥呀?今天检查的怎样?」
    「很好。下午可以出院,爸呢?」
    「洗手间。对了,爸说他下午要开会,叫你自己搭计程车回来噢。」简品蕴在电话那端啃苹果,一旁电视声音也开的很大声,听来颇为优闲。
    「噢?」
    他们简家人向来以家人为重,从小到大,他或简品蕴的家长会,简爸可从没缺席一回,无论他手边有多大的会议要开,也绝对不及孩子成长过程来得重要,这是简爸的至理名言,也没有违背过一次,不过……他不认为他出院这事,会比家长会来得不重要。
    「你们都不过来?良心全被狗啃了?」他以为简品蕴在开玩笑。
    「不是啦,我们在替花漾制造机会耶。」
    简品惇啧声,「蕴蕴,你也跟著胡闹什么?!」
    「谁胡闹了,你因为看不见,所以你不知道那个小女孩每次听到可以帮你做事,她眼中的光彩有多璀璨,璀璨到好像我拒绝了她或是抢了她的工作就会遭到天打雷劈一样,我相信她如果知道可以亲自护送你回来,一定会高兴到不行。」所以她才和老爸商量,用这种方式报答花漾这些日子的小小辛劳,不然简品惇以为他们自家人为什么如此放心将哥哥丢给别人去照顾,还不是想满足小女孩的快乐,真是用心良苦呀。
    「这是什么烂藉口,摆明著就是你们泯灭天良,还想将责任推到别人身上,真是白疼你们了。」
    「随便你怎么说了啦,要取悦你真难,取悦花漾就简单多了,帮我向她问好噢,拜啦。」兄妹之情在这一刻濒临破灭,尤其是简品蕴挂电话挂的超俐落。
    「怎么了?」
    一旁的花漾大概将他们对话的内容拼凑个七、八分,但毕竟她只单方面听到简品惇在说话,手机另一边的对白则只能凭猜测。
    听起来,好像是他被家人给甩了一样……「没……」简品惇才要开口,护士小姐推著推车进房,「我来替简先生拆绷带。」又是先前那名白衣天使。
    花漾跟著凑到病床另一边,瞧见酷脸白衣天使准备动手拆起绷带,忙道:「你要轻一点,会弄痛他,轻点轻点——」
    「我还没动手哩。」白衣天使丢给她一记眼神警告,这么不相信她的专业技术吗?
    「你不要一扯下绷带,就把他的眼珠子给扯下来……」花漾这回收敛音量,可是话还是很打击护理人员的信心。
    「我相信我若是扯下他的眼珠子,你会抄两百个小弟来砸医院。」白衣天使说著笑话,可是脸上表情可是很严肃,倒是简品惇笑了出来,而花漾只能露出一脸「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这么做?!」的讶异表情。
    剪开绷带,白衣天使小心翼翼将缠在他双眼及脑後的绷带一圈圈缓缓卸卷下来,花漾反射动作握紧简品惇的手掌,像是要给他勇气,只是简品惇压根没有任何害怕,白衣天使动作纯熟,自然也没有弄痛他半分。
    「你的表情实在是很伤人耶。」拆到一半,白衣天使停下动作,对著花漾说道。
    「怎么了?」简品惇最吃亏,什么也瞧不见,只能询问,还以为白衣天使在说他。
    「我在替你拆绷带,她一张脸皱的像颗叉烧包,好像我在拿刀捅你似的,我都开始怀疑起自己不是在拆绷带,而是在拿绳子捆你脖子。」白衣天使解说著,她知道病患家属心急如焚的心态,可是有必要给她这个小护士如此大的心理压力吗?
    「我是因为紧张……」花漾红著脸替自己狡辩,幸好现在只有白衣天使一双眼瞧见,要是连简品惇也用这种趣然的眼光看她,她一定会羞愧的当场从窗户跳下去。「而且我怕你弄痛他的伤口……」
    「没错,你的表情的确是这么说的。」白衣天使继续拆绷带,露出了简品惇的右眼,「等等,先别睁开眼,等我把你左眼的眼垫弄好。」撤掉全部绷带,贴著纱布的左眼上方也隐约能见到一条扁钻划过的伤痕,又红又深。
    「轻点噢……」花漾还在嘟囔。
    眼垫再加上一层棉质眼罩,大功告成。「好罗。接下来就麻烦你先用右眼了,回家後要是眼睛随时感到不舒服或是头痛、眼睛不适,立刻到医院来检查,OK?」
    「嗯。」
    「小包子,好好照顾他。」白衣天使撂下话,推车走人。
    好几十天没睁开的右眼,必须在不牵动左眼伤口下打开,让简品惇费了一番小小工夫。
    「怎么了?!看不到吗?你看不到吗?!」花漾的双手不停在简品惇眼前晃动,见他没有丝毫反应,眼睑也呈现无法睁开的情况,她的手摇得更心急了。「护士小姐!护士小姐!」她准备冲出去叫回刚走不远的白衣天使来看简品惇的情况,冲的力道太猛,以至於手臂被人往回扯时,她完全失去了重心,踉跄地跌回身後床上——简品惇的臂弯里。
    「大惊小怪什么?只是刚睁眼,不太习惯。」他的声音在她的发梢间跳动,气息像风似地吹拂她又细又软的短发,酥麻的几乎要教花漾想这样一直用这姿势贪赖在他身上——「……所以、所以你看得到东西?」声音软呼呼的,唔,他的胸膛好厚实噢。
    「有点模糊,我近视五百度。」没戴眼镜的情况下,一切都套上了朦胧美,但是视觉仍在。
    怀里的花漾开始蠕动,但不是要挣开他的手,只是要由背面转到正面看他,简品惇原本要松开手,花漾却不让他放,几番蠢动下,印在他右眼裏的俏丽短发换成了一张年轻而……陌生的少女脸孔。
    是的,陌生,陌生中夹杂著一丁点的似曾相识。
    乾净素雅的脸蛋上一双透著水灿的眼,脸型称不上心型瓜子脸,带著些许孩子气似的圆润却不过分丰腴,豆蔻年华的气息在眉宇之间成形,是属於那样青春年龄所存在的光彩,一个会让人直接将她与「漂亮」划上等号的女孩子——厚,嘴还是这么坏!我就觉得那女孩长得比我美多了,你是连我一起骂进去罗?蕴蕴是这么形容她。
    小太妹没化妆竟然这么漂亮?护士小姐那时也有这番惊叹。
    「花漾?」他不禁试探地唤她,毕竟眼前出现的脸孔和他这些日子在脑中虚拟对话的「花漾」落差太大。前些日子他虽不能视物,但每回和花漾在说话时,眼前的黑幕总会自动浮现她头一回也是唯一一回见到面的模样,或笑或哭,都是那只「人形刺猬」在脑子里比手画脚,与他相处了数十天,现在睁眼猛见著一个完全悖离既定形象的她,他真的无法习惯。
    「呀!」简品惇的目光让花漾瞬间回神,爆出一声惊叫。
    她还没有心里准备让他看到这么邋遏的模样呀!
    忙伸手捂住他的右眼——所幸他目前只有右眼能识物,所以她一手遮住他的视线,一手还游刃有余地从椅上搁著的小包包里摸出梳子、发胶、粉饼这一类的美容工具进行抢救。
    「你在做什么?」挥开挡在眼前的手掌时,花漾只来得及放下短短一截的小马尾,一大坨的发胶正粘在短发上,还没弄匀。
    「嗨。」她尴尬地打招呼。虽然两人先前匆匆见过一面,後来又共处了好些日子,但这是头一次她用这张脸孔和简品惇相见。刚才回病房时忘了要先整理门面,竟然还先去收拾离院的东西,失策!「呃……我没打扮……呃,这副模样——」她终於有些明白「丑媳妇总要见公妇」的紧张感了。
    「这模样很好,你这种年龄的女孩子只要将自己打扮得乾乾净净就相当漂亮了。」简品惇不吝惜赞美。
    花漾眨眨眼,发现他这句话既不是嘲笑也不是反讽耶。
    「你觉得……我这样很好看噢?」她不确定再问,捉捉自己笔直的短发,又搔搔脂粉末施的脸颊,像个非得要得到心上人赞美才有自信的小女人。
    「比起之前的刺猬头、猫熊妆,这模样漂亮百倍。」这是实话。
    花漾低著头,唇间抿著笑意,带著几分被夸得害臊的羞怯;几分又觉得很自豪的骄傲;几分又像松了口气的喜悦。
    「你喜欢就好。」
    笑容绽开。
    漂亮程度立刻从百倍直接攀升到干倍。
    一个如此漂亮的小女孩。这是简品惇与花漾的真面目头一回打照面的印象,再过个四、五年,她会成为男人追逐争抢的最高目标。
    「对了,蕴蕴小姐他们会来接你吗?」想起了那通电话,花漾问道。
    「不会,我自己搭计程车回去。」
    「我陪你!」花漾用著最快的速度争泉—这样的口气,简品惇并不是第一次听到,之前好几回,她都用这种亢奋的语调自告奋勇要替他做牛做马。
    不过,他看到了蕴蕴所谓「璀璨到好像拒绝了她或是抢了她的工作就会遭到天打雷劈一样」的眼中光彩。
    然後——
    漂亮程度从千倍再跳万倍。
    不只蕴蕴这么觉得,现在连他都认为……要是拒绝了这么璀璨的眼神光辉,他一定会遭天打雷劈。
    第七章
    花漾扁著嘴,戒备的双眸死瞪著简品惇递上来的现金支票。
    在她与他一并搭计程车回到位於士林的简家後,他留她下来喝杯咖啡,并且——立刻开了一张支票给她。
    「这是什么意思?」花漾双手背在腰後,倔强地不伸手碰触他指节间所拈夹的薄纸。抬起头,落在简品惇脸上的目光转为幽怨。
    「这些日子的所有开销,这样应该够吧。」
    「什么开销?」她对著面额十万块的支票蹙眉,用著看妖怪似的眼神看它,背後的双手抡得更紧了。
    「住院时的医药费、你所添购的物品、好几顿的食物,以及你费时费力的看护工钱。」加加减减这个数字应该不会太离谱。这些天也花了她破万的金额,他本来就没打算占她便宜,加上她只不过是个还在求学阶段的小女生,吃住用全赖她自己,能省些钱对她日後是有利无弊,这笔钜款理所当然由他来支出。
    「那是我自己甘愿付也应该付的呀!一点小钱我不看在眼底,你快把支票收回去!」花漾反应很激烈,本来应该是价钱谈不拢才会拍桌大吼,鲜少有人是因为拒收支票而狂吠。
    「这些天你花的钱很可观,超过了你『应该付』的范围,我宁愿你将钱花在学费、买书上,甚至是打扮自己的置装费。」
    「我还有钱呀!你说的那些花费我都还有钱可以去支付——」
    「照你这种挥霍的速度,你帐户里的一千万元很快就会归零;接下来你怎么办?」不想和她吵,他只是说著理。
    「……再去向他们开口就好了……」花漾句中的「他们」,当然是指那对劳燕分飞的无责任父母。
    「开口向人要钱的滋味不好受吧?不仅仅要看人脸色,说不定还得受气,你甘愿承受这些吗?」见她低头不语,心底的倔气在俏颜上一览无遗,他就不信她有多大的自制力去对她父母忍气吞声,恐怕太难她所难了。简品惇再道:「你身上的钱只要小心花用,足够让你一路读到大学毕业没问题,之後找到工作,生活能仰仗自己时,岂不是比较好吗?」
    「我没打算读大学。」
    「为什么?」
    「我讨厌上学,也觉得学校学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不想浪费时间在那上头,反正最後都是要找工作,只是早晚的问题。」
    「读不读那是看你自己决定,我不能干涉,只要你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就行了。」学历并不代表一切,只是学历的等级差别会在求职的路上造成不一的困难,这是社会现象。「对了,你是读什么科系的?」
    「会统。」
    「你没兴趣?那你喜欢什么?」她要是敢说飙车打架,他会不顾一切在自家客厅教训小幼苗。
    「……我不知道。」看穿简品惇单单右眼所传递的无声警告,她微吐舌,咽下那个本来到口的答案,给了一个茫然的回覆,「没什么特别喜欢的。」反正她的人生很无趣,无趣到连想都会让她直打哈欠。
    「兴趣是要自己发掘的。」
    「那你的兴趣是什么?」趁著闲聊,多挖一些他的嗜好和隐私。
    突然被反问,简品惇微愣了会。
    「你看你看,自己拿道理教训人,可是自己也做不到,成年人的世界真是难懂。」花漾难得捉到他被问到无言以对的机会,反唇相稽一番。
    兴趣呀……和人在法庭上吵架算不算兴趣?当一个人的工作占了生活的大部分後,还有多余的时间去培养兴趣吗?
    这一次,简品惇无法反驳。
    「你可以把我当成借镜,不要重蹈覆辙。」他是不良示范。抓过她的手,将十万元支票塞进她的掌心,「收下吧。」
    「我不会去兑现的。」收不回手,只能任他牢牢收握她的五指山,她故意抡拳抡得死紧,将那张支票给拧烂。
    「那我用转帐的给你。」反正付钱又不是只有一种方式。
    「简品惇,我不要你的钱!」她吼,这人是故意装傻还是完全没听懂她想表达的意思呀?!
    「你在坚持什么?」
    「坚持不让你用钱将我的好意给扭曲!」手上的支票滑了下去,花漾像是要辅助自己话语中的厌恶,脚丫子立刻在上头跺了几脚。
    「我没有那个意思。」
    「你就有!」
    以为拿一张支票就可以打发掉她?然後接下来就是朝她挥挥手,说:「钱我已经付清了,你我再无瓜葛,可以滚了。」再大方将她踹出大门了是吗?!
    「这种伎俩……这种伎俩早就有人用过了,拾人牙慧也太了无新意啦!换个创新些的版本!」她再吼道,声音差点哽祝简品惇不明白她为什么摇身一变又成为满身硬刺的小刺猬,正准备螫伤任何企图触碰她的人。
    「我只是想补贴你。」这小妮子在发什么飙呀?
    「你只是想花钱打发我!」她一边跺支票,一边看起来很像气到跳脚。「你直说就好,只要一句『没你的事了,滚!』我就会识相地滚出去,拿钱羞辱人算什么!」
    「你有被害妄想症吗?我拿钱羞辱你?我什么时候做这种事了?!」简品惇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阻止她继续蹂躏地板上的支票以及她自己的脚。
    「现在!」她又回吠道,「钱不代表一切,别以为用钱就可以撇掉所有的事——」
    他以为这些日子的相处、这些日子培养出来的默契用区区十万块就可以买断的吗?!
    猛地,她的话被截断,双边脸颊落入他的掌握中,被迫与他鼻眼相对,简品惇虽然少了左眼的辅助,但那股气势还是很完整地在右眼眸间凝聚。
    相较於她的嚷吠,他却只像在说话一般的沉稳。
    「我开支票给你的原因很单纯,只是不希望你为我花太多不必要的开销,我的经济状况比你好,这一些些钱对我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是却足够支付你两个学期的学费,你该替自己多打算,而不是一味以为自己户头里的存款永远不会有用完的一天。」瞧见花漾蠕著唇想插嘴,简品惇稍稍施力挤压她的脸颊,让她只能发出呜呜的挣扎声。「我不认为钱可以代表一切,也从不以为钱可以撇掉所有的事,我和『他们』不一样,绝对不会用钱来切断感情,就像你想花钱买来任何东西补偿我一样,我也不过对於你这些日子的破费感到心有不安,如此而已。」
    她的眼眶湿润,看在简品惇眼底清清楚楚,只是目皆里的水珠没有聚集成泪,她红了鼻头,瞧他瞧得非常认真,也瞧见他右眼里的认真。
    等了十秒,花漾没再挣扎,尔後用力点了一下头,简品惇也放开对她脸颊的箝制。
    「把刺给收起来,小刺猬。」拍拍她的短发,是安抚。
    「就算你这么说,我还是不收你的钱……」低著头,任他的手在她发上梳动,她享受这样的亲昵,却也更害怕这样的亲昵——害怕一旦太过享受,他却撤收了所有,她的失落感会将她淹没。「免得到时候翻脸不认人时……你就有藉口来轰人……」
    「好吧,随你的意思。」看她这么固执,他再坚持下去就显得像两个小孩子在争执了,不妨将这笔钱逐步拿来买些对她有益的东西,再用赠送的方式慢慢补偿她,这样她就该不会坚决反对才是。
    花漾讨厌自己的无理取闹,却又失控地在他面前要脾气,她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一定很难看,她极度厌恶地想滚回家去反省一番。
    「我只是很怕你拿钱叫我走……」良久,花漾哽著声音道,那声音里也有著更多想强压哭音的努力。
    「不会的。」
    花漾将脑袋靠在他的胸口,双手在他腰後纠缠,那是不带任何情欲挑逗的依靠,用著全心的信任,依靠著他。
    「不要拿钱来认定我的价值……」
    简品惇明白,多少钱都不够衡量她的价值,若碰到愿意将她捧在心口上的人,她是无价之宝,而不是像她的混蛋父母,以为给了一笔钱就算尽了父母责任,若她要告人,他有把握让她成为史上头一个获得钜额补偿的被弃女儿。
    他俯在她耳边,轻喃著一遍又一遍的「不会」,也细碎地诉说些安慰人的话,但他越是说,她的头便越垂越低,交握在他身後的双手却更加施力,然後低低哭了起来,又哭又笑,笑弯的目皆终於将眼泪逼离了她的眼底。
    简品惇只是想安慰她,像一个哥哥安慰妹妹一样地安慰她,或许给她一个拥抱、或许借她一个可以哭泣的肩膀,脑子里转动的也全是这个念头——可是,在他惊觉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的唇已经烙在她的脸颊旁,尝到了满布在她肌肤上的咸泪。
    晚餐过後,简品蕴踏进她向来极少涉足的书房,因为里头全是些厚度达到十五公分以上的厚重法律书籍,一方面是不打扰简品惇办公的正事;一方面是书房里的「课外读物」远远提不起她的兴致。今天她很反常地进了书房,也很反常地在书柜上东摸西摸,不时取下法律书籍来翻翻看看。
    简品蕴选定了一本书,喉头一清,朗声诵读:「儿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条例第二十二条,十八岁以上之人与十六岁以上未满十八岁之人为性交易者,处一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新台币十万元以下罚金。第二十三条,引诱、容留、媒介、协助、或以他法,使未满十八岁之人为性交易者,处一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得并科新台币一百万元以下罚金。」砰的一声合上书本,简品蕴趴在大书桌一角,抬头正巧挡住了简品惇正在处理的case文件,「啧啧,哥,你是高危险群耶!」
    简品惇没理会她,抽开文件,换个角度继续看。
    「我看到你亲未成年少女。」简品蕴没因为他的不理睬而觉得自讨没趣,迳自再说道。
    「亲脸颊在国外是礼貌。」
    「是呀,可是在台湾很可能被告性骚扰,这种案子你也处理过,不是吗?而且如果不是我不小心打扰,按照那样的速度,再两秒就亲到嘴巴了。」害她一直觉得自己那时像颗菲利浦大灯泡,坏人好事,通常这种事都是白目配角在做的,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沦为这种角色,唉。
    简品惇表面不动声色,心底却发出了重叹。
    蕴蕴说得没错,那时如果不是到药房买纱布的她回来,震醒两人,他会吻花漾,绝对。
    他的举动,超过一个哥哥该有的行为,就算换成他的亲妹妹嚎啕大哭,他也不可能为了安抚人而如此对待蕴蕴,他明明没有半分逾越的想法,也那么单纯想分担花漾的不快乐,但他的举止似乎不受他控制,最早之前那次的不想英雄救美,接著是这次的安慰事件,让他向来总是骄傲自豪的自制力沦为笑柄,这算得上……晚节不保吗?
    「蕴蕴,我衷心感谢你适时出现。」这句话,出自肺腑。
    「为什么?!」得到这个答案的简品蕴反倒惊呼,她本来还以为老哥会赏她几句「不会晚点回来」的责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指花漾没希望了?」
    「蕴蕴,她只是个小女孩。她甚至比你还小好几岁。」他都觉得两人站在一块颇有父女的架势。
    「小女孩总会长大的。」
    「我知道小女孩会长大。而且会为了那个属於她的人而变得更美丽。」
    「所以你那句『她只是个小女孩』根本不是什么问题。』
    「这是最大的问题。」
    「照你这么说,今天有个女人,拥有花漾的身高、体重、娃娃脸五官和个性,唯一差别只在於她是个二十岁的成年人,你就可以接受?」
    「你的问题太绝对,我不回答。」
    「我替你答——对。因为这样你这个学法律的,不会认为自己像个恋童癖一样诱拐未成年少女。」知兄莫若妹,当了这么多年的兄妹,她好歹也将他的脾性摸透透了。「如果你在小女孩长大成漂亮女人之後就不喜欢她,那你绝对是百分之百的恋童癖,可是如果她长大了、成熟了、甚至是变老了,你对她的感情始於如一,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少女养成,不过是你提早遇见了她,这样想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男人,一遇到自以为严重的问题就会猛朝牛角尖钻,越钻越进死胡同,却没想到只要掉个头、转个念,後头就有一条光明大道。
    虽然有时候这种莫名其妙的固执会让人想推他一把,可是男人心里一不好受就会反应在行为举止上,到最後辛苦的却也是女人呀,还得负担男人的阴阳怪气。
    「哥,我有没有在你的死胡同里杀出一条明路?」
    「蕴蕴,你别搅和了……」脑子里的思绪已经够乱了,别再助它一臂之力往更混乱的方向走。「我对那种小丫头没有欲望……」
    咚咚。骗人,心里有声音在反驳他。
    咚咚。说谎,脑子里有人在反驳他。
    别说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哥,她都没嫌你老牛吃嫩草,你还嫌人家青涩不入口噢?」很过分噢,得了便宜还卖乖,怎么算她都觉得是小花漾吃了亏吧。
    「这不是问题重点——」
    「睁只眼闭只眼,什么问题都不算问题。」简品蕴一手作势捂在他的左眼罩前,「你现在正好符合这个情况,为什么不乾脆打蛇随棍上,喜欢她的部分,睁大你的右眼,瞧得仔仔细细;不喜欢她的部分,换用你的左眼,随便瞟个两眼。」反正他现在左眼也看不到东西,正好什么缺点都瞧不见。
    「你是在鼓励我逃避现实吗?」
    「你要这么想也可以啦。」她不介意他换个说法,只要有所领悟就好。
    「这是犯罪……」所有和未成年少女相关的法律条文本能地一条条在脑中跳跃,包括刑期和罚金——「我又不是叫你一想通了就直接拐人家上床,那是犯罪没错。」对未成年少女出手,光儿童及少年性交易防制条例随便一条都教他吃不完兜著走。
    「男人是禽兽,你没听说过吗?」只要开始陷下去,随之而来的欲望便会开始成形。
    「听过。从小到大你和爸在我耳边不知道数落过多少次了,要我小心全天下的臭男人。」谁说女人的心眼小?男人的心眼也没多大好不好,还不是将自己以外的同性生物视为魔头,尤其是针对想染指自家姊妹女儿的男人更是虎视眈眈。「只是没想到自家的哥哥有朝一日会变成另一个女孩口中的『禽兽』,感觉好失落噢。」唉,她的「禽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会出现,星座书上说近来一、两个月,是她桃花最旺的时候耶……「失落什么,你的身分是妹妹,很难有人争得赢你。」
    简品蕴乾笑三声,「话说的这么快,也不怕咬到舌头噢?」她都快觉得自己地位不保了哩,虽然她相信简品惇还是会很疼她,但心思绝对被花漾瓜分了另外一部分,至於这部分有多大,得看简品惇自己的认定。
    妹妹的嫉妒呀,因为认知到自己从家人心中唯一宝贝沦为次等。
    书房外,简家老爸从浴室出来,正叫唤简品蕴去洗澡。简品蕴从书桌上爬起来,「洗澡去罗。」
    简品惇目送完她关门前的最後一抹贼笑。这小妮子,到底是来解决他的困扰还是加深他的困扰的?
    他本来只想补偿住院那天对花漾的失言,为什么得费这么多的代价和烦恼来当补偿品?甚至於他完全捉不定何年何月何日才有补偿完毕的一天,他就得这么一直掏心挖市地将花漾的喜怒哀乐悬在心上,连同她的生活态度和教育情况还得一并揽在心里操烦?
    还来得及抽身吗?
    反正他和她的关联只架构在他受伤的左眼,现在他人也出了院,明天也准备回归正常工作轨道,而她也该到学校去当个好学生——或是继续跷课鬼混,那与他不相干,两人真正能交集的机会,几乎为零,所以要抽身应该……如果他那时没吻她,应该来得及……可惜,你吻了。
    一道声音很快地敲醒了他的自我催眠。
    认命吧。
    步入正常轨道的生活和工作,都是很忙碌的。
    步出法庭,简品惇与辩方律师一改法庭上的针锋相对,倒像是朋友一样讨论方才席上那掣监护权」攻防战。法庭上双方各为了自己的当事人而唇枪舌剑,不过同吃律师这行饭,多多少少私底下都有些交情,更何况他们是同一所法律系毕业,要拉关系也跑不掉学长学弟之类的十八等亲。
    「简律师,本来一听到男方请出你来辩护,这场判决我的胜算只有30%,可是今天看下来,我的当事人有80%的机会争取到孩子的监护权。」辩方律师笑容上的自信开始累积,一方面是满意今天自己的表现;一方面也因为觉得多年来与简品惇明争暗斗的大大小小开庭辩论,他终於有一回能胜得如此漂亮。「怎么受伤住院回来,功力变差了?」他笑觑著简品惇戴上眼罩的左眼,搭配他向来「汗草」十足的体魄,颇有九分西洋海盗头子或是中国剽悍将军的味道在。
    简品惇将文件交给身边助理,从西装口袋取过墨镜戴上,「我觉得监护权判给母亲对小孩有利。」
    这句话,解释了为什么他没有猛烈攻击女方在法庭上所提出的陈述漏洞。
    虽然他是男方的辩护律师,男方的经济条件高於女方许多,健康情况也比女方来的更好,法院在酌定时,这些条件对女方的请愿相当不利,加上社工人员的访视报告在男方刻意造假下,让社工人员误信了男方对孩子集宠爱於一身,不过男方的再婚妻子对前妻所生之子的厌恶却逃不过他的眼睛,他敢打包票,如果孩子监护权落在男方手上,很快的,台北又要新增一码後母凌虐前妻孩子的血泪史。
    「你是说,你在让我罗?」辩方律师脸色一垮,任谁听到这种话,都很难开心大笑。
    「别这么说,我只是想让那个孩子有好日子过。」没必要将律师与律师间争输赢的暗斗加诸在无辜孩子的幸福上。
    「你以前不是这样说的,你总说,能赢就好。」辩方律师惊讶从简品惇口中听到了……人情味?
    简品惇行事风格向来是大家一清二楚的固执——对胜利的固执,他曾替几个黑道人物担任辩护律师,更曾让死刑犯改判无罪,即使他的当事人犯了九分错误,他也有本领靠一张嘴让九分错误全变成受害人所犯,在某些层面上来看,简品惇的道德观念时正时偏,端看他今天接的案子得泯灭多少天良而定。
    今天,他改邪归正了?!
    「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连我都不相信那句话是我说的。」看著助理和辩护律师的表情,好像他说出了911恐怖攻击是他一手策画的大新闻似的。
    他只是……觉得有必要替那名牙牙学语的孩子争些权利,或许因为他的一念之仁,这个孩子不会变成第二个花漾。
    是的,他想起了她。
    想替她做些什么的念头移情到那孩子身上,让他向来只赢不输的固执被丢弃到脑後,以那孩子的利益为优先。
    他,似乎被花漾给牵著鼻子走了。
    「接下来,你可以把重点放在我当事人现任妻子身上,相信你会看到罩门。」临走之前,简品惇在敌对的辩方律师耳边撂下模棱两可的话,之後该怎么打赢胜战,就全凭辩方律师的领悟力了。
    出了法院,简品惇直朝停车场走去。
    帮了这厮,心里却没有太踏实的感觉,或许他没能帮到真正想帮的……那个小小女孩,花漾,在她曾面临相似的无助时,他没能伸出援手,这样的自厌想法完全冲掉前一分钟他还在庆幸能帮助另一个孩子的快乐。
    「简先生,这样做好吗?」上了车,驾驶座上的助理显然对於简品惇今天法庭上的「失常」及方才那一番「泄漏军情」深觉不妥。
    「我找不到不好的理由。」按下车窗,让凉风吹进车里。
    「我们从没有输过任何一场监护权的官司……」传出去,在业界向来不败的声誉就被打坏了。
    「那么这次就当学个经验吧。」简品惇望著车外。今天正好满一个星期,他与花漾完全没有联络。他知道她一直有在找他,可惜不是碰上他在开庭就是在开会,更惨一点是手机没电,两人像是完全没有缘分似的,连手机都和他们作对,他也曾想回电给她,可是每次闲荡下来时,都已经是好孩子该乖乖上床睡觉的深夜时分,他也不好打电话吵醒她。
    像现在,好不容易他有空了,却是学校上课时间,他自然不会傻到这时拨电话过去问候她。这小妮子不知有没有乖乖上学去,还是正趴在课桌上呼呼大睡?
    也许,等一下的下课十分钟,他可以拨个电话去听听她的声音,像之前住院双眼不便时,那样只能听到声音就足以让他知道她的表情、心情——「简先生?一直盯著手机傻笑什么?」助理不经意瞥过,瞧见简品惇若有所思地注视著掌心机子,唇边衔著淡笑。
    「没什么。」
    手指滑过按键5,却只是滑过……
    第八章
    简品惇错过了宝贵的下课十分钟,接下来他在百忙之中记起要打电话给花漾时都已经是学校另一堂课的开始,然後又如同前几天,真正闲下来,已经是凌晨十二点半。
    简品惇坐在沙发上,取出手机,心里才正想著「她应该睡了吧?」之际,他的手机却传来动静。
    来电显示。漾漾。这是她之前key进自己资料时所留下的昵称,简直和他老妹一样,装可爱。
    本来一天的工作倦意是满满累积在四肢百骸,没料到只是看见她的来电显示,他却觉得疲倦一扫而空,真是神奇。
    「喂?」按下按键,他的声音带著笑意,本想数落她几句「小孩子这么晚还不睡在做什么?!」的责难,没料到她抢话抢得更凶。
    「简、简先生。」手机传来的女音抖得有些小严重,背景还有许多嘈杂,像是她正处在某个很热闹的地方。
    「怎么了?」
    「……你睡著了吗?」花漾的颤音在听到简品惇的声音後有了渐渐平缓的安定迹象,不过她现在听起来好似窝在哪个小角落掩嘴窃语一般。
    「还没。你在什么地方?怎么这么吵?」
    「呃……如果你不觉得麻烦的话,介不介意现在开车出来呀?」明显的,花漾不想回答他前一句问题,嗫嚅转移话题问道。
    「我是不介意,但你现在不乖乖在家里睡觉,又跑哪里去鬼混了?!」实在是很该教训,记得住院期间,他强迫她在十一点半之後一定要关灯上床——虽然她老是摸黑爬起来玩弄他的脸。
    「我现在在的地方很神圣的……」
    「别告诉我你在凌晨上教堂去祷告。」他可没听到手机另一头有什么悦耳的圣歌或是当当作响的钟声。
    「我……我在警察局啦……」
    够神圣,那里的确是个充满辉煌正气的地方。
    不过简品惇不会傻到以为她到警察局去慰劳警察辛苦还是担任义工服务大众,毕竟没有人在凌晨时分干这些事。
    结论只有一个,她,闯祸了。
    虽然这种事在头一次见到她时,他就神准地预测了未来,只是没料到它来得这么快。
    「哪家分局?」一叹,他已经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认命。问话的同时,他已经捉起西装外套和车钥匙准备出门。
    「芝山。」
    「我到之前,不要得罪警察、不要乱签文件、不要乱说话,保持沉默,不知道该做什么的时候就乾脆趴在桌上睡一觉,听清楚了没?」他交代著,转眼周人已坐上车,发动引擎。
    「好……你快点过来……我好怕……」
    会怕就别做坏事呀。简品惇非常想这么回她一句,但最後他只用了一声叹气取代所有想说的话。从她的语调他听出来她是真的害怕,如果在这种时候他还落井下石就显得太狼心狗肺了。
    「有我在,没什么好怕的。」
    第二次的英雄救美。简品惇还是对这个想法嗤之以鼻。
    不过看著黏抱在他胸前哭泣的她,他突然觉得自己的头顶真的莫名其妙被冠上了一顶王冠,因为这种场景只有在王子历经重重考验,杀魔王、斩恶龙,救下了娇滴滴的美人时才会发生的情况。
    她离娇滴滴的美人还有一段距离,相同的,他离正气感过度膨胀的热血英雄更加遥遥无期。
    本来想海扁她小小尊臀一顿的大掌只得上移十几公分,落在她哭颤的背脊轻轻拍抚。
    「你来了……你来了……」她用著她的声音在叩谢他的大驾光临,至少让简品惇觉得自己的出现是受到高度重视及欢迎,至少他心甘情愿了些。
    「不要哭了。」现在哭嫌太早了,等他回去教训她时再哭比较适合。
    他揉揉她的短发,放任她在他的西装上擦眼泪鼻涕。
    简品惇大略向警员了解一下情况,警局里除了花漾外,还有上回互殴的那两群飙车族,个个垂著脑袋,在长椅上呼噜噜地睡著了,正等著家长出面来保人。
    飙车滋事,幸好这个罪责还不算重,妨碍交通、危害社会秩序、无照驾驶而无伤人事实,比起前一次他们没被警察逮到那回的互殴来看,这次的事件并没有太严重的後果,至少不用强行扣押,移送法办。
    见过大风大浪的他甚至认为这件事连「麻烦」两字都构不上,不过的确会吓坏一干没见过世面又爱要大人的毛小子。
    深夜里,陆续来了几名气冲冲的家长,一进警局就对孩子大呼小叫,痛斥他们的不思上进,丢尽自家人的脸,写完保证书,再核对完身分资料後便揪著孩子的耳朵回家去好生教训一顿。
    基本上,接下来才是简品惇觉得麻烦的地方。
    未成年人的法律处理方式都须经法定代理人或监护人出面或授权,光凭他一个攀不上关系的律师而言是绑手绑脚了点。
    但还好这警分局局长和他有数面之交,更和他之前帮忙过的一位当事人是旧识,若要利用特权保人倒也非难事,只要他们愿意睁只眼闭只眼就行。
    交情这种东西,一定要到了这种时候才会明白它的可贵。
    简品惇的如意算盘打的好,只稍稍亮了一下「交情」,花漾就在警员送来一句「好好管教」及挥挥手问给打发掉了。
    上了车,他抽了几张面纸让花漾擦眼泪,一边替她扣上安全带。
    「警察有通知你父母到警局来吗?」他侧头问她,打断她正哭得淋漓的兴致。
    她抿抿唇,「我不让他们通知,可是他们说一定要监护人出面。」言下之意就是她不想让她父母知道,但碍於法规又不得不。
    「我爸叫我去找我妈,我妈叫我去找我爸,总而言之,就是不要麻烦他们。」她早就知道他们一定会这么说,从国中时她就认清了事实,也不会妄想用什么方法去博取父母的注意,因为无论她做的是好是坏,换来的结果都一样。
    他们说,她都这么大了,应该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要做出败坏门风的事情,丢他们家的面子;又说,要她学习学习她的「弟弟」、「妹妹」,品学兼优乖巧听话,什么事都不用让他们操心,甚至还让他们引以为傲:为什么她年龄比「弟弟」、「妹妹」年长,却反倒比他们幼稚无知?!
    在挂她电话之前,她还听到爸爸的新欢及妈妈的情夫在一旁讽刺她是坏胚子,而这个错误的基因永远都是归咎於另一个配偶。
    「我不知道还可以找谁,所以才半夜打电话给你……对不起……」擤擤鼻,再换一张面纸继续哭。
    「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我不想回家。」望著车窗外,属於凌晨时分才有的萧条宁静,深夜的城市同样静的很可怕。而她的家,更安静,只有她一个人的呼吸声。
    她怀念那段与他共度晨昏的日子,至少睡著或醒来时,都不孤单。
    「随便你要载我去哪里都好,就是不要回家。」透过车窗看他,窗户没办法像镜子一样完整地映照出他听到这句话时的表情,她在乎他会不悦蹙眉或是也同样视她为坏孩子,可是她无法勉强自己再一次被父母如此忽视的情况下,继续窝回那间屋子去自怨自哀,若真是如此,她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将厨房那罐克蟑当酒喝。
    「你父母又对你说了什么难听话?」他的手放在方向盘上,没有发动车子的念头。
    花漾擦乾眼泪,「还好……都是些老掉牙的话,听习惯了。」她还是一副枕在椅背上的懒懒样,只不过还是用著侧脑杓面对他。
    「但你却是因为那些老掉牙的话而哭的。」
    他本来以为她会那么激烈抱著他哭,是因为被逮到警局害怕所致,但她看到他踏入警局大门的那一瞬间,眼泪才像洪水般决堤而出,简直像极了一只担心被人抛弃的小狗,独独她缺了那根会摇动的尾巴,再加上别家的父母亲来领孩子回去时,即使那些父母又吼又骂,他都感觉到她的欣羡,然後她会更抱紧他,好像要证明著「我也是有人要的」。
    「我没有!」倔强地否认。殊不知自己又快又急的口气已经充满了欲盖弥彰的味道。
    反正简品惇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也不再深究下去,动手将车子开出停车格,车子行驶的目的地正是他家。
    既然她不想多谈她父母的话题,那他就来秋後算帐了,「你为什么又跟著那群家伙去飙车?」
    花漾总算将脑袋偏回一小块角度,不像刚刚那样几乎要整个背对他,让他瞧见她因赌气而嘟得半天高的红唇。
    「心情不好、无聊、睡不著,还有你不接我电话。」
    最後那个原因说来相当咬牙,看来依百分比来划分的话,心情不好占了5%;无聊占了5%;睡不著也占了5%,其余的85%全在於他不接她电话这项指控,而且换个说法,如果他没有不接她的电话,她就不会心情不好,也不会感到无聊,更不会气到睡不著,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他不接她电话才是让她去飙车的100%主因。
    「我在将住院期间所累积的事情全努力处理完,有时人在开庭没办法开机。」简品惇看著花漾突然整张脸转过来,一副气急败坏的赌气样。
    「你可以回电给我呀,不是都有来电显示吗?!」
    「是,这点是我的错,我想等你的下课时间拨给你,但是每次猛然想起,不是下课十分钟已经结束,就是又忙到忘了,对不起。」
    「……你有想打电话给我?」花漾原本含怨的眼像是点燃了一丝光明,她没有太留意他忙到拨不出时间打电话给她,只将全盘的心思放在「他想过」的这部分。
    「想关心一下你有没有乖乖去上学。」再听听她的声音有没有精神。
    「有啦,我都有去。」她终於露出了今晚的第一个笑容,一扫这些日子误以为简品惇恶意的疏离。虽然去了学校并不等於有心於课业上,但为了害怕他打电话来查勤时没听到校园的杂声而气她不乖,所以她都乖乖待在教室,每分每秒都在等她的手机响起。
    她怎么会这么小人地误会他,小鼻子小眼睛地将他归类在薄情郎之流?他还在凌晨接到她的求救电话就立刻飞奔来拯救她耶。真是……小小的对他良心不安了一下。
    他还会想关心她有没有去上学呢,嘻。
    不过刚刚那两句对话不会就是他们两人可能的通话内容吧?未免少得太可怜了吧?一点也不能解她这些日子的思念饥渴。
    但很快的,简品惇打坏了她的好心情。
    「即使我没回电给你是我的错,但你不该仗著这点,放任自己胡作非为,更不该将这个错归咎於别人。」不该让他牵动著她的善恶,他不希望自己为了这个小女孩产生太大的改变,也不希望自己必须为了她好,而把自己搞得不像自己。他愿意分心思在她身上,给予关心、给予注意,但前提是他还握有大部分的掌控权。「你总不能哪天去抢了银行,理由是因为我跟你吵架,这听起来不是很可笑吗?」而且幼稚。
    她咬咬唇,听出了他的责备,「我没有要胡作非为呀,我只是……觉得孤单,想找人陪……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路上骑著机车,看到路边的流浪狗我还会闪它,我做了什么坏事吗?」
    「无照驾驶,骑机车未戴安全帽。」一针见血。
    这个男人……这个男人没听出来她很委屈地在传达她的孤单寂寞吗?他以为她为什么要放著补眠的太好时间不睡,非得在乌烟瘴气的车阵中穿梭,吸了满肺的毒气来减短寿命吗?
    她不过是不想一个人可怜兮兮地窝回那间房子呀……他真的没听出来,呜,只在乎她无照驾驶。
    「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二度赌气地撇过头。算了算了,反正他们什么都不懂,认为只要是违背了他们道德观念的人事物就全挂上一个「叛逆坏东西」。再说,她根本不想浪费唇舌替自己再解释什么,她也不要谁懂!
    不懂不懂,谁都不懂算了!
    「是你自己要问我做了什么坏事,你的行为中本来就犯了这项错。」现在又翻脸不认帐了吗?他很尽律师的本分替她解答,为什么换来一句他什么都不知道的控诉。
    「反正你什么都不知道……」她的回答还是只有这句怨恚小小的啜泣,成为车内的音效,不同於先前警局里的放声大哭,这泣吟是强忍在咽喉里,只有几声呜咽很不小心逸出来,如果此时车内音响打开,是很容易被掩盖掉的。
    既然她忍得这么努力,不想让人发现,是不是表示他也可以假装没听到,唬弄过去了?
    把良心掩盖住,自然要做到不看不听不闻不问也是件太简单的事……这种事,他向来得心应手。
    「你怎么这么让人放心不下?」
    真的想再狼心狗肺一回,就不该有这种沉吟的叹息。
    可是他止不住脱口的欲望,因为这句话几乎是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在山区甫见到那个浓妆小刺猬,或是医院一睁眼重见光明的刹那所看到的清秀小佳人——就在心底生根的念头。
    她完全像一个依靠成性的人,却偏偏得靠自己独立,然後把自己的生活弄得一团糟,他看著她变得一团糟,心里也没跟著高兴。
    因为有了担心,才会把她搁在心秤上去衡量重量,也才会更笃定她是个让人挂心的女孩子。
    从车窗只能看到简品惇的侧脸,耳朵却听到了他的轻叹和疑问。
    「谁说的,没有人这么说过我……」
    「那为什么我眼睛所看到的却是这样?」
    总是看到她闯祸、看到她惹麻烦,看到她……哭。
    他会觉得她有本事让人放心的家伙八成全瞎了狗眼。
    「我知道你眼睛里看到的我,一定是个差劲到不行的家伙。」花漾心酸酸地说著,她算有自知之明吧,她这种德行,任谁看了也只会摇头、再摇头。「我也不想变成这么差劲,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就是这么差劲的人,仗著自己有几个臭钱就死命挥霍,活该以後散尽存款去睡地下道……」
    「我的确也不觉得你是个好家伙,不过你已经做完生涯规画了,还算不错,在你这个年龄里,很多同侪还是过得浑浑噩噩。」而且按她这种努力方法,大概不出几年就可以做完这些人生大事。
    「我才没有在做生涯规画!」她哪分哪秒在思考那种有意义的事呀!
    「散尽存款,死命挥霍,沦为游民,这不是你的人生规画吗?」他听起来觉得很像呀,而且还不是寻常人做得到的,很有新意,给她拍拍手。
    花漾鼓著腮帮子,觉得自己被调侃了,却又找不到立场替自己辩驳。
    「花漾,是你自己说过,人生是你自己的,你要放任它腐烂下去也是你自己的决定,又不拖累别人,当然也不要别人来多管闲事——当然,更不关我的事,可是……我第一次对一个这么靡烂的小孩兴起了教训人的想法,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瞟来右眼神冷凝向她,让花漾忽然感到车内的冷气似乎太强了点,让她升起一股畏寒。
    她哪知道?她又没被教训过——
    「拜你所赐,我提前在还没成为别人家的爹时,知道了自己血液里所拥有的基因。」简品惇转过了一个S形弯道,山路间一盏一盏的路灯都有固定的距离,一处路灯过去,必定有一段黑暗期,而简品惇的脸孔就在一亮一暗的车行速度下勾起笑弧,好看归好看,可是也看不到半点和善。
    「我确定,我以後一定是个会打小孩的父亲。」
    花漾不敢相信她的手心挨了三下板子!
    很痛!男人的力道这么大,痛的她现在连握起拳头都好疼好疼,火辣辣似的,而且他训了她一个半小时的话,一点也没想到没有人在凌晨两点半还能睁著有精神的眼让人教训,他偏偏仗著隔日——正确来说是今日了——是星期六,学校周休,要睡多晚就睡多晚,所以骂超人来也更肆无忌惮地长篇大论了起来。
    训完她之後,他才放她去洗澡,但可怜兮兮的双手根本没办法让她认真将自己身上每分寸都刷洗乾净,只好胡乱冲水了事,套上简品惇从他妹妹衣柜里拿来的连身睡衣,出了浴室发现简品惇不在房里,她坐在简品惇的床铺上顾不得头发还滴著水,只是不断地甩晃著手,朝红红的手心吹气都觉得痛。
    「好痛,他是不是打断我的手筋了……」呜,会不会变残废,要是真这样,她一定要缠著叫他负责,养她一辈子,每天喂她吃饭,再……帮她洗澡,嘻……本来还担心自己变成伤残人士,现在倒觉得这种下场反而对她比较好噢。花漾开始认真考虑加重自己手部病情的方法——「轻轻打三下就断手筋,那我真不知道是自己神力惊人还是你过度脆弱。」简品惇回到房里,就听她在那边数落埋怨及傻笑。「来,热敷。」他在她双掌间塞了一杯热牛奶。这叫先处罚後安抚。
    看她短发上的水都淌湿了睡衣一大片,简品惇皱眉取来大浴巾,开始替她擦头发。夜里太安静,他不好用吹风机打扰别人的睡眠,索性轻手轻脚地慢慢拭乾她发梢的水珠。
    她的头发比他印象中来得长了些,原本还停留在小刺猬头的记忆,现在披散开来,竟也有了清纯小女生的味道。
    亲昵的举动显得自然而然。侧方的穿衣长镜将两人的身影纳入其中,不过一个专心在擦拭她的发,一个专心在喝热牛奶,没人多注意镜面一眼,否则他们一定会发现镜中的自己流露宠与被宠的神情。
    「你打人真的好痛,以後当你小孩的人一定很可怜。」花漾佯装可怜的声音,只不过手心和心窝都暖暖的。
    「只记得手痛,我教训你的话有没有全听进去了?」打人不是重点,重要的是他的苦心她懂多少。
    「忘了九分吧。」她只差没在他面前打盹,要不是因为手心实在太痛了,她早在他的训话催眠中睡的不省人事,「要是教小孩有这么容易,世界上就不会有这么多问题儿童了啦。」她说的很理直气壮,颇有那种「我还会再变坏噢,所以你要多教训几次」的欠扁语气。
    以经济学来说,小孩是劣等财。
    记得之前和某位经济老师在某场婚宴中同坐一桌,他暗喻著新娘微凸隆起的有孕小腹,笑著对简品惇这么说。
    後头一席解释他为何口出此言的长篇大论,简品惇倒是没有印象,只大略记住了这个推论结果。
    现在他却在花漾身上验证了这项推论,如果更早一些遇到花漾,也许他就可以向那位经济老师多聊聊劣等财的定义什么的,说不定更能摸透这群「劣等财」心里在想啥。
    简品惇只是笑著摇头,摇去自己一时的分神。他也不期望她在经过他一回训话之後就洗心革面,从此奋发向上,如果有这么神奇的效果,他去当训兽师好了。加重力道搓揉她的发,算是对於她的回答所能做的小小不满,却只换来花漾的呵呵直笑。
    「头发搔到我的脖子了啦,好痒——」若非顾忌她手上半杯满的牛奶,她一定笑倒在床上。「等一下打翻牛奶我可不要帮你洗床单噢——哈哈哈……」
    「小声点,你想吵醒所有人吗?」他带花漾回来时,家人都睡了,他虽然也知道他与花漾清清白白,没什么好躲藏隐匿,但是从开车回来到厉声训人,他都用最轻巧的音量在进行著,有点担心家人半夜醒来发现他房里多了个女孩而先入为主地对她烙下了「随便」二字的刻版印象,当然更不希望家人询问花漾今夜暂住家里的理由是因为飙车被逮,那会让她所剩无几的形象全毁。
    「那你不要搔我痒呀,哈哈……」她音量有收敛一些些,捂在手背里。
    「头发不擦乾,以後容易犯头痛。」
    幸好她的头发也短,三两下工夫就可以擦得七分乾,简品惇所幸不擦了,将大浴巾丢到旁边桌背上,用长指稍微梳齐她的俏丽短发。
    她发质不算顶好,没有那种滑腻到吓死人的乌亮,也很难做到广告里一把梳子放上去就会直接滑到底的特殊效果,但是摸起来软软的,很像某种小动物的软皮草。
    花漾灌完了热牛奶,手心没热敷到什么效果,还是觉得麻痛,胃倒是好温暖。
    简品惇再从抽屉取来一罐药,要她摊开手掌。
    花漾是很心甘情愿地并拢双掌,看著他挤出一元铜板大小的透明药膏,先在他自己手间弄匀,再用比她大上许多的手掌包覆住她的,几次轻轻揉搓,药膏很均匀地平布在她红红掌心里,凉凉的药性倒是真的让那股麻痛变的轻浅。
    「打完了人才在假惺惺噢?」花漾抬头瞅他,口气中玩笑居多,「这算不算是『打在儿身,痛在娘心』呀?」看他抹得这么小心翼翼,她几乎要以为自己手心那三条红痕不是打出来的,而是被哪把开山刀给劈出来的了;再看他皱著眉峰的模样,又变成好像她的手是被手榴弹给轰得血肉模糊。
    薄唇微微噘著,替她的双掌吹了几口气,如此一来,本来就在肌肤上带来凉意的药膏变得更敏感,可是花漾的脸却烧红了。
    简品惇可没发现她的异状。这时才发现他下手的力道似乎真的太重了一点,方才看她的掌心还没红的这么吓人。「这叫恨铁不成钢。」收起药罐,顺便将空牛奶杯拿走,「等一下你就睡我房间,我到书房去。」他正好有件案子要看,准备用接下来几小时来解决它,而她也该好好睡一觉了。
    花漾伸手揪住他的衣服,换来右手抡拳时的疼痛,「噢……」好痛。
    「你做什么?药还没乾就被你给擦掉了。」全擦在他衣服上了。
    「不是啦,我是想叫住你,问你一个问题啦。」
    「动嘴问就好了,手伸过来做什么?」他只好再替她抹了一次药。
    她看著他因为低头料理她的手伤而垂覆的睫毛,几绺刘海更挡住了他的表情,可是花漾真的被他的举动又弄湿了眼。
    不要对她这么好,她会很贪心很贪心想要更多,很贪心很贪心只要他对她好,其余人都不可以来瓜分。
    如果他没有打算接受她,就不要这样对她,不要让她有贪心的可能性……让她抽手……发觉她双手的瑟缩,他以为是他弄疼了她,「很痛吗?」他的手掌握著没让她缩回,「忍一忍,等一下就好了。」他真以为她是手痛,又在她的掌心吹几口气,帮她消痛。
    「简先生……我知道你对家人都很好很好,如果……我也变成你的家人,你可不可以也对我那么好?」鼓起勇气,花漾问的很直接,那双水溜溜的眼很努力地强迫自己定在他脸上,不因心里小小的羞赧而移开目光,除了现在看到他扫来的不解眼神时她真的很孬种想瞟开她的眼——她知道,自己抽不了手了,她只想捉紧他,无论用什么卑鄙无耻下流的手段。
    「什么意思?」
    他才问了这句,花漾突然将双臂勾挂在他颈边,看来是做了许久许久的心理准备才有的举动,现在她贴他贴的很近,让她看到了那道倒映在他瞳仁里扭曲变形的自己,好像有点没有美感,算了,不管它。
    「如果我跟你……那我们就可以算是一家人了吧?」
    那六个「点点点」不用明说,简品惇就知道要填入哪些宇。一对陌生男女要变成家人,还有哪几个最快办法?他不会白痴到以为她准备要认他当乾爹或是义结金兰,尤其当她现在嘟高了红唇,挤出了海底章鱼的标准长相面向他。
    这小妮子想献身?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在装傻,也或许是他脑子污秽,净想些不堪的念头,她可能压根没这种意思……她没先回答,只是先用自己的唇在他唇角印上,并没有停留太久,又偏了一公分,再印一个;再一公分,再一个……这算身体力行吗?
    她的唇很柔软,动作虽生涩却更挑人心,身上有著与他一模一样的沐浴乳乾净香味,嘴里的牛奶味仍是很浓……简品惇推开了她,动作没有太大的激烈,深瞅了她一眼,看得花漾觉得好窘好羞也觉得好大胆,不过她没躲避他的探索,定定地迎向他——他横越过她的手臂,打开另一个抽屉。
    那个抽屉位在床头柜第一层,她曾和一群飙车好友杀到大雄家去喝酒庆生,记得那时有几个爱起哄的男孩子说要检查大雄家里藏有什么「违禁品」,後来在类似於简品惇床头柜的第一层搜出两大盒的保险套,让大雄在众女孩子鄙视的目光下三天三夜抬不起头来。
    现在,他……
    她没敢往後看,只听到他的手指在抽屉间摸索寻找著,而他的目光将她瞧得越来越专注。
    「你……在找什么?」本来是想直接问他——你在找保险套吗?不过她实在是问不出口,一颗心被吊得半天高。
    简品惇笑了,唇弯弯、眼弯弯,有几分好可爱的味道在。
    「我在找刚刚那根藤条。」认真替她解答。
    花漾一惊,然後看见他手上拿起不久前将她打到眼泪鼻涕直流的小藤条……犯规,他又没事先说不能勾引他。
    原来勾引他也算是做坏事噢?
    呜,她不敢了啦……
    第九章
    皮肉痛并没有持续太久,花漾早上睡醒後——严格说来是下午一点,两手的红痕已经消失的乾乾净净,连半点留下来让她当纪念的血丝也没见到半条。
    她当然不是被虐狂,也不认为手心留下藤条痕迹有啥好看的,只是她还是觉得有点小小失落,好像她能拥有的纪念品不见了一般。
    这是她头一次因为被人关心而挨板子,不是因为成绩不好、不是因为答错老师认为简单到不容犯错的题目,只是因为他,他关心她,也气她的不爱惜自己。
    花漾蜷著身子,脑袋深陷在软呼呼的墨绿色枕头里,端详著自己半搁在同色系被单里的右手心,上头只剩下自己清晰的掌纹,这些生命线、事业线,全是她的父母赐给她的,一辈子就这么跟著她了,可是她真正想要的关心,却只能让她握在拳心里一个晚上……她昨天真的鼓起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连唯一一次被大雄他们硬塞了一颗摇头丸到嘴里都没这么努力——向他求爱,她以为只要能成为他的人,他一定会对她很不一样,也许就像电视上演的,一张床,一个裸著上身的叼烟男人和一个蒙在棉被里抽泣的女人,男人千篇一律的台词:「我会对你负责的。」
    他的负责,会是娶了她吧?那么他和她就成了名正言顺的「另一半」,像一个对切的圆,他一半她也一半,那么,他就可以继续对她这么好、这么关心,她也可以继续无耻地贪求他对她这么好、这么关心,而不会有任何罪恶感。
    可是他鄙视她的身材,一定是的,不然她已经尽力引诱他,还率先送上没人采撷过的鲜嫩嫩红唇到他嘴边任他啃咬,却只换来藤条伺候,一定是因为她的胸围不够大,太容易让他「一手掌握」了,才不能激起他的兽性。
    不知道她还有没有发育的可能性?
    不过他的手那么大,要发育到让他无法一手掌握也太难了吧?
    花漾将右手伸到被单底下的睡衣里,捏捏自己没穿胸衣的小酥胸,只能重重一叹。
    唉,放弃,下辈子等看看好了。
    到底是哪个臭家伙说男人是禽兽?禽兽也有分自制力强和自制力弱的好不好,偏偏她遇到的,好像是自制力好的那一只。
    门外有著简家人的脚步声和说话声音,有他的、有简品蕴的,也有他家那位来匆匆去匆匆的忙碌简爸和电视里MTV台的流行音乐声,隔了一个门板,还是听的很清楚、听的很热闹,也听的让她很想冲出去和他们一块谈天论地。
    但她一出去,会吓坏简家其他两名成员吧?看到一个女孩子从哥哥兼儿子的房里跨出,那不摆明了她在这里过夜,一个男人带女人回家过夜还能做什么?诚实说他是带她回来挨板子的?会信才有鬼。
    转念一想,要是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奔出去,让简家人误会自家儿子对人家小女孩做了什么禽兽不如的坏事,不知道全家人会不会逼他隔天就娶她过门呀?嗯……好想试看看噢。
    前提是……她要先将昨天那根「凶器」从窗户丢到外面去,不然他一定会再教训她的使坏。
    还没来得及去料理藤条和挤出眼泪去演一场被害人陈情记,简家大门开了又关,厅里的声音变得单薄,像是有人出门去了,然後换简品惇房里的门被打开,他走了进来。
    花漾继续假睡,因为她没有这么早准备离开这张充满了他味道的软床,谁也不敢保证她离开了这张床,还有没有机会再躺一次。
    感觉到他的重量上了床铺,她背後的床垫陷了一部分下去,让她的背脊碰到了他的腿,他略略拉下抵在她鼻前的棉被,掏出她的手掌,查看她掌心有没有淤伤或什么的。
    幸好恢复了她原本粉粉嫩嫩的肤色,没留下任何丑痕,否则他大概也会拿菜刀在自己掌心剖三刀来补偿她。
    收回大手之前,滑过她的短发,挑开几绺顽皮卷翘的发丝拨回她耳後,藉著拉合的窗帘透进的浅浅日光,将她红扑扑的脸颜照得清楚。
    真可爱的表情,这虽然不是第一次她在他身旁沉沉睡去,但却是他头一次用眼睛看著这副模样的她,很新奇的感觉,像看著一个蜷侧在摇蓝里的初生婴儿,让人每看一眼都不住赞叹「可爱」之类的形容词,也舍不得将手从她的发上脸上移开。
    轻轻抚摸著,怕吵醒她,却又不甘心如此收手,像恋上了她肤上的温度、发间的柔软,甚至是唇畔的酣唬事实上,自己算是某种类型的伪君子。简品惇苦苦一笑。
    昨晚——不,该说是今天凌晨,他与她总是在介於昨与今的交界点,是一天的结束,也是一天的开始,让他每次都弄错了今夕是何夕,但这无关於他心里被突来之念给打断的忏悔,昨晚也好,「今早」也罢,在中原标准的同一时间点上——他,动了念。
    蠢蠢欲动的「念」,是欲念,也是杂念。
    他被她涩滞的吻所吸引,不满她哺喂给他的浅尝即止,几乎就要更贪心地伸手压按著她的後脑杓凑近他,方便他一口一口啃尽她,连半点渣也不剩下来。
    若不是她嘴里那杯甫下肚的牛奶味作祟,使他猛想起她仍是个乳臭未乾的未成年少女,即时踩了煞车,否则那时他在抽屉里寻找的,不会是理智的藤条,而是兽性的保险套了。
    都是蕴蕴的「睁只眼闭只眼」的怪论点,让他也跟著怪起来了,似乎……有些坚持,像被遮蔽的左眼,再也看不见丝毫,而独剩的右眼所能看到的,又太过偏颇。
    睁眼,看见属於她的优点。
    闭眼,看不见一项项该数落的缺点,或是他最在意的年龄问题。
    实在是无法分辨这种论点到底是自欺欺人还是自我安慰。
    在他掌下装睡的花漾等了很久很久,只感觉到简品惇的手停留在她的发上,很轻很轻的用指腹梳顺著每一根发丝,害她还以为自己的头发到底乱翘到什么天杀的程度,非得要他花这么多的时间才能弄平,早知道这样,睡觉前她应该要将头发给擦到全乾再睡,才不至於落到睡醒後毛躁乱翘的惨境。
    即使闭著眼睛,她就是知道他一直在看她,这不是什么特殊能力,而是一种直觉,一种……可以轻易想像出来现在他的一举一动,呀,糟了,刚刚装睡前忘了把嘴巴合上,被他看到她嘴巴半张又一副口水快淌下的蠢样,一定让她最後仅存的一分淑女气质也给抹杀殆尽,虽然她自己也相当怀疑自己身上还有「气质」二字可言吗?
    掀动一排长睫,本想偷偷窥伺,没料到正巧和简品惇三目相对,被抓包抓得正著。
    「我吵醒你了?」收回搁在她发上的手,他的表情转为歉然。
    「没有。」她装睡罢了。揉揉眼,是故作刚刚清醒的假象,也是想验证一下方才是不是她眼花看错,她怎么可能在他脸上看到「那样」的神情?
    不可能,一定是看错了,不然就是奢想过度进而产生幻觉。
    「有睡饱吗?没有的话继续睡。」
    「睡是睡饱了,可是肚子饿了。」花漾坐起身的第一件事就是赶快摸摸自己的头发,还好呀,头发没翘的太严重,还算听话地服贴在耳畔和颊边,那他做什么一直摸她的头?
    「刷牙洗脸,我带你去吃午餐。」筒品惇从床上下去,「我到蕴蕴房间找几件合适你穿的衣服。」
    「我穿昨天那件皮质小可爱就好了呀,又没拿去洗……」呀呀,被瞪了,还是闭上嘴乖乖去刷牙好了。花漾弹跳下床,跑进他房里侧门那间小浴室。
    见浴室门关上,简品惇这才从自己衣柜里拿出一个纸袋,嘴里说著要去拿自家妹妹的衣服给她穿,实际上……他早在一个星期前就在途经一家少女服饰店时看见橱窗一袭连身的天蓝色娃娃装,直觉认为会合适她,当下便付钱买了下来。
    虽然没问过她喜欢什么衣服款式和颜色,但至少这套衣服会比她所谓的皮质小可爱更适合她,那件皮质小可爱,不,他觉得那不过是一件没有肩带的内衣型胸罩,露出来的皮肉比挡住的部分还要多八成,即使她身材匀称,十足的衣架子,但穿那种火辣型的小布料似乎过早了五年。
    他一直没忘记先前心底暗暗承诺,要将那时她拒收的现金支票逐步采买些衣服鞋子书籍什么的回赠给她。
    「你衣服拿好了没?」浴门拉开一小条缝隙,探出她45度的小脑袋,会用这种角度躲在门後,表示藏起来的身体近乎一丝不挂。
    他拎起衣服,递出。
    花漾伸出乳白色的小臂膀,难免露出小小一截肩胛,因为她和大雄那群拜月飙车族只在夜晚出没,所以少了日晒的健康肤色,换就一身凝脂色泽,所谓一白遮三丑,她几乎占尽了优势。
    花漾努力想勾到那袭看起来完全不可能出现在她家衣橱里的暖色衣服,可惜简品惇站的有些小远,除非她探出半截身躯,否则要构著那件衣服简直是不可能的任务。
    瞟了瞟简品惇的表情,她发现他只是出了神地看著她那截停在半空中挥舞的手臂。她几乎清一色的衣服都会露出两条细白小臂膀,早就习惯成自然,现在也不见她的手突然变肿还是变黑,他怎么会看到失神?
    翻翻自己的手臂,粗细没变、颜色也没变呀,又不是没在他面前袒臂露肩的,他怎么看起来……好害羞噢!
    「简先生,你看傻了噢?」她是不反对他动手将她拉出浴室,不过拉出浴室的後果请自行负责噢。
    她的玩笑问句让简品惇尴尬清醒,撇开头,让阳光照不到的角度挡去他此时的羞窘,跨进一步,将衣服塞到她手上,接著快步离开了自己的房间。
    他抡握的拳头缠得死紧,若非如此,他差一点……只差一点就要伸手去握住那条白玉色的纤臂,要是真这么做,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会握住她的手,将衣服塞给她了事,还是将她从浴间门後给扯出来「完事」。
    他真的印证了男人等於禽兽的论点了,是吗?
    「这种衣服……好怪噢……」
    在他努力灌水浇熄心里窜起的野兽时,花漾已经换好了衣服出来,并且一脸不自在地猛拉衣裙下摆,好似身上轻软的衣服挂在身上若有似无,半点安全感也没有,不习惯,好不习惯!
    如果这件衣服穿在她身上叫怪,他不知道还有什么叫正常。
    简品惇深深吸纳收口气,拨开她正在蹂躏衣摆的十指,拉整皱撸「一点也不怪,很合身。」
    「我根本感觉不到自己身上有穿衣服,凉飕飕的……」尤其是一直感觉到脚底有冷风透上来,让她很想试试玛丽莲梦露的招牌遮裙小动作,可是她做起来恐怕会不伦不类。
    「这件衣服从脖子到膝盖包的密实,你的皮质小内衣从脖子到膝盖只包了两块布,要比凉快,它还比不上你的皮质小内衣。」
    「至少我的皮质小可爱是紧紧包住我的身体,感觉比较有存在感。」忍不住又拉拉娃娃装的领子。
    「青少年穿太紧的衣服会妨碍发育。」
    「真的假的?!」反射性摸摸自己的小酥胸,她发出惊叫。
    「你没听过胸部会越缠越小?」
    呀呀,花漾低下头对自己的酥胸小小忏悔了十秒钟,全怪她没知识又不看电视,才让她错失了发育成波霸美人的机会,现在才改变穿衣习惯会不会太晚了一点?好像会耶……对不起,胸部,是我的错,我在这里向你致上最高歉意……「现在改掉穿皮质小内衣还来得及。」虽然没有医学根据,也没有明确的理由说出穿皮质小可爱的坏处,但是简品惇对那种露的比遮的还多的衣服实在很难有什么好感,尤其穿在她身上——只是暴露出她的长腿、俏臀、盈胸,种种优点,但是……那些优点,还是遮住比较好,露太多只会招蜂引蝶。
    「可是我家全是皮质类的紧身衣服呀。」继续拉扯著娃娃装的袖子,仔细一看,上头有只颜色较深的蓝蝴蝶,绣的还满漂亮的耶,低头再看,裙摆的右下角也有一块同样的图案,搭配的好可爱。
    她适合这么可爱的衣服吗?花漾新奇地想著。
    「等会吃完饭,顺便去买一些正常的衣服。」他打开桌上的鞋子盒,取出和衣服颜色一套的圆头娃娃鞋,搁在她脚边。连配件都替她准备好了。
    花漾突然转过身,弯肘指指自己的背,「等等啦,价钱标签还没剪掉啦。」
    美背後还悬著一张小小的卡片在那边晃呀晃的,晃成一道笑华—嘲笑著他说要从简品蕴的衣柜找适合她穿的衣服,可是,明眼人都知道,衣服和鞋子,都是特别买的全新货。
    男人,真不诚实呵。
    她挽著他的手,今天不做导盲犬,而是她与他的「约会」噢。
    闹区在星期假日人潮聚集,泰半是逛街压马路的年青学子,店家前的骑楼夹杂一摊摊的小贩,卖衣物、卖发饰首饰、卖冷饮、卖鞋子,将原本就不宽大的骑楼塞的近乎饱和,逛街的人群自动在剩余的走道间兵分两路,一路来一路回,乱中有序,花漾和简品惇也成为人挤人中的两条沙丁鱼。
    吃完饭,他本来打算带她上百货公司专柜选衣服,既宽敞又舒服,有清爽的空调和悦耳的音乐,但她坚持逛街就是得到这种热闹的闹区闯闯才有乐趣,硬挽著他一块钻进巷子,他才知道巷子之中,别有洞天。
    巷内一整条街全是服饰批发店,店外的模特儿身上展示著当季最流行的款式,价钱几乎不到百货公司专柜的十分之一,而且选择性又高,才逛了五分钟,简品惇就抓到了采购绝窍,并且开始大肆购买。
    花漾真的很想和简品惇结拜,因为她发现他买东西的狠劲和她有的拚。
    虽说六件衣服一千块,但他也别直接掏出五万块,然後将柜上的衣服一件件扫进纸袋里好不好?那种眼神已经足以和一旁是来批发大量衣服的路边摊老板媲美,既精明又快狠准。
    花漾没敢再带他逛另一条衣服巷子,怕他散尽家产。技巧性地拐了个小弯,两人踏进另一条专卖咖啡冷饮的众多红茶店巷子,总算可以坐下来小歇片刻。
    两杯澄黄的柳橙原汁送上来,花漾先急忙吸了一大口,才满足吁叹一声,双手在桌子下不停按拧自己发疼的双腿。
    「你的形象太不符合了呀,穿西装戴墨镜,还有『扫』衣服的凶狠,看起来很像抢服饰店的土匪。」一想到那时管区小员警在店外看到简品惇塞衣服的狠劲,还以为是哪个好狗胆的贼人,光天化日之下大肆开抢,忙不迭冲进来喝令他将双手举起来的画面,花漾就忍不住哈哈大笑,颊上粉中带红的色泽是因为一路舍命陪君子的奔波压马路而热红的,也更因为高兴著两人的首次「约会」而羞红的。
    「我也觉得形象似乎被自己破坏光了……」简品惇此时才痛定思痛,回隐起方才那个像是被某种诡异生物给附身的自己,连他都觉得脱序。他应该是那种让女伴自己挑选衣服,最後再亮出一张金卡刷刷刷的男人,曾几何时,他改了习惯,加入了采购的混仗,而且还冲锋陷阵地一马当先。
    「不过我觉得很开心噢。」花漾咬著吸管,小小声地说著,脸上的红润不减反增,「可以和你一块出来买东西,你又是那么认真替我选衣服,那感觉就像我有几次经过男士服饰店,看到几件合适你的衣服,我都会很认真地在脑子里浮现如果衣服套在你身上的模样好是不好……」当然,剥光他衣服的那段想像纯属个人喜好,上头有几块肌也随她增减,这点自是不能在他面前坦白。「所以你一定在选衣服的时候顺便有想到我,光这样想,我就觉得很开心。」何况他选了那么多件,不也代表他想到她很多回吗?嘻。
    「你真的很容易取悦。」这样小小小小的举动能换来她的笑容,不用散尽千金万两就能博君一笑,却又不因此让她的笑容变得廉价,「我在怀疑如果现在再送你一个礼物,你恐怕会飙泪吧?」
    「你还要送我东西?!」花漾很惊讶,虽然左想右想地猜测他会不会突然掏出什么绒布的戒盒,很浪漫很浪漫的叫她嫁给他——哎呀,想想都不行噢?她也知道他们之前没进展这么快,没听过有梦最美,筑梦踏实吗?
    咦咦?
    简品惇真的从西装口袋取出一个淡紫色的小绒盒!
    「太、太快了啦,我、我还没有心理准备,等一下,我深呼吸、深呼吸——吐气——深呼吸——吐气——」几个口令几个动作,花漾收拾好紊乱的思绪,双手合拢地伸向他,等他将手上的绒盒「赏赐」给她,然後她再来高呼万岁。「我准备好了。」请打赏。
    简品惇当然不知道她那一长串的心底暗忖,只觉得她某些时候的反应和举动都像是演技极差的跑龙套小配角,生硬的肢体动作却也颇教人玩味。
    「只是个小玩意。」不用这么诚惶诚恐的。他将绒盒放在她嫩白的手上,想起了昨夜她也是这种姿势等著挨打。
    绒盒很轻,轻到甚至会让她误以为绒盒里空无一物,一打开,里面却有一条水晶钻编制成的手工细链,被她顶头的日光灯给照得闪闪发亮。
    「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刚逛街时看到的。」而她正巧坐在一旁店家的小木椅旁玩别人家的吉娃娃。
    「我没看到……你买。」糟糕,鼻子好酸,视线里的水晶光辉开始被模糊。这条水晶链,她有印象,那是在服饰店一角的小小墙面上所挂著的,她只不过很匆促地瞟了一眼,很随口地说了句「不错看」,然後下一秒钟早将自己曾说过的赞美抛在脑後,天知道她一路上说了多少类似的无心话,只有他,把她的话记了下来。
    她真的很容易被取悦,只要感觉到了真心,她便像是幸福到快要死掉一样。
    「你忙著玩狗。」一路上,她以为他没闲暇注意她的一举一动,只是忙著采购衣服,殊不知,她的每个眼神所及之处,他也一定会留神,当他发现她投注在这条水晶链上的目光多停留了五秒,他便决定买下它。
    「我要戴起来……」花漾轻颤著手,小心翼翼又迫不及待想将链子戴在颈上,可是颈後的链扣怎么也不肯听话地扣连起来,还差点害她弄掉水晶链。
    简品惇离开座位,来到她身後,接过水晶链,「我来。」
    她低著头,方便他替她戴上项链,知道自己在笑,笑得好开心,虽然眼角湿湿热热的,但阻碍不了她雀悦飞舞的心。
    好喜欢他这么宠她……好喜欢他这样……好喜欢这样的他……不是一味溺宠人,放任她无法无天地腐烂下去,在她犯错时,他会板起脸处罚她、会一改沉默地说教一天、会为了她好而打她手心,但又愿意在这些斥责之後继续宠她——即使这是她自身的认定,也许对他而言,这不过是一个无心之举或是一时心血来潮,可是她却享受著这样的关系。
    如果一个人在无心之中都愿意这么对待她了,要是他肯再放些心思下去,她一定会高高兴兴的溺死在他宽敞似海的臂弯中。
    他稳重,她稚气;他明理,她无赖,他所没有的缺点,在她身上一览无遗,而她想要的优点,全聚集在他身上了,若他与她是互补的个体,那么一定是他要包容的部分比较多,她也只能无赖地索求再索求了……简品惇扣妥了水晶链扣,看著她颈间那截白皙的肤色和水晶链相当契合,虽然水晶链相当便宜,但取悦了她,才是目的。
    他正要走回自己的座位,却突然被她环腰抱住,在大庭广众之下,她就这么将自己塞入他的怀抱中。
    在他还来不及问她做什么之前,她的声音却飘了出来。
    「我要怎么做,你才会点头同意让我变成你的家人?你让我好挣扎,我想要继续这么不要脸的让你宠著,可是又知道自己对你来说只是个陌路人,你没有义务对我好,更何况我还害你差点失去一眼……可是你这种态度,让人误会又让人心生期待……我真的想有一个能大大方方勒索你全盘注意的身分……」她几乎将整张脸都深埋在他的衣间,唇畔贴著他的衬衫,使得她的问句变成零零落落。
    她已经不能只安於现状,都是他不好、都是他的错,为什么要放任她逐步迷恋上他,如果不能对她更好,从一开始就该让她认清事实,让两人的距离离得远远的——简品惇双手反握住她的,本来准备扳开她的,却在听到她细碎的喃问时,不忍拨开环扣在他腰间的纤臂。
    沉默片刻。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才能将你推得远远,从此老死不相往来。」他或许叹息了,也或许是松了一口气,将这句话缓缓道来。
    花漾抬起头,脸颊还是熨贴在他身上,舍不得剥离,眼眸中有著太多太多既期待又怕受伤害的求证渴望。
    他这句话的意思是……
    「我会一直继续用这种态度对你,你要想再贪求,得凭你的本事了。」他也不清楚自己会被她榨取到什么地步,因为一点一滴的付出都已经超过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所能给、所要给的界限,「你还这么年轻,也许再过几年,你才会真的明白什么才是你要的。」
    「不用过几年,我现在就已经知道我要什么了!」她急忙道。
    简品惇只是笑,「过几年你还会这么肯定吗?」
    「会,我会!」她点头如捣蒜。
    「几年後的事情,不需要说得笃定,人心会变,你也好我也好,都会改变。」谁也不敢打包票,这种改变是往好的方面变,还是恰恰相反。
    「我不会的……」
    「……我可以答应,在改变之前,任你予取予求。」
    他用了最宠溺放纵的字眼——予取予求,原先以为自己对这四个字有所迟疑,却没料到说了出口,也不过像是呼吸那么简单及自然而然。
    虽然他允了「予取予求」,但也附了但书,在她找到了另一个她真正想要的人之後,他会全数收回,欲求欲取都不可能。
    花漾低首,没多做回应,只是将他抱得好紧好紧,她明明好感动,却没有任何激动的泪意酝酿。不论他今天替她买了多少东西,都不及这句话来的有价值。
    她可以什么都不要了,有他这句话就够了,太够了。
    红茶店的玻璃门在此时滑开,传来机械化的「欢迎光临」电子女声。
    五个国中女生才走进来,就被座位最醒目的花漾和简品惇给吓到,十只眼睛在一边走往空座位时还不忘一边对两人投以注目。
    光天化日之下搂搂抱抱,是怕全天下都不知道他们的奸情吗?——嘀嘀嘟嘟的交头接耳声中,飘出了这句话,然後在接触到简品惇墨镜下的眼神时又急忙闭嘴,快步跑到他们後侧方的座位上坐定。
    简晶惇轻拍花漾的手,要她松开环紧他腰翼的藕臂。
    很不甘不愿的,花漾在松手之前还更加抱紧三秒,这才放开他,让他回自己的座位上。
    「花漾?!」
    一声惊呼,由方才暗暗酸语的五张嘴巴之一里唤了出来。
    花漾和简品惇同时回过头,花漾脸色很明显垮下来,却继续低头装作不认识那个明白叫出她名字的女生,而那个女生也没有热络上前,只是和同伴再次嘀嘀咕咕。
    「你认识?」简品惇问她。
    「我爸爸的女儿。」花漾本来的好心情几乎一瞬间被抽光,怎么也没料到世界这么大,竟然还有聚首的孽缘。
    同父异母的妹妹,婚姻之外的私生子,花婷。
    感觉到那个无亲无切的妹妹投来的探索眼神,花漾觉得全身上下都不舒服透了,尤其是当她和同伴那种捂嘴窃笑又指指点点的模样,明明让人知道她在说她坏话却又让人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些什么的感受简直是煎熬!
    记起了那一回到她爸爸家住了一个晚上,爸爸的小老婆脸色歉然却又言语恶意地说:「我们家没有多余的客房,不然你和婷婷挤一间吧。」尔後小老婆转向花婷,也是用著这一副窃语的表情,母女俩用著放肆的眼光在嘲弄她,她知道,她们在说:「她是没人爱的小孩。」
    一阵哆嗦打从心底浮现,那时的寒意又从脚底窜起。
    「我们走了好不好?」饮料还剩八分满,她却没有欲望再喝,只想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远处的五个女生依旧窃窃私语中——
    「看就知道年龄差那么多,怎么可能会是男女朋友——」
    「不会去搞援助交际吧?」
    「好恶心噢!婷婷,你怎么会有这么姊姊?」
    「谁认她是姊姊呀?我妈说,最好别和她有关系,她遗传到『那个女人』的坏基因,听说飙车打架都有她的份,上回还有警察打电话到我家哩!」
    「真的假的?不过……看她的穿著打扮一点也不坏呀。」
    「那是今天,以前她来过我家几次,身上都是穿那种太妹服,头发还作怪,每次她一走,我爸就会用很不屑的口气说:『这种孩子,当初生下来就掐死她算了!』说不定是她今天钓的凯子偏好清纯少女型的,为了迎合人家的需要,她才打扮成这样。」
    五个女生又笑成一团,而那番话的音量,已经足以让全店里的人听到八分。
    简品惇及时握住花漾想翻桌的手,对她摇摇头,「文明人有文明人的做法。」
    「跟那种嘴贱的家伙讲什么文明?」花漾咬牙闷声道。花婷在她面前都说的这么难听了,谁敢担保她不会回家後又在她爸耳边怎么加油添醋的破坏她的形象!
    虽然她什么都表现得不在乎了,并不代表她内心深处还甘愿被人误会透彻!
    「你现在过去打她一巴掌,只会把事情弄大,你认为你父亲会站在谁那一边?」他开口道出残酷的现实真相。
    「……」她连想都可以不用想,就知道自己300%是被痛斥的一方,反正她就是不受宠,所以活该倒楣被当成皮球踢,说不定赏了花婷一巴掌,她爸爸还会还她两巴掌——简品惇又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这才站起身,走向那五个国中女生。花漾只是愕然地看著他和花婷的交谈和递交名片,历时不过十五秒,简品惇又走了回来。
    「走吧,我们回去了。」墨黑的镜片挡不住他正含笑的右眼。
    「你做了什么?」让花婷她们一副「闯祸了」的惶恐,现在连瞟都不敢瞟他们这边一眼。
    「我说,『关於你们的恶意毁谤,我的当事人保留法律追诉权』,再递上一张名片,这不是既封了她们的口,又解释了你的清白吗?」他做事只喜欢快速解决,而且要乾净俐落。
    比起她的鲁莽,他用了快又有效的方式。
    「我看她们不是被你的律师专业给吓到,而是被你的气势。」尤其是那种挺身出来保护她的气势。
    他笑了笑,任她勾挽住自己的右臂,然後很轻很轻地朝他道了声含糊的谢谢。
    走出店门前,花漾没再去理会背後投射来的目光,她依著简品惇的身子,搂得不肯松放,用著行动在对身後的花婷撂下挑衅——随你们爱怎么嚼舌根就去嚼舌根吧!
    你看,在世上,还是有人愿意爱我的,我不会是孤孤单单一个人的……第十章花漾近来的学校出席率让教官及班导跌破眼镜,虽然每次的随堂测验都是个位数的成绩,但已经让师长们不忍心再苛责她一字一句。
    难得迷途羔丰逐步走回正途,他们怎好再强求这头小羊儿一夕之间变成羊中翘楚呢?擦擦眼泪,给予花漾最温馨的师长爱及鼓励。噢,瞧,小羊儿竟然在看书,感动、好感动……花漾回头看著自习课不在讲桌前当石像枯坐,偏偏走到她身後擦泪擤鼻的班导师,卸去以往浓妆厚粉的脸蛋显得十分稚气,也让她此时疑惑的眼神添了这年龄该有的天真无邪,而没有之前的佯装世故。
    「没什么……没什么……你继续看书……」让他继续感动他的就好,抽泣。
    「怪人。」在班导师一走远,花漾立刻细声嘟囔,很小人地在背後放冷箭。
    埋头在那本厚重的《会计学》里,上头的借贷法则对她来说就像一行一行的外星语言,正著看和倒著看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别,可是简品惇要她发掘自己的兴趣,好歹她现在理出了一点头绪——她决定放弃会计这门高深学问,从兴趣科目的候选名单中除名。
    唉,她不能只当一个没有兴趣的人吗?又没人强迫规定人生一定非要有什么兴趣呀专长的才算充实,她心甘情愿当个废物也不行噢?
    不过简品惇却希望她能找到自己的喜好,近而继续升学进修、开拓宽广的视野,也替自己出社会的未来铺路,可是她目光浅短,只知道何谓「及时行乐」。
    合上会计学,换上另一本同样厚到可以拿来当枕垫的书——《刑法》。另一本外星语系的书。她想走法律相关科系,因为简品惇待的法律事务所一律只用大学法律系毕业的助理,连倒开水的小妹也不例外,如果她想混进他的事务所,光靠关系行不通的,但严格来算,法律也不算是她的兴趣,「简品惇」才是。
    看看她会不会因为对他的爱,而奇迹式的考上法律系。
    嗯,难——要考上和要看懂这本刑法一样难。
    到了下课,花漾还是坐在自己座位上看书,隔壁班的大雄已经跷了两天的课,不知和那一大群的飙车同伙又混到哪个地方去Happy,没空再围绕著她团团转,让她耳根子清净不少,但也害她有著失去朋友的小小沮丧。
    她知道大雄是有点喜欢她,在行动上在言语间都不掩饰对她的好感,更不只一次想藉机灌醉她,趁酒後乱性让两人的关系直接跃升成男女朋友,可惜她对於大雄的个性太明白,他不是一个可以包容她任性的男孩子,连他自己都无法约束自己的血气方刚,又有什么资格管别人?他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人。
    至於其他人多是看在她的银行存款面子上才和她称兄道弟,名副其实的酒肉朋友,可是毕竟他们陪她渡过一段不算短的日子,让她免於寂寞侵蚀,在她内心里还是对他们有几分哥儿们的情谊及感谢在,失去了,也是会使人感到失落。
    毕竟,人不能只靠著爱情这单一的感情活著的吧。
    没想到她竟然会有这种体认,看来最近的平静生活让她开始长智慧了。
    从全新的书包——打从新生入学到今天,使用率不超过五次的新书包——里掏出手机,准备利用宝贵的下课十分钟打电话给简品惇,听听他的声音,顺便和他聊聊自己刚刚悟出的小道理。食指指腹还没来得及滑到按键「1」上头,她的手机反倒先响了起来——这么巧吗?心电感应噢?他知道她正想著他,所以先打电话来给她吗?花漾心底窃窃笑著,对於手机上浮现家用电话号码直觉认为是他事务所的专线,没多想,按下通话键,说出每回通话一开始,她最爱的那句肉麻话——「我想你……」
    简品惇皱眉,听著手机那端传来未开机的冰冷语音讯息。
    那小妮子没开机?他记得她手机向来保持开机及满格状态,早上打电话叫她起床时明明电话就有接呀,她还硬缠著他说了二十分钟的话……随手翻开他记事簿的最末页,上头张贴著她的上课课堂表,注明著几点几分上什么课、几点几分是休息时间,而现在是第六堂下课,她不会又跑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去鬼混了吧?
    「……嘟声後开始计费……」
    很难形容自己是心急如焚还是不悦,他从没有在她手机里听到不属於她甜美活泼的音调,尤其近来她更用「我想你」、「想不想我」、「好想你」等等之类的鸡皮疙瘩话代替「喂」这个发语诃,几乎要……养刁了他的听觉。
    手机进入了语音信箱许久,他只是听著无声的沉默,直到他的助理进到办公室,他才缓缓切断电话,心想也许到了晚餐时间,她又会一如以往兴匆匆地打电话给他,吵著要陪他一块吃饭,那时再问她手机不通的原因吧。
    「简先生,委托人已经到了,在会客室等你。」
    「好。」
    放下了手机,却没放下悬挂在心头的她。
    他知道自己闷闷不乐,也知道自己闷闷不乐的原因,但是却没办法解决他的闷闷不乐,因为影响他闷闷不乐的主因已经整整一天没有音讯。
    简品惇在办公室里先拨了电话到她班导师家里询问了今天花漾是否反常时,得到了这样的答案——「反常,非常反常,她乖乖坐在座位上听课、抄笔记,课余时间还阅读高深的课外读物《刑法》,简直反常到了极点。」班导师在电话那端还在感动得痛哭流涕,似乎从未来世界的主人翁身上看到了曙光。
    台湾的教育还是有救的!感动。
    他打断了班导师的泣声泣语,又拨了大雄的手机号码——这是他为了预防万一,特别向花漾抄来的号码,为的就是哪天花漾又被大雄拖去飙车时,他好第一时间能找到人。
    「小漾?她现在不是我们这挂的,约她也约不动,频率不合。」大雄的声音很喘,不过一听就知道他在忙著做运动,床上的那种,因为除了男性的粗狺外,还有女人娇滴滴的呻吟。
    接著,简品惇茫然了,他找不出第三组可能会知道花漾行踪的人士的电话,他知道她不会回空荡荡的小窝,更不会去父母的住处,那么她人在哪里?
    除了他之外,他甚至想不出来她还会去找谁——她让他认为她依赖著他、需要著他,除了他之外,她不肯对其他人事物多花任何心思,她……正用著她的方式在宠坏他,以为他是她唯一的依靠而自满著,所以当他完全无法掌握她的情况时,他开始觉得心慌及浮躁,是紧张、是生气,也有更多的担心。
    她到底上哪去了?!
    除了他身边之外,她到底上哪去了……
    脑子像突然顿悟了什么,简品惇一手抓起外套疾步离开办公室,坐上座车,从置物箱里取出眼镜戴起,俐落地驶出停车场,一路朝心里认定的地方去。
    她在那里,一定在。而且是蜷著身子可怜兮兮地蹲坐不动,如果他没来得及出现,她不知又会将自己逼到什么胡思乱想的地步——虽然他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目前他甚至连发生什么事都没头绪,但她反常了,没有习惯性的笑语缭绕,是反常了。
    车势迅猛飙了十多分钟後到达目的地,他连车子都顾不得停妥便冲下车座,不用寻找、不用奔波,他在方才脑中勾勒的画面现在正呈现在眼前——抱蜷著双膝的身影靠坐在他家大门口,只有头顶那盏微弱的日光灯打照在她身上,一条影子拉的好长好长,脚边有一袋便利商店采买的面包牛奶,其中一块波罗面包不过匆匆咬了两口便被弃搁在旁边,而她的目光很专注很专注地陷入发傻空洞中,像尊橱窗里的展示人偶,动也不动。
    「对影成三人」的境界虽高,却也代表著一种孤单,只有一个人的孤单。
    简品惇突然觉得胸口跳动的不安缓缓归位,本来担心著她的情况的焦虑消失,取而代之的却换成了心疼。拉开步伐走近她,让他与她的影子交叠为一,将她从孤独中拉回。
    花漾抬起头,觑向影子的源头。
    「你回来啦?」带著一些些倦意的笑容绽开,她起身扑进他胸前怀抱。
    「你到哪里去了?我找了你一天。」不自觉收紧了双臂,将她镶嵌在自己心窝口。
    「我一直在这里呀。」听著他偏急的心跳律动,她竟觉得一股温暖。
    简品蕴前天上了阿里山看日出,简爸人又不在国内,她不得其门而入,所以她只能蹲坐在门口等他回来。
    「你的手机为什么不开?」
    闻言,花漾身躯明显愣怔了一会儿,用脸颊磨蹭著他的衬衫,像只猫儿似的。
    「我的手机摔坏了。」她呵呵笑道,似乎想藉著笑声掩饰些什么。怕他不信她的话,花漾还当真从书包里摸出一支摔的四分五裂的机子。
    那碎尸的程度,简直像是从台北车站的新光三越顶楼摔下来的惨状一样。
    「你的手机号码我储存在里面,所以手机坏了,我也没办法查到你的电话,我应该把它背起来的。」歉然地吐吐舌,抡拳作势敲敲自己向来懒得装东西的大脑,「我明天再去买一支新手机。」
    「你怎么了?」即使她笑容可掬,口吻平静活泼,但仍逃不过简品惇睁得精亮的右眼。
    「什么怎么了?就是摔坏手机呀。」她努力装傻中,「外面蚊子好多,我们到屋子里去好下好?」她吴哝软语地撒娇要求。自动自发地摸索到他外套口袋里的钥匙,打开门,半拖半拉地将两人身子送进屋里。
    她进屋的第一个动作就是忙碌地将整间房子里的电灯都打开,在确定屋里没有任何一盏灯遗漏,她才窝回沙发上,再将桌几上的装饰小灯也打开。
    「站在那里发什么呆,来这边坐呀。」她反客为主地拍拍自己右手边的空位,唤他一块。
    「手机怎么会摔成这样?」
    「不小心失手没拿好。」她将塑胶袋里的面包分一个给他,自己拿起牛奶要喝,却被他挡下来。
    「这瓶牛奶离冷藏太久,有没有变质都不知道就这么喝了?」他相信这瓶牛奶离开五度C冷藏的时间已经超过半小时以上,「我去下面来吃。」
    「我不太饿耶……」
    「多少吃一点。」他很坚持,起身走进厨房。
    花漾脸上堆起的笑容在失去他目光注视的同时垮了下来,脸笑得好酸,尤其是心里完全没有想笑的念头,却不想让他担心而必须强打起精神,那种疲累,胜过天底下任何一种体力劳动。轻捂著嘴,逸出几不可闻的叹息。
    望著桌上支离破碎的手机,她竟然觉得那支手机像是她自己的替身,碎的那么绝对,想再拼凑回来,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身子滑伏在沙发上,她甚至觉得支撑著她身体的精力全部归零,想坐直身体都觉得好累好累好累……在接完那通电话之後,她好像狠狠被人痛殴了一顿,虽然身体没有任何的痛楚,可是有个地方却泛出源源不绝的揪痛,拧得她每一个细胞都在喊疼。
    为什么她的身体会这么沉重,重到让她觉得自己正陷入沙发的柔软之中,一直沉下去、沉下去,说不定再这么下去,她会被卡在沙发的夹层之中,而他会找不到她的……一直找不到她的话,会不会就放弃她了?
    不可以噢,她在这里的,一直在这里的,吱吱喳喳在他耳边又嚷又笑就是不要他无视她的存在,她只是觉得好累,想睡一场觉,把所有的烦恼都睡过去了就算,只要睡著了,明天醒来又是一条活龙了……「把嘴张开。」
    不要不要,我不饿,不吃,什么都不吃。
    迷迷蒙蒙中,她挥动著手,感觉有颗圆圆的东西送入她齿关内。
    「喝口水。」
    是呀,有点渴了……
    「不要含著,快吞下去,不然药化了就会变苦。」
    唔!说得太晚了,好苦,这是什么面条呀?!怎么会……苦的难以下咽——「别吐出来,咽下去。」
    这么难吃的东西,我要吐出来……
    「花漾,不吞下去病不会好的。」
    感觉到一只大手拧住了她的鼻子,阻断了她的呼吸,另一只帮凶的手掌则捂住她的嘴巴,阻止她将嘴里的水喷吐出来,她若想挣扎呼救或是张口咬人,都誓必先将那口苦到令人作呕的水给吞下肚。
    咕噜,吞咽。
    简品惇这才松了拧住她鼻翼的指腹,另一只手没来得及撤开,被她两排贝齿给咬得扎实,当成想像中的敌人啃咬。
    「你病胡涂了吗?」没使劲抽开沦陷在她牙下的手,只是轻缓地探探她的额心,对於掌间传来的高温仍是蹙著双眉。
    恐怕是因为她在门口吹了大半天的山风给染病的,当他从厨房端著两碗面出来时就见她瘫死在沙发上昏睡呻吟,急忙抱她上诊所打针领药,这二十分钟的来来回回,她都是一路昏昏沉沉。将她安置在自己的床上,按照医生的交代,仔细观察她退烧的情况。
    她终於咬累了牙齿,下意识撇开头,甩去那只被她咬出了齿痕的手。
    他替她盖上被子,伸手将床头小灯调暗些。
    「……不要关灯……好暗……我会怕……」即使她闭著眼、即使病得胡里胡涂,还是任性地不准灯火消失。
    「好,不关灯。」他又将灯给调到最大,不过为了避免强烈的灯光照射让她睡不安稳,他倾身用肩膀挡去部分光线。
    一直到了半夜,她的烧退了一些,再差一点点就恢复到正常的体温,他才松了口气,她却在此时缓缓抽泣,嘤咛地哭了起来——像是甫初生的婴娃,哭的让人摸不透是饿了还是尿布湿了一般。
    喉间有著哽咽、肩头轻轻颤抖,双唇如秋风落叶地抿动。是梦魇也是无助,脸上闷出来的汗水和泪水交杂成一片,简直狼狈。
    「花漾?」他低著声唤她,想将她从梦境中唤醒。
    她还是闷声哭著,像在压抑什么,她是不清醒的,沦陷在自己局限的夜梦里,梦里的她已经无法承载所有的悲伤,所以连同现实的她也一并哭得泣不成声。
    到後来,她甚至咬住了自己的食指,阻止任何咧咧的哭声背叛地逃离唇问。
    他第一时间地抱起了她,让她的双手环住自己,并张开自己的臂弯搂抱她,让她清楚她现在不是孤单一个人。她浑身汗湿,背脊一整片的热汗连带弄湿了他抱著她的右手掌,左手压著她的後脑,让她依靠在他的肩窝;他的唇畔离她的耳朵只有少少几公分的距离,传进她耳里的是给她心安的抚慰言语,安抚著她突如其来的哭泣。
    但他并非要她别哭,相反的,他希望她放声大哭,最好是将她现在哭泣的主因由此宣泄,而不是用强迫抑制的方式在憋泣,那并不能解决问题之本。
    如果她只是作了场恶梦,也必须找出恶梦的潜在根源,然後,铲除它。
    花漾仍是浑沌,只知道自己找到了浮木,所以她用尽全身的力量紧紧抱住他,怕自己一松手,便又被拖回梦境去。
    「我在这里,别忍著,要哭就哭吧,我在的。」
    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会包容所有的她,好的花漾、坏的花漾,他都可以展臂容纳她的飞奔而来,任她——予取予求。
    哇的一声,她终於哭出来。
    那哭声,像初生儿的初啼,又响又亮,他没推开两人间的距离,反而更仔细聆听她哭泣背後的嘟囔。
    含含糊糊里,她在低声咒骂,也在困惑自问,更在怨恨不甘——「他们把我生下来……为什么还让我这么不幸福?!乙坏愣疾恍腋!坏愣疾弧?
    这句话,她重复了十几次,每一次问,都没有人能给她解答,连他都不能。
    重新穿上久违的紧皮衣,花漾毫不在乎露出过多的肌肤供人欣赏,未及肩膀的头发虽梳得整齐,但发丝几乎将世界上所有颜色都含括进去,染了每根发丝都鲜艳无比,银饰耳环大项链,骷髅造型的皮带,叮叮咚咚的挂满全身。
    套上长皮靴,花漾瞧瞧镜中的自己,镜前印出一张不知满意还是无奈的笑容。没想到有朝一日,她竟会打从心底觉得自己这副打扮真是丑到极点,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可取,亏她以前还沾沾自喜著自己眼光「独到」,像个小丑一样……但这也是她要的效果,一种防护的伪装。
    脸上一层颇厚的妆是为了掩饰病容,左眼下方贴著一颗晶亮的水钻,其存在的意义,就犹如哭笑小丑脸上的泪滴,潜藏在心底深处的冷漠。
    今早,她醒在简品惇的床上,脑子的昏沉感是比昨天减少了很多,知道自己像是病了一场,隐约记忆哭闹了一夜,在梦里逼问著什么,也有人回应著什么,但是睡醒後,能记住的片刻已经寥剩无几。身上穿的也不再是那套学生制服,而换上了宽松睡衣,她不认为自己有剩余的力量解扣子脱衣服,想当然是他替她换的,而她唯一觉得别扭的,就是担心他嫌她身材不够好。
    只是,她没什么机会详细问他满不满意她的身材、有没有哪里需要增减等等的问题,她趁著简品惇在厨房煮热粥的空档,偷偷溜出门,回到自己的寂寞小窝里换上这袭尘封几星期的小皮衣。
    她也好想悄悄在厨房外偷观他忙碌的背影,或是从他背後环抱住他,跟他道早安……可是如果这样缠腻著他,她一定坚强不起来,不足以面对接下来要承受的结果,她不想让他看到这样的自己,也不想让他觉得她很没用。
    整装完毕,花漾准备去赴约——赴一场她父母亲离婚前的「家庭聚会」,她将在那掣家庭聚会」中,被宣判失去了什么——虽然或许该说,是失去她从没能拥有过的东西,只是现在要更明确地让她知道,「法律」这把刀,要将这种混沌不明的纠缠斩得乾乾净净。
    昨天接到了她父亲打过来的电话,如此冷漠地交代要她在几点几分准时到特定地点赴约,他与她母亲要正式签下离婚协议书,顺便解决她的归属问题,不带一丝丝关怀,那种说话的语气带著命令及速战速决的不耐烦,她甚至可以想像电话那端属於厌恶的嘴脸。
    狠狠摔掉了手机,不让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继续在耳边回荡,也不想接下来换她母亲用同样的口吻再拨来的电话。
    她知道,他们都不要她了。
    「好,我多给你五百万,花漾的监护权归你,在她成年之前,我还是会每月支付三万元的生活费给她,这是最优渥的条件了,你自己好好考虑。」
    独立隐密的包厢茶楼,她的父亲与母亲分坐圆桌两边,各带著自己的法律顾问在谈论著离婚的种种条件,前十分钟他们简简单单解决了所有财产上的分割,接著花了几近三十分钟在争吵著她的归属权,不争只推。
    花漾强迫自己咀嚼吞咽著一笼一笼的珍珠丸、烧卖,像个置身事外的路人甲,他们吵他们的,她吃她自己的。
    「我丈夫不会同意,他不愿意替你养孩子。」她母亲似乎忘了她身分证上的配偶栏名字还写著对面那男人的大名,却口误地称呼第三个男人为「我丈夫」。
    「我也没要他养,我花士岳没贱到自己生的还要靠别人养,她的所有生活开销我全权负责。」
    「但是我们李家突然住进一个姓花的,你不觉得很突兀吗?你既然这么有本事、这么高尚,为什么不自己生的自己接回家养?」
    「我太太不同意,你想看见自己的女儿变成被後母凌虐的孩子吗?」是威胁。
    情妇与情夫终於熬成婆了,荣登为正夫正妻的地位。
    「你又怎么放心将女儿放在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陌生家庭里?没看新闻里被性侵害的组合都是以继父和继女最多吗?」她母亲也不甘示弱。
    夫妻的争吵,完全无扰花漾的食欲,她招手唤来服务小姐,「小姐,麻烦一下,我还要点一份凤爪和萝卜糕。」一点也不像是夫妻口中将被凌虐或是性侵害的可怜女儿形象。
    夫妻因此停战了五秒,各自喝了一口乌龙茶,不一会儿又继续吵起来。
    「那么你把她送到国外去呀,这样你家那个贱女人就凌虐不到她了。」
    「那么你把她送到国外去呀,这样你家那个贱男人就侵犯不到她了。」
    异口同声。
    有这样的默契竟还走上离婚一途,真是可惜了。
    「我也不怕大家丢脸,撕破脸直说好了,我不希望我家花婷从她身上学些乱七八糟的恶习,之前我女儿去逛街,竟然瞧见她和一个成年男人在厮混,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贴在年长她那么多的男人身上,你以为是老师带学生校外教学吗?花婷说那是援助交际,我已经有了一个坏女儿,不要再多一个!」
    果然,花婷回去乱嚼舌根了。花漾一点也不意外。
    「那凭什么我要接这种烂摊子?」
    「你不是常将你辛苦怀胎十月这档事挂在嘴上吗?说你是个多么伟大的母亲吗?!」
    「我怀孕的确怀得很辛苦,你知道我生她时阵痛了一天一夜,还为她胖了十三公斤!你呢?你做了什么?!你只不过提供了一条精虫,还在那边伟大个什么劲!你半夜有起来替她泡过一次牛奶、换过一次尿布、哄过她睡吗?」
    「说得义正辞严,那几件事你也没做,还不全交给保母做,保母比你还尽母职。」花士岳冷冷一哼,对於「未来前妻」的唱作俱佳觉得不以为然。
    「不只是母职吧,她连我这个做妻子的『义务』也一块尽得乾乾净净,和你在育婴室里搞起见不得人的丑事!」要揭疮疤,大家一起来。
    「那已经是过去式,你又说这个做什么?!」花士岳些微的恼羞成怒。
    「没什么,只想说,上梁下正下梁歪。所以花漾遗传到你的血统,去做什么援交,我一点也下惊讶。」有其父必有其于。
    服务小姐送来了两盘点菜,夫妻俩又暂歇炮火,灌茶润喉,为下一回开战做准备,也因如此,一直找不到空隙插话的花漾终於有了开口的机会。
    「基本上,你们可以不用吵了,监护权不过是个幌子,就算今天我跟了你或是你,又有什么差别?我不会去介入你们的家庭,也不想去适应你们的家人,赶快把离婚协议书签一签,让我知道以後闯了祸得找谁出面来保我就行了,其余你们的陈年好事不用再挖出来伤害对方了。」她刻意用著旁观者的口吻如此说道。
    不要一直用言语否定她的存在,无视她的心情,一味自私地嘶吼著她的不是……那些话,只会让她觉得好难堪。
    「你倒不如把那五百万汇到我的户头,每个月的三万块准时地付清,我就会离你远远的,哪天死在外面也不会麻烦你来上炷香,这样的条件有没有更优渥呢?」花漾嘲弄地笑了,再转向她的母亲,「至於你嘛,比照办理。」
    「我不是告诉过你,在你的律师到场之前,你有权保持沉默,不要随便答应任何条件,否则受损的会是你的权益?」
    包厢拉帘被拉到底端,服务小姐满脸抱歉地站在突然闯入别人包厢里的男人身後,完全来不及阻止他的举动。
    「对不起,这位先生说……他是这场聚会的客人之一……」
    服务小姐本来要先进包厢通报一下,谁知那名看来举止合宜的男士礼貌地询问到他要找的包厢,竟二话不话地超过她,直接拉开拉帘,而包厢里,每张脸孔都是吃惊错愕而非见到客人的欢欣,她知道这个男仕绝对不是受欢迎的角色。
    「学长?!」这回倒是男女双方的法律顾问急忙起身,迎向那名不请自来的男人,神情看来很是尊敬,「学长,好久不见了,上回听说你住院,我本来要去探病的,要不是手上案子太多,我一定亲自慰问,我有差人送一盒水果去,你有没有收到?」
    「有,谢谢。」虽然不记得这档事,他还是随口应道。
    「学长,你也是今天双方当事人的委托律师吗?」女方法律顾问很明显的担心了片刻,生怕眼前的男人是与他站在不同阵线的。
    「我的当事人,」他走到一脸呆愕的花漾旁边,「是她。」自动自发拉开座椅,坐在势单影孤的花漾右侧,「方才我当事人所开的条件全部不做准,我替她拒绝那么差劲的条件。」他不会让她的父母双方那么轻松就摆脱为人父母的职责。
    「你……怎么会来?」花漾终於回神,只是还是问的很茫然,盯著他——简品惇,已经强忍了好久好久的坚强有了龟裂的痕迹。
    简品惇丢给她一件外套,「遮起来。」他不喜欢看她身上露出那么多令人垂涎的肌肤。
    她套上他的衣服,阻离了包厢里过度寒冷的空调,更让她泛冷的心渐渐有了温暖。
    她是真的不想让他看到她父母争吵的丑恶嘴脸,不想让他知道她的身体里所交会的血缘,竟是来自於两个如此不负责任的人,她怕他以为她也会变成那样的人——「把萝卜糕吃完,接下来,全部交给我。」
    摘下墨镜,简晶惇准备要给予敌手迎头痛击,绝不手软。
    她本来以为简品惇所谓的「接下来,全部交给我」是指萝卜糕之外的食物他要一手包办,害她还殷勤地替他添炒饭、夹凤爪、倒热茶的,谁知道他的「接下来」却是展开了一场言语厮杀,将她父母给教训的哑口无言,只能低著头,喏喏应是——什么民法第一○八四条呀,儿童及少年福利法第四十八条呀,她听也听不懂,虽然印象中好像有在向他借来的法律书籍里读到这些条款,不过完全没有记忆条款的内容。倒是父母亲双方的法律顾问听的脸色铁青,频频对自己的当事人咬耳朵,她父母亲一副又惊呼又抽气又冷汗涔涔,随著简品惇一条条列出的律条,在场四人的气势完全被削减为零,情势一面倒向她,她只要安心将萝卜糕一口一口送进嘴里兼看戏就够了。
    信任他、依赖他,是她唯一能做的事情。他正与她心目中的「大魔王」对抗,没有穿盔甲、拿宝剑,他一样英勇向前,用一张利嘴斩荆杀敌,没想到他的唇尝起来温温软软的,训起人来却又这么坚毅刻保花漾暖暖地笑了,在桌巾之下的手寻找到他的,牢牢握紧他,也感觉到他的回握。
    她的,英雄……
    最後,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名、盖了章,她的监护权落在满脸心不甘情不愿的花士岳身上,而双方每个月必须支付花漾生活开销各五万元——因为简品惇清楚花士岳虽拥有监护权,却不会愿意将花漾接回新家,既是如此,简品惇开的生活费也是毫不留情,并且连花漾目前居住的小窝也归於她的名下。而先前花士岳提的五百万更是直接两倍数上去,为了他在商场上的名声及法律上亲权遗弃刑责,他也不敢多吭声去挑战简品惇的本领——根据花士岳的法律顾问私下告诉他,简品惇有本事让他付出比那个金额更高的代价,最好识相点头了事,省得赔了夫人又折兵。
    「突然觉得好像松了口气。」
    回程的路上,花漾开口的第一句话竟是解脱。
    「不管是哪一边拿到我的监护权,我都不认为他们会改变态度对待我或是将我捧在手心疼爱,我本来以为面对今天这样的情况,我一定会崩溃,就算我装出再冷漠再无所谓的模样,我都知道自己一定会因为绝望而崩溃,可是我竟然只是觉得脚踏实地,很安稳地站住了脚步……」
    「的确不需要为那种父母绝望。」简品惇口气冷冷。
    若不是他早上进房遍寻不到她,慌张之余也立刻将她昨夜的失常和今早的失踪联想在一起,冷静下来後,在桌上那个全新书包里找到他的《刑法》,更发现夹在书里那张抄了饮茶店店名和时间的小抄,所以他便碰运气地上门一趟,也幸好他来了,否则她就得孤军奋战地面对那种阵仗。
    「我以前一直很害怕他们要离婚,有时甚至觉得他们爱怎么吵、爱怎么闹都好,只要让我还有一个完整的家庭就好。」她把玩手腕上的银链,在金属撞击声中掩饰她声音里的一些些失落。「我害怕面对他们联手攻击我、数落我的缺点、认为我不够好……我常常梦见像今天这样难堪的争吵,我一个人坐在那里,听著他们骂我、不要我、视我为多余,那个梦作了好多好多次,多到我以为我会麻木习惯,但每回仍是哭著醒来。梦里,从来没有好结局,如果连作梦我都不能随心所欲地得到美满的希冀,在现实生活上,我连想都不敢奢想,可是……你来了。」她依身靠在他的臂膀,眼前有一阵薄雾蒙胧了视线,「来得好晚……」
    为什么不再早一点出现……再早一点,她就会越早发现幸福,为什么那么迟,他的脚那么长,为什么还跨不到她的步伐,为什么来得这么慢?让她多孤单了那么多年——明知道不能埋怨他,可是她就是忍不住想责备……想撒娇……她虽然常梦到他,却仅限於幸福快乐的梦境,他总是担任其中最重要的角色,因为太过喜欢他,所以在灰暗的梦境场景,她舍不得将他放在里面,他没机会在梦里当英雄,可是在现实之中,他活生生走了出来。
    如果他只在梦境中拯救她,那对现实生活中的她仍是毫无帮助,甚至她会怨怼他只是个存在在梦中的王子。
    「如果你一开始就诚实告诉我今天这场谈判,我绝对不会迟来。」他以为她在指控他太晚到了饮茶店。「为什么不说?」不相信他能替她处理这类的麻烦事吗?
    「我不要让你看到这种丑陋事……」
    「这类事,我在法庭上见过太多了。」父告子、子告母、夫妻叫骂的案例,在法庭上司空见惯。「吓不倒我的。」他笑,单眼正对上仰著小脸觑他的花漾。
    虽然脸孔如此稚气,但此时又无比坚定。
    「我好喜欢你……」她认真宣告,即使他双手操持著方向盘,她仍有办法将自己塞进他的怀抱,他没手能空出来拥抱她,但可以由她紧紧搂住他。
    「好喜欢你这样对我好……」
    自从认识他之後,她总是常有这样的想法,喜欢他、喜欢他、喜欢他,越是相处,越是数不清自己喜欢上他的多少优点,这么多的「喜欢」相加,是不是代表著爱情,她虽仍懵懂,却隐约也知道在自己心底几乎有了肯定的答案。
    「你太容易满足了。」他甚至觉得自己做的还不够多,他还准备给予她更多更多,怎知她的贪心只有一丁点,小小的举动都能让她开心。
    「不,我很贪心了、太贪心了……」她要他继续对她这么好……要贪心继续求取他的好……「我要你也喜欢我,很多很多的喜欢相加起来,和我一样,这才公平——」
    面对她的索爱,他浅然地笑,并不是嘲笑她贪心或不成熟,只是怀疑著她对他到底是依赖还是爱情,就像他也曾思索过自己对她付出的关心和操心又以哪些成份居多?
    他不是一个博爱的善心人士,对於事不关己时表现出来的态度只有冷漠这种情绪,也不在乎会不会被冠上一个「冷血动物」的称号,然而面对她时,他已经坏了自己太多原则,真要说他对她无动於衷的话,那是自欺欺人。
    「你是喜欢我,还是喜欢我对你的好?」前者是无可取代,後者却有可能换成任何一个愿意珍惜她的人来做。
    「应该这么说吧……我喜欢对我很好的『你』。」她想了想,给了这样的回答。「我不觉得你帅到会让人直想巴上去磨蹭——不过我现在真的觉得你帅爆了,嘻。如果你很坏,就算你再帅我也不可能会喜欢你呀。」她又不是犯贱,做什么找个爱人来凌虐自己?「因为你宠人的样子让人觉得很有魅力,所以我喜欢这样的你,有什么不对吗?」
    「也就是说,如果哪天我不再宠你,我就沦为天下第一大丑男了,没错吧?」她的论点真是诡异。
    「是呀,一个不会宠女人的男人有什么可取之处呀?」她俏皮地眨眨眼,「不过我相信你会一直帅下去。」这是谄媚,也是在暗示要他一直宠她下去。
    「你真的像个小孩子。这是犯罪呀……」最後五个字,简品惇是搁在嘴里轻叹。知法犯法,不是他会做的蠢事,但隐约想起了蕴蕴的话——如果她长大了、成熟了、甚至是变老了,你对她的感情始终如一,那充其量只能算是美少女养成,不过是你提早遇见了她,这样想也不会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呀。
    提早遇见了她,是吗……
    或许他几段感情一路走来都没能开花结果,在等的人,就是她吧?
    等待一个迟来的天使。
    简品惇咧嘴笑了,不只是因为方才脑中开朗的念头,更因他想他知道了他的「知法犯法」会替他带来怎样的罪责,那是不得假释的无期徒刑,注定要替她一辈子操心下去,他大概是世界上头一个被宣判了无期徒刑还笑得这么开心的「罪犯」了吧。
    「我在开车,你嘟起嘴做什么?」突然回神。
    她攀上他的右臂,将唇送到他颊边,就算是说吃他豆腐也不为过。反正她已经事先声明过她是个很贪心的人了——「亲一下就好,我想亲你一下。」当成他英雄救美的功勋奖赏,而且谁叫他笑得这么勾引人,她忍俊不住嘛。
    叽——紧急煞车!
    只见车座里驾驶座上的男人大手一拧,将旁座的女孩紧紧压抵在椅背上,狠狠吻住她嘟高的唇。
    他也在证明著——他给的,绝对比她要求的更多。
    多年后的尾声
    蓝天白云下的校园椰林大道,零零散散的学生笑闹地步行其上,广阔的学区宛如小型街道,由校门口走到体育馆就得花上十多分钟,当然骑脚踏车代步的学生更占了七成以上。
    笔直的大道,飙脚踏车的好地方。
    咻咻咻——两轮铁马技术超好地绕过一个又一个的学生,几近蛇行地仿效飙车族的恶行恶状。
    越过一群身穿便服的清秀女学生时,骑铁马的女骑士放慢速度,回过头对她们吹了声响哨,挥手,「Bye——」
    「花漾,生日快乐!」其中一个女生率先反应过来,用手圈在嘴边大喊。
    「谢啦!」帅气走人。
    「花漾,等一下啦!」唤住了铁马的飞驰,女学生小跑步追了上来,「要不要跟我们去吃饭?介绍一个不错的男孩子给你当生日礼物好不好?医学院的噢。」
    花漾摘下小镜框的太阳眼镜,鹅蛋脸上的大眼笑得弯弯的,她是班上公认的美人胚子,虽然和同学的感情不甚热络,但也不和任何人交恶,不少男同学见到她的第一眼就决定钓她来当马子,只不过目前战绩是全军覆没,还没出现哪个王子掳获公主青睐。
    「不用了,我现在就要去找我的生日礼物了,法律系的噢。」她笑得更甜,所幸现场没有任何一只雄性生物,否则又不知要被蜜糖似的笑容勾去几魂几魄了。
    「原来你有男朋友罗?!藏私噢,难怪系上学长没一个追得到你。」名花有主了嘛。
    花漾伸出右手摇了摇,在太阳底下,中指上的素面银戒反照出钻石般的光辉,「是未婚夫。」响当当的称号噢!「不跟你们哈啦了,难得他排休陪我,我要争取每分每秒,拜啦!」
    知道再留下来一定会被同班女生追问更多私密事或是恋爱史,那很长耶,要讲好久噢,她才不要咧,现在回家「拆礼物」比较重要噢,嘻。
    归心似箭。他今天不用上班,她却还有四堂课要上,他又不准她跷课——她的课表落在他手里真是失策,看来他的目标是让她在毕业那天上台领个全勤奖就是了。
    弯回自家小窝的巷口前,她先绕到便利商店采买了些用品。
    从今天开始,她也正式和父母亲毫无瓜葛了,他们也乐的省下了每个月汇到她户头的教育费,几年下来,她对於他们的态度也变得云淡风轻,心里虽然还是怨他们的无情,但却也仅只於「怨」罢了,因为他们不能给她的,已经有人替他们给了,所以她并没有太大的遗憾,也许哪天在路上相遇,她还能笑笑地喊他们一声爸妈。
    回到小窝,打开门便闻到了扑鼻的菜香。
    她的小小天地里除了她之外,另一个拥有钥匙的人便只有他,虽然她特别替他准备了一间房间,他几乎不曾在她家过夜,但每天下班总会抽空陪她吃顿饭,让她的小窝不再冷清清的可怕。
    「回来了?」
    「嗯。」她蹦蹦跳跳地飞舞到他身旁。他的眼神每次看她都很专注,因为她知道,他的左眼几近完全看不见她,所以他会耗费更多的目光在她身上,他没告诉她这件事,而是她自己在一次不小心的意外中发觉到的,所以她养成习惯站在他右边,以减少他左眼的使用率。
    「去洗洗手,可以吃饭了。」
    「不对吧,什么洗洗手,是去洗洗澡吧?」她纠正他。
    「吃个饭而已,洗澡做什么?」
    「因为你全身汗臭,影响我的食欲。」她说得煞有介事。
    「也不想想我流这身汗是为了谁下厨?」真是没良心的小家伙。
    「你快点去洗澡啦,我要开动了。」
    「饿了就先去吃,我去洗澡。」他可不想害她倒胃口。在她的小窝里,有几套他的换洗衣服,是之前几次偶遇大雨才在她住处盥洗留下来的。
    她欢送他进浴室後,才跑到饭桌前先吞了几口美食,补充补充体力,不过因为她的胃已经完全被他的手艺给抓得牢牢的,这几口下肚,只换来更强烈的饥饿感,乾脆添了满满一碗饭,坐下来大快朵颐一番再说。
    简品惇大略冲洗完全身的汗水,离开了浴室。
    「哇哇,你怎么穿这样?!」听到浴室门打开,花漾回首,失望地指著他喊,让正在翻折袖子的简品惇停下动作,环视自己全身上下,一件衬衫一条长裤,就是他平常的穿著,应该不会换来她的惊呼。
    「穿这样不对吗?」
    花漾放下碗,走近他,双手往腰杆子一擦,「你忘了对不对?!」
    「忘了什么?」
    「你忘了自己答应过我,等我二十岁时要把自己当生日礼物送给我的!」害她整整一个月只要一想到今天,就觉得既期待又兴奋也紧张,结果——他、忘、了!
    简品惇想起来了,那是她十八岁那年又准备献身的某一次,他的缓兵之计她倒是全搁在心头了。
    「当生日礼物和我穿什么有关系吗?」
    「你应该要围件浴巾出来就好了……」虽然电视剧里,充当生日礼物的都是女人居多,所以服装方式以性感睡衣为标准配备,男人当然没什么睡衣会令人垂涎,至少看起来也要裸露点嘛。
    「要不要再跳段艳舞给你看?」他没好气道。
    「不要,那好恶。」她的鼻眼嘴全皱在一块,强烈表达她的拒绝。
    「你又知道了?」
    「那你跳一段呀,我睁只眼闭只眼看好了。」她还当真动手捂住左眼,这样如果长针眼也比较不会两眼都受难。
    挽过她的手,将她带进自己怀中,旋了一、两圈简单的华尔滋舞步,「这样会很恶吗?」
    「你这又不算是艳舞……」骗她没看过钢管女郎噢,电视上三不五时在播的。不过她还是攀上了他的臂膀,与他共舞。
    舞步一换,他的腿突地滑进她两腿之间,一掌从她背後将她整个人贴压在胸前,华尔滋瞬间变成黏巴达。「这样?」
    他的西装裤布料磨搓著她敏感的腿部肌肤,甫沐浴过的香皂清香,让她很难抵挡脸上烫熟的羞涩红热。
    「这、这还差不多一点……」什么差不多,这对她刺激太大了啦!这是三贴耶!
    「你看起来像随时随地会喷鼻血。」加上一记笑容,让她烧红的脸色到达最浓的赤红。
    「乱、乱讲,这种小case,我顶得祝」只是她很窝囊地捂住自己的口鼻,生怕真被他说中,被男色迷到流鼻血,要是这种小阵仗就认输,她还有什么本事压倒他?
    「别硬撑呵。」逗她太有趣了。
    「谁、谁硬撑了!你、你还不赶快去换条浴巾,尽一份『生日礼物』的义务!」
    「你真的确定要这样的生日礼物?」
    「当然,我连那、那个都买好了。」努努下颚向塑胶袋,里头有她回程先去买好的保险套。
    「你考虑清楚了吗?」
    他并不是圣人,容忍到现在,已经是最大的忍耐极限。
    「我很久以前就考虑得很清楚了。」要不是他自制力强,说不定她们的孩子现在已经会跑会跳了哩。
    「我知道你一直认为献身就能留住一个人,但这种想法是很天真的,男人不一定会珍惜你这种奉献的想法。」他反而更相信一个女人要先珍惜自己,男人才会跟著珍惜她的道理。
    「我知道男人不一定会珍惜,但你一定会呀,我信任你。」
    她看过大雄换女朋友的速度,比换衣服,不,是比换卫生纸还快,世界上还是存在著像大雄那种视女人为玩物的臭男人,一心只想著征服更多的女性,而吝啬付出真心。
    她也知道自己天真幼稚,如果今天遇到的人不是他的话,她很可能会在爱情这条路上摔得伤痕累累,每每想到这里,她都庆幸自己碰上了他。
    「再说,现在是你要献身给我,你难道不知道女人对於男人的献身是很珍惜的,我会对你负责的啦。」这句话听起来真像色女,也不枉费她在心里练习过那么多次。
    她想拥有他,并不是想让自己变成他的附属,而是单纯地想拥有他。
    他牵起她的手,搁放在他的衬衫扣子上,俯身吻咬住她的耳垂,沉沉低笑,「那么,你现在可以拆你的生日礼物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