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尼尔森皮鞋专卖店:《大秦帝国》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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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1)



  一、左庶长开府震动朝野

  秦孝公并没有轻松起来,他忙的是另一番事。

  卫鞅虽然已经明确做了左庶长,成为总摄国政的大臣。但卫鞅如何行使权力,才最有利于大刀阔斧的变法?这是国君要框定的大事。目下,他的第一要务,就是要把卫鞅的这个变法作坊建立起来,使之立即投入运转。去冬大雪天的时候,秦孝公就想透了这个最关键的环节,决意仿效东方列国,使卫鞅成为开府治国的丞相。丞相开府治国,这是进入战国后东方列国的普遍新法。所谓丞相开府,就是丞相建立相对独立的权力机构,全权处置国家日常政务,国君只保持军权、官吏任免权和大政决策权。国君和开府丞相的这种分权治国,在战国时代达到了最高程度,也是中国古典政治文明的最高水准。丞相开府治国的实际意义是,国家战车由一马驾驭变成了两马驾驭,治国效率与国家生命力明显增高。像魏国、齐国这样的东方大国,国王之所以能全力在外交和军事上斡旋,就是因为国家日常政务由开府丞相全权处置。丞相治国权的稳定带来的另一个好处是,避免了国家由于君主年幼或昏聩无能而产生的迅速衰落与政权颠覆,大大有利于国家稳定。

  但是,对于落后的秦国来说,这是一件很新又很难的事。

  长期的马上征战,秦国的权力机构从来都很简单。早秦部族时期,是直接的军政合一。一个最高头领加左右两个庶长,便是全部最高权力。立国之后虽然官署多了些,但与东方大国相比,依然带有浓厚的简单化与笼统化。即或在春秋最强盛的那一段——秦穆公时期,秦国的官制也没有摆脱传统的军政合一,权力结构的划分依然很是简单笼统。在这一点上,秦国与早期周部族有很大的不同。周人出了个圣人级的领袖,这就是周文王。他对发达的中原殷商文明不是排斥,而是靠拢吸收,使周部族在作为殷商西部诸侯的时候,就在官制民治方面与殷商王朝的中央政权保持着大体上的同一性。没有这样的基础,就没有后来另一个圣人级领袖——周公旦全面制定《周礼》的可能。也就是说,周部族在诸侯国时期,已经做到了与中原发达文明保持大体同步,已经完成了国家权力结构方面的基础准备。而秦部族一直在死拼硬打,一直没有涌现建立基础文明的圣人,所以在成为诸侯国三百余年后,依然保留着简单落后的官制,保留着落后的治国方式。

  整个春秋时期,秦国的官制很简单,名称也很怪诞,这一点与楚国大体相当。国君称为“伯”,实际上是“霸”的意思。执政大臣称为“庶长”,先后曾经有过大庶长、左庶长、右庶长等不同设置。掌军事的大臣为“威垒”与“帅”。掌国君护卫的将军为“不更”,掌外事的大臣为“行人”,等等。唯一的例外是秦穆公将百里奚的官职定为“相”,大约因为百里奚是东方士子而用了一个东方执政大臣的名称。从此以后,“相”这个职位在秦国一直没有出现过,直到秦孝公时期,执政大臣仍然称左庶长。秦献公时期,有了“大夫”的设置,但职权依旧很模糊。譬如甘龙是上大夫主政,同时又有一个执政的左庶长,事权自然就多有纠葛。

  秦国没有设过丞相,也从来没有过由一个大臣独立开府来行使权力的先例。长期征战,闭锁关西,秦国朝野长期孤陋寡闻,对重臣开府治国所知甚少,也很难理解。相反,对开府的另一面——分权倒是更为敏感。在贵族和庶民的眼中,都觉得这是在和国君分庭抗礼,大有叛逆之嫌。秦国既往的治国大臣,只有秦穆公时代的百里奚和秦献公时期的上大夫甘龙,稍稍有一些“开府”的影子。实际上,也就是**个文吏加上主政大臣自己而已,只能办些粮草赋税赈灾济民之类的具体事务,军国大事还得由国君决策调遣。这种“开府”,和东方大国的丞相开府在权力、规模和政务效率上远远不能相比。

  秦孝公很想从卫鞅变法开始,改变秦国官制的落后状况。

  他很明白,由于诸多原因,卫鞅在官制变革方面肯定有所顾忌,尤其在国府上层的官制变革方面不好彻底放开手脚。若没有他这个国君出面为卫鞅打开局面,在秦国这样一个落后的军政国家,卫鞅将很难展开彻底变法。孝公本来就是个胸怀开阔、志向远大的青年英杰,自与卫鞅促膝长谈,对天下大势列国变革了然于胸后,雄心大起,决意与卫鞅这样一个乾坤大才共同驾拉秦国这辆锈蚀的战车。秦孝公是自信的,丝毫没有想到大臣开府对国君的威胁,更不会想卫鞅会成为威胁。目下,秦孝公想的做的都只是一件事,增大卫鞅权力,使卫鞅成为与他共同治国的总政大臣,而不是秦国传统的左庶长,尽管传统左庶长的权力已经很大了。他思虑周密,既要扎实地达到实际目的,又不想国人疑虑。反复揣摩,孝公采取了“重实轻名”的方略——在名义上尽量沿用老秦国旧称,在实际上则一定做到像东方大国一样的治国方式。

  秦孝公没有册封卫鞅为丞相,而仍然封他为左庶长。这是秦国沿用了几百年的官名,原本就是最有实权的大臣职务。秦国两个庶长中,左庶长为首,右庶长次之。春秋时期,秦国的左庶长是上马治军、下马治民的军政首席大臣,非嬴氏公族不得担任。进入战国,秦献公将治民的政务权分给了上大夫甘龙,左庶长协助国君统军作战并总管军务。但在朝野国人的心目中,左庶长依然是最重要的军政大臣。去年冬天,秦孝公将甘龙升为太师,将甘龙的治民政权回归到左庶长嬴虔手里,为的就是给卫鞅执掌大政铺路。当卫鞅从嬴虔手中接掌左庶长权力的时候,事实上已经是与东方列国的开府丞相具有同等权力的大臣了。

  但是,这种大权并不意味着事实上已经成为东方列国那样的开府丞相。丞相总理政务的要害是开府设立权力机构,仅仅有个人权力而没有开府,就无法全面处理国家事务。开府的根本之点是配备属官,其次是建立府邸。这两件事对于目下的秦国来说,都很不容易。

  去年冬天,秦孝公已经给卫鞅准备好了两个忠实能干的助手——景监和车英。这两人原来的官位是内史和卫尉,配给卫鞅的左庶长府,显得位置太高,朝臣侧目,卫鞅也不容易接受。当秦孝公坦率地说明这一点时,景监和车英慷慨表示,愿意自贬官职做卫鞅的属官。于是,有了去年冬天大雪时分景监被迁为长史、车英迁为栎阳将军的一幕。秦孝公的方略是,景监做左庶长府的领书,车英做左庶长府的执法尉。这两人虽然都是军旅出身,但却具有不同的才能特点。景监有政事才能,虑事周密且很有担待,出使魏国和洛阳,已经隐隐然有了大臣风范。他做领书,可以为卫鞅挑起所有琐细繁杂的事务重担。车英则对军旅事务具有很高的天赋,又是一个机警勇猛的剑士。他做左庶长府的执法尉,非但可以给卫鞅提供军旅变法的诸多谋划,更重要的是,卫鞅具有了一支得力的执法力量。这两个干员做卫鞅的左膀右臂,卫鞅的左庶长府就有可能成为一个构架轻巧而又具有最高行政效率的变法作坊。

  南市大集上徙木立信的消息迅速传开,秦孝公比谁都高兴。卫鞅做事,总是别出心裁,一举打开局面。像给国家树立信誉这样的大事,谁能想到用如此便捷的方式去完成?然则仔细一想,却发现这是一个极具匠心的奇妙点子。老秦人十有**不识字,淳厚而又愚朴,若是出一篇慷慨激昂的文告,一定是既读不懂又记不住,最多是在士子吏员中间流传罢了。而今由左庶长这样的大臣出面,做一个活生生的故事,万千庶民眼见为实,众口传诵,谁不相信?

  诸事就绪,秦孝公带着景监和车英来到卫鞅的小院子。

  夜色沉沉,暖中带凉的春风中散发着微微潮湿的泥土气息。君臣三人都很高兴,秦孝公抬头望望天空:“老天爷也信守节气,谷雨将至了。”话音落点,天上一阵隆隆雷声,漫天细雨沙沙而下。景监车英一齐拍掌大笑:“好!风调雨顺,好年景!”秦孝公爽朗大笑:“左庶长徙木立信,老天爷谷雨立信,天人合一啊!”车英一指前方道:“君上,左庶长没睡。”秦孝公一看,前方黑沉沉夜色中唯有那座熟悉的小院子里灯光闪烁,感慨叹道:“左庶长睡觉早着呢,走。”

  客卿小院笼罩在茫茫雨雾里,清净无声。景监上前轻轻敲门。院内传来老仆人沙哑的声音:“谁?”景监低声道:“我,景监。”老仆人拉开木门,让进景监,却见国君在后,慌得忙不迭要躬身行礼。秦孝公摇摇手道:“免了免了。左庶长忙甚?”老仆人道:“一直在书房里,晚餐还没用哩。”秦孝公没有说话,径自大步向亮着灯的书房走来。

  轻轻推开书房门,秦孝公愣住了。偌大的书房里堆满竹简,码成一座一座比人还高的小山,小山上挂满了写字的布条,一张书案夹在书山中,是仅有的容身空地。卫鞅手里拿着一支长大的鹅毛翎,正在竹简小山中转悠忙碌,对敲门开门浑然无觉。

  秦孝公默默注视一阵,轻声笑道:“先生,该用晚餐了。”

  卫鞅恍然回头,见是秦孝公站在门口,忙小心翼翼地从竹简小山中绕了出来,拱手道:“参见君上。”秦孝公指着竹简小山道:“这一座座书山,都是经典么?”卫鞅笑道:“经典已经收起来了。这是第一批新法令,草本。”秦孝公惊讶默然。他知道,这一定是卫鞅一个冬天昼夜辛苦的结果。看着卫鞅清癯泛黑的面孔和红红的眼珠,孝公一把拉起卫鞅的手:“走,先咥饭,后说话。”来到客厅,景监已经吩咐厨役将重新热过的饭菜搬来,是一陶罐羊肉,一小盘苦菜,一爵米酒。秦孝公笑道:“你先咥饭,我等暂候片刻。”又对景监车英二人笑道:“我们到先生书房看看。”就和二人出了客厅。

  卫鞅匆匆吃了几块羊肉和苦菜,将一大爵热腾腾的米酒大口饮尽,用清水潄了潄口,吩咐老仆撤下饭具,起身要来书房。却不想秦孝公三人又到客厅,景监笑道:“不出君上所料,左庶长咥饭也忒快了。”卫鞅笑道:“快久了,慢不下来,如何是好?”孝公笑道:“以后尽给左庶长羊骨头,看他还快得起来?”四人大笑一番。卫鞅拱手道:“臣请君上,对第一批法令过目。”孝公笑着摆摆手:“法令的事有你,不急。今日专议左庶长开府一事。”卫鞅道:“开府头绪太多,一时难以就绪,还是先做事要紧。”孝公道:“老秦民谚,磨锄不误耪地。开了府名正言顺,做事更快,还是先开府。左庶长有何想法,尽管道来。”卫鞅沉吟道:“臣之本意,想一年后再议此事。”孝公道:“却是为何?”卫鞅道:“一则,急切间难以找到精干的属官。二则,国府正在艰难时刻,新建府邸也不合时宜。三则,秦国朝野是否接受东方人做开府大臣,尚需时日方得清楚。”孝公大笑:“天翻地覆,三则小事何足道哉!”说着扳起手指道,“先说第一桩。我今日给你带来的这两位,可算满意?”

  卫鞅大是惊讶:“景监?车英?给我做属官,岂非贬黜两位新锐大臣?”

  景监笑道:“左庶长何时有了世俗之见?不接纳我这个领书?”

  车英则肃然拱手道:“执法尉车英,参见左庶长。”

  “君上?这……”卫鞅一时间感到困惑。

  “左庶长啊,如果合适,就不要推托了,他们都想跟你长一番本事也。”孝公爽朗一笑,“景监做左庶长长史,总领事务。车英做执法尉,配备甲士两千,兼领栎阳将军护卫左庶长府。如何?”

  刹那之间,卫鞅心潮奔涌,默然有顷,拱手断然道:“臣,谢过君上。”

  “再说第二桩。景监之意,将招贤馆改做左庶长府邸,如何?”孝公笑问。

  景监接道:“招贤馆暂无他用,将来需要时再建,左庶长意下如何?”

  卫鞅笑道:“有何不可?自然好极。”

  秦孝公一拍掌:“既然如此,景监车英筹备,一个月内左庶长开府理事。”

  “臣下遵命!”景监车英齐声应命。

  “再说第三桩。朝野臣民的任何风浪,嬴渠梁一身承当,左庶长放手变法便是。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左庶长莫要忘了这句话。”

  “变法强秦,生死相扶。卫鞅不敢相忘。”

  君臣四人的笑声融汇进无边无际的绵绵春雨之中。

  四月里的一个晴朗日子,招贤馆改造的左庶长府竣工了。

  高大的石坊中央镶嵌着四个斗大的铜字——开府总政。石坊左右石柱各悬红木大牌,右边镌刻“天地有道”,左边镌刻“律法无私”。进得石坊,是一个新拓的方圆十余丈的车马场,分东西两区整齐排列着数十根拴马石桩。车马场尽头是府邸大门,已经由原来的小门拓宽为三开间的红木大门。中间正门宽阔,可容轺车直接进入,门额镶嵌四个大铜字“左庶长府”。左右两道偏门稍窄,供寻常官员人等出入。进得大门,迎面一道巨大的青石影壁,上面镌刻着一头威猛怪异的独角法兽——獬豸。影壁后面是原来的招贤馆场院,目下变成了一片方砖铺地的小院子。坐北向南的正面是一座六开间大厅,厅门正中三个斗大的铜字——国事厅。大厅东西各有两排九开间的厢房,每间房门口都挂着一块木牌,分别写着田土曹、赋税曹、市曹、工曹、军曹、法曹、吏曹、出令曹、功曹等各色名目。每个门口都站着两个威武英挺的长矛甲士,国事厅大门口则有四名甲士,使整个院子充满威严肃杀的气氛。大院子西边有一个小偏院,原来是招贤馆士子们住的一片小房子,目下改造成了卫鞅的起居住所。

  这两个院子连在一起,便是秦国的新任左庶长开府理事的府邸。这座府邸虽然不大且只有两进,但在秦国却是最大的官邸,在狭小简朴的栎阳城堡中,这座府邸简直就与国府秦宫相差无几。虽然是在一个月里匆匆赶修出来的,粗犷简朴,但其赫赫威势已经使栎阳国人大为震惊了。在栎阳大集上见过卫鞅的人,纷纷在店铺、饭馆、客寓或街巷邻里,激动神秘地向人们讲述那个白衣左庶长的“天人贵相”和言谈举止的气魄。一时间,卫鞅在栎阳国人的口中变成了一个神奇的天上星宿。有能人甚至说,卫鞅是周武王的开国丞相姜尚转世,国君派金令箭使者在渭水河谷追回来的。栎阳国人的这种传闻议论,迅速弥漫到了一座座县城和山野乡村。秦国庶民被各种传言搅得兴奋异常,心里暖烘烘的,都觉得老秦国要变了,庶民百姓将神奇地富裕起来,秦国也将神奇地强大起来,所有欺负秦国的东方大国都将被打得一败涂地。

  这些弥漫朝野的神奇传闻,卫鞅和他的开府班底不知道,秦孝公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们紧张繁忙得无法知道。一个月来,景监和车英全力以赴地筹备开府,景监要遴选各司一职的十八名属官和二十名书吏,还要将国君书房的有关典籍和卫鞅带来的典籍,以及长史、太史两大国府书房的秦国史料集中起来,建立一个包括东方各国法令典籍在内的大书房。车英则除了遴选两千甲士外,更要全力督建左庶长府的修葺改造。卫鞅则埋首整理第一批法令,完成一件,呈送秦孝公一件,经常是君臣二人通宵达旦地商议法令和实施步骤,仿佛又回到了初次畅谈时忘我忘形的时光。

  眼看将近五月农忙,秦孝公决意选在四月底举行左庶长开府大典。

  这一日,天刚蒙蒙亮,车英亲自率领三百名长矛甲士开到左庶长府,除了府内护卫,剩余的二百多名甲士全部在石坊内外排成两列,中间形成了一个长长的甬道。景监和所有的属官书吏也全部到齐,各守其职。秦孝公本来要景监做今日的司礼大臣,可是景监却提出请太师甘龙做司礼大臣。秦孝公想了想恍然醒悟,不禁对景监的练达成熟连连赞叹。景监自己昨天已经搬进了左庶长府内的一间小屋,和属官书吏们忙碌地整理缮写,一直到四更方得歇息。五更鸡鸣,景监离榻梳洗,又和络绎不绝赶到的属官书吏们忙起来。看看卯时已到,景监快步来到大门口迎候。

  太阳刚刚照亮栎阳箭楼,大臣们或骑马或步行,纷纷来到石坊外按照序次排成两列。

  将近卯时,一辆破旧的牛车哐啷哐啷驶来,车上坐着白发苍苍一身大红吉服的老太师甘龙。到得石坊下,甘龙在牛车上打量一番威势赫赫的府邸,脸上毫无表情。景监快步迎上,拱手躬身道:“左庶长府领书景监,参见太师。”甘龙点点头,淡淡笑道:“内史大臣,别来无恙?”景监一闪**,知道甘龙有意呼出自己原来的高位,却仍然恭敬笑道:“景监无才,只做得属官。太师请。”上前伸手扶甘龙下车,却发现甘龙非但坐了一辆破旧不堪的牛车,而且车厢板竟然连草席也没有铺,大红吉服竟然坐得皱巴巴一片灰土。甘龙明明有一辆秦献公特赐的青铜轺车,也是秦国大臣中唯一的一辆青铜轺车,为何今日偏偏乘了这辆破旧不堪的牛车?待得扶下甘龙,景监的布袍大袖顺势一掸,甘龙吉服上的灰土已经大半干净。甘龙沙哑地笑道:“垂垂老矣,轺车站不得,只有坐这牛车了。”一句话,便将理由说得顺理成章。待到仆役将牛车赶到车马场中,大臣们惊讶得一阵小声哄嗡。今日朝臣们都是新衣骏马,以示喜庆。这辆破旧的牛车在衣着簇新的人群和威势赫赫的府邸衬托下,显得分外寒碜,分外不是滋味。一时间,大臣们好像生了虱子,浑身不自在起来,扯扯衣服,拽拽衣襟,咳嗽着东张西望。

  “国君驾到!”执法尉车英一声高呼,全场不禁愕然。

  一辆青铜轺车缓缓驶来,六尺车盖下肃然坐着黑衣秦孝公和白衣卫鞅。君臣并乘一车,这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遇,寻常人们从传说中听到的,大约也就是周文王为姜尚拉车八百步的故事。但春秋战国以来已经三四百年,可是没有一个国君在正式的典礼场合与大臣同乘一车。在秦国变法的当口,这种礼遇宣示的内涵是谁都清楚的。一时间,全场鸦雀无声,竟忘记了参见国君的起码礼节。还是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带头高呼:“参见君上——”大臣们才醒悟过来,纷纷躬身拱手,参差不齐地行起礼来。秦孝公却仿佛没有看见,先行跳下车来整整衣冠,然后肃然拱手作礼:“先生请。”伸出双手,扶住正要下车的卫鞅踩到地上。

  就在朝臣们又一次愣怔的时候,担当司礼大臣的太师甘龙骤然高声宣呼:“开府大典起行——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大臣们又一次莫名其妙起来,相互观望,不知如何呼应。在他们收到的大典礼仪中分明没有这一项,大家在石坊外迎候国君与卫鞅,完全是无意自发地表示一种喜庆,正式大典是安排在庭院内开始的。如今甘龙突然宣呼大典起行,人们不禁茫然起来,嘴里没词儿,脚下黏糊,竟不知如何挪动。景监一直在机警观察,见此情状,立即向石坊门内的乐手们一挥手低声道:“奏乐。”等得钟鸣乐动,大臣们顿时自如起来,按照惯常礼仪一齐高呼:“恭请君上,携左庶长入府!”

  秦孝公始终是一副浑然无觉的庄重,听得乐声,一拱手道:“先生请。”伸出手来握住卫鞅的左手,俩人从容地从甲士甬道中并肩进入石坊大门,又穿过车马场进入庭院。朝臣们在甘龙、嬴虔、公孙贾三人之后排列跟进,秩序井然。

  进得庭院,甘龙出列宣呼:“君上昭告上天——”

  秦孝公走到备好的三牲祭案前深深一躬,展开一卷竹简高声**诵:“昊天无极,伏唯告之:秦国贫弱,图治求贤。开府变法,顺乎民心。祈祷上苍,佑我臣工。国强民富,永**上天。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

  群臣齐声跟随:“国强民富,永**上天!”

  甘龙:“左庶长昭告大地——”

  卫鞅走到祭案前深深三躬,展开竹简肃然**诵:“大地茫茫,载德载物。我心惶恐,伏唯告之:鞅受君命,开府治国,唯苦唯艰,无怨无尤;皇天后土,佑我庶民,百业兴旺,永**大德。秦国左庶长卫鞅,再拜大地厚恩。”

  大臣们参差不齐地跟随着**了最后两句:“百业兴旺,永**大德。”便又茫然起来。这祭祀天地,原本是国君才有资格举行的大礼。卫鞅作为臣子,与国君共祭天地,本来就已经是别出心裁的惊人之举了,大臣们虽然事先已经知道,但却在细节上不知如何应对。按照国君祭祀天地的惯常礼仪,参加的大臣肯定是跟随宣呼最后两句。卫鞅祭地,很多人本来就心中别扭,还有一些人则不知该不该跟随,于是就出现了犹犹豫豫参差不齐。只有公孙贾特别清醒,非但立即跟随,而且特别响亮。他注意到国君的祭辞中明确提了“开府变法”,卫鞅的祭辞中却没有一个字涉及变法。他感到了这种精心安排的礼仪后面,隐藏着秦孝公和卫鞅山岳般不可动摇的心志。昭告天地,意味着变法和开府这两件大事已经得到了上天的认可,谁若反对,便是逆天行事。在这种时候,无论心中如何想,都必须做出最热烈的呼应。老太师甘龙不也一板一眼地做了司礼大臣么?孟西白不也亦步亦趋么?

  正在公孙贾琢磨其中滋味的时候,甘龙沙哑苍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祭祀完毕,君臣进入国事堂——”

  依然是秦孝公和卫鞅携手并入,数十名官员随后整肃跟进。进得国事堂,秦孝公坐进正中长案前,卫鞅肃立在长案左手,三级台阶下群臣各自就座。甘龙在长案右侧高声宣呼:“太子傅兼领上将军嬴虔,宣示国君开府书令——”

  嬴虔大步走上台阶,展开竹简宣读:“秦国欲强,秦人欲富,非变法无以建功。变法之途,非开府无以立威。今命左庶长卫鞅为开府大臣,总摄国政,力行变法,所颁府文谓之令。另任景监为左庶长府领书,总领属官书吏;车英为左庶长府执法尉兼领栎阳将军。自即日起,左庶长卫鞅即行开府。秦公嬴渠梁三年四月书。”

  嬴虔的声音本来就特别的低沉浑厚,加之他咬字又重,在有些须回音的大厅**来,隆隆响过,仿佛铁锤在山石上凿出来一个一个大字,清晰有力。大臣们听得明明白白,卫鞅的左庶长府简直就是第二个国君府,生杀大权在握,竟成了七大战国中最有威势的开府总政权臣。

  国事厅安静极了,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大臣们似乎感到紧张,却又说不清为何紧张。

  “左庶长出令——”甘龙的沙哑嗓音又响了起来。

  卫鞅白衣玉冠,白丝束发,在一片黑色的秦国大臣中显赫而又孤立。他从容走出道:“卫鞅秉承天意君命,开府变法自今日开始。第一批法令十道,五道立即颁发实施,五道夏忙后颁发实施。立即颁发的五道法令:《农耕奖励法》、《军功授爵法》、《编民什伍连坐法》、《客栈盘查法》、《私斗治罪法》。上述法令,除立即快马传送各县外,一律在栎阳城门与南市张挂,公之于众,举国同行。领书出令。”

  景监早已经做好准备,闻言高声答道:“遵命!”一挥手,两名书吏抬进一张宽大的长案,上面码满了捆好的竹简。长案刚刚在中央摆好,景监又一声高宣:“特使领令!”十六名劲装使者一声答应,整齐地走进大堂。

  “北地特使——”

  “雍州特使——”

  “陇西特使——”

  “郿县特使——”

  “商於特使——”

  ……

  景监一个一个地将捆扎好的竹简分发给十六名特使。特使们双手捧着竹简一个一个走出大堂。庭院里整肃排列着三人一组的十六组铁甲骑士,每组护卫一个特使奔赴秦国郡县。

  快马流星,旬日之间,秦国的二十三县并三郡活跃了起来,动荡了起来。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2)

 二、疲民与贵族竟有了愤怒的共鸣

  就像一道道霹雳闪电,新法令震动了秦国的城堡乡野!

  上至栎阳卿大夫,下至隶农村汉,无不认为这是匪夷所思的大变,搅得秦国鸡犬不宁,人人别扭。就说《什伍连坐法》和《私斗治罪法》,将城堡里的国人和乡村里的农人,一律编为“保”和“亭”,十家一保,五保一亭。如果仅仅是这种编民入制,人们说说也就罢了。最重要的是连保连坐,使人惶恐不安。保内一家犯罪,其余九家必须立即共同举发,若不举发而使罪犯逃匿,则十家同罪连坐,一并惩治。如果一保有人违法犯罪,其余四保也得迅速举发,否则就是五保连坐。也就是说,五十家内任何一人犯罪,都有可能导致四十九家连坐惩治。人们必须时刻睁大眼睛,注意邻里是否违法犯罪,并且得经常相互提醒各种法令规定,以避免陷入连坐灾难。如此提心吊胆,老秦人如何忍受?

  秦国的民风是最令人头疼的。莫说山东六国大摇其头,就是老秦人,也对自己骂骂咧咧大不以为然。可真要动真格改了,老秦人更是骂骂咧咧火冒三丈。

  秦国地处西陲,农牧相杂,尤其是泾水渭水上游的陇西河谷草原地带,更是牧业为主。就是腹心地带的关中平原,也有大量从游牧部族转化不久的农耕人口。自古以来,西部的民间风习便狂野好斗,动辄为一件小事,在田间地头打得头破血流,进而引起家族斗殴、村落打斗,甚或部族仇杀。蔓延日久,村落、部族、家族间极少没有血仇者。这些相互仇恨的部族子弟在军旅中,甚或在战场上,也经常寻衅私斗,宁可为了义气或仇恨帮助正在私斗中的恩人友人,也不愿赶赴战场上救援勇敢杀敌的兄弟。还有与西部戎狄部族杂居的老秦人,更是剽悍狂野,只认热血义气,从来不知“规矩律法”为何物。茫茫草原,幽幽河谷,经常为争夺水草耕地打成了世代血仇。偶然有仇家子弟在草原落单,立即会被仇家毫不留情地杀掉。这里的老秦人和戎狄部族都信奉“以血换血,以命换命”的复仇方式,除非强力与战争,几乎任何法令都难以伸展到草原河谷的好勇斗狠之中。秦穆公时代,为了防止戎狄作乱,便将臣服于秦国的许多戎狄部族半强制地迁移到地广人稀的关中,与农耕的老秦人村落杂居。

  大势是稳定了,但久远的民风却是无法改变的。戎狄聚居的村落,就像他们在草原争夺水草一样,与老秦人的村落争夺着水渠,争夺着地界。年复一年,非但老秦人与戎狄部族多有仇杀,就是戎狄部族之间,老秦人之间,也有着各种各样的私斗血仇。一有机会,仇人间便大打出手,死伤无算。

  在当时的华夏大地上,没有一个邦国的民风像秦国这般浓烈的私斗风习。就是同样被中原轻蔑嘲笑的“南蛮”三国——楚、吴、越,也没有秦国的民间私斗这般普遍,这般酷烈。秦人自诩“人皆勇士”,可东方列国却嘲笑秦人“怯于公战,勇于私斗,诚为恶习”。

  秦国官府对这种民风历来是“民不告,官不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则是无法可治无可奈何,一则是大战不断要依赖民众从军血战,无力去细致地究诘这些私仇纠纷。秦国只有一个铁的法则:但有兵戎战事,须得人人争先,一致对外,否则杀无赦。也就是说,只要民人不抗赋税、不拒从戎,官府一般不去理会民间仇杀。

  遍访秦国乡野,卫鞅对这种私斗风尚感触极深。他把这种现象称为“强民弱国”。民风强悍而国家衰弱,根源正在于私斗。要肃清这种恶风,将秦人引导到为国家荣誉而死战的正道上来,就要彻底禁止私斗,培植一种勇于公战的庶民精神。卫鞅为此专门写了一篇《弱民》,向秦孝公提出“民弱国强,民强国弱。有道之国,务在弱民”的总方略。所谓弱民,一则指弱化庶民的野蛮不法习俗,二则指民众在国家法律面前处于弱小地位,必须尊奉法律从而不敢触犯法律。所谓强民,就是那种蔑视法律敢于犯法的刁民。弱民,就要使民众厚道朴实,奉公守法。故此,弱民则民众守法,强民则乱法民众坏法。这就是“朴则弱,淫则强”的道理。这种深彻的甚至是冰冷的论证,征服了秦孝公,使这个年青清醒的国君看到了凝聚秦人的希望,决意支持卫鞅从根本上改变秦人的精神风尚。

  为此,卫鞅做了精心谋划,决定变法从治乱立威开始。

  他在开府之日颁布的第一批五道法令,全部是围绕“弱民”治乱展开的。《私斗治罪法》,首先严厉禁止一切私人斗殴。也就是说,一切私人仇杀斗殴都是违法犯罪行为,一切纠纷都应通过官府依据法令裁决,而不能私相仇杀解决。《什伍连坐法》则确保一切私斗犯罪者不被隐藏、不能逃匿,而得以严厉惩处。《客栈盘查法》则在于防止仇杀犯罪者和东方密探的藏匿。也就是说,任何罪犯在秦国都将难以藏身。因为这两部法令规定“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藏奸者与降敌同罚”。也就是说,举发一个犯罪者和在战场上斩杀一个敌人,功劳一样,赏爵位一级;藏匿一个犯罪者和投降敌国一样,都是死罪。很显然,国家新法明确地将私斗犯罪当做大敌,要彻底肃清。《农耕奖励法》和《军功授爵法》则是培植正气,激励民众去争取国家荣誉,辛勤耕耘,奋勇杀敌,建功立业,光宗耀祖。

  这五道法令颁布的时机,恰恰在五月大忙之前,既不影响农事,又将对年年夏忙必然发生的村落部族间为争水争地而引起的大量私斗仇杀,给以迎头震慑。卫鞅的法治主张是,顶风立威,新法才能站稳脚跟,法令的尊严要在治乱中确立。

  但是,这五道法令几乎全部改变了秦人的生存传统。它等于要人们对既往的恩怨仇恨一概泯灭,走上一条以法律为行动准绳的道路。无论是城堡国人,还是乡野农夫,都感到被一条巨大的绳索捆住,浑身不自在。对邻里村人的仇恨不能任意报复了,快意恩仇的日子将不复存在,杀了人不能逃匿,没有官府的验身画像简,连客栈也不能住;恩人犯罪要举发,仇人立功要庆贺;一切纠纷都要告官,弱肉强食要变成公平相处,争水争地要听凭官府裁决……这一切,对快意恩仇随心所欲的老秦人来说,简直别扭得要死。

  按照新法,一切都要颠倒过来,如何不感到别扭?岂能不大发怨声?

  山野农夫们如此,栎阳城里的国人也是如此。所谓国人,说的是居住在都城及都城领地的工匠、商贾、市人和农夫。在这几种人中,称为“百工”的工匠地位较高,商人则地位较低,自由农人地位居中。但在战国时代,商人远不像后来那样被称为“贱商”而大加抑制,只不过没有工匠那样受人尊崇罢了。因为工匠绝大部分是官府经营的作坊的技师,是典型的“国人”,而商人则绝大部分是私人业主,官府对待他们自然有高下之分。

  都城国人对法令的怨言,主要在“惩疲”法条。所谓惩疲,就是惩治懒惰懈怠和不务正业的游手好闲分子。《周礼》称这种人为“疲民”,所以,惩治这种人的法令称为“惩疲”。卫鞅颁布的奖励军功、奖励农耕的法令中同时规定,对这种“疲民”给予严厉惩罚:无论农工商人,凡是因为懒惰、懈怠而贫困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男人做苦力,女人做仆婢;凡是有业不操而游手好闲者,一律罚为官府奴隶,强迫劳动;凡罚为奴隶者,夫妻不得同居,家人不得同事一主。更严厉的一条是,主犯家长一生不能恢复为自由籍的平民。

  对于这种惩罚,忠厚勤劳的人们自然不会反对,也不会有怨言。但忠厚勤劳者一般都谨慎怕事,影响力较小。大发怨气的是各种疲民。这些人刁钻强悍,通常专门靠欺压良善、敲诈商贾、偷鸡摸狗、抢劫财物为生。还有一种“富疲”,由于家道富裕不缺钱财,便不事劳作,逃避兵役,专门游荡四方,做游侠式的好汉。这种人有威望有能力有武功,影响力很大,是疲民之最。更有一种家道中落的“士疲”,识得字,读得书,偏偏吃不得苦。文不是文,武不是武,或整日在市人中摇唇鼓舌评判是非,或在官府吏员中传播道听途说的各种流言,或帮着“富疲”出谋划策蹭饭吃。这种“士疲”对惩治疲民的法令骂得最为刻薄尖酸,说惩疲法令是“蛇蝎心肠,有损阴德”,是“老妪当家,阴气到顶”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除了庶民国人中的怨言,上层也是一片怨气,大不安宁。

  卫鞅的第一批法令中,也包括了对宗室贵族的惩治,即所谓惩治“贵疲”。宗室贵族,就是国君(国王或国公)所在的部族。按照千百年来的传统,这种人是天生的贵族,做事不做事,立功不立功,都照样是世袭的高等级爵位,从国库中领取极为优厚的俸禄,享受包括高车骏马、大片府邸在内的各种特权礼遇。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因为他们是王公贵族,他们的享受是无法被剥夺的。可是,《军功受爵法》却横空出世,赫然规定:取缔世袭爵位制!凡宗室贵族,如果没有军功或其他大功,不得取得爵位;两年无军功者,除去贵族籍;一旦除籍,贵族就是庶民,原由国家提供的各种特权一律剥夺,享受的国库器物一律没收,附属仆佣一律归官府,其家人与其他人口(如庇居亲戚),不得在府邸、田产、车马、衣食各方面享受原来贵族待遇;现有爵位的贵族,包括家人在内,必须严格按照家长爵位的高低等级定衣食住行,不得以财力雄厚或其他背景而有丝毫僭越。这样做,就是要造成“有功者必使显贵。无功者,虽富而不得芬华”的现实,鼓励人们为国家立功。

  这种法令对秦国的宗室贵族来说,直是匪夷所思。

  三皇五帝以来,贵族纵然无功,最差也是个等级较低的世袭贵族。何曾有过没有功劳就会被开除出贵族阶层的怪事?说到底,那时的贵族毕竟还是国家骨干,想为国家立功者也不在少数,而且确实有许多建立大功的贵族人物。寻常时日,正派的贵族也会认为,为国家建功立业是完全应当的。可是有了这道法令,有功的贵族们便认为这是蔑视宗室贵族,刻意限制贵族,感到尊严受到了大大伤害。那些无功也无能、整天混日子的“贵疲”,则惶惶不安,大骂卫鞅是挖秦国的老根,是吃里扒外的小人,新法是“害人恶法”。

  有怨气的宗室贵族便秘密串通,来找宗室贵族中最有地位的嬴虔。

  在宗室贵族中,嬴虔非但曾经是大权在握的左庶长,目下依然是太傅和事实上的上将军,更重要的是,嬴虔还是先君秦献公的长子,是最显赫的宗室贵族大臣。如果嬴虔也反对这种侮辱宗室贵族的“恶法”,贵胄们就可以再求见国君诉说委屈,形成气候,卫鞅的法令就很有可能被取缔,甚至卫鞅本人也极有可能翻船。可是,当这一群老老少少在暮色中陆陆续续来到嬴虔府邸门前时,府中家老却出来说,太傅身体不适,不能见客,教他们早早回去。朝野上下谁都知道嬴虔是个睁硬眼的厉害角色,闻言不敢停留,都灰溜溜地走了。

  此刻,孟西白三人却正在嬴虔府中诉苦。

  嬴虔对卫鞅变法是全力撑持的,甚至可以说,没有嬴虔的全力配合,卫鞅要在秦国立足,变法要纳入正轨,都会是极为困难的。但嬴虔以为,变法就是整顿吏治、废除井田、训练军队,等等。他忙于军务,也没有时间去预闻新法内容,确实未曾想到变法会是如此的彻底,竟然对宗室贵族也毫不留情。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变法是国君与卫鞅的事,他无须多管,管多了也不好。及至第一批新法令颁布,朝野轰动,他才认真看了看,想了想。从本心讲,他认为这些法令都是对的,但心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快,也觉得这些法令总有些许不对味儿。想来想去,是觉得法令太严厉,尤其是对宗室贵族太无情,教他心里觉得不舒服。虽然如此,嬴虔毕竟是个头脑清醒的人物,他决意不干预变法,立即找来家人严厉叮嘱,不许一人在外面议论新法,否则决不留情。

  嬴虔刚刚安顿好家人,孟西白三人便联袂而来。因为三人都是将军,而嬴虔又是事实上的秦军统帅,来嬴虔府原本也不奇怪。然则嬴虔从来不在家中会见将领和大臣,事先更没有约见孟西白三人,心中便知三人有事外之事。偏偏嬴虔沉得住气,礼仪寒暄仆役上茶之后尽问一些军旅之事,绝口不提栎阳国事。孟西白三人说了半个时辰还找不到转移话题的机会,心中暗暗着急。恰在这时,家老来报,说有宗室老少十余人在府门外求见。嬴虔冷冷回答:“教他们回去。就说我身体不适,不能见客。”家老出去后,孟坼谨慎地小声问:“敢问太傅,是否我等干扰了宗室会聚?”嬴虔淡淡笑道:“我素来不在家中见族亲和臣子,他等应当知道。”此话一出,等于告诉三人应当告辞了。西乞弧勉强笑笑,“我等久坐,也该告辞了。”嬴虔立即站起身来拱手道:“未完之事,来日官署计议。恕不远送。”

  三人悻悻出来,你看我,我看你,摇头叹气,半日无话。来到西乞弧府中,孟坼沉吟道:“仔细想来,我倒觉得公子虔大有文章。”白缙叹息道:“有何文章?连我等开口的机会都没有,明白是卫鞅一党。”孟坼摇头笑道:“非也非也。君知其一,不知其二。这公子虔素来是个强硬坦荡的人物,若真如你言,铁心赞同新法,还不将我等严词训斥一通?岂容我等静坐一个时辰?想想。”西乞弧猛然拍掌笑道:“着啊!如何迷了这一窍?今日秦人,谁不谈新法?公子虔回避,明白是有疙瘩!只是,只是不便于说罢了,对么?”白缙高声笑道:“顿开茅塞!对,是这个道理。”

  三人同声大笑,觉得心情特别舒畅。西乞弧吩咐摆酒,三人开怀痛饮起来。

  孟西白三家虽说不是宗室贵族,然而却是百年功臣贵族。虽说他三人有功劳,不存在除籍,然其家族安能没有平庸之辈?更不说三族百余年来与宗室贵族相互通婚结亲,形成了盘根错节的血缘联结。这些宗室贵族中的无功受禄之辈,和三族可是荣辱相连,这些“贵疲”求其设法,他们岂能坐视不理?再说,他们从一开始就视卫鞅为异类,眼见其气焰大长,今后也很难重用他们这些贵族,心中又岂能安宁?想来想去,他们觉得先找嬴虔探探风向最好,如今对风向有了如此判断,岂能不开怀大笑?

  整个四月,流言飞走,怨气弥漫。勤劳宽厚的国人庶民本来拥戴变法,对新法令的奖勤罚懒从心底里赞同。但是,在漫天飞走的流言怨气面前,也觉得新法过于严厉。像私人打架要惩罚苦役,路边倒点儿柴火灰要砍脚断手,量地亩时每步超过六尺要砍掉四个脚趾等等,宽厚勤劳者也觉得大不方便。谁都有无心之错,可是新法令连改正错失的机会都不给你,一旦有错就行刑制裁,轻则苦役,重则刑治,不死便伤,一生都要留下耻辱的烙印。心**及此,老实人也觉得胆战心惊,纷纷跟着埋怨起来,谁也看不见新法将对他们带来的根本好处。

  朝野山乡,底层上层,穷疲富疲士疲贵疲们第一次有了自发的共鸣,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对新法骂骂咧咧,对左庶长卫鞅恶毒诅咒。老实人不自在,疲民们不服气,各种怨气漫无边际地流淌开来。一时间,新法陷入了人人侧目千夫所指的尴尬境地。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3)

 三、老秦世族顶风仇杀

  进入五月,正是农家大忙的时节。

  渭水平川的农夫们,一边要收割大麦、小麦,一边还要种下谷子、豆子、荞麦,同时抽空在菜园栽下夏葵菜。这时,人忙、地忙、牛马忙,整个田畴一片紧张活跃。但令人揪心的是,这个季节也是私斗最高发的季节。争地、争水、偷盗庄稼、抢劫牲畜、催讨债粮,以及趁着忙乱报复仇家等,无一不是大起争端的茬口。每逢五月,各国间的战争也都基本停止,官府都全力以赴地督导农事,解决各种突发的争端和私斗。秦国的五月,更比东方国家紧张。以实际而言,秦国还是井田制,八家一井,共用水渠水井。非但井内八家有争地争水和承担公田劳力多少的纠纷冲突,而且井与井之间也经常有争地争水的冲突,牵扯两井十六家,动辄便发生群殴械斗。再者,秦国的村落氏族制还相对完整地保留着,一有冲突便是举村举族出动,如同一场小型战争。但最重要的还是民风使然,对私相血斗习以为常,甚至引以为荣,经常会因为小小争端而大打出手。

  所以,秦国的五月,历来是内部最繁忙最紧张和最混乱的时节。

  卫鞅其所以将第一批法令选择在三月底四月初颁布施行,目的之一,也想对五月大忙的混乱产生震慑作用。有了新法,再加上新任命的拥戴变法的县令,应该是比往年稳定些许。可是,谁也没有想到,大规模的混乱与暴力械斗还是发生了,而且来得那样突然和暴烈。

  更令人震惊的是,这场大规模的私斗仇杀,恰恰发生在赫赫有名的郿县。

  关中平原的渭水北岸有一座城堡,是郿县的县城。郿县东距栎阳六百余里,西距陈仓三百余里,正在渭水平原西部的最肥沃地段,是秦国最有名的大县。但是,郿县的赫赫大名,并不是仅仅因为地处沃土,在地利方面,郿县毕竟还不如关中东部更为宽阔平坦,还稍逊一筹。郿县的威名,在于它是秦国的“名将之乡”。秦穆公时代的三大名将——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都是郿县人。孟西白三族的嫡系虽然居住在都城栎阳,但郿县留下的旁支家族在百余年间繁衍生息,也形成了庞大的势力。三族鼎立,几乎就是大半个郿县。郿县的其他人口,很大一部分却是陇西戎狄贵族的后裔。秦穆公时,担心戎族死灰复燃,接受了大谋略家由余的主张,将戎狄上层贵族一律迁到关中定居。顾忌到戎狄部族狂野好武,其他地方无力制约,便将大部分安排在了这个赫赫名将之乡、具有浓厚尚武之风的郿县,和老秦人花插杂居。百年过去,这些戎狄贵族虽然变成了农人庶民,但桀骜不驯的品性和剽悍好斗的风气却没有丝毫的减弱。在郿县的二百多里地面,他们和孟西白三族一直恩怨纠葛,私斗不断。小至邻里斗殴,大至举族大打,几乎从来没有停止过。

  新法颁布,郿县人倒是紧张了几天。但旬日之间,嘲笑和怨气便大长起来,两大势力均对新法嗤之以鼻,聚相议论,大是不满。戎人族长醉醺醺地大笑:“不教男人打架么?就像不教女人生崽一样!”孟族老族长孟天仪则微笑着对族人们说:“当年,老祖先就是打出来的硬汉子。戎狄野种就认打,越是打得痛快,他越服气!怕甚新法?没事。秦国再变,还能翻得过穆公老规矩?”

  五月二十三,郿县终于爆发了一场惨烈的民间战争。

  孟族聚居的九个村庄都在渭水北岸,分别叫孟一里到孟九里。人们将这一带叫孟乡。孟乡的土地大约方圆三十多里,有一条引渭水渠贯穿了九个里的土地。孟乡九里旱涝保收,全靠了这条大水渠。这水渠是秦穆公时的贤臣百里奚主持修建的,叫百里渠。因为大将孟明视就是百里奚的儿子,孟族就是百里氏的后裔,所以历代秦公都特许郿县孟族聚居在百里渠两岸。那时候,关中西部是秦国的轴心地带,都城雍州在郿县西边百余里,这条大渠是秦国在春秋时代修建的唯一水利工程。百里渠干渠全长大约不到四十里,流出孟乡地段便东西分流为两条支渠,向西的支渠伸展到雍城,向东的干渠伸展到县。孟乡处在总干渠地段,分流渠口便在孟九里的田野中。戎狄移民都住在东支渠两岸,大约也有**个里,常常因用水和孟乡恶斗。郿县官府虽有渠吏,但也无法制止孟乡在天旱时堵渠强行截水,更无法制止戎狄移民聚众抢水。今年夏天,恰遇干旱,土地不灌溉便要干种,干种就要大大减收,这是农家谁都懂得的道理。

  这时候,水比黄金还贵重。

  五月二十三的深夜,麦收刚完,月明星稀,孟乡人堵住了干渠通往东支渠的渠口,除了给西支渠放过去一股细流外,全部将渠水引到孟乡各里的小毛渠中。按照官府规定和民间用水习俗,灌田历来是先下游,再上游。往年虽然也遇天旱,但渭水河道水量并不减少,孟乡人还不甚着急。今年忒怪,旱情倒未必有往年严重,渭水河道的水量却是大大减少,虽然说不上干涸,也是看得见河槽大石了。不知哪里传来的流言,说秦国变法有违天道,上天要大旱三年!孟乡人着了急,便抢先动手堵了干渠截水。

  下游的戎狄移民在田头渠口眼巴巴守候了半日,不见渠中一滴水花。戎狄族长虎茅大起疑惑,支渠漏水也不能一干二净啊?决口也该有个响动啊?巡渠女人没有回报,分明是还没有水。但是,孟族毕竟是大族,也不能无端寻衅,事情要先弄确凿。于是,虎茅派出六十余名精壮男子沿渠道上巡,查看究竟,迅速回报。

  四更时分,巡水队伍一直走到总干渠口,才发现是孟乡人堵了渠口。戎狄丁壮不由大怒,呼喝一声便上前开挖渠口。守在干渠口的孟乡百余名壮汉岂能容得?头人一声口哨,抡起手中锄头、铁耒和棍棒扑将上来拦截,于是开打。混斗半个时辰,戎狄巡渠人寡不敌众,死了六个,人人带伤,只得逃回去报信。

  戎狄族长虎茅一见抬回来的六具尸体,怒火中烧,长发都竖了起来,大喝一声:“吹号聚兵!给我上——”顿时,凄厉的牛角号呜呜地响了起来,一长两短,响彻夜空。这是戎狄人的死战号角,是发动全体精壮上阵的特殊信号。刹那之间,各个戎狄村落骚动起来,男女老少一齐出动,举着猎刀、匕首、棍棒、锄头呼啸而来。族长虎茅带领一百多名有马有刀的丁壮勇士,呼啸一声,向西方孟乡狂风暴雨般卷去。随后的一千余人喊杀声大起,跟在马队后面呼喝怪叫着蜂拥西来。

  一场惨烈的缠斗在总干渠外的田野上展开。

  孟族九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一千余人集结在渠岸背后,摆成了一个大方阵凭险防守。孟西白三族是老秦人,青壮年多数从军征战,在家耕耘者多是老人、妇女和少年。戎狄人则是两丁征一,尚留有一部分精壮人口。两族相遇,各自都有引以为荣的尚武传统,加上新仇宿怨,竟是分外眼红,比两军肉搏更为惊心动魄。戎狄的先锋马队一个猛冲越过渠岸,杀入孟西白的老少阵营。担任“总帅”的孟族老族长一声呼哨,渠岸后的老少们呼喝四散。戎狄马队的大半,扑进了刚刚挖出来的陷坑。围上来要斩尽杀绝戎狄骑士的孟族老少,却被陷坑外面的马队狠命阻拦劈杀,搅做一团,恶斗起来。后来的戎狄人也蜂拥呼叫,拼命冲上干渠大堤,和守在渠堤上的孟族老少们混战起来。

  一时间呼喝遍野,惨叫不断。孟族人虽然多是老少女人,但却有老秦部族的阵战章法,总是十余人一个圈子,里外护持,相互照应着群斗戎狄。戎狄虽多有精壮,还有数十骑士,但却历来是单个冲杀狠斗,一时竟显不出优势。双方混战撕缠大半夜,就在天快亮的时候,混战的人群终于踩跨了干渠大堤。

  “哗——”大水卷着数尺高的浪头,扑向两岸死死纠缠狠斗的人群。

  “快——跑——”孟族“总帅”嘶声大喝。

  “啊——吹号!撤啦——”虎茅举着弯刀拼命吼叫。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酣斗撕扯的人群,你挡着我,我绊着你,抱在一起的又害怕放开对手反遭暗算,相互死死揪住对手不放……及至泥水大浪猛烈卷来,想要喊一声也来不及了。大水淹死的,泥巴呛死的,掐压窒息死的,受伤流血死的,尸横遍野,死人无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五月之水,却漫无边际地流淌成了一片汪洋。

  侥幸逃出的些许人马,隔着一片汪洋烂泥,犹自对骂不休。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4)

 四、七百名罪犯一次斩决

  太阳出来时,郿县令赵亢带领一班县吏赶到了孟乡干渠。看着这触目惊心的场面,赵亢脸色铁青,二话没说,飞马奔赴栎阳。

  赵亢是秦国招贤中应召的唯一一个秦国士人,为人方正,饱读诗书,和兄长赵良齐名,都是家居云阳的名士,人称云阳双贤。虽然兄弟俩都是没入过孔门的儒家名士,处世却是大大不同。赵良志在治学修经,远赴齐国稷下学宫求学去了。赵亢却是奋力入世,要为秦国强大做一番功业。秦孝公招贤,赵亢欣然而来。任命官职时,秦孝公派赵亢做了要害的郿县县令。赴任半年,无甚大事,只是熟悉县情,等候新法令颁布。赵亢无论如何想不到,新法颁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试法,闹出天大的事来。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哪一边都关系到秦国安危,他如何能擅自处置?

  正午时分,卫鞅正在书房用餐,听说赵亢紧急求见,二话没说,一推鼎盘便来到政事厅。听完赵亢的紧迫禀报,卫鞅略一思忖,断然命令:“车英,带二百名铁甲骑士,即刻赶赴郿县。”车英领命,去集合骑士。卫鞅便吩咐赵亢进餐,自己到书房做了一番准备。卫鞅出来时,赵亢已经霍然起身,府门外也已经传来了马队嘶鸣。卫鞅一挥手:“走。”匆匆大步出门。赵亢惊讶地问:“左庶长?这就去郿县?”卫鞅冷冷道:“迟了么?”赵亢嗫嚅道:“不,不给君上禀报么?”卫鞅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凡事都报君上,要我这左庶长何用?”说完大步出门,飞身上马,当先驰去。车英的马队紧随其后,卷出西门。赵亢思忖片刻,上马一鞭,急追而来。

  太阳到得西边山顶时,马队赶到了孟乡总干渠。卫鞅立马残堤,放眼望去,暮色苍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着黑压压的尸体,鹰鹫穿梭啄食,腐臭气息弥漫乡野。孟乡九里所在的高地,全变成了一座座小岛。

  卫鞅面色铁青,断然命令:“郿县令,即刻派人关闭总干渠!”

  赵亢答应一声,飞马奔去。

  太阳落山时,渭水总渠口终于被堵住了。晚上,卫鞅在郿县县府接连发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赵亢带领县城驻军步卒二百人并沿岸民众,立即抢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车英带领铁甲骑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区缉拿所有罪犯,不许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县将新法颁布三个月期间,公然聚众恶斗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县。赵亢、车英和信使们出发后,卫鞅心潮难平,灯下提笔疾书两信,吩咐快马使者即刻送往栎阳左庶长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里练剑,稍稍出汗,便回到书房埋首公案。

  新法颁布三个月,他案头的简册骤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乡通过各种渠道直接送给他的民情密报。他认真仔细地阅读揣摩了这些密报,感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在弥漫。这些密报能直接送给国君,而不送给总摄国政主持变法的左庶长卫鞅,本身就意味着对新法令的轻慢和不满。密报者背后的意图很明显,国君是被权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责是外来权臣的,国君应当出来废弃恶法安抚民心。秦孝公警觉地意识到,变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关键。密报所传达的“民意民心”,虽然是一种叶公好龙式的惊恐,但也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变法的第一个浪头,遇到了疲民裹挟民意的骚动逆浪,如何处置,关系到变法成败,其中分寸颇难把握。秦孝公没有把这些密报和自己的判断告知卫鞅。他相信,以卫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这些弥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卫鞅如何评判目下的大势,如何处置这场民意危机。如果卫鞅没有处置这种普遍危机的能力,秦孝公倒是愿意早日得到证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机来临时因信任错失而造成灭顶之灾。毕竟,卫鞅没有过大权在握的实际阅历,掌权之后能否还像论政时候一样深彻明晰,还需要得到验证。正因为这样,秦孝公深居简出,丝毫没有过问变法的进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书房,就是要谋定一个善后之策,以防万一。

  “君上,左庶长府领书大人求见。”黑伯在书房门口低声禀报。

  “景监?让他进来。”秦孝公有些惊讶,景监在夜半时分来见,莫非有大事?

  景监疾步走进,拱手道:“君上,郿县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死伤无算,左庶长已经赶去处置。这是左庶长给君上的紧急书简。”

  “为何械斗?”秦孝公问。

  “孟西白三族堵了干渠,戎狄人争水,故而大打出手。”

  “准备如何处置?”

  “左庶长决断尚不清楚。想必给君上的书简里有禀报。”

  秦孝公打开手中铜管,抽出一卷羊皮纸展开,但见酣畅淋漓的一片字迹:

  卫鞅拜会君上:郿县私斗,乃刁民乱法与秦国痼疾所致耳。臣查,其余郡县亦有乱法私斗者三十余起。治国之道,一刑,一赏,一教也。刑赏不举,法令无威。乱民不除,国无宁日。臣拟对犯罪乱民按律处置,无计多少。本不欲报君上,朝野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然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臣若有不察,请君上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秦孝公思忖有顷,问道:“依据新法,此等私斗,该当何罪?”

  “回君上,纠举私斗,首恶与主凶斩立决,从犯视其轻重罚没、苦役。”

  “首恶与主凶有多少?”

  “详数景监尚难以知晓,推测当在三百名以上。”

  “从犯?”

  景监踌躇道:“臣大体算过,仅郿县双方从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余郡县,大约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这是一场战争,就是死伤上万人,也不会有任何人说三道四。也不会有任何人沮丧动摇。可这是刑杀,是国法杀人,三五十还则罢了,一次杀数百名人犯,这实在是旷古未闻。三家分晋前,韩赵魏三族联合擒杀智伯,一次杀智伯家族二百余口,天下震惊。然则,那是和诸侯战争一样的部族集团间的战争,人们并没有将它看成刑杀。要说变法刑杀,魏国的李悝变法、楚国的吴起变法、韩国的申不害变法,都没有数以百计地斩决罪犯。秦国这样做会带来何等后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准。但是,不这样做,后果则只有一个,那便等于在实际上宣告变法流产,秦国回到老路上去,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这是秦孝公绝对不愿走的一条路。两害相权取其轻,这是古人的典训。前者有可能带来的动乱风险与亡国灭顶的灾难相比,自然要冒前一个风险,而避免后一个灾难。卫鞅敢于这样做,也一定想到了这一点。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国君的想法。

  “景监,你有何思谋?”秦孝公猛然问。

  景监也一直在沉默,见国君问他,毫不犹豫地回答:“臣以为,变法必有风险。风险与亡国相比,此险值得一冒。”

  “好。说得好。我等不谋而合。”秦孝公微笑点头,走到书案前提起铜管大笔在羊皮纸上一阵疾书,盖上铜印,卷起装入铜管封好,递给景监道:“景监,作速派人送给左庶长。如果能离开,最好你到郿县去,左庶长目下需要帮手。”

  “臣遵命。”景监接过铜管,转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监已经赶到郿县。卫鞅正在县府后院临时腾出的一间大屋里翻阅户籍简册,见景监风尘仆仆地走进,惊讶笑道:“正想召你,你就来了。先坐。”转身吩咐仆人上茶上饭。景监未及擦汗便从怀中皮袋掏出铜管:“左庶长,这是君上的书简。”卫鞅接过打开,两行大字扑入眼中:

  左庶长吾卿:疲民乱法,殊为可恶。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决罪,毋虑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卫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将羊皮纸递给景监。景监一看,兴奋地说:“君上明察,左庶长可无后顾之忧了。”卫鞅淡淡笑道:“后顾之忧何尝没有?”这时仆人捧进茶饭摆好,景监匆匆用饭。卫鞅道:“领书暂且留在郿县几日,这是一场大事,需周密处置,不留后患。”景监道:“我已经将栎阳府中的事安置妥当,左庶长放心,我来料理杂务。”卫鞅道:“今日最要紧的,是会同赵亢,理出罪犯名册。”说话间景监已经吃罢,两人秘密商议了半个时辰,便分头行动起来。

  两天之后,决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干涸的土地里,大路小路更是干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洼洼,几乎和平时没有两样。赵亢和车英已经分别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斗参与者,全部押解到县城外的临时帐篷中。景监和赵亢分别带领一班干练吏员,对械斗罪犯进行清理,按照主谋、主凶、死人、伤人、鼓噪,将人犯分为五类分开关押,一一录下口供。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县的私斗罪犯也纷纷押解到郿县。一时间,县城四门外的官道上军卒与罪犯络绎不绝,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随而来的老人、女人与孩童,临时关押罪犯的渭水草滩如赶大集一般。郿县人恐惧、紧张而又好奇地纷纷赶来看热闹,有些精明人乘机摆起了各种小摊,专门向探视者卖水卖饭卖零碎杂物,外国商人则专门卖酒卖新衣服。穷人探监,要吃要喝。富人探监,则要给关押者买酒浇愁。自忖必死者,亲友族人还要给置办新衣。

  旬日之间,草滩帐篷外生意兴隆。尤其是外国商人的酒和新衣,分外抢手,价钱直往上蹿。孟西白三族在秦国树大根深,戎狄移民也是战功卓著,外县敢于顶风私斗者,也个个不是易与之辈。各方说情者神秘地来来去去,轺车、骏马每日如穿梭般往来郿县小城,使郿县人在惊讶之余又大开眼界。

  卫鞅清楚地知道外面的种种热闹,但却不闻不问,只是专心致志地在县府中翻阅罪犯口供和各县有关记载。凡是赶来求见的宗室贵族、勋臣元老、陇西戎狄首领、地方大员等,非但见不到卫鞅,连景监、车英也见不上。景监委派的三名书吏专门接待这些人,所有的礼物都收,所有的书简都留下,所有的说辞都用一句话回答:“一定如实禀报左庶长。”十天之中,贵重礼物和秘密书简已经堆满了一间专门的房子,看守的吏员们简直不敢相信,穷困的秦国如何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奇珍异宝?

  第十三天,卫鞅走出了书房,打破了沉默。他下的第一道命令,就是取缔渭水草滩的临时集市,将一切商贾尽行清理。当日午后,渭水草滩又成了炎热的旷野。第二道命令,是派赵亢征发五百民夫修筑刑场。第三道命令,派车英紧急将所部两千铁甲骑士全数调到郿县听候调遣。第四道命令发往秦国所有郡县,命令各县县令率领全县所有里正和族长,三天后赶到郿县。第五道是密简,飞马送往栎阳国府。

  随着使者的快马飞驰,秦国朝野又弥漫出浓厚的惊恐、疑惑和各种猜测。有人说,天候不祥,左庶长要大开杀戒了。有人说,犯罪的主谋都是富人,还不是杀几个穷人完事。更有人说,左庶长收了难以计数的奇珍异宝,人犯们一个也没事。国府内外安静如常,国君也没有以任何形式召集朝会议事,好像秦国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样。栎阳的上层贵族们则保持着矜持的沉默,对变法,对郿县发生的一切都缄口不言,看看平静的国府,相互报以高深莫测的微笑。

  七月流火,郿县小小的城堡活似一个大蒸笼。中夜时分,卫鞅走出书房,唤出景监车英,三骑快马出城,在渭水草滩反复巡视。遍野蛙鸣淹没了他们的指点议论,直到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在遥远的西天变小变淡,三人才回到城中。

  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郿县城四门箭楼响起了沉重的牛角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人们从打开的四座城门争先恐后地拥出,奔过吊桥,向渭水草滩汇聚。田野的大路小路上,都有人手上举着白幡,身上披着麻衣,腰间系着草绳,大声哭嚎着呼天抢地跌跌撞撞地赶来。渭水草滩上的低洼地带,两千铁甲骑士单列围出了一个巨大的法场,将所有赶来观刑的人群隔离在外围。但四野高地上的庶民们却如鸟瞰一般,看得分外清楚。铁甲骑士之内,七百名精选的行刑手红布包头,手执厚背宽刃短刀,整肃排列。法场中央一个临时堆砌的高台上,坐着威严冷峻的卫鞅。景监车英肃然站立在长案两侧。长案前两排黑衣官吏,则是从各郡县远道赶来的郡守县令。高台下密密麻麻排列的一千余人,则是秦国所有的里正和族长。所有人都沉默着,偌大的法场只能听见风吹幡旗的啪啪响声。

  郿县令赵亢匆匆走到高台前低声禀报:“左庶长,人犯亲属要来活祭。”

  卫鞅道:“命令人犯亲属远离法场,不许搅扰滋事,否则以扰刑问罪。”

  赵亢又匆匆走到法场外宣示左庶长命令。法场外的罪犯亲属们第一次露出了惊恐的神色,垂头瘫在草地上无声地哭泣着。历来法场刑杀,都不禁止亲友活祭,如何这秦国新左庶长连些许仁义之心都没有?未免太无情也。其余看热闹的万千庶民也都一片寂静,全然没有以往看法场杀人时的纷纷议论。人们在如此巨大的刑场面前,第一次感到了国家法令的威严,感到了这个白衣左庶长的强硬与无情,竟全然不若人们原先议论想象的那么软弱,竟敢摆如此骇人的法场!忠厚的农夫们想起了三月大集上的徙木立信,不禁相顾点头,低声叹息:“咳,也是自作孽,不可活。”

  太阳升起三竿时,景监高声下令:“将人犯押进法场!”

  车英一摆手中令旗,两千骑士让出一个门户,一队长矛步卒分两列夹持着将长长的人犯队伍押进法场。人犯们穿着红褐色的粗布衣裤,粗大的麻绳拴着他们的手脚,每百人一串,缓缓蠕动着走向法场中央。四野高地上的民众鸦雀无声,他们第一次看见如此成群结队的“赭衣”,第一次看见战场方阵一般的红巾短刀行刑手,每个人的心都不禁簌簌颤抖起来。赭衣囚犯们再也没有了狂妄浮躁,个个垂头丧气面色煞白。最头前的是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和二十六个里正,以及戎狄移民的族长们里正们。他们都是六十岁上下的老人,一片须发灰白的头颅在阳光下瑟瑟抖动。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曾经在战场厮杀过,为秦国流过血拼过命。直到昨天,他们还对晚年的生命充满了希望,相信栎阳会有神奇的赦免,相信秦国绝不会对孟西白这样的老秦人和穆公时期的戎狄老移民大开杀戒,不相信一个魏国的中庶子能在秦国颠倒乾坤。

  此刻,当他们从一片死一样沉寂的人山人海中穿过,走进杀气弥漫的法场,他们才第一次感到了这种叫做“法”的东西的威严,感到了个人生命在国家法令面前的渺小。当他们走到濒临河水的草滩上,面前展现出一片密密麻麻的木桩,每个木桩上都写着一个名字,名字上赫然打着一个鲜红的大勾时,他们油然生出了深深的恐惧,双腿发软地瘫在草地上。在战场上的刀光剑影中,他们每时每刻都有可能血溅五步,变成一具尸体,但是却没有一个人感到畏惧,没有一个人想到退缩。照民谚说,人活五十,不算夭折。而今六十岁已过,死有何惧?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但是却没有一个人能克服这种恐惧,能自己站起来。

  两个兵卒将为首的孟氏族长孟天仪,夹持起来靠在木桩上。老族长似乎终于明白过来,白发苍苍的头颅靠在木桩上呼呼喘息。突然,他挺身站起,嘶声大喊:“秦人莫忘,私斗罪死耻辱!公战流血不朽!”喊罢纵身跃起,将咽喉对准木桩的尖头猛然跃起斜扑。只听“噗”的一声,尖利的木桩刺进咽喉,一股鲜血喷涌飞溅!孟天仪的尸体顿时挺挺地挂在了木桩上。

  刹那之间,孟西白三族的人犯一片大嚎,挺身而起,嘶声齐吼:“私斗耻辱,公战不朽!”纷纷跃起,自撞木桩尖头而死。

  喊声在河谷回荡,四野山头的民众被这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刑场悔悟深深震撼,竟然冲动地跟着喊起来:“私斗耻辱!公战不朽!”喊声中夹杂着一片哭声,那是圈外人犯亲属们的祭奠。

  变起仓促,景监大是愣怔。卫鞅点头道:“临刑悔悟,许族人祭奠,回故里安葬。”

  景监顿时清醒,高声宣示了卫鞅的命令。围观民众哗地闪开了一条夹道,孟西白三族剩余的女人和少年冲进法场,大哭着向高台跪倒,三叩谢恩。

  卫鞅冷冷道:“人犯临刑悔悟,教民公战,略有寸功。祭奠安葬,乃法令规定,卫鞅有何恩可谢?今后不得将法令之明,归于个人之功,否则以妄言处罪。”

  法场的万千民众官吏尽皆愕然。不接受称颂谢恩,还真是大大的稀奇事情。此人是薄情寡义,还是执法如山?一时谁也不敢议论。

  “开始。”卫鞅低声吩咐。

  景监命令:“人犯就桩,验明正身——”

  车英在人犯入场时已经下到法场指挥,一阵忙碌,驰马前来高声报道:“禀报左庶长,七百名人犯全部验明正身,无一错漏!”

  卫鞅点头,景监宣布:“鸣鼓行刑!”

  车英令旗挥动,鼓声大作,再举令旗:“行刑手就位!”

  七百名红巾行刑手整齐分列,踏着赳赳大步,分别走到各个木桩前站定。

  “举刀——”

  “刷”的一声,七百把短刀一齐举起,阳光下闪出一片雪亮的光芒。

  “一,二,三,斩!”

  七百把厚背大刀划出一片闪亮的弧线,光芒四射,鲜血飞溅,七百颗人头在同一瞬间滚落在绿油油的草地上。四野高地上的人山人海几乎同时轻轻地“啊——”了一声,就像在梦魇中惊恐地挣扎。蓝幽幽的天空下,鲜红的血流汩汩地进入了渭水,宽阔的河面漂起了一层金红的泡沫,随着波浪滔滔东去。炎炎烈日下,血腥迅速弥漫,人们恶心呕吐,四散逃开。

  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天空,带着隐隐哨音,向东南方向的崇山峻岭飞去。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5)

  五、哑巴武士做了贴身护卫

  回到栎阳,天色已黑了下来。卫鞅稍事整理,立即去见秦孝公。

  国府很安静,很空旷,一片清爽,全然没有夏日的燥热烦闷。月上城楼时分,庭院里洒满月光。院中石案上,铺着一张大图,秦孝公正在图上摆弄几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时而皱眉,时而点头,反复摆弄,痴迷一般。郿县大刑场朝野震惊,他却没有去郿县,也没有离开栎阳。一个月里,他没有会见任何朝臣,一直把自己关在书房庭院里琢磨有可能出现的各种变化。他的静处不动,用意很深。一则,他要和这场空前的大刑杀保持表面上的距离,以防万一出现不测,他好出面收拾局面。二则,他要看一看,没有他的出面,卫鞅处理危局的才干究竟如何?三则,他要仔细掂掂,秦国民众对改变旧制实行新法的承受力究竟有多大?变法还能不能按照原有力度往前走?四则,他要给朝野一个印象,没有卫鞅在栎阳,国君不会对国事发出任何命令。这些用意之外,他也希望栎阳的宗室贵族元老勋臣们对他的意图纷纷猜测,疑惑不定,延迟和淡化所有可能的上层骚乱。政治如同用兵,有时候也是一种“诡道”,需要权谋机变,胜利是唯一的目标。关键时刻制造扑朔迷离的局面,从而迷惑潜在的敌人,是度过危机的高明谋略。但是,制造扑朔迷离的权力拥有者自己却需要极度的清醒,绝不能陷入自己制造的迷雾之中。归根结底,政治的胜负是需要实力较量的。秦孝公在一个月里,精心揣摩的一件事,就是预防卫鞅不可能抵挡的那种普遍动乱。他用短剑削出一堆小木人,涂上各种颜色,在秦国大图上反复摆置,预想出有可能出现的种种动乱方式,以及可以采取的各种平息方略。

  月亮很亮。他对着地图上的木人,陷入深深的思索。

  “君上,左庶长求见。”黑伯低声禀报。

  “噢?左庶长?他回来了?快请。”秦孝公笑笑,终于回过神来。

  卫鞅匆匆走进:“臣卫鞅,参见君上。”

  秦孝公笑道:“左庶长辛苦了。黑伯,上茶。月色正好,就在这儿说。”指着一个石礅,“坐,比草席凉快多。”自己也在另一个石礅上坐下来。

  卫鞅坐下,看看石案上地图上的木人阵势,沉吟道:“君上,有迹象么?”

  “没事。我是做万一之想。说说郿县事。”

  卫鞅喝了一盏茶,便从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说起,详细讲述了械斗原因和经过以及死伤人数,又讲了审理人犯中“接受”的礼物,一直说到法场上孟西白三族人犯的悔悟与自杀,最后道:“君上,一次刑杀七百人犯,确实是旷古未有。臣也忐忑不安。然则孟西白族人的悔悟,使国人深为震撼,臣亦感到意外。有此一条,足以说明邪不胜正,罪不抗法,国人不会由此而动荡。”

  秦孝公长嘘一声:“国人庶民好办,我担心的是栎阳,是宗室庙堂。”

  “君上,臣之见恰恰相反。”卫鞅笑笑,“只要民众稳定,拥戴新法,宗室庙堂的作祟势力再大,也翻不了大船。”

  “何以见得?”

  “国家之根本在民众,国家之力量亦在民众。只要民众守法自律,庙堂蟊贼就没有力量兴风作乱。纵然作乱,也可从容应对。君上以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贵族和元老勋臣都有封地,封地内的民众都是依附隶农,素来以宗主号令是从,安知他们没有力量?”

  “君上所虑极是。下一步就是要剥夺宗主贵族的这部分力量,教所有的民众都直接听命于国府,让任何叛逆都无所施展。”

  “噢?请道其详。”秦孝公有些兴奋。

  “废井田,开阡陌,除隶籍,改封地,此所谓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顷,拍掌笑道:“好!连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铺开除籍、夺地这两件大事,秦国就度过了倾覆之危。左庶长再说说仔细。”

  卫鞅便将第二批法令的内容、目标及推行办法说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许多应该注意的民情国情,俩人商议到三更天方散。临走时秦孝公反复叮嘱,要卫鞅专心致志地操持变法大计,不要为宗室庙堂的骚动分心,这种事有他一力支撑。

  回到府中,卫鞅吩咐景监即刻清理在郿县“接受”的奇珍异宝,送到秦孝公书房。景监刚刚出门,仆人来报,说门外有故人求见。卫鞅感到诧异,自称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门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正是侯嬴。卫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进去说话。”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请你去做客。”卫鞅笑问:“有事么?”侯嬴揶揄笑道:“没事就不去了?”卫鞅爽朗大笑:“哪里话来?走。”回头对府门卫士头领吩咐道:“领书回来,就说我出去办件事。”便和侯嬴一路笑谈而去。

  到得渭风客栈,侯嬴吩咐摆酒。热气腾腾的秦地肥羊炖一上来,卫鞅就兴奋搓手,连连叫好。侯嬴吩咐道:“还有凉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点点头,轻步退出。卫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来栎阳,在客栈门口见到的那个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卫鞅道:“是个哑人?”侯嬴点点头:“没错。一个身怀绝技的哑人。”卫鞅叹道:“真是难为他也。”说话间酒菜上齐,侯嬴举爵道:“来,为鞅兄一鸣惊人,干!”卫鞅举起酒爵,却不禁笑道:“一鸣惊人?侯兄是说一杀吓人吧。”侯嬴扑地笑了:“也是,确实吓人一跳。”卫鞅揶揄道:“还别说,也吓了我一大跳。”两人同声大笑,“当”地一碰,一饮而尽。卫鞅夹了一口苦菜咀嚼,赞道:“还是苦菜烈酒,见得本色。”侯嬴喟然一叹:“本色自然好,却谈何容易?”

  卫鞅:“侯兄,你是有事对我说?”

  侯嬴:“对,受人之托也。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来。”

  卫鞅惊喜地接过铜管,启封打开,抽出一卷白绢,熟悉的字迹顿时跳跃起来。白雪的字不是寻常女儿家那般娟秀娇小,却是挺拔飞动,峻峭清奇,等闲名士也难以望其项背。每每看见白雪的字迹,卫鞅就仿佛看见白雪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说话一般:

  兄台如面:渭水大刑,震动天下,君当缜密思虑,谨慎应对。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谷闲住。盼能早日赴栎阳与君相聚。思君**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卫鞅沉默良久,抬头道:“侯兄,上次我已带信,请小妹过来的……”

  侯嬴叹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说,变法初期不能扰你心神。”

  卫鞅举爵大饮,慨然一叹,却是无话。

  “我看,明年夏秋时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来了。”

  卫鞅点点头:“那时,变法当可以立于不败了。来,侯兄,再干。”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赶到郿县去看了**场……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边要有个贴身护卫。”

  “贴身何用?”卫鞅笑道,“车英的两千骑士足矣,贴身护卫岂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摇头,“执法权臣,万民侧目。这个古训不能忘记。鞅兄力行变法,重刑惩恶,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当真是层层叠叠。譬如郿县大刑中斩决了三十余名疲民游侠,这些人与列国游侠剑士皆有交谊。此等人本无正业,可以耗费终生,处心积虑地复仇扬名,防不胜防。铁甲骑士可以当大敌,却不能防刺客。而权臣之患,不在正面大敌,恰在背后冷箭。鞅兄须听得人劝也。”

  卫鞅沉默有顷,沉吟问道:“莫非侯兄要……给我一个贴身护卫?”

  “对。我正是要给你举荐一个武士。”

  “是那个——黑衣哑人?”卫鞅目光炯炯。

  侯嬴大笑:“鞅兄啊,鞅兄,和你说话真是省力,想听听他的故事么?”

  卫鞅点点头:“好,先干一爵再说。”

  俩人各自大饮了一爵热酒,侯嬴掷爵一叹,感慨地说起了一段奇遇。

  十八年前,侯嬴奉白圭之命,在楚国收购竹器向魏国运输。

  有一天,他来到郢都官市,寻访一个手艺极高的竹器工匠。曲曲折折,不意走进了郢都“人市”。那时,中原各国虽然也还有官奴、私奴和隶农,但官办的奴隶市场早已经消失了。尤其是魏国,李悝变法前三年,奴隶市场便被取缔。侯嬴在中原还真没见过买人卖人的“人市”。郢都的“人市”很大,在城角一片旷野里,和秦国栎阳的南市大集差不多。各种奴隶分别被拴在粗大的麻绳圈里,任人评点挑选。侯嬴从市人的谈笑中得知,楚国“人市”买卖的奴隶,绝大部分是贵族私家军队攻破“山夷”部落得到的战俘。战胜贵族在战俘面颊上,烙下一个自己家族特有的标记。如果买去的奴隶与所标明的能力体力有较大差距,或者是个病人,则买主可以凭奴隶烙印找到卖人的贵族退换或退钱。

  侯嬴漫步过市,却被一顶帐篷门口的叫卖声吸引。一个管家模样的胖子大声吆喝着:“快来买家奴啦,不是山夷,是叛逆罪犯啦——”过往贵族纷纷拥进帐篷,侯嬴也跟了进去,想看看是何等罪犯竟上了人市?进得帐篷,只见木桩上拴着一男一女和一个少年。管家拧着男人光膀子上的肌肉高声道:“列位请看,这男奴的肉像石头一样啦,食量大,力气大,足足顶半头水牛啦!买回去耕田护院,一准没错的啦。”说完又一把扯开女奴胸前的白布,揉摸着女人的胸部高声吆喝:“列位再看这母货啦!又肥又白,**又大,识得字,能干活,还能陪床啦!”说着掀开女人的粗布短裙,亮出女人丰满修长的大腿和浑圆雪白的屁股,啧啧赞赏,“来,看看,摸摸,有多光!前后上下由着主人,保你乖得像一只母狗啦!”说话间气喘吁吁,口水滴到了女人的大腿上,伸手一抹,“啪”地在女人大腿上拍了一掌,笑问周围,“如何?够味儿吧?”有人喊道:“那个小东西,有何长处?”管家忙不迭走到少年面前,掰开少年嘴巴道:“这个小东西当真宝货啦!割掉舌头的活工具,能听不会说,任凭驱使啦。列位请看,有牙无舌,不假啦!”便有人高声问:“开价几何?”管家气喘吁吁道:“便宜啦,三连买,五百金!单个买,每个二百金!”便有逛市的贵族纷纷凑上前去,摸摸捏捏,评头品足讲价钱。侯嬴看着,觉得心里老大不舒服,悄悄挤出了帐篷。

  两个月后的一天,侯嬴在郢都外的山林里踏勘竹源,却突然听见林外传来尖锐的女子喊声。侯嬴疾步走出竹林,只见山坡上的茶田里,一个衣饰华丽的贵族正在从背后强奸一个女奴,女奴脖颈和双手都拴着铁链,趴在地上不断呼救。旁边两个被铁链拴在树上的奴隶,愤怒地呼喊挣扎。仔细看去,却正是那天在人市上遇见的三个奴隶。

  侯嬴怒火中烧,冲到茶田,一剑刺死了那个作恶的贵族,又解开了拴在树上的男人和少年。三人一齐跪在地上哭喊谢恩。侯嬴扶起他们,将手中的钱袋递给男子道:“这是二百刀币,你们拿上,逃到深山里安家去吧。”男子连连摆手,咬牙沉默。女人哭道:“客官不知,我夫君本是楚国将军,只因在攻打山夷时放走了几百名战俘,被令尹判罪,全家没入官奴。如今烙上了官印,逃到哪里都是死路。只求客官带走我的小儿子,给将军留个根苗!”说罢,搂着少年放声大哭。少年嗷嗷怒吼,将铁链在石头上摔得当啷乱响。侯嬴向男子深深一躬:“将军宅心仁厚,可愿跟我侯嬴到魏国去?”男子沉重地摇摇头:“我一走,族中剩余人口就会被斩尽杀绝。谢过客官了。我姓荆,小儿叫荆南。此生无以为报,来生当为客官做牛做马。”侯嬴含泪拱手道:“荆将军放心,侯嬴定保荆南无忧。”

  夫妇二人再次向侯嬴跪地三叩,站起身来,相互拥抱,一起向山石上猛力撞去。侯嬴不及阻挡,眼见二人鲜血飞溅,当场死去了。奇怪的是,那个脚上拴着铁链的少年却没有哭喊,站在那里像一块石头。侯嬴想挖个土坑埋葬了将军夫妇,少年却拉住他的手默默摇头。侯嬴恍然大悟,罪犯奴隶逃亡,举族要受杀戮,留得尸体,可保族人无事。侯嬴不禁惊叹少年的机警聪敏,二话没说,拉起少年就走。

  在一个信得过的铁工作坊里,侯嬴为小荆南取掉了脚上的铁链,又将他化妆成一个女孩子,才随着运送竹器的车队回到了安邑。

  卫鞅感慨叹息:“一个人殉,一个奴隶,害了人间多少英雄?”

  “这个小荆南天赋极佳。我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教他剑术,教他识字,任何一样,都是一遍即会。在安邑第二年的夏天,当时他只有十三岁。有一天夜里,他正在庭院练剑,却突然失踪了。留下的只有一个竹片,上面写了四个大字——借走荆南。你说奇也不奇?”侯嬴饮了一爵热酒,又慨然道,“十二年后,也就是五年前,荆南居然找到了栎阳城这座客栈。我从他的比划中知道,原来是一个老人带他到一座神秘的大山中修习剑道。十二年后,老人认为他已经学成,就让他到秦国找我。我问他这个老人是谁?他只比划是个好人。你道奇也不奇?”

  卫鞅思忖有顷:“寻常游侠不可能。据我所知,天下以如此方式取人者,大体只有两家,鬼谷子一门,墨家一门。”

  “鞅兄以为,究竟何门?”

  “墨家。大约不错。”

  “何以见得?”

  “鬼谷子一门,文武兼修,政道为主,极少取纯粹的武士。墨家则不然。虽然真正的墨家弟子,也都是文武兼修。但墨家却有一支护法力量,叫非攻院,专一训练剑道高手。荆南更接近墨家这个尺度。”

  侯嬴哈哈大笑:“墨家是个学派,要这护法队伍何用?”

  卫鞅摇头感慨:“侯兄所言差矣!墨家可是非同寻常,与其说墨家是个学派,毋宁说墨家是个团体。自老墨子创立墨家,以天下为己任,以兼爱非攻为信**,主张息兵灭战、诛杀暴政、还天下以和平康宁。如果仅仅是一种学派主张,也还罢了。墨家的特立独行处,在于他不求助于任何诸侯或天子,而是依靠自己的力量息兵止战,消灭暴政。墨家的入室弟子非但满腹学问,且个个都是能工巧匠,个个都有布防御敌的大将之才。就是非攻院的习武弟子,也个个都是剑道高手。更令天下学派望尘莫及者,墨家法纪严明,人人怀苦行救世的高远志向,粗食布衣,慷慨赴死,留下了无数可歌可泣的业绩。墨家能够横行天下,不受任何邦国制约,反倒使许多好战之国视为心腹大患,凭的不是学问,而是实力。你说,如此一个团体,能仅仅将他当做学派看待?”

  “如此说来,荆南你是要了?”

  “他为人如何?”

  “深明大义,忠诚可靠。几年来一直是客栈和白姑娘的联络人。”

  卫鞅思忖有顷:“好,也有助于墨家了解秦国变法的实情。我推测,墨家早已经瞄上秦国了。”

  “何以见得?”

  卫鞅笑道:“墨家是天下有名的反暴政者,岂能对渭水刑杀无动于衷?”

  侯嬴揶揄道:“看来天下还真有狗逮耗子的事。”

  卫鞅大笑:“好!将荆南请来。”

  侯嬴啪啪啪连拍三掌,一个黑衣大汉推门而入,对侯嬴深深一躬,比划了一个手势,肃然站立。侯嬴道:“荆南,这位先生,是秦国左庶长卫鞅。你去做他的贴身护卫,如何?”荆南闻言,流露出钦佩的眼光,一阵手势,向卫鞅深深一躬,脚跟一碰,啪地站直身子。侯嬴道:“他说,愿为大人效力,誓死追随。”卫鞅拱手笑道:“壮士不怕我是暴政恶吏?”荆南满脸涨红,一阵比划,喉头中低沉地呜呜哇哇。侯嬴道:“他亲自看过了渭水法场,杀的都是为害一方的恶人。他如果是你,也要杀这些犯罪的坏人。”卫鞅慨然一叹,拱手道:“多谢壮士,日后烦劳你了。”刹那之间,荆南眼中闪烁出晶莹泪光,扑地跪倒,咚咚咚三叩,从怀中掏出一块白布,双手递给卫鞅。卫鞅抖开,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排血字——“秦国将废奴除籍真假?”

  卫鞅认真地点点头。荆南嘴角一阵抽搐,突然放声大哭了。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6)

 六、两样老古董:井田和奴隶

  进入九月,秦国又沸腾了起来。

  往年,秋收过后再种上麦子,就一天天冷了。白茫茫的一片秋霜过后,秦人就进入了漫长的窝冬期。直到来年二月,人们才从土窑里茅棚里瓦房里的火炕头走出来,度春荒,备春耕。通常年景,这小半年没有战事,没有徭役,没有劳作,几乎就是整个国家的冬眠期。那时候的人,活得简约,凝重,洒脱。一切大事,都是从春天开始,到秋天结束。夏日酷暑,冬天冰雪,人们就蛰伏下来,极少在手脚不舒展的时候做大事。也因为这一点,孔夫子才把他记载的历史大事命名为《春秋》。于是就有人说,那时的人,还不知道一年分为四季,只知道春秋两季。其佐证之一,就是在古书上找不到夏天和冬天的事情。烦琐细冗的后人忘记了,那时候的天象观测已经能发现天上的大部分星体并记载下来,还能发明二进制的《周易》八卦,历法已经能把一年确定为三百六十五点二五日,如何能对一年仅有的四次气候变化浑然无觉?

  说到底,是后人忘记了先民的睿智和雍容大器——蛰伏之期,何足道哉!

  秦人的蛰伏传统,却被卫鞅的新法令搅乱了。因为在冬天来临之前,秦国要全面推行新田法。有什么能比土地更揪人心的?土地非但是农人牧人的安身立命之本,就是宗室贵族和勋臣元老也有自己的封地和依附的隶农,国家官府也有山林水面和耕地,许多商人和工匠也有祖先留下来的土地。推行新田法,重新分配土地,朝野上下真正是奋激起来了。比起第一批法令颁布后的骚动和怨气,这次要平静许多,但却也深刻了许多。人们从渭水法场看到了国府变法的强硬决心,开始真正相信新法令的威严了。最要紧的是,勤劳忠厚的农人牧人和国人,都感到了惩治疲民和私斗治罪后骚扰绝迹,村族邻里大为安定的好处,从内心开始真正地拥戴变法了。春夏间甚嚣尘上的朝野怨声,随着秋季的到来,渐渐平息了下去。推行新田法,民众更多的是兴奋和忐忑不安,封地贵族则更多的是忧虑。

  对于卫鞅的左庶长府,秋天是个更忙碌的季节。

  废除井田而推行新田制,是全部变法的轴心环节,也是变法成败的根本基石。全府上下从八月便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国府各官署的吏员在左庶长府穿梭般出出进进,信使探马流星般往返于栎阳和各郡县之间。卫鞅的书房彻夜灯光。国事厅里,景监带着文吏班子昼夜连轴转。面对这千古大变,要做的事情是太多了。

  井田和奴隶,是两样老古董。从五帝最后一个的大禹到春秋战国,三千年以来,井田制和奴隶制一直巍然矗立,是古典华夏社会框架的泰山北斗,是中央王室和诸侯国家的柱石。井田制和奴隶制共生共存,井田制是奴隶制的框架,奴隶制是井田制的依附。要明白这两样老古董,得先说说井田制。

  井田制的始作俑者,是治水的大禹。远古之时,华夏大地是洪水时代,气候湿热,百川横溢,大大小小的河流山溪,都是盲无目标的相互冲击流淌,在山原大地上搅成了无数个巨大的漩涡。遍地汪洋,人们仓皇地逃离茅屋、城堡和土窑,躲避到高高的山洞和树林中去。农耕、放牧、制陶和狩猎的土地,全部沦为水乡泽国。如果不能驯服洪水,整个华夏大地上的先民就会倒退回茹毛饮血的远古之世,与林间百兽争生存。幸运的是,当时的部落联盟首领是伟大的舜帝。舜没有被洪水吓退,而是决然命令他的助手禹担负起治水的使命,而以秦人部族首领大费为禹的辅佐。禹,是一个寻常人无法想象的治水天才。他抛弃了祖祖辈辈“遇水土屯”的堵截治水法,发明了“疏导水流,尽入大海”的伟大方略。他说服逃到高山上的部落首领,请他们的族人自带干粮干肉,和他一同疏导洪水。十三年栉风沐雨,三过家门而不入,禹的两条大腿上磨起了厚厚的老茧,治水的民众也死伤了千千万万,终于使百川入海,洪水被制服了。

  禹的伟大业绩人人传诵,天下都叫他大禹。这时候,舜帝老了,大禹做了先民们争相拥戴的首领。大禹建立了第一个国家,国号是“夏”。

  洪水消退,大地显露出来。洪水夹带泥土,填平了沟沟壑壑,冲积出大片平原土地,一望无边,平平展展。人们从山林中走出来,争相占领肥美的土地,厮杀拼打,乱得不可收拾。可是,大禹是第一个开邦君主,坚定果敢,没有在混乱和争夺面前退缩,而是决意建立一种能使人们和谐共处的耕作秩序。他发明了一种耕作方式,叫做井田制。就是在广袤平坦的肥沃平原上,将土地划成无数个“井”字形的大方块,每八家一“井”,中间一块土地是公田,由八家合力耕种,收获物上缴国家。八家唯一的水井,在公田中央位置。人们每天清晨前来打水,顺便就在井边交换剩余的物品。八家田地(一井)的周围,是灌溉的水渠和道路。十井一里,十里一社,人们在平展展的田野里组成了互不侵犯的相望里社。那时人口不多,大大小小的冲积平原划出的方方正正的井田,足够当时的人口居住耕耘了。

  那时,井田制是一种伟大的发明。它把零散无序的农人们编织在一个框架里,使他们同心协力耕作,抵御灾害,和谐相处,收获的东西也越来越多。然而也有抢掠成性的部族不守规矩,仍在依靠暴力杀戮,抢夺其他部族井田里的粮食、牲畜和财产。大禹就在会稽山大会诸侯(部族首领),公然杀了不守井田规制且会盟迟到的防风氏,宣布建立永远不解散的军马,专门对破坏井田秩序的部族进行讨伐。

  从此,井田制真正站稳了脚跟。

  列位看官留意,平民农夫(自由民)分得的井田,只能耕种,不能买卖或做任意处置。用后人的话说,就是“国有私耕”。《诗经》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说得正是井田制时代的人地关系。国王在需要的时候,可以没收平民农夫的耕田赐给别人。在平民犯罪时,更是理所当然地没收田产,甚至包括将犯罪者及其家人也没收为官府奴隶。也就是说,土地的处置权在中央官府。平民耕种的井田,永远不可能像真正的私有财货那样转让和继承,自然更谈不上自由买卖。

  井田制还有一个孪生的制度,就是奴隶制。

  那时候,国王、诸侯(部族首领)和大小族长,都拥有大片土地,这就是私家井田。这种私家井田,主人对土地虽然也没有名正言顺的最终处置权,但却比平民仅有的耕作权大大进了一步。只要豪族主人(领主)不犯罪,不招天子讨伐,不在战争中失败,这些土地实际等同自己的私有财产,可以转让、赠送甚至买卖。有了土地,就得有人耕种。国王、诸侯和族长,就把战俘、罪犯以及因各种原因依附于他们的穷困庶民,强力安排在自己的土地上耕耘。这些劳作者便是奴隶。“奴隶”一词,春秋战国已有,只不过不常为人用罢了。《后汉书•西羌传》记载了一个春秋秦国的奴隶逃亡故事,开首云:“羌无弋爰剑者,秦历公时,为秦所拘执,以为奴隶……羌人谓奴为‘无弋’,以爰剑尝为奴隶,故国名之。”这个无弋爰剑,便是无数的奴隶之一。奴隶主除了给耕耘者留下仅够生存的物品,收获物必须全部上缴土地主人。国王和大大小小的诸侯、族长及其家人,正是依靠从这些“奴隶井田”和自由农夫的公田缴来的收获物,维持着军队、官吏和舒适富裕的生活。官私井田的劳动者奴隶,也叫做隶农。他们没有官府承认的自由民身份,官府“料民”(户籍登记)也不登记他们入册。他们的身份只存在于豪族主人(领主)的“奴籍”之中。来源于战俘和罪犯的奴隶,脸上还烙有或刺有主人家族特有的徽记,即或脱逃,也无处容身。世世代代,奴隶们只能在主人的井田里无偿劳作。奴隶耕作的私家井田与自由民的井田,唯一的不同是,私家井田的中央只有水井而没有公田。千百年下来,井田制和依附在井田制上的奴隶制,已经成为密不可分的一个整体。就土地数量而言,自由民耕作的(有公田与自耕田之分的)那种典型的井田,所占有的土地数量,远远少于由隶农耕种的私家井田。后来,私家井田渐渐地获得了国王认可,被称为“封地”,也就是封赐给贵族的个人土地。

  这种被强力禁锢于井田中的耕作奴隶(隶农),是奴隶制的最主要部分。

  另一种奴隶,是劳工奴隶。这种奴隶分为官府奴隶和家庭奴隶,来源也是战俘、罪犯家属及穷困沦落者。官府奴隶除了做仆役外,就是在官府工程做苦役。

  又经过了殷商六百多年,西周东周六百余年,随着人口增多,商品交换的发达,土地质量恶化以及频繁的战争、政变等等因素,自由民的土地越来越少,隶农依附的私家井田越来越多,社会重新出现了人欲横流的无序争夺,井田制已经是千疮百孔了。这时候,一些官吏家族用强力掠夺、金钱买卖、没收罪犯等手段,巧取豪夺了大量土地,成为许多诸侯国的新兴地主势力。另有一部分大商人也用金钱买得了大量土地与依附奴隶,同时成为新兴地主。新兴地主占有大量土地与人口,日渐主宰了许多诸侯国的政权,对“王权——井田——奴隶”这种旧的存在方式形成了巨大的威胁。新兴地主要创造出私家政权的基础,就要不断扩大自由平民的数量,就要使土地成为可以流动的财富。而旧的王权要维持自己存在的基础,就要使“民不得买卖”的井田制固定下来,使流动的土地重新变成凝固于井田框架的“王土”,否则,天下便不能安宁。

  这种大争夺导致了长期的大动荡,导致了连绵不断的杀伐征战,天下大乱了。

  于是,诸多有识之士提出了各种救世主张。儒家坚定地主张恢复井田制,孔子直到孟子,儒家奔走天下数百年,为此不懈呼吁。道家的老子提出了“小国寡民”、“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返古主张,事实上也赞同恢复井田制。

  新出现的地主贵族和法家人物,却极力反对回到古老的井田制。他们主张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建立一种更能激发农人勤奋耕作的新田制,建立一种能够使新地主依靠财富自由扩大土地的新土地制度,这就是“民得买卖”的土地私有制。

  然则,说归说,吵归吵,真正动手实现新田制的,却只有魏国李悝变法所推行的半新半旧的“五成田制”。李悝只在自由民耕种的井田和魏国的公室井田上实施了“田得买卖”,废除了封地隶农。对魏国境内举足轻重的旧贵族的私家井田,仍然保留着封地(私家井田)和隶农。其他像楚国、齐国、韩国、赵国或多或少的变法,都没有超过魏国的限度。燕国和秦国两个老牌诸侯国,更是没有对旧的井田制作任何触动。剩余的三十多个小诸侯国,更谈不上废除井田制了。

  事实是,直到秦国变法,井田制事实上没有在任何一个国家真正地彻底废除。

  而今,卫鞅要在秦国彻底废除井田制,随之必然结束奴隶制,如何能不引起朝野震动?如何能不引起依靠封地养尊处优的贵族们的惶恐不安?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7)

  七、白氏老族长搬动了大靠山

  事情还是从郿县生出来的。这次是白氏部族领头。

  说起白氏部族,在栎阳做将军的白缙一支是嫡系正宗。但这正宗嫡系的白氏,人口却很少,只有三百余口。在秦献公以前,所有的白氏旁系都居住在郿县,人口逾万,整整二十三个大村(里)。秦献公东迁栎阳,将郿县的孟西白三族老秦人各迁往东部一半,形成了“西白”与“东白”,其他两族也一样。在孟西白三族中,白氏部族的传统最为勇武厚重,在秦军中有许多中下级将领和军吏,老秦人甚至流传有“无白不成军”的说法。另一面,白氏部族又很擅长农耕,对侍弄土地有特殊的禀赋。有人说,白氏部族是农神后稷的传人,天生的种田人。无论在郿县,还是在秦东,只要在白氏族人居住的地面上发生了和土地耕耘有关的大事,历来离不开白氏部族的参与。

  旁系白氏部族有两个族长,一个是“西白”的白龙,一个是“东白”的白虎。年青时候,白龙白虎都是秦军中赫赫有名的千夫长。在秦献公时期,和魏国争夺龙门要塞的激战中,白龙断了一条右臂,白虎断了一条左腿,不得不离开军旅。倏忽二十多年过去,俩人都成了白发苍苍的老族长。白龙处事狡黠精细,白虎则憨猛粗率。上次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争水恶斗,白龙大不以为然,说是“挺着脖子往刀口上送,张着大嘴往风头上呛”,不主张和新法令硬上。结果虽然拗不过孟族和西乞族以及本族人众的嚷嚷,派出了一百来人参与“作战”,但却都是女人和少年,他自己也没有去。虽然当时大大得罪了两族人众,但在渭水**场后,孟族和西乞族的老族长都在法场上悔悟自杀,唯一留下来的白龙,便赢得了族人极好的口碑,隐隐然成了郿县孟西白三族的轴心。

  然则,白龙却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当初,他不主张和戎狄移民械斗,并不是拥戴新法,而是觉得风头不对。渭水**场之后,他感到新法太严酷,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如今又要废除井田封地,他无论如何是忍不住了。

  这得说说井田制的废除方法。

  井田制下,农户各家的房子都在自己的田里,分散居住,遥遥相望,才有所谓的“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之说。官府所谓的“里”与民人口中的“村”,指的只是一个治理区域,而没有集中的居住地。废除井田则要来一番大折腾。首先,农户(不管是自由民还是依附隶农)要从井田里搬出来,在不能耕种的山坡或荒滩集中盖房子居住。一拆一迁一盖,对农人来说,都是了不得的大事。其次,井田中原来的庄基地和原来的田界以及原来的车道、毛渠道,都要开垦出来合并成耕田一并分配,合起来叫“开阡陌”。虽然,后世大儒朱熹考据“开阡陌”之“开”为开买卖之禁,而不仅仅是开渠开路。然在变法之初,开渠开路开田界还是最主要的。原先分散在田中居住,各家的院子和打谷场都很大,占了很大一部分可耕地。私田之间,地界很宽很高,几乎和小路一样,也占去了一部分可耕良田。更占地的是纵横田间的车道。春秋和战国初期的战争是车战,战车又是农家自造(每十户或更多,出一辆战车)。所以在田野里必须留出战车道路。更有大规模车战碾出的道路和毁坏的田野。这些又占去了许多良田。如今要农人搬出田野,以里为单元集中居住,将田中的车道、地界、庄基场院和废弃的渠道统统开垦出来,变为良田重新分配。这样,一方面是节省土地(集中居住的村庄占的是荒地),一方面是大量增加土地。一正一反,秦国的土地资源便大大丰富起来。但是这一拆一迁、集中成村、开垦路界、重新分地,人力财力大折腾,引出的利害冲突可当真不少。

  白氏部族的不满,尚不在这些表面冲突之中。

  以孟西白三族在乡闾之间的势力与影响,他们不会担心在拆迁聚居和重新分配中折损了自己的物事,他们的好田好地不会因为新法而减少,反而会增多。他们都是殷实的老族农家,寻常农户在拆迁搬家中的艰难对他们并不构成威胁,也伤不了他们的元气。白氏部族的不满,不在寻常农家的这些琐碎担忧,而在他们的特殊地位将在新田制中失去。

  郿县的孟西白三族,都是贵族血统的自由民,向来被秦国公室当做“国人”对待,其地位本来就与依附隶农不可同日而语,甚至与普通的自由民也有很大的不同。白族的最特殊之处在于,在孟西白三族中,唯有白族是太子封地。太子封地,是秦国在春秋时期的传统做法——太子一旦明确,无论其年长年幼,都有一块储君封地。这种封地与权臣豪族的封地不同:一则,农家庶民不改变原来的自由民身份或隶农身份(豪族领地的农人大多是依附隶农),譬如白氏部族被确定为太子封地,但依然是显赫的自由民;二则,太子对封地民众只有象征性的治权。也就是说,既不像豪族领地那样的完全治权,也不像寻常土地那样完全归郡县官府治理。太子府向郿县封地派出的常住官吏只有一个,而且不管民治,只管督导农耕和收缴赋税;三则,太子封地享有许多农人不可企及的特权。最简单的一点,若逢天旱,百里渠的渠水便要首先保证太子封地的农田浇灌。如果县令执行不力,或有与封地抢水之类的事端发生,封地的常住官吏就会立即上报太子府,给予严厉惩治。夏天抢水与戎狄移民械斗时,白龙其所以比较冷静迟缓,也是因为白氏部族从来没有感受到缺水对他们的威胁。

  如今,卫鞅的新法令非但要废除井田,而且要取消公室贵族的封地——新法令规定,公室贵族必须对国家有大功方能封爵封地,不能仅凭贵族身份享有封地。这样一来,太子的封地自然要被取消,白氏部族作为太子封地所享有的特权也将随之烟消云散。白龙心里很别扭,觉得这新法令处处透着一股邪乎劲儿,硬是和体面人家过不去!眼看着白氏家业和老祖先创下的部族荣誉要在新法令中沉沦下去,自己也要成为白氏部族最没出息的一代族长,窝火得吃不下睡不着,几天不说一句话。

  八月头上,老白龙准备了一份特殊的乡礼,带着族中一个识得字的先生,赶到了栎阳。

  “老族长,到栎阳见谁?”将到栎阳,细长胡须的先生小心翼翼地问。

  “多嘴。到时自然知道。”

  进得栎阳,天色傍黑。白龙走马向国府偏门径直而来。细胡须先生惊讶得合不拢嘴,看来,老族长要走“天路”了。

  “老族长,”细胡须先生压低声音道,“是否先见见当家的白将军?”

  白龙默默地摇摇头,下马拴马,走到门前对守门军吏拱手道:“郿县白龙,求见太子,相烦将军通禀。”军吏笑笑:“太子封地的白族长啊,请稍待。”便匆匆进门去了。细胡须先生没想到老族长如此体面,简直和栎阳朝臣一般,又一次惊讶得张大了嘴巴合不拢。顷刻之间,军吏出来拱手道:“白族长请。”白龙一拱手,大步进门。细胡须先生背着青布包袱也匆匆跟了进来。

  太子府很小,只是栎阳国府的一个三进四开间的偏院。太子正在第二进的书房里听太子傅公孙贾讲解《尚书》。军吏禀报白龙求见,太子皱皱眉头道:“带他去见总管,公孙师正在讲书。”公孙贾却笑道:“是封地族长,太子还是见见,讲书无甚耽搁。”太子便道:“既然如此,教他进来。公孙师无须回避,也帮我听听。”公孙贾拱手笑道:“臣遵命就是。”

  白龙是第二次见这位太子了。第一次是五六年前初封地时的“赐封”晋见,那时太子才六七岁。白龙只知道太子叫嬴驷,是新任国君的唯一的儿子。但就是那短短的一次礼仪性的晋见,白龙已经对太子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白龙的第一感觉是太子不像个年仅六七岁的孩童,他举止得体,说话清楚,竟然还问了白氏部族的人口、地亩和收成年景。白龙事后感慨万端,直说:“龙种就是龙种!”就因了这特殊的好感,白龙在每年两次上缴五谷赋税时,都要给太子特备一份少年王子准定喜欢的礼物,或是一张良弓与一壶好箭,或是一只上好猎犬。有一年是一把戎狄人用的锋利匕首,太子高兴得直说:“白老族长好!”。在这种极少见面却又慢慢渗透着的一种好感中,白龙和小太子之间,好像有了一种忘年的神交。白龙委托封地官吏请太子恩准的一些变通,几乎是有求必应,没有遭到过一次拒绝。白龙觉得这个太子少年世故,胸有城府,做事比大人还有主见,确实有王者气派。倏忽五年不见,太子该当没甚变化。

  “郿县封地族长白龙,参见太子——”白龙匍匐在地,大礼三叩。他是一介庶民,和太子天地之别,就选择了这种异乎寻常的礼节。

  “白老族长,快快请起。几年不见,族长老了许多也。”

  “屈指五年,太子却是长大了,一身英气,老朽高兴也。”

  “老族长请坐。上茶。老族长远道而来,有事就说,说完了用饭。”

  白龙坐在长案前虽显局促,却也教人觉得实在可靠,一拱手慨然道:“也没甚大事,几年不晋见太子,心中老大不安。此来栎阳,买些许农具,顺便拜见太子,带来三张貂皮,给太子冬天做件皮衣,遮挡风寒。”话音落点,细胡须先生忙打开青布包袱,恭敬捧上三张治好的貂皮。太子接过笑道:“呀,如此雪白细软!我还真没见过这等上好的貂皮。公孙师,你看看。”公孙贾接过抚摩一番,赞叹道:“毛色好,做工细,上等皮子也!”白龙笑道:“这是老朽去年冬雪天,在阴山下猎得的。胡人说,此等貂皮化雪于三尺之外。老朽不知真假,请太子试着穿。”太子高兴地笑起来:“好!今冬狩猎不怕风雪了。”公孙贾点头道:“白族长终归是老秦人,老封地,事事想着太子,难得也。”白龙长嘘一声,只是低头不语。

  公孙贾打量着这个陌生老人,心中一动:“老族长啊,新法分地,郿县进展如何?白族长分了几多好田?”

  “对,老族长,说说,分了几多好地?”太子也兴致勃勃。

  却不料老白龙“噢——”的一声痛哭起来,嘶哑呜咽,凄惨酸楚,那一只断了胳膊的空袖管也在簌簌抖动。少年太子嬴驷慌得无所措手足,蹲在老人面前连连道:“老族长莫哭,莫哭,有事尽说,有事尽说。”公孙贾叹息一声:“老族长,你是太子府的自家人,有太子替你做主,哭个甚?说也,赋税重了?”太子笑道:“那还不易?太子府明年减半收。我这太子府,吃不了恁多粮食。”

  老白龙抹抹眼泪,摇头哽咽:“太子哪里话来?白氏千户,做了太子封地,是天大的幸事。老秦人,谁个不想给太子府多贡点物事?老朽所哭,为的是不能再给太子效犬马之劳了,这条路,走到头了。”

  “却是为何?”太子惊讶,脸骤然涨红起来。

  公孙贾淡淡笑道:“太子忘了?新法要取缔公室封地。”

  “取缔公室封地?太子封地也取缔么?公孙师,我如何不知?”

  “国君有令,只给太子讲书,暂不给太子讲秦国新法。”公孙贾拱手回答。

  太子怔怔地站着,一时没有话说。

  白龙痛心疾首:“郿县和华山的孟西白三族,原本都要做太子的封地。这新法邪乎,竟要取缔公室封地,还要抢走先君穆公赐封给功臣的养生田!天理何存哪!男女老少都害怕,都请做太子封地哪!太子不为老秦人做主,老秦人就完了……”说着说着,声泪俱下。

  太子焦躁,在书房中走来走去:“这,这,是新法?我听君父说,秦国要变法,这就是变法么?岂有此理?老秦人如此苦楚,那个卫鞅,不知道么?”

  公孙贾默默摇头,沉重叹息,却是一言不发。

  太子猛然站定,慷慨激昂:“老族长,本太子未奉君命,封地还是封地,谁也不能动!”

  “孟族,西乞族,也一样可怜。”老白龙泪流满面。

  “那是增加封地,我要禀明君父再说。”

  就这样,老白龙扛着太子这把“尚坊剑”回到了郿县,招来族人一说,举族欢呼雀跃。消息传开,孟族西乞族立即呼应,一面上书国府请做太子封地,一面拒绝拆迁房屋,稳稳地按兵不动。孟西白三族抗命,其余稍有根基的家族也闻风即停,郿县的新田制推行顿时瘫了下来。三天之内,华山西边的孟西白三族也立即效法,非但上书请为公室封地,而且赶走了县令派来的分田县吏,做得更为明目张胆。

  所有的人都怀着一个心思,有太子为老秦人说话,一个卫鞅又能如何?

第一部 黑色裂变 第七章 瓦釜雷鸣(8)

  八、渭水刑场对大臣贵族开杀了

  事情一出,先急坏了郿县令赵亢。

  赵亢本想在秦国变法中大大作为一番,治好郿县,为儒家名士争得荣耀,免得天下人说只有法家能变法理民。但是,夏天的渭水**场,使他一下子跌进了冰窖里。夜里睡觉,梦中老是刀光鲜血人头骨碌碌滚到脚边,悚然醒来,也是大汗淋漓心惊肉跳。一个月下来,他觉得新法令森森然令人畏惧,对变法的热忱情怀竟渐渐由陌生而冷漠起来,不知不觉地对“仁政”、对“小国寡民”的闲散恬淡油然生出向往。赵亢开始后悔自己入世做官,更后悔贸然卷入变法,对兄长赵良选择的稷下学宫倒是分外怀**了。然则,如何退却?能向国君上书,诉说自己的害怕和后悔?那岂非令天下人笑掉大牙?反复思虑,赵亢觉得唯一的办法是先拖上一段时日,然后以有病为由上书告退,万一国君不允,就请迁个清庙文官,脱离变法,日后再徐徐图之。心意一定,赵亢对推行新田制就淡漠起来,公事派给几个县吏去做,自己整日价在书房里埋头不出。谁想,就在这时候郿县出事了。

  县吏们流星般赶回县城禀报,等待着赵亢的决断。赵亢一下子慌了手脚,急得团团乱转。他知道,这个时候出事,那个杀伐严厉的左庶长卫鞅决不会给他好看。万般无奈,赵亢带着一班县吏连夜赶到了太子封地白乡。

  等了约莫一顿饭工夫,老白龙才“拜见”了县令大人。赵亢温言悦色地问起事情的起因,白龙却只有硬邦邦的两句话:“功臣赐田,太子封地,谁也休想动!”赵亢再说,白龙干脆板着脸一言不发。赵亢急了,厉声道:“老族长,你就不怕左庶长的**场!”白龙冷笑:“老秦人流了那么多血,再多流点儿,又有何妨?”赵亢顿时僵在当场无话,想想不能硬逼,便软语相求,让白龙**在一方安危上,不要和新法令顶牛。磨了半个时辰,白龙慢腾腾道:“县令大人,不是我白龙不办。这是太子封地,我得见太子手谕,你说是不?”赵亢道:“有太子手谕,你就动?”白龙淡淡点头:“那是自然。”赵亢一拱手:“告辞。”

  一出白乡,赵亢带了一名县吏,飞马向栎阳赶来。

  卫鞅的左庶长府,早已经知道了郿县抗法、分田瘫痪的事。景监着急,请命赶赴郿县。卫鞅沉思半日,却摆手道:“事大宜缓,且看看再说。”卫鞅对废除井田制的艰难早已想透,在秦国这样的老牌诸侯国,进行如此千古大变,若一帆风顺,他倒是会觉得奇怪,有意外阻力,他丝毫也不觉奇怪。但事情从太子封地生出来,他倒确实没有想到。太子正在少年,如何能对封地如此敏感执著?后边肯定有难以说清的人和事。

  卫鞅感到不解的是,事发三日,郿县令赵亢如何不见动静?上次争水械斗,赵亢虽然未做直接处置,却也立时飞马赶来禀报请命,这次却如何声息不闻?难道赵亢正在断然处置,要等平息了此事再禀报不成?反复思忖,卫鞅打消了这个**头。他对赵亢虽知之不深,却也有一种基本的评判。初见赵亢,他觉此人聪敏热诚,闪烁的目光中却总是透出一种谨慎和优柔,对争水械斗事件的处置,也确实证明此人缺乏杀伐决断。指望他去撞击孟西白三族和太子封地这样的大山,肯定是不可能。那么,赵亢作为县令,究竟在做何事?为何对他这个总摄国政推行变法的左庶长没有个回说?

  这时,景监轻轻走进来,说赵亢到了太子府,和太子一起去晋见了国君,君上请左庶长立即到国府去。卫鞅既感到惊讶,又感到好笑。这个赵亢,径直找到太子,岂非将事情搅得更纷繁?国君储君都搅进来,国家没有了一种超然于冲突之外的力量,岂能保持最终的稳定?看来,这个赵亢还真是个有几分呆气的儒生。

  卫鞅没有停留,立即策马赶往国府。

  秦孝公已经听完太子和赵亢的陈述,冷若冰霜地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他最生气的是太子嬴驷,稚气未脱,竟然鼻涕眼泪地请求保留太子封地,还要将孟西白三族全部扩大进来。还有那个秦国的贤士县令赵亢,非但不反对,竟然也主张保留太子封地,以稳定老秦人之心。这算得个变法县令么?还有一层,既然是县令推行变法,为何不向左庶长府禀报政事,却径直找到太子和国君这里来?变法大事,政出多门,全无秩序,岂非大乱?一个是少不更事的太子,一个是胆小怕事的儒生,一个鼻孔出气,合起来添乱!秦孝公第一次感到了怒不可遏,但还是咬咬牙强忍住自己,若没有赵亢这个县令在当面,他可能早已经对太子大发雷霆了。

  “臣卫鞅,参见君上。”

  直到卫鞅进得书房,秦孝公始终面如寒霜地肃然端坐,一言不发。太子和赵亢站立两旁,局促忐忑,不知如何是好。见卫鞅到来,秦孝公点点头正色道:“左庶长,郿县令赵亢与太子所请,乃变法大事,交你依法度处置。”说完,起身拂袖而去。

  卫鞅略一思忖,已知就里,淡淡问道:“敢问太子,所请何事?”

  太子被父亲冷落,大为尴尬,满脸涨红,期期艾艾道:“没,没,没甚。我自会对公父说。你,不用再问了。”

  卫鞅微微一笑:“赵亢,你是国府命官,如何讲说?”

  赵亢已经从秦孝公冷若冰霜的沉默中预感到不妙,自然不敢像太子那样拒绝回答,拭拭额头上的冷汗,拱手答道:“启禀左庶长,郿县三族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下官禀报太子,以为若不取缔太子封地,可保秦国安稳。”

  “三族上书交于何人?”

  “在,在下官手里。”

  “你该当禀报何处?”

  “该,该报左庶长府处置。”

  “然则,你却报送何处?”

  “报送,报送了太子。下官以为,事关太子……”赵亢已经是大汗淋漓。

  卫鞅正色道:“太子乃国家储君,尚在少年,素未参与国政,更未预闻变法。你身为大臣,不力行法令,反擅自干扰太子,为抗法者说情,又越权扰乱君上,可知何罪么?”

  赵亢沮丧恐惧,看了太子一眼,低头咬牙,死死沉默。

  “左庶长,今日之事,乃嬴驷所为,与县令无关!”太子着急,亢声揽事。

  “兹事体大,须依法论处。二位请。”卫鞅平淡冷漠。

  “到何处去?”太子急问。

  “左庶长府。”卫鞅淡漠冷峻。

  “卫鞅,你好大胆!竟妄图拘禁储君?”太子面红耳赤,声音尖锐。

  正在此时,顶盔贯甲的车英大步走进道:“国君有令,太子须到左庶长府听凭发落,不得违抗。”

  太子狠狠地瞪了卫鞅一眼,腾腾腾急步出门。到得院中,却被荆南嘿的一声拦住。太子正要发作,荆南抱剑一拱,伸手向旁边的一辆黑布篷车一指。太子“咳”地一跺脚,跳上篷车。赵亢拭拭额头汗水,也匆匆碎步走出来钻进篷车。车英一摆手,已经在篷车驭手位置就座的荆南一抖马缰,篷车辚辚驶出国府。卫鞅换乘甲士马匹,随后赶出。

  来到左庶长府,卫鞅对景监一阵吩咐,两人分头行事。景监将太子请到卫鞅书房,为其讲解变法原由和新法令的内容。卫鞅则将赵亢带到政事厅,讯问抗法事件的详细经过和赵亢的政令举措。一个时辰后,卫鞅结束讯问,来到书房。太子一副专心听景监讲解法令的样子,目不斜视。卫鞅正色命令:“景监领书,将太子留左庶长府十日,研习新法,十日后考校。”景监答应一声遵命,拱手道:“太子,请到小书房。”太子惊讶万分,锐声道:“如何?尔等敢软禁太子?!”卫鞅拱手道:“太子尚未加冠,却擅自干政,臣代君上执法,不得不罚。”说完大袖一甩,径自出门。景监拱手道:“太子,左庶长是在保护你,其中深意尚请太子细察。”太子冷冷一笑:“保护?哼!走。”便径自出门。景监将太子安顿在备好的一间小书房,又安排好护卫和仆役,方才匆忙地去见卫鞅,也顾不得太子老大不悦。

  暮色时分,卫鞅带着全副班底并一千名铁甲骑士,飞驰郿县。

  秋风一起,大地一片苍黄。树叶飘落,遍布井田的民居疏疏落落毫无遮掩地裸露在田野里。按照卫鞅的变法部署,现下本该是忙忙碌碌的拆迁、整田和分田了,田野里也自当该是热气腾腾了。但是一路所见,除了栎阳城外的田野里有动静外,所过处一片冷清,秋风掠过旷野,触目尽是苍凉。

  马队奔驰在井田的车道上,卫鞅觉得特别不是滋味。他没有料到赵亢作为一个秦国名士,作为一个大县县令,竟是如此懦弱。也没有料到太子作为国家储君,竟是如此的幼稚冲动。然他心中十分清楚,这两个人都不是兴风作浪者,他们的背后肯定有更为阴鸷的人物。对于变法过程所能遇到的种种阻力,卫鞅都做了周密的预想,他不但精细地揣摩了各国变法失败的原因,而且在魏国亲自经历了官场的种种阴谋沆瀣,自然不会将掀翻旧制的变法看成唾手可得的美事。虽然他不能预料,阴谋和阻力在秦国将以何种形式出现,但是各种基本的应变方略他是有准备的。对目下的“抗田事件”,卫鞅虽然感到了沉重的压力,却丝毫没有惊慌,他有自己独特的处置方略。

  进得郿县城,卫鞅吩咐车英立即在县府外的车马场搭筑一座幕府。

  这幕府,本来是军中统帅在战场上的统帅部。县城有官府,再搭幕府颇显蹊跷。车英不解,对景监使个眼色,意思是提醒卫鞅不必多此一举。景监却摆手道:“搭,左庶长自有用场。”车英不再犹豫,令旗一摆,一队甲士片刻之间便将幕府搭起,二十辆兵车一围,一座辕门帅帐顿时现出。卫鞅又吩咐景监在辕门口树起一块两丈余高的木牌,大书“左庶长卫鞅力行新田制幕府”。大牌一立,旗帜招展,甲士环列,一片威严肃杀的气氛顿时弥漫开来。

  卫鞅进入幕府大帐,立即吩咐景监率一班文吏进入县府清理民籍田册,并立即发一道紧急公文到栎阳东部的下邽,命令下邽县令立即押解东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长,火速赶到郿县。东去特使出发后,卫鞅又命令车英带六十名甲士,即刻前去白氏田庄。

  白氏族人居住在平原地带。郿县的平原主要在渭水北岸,大约五六十里宽。孟西白三族就占去了三十多里宽的地面,其中白氏一族地土最广,约占三族的一半。白龙身为族长,和六个儿子都有田籍,七家井田共占地将近五千亩。白龙一人的“大井”,就有田八百多亩,清一色的临渠水田。但是,白龙的庄园却建在大儿子的井田中,没有占用最好的水田。这片庄园占地五六亩,瓦屋二十余间,居住着白龙一家三代八十余口,算得上农家罕见的大家庭。白家能够劳作耕耘的人口不过十来个,却如何种得如此多的土地?

  这就得说说自由民和隶农的关系。

  西周和春秋时期,公室的领地和贵族的封地,都直接由奴隶耕作,贵族和公室、王室直接管理,直接收获。那时候,自由民和奴隶(隶农)没有直接关系,自由民占有的土地数量不大而且必须自己耕耘,直接向官府缴纳赋税(实物徭役多钱币少)。后来,商品交换的活跃,大大改变了各个诸侯国新贵族,觉得直接管理大量奴隶在广袤田野上耕作的旧方法太过笨拙,管理吏员庞大且效率不高。就有许多新贵族施行新法,将封地土地分散委托给富有耕作经验的自由民,同时也将原来的奴隶(隶农)分配给自由民,由自由民督导管理隶农耕耘,贵族直接从自由民收取应该得到的“租税”。战国初期,这种形式在东方国家已经比较普遍,一些大诸侯国变法后,许多隶农也变成了自由民。但在秦国,还延续着自由民管辖隶农的老式井田制。这时的秦国,几乎所有的可耕田都分割在自由民名下。官府只承认自由民的“田籍”(分田占田的资格)。官府和贵族分派给自由民的奴隶(隶农),只是劳动力,只在“地主”的土地上劳动。于是,自由民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地主”,拥有或多或少的奴隶(隶农)。

  白龙是自由民中的显赫人物,父子七人各有一井,每井有八家隶农,白家共拥有五十六户隶农。尽管有隶农耕耘,但白氏家人依旧勤奋。每天日出,白家的男女老少都走出庄园,到白龙划定的“家田”里去劳作耕耘。白龙则带着掌事的大儿子到处走动,查看田野,督促隶农耕耘。日落时分,则聚家同食。成年男子一屋,妇人一屋。所有的三十多个小儿,却都在两棵固定的“大树”吃“板碗饭”,堪称奇特的一景。这两棵“大树”,是两块又长又厚的木板,板上每隔两尺镶嵌一个铜碗,白氏家人叫做“板碗”。每到饭时,几个儿媳将饭菜用大盆抬出,分到每个板碗里。“咥饭!”掌厨的二儿媳一声令下,守在院子里的三十多个孩子们,便按照年龄大小与男女次序,快步走到自己的板碗前开吃,直至吃完,没有一个孩童敢说话。即或旁边有客人观看,孩童们也没有人张望。仅此一端,老白龙的治家声望便大大有名。晚饭后,则是合家计议农事和白龙处置族中事务的时候。三年前,白龙已经将家中农事交由长子掌管,将家务交由夫人和次子掌管,自己主要处置族中事务,对家事农事只是偶然过问便了。

  变法以来,白氏部族平静有序的生活,被完全打乱了。

  以往,辛勤的农人们的白日都交给了田野,几乎所有的家事族事都放在晚上找人。但自从《田法》颁布以来,登白氏门者络绎不绝,尤其是白龙从栎阳回来,天天都有人聚来问讯计议。

  今日从晌午开始,族中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便都聚到了白龙家,一直说到日落还没有结束。白龙的主意挺正,一再说就是秦国全部推行新田制,孟西白三族也还是太子封地。可那些族老们却总是忧心忡忡,说着听来看来的各种传闻和事实,心下老大的不安。最令人沮丧的是族中老巫师竟期期艾艾叹息着说:“孟西白三族,兴旺了百多年,气数衰了,不能硬挺也。”此话一出,族老们更是一片沉默,忧郁地瞅着白龙。

  骤然间,白龙火气上冲,独臂一挥:“不能挺也要挺!守不住祖业,我白龙无颜面见祖宗!”

  突然,一阵急骤的马蹄声传来,屋中老人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他们都曾经是身经百战的军中老卒,从马蹄气势,便知来者是铁甲骑士。白龙微微冷笑:“一身老骨头,慌个鸟!”话音落点,马蹄声已经逼近。白龙长子飞跑进来道:“父亲,国府铁骑!”白龙冷冷道:“打开庄门。”

  庄门打开时,马队已经从纵横田野的车道上飞驰到白家门外的打谷场。车英一摆手中令旗,马队迅速列成了一个小小方阵。车英下马,一招手,前排六名甲士也纵身下马,跟随车英走进庄园。绕过高大的砖石影壁,车英一怔,只见二十多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怒目站立在院中,分明便是一个步卒拼杀的小方阵。白龙的长子站在老人阵外,紧张得无所措手足。车英仿佛没看见眼前的阵仗,从斜挎腰间的皮袋中摸出一卷竹简展开,高声道:“奉左庶长令,缉拿白龙归案。白龙何人?出来受绑!”

  一个老人拨开挡在他身前的几个老者,昂然走出:“老夫便是白龙,走。”车英一打量,只见面前老人白发披肩,长身独臂,一脸无所畏惧的冷笑,便知确实是白龙无差。车英一挥手,身后甲士便上前拿人。

  “不能拿人!”白龙身后的老人们一声大吼,四面围住了车英和六名甲士。

  “如何?白氏族老们要抗命乱法?”车英冷冷一笑。

  一个老人高声喝问:“你只说,为何拿人?”

  “老族长乃太子封地掌事,没有太子书命,谁敢缉拿?!”又一个老人大吼。

  车英冷冷道:“白龙身犯何罪?到左庶长幕府自然明白。族老们再不让开,车英就要依法诛杀抗命乱民了。”

  “杀吧!怕死不是白氏后人!”老人们一片怒吼,围了上来。

  “退下!”老白龙面色涨红。他心中清楚,一旦与官府弄出血战,太子想出力维护也不行了,没有太子,白氏族人纵然鲜血流尽,又如何挡得官府行事?他一声大喝,“一人做事一人当,知道么?谁再胡来,白龙立即撞死!”

  在老人们沉默愣怔的瞬间,白龙伸手就缚,赳赳出门。

  马队远去时,身后庄园传来一片哭声和吼叫声。

  次日深夜,下邽县令也押解着东部孟西白三族的族长到达郿县。卫鞅审问了三位族长,三人对上书请做太子封地供认不讳,而且对废除井田制和隶农制大是不满,同声要求面见国君,辩诉冤情。接着,卫鞅又审问了白龙,白龙只说一句话:“此事请太子说话。”便再也不开口。卫鞅冷笑,也不再多问,吩咐押起人犯,便来到后帐。景监正在后帐整理郿县田籍,见卫鞅进来,拍拍案头高高的一摞竹简道:“田籍就绪,单等分田到民了。”

  “景监,此次抗田的要害何在?”卫鞅突兀发问。

  景监沉吟有顷:“要害?自然在白龙抗命。”

  “不对。要害在国府,在官员。”

  “左庶长是说,在太子?在郿县令?”

  “对。没有大树,焉有风声?乱民抗命,岂有如此强硬?”

  景监似乎从卫鞅冷峻的口吻中感到了事态的严重,犹豫问道:“难道左庶长准备将太子、县令作为人犯处置?”

  卫鞅踱步道:“太子是国家储君,又在少年稚嫩之时,没有蛊惑之人,岂有荒唐之事?太子背后当还有一个影子。”

  “正是,我亦有同感。查出来,一起处置,解脱太子。”

  “行法论罪,得讲究真凭实据,不能仅凭揣摩与猜度处置。”

  “左庶长未免太过拘泥。维护太子,大局当先,何须对佞臣讲究法度?”景监第一次对卫鞅的做法表示异议。

  卫鞅目光炯炯地盯住景监,沉默有顷,肃然道:“足下之言差矣。查奸不拘细行,此乃儒墨道三家与王道治国之说。他们将查奸治罪,寄托于圣王贤臣,以为此等人神目如电,可以洞察奸佞,无须具体查证罪行。究其实,没有真凭实据便治人于死罪。此乃人治。法治则不然,法治必须依法治政,依法治民,依法治国。何谓依法治政?就是对国家官员的言行功罪,要依照法律判定,而不是按照国君或权臣的洞察判定。依法判罪,就要讲究真凭实据,而不依赖人君权臣的一己圣明。此乃人治与法治之根本不同。”

  “如此说来,法家治国,要等奸佞之臣坐大,而后才能论罪?尾大不掉,岂不大大危险?”景监很是不服气。

  “不然。”卫鞅淡淡一笑,“只要依法治国,奸佞之臣永远不可能坐大。原因何在?大凡奸佞,必有奸行。奸行必违法,违法必治罪,何能使奸佞坐大?反之,一个人没有违法之奸行,于国无害,于民无害,又如何能凭空洞察为奸佞?”

  “能。人心品性,足可为凭。”

  卫鞅面色肃然,一字一字道:“法治不诛心,诛心非法治。请君谨记。”

  景监笑道:“那就是说,法家不察人心之善恶,只看言行之是否合法?”

  “对也。”卫鞅微笑道,“人心如海,汪洋恣肆,仅善恶二字如何包容?春秋至今四百余年,天下诸侯大体都是人治。贤愚忠奸,多赖国君洞察臣下之心迹品性而评判。对臣下国人随意惩罚杀戮,致使人人自危,一味讨好国君权臣,而荒疏国事。为官者以揣摩权术为要务,为民者以洁身自好为根本。国家有难,官吏退缩。作奸犯科,民不举发。政变连绵不断,国家无一稳定。究其实,皆在没有固定法度;赏功罚罪,皆在国君权臣的一**之间。晋国之赵盾乃国家干城,忠贞威烈,却被晋景公断为权奸灭族。屠岸贾真正奸佞,却被晋景公视为忠信大臣。致使晋国内乱绵绵不断,终于被魏赵韩三家瓜分。假若晋国明修法度,依法治政,安有此等惨剧?”

  景监默然,显然已经明白了卫鞅的想法,只是一下还脱不出笃信明君圣贤的旧辙。叹息一声道:“那,就等,等他们自己跳出来再说。”

  卫鞅看着景监沮丧的神情,爽朗大笑道:“说得好!法治就是后发制人。景监兄但放宽心,真正的复辟奸佞迟早会跳出来,你摁也摁不住。新法颁行,没摁住私斗吧?照样有人顶风犯罪。《田法》颁行,没摁住白龙吧?请君拭目以待,不久便有更大的物事跳出水面!”

  “你是说,法网恢恢,疏而不漏?”景监做了一个合围手势。

  卫鞅哈哈大笑,景监也大笑起来。

  第二天,卫鞅下令关押赵亢。当车英率领武士到赵亢的小院时,赵亢惊讶莫名,愣怔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自卫鞅到达郿县,赵亢便奉命将一应公事交给了景监,软禁在县府后院的家中思过。赵亢的从政豪情已经消磨净尽,准备此间事情一了,便学大哥赵良的路子,到稷下学宫去修习学问。至于这次风波,他也有接受处罚的思谋准备。在他看来,最重的处罚就是贬官降俸,告示朝野。自古以来,刑不上大夫,秦国自穆公百里奚以来,有王道仁政的传统,根本没有重罚过一个官员。像郿县令这样的首席地方大臣,更不会有刑罚之虞。所以赵亢想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他担心国府仍然会让自己留任郿县,陷在这个是非之地不能自拔。自己毕竟是秦国名士,想隐居游学谈何容易?三天以来,他思虑的中心是如何辞官归隐。今晨卯时,他肃然坐于书案前,开始按照几日来的构思提笔写《辞官书》。方得写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车英带领武士进了庭院。

  “尔……尔等,意欲何为?”铜笔“扑”地掉在地上,赵亢才回过神来。

  “奉左庶长命,缉拿赵亢归案。”车英展开一卷竹简高声宣读。

  “且慢且慢。”赵亢摆摆手,“将军莫非搞错,本官乃郿县令赵亢!”

  车英强忍住笑意,冷冷道:“丝毫无错,正是缉拿郿县令赵亢。”

  赵亢半日沉默,终于指着案上的羊皮纸道:“请将本官之《辞官书》交于左庶长。赵亢不做官足矣!何罪之有?”说完,昂首就缚。

  卫鞅拿着赵亢的《辞官书》沉思良久,亲自来到关押赵亢的石屋。

  赵亢对于卫鞅的到来丝毫不觉惊讶。在赵亢看来,就算是国君,见了他的《辞官书》表露的高洁情怀,也会尊敬有加,又何况卫鞅?他见卫鞅只身前来,并没有前呼后拥,不禁从破席上坐起,淡然一笑:“左庶长,在下去意已定,不要挽留。赵亢,不是做官的材料。”卫鞅也是淡淡一笑:“赵亢兄,卫鞅不明白你言下何意?”赵亢一怔:“如何?你不是来挽留我?”卫鞅道:“为何要挽留你?”赵亢释然笑道:“那你是要放我走了,如此更好,赵亢先行谢过。”卫鞅摇摇头收敛笑容:“为何要放你走?”赵亢真的惊讶了,茫然问道:“那?你来却是做甚?”

  卫鞅当真是又气又笑,揶揄道:“来拜望你这个秦国贤士也。”

  “既知敬贤,何故差人缉拿,斯文扫地!”赵亢昂然挺胸。

  卫鞅不禁大笑:“赵亢啊赵亢,你当真不知自己是戴罪之身?”

  “赵亢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理,洁身自好。纵然无能从政,亦是有所为有所不为而已,谈何戴罪之身!”赵亢面色涨红,理直气壮。

  骤然间,卫鞅犀利的目光直视赵亢,冷冷道:“好一个追慕圣贤,敬祖畏天,知书达理,洁身自好,有所为有所不为。可惜,你赵亢不是一介儒生,不是在学宫讲书。你是秦国的县令,是自认名士来报效国家的官员。在你管辖的县境内,国法难行,政令不通,疲民滋事,贵族乱政,食国家俸禄的赵亢,你却到哪里去了?”

  赵亢觉得这种申斥有辱尊严,不禁怒火上冲:“足下之法悖逆天理,唯知杀人,赵亢岂能俯首听命?”

  卫鞅哈哈大笑:“如此说来,足下这个儒家名士是有意抗法了?”

  “正是。左庶长如何处置?”赵亢昂头望着屋顶,喉头不断抖动。

  卫鞅沉默有顷,长吁一声,平静地道:“赵亢,卫鞅知道你是儒生本性,不想对你讲说法家治国的道理。然则,你我都是国家官员,各司其职,都得忠实地行使自己的权力,否则便亵渎了这顶玉冠。卫鞅今日前来,是想告诉你,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如何如何?你再说一遍!”刹那之间,赵亢面色苍白。

  “按照秦国新法,你是死罪。”

  “自、自古以来,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三代不同礼,五霸不同法。刑上大夫,自秦国变法始。”

  赵亢像霜打了的秋草一般,低下了高傲执拗的头颅,额头上冒出了涔涔细汗。死罪!对他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身为秦国名士,秦国首席县令,三代贵族之身,会仅仅因为同情抗田就要被斩首。他之所以对卫鞅不以为然,是内心始终认为卫鞅即或是总摄国政的左庶长,也不敢擅杀大臣,至少要禀报国君。而国君绝不会突兀地改变秦国倚重贵族的传统,一定会害怕招来“杀贤”罪名而挽留他,至少也会教他平安地归隐山林。此刻震惊之下,他神奇地清醒起来,惊诧自己何以忘记了招贤馆那段日子里耳闻目睹的无数故事,国君与卫鞅意气相投,举国相托,立誓变法,又怎能阻挠卫鞅依法治吏?渭水草滩一次斩首七百余人,国君尚鼎力支持,不怕担“暴君”恶名,如何能为他赵亢一个县令变了章法?猛然,赵亢心**电闪,想到了杀一个像自己这样的贵族名士出身的县令,可以震慑贵族反对变法的气焰,而绝不会激起国人的动乱。安知卫鞅不是处心积虑地寻找这样一个警世钟?自己硬邦邦地撞上来,人家岂有不敢杀之理?

  赵亢深深地懊悔,长嘘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两行眼泪断线般滴答下来。

  “大仁不仁,大善不惠。赵亢兄尽可视卫鞅为刻薄酷吏。”卫鞅一拱手,转身大步出门。

  “且慢!”赵亢猛然醒来,颤声招手。

  卫鞅转身,冷冷问:“还有事么?”

  赵亢泪流满面:“能、能否教我见长兄赵良,最、最后一面?”

  卫鞅不假思索:“不能。举国同法,庶民人犯何曾见过家人?”

  赵亢顿足捶胸:“卫鞅,你好狠毒!上天,会惩罚你!”

  卫鞅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两天后,渭水草滩的刑场又一次堆成了人山人海。这次,庶民们已经没有了上一次的恐惧,人人都在兴奋地议论着十三名人犯。上次刑杀的七百名人犯中,大多数还是庶民百姓,而这次待死之人,却都是秦国赫赫有名的显贵族长。最令庶民们激动不已的是,县令赵亢也要被斩首。赵亢赵良这两个名字,秦国人老早就很熟,在落后闭塞的秦国,赵良赵亢兄弟二人简直就是凤毛麟角般珍贵耀眼。尤其是云阳百姓,遇见生人总喜欢说:“我乃云阳人,赵良赵亢那个县。”初遇之人也就特别地肃然起敬,将面前的“云阳人”看作知书达理的王化之民,有话好说,有生意好做。赵亢做了郿县县令,郿县人比云阳人还骄傲,动辄便是:“有赵县令变法,郿县日子一定好过!”想不到的是,变法开始将近一年,郿县却成了一锅疙瘩粥,大族械斗,东西争水,目下又分不动土地,日子不但没有好过,反而死了许多人,使郿县成了“杀人刑场”的同义语。

  郿县人心冷了,怨言也骤然多了,期盼变法带来好日子的庶民隶农们更是变得愁眉苦脸。对赵县令救星般的赞颂也越来越少了。郿县人原本将赵亢当做百里奚那样的贤臣,渴盼他能像传说中的百里奚那样到民间嘘寒问暖,处置纠纷,解民倒悬。可是,郿县人既没有见到这个“百里奚”,也见不到外县那种热热闹闹的变法气象,死水一潭,竟还贴进去那么多人命!

  终于,庶民们的崇敬期盼,变成了言谈间的冷漠嘲笑和嗤之以鼻。“人家是官身贵人,如何能替蝼蚁庶民说话?”“变法?变个鸟!赵县令都害怕白氏。”“再变下去,郿县就要死光了。”“百里奚?我看是白日死!”几个月过去,郿县流传开了一支童谣,唱道:

  月亮走小百里不遥

  点下几日秋草做刀

  流传之初,谁也弄不懂童谣唱得甚事。但是,深信“小儿天作口”的秦国人朦朦胧胧地觉得郿县将有大事发生,是祸是福,谁也料不定,人人都在惴惴不安。如今,左庶长要将这赫赫大名的县令问斩,郿县人可是炸开了锅!他们想起了那首神秘的童谣,顿时觉得明明白白。那“月亮走小,点下几日”不就是赵亢的名字么?那“百里不遥”,分明是说这个假百里奚不会长远。“秋草如刀”,不就是在秋天来临时杀赵亢么?

  人们在纷纷议论中,不禁惊叹冥冥天意。

  正午时分,渭水草滩一阵尖锐的号角,赵亢、白龙和十一位抗田族长的头颅喷溅着鲜血,滚到了黄绿色的秋草上。人山人海的渭水草滩,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一片欢腾。

  哨声隐隐,又一只黑色的鸽子冲上蓝天,飞向东南方的苍茫大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