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省药监局招人:再回首已是一捧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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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回首已是一捧灰

——送别父亲

余青峰 《 光明日报 》( 2011年11月16日   13 版)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在不断地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立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告诉你:不必追。”

    读龙应台的《目送》一文,曾经感慨万端。多少次回家,又多少次离家,身后总有一双眼睛在默默注视我,偷偷回头看见的是父亲的背影,那背影,年复一年,逐渐老去。直到四月十八日,父亲和母亲来杭州小住十天后,我送他们回福建连江老家。然后,我又离家而去;然后,父亲依然在门口默默地注视着我;然后,我又偷偷回头,看见了父亲蹒跚转身的背影。那背影,竟成诀别!

    ……然后,一个月后的十八日,早上九点半,在连江县殡仪馆,我和姐姐弟弟们送走了父亲。跪倒在火化室门口,随着铁门冷酷、残忍而浑重地闭合,兄弟姐妹几个竭力而嘶声地哀嚎着,爸爸走好,爸爸走好啊……

    只有一个月,天上人间!

    最后,捧在我手上的是一盒灰,又换回了几页证明火化安葬的纸。世事如纸,人生如灰,不堪回首,肝肠欲断!

    五月十一日晚上七点半,当我的《女人街》一剧在杭州红星剧院开演一刻钟之后,父亲停止了呼吸。我是那天早上乘最早的航班赶回福州的,那天的航班没有延误,那天福州的早班高峰还下着雨,我却很顺利地叫到了出租车,那天一切的一切都提供了便利,保障我以最快的速度冲进省立医院的急救室。可是,可是已经晚了,我见到的父亲,已经失去了知觉,嘴里的氧气管维持着一息奄奄。医生宣布,病人脑部大面积水肿,无力挽回生命,准备后事吧。

    哭倒在弟弟身边的母亲,催促我们把父亲送回连江老家。母亲说,无论如何,父亲都要“活着”回家。从福州到连江,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是我捱过的最漫长的一段路。

    父亲,终于回家了。那一天,近十个小时的弥留时间,直至撒手西去,父亲没有再开口说过一句话。父亲是坚强的,坚强地撑持了近十个小时。冥冥之中的父亲,一定也在期盼着重生的奇迹,他一定在撑持着要最后看我一眼。母亲说,十个小时前,父亲听说我马上就赶到了,他已经说不出话了,只有眼角滑落出一滴泪;母亲还说,十个多小时前,她宽慰父亲,你会好的,好了就回村里,一起再去看戏。父亲只说了四个字,戏演完了……

    戏演完了。

    父亲一生与戏结缘,在县剧团工作了几十年,倾力培养了一个写剧本的儿子。我所写的每一部作品,每一次获奖,都令父亲兴奋和自豪。每当电视台播放采访我的录像,他总是一遍遍电告姐姐弟弟们,早早打开电视机守候着。那些专访我的报纸、那些我的获奖证书复印件、那些我的剧目说明书,他总是藏宝贝似的压在枕头底下,说不清反反复复看了多少回。晚年在家乡,村里常有戏班子在祠堂演出,父亲和母亲一场都不落下,每一场看完后都跟母亲吹嘘,那些戏跟青峰写的没法比,简直不在一个档次上。吹嘘归吹嘘,戏照看不误。这回突发脑中风前两天晚上,村里的祠堂又演了几出戏,父亲也都陪着母亲去看了。

    锣鼓何时再响起,将相何时再出场,悲欢何时再唱吟?在医院里,母亲说再一起去看戏,试图宽慰父亲。但那时的父亲知道,戏演完了,人生落幕了……

    戏演完了,父亲最后的一句话。

    戏演完了,大幕拉上了,所有的眼泪留给亲人来咀嚼。人死了,并不痛苦,甚至是一种解脱。活着的亲人,才真正痛苦。

    一个朋友发来短信说,中年丧父,大恩难报,实人生之不幸也。

    一个父亲的同事闻知噩耗后,抽泣着大骂父亲,老哥啊,你怎么心肠这么狠,你怎么走得这么快!

    一个同村的老人,父亲经常散步到他家,聊上几句家常。前几天,那老人还在打听我父亲,是不是迷路了,怎么突然不见了?!

    还有一个父亲的老同事,八十七岁了,几乎走不动了,平素深居简出,坚持要在家人的搀扶下,来送父亲最后一程……

    父亲这一生,过得很苦。幼年时,父母双亡,甚至不知道他的母亲姓甚名谁,只知道他的母亲是浙江人,出生在一个师爷家庭。十多岁时,父亲还当过一阵子大户人家的小佣人。解放前夕,在连江琯头镇,父亲曾为一支初来乍到的解放军队伍带路,也差点参加了解放军,当时父亲才十三四岁,父亲的姑母硬是不放瘦小的父亲随部队远足。解放后不久,父亲就入了党,当上了当时连江县委书记的警卫员。后来,父亲调任连江县闽剧团当领导,一干就是几十年,直到退休前几年,调到文化馆工作。

    父亲的一生很平凡,从没上过学,通过自学而粗通文墨,写得一手工整的毛笔字。他的字,就像他的为人,谨小慎微,却实实在在。父亲的节俭,是出了名的,对自己,一分一厘都要节省,几乎所有的收入都花在了家计和培养子女上,而自己身上的圆领衫破了好几个窟窿都舍不得扔掉。父亲和母亲最大的争执就是,母亲扔掉的废旧东西,父亲都要重新捡了回来。逢年过节,母亲和子女们总是会给父亲买新鞋子,父亲就是舍不得穿,为此母亲没少唠叨他。这一回,焚化旧物时,母亲唠叨着哽咽着,老头子啊,你平时不穿这些新鞋子,到了阴间一定要穿上,一定不能再这样节俭了……

    父亲的不徇私,也是出了名的。在剧团当领导时,从不曾动过为子女安排工作的私心杂念,因而三个姐姐都还是农村户口,二姐嫁到福州时才变成城镇户口。那时节,父亲唯一的徇私是让我放暑假时跟着他随剧团上山下乡,吃大锅饭,晚上睡在戏台上,祠堂里,甚至庙宇中。久而久之,饱受熏陶的我,渐渐走上了戏剧道路。这条路,是父亲引领和赐予的,如今我在戏剧界略有作为,他焉能不兴奋,焉能不自豪?我深知,近几年父亲身体不好的时候,我的那些微不足道的作品和证书,都是他坚韧地活下去的精神动力。而今,至亲已去,我为谁而写作?我的生命的意义,已然崩溃了一半!

    这世上,最疼我的人,走了……

    那七夜,夜夜焚香,守候灵柩。终于真真切切地知道了,什么是素烛白帏,什么是人去楼空,什么是披麻戴孝,什么是阴阳相隔,什么是千呼万唤无应声,那些平素在戏文里常用的词句,一下子都成了生命中难以承受之现实,如锥捣心。

    然而,我必须坚强!在家人哀哀泣下的时候,我必须忍着,不能哭,实在忍不住了,眼泪才悄悄然顺着脸颊滑下,我的坚强和我的伤悲,时不时撕扯在一起,扭打成心底的一道泪痕。身为长子,主持家事,我没有不坚强的理由。尤其是年近七旬的母亲,不能让她过度伤心。父母相濡以沫,共同走过五十二年的人生历程,如今阴阳相隔,何等凄恻?那夜母亲说,要随父亲一起去了……我再也难忍悲恸,双膝跪地,哀求母亲不要这样说。

    那七夜,在冰棺前,我安静坐着,陪着父亲。疲惫的家人都上楼睡了,我一个人和父亲说着话,说着说着,坚强的面纱一把扯下,放肆地呜咽着。父亲啊,您怎么没享福就突然走了?儿子不孝啊!父亲,您是不是上个月去了趟杭州,看到儿子住进了新家,一切都好,您就一切都放心了呢?早知如此,儿子不该让您来杭州,让您一直放心不下,或许还能多活几年!父亲啊,从今后,谁还能在我熟睡的时候为我掖紧被角?谁还能在电话里提醒我少抽点烟?谁还能那样急不可耐地催我捎回获奖证书复印件?谁还能在我回家的时候移着蹒跚的脚步来开门?谁还能在我离家的时候留给我一个偷偷回头的背影?

    但愿这些天我只是做了一个噩梦;但愿,父亲只是静静地睡着了。

    不,不能哭了……

    我知道,我要把悲伤的时间压缩到最短。父亲,您放心吧,我会坚强起来,照顾好母亲。过些日子,我会带着母亲去杭州居住。然后,也会带着母亲,带着一家人,常回家住住。父亲,我们永远和您在一起……

    但愿今夜是彻夜难眠的最后一晚。今夜,窗外雷声隆隆,大雨倾盆,下了一天的雨,宣泄着心底所有的悲愁。母亲说,昨天父亲出殡的时候晴朗,而今天下大雨,那是父亲心疼我们,那是老天爷怜惜我们……

    嗯。

    亲爱的父亲,您安息……

    (作者为青年剧作家,现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