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有多远mp3微盘:《第11棵苹果树》(3)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30 02:42:11

你,狡猾的爱呀

 

 

1

 

进入第二学期,我开始抽烟。我燃掉无数支烟头,把烟油涂在寄宿屋的墙壁上。想到它们只是为了燃烧才来到这个市上,令我发现了希望;想到它们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就消失在这个世上,令我感到了绝望。

在校园里的银杏树被染成金黄色的十月,敏枝来找我了。我坐在团体总部的窗户前,正在看干黄的银杏树叶簌簌落下。一个朋友拍了拍我的肩膀,说有人找我。

我不忍心把视线从美妙的金秋上收回,于是用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门口。那边站着一个女孩,一缕明媚的阳光,正罩在她的头上。这时,我突然想起了直布罗陀海峡和济州岛,以及男生家的游泳池。我有些诧异,她是来找我的吗?

“你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吧?”

我们走出门,坐在了长椅上,女孩问我。

“你说约定?”

“不是说过如果在学校遇到会请我喝茶的吗?”

“啊,我是那么说的吗?”

“原本不想特意来找你,而想在路上偶然遇见。但两个月过去了,我们没能遇见过一次。看来所谓偶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碰上啊。”

敏枝爽朗地笑笑,抬起了头。垂下的头发,滑到了窄窄的肩膀后面。几只鸽子飞上了天空,就好像是闪着银光的飞机一样。

她问我,不做家教生活不困难吗?我回答说自己已经找了另外一份工作。失去原来那份家教以后,在一位助教的帮助下,我正在一家小出版社打工,负责把外文译成韩文。我们就那样坐着,谈着。女孩在济州岛的父亲又盖了一间房子,暑假结束以前,她会去济州岛。我曾经辅导过的那个男生干脆已经放弃了学习,但一位有名的补习班老师每周还会去给他做一次辅导。

“去喝点儿啤酒吧。”

女孩把双手搭在长椅上,对我说。我们走出校门,朝最近的酒馆走去。

酒馆的名字叫“1960年代”。那是我们出生的年代。美国和古巴宣布断交,肯尼迪总统被暗杀,勃烈日涅夫就任苏共总书记,邱吉尔去世,越南战争爆发,马丁·路德·金被暗杀,越南革命领袖胡志明去世,“阿波罗十一号”登上月球……出生在那个年代的我们,在1960年代式的酒馆里喝啤酒。

“听说,酒馆主人是1960年考上大学的。”

酒馆主人学生证的放大版被装在镜框里,挂在一侧的墙上,黑黑的照片,就好像通缉犯一样衣衫褴褛。另一侧的墙上,贴着主人大学时期发生的重大事件的新闻图片。

“你有女朋友吗?”

女孩口里含着白色的啤酒泡沫,问我说。这个问题令人有些措手不及,我一时竟无法回答。有女朋友吗?没有女朋友吗?我也无法立刻做出判断。

“就算有吧。”

“这是什么回答呀?”

“如果你问的是有没有喜欢的人,那就是有。”

“啊哈,是单相思啊。”

“那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

“过去吗?”

“对,现在没有。”

“分手了吗?”

“可以那么说。他是曾经辅导过我的家庭教师,人非常聪明……在我复读的时候。他第一次来我家时,我还以为是遇到漫画里的主人公了呢。他是个汽车迷,正在上工科大学。他爸爸好像对此很不满意。家里人希望他成为法官,但那个人却想造汽车。他好像是被家里赶出来的,否则就不会做家教了,因为他家很有钱……放暑假的时候,他开车带我去了海边。傍晚的时候,我们一起到空无一人的海边去游泳。我好像本来就很害怕。后来,我的脚上缠住了海藻,我感觉很恶心。于是,为了甩掉海藻,我慌里慌张的,竟然不知不觉地渐渐到了深水区。我真的很害怕,一个人也看不见,只记得我在拼命地尖叫。然后,我看到那个人向我游来。他开始挣扎。在我的视线前方……那个人沉进了水里。”

她在说话的过程中,独自喝光了两瓶啤酒。

“是……吗?”

“一个小时以后,那个人的尸体才被找到。”

我觉得应该安慰她一下,但却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那天,女孩和我喝了很长时间,我们俩一共喝光了五瓶啤酒。

 

 

2

 

当敏枝第二次来团体总部找我的时候,她加入了文学会。为了欢迎新会员,我们在总部举行了一个简单的派对。桌子上放着一些饮料和点心,学长们在谈论着一些作家和诗人。派对结束的时候,尚银走到我身边对我低声耳语。

“那个女孩,你喜欢吗?”

我的耳根一下子红了。我轻轻地摇了摇头。尚银和敏枝互相望着,莫名奇妙地彼此笑了笑。

外边正在下雨。站在学生会馆的走廊里,我有些茫然。几个女生淋着滴滴答答的秋雨,跑进了房里。那湿漉漉的双肩,看上去格外的寒冷。她们就像是淋湿翅膀的小鸡,缩紧身体在瑟瑟发抖。

没带雨伞的同学们聚在咖啡自动售货机前,喝着咖啡。他们用嘴把热咖啡吹凉,等待雨停下来。几个勇敢的男生用书包遮住头,跑了出去。同学们于是都放弃了等待,开始三三两两地跑进了雨里。

我手拿咖啡,坐在木以上。奔跑在柏油路上的同学们,立刻消失在远方。一个男生正用报纸盖住头向前走,他的全身已经全部湿透了。

“你没有雨伞吗?”

我放下手中的咖啡,轻轻地抬起头,看见了一个女孩打着绿伞的几根手指。细细的指甲,像鱼鳞一样山折光。敏枝突然举着雨伞出现在了我的面前。隆起的伞架下那绷紧的绿色天空,牢牢地裹住了她的身体。

“我们一起走吧。”

我并不是在等她。喝咖啡的时候,我一直在担心尚银,她还坐在团体总部的窗前,她怎么回去呢?我一直在等待着她走下来。

“没关系,寄宿屋就在学校旁边。”

“就算再近,走出学校之前,不都已经淋湿了吗?”

敏枝重新打开了雨伞,这时,我看到了她露出的白膝盖。

我走出门去,雨伞挡在了我的头顶上。一把伞两个人打,显得有些拥挤。我望着她的手腕,想脱离出去。因为她扬起的手臂举得很低,以至于伞架常常碰到我的肩膀。

为了不让雨点打落在自己身上,她藏在了一方小小的绿色天空下面。耳边传来细微的呼吸声,这令我感到不安,我把雨伞向她那边推了推,凉凉的雨点刷拉拉地打在了我右侧的肩膀上。

虽然还没到晚上,但大街上却很黑。低沉的乌云,从远处的山脚下向城里翻滚而来。每当这个时候,大街上的黑暗就会更加重一些。周围的房子里都亮起了灯。

“我们,不一起去吗?”

跳过一个积满水的小水坑后,她一下子抓住我的胳膊,说道。

“哪里呀?”

“这种下雨天,当然有想去看看的地方了。”

“哪里呀?”

“景福宫。”

我差一点笑出声来。我感到很奇怪,一个习惯于游泳池和避暑别墅的女孩,居然会无缘无故地对古代皇宫感兴趣。就像是一个习惯了浴缸的城市孩子,想去山野小溪里游泳一样。但是,我并不讨厌她这个类似建议的要求。

初次邂逅尚银的回忆,就像是昨天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什么时候,你可以带我一起去吗?春假结束之前吧。”

那个女孩,她知道我听到这句话心中会有多么地难受吗?

“我去过寺庙。是在一座深山里的寺庙。”

“自己一个人吗?”

“不是,是……和朋友一起去的。”

“……”

“当时天下着雨,不是毛毛细雨,那雨非常大。寺旁有一片竹林,雨大到连竹子秆都看不清了。雨下得很大,但周围却静得出奇。我仔细地听着,却连雨声也听不到了。一切都好像在沉默……真的非常寂静。我想,那寂静一定包围着整座山。屋檐滴下的雨点声,掠过山间的风声,完全都听不见了。雨水顺着瓦片流动……我还以为天崩地裂了呢。原来老天也有哭得这么伤心的时候啊。那天,我们没能下山。路好像都被冲垮了。”

也许是女孩讲述了寺庙故事的缘故吧,我无所顾忌地和她坐车到了景福宫。秋天在慢慢地前行,我想到景福宫里面去看一看。

还不到三十分钟,我们就出来了,因为已经到了关门的时间。她和我拖着半湿的身体,走进了咖啡馆。

女孩喝着咖啡,向我讲述着去年暑假她在济州岛度过的日子。马罗岛上绿色的草原,白云覆盖着的汉拿山,漆黑的天然洞穴,温暖的海边……说着说着,女孩又谈起了笑说的话题。于是我说虽然自己很想写小说,但到现在只写了一篇。女孩接着说:

“其实,我也在写小说。”

“是吗?关于什么内容的?”

“是关于狮子的故事。”

“狮子……?”

“确切地说,是关于母狮子的故事。据说,狮子和老虎不一样,是群居动物。其实,不能说是狮子群。因为,公狮子只留在母狮子和小狮子身边两到三年,就会离开。”

“为什么呀?”

“与其说是离开,还不如说是被赶走的。流浪者被其他公狮子大败,就要交出狮王的宝座。被赶走的狮子过着流浪的生活,去寻找另一群母狮子。如果遇到软弱的公狮子,流浪者就会为争夺狮群首领的宝座而战斗。想想看,一头苦苦寻找狮群的狮子,如果它无奈地老去,那么连能保护它的狮子都没有。它会在一座荒凉的小山丘孤独地死去。悲哀吧?”

“……”

“不,现在还不悲哀。真正可怜的是母狮子。占据狮群统治地位的公狮子,会咬死战败者留下的小狮子,或者是把它们全部赶走。被赶走的小狮子像它们的父亲一样,成为流浪者,在草原上徘徊。它们心中有个梦想,那就是有朝一日一定要回来夺回狮王的宝座。现在,所有狮子的命运,都已经被决定了。母狮子和咬死小狮子的新狮王成双成堆,又生下小狮子。虽然终有一天,那些小狮子也要被赶走……”

“真悲哀!”

我顽皮地说。

“无论如何,也许母狮子的选择是最明智的,因为能生出最优秀的后代。尽管狮王换了一个又一个,但只有母狮子的血脉能够永远地传下去。”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想写狮子的故事。

“主人公是母狮子吗?”

我滑稽地问完,微微笑了笑。看到她一本正经的样子,我赶快收敛了笑容。

“我只是想写那种女人的故事。不被一个人所束缚,不为一个人而停留,我是说会从很多人中间离开的那种女人。”

“呀……到该去出版社上班时间了。”

我看着墙上的布谷鸟挂钟,对她说。她望了望挂钟,出神地盯着我的脸。

“我等你!”

“要两个多小时呢。”

“那我也等。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等待。”

也许,她并不是想等到我回来,而只是想把狮子的故事讲完吧。但独自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坐两个小时,那时天也会变黑的。外边又下着雨,刮着风。

我走出了咖啡馆。

 

 

3

 

三个小时以后,我又回到了咖啡馆。

敏枝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一个空酒瓶静静地躺在桌子上。酒馆的女老板看上去有四十左右的样子,她为难地看着我。我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账单,拿起放在敏枝膝盖旁边的手提包,从里面掏出一个黑钱包,付过酒钱,里面还有很多钱。然后,我摇了摇敏枝的身体。

她睁了一下眼睛,然后又懒洋洋地闭上了。看样子,她的酒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她从椅子上扶了起来。她的身体就像湿棉花似的,一下子又坠了下去。她虽然勉强着站了起来,可是膝盖却总是在打弯。

收银台边站着的伙计放下手里的托盘,走了过来。

“需要帮忙吗?”

“请帮忙叫一辆出租车。”

伙计到外面叫出租车去了,我扶着敏枝向门外走去。打开门,我看见一辆出租车正停在路边,车的尾灯还在不停地一闪一闪。把敏枝塞进了车里以后,我有些进退两难。

“喂,你住哪里呀?”

她并没有回答。我弯腰钻进车里,冲着司机说,走吧。

“去哪儿呢?”

“汉江……不,随便去哪儿都可以。”

司机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好像发横财了似的。车向前开了出去。司机说,如果想一边看夜景一边谈情说爱,拿没有比北岳高架公路更好的地方了。他小心地开着车,朝三清洞方向驶去。过了三清公园,就上了山间公路,远处的汉城夜景映入了我的眼帘。

风很大。山坡上的树木哗啦啦地摇晃着枝叶。外面的雨已经变小了,但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细雨顺着车窗向下流淌,透过朦胧的车窗,我看到路灯正发出微弱的光芒。

嵌在黑暗中的城市的灯火,就像一群飞蛾,撞到车窗上,然后又渐渐飞远。灯火像是挂在黑夜里的银河水一样闪着光,又像是颗颗彗星划向遥远的天边。

“现在,去哪儿呀?”

“西边二村洞的江边公寓。”

我悄悄向旁边瞟了一眼。敏枝已经醒过来了,正在用手揉着慵懒的双眼,望向窗外。她问我,这里是哪儿?我说,我们在公园转了一圈,正在光华门前面。

“我看你好像喝得很醉,所以就多转了几圈,等你醒过来。”

“谢谢。”

说完,她又进入了梦乡。从她的嘴里,传来了一阵酸疼的呻吟声。敏枝下坠的身体靠在我的肩膀上,我闻到了薄荷糖一样的香水味道。她的头发触到了我的后脖颈,我不禁哆嗦了一下。现在,她就像是一只小酒瓶。如果这样倒下去,好像就会有酒哗哗地流出来。

车开到公寓楼前的时候,她还没有醒。我从她的手提包里拿出钱付过车费,然后把她从车上抱了下来。

“你住几号?”

505号。”

因为是五层的公寓,所以并没有电梯。我抱着她向上走去,楼梯显得多少有些拥挤。到她家门口时,我已经汗流浃背了。

我换了三把钥匙,才打开敏枝家的门。我费劲地托着她的身体,帮她脱掉了鞋子,然后把脱下的鞋子整齐地摆在了鞋柜里。但是,还没走两步,敏枝就摔倒在了客厅的地板上。我把她扶了起来,就像是扶倒下去的酒瓶似的。然后,把她放到了沙发上。

带小海豚图案的淡棕色窗帘,被风吹了起来。我想,可能是敏枝出去的时候忘记关窗户了吧。我想把窗帘拉上,可当我走到窗前的时候,却一下子愣住了。透过窗玻璃,我看到了汉江水。点点路灯就像浮标一样,飘在江面上。

“喝点什么吗?”

当我转过身时,敏枝把头靠在墙上,看着我说。

“你没事吧?”

“我经常喝多。”

“真是万幸。刚才我真的有些不知所措。”

“冰箱里有喝的,那里有啤酒。现在,你不准备回去吧?”

我打开冰箱,拿出了几罐听装啤酒。然后啪地一下打开拉环,坐到了沙发上。

“对不起,把你给拴住了。”

她的声音多少有些平静了。她好像很渴的样子,让我去给她拿可乐。我回答说,冰箱里没有可乐了。于是,我给她拿了一杯凉的大麦茶。她把头向后仰了仰,然后咂了一口大麦茶。

“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是在游泳池。”

“……”

“我非常吃惊。我想……或许是那个人又出现了吗?”

“他很像我吗?”

“不,不是长得像。但看到你的第一眼,我问自己,这不是那个人吗?奇怪吧?你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是有那种时候。我也有过那种经历,看到一个人的背影,就会想这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吗?然后急急忙忙地跑上前去,啪地拍一下人家的肩膀,等人家转过身,才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那,你知道吗?人们为什么总忘不了自己的初恋。”

“如果说一个人还对初恋苦苦不忘,那就说明现在他还友爱的资格。这个世界上,所谓的第二次爱情,也只是充满了对初恋的后悔而已。”

她用手捂住嘴,笑了起来。透过手指间的缝隙,我看到她的上牙床上长着一颗重牙。为什么以前我一直没发现她这颗重牙呢?为什么直到她把嘴遮住的时候我才发现呢?她用上嘴唇小心地裹住重牙,然后用大麦茶湿润了一下干涸的嘴唇。

“……爱情,让人毫无防备。就算它会给人带来深深的痛苦,人们也会像被解除了武装一样,毫无反抗的能力。”

敏枝好不容易才止住下滑的身体,停在沙发上。

“但那时的痛苦,也是甜美的。如果不甜美的话,那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人再去寻找什么爱情了。与其那样静静地呆着,哪怕是尝试一下失败的爱情也好。”

她突然站了起来,向卫生间跑去。关门声过后,耳边立刻传来了呕吐的声音。我走到卫生间门口,轻轻地敲了敲门。

“没事吧?”

“嗯……一会儿就没事了。”

我又回到沙发上,喝起了酒。她吐完之后,刷了牙又洗净了脸才从卫生间里出来。她晃晃悠悠地走到沙发旁,一屁股坐了下来。看了她的样子,我感到很不安,于是对她说:

“你回房间休息去吧。今天你喝得太多了,我睡沙发上。”

“不,这么……聊聊吧。我想这样坐着聊到天亮。”

“我抽烟没事吧?”

“没事。阳台上有烟灰缸。”

“敏枝小姐有抽烟吗?”

“偶尔。”

我站起身到阳台上去找烟灰缸。烟灰缸放在一个空鸟笼旁边。当我手拿烟灰缸回到客厅的时候,她问我有没有看见阳台上的空鸟笼,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原来养了一对加那利鸟,有一天早上,突然死了一只。我想剩下的一只该怎么办呢,最后我决定把它放飞。于是,我打开了鸟笼的小门。可是几天后,那只鸟仍然没有飞走。可能是它对那个鸟笼太熟悉了吧。所以,我就用手把它拿出来放飞掉了。”

“也许它已经死掉了。”

“死掉?”

“那种鸟原产于非洲西北部大西洋上的加那利岛,也许它无法熬过汉城寒冷的冬季。”

“是吗,早知道就送到买它的那家鸟店去了。”

我点着火,抽起烟来。我小心地吸着,不让烟雾触到她的脸上。一会儿,一支烟就那样燃尽了。但是,她并没有对那烟雾表示出厌恶感。

“刚才的话……你把它全讲完吧。”

敏枝把手插到背后,催促我说。

“也没有什么可讲的。爱的痛苦,到了最后不就是错过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爱得越深,恨也就越深。”

“说爱情会带来和平,那是谎话。起初没有得到爱情,会感到不安;最后又怕爱情被抢走,也会感到不安。这就是爱情。所有的爱情,最后都会在痛苦中结束。这个世界上,有可以带到坟墓中的爱情吗?”

“只有岁月,才可以检验到底什么才是真正完美的爱情。当青草覆盖坟墓的时候,爱情将被证明。”

我把冰箱里剩下的最后一瓶啤酒也拿了出来。她显得很疲惫,但看样子好像还想继续说下去。她喝了一口大麦茶,润了润喉咙。然后,她把盛着大麦茶的玻璃杯放在茶几上,挺直了腰杆,可能是想赶走暗暗袭来的睡意吧。

“也许你相信完美的爱情。可我并不那么想,或许爱情在开始的一刻就已经结束。如果说爱情已经完美,那么余下的又是什么呢?除去死亡……也许爱情的目的就是要结束。”

“就算是那样,可在这个世界上,除去爱过以后死亡,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吗?”

“是吗?是不是我太悲观了?我想,爱情最轻而易举的方法,就是尽快结束,然后再重新开始。所谓爱情,就是两个最脆弱的人的相逢,除此以外别无他物。就好像,火苗失去油滴,终会熄灭。世间的每一次爱情,都会因为失去一个女人或者拥有一个女人而结束。”

我想,我们的谈话应该结束了。我重新把烟灰缸放回到阳台上,关上了客厅的窗户。敏枝站起身,走进房间拿出了一张毯子。

“早晨会很冷的。”

“晚安。”

她把毯子放到我的膝盖上,走进了房里。

第二天早上,当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敏枝却不见了踪影。我收拾好昨晚的空易拉罐,看到餐桌上放着一杯果汁。盛红色果汁的玻璃杯下面,还压着一张字条:

“我去超级市场了,等我回来。”

读完留言,我重新把纸条压在了杯子下面。我突然开始为昨晚的事情而感到羞愧。我并没有喝果汁,像是一个没经父母同意就私自在外留宿的十岁少年一样,偷偷地溜了出去。

 

 

 

 

苍白的青春之下

 

 

 

1

 

秋天很容易就过去了。

在刮风下雨的几天里,敏枝和我两次碰面。她并不常来团体总部,就算来了,也会很快离开。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团体的总部,只是打了个招呼就过去了。第二次见面,是期中考试结束那天。几天来,为了准备考试,我感到很疲惫。

当我正躺在草地上抬头仰望浩渺的天空时,敏枝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小小的影子走到了我的腿上,我还没有发觉,只顾投入地望着蓝天。她的影子慢慢地遮住我的身上,最后挡住了那和煦的阳光。

我愣愣地瞪着眼睛,望着敏枝。她冲我微微一笑,露出了那颗重牙。好像那颗可爱的重牙马上就会掉落到我的身上似的。

她轻轻地屈膝坐在我的头边,凝视着我的眼睛。从她膝盖上滑下的葡萄紫色的风衣下摆触到了我的眉毛。我笑笑,刷地一下爬了起来。

“干什么呢?”

她解开指甲盖似的风衣钮扣,坐在了我的旁边。因为在她的公寓里我们已经说得太多了,所以现在我感觉没什么话说。她问我最后一门考得怎么样,我回答说五个问题中有一个没有写出来。她又接着说,那样的话得B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天,你为什么那样就走了?”

“……”

“我回到公寓,呆呆地站了很长时间。你知道吗?就好像是熬了通宵才写完的作业,老师却连看都没有看就……你明白吗?”

“那么你当时有什么东西要给我看吗?”

“不是,不是那样。我,是想给你做早饭吃。我生来第一次到瘦肉店去,买回了猪血。我真的很纳闷,男人们为什么在喝完酒后,都会吃血豆腐啊?我想,也许你是为了吓我一跳藏起来了吧。于是,我到卫生间去找,到房间里去找,到阳台上去找。可是……都找不到。最后,我发现你的鞋已经不见了。”

“对不起。”

“没有什么对不起的。你又不是偷偷翻墙逃掉的。”

我用一只手扯下一棵草叶,回避着她的视线。阳光非常诱人,它就像刚熨好的衬衣领子一样有些耀眼。太阳旁边的蓝天,就像黑板一样光滑。我们就那样做了老半天,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去走走吗?”

她拉拉风衣领子,站了起来。我有些犹豫不定。可因为她已经迈开了脚步,所以我也就失去了拒绝的机会。我混在来来往往的同学中间,跟在她的身后。

后山长满了各种阔叶树,树叶已经变成了五颜六色。红色和古铜色一簇簇地拥在一起,看上去就像是画家的调色板。要不是中间夹杂着几株绿色的松树,我还以为是发生了山火呢。

后山往上去的小路旁边,有一张长椅。敏枝脱下风衣搭在长椅上,伸出脖子好像在呼吸着枫叶的味道。我从书包里拿出纸,擦干了长椅上还未褪去的露水。然后又掏出一张纸,让她坐在了上面。

“你和女人睡过觉吗?”

她的问话中没有丝毫的羞涩。我一下愣住了,呆呆地望着她那均匀地涂了粉色口红的嘴唇,上面的褶皱就好似花瓣上的脉络一样明显。

“没有。”

我尴尬地笑着回答说。她的表情分明告诉我,她并不相信我的回答。我也并没有问她,你为什么问这个呀?也没有问她,你和男人睡过觉吗?我想,她是不是想继续在公寓中没有结束的谈话呢?

“我知道你喜欢谁。”

“……?”

“是尚银学长吧?”

我差点回答说,是那样的。真是万幸,我并没有开口。就像是被人看到了肮脏的内裤一样,我的脸腾地一下子变得通红。她咯咯地笑了笑。

“你对尚银学长表白过吗?说你喜欢她?女人只看你的眼神,就能知道你的心事。尚银学长也一定知道这个。大多数女人都喜欢那样。女人不会轻易放手,也不会轻易抓紧。因为,如果放手,就会消失;如果抓紧,就必须要走进另一个人的生活。就像是在走钢丝一样危险。”

“现在……是在忠告我吗?”

“如果你愿意接受忠告的话,倒也可以那么说。拥有一个女人,需要勇气。首先,必须要抓紧她。我是说,老天是不会给你机会犹豫的。”

我突然开始有些感激这个女孩了。她发现了藏在我心中的爱的欲望,理解了它,甚至还给我忠告。这样的人,以前我还没有遇到过。她的话,又包含着多少悲壮呢。

“和喜欢的人一起过一晚,并不一定只是为寻求快乐,而是想最终能在一起。就如同把螺丝插好拧牢、不让它脱落下来一样。”

敏枝首先从长椅上站了起来。后来,我们喝了一杯红茶和一杯咖啡,看了一场电影。晚上分手的时候,她递给我一张记着她电话号码的纸条。

“爱情,也需要练习。”

说完,她向黑暗中走去。

 

 

2

 

秋天结束之前,尚银跟我联系说要举行集会。因为不是定期举行集会的日期,所以我多少有些意外。而且,那天刚好又是我的生日。虽然她不会记得我的生日,但在我生日当天举行集会,多少令我有些高兴。与独自一个守在寄宿屋里喝酒庆祝生日相比,和朋友们一起度过那一天当然更好了。

那天晚上,大家都聚集到了酒馆的后房(译者注:后房,即正房后面的小房)里。我们经常进行集会的酒馆,位于一条远离学校的偏僻小巷内。酒馆的主人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大爷,他对我们这些同学就像老奶奶一样心地善良。

到酒馆来集会的人,不光是我们文学会的成员。还有一些其他团体的同学以及几位学长,被警察署通缉的吴学长也出现在了酒桌旁。狭窄的小房间,刹时笼罩在了烟雾里。通向二楼的木楼梯挤满了一双双的脏鞋子。

“你们,是因为又要去游行才集会的吗?”

酒馆的老大爷说出了我们集会的目的。他拿来酒和下酒菜,然后就下楼去了。

气氛非常地凝重。我的耳朵里充斥着用筷子敲击桌子的声音,我点燃了一支烟。敲击声很快被一阵激昂的歌声所取代,桌子上留下了一道道敲击后肮脏的痕迹。那些在桌子上留下敲痕离去的人们浮现在我面前,那些被遗忘的歌曲索绕在我的耳边。顿时,我感觉到一种悲壮。投出去的催泪瓦斯,流下来的泪水,绝望的青春,被切断的时间,留下的爱情……等等,想到这些,我抬起头望望吴学长的脸。这个脆弱的人,终究也要离开。

尚银快速喝完一杯酒,说:

“明天十二点半,图书馆前面。我们应该在警察到来之前筑起防护墙,以便为同学们能读到吴学长撒出的传单最大限度地争取时间。”

我知道了所有的一切。这次酒会是为吴学长举行的送行会。为了即将离去的人,我们能做的就只有这个了。新生并没有资格坐在桌旁喝酒,在旁边看着就已经足够了。

吴学长开始向大家告别,学长们一起合唱送行歌。我们互相挽着肩膀,唱起了悲壮的歌曲。大家都充满了自信。就在酒会快要结束的时候,传来了一阵抽泣声。是历史系的女生。谁也没有去阻止她。

明天,吴学长就要和我们分别了。虽然在遥远的将来,我们还会再见面,但这期间他将不得不在阴暗潮湿的监狱里度过不短的时间。我不禁想到我们这个不幸的时代,吴学长将不得不为此经历苦难的洗礼,而我们也将不得不为此献出我们的青春。

为了即将离去的人,我们唯一能做的,可能就是萌生风雨同舟的决定。你虽然这样走了,我们也将沿着你的足迹走下去,只有这种无声的暗示,才能给予即将离去的人以莫大的力量。

喝完最后一杯酒,我们肩并肩,挽在了一起。有几个人因为酒喝得太多吐了出来,我们竭尽全力想让即将离去的人,深深地记住这条曾经有无数年轻人走过的小巷。

“喂,大家把钱都拿出来吧。”

有人开始收集酒钱,我从衣袋里掏出几张皱皱巴巴的千元纸币递了过去。付完账以后,我们走了出去,所有人都喝醉了。付账剩下的钱都给了尚银,她什么话也没说接受了那些钱。我看见,几颗泪珠滴在了那皱皱巴巴的纸币上。那泪水,我能理解它的含义。

走了一会儿,大家在一家旅店前停住了脚步。今天晚上,吴学长不能回家,也许那些警察正在他家的巷口等着他。至少,明天十二点半以前,他必须安然无恙。

学长们每人向他说了一句祝福的话,他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个了。在漆黑的夜路上,大家紧紧地握手之后,我们准备站在旅店门前目送吴学长进去。但是,离别的时间太长了。他挨个和大家拥抱,当他最后拥抱尚银时,尚银就像是一只雨中的麻雀一样身体在发抖。

大家纷纷举起了手,这时尚银转过身对大家说:

“我留下。”

我在猜测着她这句话的意思,感觉心里很混乱,就好像有一块锋利的石块在我心中乱刺。我真希望有人出来劝劝她,但大家却都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也好,应该留下一个人。明天早上之前,也许会有事情发生。”

尚银泰然地推开了旅店的大门,她和吴学长挥动着毫无血色的手走了进去。看着旅店仍然还在晃动的大门,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留下等待的人独自离去,那是多么幸福的离别啊。纵然他被束在一个高大的空间里,熬过几年光阴,那又是多么幸福的孤独呢?我对他既仇恨又羡慕……我咬紧牙关,转身朝寄宿屋的方向走去。我真的很气愤。为了压住心头涌上的愤怒,我一次次地深呼吸。

我坐在汽车站前的花坛边,望着旅店那垂下红色窗帘的窗户。一种种不好的猜想,纷纷在我的眼前晃动。没想到,在我的生日里会看到这样的情景。我并不想擦去淌下的眼泪,于是我站起身迈着沉重的步伐向西走去。

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寄宿屋门前时,我看到门口的石阶上蜷坐着一个瘦小的身影,那黑影的头发向上梳起。我不禁大吃一惊。

“怎么现在才回来啊?”

黑影用手摸了摸上梳的头发,看了我老半天。我皱起眉头看着她。这时,黑影站了起来。原来是敏枝。

“有什么事吗?深更半夜的。”

认出她以后,我心中不免有些茫然。

“我刚从学校前面的酒馆喝酒回来。”

“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自然有办法。今天是你的生日吧?”

我立刻吃惊地张大了嘴巴。居然还有人能够记得我的生日,这太让我吃惊了。

“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

“你以为我是傻瓜吗?文学会的会员名册上都写着呢。走,到我家去。我为你准备生日晚餐。”

敏枝大方地拉住我的胳膊,我好像是被推着似地走下了台阶。

 

 

3

 

怎么会这样呢?当走到敏枝家的公寓楼前时,我打消了这种念头。刚走进屋里,敏枝就摆好了酒桌。桌面上铺着蓝色的玻璃,上面摆着一瓶国产威士忌酒和一瓶烧酒,鳕鱼干和杏仁,旁边还放了一碗腌着大蒜的酱油。

“坐吧。”

我坐在沙发上,露出非常疲惫的神情。房间里很热,于是我脱掉了外面的夹克。敏枝把鳕鱼干四岁,放在了盘子里。然后,她抬起头,静静地望着我。

“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

“说谎。你的脸上全写着呢。”

“写着什么啊?”

“失恋。”

失恋。我也不知道她说的对或不对。我追求一个女孩,又失去了她,这是事实。我站起身到阳台上去拿烟灰缸。

当我拿着烟灰缸回到客厅的时候,敏枝正在从冰箱里拿冰块。她关上冰箱的门,端着盛冰块的盘子走了过来。

“你爱喝洋酒吗?”

“不爱喝。”

“如果想喝醉,就来那个。”

她打开了威士忌和烧酒的瓶盖,先往我的杯子里倒了些烧酒,又给自己倒了些威士忌,然后又把冰块放进了威士忌里。

闻着敏枝嘴里散发出来的酒气,我深出了一口气。我想打开窗户,于是我掐灭烟打开了阳台的窗户。

“听首歌怎么样?”

她把唱片放在了唱盘上。扬声器里立刻响起了披头士的《随它区(Let it Be)》。随它去,正在流逝的东西就那样随它流去吧。

正如披头士乐队所唱的那样,也许对于受伤、心碎的人们,治愈他们的唯一方法就是随它去。敏枝喝着威士忌酒,换了几次唱片。播放《悲哀的命运(Ace of Sorrow)》和《你所有的一切(Anything That’s Part of You)》的时候,我有一些伤感,歌手粗哑的嗓音响起的时候,我竟然差点儿哭出来。耳边传来《变换的伙伴(Changing Partner)》的旋律时,敏枝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来,我们跳舞吧。”

敏枝把我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因为我没有跳过舞,所以郑重地向她表示了拒绝。她顽皮地蹙着鼻子,把酒杯举到了我的头顶。

“如果你不听话,我就把它倒下去。”

我装作被她的威胁吓到的样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她的手勾着我的脖子,因为她的手上还拿着酒杯,所以我根本无法动弹,我的两只手更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她看着我窘迫的样子,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她放下酒杯,把我的手挪到了自己的腰上。我丝毫不敢用力气,好像敏枝的腰马上就会啪地一下折断似的。我的两只手臂就像是掉进风中的气球,飘忽不定地摇晃着,我也只能那样随它去了。

我们跳了三十分钟,然后又喝了一个小时的酒,把她家的所有酒全部都喝光了。

“出了很多汗。我得去洗个澡才行。”

说完,她走进了浴室。这时,我也很醉了。

耳边传来了马桶冲水的声音,接着是淋浴器喷水的声音。忽然,又传来了一声好像是敏枝摔倒的声音。我跑到浴室门口问道,你没事吧?可里面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又敲了敲门,浴室里面仍然悄无声息。我轻轻地推开了浴室的门。

我看到敏枝正头靠浴缸浸在水里。我又问了一遍,你没事吧?这时,她慢慢睁开了闭着的眼睛。

“什么事也没有。只是滑倒了而已。可能是喝得太多了吧。”

我短暂地看了看她那耀眼的白色胴体。我想就此走出去关上门,但又担心她这样泡在水里会不会被水呛到呢?正当我犹豫着是不是要独自出去的时候,敏枝颤动着瘦削的嘴唇,说道:

“喂……扶我起来。”

 

 

4

 

清晨的闹钟吵醒了我。

秋天温和的阳光照到了床上,敏枝把枕头夹在两腿中间静静地睡着。她就像雨中的一片鸡笼草花瓣缩着白色的身体,我呆呆地望着她看了很久。她背上那些软软的汗毛没有折断,我感觉很惊奇。

尽管躺在陌生的地方,但我并不感到意外。昨晚,我把敏枝从浴缸里拉出来,用毛巾为她擦干了湿漉漉的身体。然后又把她抱到了床上,盖好被子。看到毫无戒备下的女孩的裸体,多少勾起了我的性欲,可我并没有想到要躺在她身旁。

但男人是多么脆弱呀!当她裹在被子里说想慰劳我的那一刻,我的防线一下就崩溃了。我害羞地把脸埋进她的乳房里,久久地吮吸着她身上那股百合花般的香气。

她那隐藏着的肌肤原来竟像面包店一样的富饶和温暖。我用嘴唇舔噬着那蓝色突起的乳晕,想起了那个曾经碰触过她胸部的男人。他留下的唾液和齿痕,以及这个女孩抚摸过的那个男人的胸膛。

她脱掉了我的套衫,又脱掉了我的内衣。每当她长长的指尖划过我身体的时候,我就好像全身都在耸起。我不想让他看到我那肮脏的内衣,对她说,我自己脱吧。这时,我的全身都已经变得僵硬。

就像松口蘑一样,她向下看了看我的身体。她用手推了推自己的乳房,我把自己深深地埋进了她丰腴的肉体里,像鲜冰淇淋一样甘甜的汁液润湿了我的双唇。每次碰撞,她的身体都会像害了乳疮一样地颤动。

她像是躺在了粗糙的大麦地里一样,翻动着身体。这时,我想到了被骄阳烤热的碎石子路。那些遥远的记忆:把两只胶鞋系在一起当火车,跑到江边去抓鱼,唐得人脚底板难受的碎石子路。

身体一阵抽动之后,我点燃了一支烟。

她不是处女。

她拿过我手上的香烟,深吸过一口之后,又递给了我。我有些忐忑不安,还怕她会哭。

她走到衣柜前,从里面拿出一套三点式内衣穿好,然后又重新躺回我的旁边,说道:

“失望吧?我是不是应该提前告诉你呀?”

“不。”

我并不期待什么,所以也就谈不上什么失望了。我反倒从她那自由、奔放的身体中得到了满足。我只是为自己无法忍住忧虑的短暂瞬间、以及未能抑住的欲望而感到后悔。

看样子,她完全理解我眼角流露出的后悔。她夺过我手上的香烟,吸了一口。香烟上立刻印上了她粉红色的口红痕迹。她又把烟还给了我。

“我不是说了吗?下雨那天,在那座寺庙里。那天……是我第一次。下雨了,我说路都被冲垮了。到了晚上,老和尚问我们需要几间房。那个人说,我们是兄妹。于是,我们在一起过了一晚。爱情就像疾病一样疼痛,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第二天,我们去了海边。在海边……那个人离开了我。如果不是我大声喊叫,那个人也就不会知道我掉进深水里了。”

“……”

“我像傻瓜一样……想要自杀。躺在浴缸温暖的水里,我举起了剃须刀片。虽然用刀片割破手腕很容易,但浴缸里的水会因此被染成红色,我觉得那样很肮脏。最后,我只是割破了手指。看到手指上流出的鲜血,我就已经精神恍惚了。不,我不想咽气。浴缸里那样暖河,我不想出去……那个人,他教会了我拥有生命是多么开心的事啊。然后,那个人却亲手把自己宝贵的身体葬送了。在海边。”

在敏枝的故事还没有完全结束之前,我就已经睡着了。半梦半醒之间,我听到了她喃喃自语的声音,哭泣的声音,打开浴室的门然后又关上的声音。然后,我完全进入了梦乡。

望着她用薄纱罩住的白白的后背,我从床上爬了起来。想到十二点半即将发生的事情,我不免有些紧张。

我准备离开公寓的时候,决定写个留言,但又为写什么犯了难。犹豫了半天,我终于写下“先走了”,然后就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5

 

校园里很平静。我并没到教室去,只是在图书馆周围徘徊。其他会员也是一样。同学们坐在长椅上,闪动着焦灼的目光。在同学们中间,我发现了尚银的身影,但却又装不认识的样子。

已经过了正午,吃完午饭的同学们纷纷走了出来。同学们四散在草地上,或是谈着什么,或是做着游戏。我真有些不相信,这种和平的氛围即将即将被我们当中的某个人打破。我焦躁地看着手表,十二点三十分。

这时,一阵声音打破了这慵懒午后的寂静。是玻璃窗被打碎的声音。

我看见吴学长正站在图书馆四层的窗台上,他身后还有张警察的面孔。警察正在劝阻吴学长,但吴学长从怀中掏出一把刀子准备跳出窗外。刀刃反射着太阳光,有些耀眼。就在这时,刀子在空中划了大大的一个圆圈。刀刃立刻割破了吴学长的手腕,我赶紧闭上了眼睛。

当我慢慢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流出了殷红的鲜血。警察似乎觉得不能再这样放任下去了。于是,他挤出打碎的窗户,站到了窗台上。警察和吴学长保持着一定的距离,继续试图说服吴学长。但是,吴学长比划着刀子,做出向前刺的动作。两个人相持了一会儿,警察脱下外衣,扔到了地上。看样子,他好像打算扑过去拉住吴学长。

“再往前走,我就跳下去!”

这才是阻止警察继续接近的最有力的威胁。但是,吴学长的声音却在深深地颤抖。警察似乎觉得他的威胁并不会付诸行动,于是渐渐向前挪去。警察刚一走近,吴学长马上骑到贴在墙上的排雨水用的管子上,开始向下走。太危险了。况且排水管看上去又是那样的不堪一击,好像随时都会垮掉。每当吴学长举起手高喊口号的时候,排水管的红色油漆皮就会簌簌地脱落。

哎呀!图书馆前的学生当中,发出了一阵惊叫。很快,惊叫又变成了惊愕。无数同学的嘴里,一起发出了尖叫声。

我张大嘴巴,望着贴在排水管上的吴学长。忽然,他开始从空中向下坠落。如果这一刻的时间能够停止,那么我想切断眼前正在上演的这一幕悲剧。中雨,他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地摔到了地上。

耳边立刻传来一下笨重的碰撞声,我赶快朝图书馆楼底下跑去。尚银第一个跑到跟前,她的手上沾满了湿乎乎的鲜血。尚银疯狂地喊着吴学长的名字,想把他叫醒。警察们似乎并不想接近,只是在大声地喊着什么。为了回避慢慢涌上的学生,他们开始向后退去。紧接着,救护车就来了。救护车走后,催泪弹开始在空气中弥漫。

那天的示威非常壮观、猛烈。警察撤到大街上,和示威的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有一群学生占据了图书馆,好像打算要长期固守。

听到医院被警察封锁的消息后,学生们开始有些慌乱。有一群游行的学生早就已经到大街去了,正在跟警察相互对峙。留在学校里的学生们,聚到草地上,决定到吴学长治病的那家医院前面去示威。但,我们最终也没能到医院去。渐渐增多的防暴警察层层把守着通往医院的各个路口。

四天以后,我们才听到吴学长的消息。是脊椎骨折,他将会变成半身不遂的残废。我们什么都不能为他做。人们很容易忘掉过去的事情。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永远记住一个人的献身。

尚银把吴学长的消息写在大字报上,贴在图书馆前面,以便让更多的同学知道。警察每天都守在那里,以防止大字报被撕走。

 

 

 

 

离别谈何容易

 

 

1

十天以后,警察从一员撤了出去。

我第一次去病房的时候,吴学长正在睡觉。我不想叫醒他。因为我想,也许他这样睡着会比睁开眼看到自己受伤的身体更好。

尚银正坐在病床旁边给吴学长读着诗:

 

我知道

你的胸中索绕着美丽的梦想

淌下的泪水不懂得隐藏

深陷入爱情的痛苦中

无所依傍

难以忍受

我沉沉偎在你的身旁

没有人知道

但诗人

却把神赋予的力量牵入胸膛

你心中的火焰

你的零乱

以及爱你、佑你的神灵

所有苦恼最后都将消亡

你,是否必须要接受死亡?

是否一定要用流血来告慰你的创伤?

 

尚银并没有发觉我进来,还在专心地读着那首诗。我久久地注视着坐在吴学长枕边的尚银的背影。除去她那像苍蝇翅膀一样颤动的双唇,尚银就像一座石像,一动都不动。

我干咳了一声,这时她才扭过头来。阳光照到她窄窄的肩膀上,所以她的脸被厚厚的阴影遮盖着。她静静地站起身,把手里拿着的本子放在了病床上。我递给她一束满天星。她离我很近,虽然伸出手就能接住那束花,但却指了指一旁的花瓶。我走到花瓶前,把花插了进去。

“很感谢,你能来。出去吧,吴学长昨晚一宿没睡。现在他刚睡着,最好能这样睡几个小时。”

我们走出病房,来到铺满落叶的院子,并肩坐在了长椅上。身旁蓝条病服的患者们在院里散步。冬天就要来了,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说道。我仿佛立刻听到了冬天走近的脚步声。

“刚才你读的诗……?”

我的话首先打破了无奈的沉默。

“是《致恋人》,是马克思上大学时写的。”

“马克思也写诗吗?”

“每个年轻人都是诗人。”

此刻,她是我的学长。我相信她刚才的那句话:年轻的时候,每个人都是诗人。我有些感到惊讶,《资本论》居然可以和《致恋人》共存。尚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目光停在了落到草地上的鸽子群上。

“不管是什么主宰这个时代,只有理论是无法改变的。我们真正需要的是胸膛。炽热的胸膛中,拥有能用生命作交换的理念……吴学长,他就是这种人。”

“……”

“守着吴学长,我时常会有这样的想法。最初离开森林、来到平原的人类……向豁然开朗的地平线投去不安的目光,他又是怎么想的呢?也许,是很害怕吧。已经习惯了隐藏的猿猴刚来到一望无际的平原时,一定非常茫然。向着从没见过的未知世界迈出第一步,那需要极大的勇气。但是,他离开森林向平原迈出了第一步。他并不知道这是人类历史的序幕,就那样死去了。我们……也是离开森林、选择平原的人。最初的人类,并不知道自己第一步的意义,就那样死去了。也许我们也会像他那样死去。”

我不想打破尚银对于吴学长虚妄的期待。一个人,不能对一切都置之不问地生活。不论生在哪个时代,在时间的长河里,任何人都只能是囚徒。所谓生活,也许最后必须承受那罪恶的重负。如果能以死亡来摆脱罪恶的重负,那么活下来的人,在世上的任何地方都找不到该做的事情。想到这些,我才张开口说道:

“我时常想,其实最美的事情就是使人死亡。把自己藏匿在炙热的烈火中。也许有时,这会成为自虐。于是,我只捍卫自己踏在地上的双脚……”

“正如你说的那样,为了我们憧憬的世界,必须要杀死难以舍弃的东西。支撑着你的微不足道的双脚,也可以叩开历史的序幕。如果献出我的双脚,这个世界就可以改变,那么我欣然地伸出双脚。”

看看吴学长吧,尚银说道。我一下竟忘了要说的话。吴学长到底从尚银身上掠走了多少的空间,他究竟把尚银拉得多么接近自己?那体积和距离是无法计算的,我感到有些迷惘。

一个看上去大概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头上缠着纱布坐在草地上,正在抛散爆玉米花。一只翅膀羽毛被折断的鸽子摇摇晃晃地跑过去,啄食玉米花。那只鸽子,它的翅膀是被合页夹伤的吗?

小男孩站起来,想赶走正在啄他小手的鸽子。鸽子飞到大概有小男孩的头那么高,然后又突然扑地掉了下来。鸽子围着小男孩踱来踱去,等待着爆玉米花撒落下来。不能飞也可以被称作鸟吗?尚银同情地看着那只鸽子,说道。

“我从鸟的身上学会了焦急地等待,就如同它也有朝着目标一直飞过去的希望一样。鸟儿离开树枝,是因为它有目标,因为它有必须张嘴飞过去的目标。”

我知道,大部分人对鸟都存在着幻想。但是,拥有清脆的声音和华丽羽毛的鸟儿却被关在了鸟笼里。最后,它瘦小的身躯会掉落到地上,告别这个世界。

“鸟坠落下来,是因为它站在高处。如果不飞翔,那也不会掉落……我们经常诅咒对这个时代毫不关心的那些学生,但这也是他们的一种生存方式。观望,虽然被人鄙视,但那有时也会成为高明的生存技巧。”

我突然说道。

“技巧?”

尚银瞪大眼睛看着我。见她如此生气的样子,我突然感到非常地不安。卑鄙,她喃喃道。她的脸色突然变得很难看,我非常后悔。其实,我刚才的话,并非出于本意。是因为吴学长,我对他的嫉妒把我推到了悬崖边。

我很清楚,这个时代需要无数的革命家。我也有欣然舍弃生命的勇气,也有手拿武器的自信。但尚银站在那里,令我感到不安,甚至无法忍耐。如果能够代替她,我愿意随时准备承受各种痛苦。

尚银回到病房以后,我独自一个人坐在长椅上,整理着混乱的思绪。我想,只有爱情,才值得让一个人用一生去呵护。

 

 

2

 

在第一场雪来临之前,我到医院去探视过几次。每次,我都看到尚银跪在窗前祈祷。这种场景,我在很久以前的教堂里看到过,实在是久违了。

下第一场雪那天,我也到医院去了。如果我早一点知道要下雪的话,就不会去医院了。因为几天前敏枝曾经打电话给我,说想让我陪她一起观赏第一场雪。

雪是在我站在医院的电梯前等待时开始落下来的。一位坐在候诊室里的少女一边口喊着下雪了,一边向门口跑去。于是,我也扭头朝外望去。雪,啊,雪!一个拄着拐杖的小女孩,也拉着朋友的手,向窗前走去。

我放弃了乘坐电梯上楼的打算,向窗前走去。天空并不太黑,低垂的灰云下,洁白的雪花在簌簌地飘落。

啊,冬天来啦!我用嘴吹化了贴在玻璃窗上的雪花,在窗前站了很长时间。看着看着,我猛然感到胸口有些憋闷。尚银也在看吧,这纷纷飘扬的白雪……

也许,尚银已经把第一场雪的信息告诉给了无法站起来的吴学长。现在,我不想去妨碍他们。对于吴学长来说,今后他躺着的时间将比以前他站着的时间更长。想到这些,我的心中不免感到痒痒的刺痛。我希望他不要丧失勇气。与他今后要承受的生活重负相比,他所经历的时代苦恼也许非常地微不足道。

乌云就像泼墨山水一样,渐渐开始变浓,鹅毛大雪立刻哗啦啦倾泻下来。我从自动售货机里取出一杯咖啡,喝了下去。然后,我走进了电梯。

走进病房,我看到尚银正趴在床边。她是不是因为太疲惫睡着了?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了床前。虽然已经走到床边,但是吴学长却无法转过头来看我。因为他的身体被铁制器械固定着,所以连头都不能转动。

我低下头,看到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尚银也没有睡着,她正在哭泣。我本想问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却悄悄地闭上了嘴唇。这时,从吴学长的嘴传出了一个低沉、冷漠的声音。

“尚银啊,回去吧,快点!”

吴学长用恳求的目光看着我。我知道,劝尚银回去,并不是他的真心话。他肯定期望能让尚银陪在他旁边,永远地和他在一起。可是,他们就像被放在同一极的两块磁石,吴学长正在努力把尚银推开。

那天以后,吴学长的行为慢慢变得有些乖僻。在床上小便,公然发脾气为难尚银。对于他的挑剔,我感到非常羡慕;对于尚银的诚心,我感到非常嫉妒。

 

 

3

 

又过了两周,吴学长离开了医院。他曾经住过的那张病床上,躺着另外一个病人。桌上花瓶里的满天星,正在慢慢地枯萎。他的突然离去,让我迷惑不解。

护士告诉我说,吴学长是昨天出院的。真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医院。我只能胡乱地猜测,他已经由满怀希望变成了极度绝望;要么,就是放弃了完全治愈的希望。但是,不告诉任何人就这样离开,多少让人有些舍不得。

吴学长离开后的第四天,我才得知他去美国做脊椎手术了。尚银和吴学长的爱情,就此结束了。也许,他都没有抱前来送行的尚银一下。他能重新站起来吗?或者他将像失去双脚的人一样只能永远坐着吗?我什么都不知道。

开始放寒假的时候,尚银剪掉了长长的头发。一直剪到耳根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格外坚强。她的话也突然少了许多。看着尚银的样子,我的心里非常难受,甚至无法正视她眼睛。

其实,我也有些许的负罪感。我就像助长了一个青年的不幸,又等待着他们两人的分离一样。吴学长的面容时常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在祈求他的原谅。我想安慰他,对他说,把一个女人从身边推开,那才是真正的爱情。

圣诞节前夕,我到乡下去了四天。所有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无论哪个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人想要离开,一切也都不会改变。整整一天的时间,我在白杨树旁的大路上、邮局前的路上、江堤上漫步。我无数次和十六岁的尚银重逢。

水沟旁曾经被雨水淹没的树根又恢复了本来的面目,溪边的碎石上还残存着点篝火留下的黑色印迹。白雪覆盖下的山川和河流依然沉默着,一截粗大的朴树枝上也留下了夏天被雷电击断的痕迹。

从乡下回到汉城,我决定给尚银写一封信,一种无法继续再深埋下去的冲动让我拿起了笔。我想,现在是时候了。

 

给痛苦中的你:

我到乡下老家去过了。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没有改变。想起来了吗?被雨水浸泡的操场……那里正覆盖着白雪,身穿黑色校服的学生们纷纷出来玩耍。我突然想吃炒饭了。

我还去邑内的教堂看过了。耶稣还未从十字架上下来。是不是只有我们虔诚的赎罪,才能使耶稣摆脱沉重的十字架呢?承担着代替世人赎罪重负的耶稣,或许最终也不能从十字架上下来。

理解,我,理解你。现在,我知道,陷入爱情很容易,呵护爱情却太难,离开爱情,将比死亡更痛苦。

事先,我并不知道吴学长要离开。也许,当时你哭得很厉害。我一直在问自己,吴学长到底留下了什么呢?最后,我才明白,他留下的东西不是弃在这块土地上的两只脚,而是爱情。

现在,该我说了。如果请求伤心的你给我一个机会,那么也许我会成为一个坏人。但是,我的确需要机会。不要问从何时开始。从我刚懂得爱情的小时候开始。你知道吗?我的心有多么痛?从第一次看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像是吃了铁丸一样下定了决心。铁正在我胸中生锈,但我却不想把它掏出去。你明白吗?这种心情……

不要问我为什么会说起以前的事。现在,我的心仍然很痛。我像退去的潮水未能带走的帆船一样留下来,独自一人,非常孤独。每晚我都会喝几瓶酒,可仍无法把你从心底抹去。我现在已经筋疲力尽,正在摇摆。如果有人能在我身体里钉一枚钉子,让我不再摇摆,那该多好啊。

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我只想,说这一句话。

 

 

4

 

圣诞前一天。那天,我一整天都守在寄宿屋里等待尚银的电话。料想,她正在读着我的信了吧。

寄宿屋里空空的,正值放假,大部分学生都回乡下老家去了,其他两个留在寄宿屋没走的同学也出去了。房东大嫂看到圣诞前一天还独自守在寄宿屋里的我,焦急地说道:

“你没有女朋友吗?今天还闷在家里。”

在房东大嫂的眼里,我留下来只是为了等待那顿寒酸的午饭。我慢慢地走到大门口,倾听着从远处传来的唱圣歌的声音。大路旁教堂的玻璃窗描绘着美丽的画面,在白雪覆盖的原野上,一架鹿拉的雪橇上坐着一位圣诞老人。教堂正门前面,圣诞树上挂满了红色的灯泡,像尖塔一样高高耸立着。叮当叮当,传来了圣诞的钟声。今天是挂在十字架上流血而死的那个男人诞生的日子,可人们为什么会这么高兴呢?

我的脑海里,响起了时钟秒针的声音。也许现在,尚银把信放在了桌上、正在茫然犹豫了吧。我又想起了那遥远记忆深处的公路、高高的白杨树,以及耀眼的阳光包围着的银色自行车轮。我的眼前又浮现出十六岁少女的纤弱脸庞,这时,传来了大嫂的声音:

“同学,接电话!”

没错,是在叫我。我飞快跑出去,拿起听筒。

“是我。”

电话那端传来了敏枝的声音。我失望地长叹了一口气。

“出来,我给你做午饭,然后我们再去看电影。”

“不用了吧。”

我有些担心,唯恐和敏枝的谈话会持续太长。如果尚银这时正在拨打电话,那么她会不会在听到“通话中”的信号音之后还会耐心地等待呢?也许,她只拨了一次号码键就会把电话放下吧。由于我和敏枝说话的语气比较生硬,她有些生气。

“我取消了和朋友们的聚会,就是想和你在一起。”

“……”

“你真的不出来吗?独自一个人吗?”

我回答说现在还不行,她问我理由。我找借口说正在等家里的电话,她又对我说先给家里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这其中的原因,说起来不太容易。要想说明乡下并非每家都有电话这个事实,我肯定会浪费不少时间。

“那好,到时给我打电话。晚了可不行。五点钟之前,如果你不打电话,那我就出去和朋友们聚会啦。”

知道了,我回答道,然后挂断了电话。但直到下午五点,尚银还是没有与我联系。也许她的邮件太多了,也许我的信被压在了成堆的圣诞卡和贺年片下面。我这样安慰着自己。

过了六点,我才给敏枝打了电话。电话铃响了六声,一直没有人接。响到第七声时,电话那端传来了有人接听电话的声音。

“还没走吗?”

“哼,我现在很生气。”

“对不起。这么晚才打电话。”

“我正要出去,刚想锁门,就听见电话铃响了。”

“我这就过去。”

“我们在外边见面吗?去看电影吧。”

“不,我去你那儿。”

我并不想出去。夹杂在沉浸于喜悦中的年轻人里,我无法强装欢颜。

“我等你。”

挂断电话后,我上了公共汽车。

 

敏枝正在等我,桌子上放着啤酒。我们把桌子搬到了窗户前面,一边看着城市里照亮江面的点点灯火,一边喝啤酒。连接汉江两岸的大桥上,一辆辆急匆匆的汽车闪着车灯,驶向目的地。

下雪了吗?敏枝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摇摇头。但因为天很黑,所以也许她并没有觉察到我的回答。

“还好吗?”

“……?”

“我是说尚银学长。”

“我写过信给她。”

“如果没有回复……那你怎么办呢?我是说,如果她拒绝你的话……”

“我还没想过。”

这是我的真心话。对于以后的事,我真从来没想过。

“可以说说我的想法吗?我想……可能是被拒绝了。男人和女人不一样。女人种树是为了观赏花朵,但大多数男人都只是为了得到果实。男人头脑里的爱情,只是幻想自己选择的女人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应该抛弃那种幻想。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一样的女人,只有爱着的女人。女人也是一样。到现在为止,尚银雪张海部准备接受另外的男人,因为她只爱一个人。”

“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空下来的位置是不会很容易就被抹去的,她想把那个位置就那样空下来。就算她把空位置给了另外一个人,也不会有人责备她……但女人却很害怕。真像个傻瓜,是吧?盲目的爱情,只是把无数男人的瞩目换作了一个男人的漠不关心。”

我们一直喝酒,到了很晚。那天,所有的店铺都通宵营业,年轻人个个喝得酩酊大醉才肯离去。过了午夜,我们拿着一张毯子和酒来到了江边。江对岸燃起了一堆堆篝火,我们唱了几首赞美圣子的歌曲。我喝醉了酒,向江水里撒尿。敏枝站在我身后,看着我的样子嗤嗤直笑。

过了凌晨一点,我们才回到公寓。但我却不想和敏枝一起睡。我躺在沙发上,她身穿内衣短短地吻了我一下,我没有丝毫的兴奋。

 

 

 

 

泪湿的信笺

 

 

1

 

我在焦急中等待着,直到新年连休结束尚银才跟我联系。寄宿屋大门口的邮箱里插着一封信,信的背面用娟秀的字体写着尚银的名字。我立刻站在原地把信撕开,拿出了信。

她写道,现在让我们忘记吧。

 

我已经看过你的信了。很抱歉。我不知道。

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在这么近的距离内还有一个人在如此关心我,我真的想对你说声谢谢。如果我早点知道你在为何而痛苦的话,我会为你排解它。在你的心中生出红色的铁锈之前,我会对你说,不要让它生锈……但很庆幸,我在还不算更晚的时候收到了你的信。

你知道吗?现在我处在怎样一种状态?我无法接受任何人!忘记我吧,忘记我的名字、我的脸庞。其实,你爱的只是一个空壳而已。那里面,已经没有了我。很久以前,我已经把“我”丢失,现在我很孤独,不知道从哪里才能把“我”找回来。

我想放任自己的心,让它就那样长出杂草。真心爱过的人,应该用全部身心说“再见”。直到二十一岁的时候我才明白,只有离别的瞬间才是爱的顶点。应该学会放弃拥有某个人的想法。如果真的热爱生活,那就应该欣然舍弃对它的依恋!

在尝试离别的过程中,我们将会慢慢长大。离别的最后,我们必须去爱,也许我们会遇到一个适合自己的人。人们并没有习惯等待。但现在我知道,等待之后应该得到一些东西。为了遇到某个人,岁月要我们学会忍耐。如果你正在去爱,那么终有一天,也会遇到她。离别,其实就如同是为了遇到某个人的尝试。

也许,你对我的爱迟早都会结束。也许,你会在某个地方抛下沉重的锚。对不起。

 

读到最后一句话,我拿在手里的信终于掉到了地上。我跑到水龙头前,用冷水洗了洗脸,即便这样,也没能使我翻滚的心平静下来。我想大叫一声跑到街上去。我的脸变得通红,就好像是被人觉察到了肮脏的内衣似的。我曾经试图趁着某人不在偷偷填补尚银空虚的心,我的这种行为实在太卑鄙了。我在不停地自责,这让我更加痛苦。

回到房里,我提起笔又给尚银写了一封信。

 

你的信已经收到。

正如你所说的那样,也许我太性急了。应该等待,应该再去等待……

可以忘记你吗?也许等我的心被草覆盖的时候,我会忘记你吧……我不知道。但不是我的耐心不够。不论我怎么等待,你都没有向我敞开心扉。不管用多么锋利的尖刀去划你的心,你也都不会敞开它,不会流一滴血。

现在,带走吧,从我心中把你带走吧,把我的爱带走吧。

 

 

2

 

从那以后,我就没有再去参加团体的集会。一月底,我开始在阴暗潮湿的寄宿屋里写一篇短篇小说。我把纸铺在桌子上,然后开始搭建我设计的城市,给生活在那座城市里的人起了名字。这些是我唯一喜欢做的事。

尚银并没有给我打电话。我已经习惯了黑暗,我的心里长出了苔藓一样的绿色霉斑,但我却置之不理。霉斑用网一样的触须把我占据,里面长出了悔恨的叶子。这些叶子慢慢生长,然后变成落叶,落叶腐烂后,形成了几座无主的坟墓。

不能再让坟墓继续下去了,我这样想着,懂得了散步的方法。开始,我总是走到学校,然后又在夕阳的余晖中走回来。接下来,我开始稍微加快一点速度,最后我就在靠近市场的公园和寄宿屋之间来回走。我还曾经独自到位于市中心的仁寺洞。

我在大街上徘徊了几天之后,敏枝来找我了。那天我从市场散步回来的时候,看见她正在寄宿屋的大门口等我。站在干枯的木瓜树下的敏枝,看上去非常地疲倦。看样子,她已经等了很长时间。

“你怎么会在这儿……?”

“也接不到你的电话,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呢。”

她又追问我为什么不给她打电话。

“你怎么能单方面中断联系呢?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我有多担心啊?”

敏枝好像立刻就要哭了似的。她把手伸进提包准备拿出手绢。就在这时,我抓住她的手走了出去。去哪里?我问。她看了看远方。

我们默不作声地走了很长时间。我们走过了生啤酒吧和市场大街,又走过了书店和音像店。我的腿有些酸痛。她背靠在一棵法国梧桐上,脱下了一只皮鞋。我低下头,看着她的脚。涂成红色的大脚趾甲已经顶破长袜,露了出来。我用嘴呵呵地吹了吹那红色的脚趾,然后又把鞋给她穿上了。

“我们坐公车吧?”

我望着无声地驶向固定坐标的汽车,说道。

“去哪儿呢?”

“是呀,我也不知道。”

“那好,就由我来决定吧。”

她伸出手比划着,说第五辆。

“我们就坐从现在开始第五辆到达的汽车吧。”

我们站在汽车站的时候,同时来了两辆汽车。过了十分钟,又来了一辆汽车。然后,又是同时来了两辆汽车。我们朝后边那辆汽车跑了过去。

“知道吗?你作为恋人是不及格的?”

上车的时候,她对我说。

“我吗?”

“是呀。所有女人的看法大概都和我一样,女人总希望知道男人所有的事情。喜欢去喝咖啡的小店、喜欢去吃饺子和血肠的小店、或者是风景很好的咖啡馆、想听的歌曲、不开心时去的酒馆、想喝醉时就去尽情喝酒和高声喊叫的地方、想亲吻时就会去藏身的树林……等等这些,都想知道。”

“我可以带你去任何地方,不过我却不知道敏枝小姐现在是怎样一种心情。伤心、难过,或者想大声喊叫?”

“你以为我没发火吗?我很生气。”

“那你生气的时候,想去哪里呢?”

“是呀,我什么都没有想。但现在我想做一件事。”

“什么?”

“接吻。”

她回答说,脸一点都没红。我赶紧向四周看了看。坐在汽车后面的两位老人,正在用忧虑的目光看着我们。

“没有勇气吗?”

我拿起她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这辆汽车是去哪里的呀?”

为了摆脱尴尬的境地,我问道。

“那里。”

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车窗外有一座公园。她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抓住我的胳膊,站了起来。

“下车!”

敏枝冲着司机喊道,司机立刻皱起眉头喀地一声停住车。我们急忙跳下汽车,敏枝立刻拉着我的手向公园跑去。

公园里,人很少。红色的甬路上面,有一对年轻的夫妇正在打羽毛球。一位头戴毡帽的老人,手里牵着一条狗,正在边走边听地散步。在这样一个吹着寒风的傍晚,当然不会有人出来了。小孩子们都回去了,运动场上只留下一只破了个洞的足球,瘪瘪地躺在那里。

我们坐在了一条能看到远处石塔的长椅上。她抬起手,我还以为她要把使她指给我看呢。可谁知,她突然用两手抓住了我的耳朵,把纤细的小嘴覆在了我的双唇上。一个深深的、强烈的亲吻。

“你刮胡子吗?”

她抚摸着我的下巴,问道。

“如果女人也长胡须,可以经常刮它该多好啊?”

“刮胡子是为什么呢?”

“刮胡须,皮肤不就变漂亮了吗?非常细腻。虽然一想起粗糙的胡须都藏在汗毛孔里就觉得好恶心,但一看到修剪得泛起淡青色的下巴,我就想马上用嘴唇去触摸它。”

我们迎着寒风,坐在那里。她抬起手,指了指远处的石塔。

“那是什么塔呀?”

“不知道。可能是某个人的纪念碑吧。”

“在这个世界上,有某个死去的人的一生是值得纪念的吗?”

“有啊。那些留下传记的伟人多得数不清。”

“不可笑吗?在战争中取胜,参加独立运动,从事恐怖活动,投身革命运动的人们,都有值得纪念的生平……他们也杀过人,也爱过,也会死。什么都没有变。”

天气非常寒冷,所以我们并没有坐得太久。我们从公园出来,到了电气化铁路车站。从通风口吹出来的热风,温暖着我们寒冷的身体,然后又消失了。站在车站,我想,去哪里呢?

我们决定乘坐电气化列车。因为正值下班时间,所以列车上非常拥挤。

“学校生活怎么样啊?现在都已经过去一年了。”

无数只手臂紧握着车厢里的把手,透过那些手臂,她伸长脖子问我说。

“没意思。”

“我也那样认为。即便刚入学的时候,也是一样。”

我仍然陷在对大学的失望当中。一个人想成为公务员、律师,或者是作家,大学对他来说起不到任何作用。但大学却可以成功地阻止一个人成为清洁工、卖图章的小贩,或者是擦鞋匠。教授的讲义本上沾着几十年的灰垢,他们却仍然只教授该轮。光学那些概论,我们能成为优秀的公司职员吗?

大学,不会教给你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法。硬要人张开嘴巴,塞进满满一大堆偏见,这才是大学带给我们的东西。

那天晚上,我们到明洞教堂旁边的咖啡馆去喝咖啡了。然后,我们在汽车站分手。分手时她问我不想去她的公寓吗,我搪塞说今天身体不好。

“哎呀,我们去旅行吧。小叔叔另外还有座公寓。旁边有滑冰场,景色非常棒。”

我说,从来没有滑过冰。

“我也一样。害怕那光光的东西,所以我想那样去看看。”

我会跟你联系的,说完,她就朝汽车跑去。

 

 

3

 

冬天就要结束了。现在,我已经二十二岁,要上大学二年级了。开学以前,我常到学校的图书馆去看书。我开始迷恋于喜剧,于是着手写喜剧,但最后又放弃了。之后,我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几首十四行诗。

尚银仍然没有和我联系。集会日程可能都已经结束了吧。已经是二月初了。假期结束前,并没有定期的集会。只有现在,那些团体的会员朋友们才可以享受一下自由的时间。

一个二月的下午,我坐在图书馆里,看着雪飘落到窗玻璃上。突然,我决定到尚银家里去找她。开始,我也不想去那里。读完一首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以后,我突然想去哪儿走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尚银的家门前。

在门口,我徘徊了很久。沿着坡路走上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院子。我久久地凝视着尚银的窗户,从烟盒里拿出了一支香烟。紧闭的窗户上遮挡着窗帘,洗好的衣服静静地挂在横穿院子的铁丝上。

直到晚上,我才回去。我没有看到她的房间开灯。也许,她想给我时间让我忘却。但是,无论给我多少时间,也不足以让我忘却。和她断绝联系,带给了我莫大的绝望。我漫无目的地在废墟一样的冬天的大街上走着。

因为我经常很晚才喝醉酒回来,所以房东大嫂每天必须要晚些时候才做早饭。她为此很不满,但她并没有责备我。假期里,大多数同学都已经回家去了,只有两位准备考试的同学和我还留在寄宿屋里。如果我也决定离开寄宿屋,那房东大嫂就会马上为生计而担忧的。

最担心我的,要数敏枝了。她每天都会打电话过来,有时,我会因为喝醉酒没接成电话;有时,我也会被她从早上的睡梦中吵醒,并因此大骂她一顿。但是,她并不会发脾气。然后我会在酒醒以后,首先给她打电话。

“对不起,酒还没有完全醒所以才会发脾气。”

“为什么那样啊?你真想堕落下去吗?不要继续躲藏在那个小房间里逃避了,赶快出来吧。”

“我并没有逃避。”

“那就是逃避。这个世界上,哪个人没有受到过伤害呀?我们,去旅行吧。我不是说过吗?小叔叔有一座公寓。”

敏枝说完时间和地点,就单方面挂断了电话。

跟敏枝通话那天,我并没有到外边去。我买回三瓶四合装的烧酒,反锁上了房门。其实,我昨晚喝醉酒,今天还没有完全醒过来。我又喝得大醉,只记得喝完两合烧酒后房东大嫂叫我去吃晚饭,其他都记不清了。好像我回答大嫂说让她把饭菜就那么搁下吧。后来,大嫂来敲门,然后是酒瓶倒了的声音。

醒来时,最先映入我眼帘的,是室友无神的脸庞。

“醒了。”

他的声音,就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山谷回声一样。

“哎呀,你可真了不起。把四合装的三瓶烧酒都喝光了。”

“这是哪儿呀?”

“是医院。你知道我为你受了多少罪吗?为什么把房门反锁上呀?为了把你弄出来,我把房门全弄坏了。出去后要好好跟房东大嫂说才行,你知道吗?”

“我睡了多长时间?”

“一整天。”

“现在是晚上吗?”

“对了。你醒了,我也该回去看看了。”

我说也想回寄宿屋去,但他说在输液瓶里的药水都滴完之前我必须躺在那里。这时我才注意到插在手腕上的点滴针头。他走出病房的时候,还开了个玩笑。

“喝酒会死吗?下次想自杀的时候,吃安眠药就可以了。”

第二天上午我才出院。寄宿屋已经被打扫干净,但被吐脏的被子还挂在晾衣绳上湿乎乎地滴着水。原来当时,大嫂还以为我死了,非常地担心。我在向她道歉之后,开始翻找桌子抽屉。我把写给尚银、没有寄出去的信都装进了箱子里,然后走到了卫生间旁边。

现在忘却吧,全部忘却吧,我无数次地对自己说,我把找不到主人的信件全部都烧掉了。

 

 

 

 

去往冬天的森林

 

 

1

 

我相信自己能够忘记尚银。现在,她也不再跟我联络,我也没有非见她不可的事情。但是,我马上领悟到,爱情的记忆并不是轻易就能抹去的。为了忘记她,我努力拉近和敏枝的距离,但却见不到任何效果。越是根敏枝在一起,我越感到愧疚。我不断地自责,自己接近敏枝只是为了忘却那些痛苦的记忆。

当尚银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时候,我突然接到了她打来的电话。那是在新学期开始之前。

“请帮帮我。”

我拿起电话,那端传来了尚银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啦?”

“快帮帮我吧。我在我家前面的太阳咖啡馆。”

尚银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我又问了一遍,出什么事啦?片刻的沉默过后,耳边传来了她的抽泣声。

“那个人……他来了。”

“谁呀?”

“金大洙……”

听到金大洙这三个字的时候,我突然咬紧了嘴唇。尚银用颤抖的声音重复了一遍,快过来吧。真不知道那个家伙是怎么找到尚银的住处的?

“我去澡堂洗完澡想回家,看到那个人站在我家门口。我在咖啡馆已经藏了一个小时。该怎么办才好呀?”

“你等着,我马上过去。坐出租车大概二十五分钟就能到。”

我放下电话,赶紧穿好衣服。在站前广场遇到那家伙的一幕,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他大概是下定决心才找到汉城来的,他今天来的目的,一定是为了报那天被我羞辱的仇。

我出了寄宿屋的房门,走进了厨房。我从操作台的抽屉里拿了两把比较钝的刀,冲出大门,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想,今天无论以什么方式,都应该做个了结。外面已经很黑了。我不停地催促司机说,快点开。留着胡子的司机却郑重地忠告我说,年轻人那样性急可不好。

尽管司机一再坚持说汽车不能开进小巷里面,而我却说服了他,把车停在了咖啡馆的门口。咖啡馆是一座两层的砖结构建筑,站在二层的窗户前,一眼就能看到对面尚银家的情况。

“在这里。”

尚银可能已经从玻璃窗看到了我从出租车上下来,一杯早已凉了的咖啡摆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现在,他在哪里呀?”

“那里,我家前面的超市……正在一个人喝酒。”

我站起身,向窗前走去。超市里的灯光透过窗玻璃照到小巷,超市前面摆着几张简易的椅子和桌子。我看到,金大洙正坐在合起来的遮阳伞下,他脚下的地上扔满了空啤酒罐和烟头。跟上次见到时一样,他仍旧穿着那件黑色的长风衣和一双白皮鞋。在漆黑的夜色中,他那亮着火光的烟头旁边露出了那张讨厌的脸。

“你在这里等着,我自己去。”

“你准备怎么办呢?”

尚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拉住我的衣角,不安地说。

“别担心,上回我们遇到过。”

“遇到过……?什么时候?”

我并没有回答,径直走出了咖啡馆的大门。在从台阶往下走时,我的两腿在微微发抖。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用手摸了摸怀里的刀。我的手触到了硬硬的感觉。我故意装作气势汹汹的样子,迈开步向超市走去。他向老板要了两罐啤酒和一盒烟。当我走到他身旁的时候,他正在撕香烟盒上的塑料包装纸。

“很久不见了。”

他仍然置之不理地抽着烟,好像已经记不清我的声音了。当我坐在他对面的空位子上时,他嘴上叼着的烟一下子掉到了地上。他非常吃惊地看了看我,然后低下头拾起了刚才掉下去的香烟。看得出,他显得很慌张。

“那丫头在哪里……?你们在一起生活吗?”

他问道。我并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笑了笑。

“你来干什么?”

在我向他提问的时候,他拿起一罐啤酒打开拉环,一口气把酒都喝光了。我盯着他那流着啤酒泡沫的下巴,随时准备应对一切可能突然袭来的攻击。但是,他好像并没有想打架的意思。他脸色通红,似乎已经有几分醉意了。

“小子,正喝得痛快你就来了。来,你也来一口吧。”

他把一罐啤酒推到了我的面前。

“你还没说为什么到这里来呢?”

“小子,在跟我耍嘴皮吗?也好。我,是来向那丫头讨债的。我不是早就说过吗?有必须向那丫头讨回的债。”

“她不欠你什么债。”

“为什么不欠!他们从我爸爸那里搜刮走的钱,都被用作那个丫头的入学费了。那丫头,她不欠我债吗?尚姬也托我讨回她那份。她上大学那份钱,都被那丫头给用了……尚姬让我帮她讨回自己那份。要是觉得看不顺眼,可以不看。所以,你最好安静地消失,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他眯起眼睛说道。我悄悄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尚银今天不回来了。”

“你知道我的脾气吧?我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我哥哥来韩成了,他说要把银马车卡巴莱(译者注:即法文cabare,即有歌舞等表演助兴的餐馆或夜总会)交给我。我要把它改造成夜总会,那也需要钱啊。我听尚姬说了,尚银那丫头的姨妈很有钱。”

从远处山脚下席卷而来的黑暗,正笼罩着小巷的街道。我拿起放在桌上的啤酒,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超市里的人们一起把目光转向了这里。

“你什么都拿不走,如果真有必要的话,那就把我杀死带走吧。”

店里开始沸腾,人们纷纷涌了出来。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地站了起来。超市老板唯恐稍有不慎就会出现混乱的局面,已经紧张地站在电话机旁,做好了报警的准备。那家伙把嘴里的香烟扑地一声吐到地上,慢慢地向我靠了过来。

“想试试吗?小子,不知死活的家伙……”

我们一起走了出去,沿着旁边的山涧小路走了好一会儿。走上石阶,就是一道矮矮的山梁;再往上走,就到了一个小型公园。其实,那不能算公园,只是一块空地上摆放了两个单杠和几件健身器械而已。

黑暗笼罩下的空地,空荡荡的,有两个学生模样的男孩子正躲在单杠后面抽烟。不知什么时候,金大洙的额头已经挂上了汗珠。他脱下风衣搭在单杠上,向山下望去。

“景色很好嘛。”

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里充满了紧张。也许,他并没有料到会遇上这么强硬的抵抗吧。我向他走近了一步,他用警惕的眼光盯着我。那眼神,好像是在为对付随时都可能发起的突然袭击做准备。我拿出了怀里藏着的两把刀,他一下子惊得目瞪口呆。

“哎呀,这是干什么?”

“无论如何……这样好像才公平。”

我把一把刀向他递了出去,但他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我虎视眈眈地注视着他。我知道,不管多么能打的家伙,碰到了准备以思想拼的人,也都会感到害怕的。我有必要进一步向他表明我的决心。

“喂,拿起刀子!”

我把刀扔到了他的面前,然后用另一把刀使劲向小臂上砍去。尽管刀比较钝,但一股凉飕飕的感觉还是一直渗到了我的骨头里。在砍第二下的时候,被划破的袖子上渗出了黏糊糊的鲜血。我抬起胳膊,用带血的袖子在脸上抹了抹,脸上立刻留下了带腥味的红色印迹。我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他的脸上蹙起了冷冷的皱纹。

“喂,今天的结局就是得有人流血。”

我杀气腾腾地盯着他说道。虽然他在竭力掩饰,可他的脸上仍然流露出了恐惧的神情。他望着地上的刀子,犹豫了好半天。由于我一直在用带杀气的眼光注视他,所以他无法立刻地把刀子拿起来。也许他在担心,弯下腰捡刀子,就会在我这个敌人面前暴露出破绽,那样我就会利用这个机会发起攻击。他就像是被钉住似的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挤出一股笑容,用脚踢开了刀子。

“我来可不是想和你打架的。”

他故意背对着我,以表示出自己并没有打架的意思。他取下挂在单杠上的衣服,朝着市场大街的方向走了过去。

“我们去喝杯烧酒吧?很久没有遇到故乡的人了。”

我扑哧一下笑了,这种结局真的让人感觉很可笑。

 

2

 

为了打消他那荒谬的敌对心理,我和他一起上了一辆带布幔的马车。因为那些乘马车的穷酒鬼们还没有出现,所以巷口工地旁带布幔的马车显得很悠闲。也许那些酒鬼们直到公共汽车收车后,才会像从战场下来的残兵败将一样三三两两地到这里来吧。

“来两瓶烧酒和一份炖鳝鱼汤。鳝鱼别太焦了,要嫩些的。”

刚才在空地上的那股卑鄙劲儿,完全看不见了。他很豪爽地向我劝酒,又向老板要求把烧酒杯换成啤酒杯。

“我不喝酒。”

我不想喝醉。而且,跟他坐在一块儿喝酒让我感觉很不自在。他皱着眉,把我的酒杯也倒满了酒。

“哎呀,又耍嘴皮子了。到社会上,差三四岁都可以算作朋友。来,喝。遇到了故乡的人,想想……”

他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

“我,就够可以的了。但是……你这种家伙我可头一次见到,连死都不怕。”

他用混沌的眼睛望了我很长时间。然后,扑哧一下笑了。

“我选错人了。对,其实我不擅长打架。原来有钱的时候,找个好欺侮的,随便打他一顿,然后给些钱就行了。这就叫擅长打架吗?结果大家就传起来说我爱打架了。”

我苦苦地笑了笑。其实,我并没有亲眼见过他打架。我所知道的,都只是村里人关于他的传闻而已。用刀捅某人,手指缝里夹着刀片到处走,这些传闻在我同辈小孩子的心中种下了深深的恐惧。

对于他推过来的酒,我真的很为难。虽然想只沾湿嘴唇,但最后我却喝了不少酒。他讲了很多我并没有问起的事情。

“尚姬成功地到汉城来了,是我哥帮忙的。你,看电视了吗?宣传橡皮手套的广告,那个小姑娘就是尚姬。扮成了大嫂的样子,那小姑娘是个人才,总算没被埋没。村里头都热闹开了。说是出了个明星……真是的,还演了连续剧。叫什么来的……不过,角色不太好。”

我虽然没有看到尚姬宣传橡皮手套的广告,但是我听母亲说过她演了电视剧的事。听母亲说,那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儿,已经到美国去留学了,现在从电视画面上已经看不到她的影子了。

“其实,我反对她做橡皮手套的宣传模特。一个女艺人,小时候应该拍巧克力的广告,然后应该成为化妆品广告的模特……到那时,才是演艺的鼎盛时期。过了鼎盛时期,也就过了做演员的最佳年龄。不管多么优秀的艺人一旦到了结婚的年龄,那就应该拍婚礼用品的广告才队。为什么不呢?衣柜或者被子、洗衣机之类的……然后结婚,就拍尿布、奶粉之类的广告;上了年纪后,就要拍贴在腰上的药膏广告。所以,那丫头她现在拍橡皮手套的广告实在是太早了。那家公司的社长是我哥的前辈,所以没办法……但是,我的计划并不是那样的。想把她好好培养一下……然后,让她去夜总会当模特。只有那样,夜总会才会红火嘛。”

我很吃惊,他居然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话。同样,我也对他在事业上的手段感到很吃惊。他到汉城来,学到的大概就是这些东西了。想到这里,我无奈地笑了笑。

“尚银她,现在学习还是很好吧……?我真佩服那些爱学习的,但是……我该怎么对尚姬说呢?”

“尚姬无权提出任何要求。”

“我……应该好好做给尚姬看才队,只有她能拿得出钱来了。只要夜总会走上正轨就可以立刻还……”

我们一直喝到了午夜。最后,他喝得酩酊大醉,晃晃悠悠地上了出租车。上车后,他还很豪爽地对我说,

“有困难就联络,我会帮你解决的。”

“只要你不再找来,我们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小子……”

确认那辆出租车已经消失在黑暗中以后,我又朝小巷走去。太阳咖啡馆的灯已经熄掉了,超市也正在关门。我站在街上,久久地注视着尚银的房间。尚银芳见证对街口的窗户还亮着灯。我犹豫了片刻,轻轻地敲了敲那扇窗户。

窗户并没有立刻被打开。透过窗户,尚银模糊的身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她可能正用耳朵贴着窗户,想知道是谁在敲窗户呢。我对着窗缝轻声说道:

“是我呀。”

尚银在确认了是我的声音之后,轻轻地打开了窗户。

“去哪里了?”

尚银从窗户里伸出头问道。

“圆满解决了。他不会再出现了。”

“你走之后,我去警察署了。我带着警察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找到你们。”

“什么事都没发生。只是一起喝酒、聊天来着。”

“但是……那血?”

窗户完全打开了,她望着我的脸问道。我小臂上流出的血已经凝在了衣服上,抹在脸上的血迹还没来得及擦掉。

“你等一会儿,我去开门。”

尚银快速地关上窗户,立刻不见了踪影。大门打开的时候,我正背靠墙站在那里望着黑暗中渐次熄灭的灯光。

尚银走了出来,吃惊地抓住了我的小臂。

“你打架了!”

她拉着我的胳膊走进了大门。这时,房东大嫂屋里的灯刚刚熄灭。尚银把一只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我不要出声。如果房东大嫂知道她半夜把一个男生带进来,那也许第二天就会让她收拾行李搬走。我们迈着猫一样的步子,蹑手蹑脚地向前走着。因为她的房间还有另外的门,所以只要不发出噪音,也就不用担心会被房东发现了。刚走进房间,尚银就从抽屉里拿出了急救箱。

“把套头衫脱掉。”

虽然嘴上讲着没事儿,但我还是照着她的吩咐脱掉了上衣。伤口果然不是很大,大概有铅笔芯那么深,似乎并没有伤到动脉或者静脉。尚银先往伤口处抹了些消毒药,又用纱布擦了擦,然后还涂上了软膏。最后,她在上面缠上了纱布,紧紧地粘上了橡皮膏。我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我反倒再次感觉到了用刀砍手臂时的那种寒意,于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对不起,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了。”

尚银把急救箱放回抽屉里,说道。我轻轻地摇了摇头。

“下次……不会再因为这种事把你叫来了。”

我抬起头注视着尚银,她却尽量回避着我的目光。可能是这样吧,他不会再出现了,下次再也不会有我必须要保护尚银的情况发生了。

“吴学长那里……还没有任何联络吗?”

看到尚银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的样子,我感到很后悔。我就像是被什么刺到似地动弹着身体,她静静地看着我。在她无奈的眼光下,我的角膜都要溶化了,于是我赶紧移开了自己的视线。

“没有,任何联系都没有。”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我不能继续在这里坐下去了。尚银仍旧坐立不安地一会儿看看这里,一会儿看看那里。

“我走了。”

我穿好上衣,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我希望她能抓住我的胳膊真诚地挽留我,但她却什么都没有说。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她为我摆好鞋子,说道:

“太晚了……可以走吗?”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大门走了出去,她只是冲我挥了挥手。身后传来了大门被关上的声音。听到插上门闩的声音,我在原地站住了。耳边又传来了尚银的脚步声,然后是厨房门和房门被关上的声音。我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将目光投向了她的窗户。尚银的影子在晃动着,但立刻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灯已经熄掉了。我坐在窗下抽烟,很久很久。街两旁成行的路灯在乏力地眨着眼,但却照亮了漆黑的小巷。我想一直在那里坐着,直到把衣袋里的烟全部抽完为止。我茫然地注视着在黎明的薄雾中渐渐淡去的路灯光线。

尚银就像说的那样,真的没有和我联络。但那天以后,我的心痛病又开始了。我倒宁愿她不再和我联络,也许那样,我便可以把她的名字渐渐忘掉。

我就像个梦游患者一样,整天都失魂落魄地闷在房间里。偶尔,我也会到学校去走一走,但学校里空荡荡的。一个星期后新学期才会开学。

我漫无目的地在学校里走着,心情却难以平静下来。我感觉到支撑身体的骨骼在一块块碎裂。少顷,我的身体像被水浸湿的纸张一样瓦解。如同弃在沙上的旧船慢慢消亡……我想,也许自己会慢慢地这样死去。我平躺在长椅上,望着漆黑的夜空。我的意识渐渐变得清醒:虽然身体会这样死去,但意识却在慢慢清醒,这太残酷了。

我就像一名中暑患者,根本站不起来。只有那个女孩,才能扶助我为我掏出体内的铁屑。只有她才能穿入我的胸膛,为我擦去血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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