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弯的月亮 乐谱:(转载)笑蜀:爱荷华,那忧郁的夕阳——聂华苓访问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09:41:18


“有一天,PAUL突然问我:‘听说毛的诗写的不错?’”
PAUL是指聂华苓丈夫、美国著名作家安格尔。每次提到PAUL,她的语调都格外柔和。
“我就给他说,毛有些篇章的确很棒。他马上又问:那你为什么不试着译几首呢?”
聂华苓动了心。牛刀小试,居然大见成功,初译的几首毛诗在华人文学圈很快流行起来。一个偶然的即兴建议从此发展成了一个正式的事业,聂华苓、安格尔合作的英译毛诗分别于1972年和1974年在美国和法国出版发行。
为了译毛诗,聂华苓不得不恶补了一把中国政治史,尤其是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每首毛诗都有特定的政治背景,不懂中国政治史,你就根本无从下手。”聂华苓告诉笔者。
长征的故事,延安的故事,整个红色中国的故事,就这样一步步走进聂华苓的视野,新鲜而朦胧。
“接着我就挨骂了。台湾报刊骂我不忠不孝。”聂华苓父亲死于红军的枪下,所以在台湾看来,聂华苓翻译毛诗就等于认同毛诗,就等于背叛父亲的亡灵。而海峡另一端,则抱以惊喜和期待。
“其实两边都对我想象过度了,把一个文学事件政治化了。”回忆这段风浪,聂化苓满脸的无奈。
但无论如何,毛诗英译无意间为聂华苓开启了人生的一个通道——梦萦魂系的故园向她张开了双臂。“四人帮”垮台不久,即1978年,聂华苓重返阔别三十年的祖国。受到的礼遇之高,超乎她的想象。
相遇聂华苓,多少有些意外。刚到爱荷华就问陪同官员,有没有机会拜会聂华苓?陪同官员说,他们早已知会聂华苓,但她住在山上,刚下过大雪,路上尚有积冰,开车下山怕有危险,所以没安排。我也就不指望了。2号上午造访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坊,陪同官员突然提示说,中午聂华苓请我们吃饭。跟写作坊负责人谈到11点,一个老太太推门而入,所有人一齐站了起来——我跟着站了起来,我想,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聂华苓了吧。
果然不差。风尘仆仆的聂华苓显得瘦小而又精干,两只眼睛炯炯有神。握手,寒暄,然后一群人围着靠墙的安格尔铜像合影。身为写作坊教父的安格尔,微笑着,静静地坐在人群中间。对面墙上挂着他的画像,会客桌的玻板下,压满了他当年创办的原版杂志。房间里到处是他的气息。
“他特别强壮。”聂华苓骄傲地回忆说:“八十年代我们买了个很大很大的微波炉,重量超过一百公斤。他从车库直接抱到二楼厨房,途中根本不停下来歇口气。”
证明安格尔力大无比的另一个故事,发生在1980年。这一年聂华苓夫妇第二次回国访问。安格尔坐火车上铺。上百公斤重的行李箱,他弯腰一拎就拎了起来,转身就塞进了头顶的行李仓。陪同官员看的直咋舌,说安格尔那双手真厉害,“那是一双劳动人民的手!”
尽管有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安格尔还是抗不住命运的闸门,而在1991年溘然西去。那年聂华苓才66岁。
“从此我再也不记日记了。PAUL走了,我还有什么可记的呢?”聂华苓神色黯然地说。
两部心爱的相机也都送了人。“我很喜欢摄影。PAUL的合影照,只要没有我,一般都是我拍的。但他走了之后,我再没什么照片可拍了。”
对PAUL的记忆那样刻骨铭心,以致后来一个通灵大师主动要给她预言未来时,她竟毫无兴致:“最美好的我经历过了,就是跟PAUL相爱;最坏的我也经历过了,就是PAUL的离去。还有什么值得我期待的,还有什么值得我恐惧的呢?”

 
在写作坊办公室象征性地停留了几分钟,聂华苓就招呼我和翻译随她出门。门外白雪皑皑。
“那是我的车。”她指着不远处一辆银灰色的两厢车说。那车的档次,估计跟国内几万块钱一辆的小车差不太多。
说着,抬腿就朝自己的坐驾走去:“我带你们找个地方吃饭。”
雪地挺滑溜的,摔一跤肯定不轻。我赶紧一把把她拉住:“聂老师咱们就在这等,叫司机把车开过来嘛。”
老太太乐了:“咳,我哪来什么司机。”
翻译也笑了:“你以为是在国内呀,这里的老人都很独立,都是自己开车。”
可再怎么独立,毕竟已经80多岁的人了。真难以置信。
轰隆一声就上了路。老实说,这开车水平真不咋的,车子跑的歪歪拐拐。嘿嘿,也就是在美国。要是在咱伟大祖国,那复杂的路况,这车不知道要撞多少个鼻青脸肿。
“美国人工贵,我请不起司机。”聂华苓一边开车一边解释;“而且,在美国开车不只图个交通方便。你要会开车才有自由。一个人要是连车都不会开,他基本上就完蛋了,他就被束缚在一个地方,哪都不能去,活着也没啥意思了。”
难怪她不愿丢掉方向盘。对驾驶的热爱,原来是对自由的热爱。
一排排小别墅从车窗两边哗啦啦地整齐地后退。爱荷华实在太小,转眼间就一片一片空旷的农田扑面而来,车子出城了。很快,一条河流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爱荷华河。我们到了。”聂华苓说。
车子在河边一栋砖楼前停下来。走进去才发现,那栋楼整个就一层,结构奇特而壮观。室内净高竟达十米以上,有如教堂般令人仰视。又粗又长的红色暖气管,在屋顶蜿蜒穿行。巨大的吊车抓钩悬停在半空中。暖气管和吊车抓钩俯视之下,一张张圆桌错落有致,人们围桌而座,热烈地交谈着。
我们拣了一张靠窗的圆桌坐下。窗外是蔚蓝的爱荷华河。河水在冰雪拥抱下一动不动。一群肥硕的野鸭子正在水中央觅食,偶尔起飞时溅起一串串白色的浪花。河的两岸是茂密而辽阔的森林,森林上面是同样蔚蓝的天空,一朵朵白云那样温顺,又那样的安静。
这简直就是一幅十九世纪的俄罗斯油画。
“风光怎么样?”刚刚落座,老太太就带着几分骄傲这么问。答案不言而喻。
她很满意,说:“这儿原来是工厂的一个车间。后来工厂没了,就改成了餐厅。我最喜欢来这里吃饭。不仅风光好,而且它的牛排特别地道。”
正这么说着,一个服务生赶了过来,见到老太太就眉飞色舞。显然,他们是老熟人了。服务生给我和翻译各自上了一杯水。给她的却是一个空杯。他用英语给她说了几句悄悄话。老太太听了,快活地大笑起来。
“这小子跟我打趣。”老太太给我解释说:“他说本来也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水。但那杯水温度太高,以致刚端到我面前就全部蒸发了。”
她向服务生要了三份牛排。然后一边吃一边如数家珍:某某,某某某,还有某某某都来过这个餐厅。那些名字,在我当然是如雷贯耳。
“这大概是来爱荷华的中国作家,到的最多的餐厅之一,如果不是惟一的话。”
接着就给我讲这家餐厅的中国记忆,讲她跟中国作家的那些悠远的交往。“这不是普通的餐厅,这是有历史的餐厅,到处都是故事。”
说到这里,她突然话锋一转,问我:“但这还不是到爱荷华的中国作家去的最多的地方。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你知道是那里吗?”
我当然只好摇头。她叹口气:
“这你都不知道呀,答案其实好简单,他们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我家呀。”
我们不禁一齐大笑起来。
笑完了,老太太很郑重地向我发出了邀请:
“我不知道你下午的行程怎么安排的,但我家你是一定要去看看的。”
这时翻译显出几分难色:“聂老师,我们下午真还排满了。”
“那你们下午要见谁呀?”老太太紧追不舍。
“下午三点要见一个基金会。现在已经一点多了。”
“哦”。她似乎想起来了什么,“是那个家族基金会吧?”
翻译说,正是。老太太一挥手:“咳,这种会见,礼节而已,不见也罢,不如省出时间去我家坐坐。”
翻译举棋不定。我也拿不定主意。我试着问:“如果我们推掉下午的会见,能不能借用聂老师你的名义,就说你要召见我们,你让我们推掉下午的会见的?”
老太太不假思索地回答:“好啊。就这么给他们说。他们知道我的。”
翻译马上用手机跟当地的接待官员联系,但接待官员否决了我们的提议,理由是这么做不礼貌。会见不能推掉,但接待官员说,会见多长时间,我们完全可以自由裁量,完全可以压缩会见时间,腾出时间重访聂华苓。
这是皆大欢喜的安排。但聂华苓仍感遗憾,固执地劝告我们:
“去见他们之前,你们最好先到我家看看。”
她似乎看出了我们的犹豫,马上解释说:“到我家看看,我就开车直接送你们去基金会,保证不耽误你们时间。”
“因为,”她说:“我不知道你们去基金会到底谈多久。要是你们谈的太久,最后没时间去我家看看,那会是你们很大很大的遗憾。”
其实我们是有把握尽早结束下午的会见,尽快去她家拜会的。但为了让老太太安心,我们还是答应先绕道去她家。
聂华苓家掩映在半山腰上的丛林中,背后是一片开阔的山坡,积雪像一尘不染的洁白的毛毯,丰腴而松软。山下也是一望无际的丛林,蔚蓝的爱荷华河在丛林中若隐若现,充满诱惑。
我只在楼上停留了不到一分钟,但我马上就明白了,什么叫诗意的栖居。

1964年,29岁的聂华苓从台北飞到了爱荷华。
“飞机飞上天空,我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聂华苓回忆说。“直到起飞前的最后一刻,我都有被国民党宪兵抓走的可能。”
这么说不是空穴来风。1949年刚逃到台湾,聂华苓的名字就跟《自由中国》杂志连在了一起,跟雷震、殷海光、胡适这一个个政治敏感词连在了一起。当她飞向爱荷华时,杂志早已被封,社长和其他三个同仁都身陷囹圄。
台湾15年,聂华苓经历了太多恐惧,跟踪、抄家、隔离如影随形,一个不喜欢参与现实政治的弱女子,却承担了太多本不该她承担的风险。也就因此,台湾岛那个泪珠般的小岛,在她意味着太多的伤感,太多的梦魇。
是PAUL把她从台湾召唤到爱荷华的。她的人生从此转轨,从一个青年作家变成了一个政治流亡者。
在爱荷华她找到了自由,更遭遇了爱情。1970年,她与PAUL缔结白首之盟,有了一个美满的家庭。但她仍不免常常怅惘,常常若有所失。
她到底缺什么呢?她还要找什么呢?
爱荷华可以给她自由,可以给她爱情,却并不能给她全部。那些南腔北调,越剧昆曲,粤菜川酒,却是爱荷华无法给她的。“我在台湾时,正是国民党一党专政时期。因为《自由中国》所受的迫害,我是反国民党的。他们对台湾人的迫害,我也很了解。”逃离台湾整整四十多年后,她仍这样告诉笔者。对国民党的失望,使她只能把寻根的目光投向祖国大陆。云雾缭绕的祖国大陆,给了她广阔的想象空间,她以文学家独有的方式慰藉自己无尽的乡愁,着手翻译毛诗。翻译毛诗因此何止是一个文学事件,何尝不是她叩问精神故园的一个最初的尝试?
1978年,国门初开,她便迫不及待地回去了。作为最早向全世界译介毛诗的华人知名作家,当局对她的重视不难想象。即便如此,以一个作家特别是女作家的细腻心地,她仍隐隐地感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那种似曾相似的紧张和惶恐。她想为自己的祖国做点什么,但这时,她不知从何做起。
“我一回去就到处打听我熟悉的那些中国作家的下落,没人能告诉我。”
28年后,坐在安寓二楼宽敞的客厅里,聂华苓追述初回故园的那一幕幕,记忆犹新。
安寓是一座两层小楼。如果说分布着卧室和健身房的一楼主要是生活区,那么分布着餐厅和客厅的二楼则是主人最重要的社交区。
“现在太冷。你要是春天来,就不一样了。”老人推开通向阳台的玻璃门,指点着周遭说:“那些花啊,草啊,可美啦。还有好多好多的野生动物。”
老人这么说的时候,正好就有几个松鼠拖着长长的胖胖的尾巴,从阳台下跑过。笔者颇觉惊奇,老人却不以为然:
“这不算什么,呆会儿,你还可以看到梅花鹿呢。她们每天都来这儿散步,我们是好邻居。”
老人说,她的后院装了两大铁桶的鹿食。每天给梅花鹿喂食,是当年做客安寓的中国作家的保留节目。
“就这个阳台,那时常常举行烧烤晚会。几十个中国作家同时出席,可热闹了。”
拐角阳台又宽又长。靠墙放着一张张靠背长椅。夕阳西下。金色的夕阳洒在阳台红色的栏杆上,洒在长椅厚厚的积雪上,强烈的色彩对比,似乎折射着安寓当年的辉煌。当年那种人影幢幢、人声鼎沸的喧哗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看见那座公寓楼了吗?”老人指着山下一座方方正正的大楼说:“那叫五月花公寓。当年丁玲夫妇就住那里。他们常常晚饭后背着双手上山散步,散着散着,就突然出现在我家的楼梯上。”
丁玲是聂华苓过从最密、也是聂华苓最早请进爱荷华大学国际写作坊的中国作家之一。她在五月花公寓住了四个月。
“他们呵呵笑着走上二楼,这时PAUL会大叫一声:‘丁玲!’走上前握住她的双手。然后我们就在临河的长窗前坐下,一边磕着五香瓜子,一边谈天。”
他们谈的都是往事。那些让人伤心的往事。秦城岁月,牛棚风光,那一个个狂暴而血腥的日子,那些似乎没有尽头的苦难,是自认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聂华苓,从来不敢想象的。
当然也有美好的碎片。丁玲记忆中最美好的碎片,就是早期的延安经历。“昨日文小姐,今天武将军。”毛泽东对丁玲的这些热情赞美,蕴藏着多么丰富的的历史密码啊。
“你常去看毛泽东吗?”聂华苓曾经这么好奇地问丁玲。
“毛结婚之前我经常去。”丁玲幽幽地回答说:“但是毛结婚之后我就不去了。他们结婚请客,我也没有去。”
毛泽东跟江青的婚姻,成了丁玲与毛泽东交往的根本转折点。聂华苓印象中,丁玲特别讨厌江青。谈到江青就撇嘴。“小家子气”、“三流演员”,是丁玲评价江青的口头禅。
笔者希望她谈谈跟丁玲交往的更多细节,但老人不答应:“说来话就长了,时间不够。我送你一本书吧。”
老人拿出一本《三生三世》:“这基本上是我的一本回忆录,我跟丁玲的交往上面写的有。”
安寓的另一个中国常客,是诗人艾青。早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聂华苓就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图书馆,斯坦福大学图书馆,哥伦比亚大学图书馆狂读艾青的诗篇。1978年重返祖国大陆,她第一个要找的失踪名宿就是艾青。但她找得很苦。她见到了夏衍,见到了曹禺,见到了黄永玉。她最想见的艾青,却一直杳无音信。那时艾青还没平反,属于敏感人物。她问接待她的中国官员,他们三缄其口。她问夏衍,夏衍也无可奉告。
就在山重水复之际,聂华苓见到了以写散文诗著称的作家蔡其矫。蔡其矫透露,艾青正在北京,寄住在他的一个崇拜者提供的一间小房子里。喜出望外的聂华苓要求马上见面,托蔡其矫给艾青打电话,约次日在景山旁边碰头。但可能是考虑到聂华苓的海外背景,尽管聂华苓夫妇已经为此取消了次日的原定行程,专门等艾青,心有余悸的艾青还是谢绝了朋友们的这番好意。
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插曲。反正在聂华苓夫妇倍感失意,对拜访艾青已经不抱希望的时候,艾青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突然一天晚上,聂华苓接到一个电话,“我是艾青。”聂华苓听了,简直不敢相信,如在梦中。但那确实就是艾青,那个饱经沧桑的艾青。艾青主动提出拜访他们。“不用你来,我们去看你,我们明天一早就过去你那里。”聂华苓用颤抖的声音说。
他们在艾青寄居的那个小房子如期相聚。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如饥似渴地谈了一个下午,然后一起吃饭,然后又谈到深夜。第二天一早,艾青夫妇回访聂华苓夫妇,又谈了整整一天,谈到星斗满天。那是聂华苓即将返美的前夜,分别时,艾青和PAUL倾情拥抱,两个大男人,这时禁不住热泪长流。
当安寓四周的树林一片火红的时候,艾青来到了爱荷华。便有了这样的诗行:
秋天了
爱荷华树叶红了
红得像桃花
红得像彩霞
红得像鲜血
红得像火焰
在阳光照耀下
整个爱荷华都燃烧起来了
与壮怀激烈、容易燃烧的艾青相比,萧乾沉静得多。1979年初秋的一个周末,聂华苓夫妇一手导演的“中国周末”在安寓隆重揭幕,来自两岸三地,包括美国、欧洲在内的三十多位著名华人作家,隔绝整整三十年后第一次坐在了一起。来自中国大陆的一位是毕朔望,另一位就是萧乾。
“那是一天早上,我们在阳台上吃早点。PAUL突然想起来,说:两岸一直不通,我们来把他们搞通好不好?”
那时中美刚刚建交,两国关系正在蜜月中。美国朝野对中国充满了好奇和关注。台海两岸动态是他们关注的一个重要内容。
“我说,我们不是政治家,怎么去搞通啊?PAUL说我们不是政治家,但我们是文学家呀,文学家有文学家的方式。”
PAUL雷厉风行,马上开始化缘。他在爱荷华极富声望,当地银行和企业都愿为他慷慨解囊,钱根本不是问题。“中国周末”,即以中国文学为主要议题,以沟通两岸中国作家为主旨的文学聚会,很快就完成了全部筹备。
9月14日夜,全体来宾在安寓二楼会合。来自中国大陆的两位作家,毕朔望和萧乾,立刻成了整个聚会的中心。聂华苓回忆当时情景说:
“那时大家好激动。大家都没去过大陆,来爱荷华都是为了见大陆作家,尤其是为了见萧乾。”
刚刚获得平反的萧乾,第一次重返国际舞台,举手投足无不儒雅风流,但也特别谨慎。会上其他作家都是即兴发言,即兴吟咏,萧乾发言则基本不脱稿,而且稿子写得很板正。显然,他并没有完全走出阴影。
萧乾在爱荷华大学逗留了四个月。继萧乾之后,中国作家联袂而来。1980年艾青,1981年丁玲,1982年王蒙、刘宾雁,1983年王安忆、茹志娟,以及陈白尘,汪曾祺,余光中,杨牧,王文兴,白先勇,吴祖光,张贤亮,邵燕祥,冯骥才,谌容,白桦,阿城,北岛,余华,刘索拉,苏童,刘恒,李锐,迟子建……,但凡有影响的中国当代作家,大多有一段爱荷华经历。他们来这里写作,旅行。爱荷华大学还会给他们配英文助手,把他们的作品译成英文在国外出版。
1967年国际写作坊问世以来,接待了来自36个国家的一千多名作家,其中,台海两岸的中国作家就多达100多名。国际写作坊既是世界了解中国文学的一个窗口,也成了中国作家走向世界的一个港口。
安寓是写作坊的产房,也是写作坊的护生站。但时间无情,曾经车马喧嚣、风云一时的安寓,终于不可避免地沉寂了。
“没钱了,请不起作家了。”聂华苓不无遗憾地告诉笔者。“但我们没有放弃,我们还在想办法。”2001年,已经中止一段时间的写作坊重新启动,资金来源主要是聂华苓等人的个人捐款。这当然很有限,写作坊因此只能勉强维持。
“但无论如何,我们要保证每年至少请一个中国作家来爱荷华。”聂华苓说。这时的聂华苓,满身夕照,看上去仿若一尊铜像。

快乐的时光总是跑得很快,那轮铜锣一样圆鼓鼓的夕阳转眼就不知躲哪里去了,暮色暗暗地包围了安寓。负责接送的陪同官员这时站了起来,说他要赶紧回去安排第二天的行程。
分手的时辰到了,但聂华苓显然谈兴未尽。
“安排行程需要你参加吗?”聂华苓把问询的目光投向了我。
我摇摇头。聂华苓马上高兴起来,告诉接待官员:
“那就让笑蜀留下,你们先回去做你们的事。”
接待官员颇感意外,“可是,他怎么回去呢?”
他的犹豫是有道理的。因为他必须对我的安全负责。
“你放心,没事!”聂华苓坚决地说:
“我带他去参加一个晚宴,完了保证把他原璧奉还给你们。”
聂华苓的坚决让接待官员无话可说。但这时轮到翻译不放心了:
“你的朋友打算怎么安排晚餐呢?”
“吃牛排啊。他们是做牛排的高手。”
“可他不喜欢吃牛排。中午那份牛排他就基本没动。一路上他只要我给他找中餐馆。”
这个问题倒是出乎聂华苓的意料。她想了想,回头又问我:“你吃泡菜吗?”
我说当然,我是四川人嘛。
聂华苓又高兴起来:“咳,这不就解决了。我让他们给你做香肠炒饭,外加一盘泡菜。我那个朋友做泡菜也是高手。”
聂华苓马上拿起电话,如此这般地给她的朋友做了部署。然后一拍手:
“好了,我们坐下继续谈。让他们先走。”
在美国这样的清教徒国家,晚上往往是寂寥的。一般晚饭之后,大街上就没多少人了,许多店铺也都打烊了。这种背景下,如果晚上能有一帮文友小聚,倒不失为一件快事。我便理所当然地选择了坐下。
坐下又谈了不到半个小时,楼下响起汽笛声。接聂华苓出席晚宴的车到了。
见到聂华苓之前,有朋友断断续续跟我谈到过她。大致的意思是说,现在海外知识界对她偶有一些批评。海外知识界对当代中国的印象,一定程度上得自两位中国女作家的介绍。一个是韩素音,一个就是聂华苓。但现在看来,这两位对当代中国的介绍未必十分准确。她们的介绍可能太理想化,往往误导了读者。
说实话,我在这方面并无研究,也就很难论断是非。但假设确有其事,那么我宁愿相信,那仅仅是因为当代中国过于纷繁复杂。聂华苓本来就是作家,容易幻想;更何况长期定居美国,很大程度上已经美国化了,人性比较简单,无法理解东方社会的莫测风云。
如果说在出席晚宴之前,我的这种判断还只是一种推断。经过了那次晚宴,我就不能不承认我的那种推断简直就是先见之明了。
那次晚宴,也可以说是一次小规模的两岸三地作家的聚会。聂华苓的朋友,即另外两位女作家,一个来自台湾,另一个来自香港。我则来自中国大陆。大家都是素昧平生,但因为聂华苓,大家一见如故。
一场女人做主角的聚会,免不了家长里短。
聂华苓谈到了我对松鼠的惊奇。台湾作家Y君听了颇为不屑:“我不懂你们为什么那样喜欢松鼠。松鼠就是老鼠,不过比老鼠多了个漂亮的尾巴而已。但它比老鼠还可恶。”
大家都感到意外,一齐向她要理由。
“因为它咬我的木头房子呀。”Y君气愤地叫起来。
“可是”,女主人A君说,“如果你涂上油漆,松鼠不就不咬木头了吗?”
但这并不能说服Y君:“我为什么要涂油漆呢?我就喜欢原木的味道。”
A君无奈地耸耸肩:“那就没办法啦。其实松鼠也常常啃我种的蔬菜,但我无所谓。反正我们就夫妻两人,种那么多菜自己也吃不完,松鼠多啃一点也不是坏事。”
“你应该看看她种的菜。”聂华苓提醒我说:“很有意思。”
我以为去外面的菜地看呢。哪知道女主人只把我往卧室带。
一间卧室的床头摆满了鲜花,另一间卧室的床头则摆满了蔬菜。都栽在花盆里。
“委屈你们了,真对不住了。”女主人对着鲜花念念有词,对着蔬菜也念念有词,好像它们都通人性似的。“大冷的天,只好让你们在室内躲一躲啦。等太阳一出来,我就让你们出去,让你们自由。”
松鼠谈完了,蔬菜看完了,晚宴也开场了。
一边吃,一边海阔天空地继续说啊,笑啊,闹啊。
“你们知道PAUL去世时最担心我什么吗?”
聂华苓突然神秘地问道,马上又自问自答:
“他最担心的是我不懂钱。所以去世前他专门指定了一个银行官员,给我的私人财产把关。我要多用一点钱,都要那个官员批准才行。”
Y君连连点头:“好,好。像你这种没心眼的人啊,是得有人为你把关,要不你太容易上当了。”
“是啊。他在的时候,我几乎从来不摸钱。等他走了,钱不能不经我的手了,我还真不习惯。有一次,我差点就丢掉了12万美金。”
“啊?”所有人一齐睁大了眼睛。
“那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有天早上,我突然接到一张单据,还以为是哪个商家的广告单呢,没多看就扔进了垃圾筒。到了中午我想起来这事,觉得好像不对劲,又把那张单据从垃圾筒里拣出来。但我怎么也看不明白,后来请教一个朋友,才知道那是银行寄来的12万美金支票。原来是PAUL的胞弟去世之前,从他自己的遗产中划了12万美金给我。”
“可他为什么要送12万美金给我呢?我始终没想明白。他在的时候,我跟他没什么交往啊。”
A君明察秋毫:“那还能有什么解释呢?估计他觉得你挺老实挺善良的,不愿你这种人吃亏呗。”
大家都说有理。聂华苓这时叹口气:
“不过呢,我好像还真丢了一次钱。我从来没对人讲过的。”
大家赶紧都怂恿她讲。
“就是那个通灵大师,有次求我,说她想在她家附近开个店,但本钱不够,能不能借钱给她?我问差多少?她说差三万。我就给了她3万。但这之后我再也找不到她了。我的银行官员一再写信催她还款,她也不回信。”
“天啊,你怎么这么傻啊。”Y君又气愤地大叫起来。
“我就知道你要责备我。”聂华苓后悔地说,憨憨的像个十来岁的小女生。
“我倒不认为聂老师做傻事。”这时A君出来打圆场了。“我对那个大师还算了解。她要开店是假话,但她急需用钱是真的。她的儿子摔残了,没保险,上医院要花二十多万美金。她一下子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就只好到处找钱了。”
“可也不能这么找钱呀。纯粹就是骗子,大骗子。”Y君犹愤愤不已。
“也不好说人家一定就是骗子。其实那个大师人挺好的。”A君说。为了证明那位大师的好,她讲了一则她亲历的故事:
一次,一个16岁少年找到那位大师,诉说自己跟母亲的冲突。他母亲总是酗酒,总是酗酒,他拿她一点办法没有。大师听了摇摇头:
“你母亲的问题恐怕不这么简单。她不止酗酒,而且吸毒。”
少年听了,一时语塞:他母亲确实吸毒。大师这时继续说下去:
“所以你厌恶你的母亲。但你知道不知道,你母亲其实很可怜,她最需要你的关心。你父亲早就去世了,你母亲一身病痛。她对自己绝望了。只能用酒,用毒品来抵挡自己的病痛和心底的悲伤。你却一点不理解你的母亲,你厌恶她,你冷落她,甚至经常冒犯她。”
少年听了,痛悔交加,嚎啕大哭。他听了那位大师的忠告,跟他母亲从此亲近起来。
“她说的那些事,我们跟那少年做了多少年的邻里,我们都不知道。但她刚见到那少年就都知道了。”A君说:“她不仅能看见很多事,而且总是要忍不住地说出来。说出来还要想法不伤对方的自尊,想法帮对方走出困境。她的心地真太善良了。”
聂华苓完全认同A君的判断。“她真挺好的。三万块钱给了就给了,就算是我捐助她。”
“是啊。只要用到该用的人身上,那三万块钱就不算冤枉。聂老师没白花钱。”A君马上接过话头。她跟聂华苓就这么彼此唱和,气得Y君直瞪眼。
话题就这样围着一个“钱”字打转。聂华苓突然想起来前两年的大陆之行。“大陆人好像正在富起来?”她回过头问我。我点点头:“部分人是这样的。”
“但是,好像人心也比以前乱多了。”我又点点头:“大致是这么个情况。”
聂华苓接着谈起她1980年的大陆之行,那次大陆之行给她留下了美好的回忆。“我跟PAUL跑了16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我们就狂看地方剧,川剧,昆曲,秦腔,河南梆子,越剧,汉剧。真是大开眼界,好过瘾好过瘾。”
聂华苓印象最深的,是那时大陆同胞的精神状态,那种解放的感觉,那种畅快的感觉,那种青春的朝气,“真让人震撼!”聂华苓感慨地说,“那样子要能维持下去,中国真不得了!”
“但是80年代末我回去,就变了,越来越变了,现在更是完全不同了。现在当然也有好的一面。经济好了,总不是坏事。不过……”
说到这里,聂华苓显然有些犯难。这时所有人都停止了争论,等着聂华苓讲话。聂华苓想了半晌,终于还是决定说下去:
“不过,中国人传统中好的一面,尤其八十年代初纯真的那一面,理想的那一面,都丢掉了也好可惜的。现在人们好像只追求钱。人对人的信用,人对自己的要求,好像都下降了。传统中好的东西好像都在消失。把自己的生活搞好就行了,把自己的孩子送到国外读个好学校就行了,其他不用管了,国事天下事都不要管了。改善生活这当然很好很好……不过……我真的很着急的。”
聂华苓再说不下去了。席间一片静默,令人压抑的静默。过了好久好久,突然,响起一片掌声。

 
(载《白纸黑字》第一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