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警部队车牌:宋词中的别离主题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4:01:01

宋词中的别离主题

“多情自古伤别离”,别离主题当然不会滥觞于宋词——现存的最早的别离文学作品是《诗经》中的《邶风·燕燕》,清人王士*<《分甘余话》称其为“万古送别之祖”。但宋词对别离主题的表现却似乎更为执着,也更为深刻。从开宗立派的词坛巨擘,至独树一帜的词苑名家,无不“刻意伤春复伤别”,在别离文学的园地里开拓和耕耘。落魄江湖、坎轑终生的南宋词人姜夔固然多次抒写过“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长亭怨慢》)的深刻体验,即使是以“太平宰相”著称于史、志得意满、优游岁月的北宋词人晏殊也再三倾诉过“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销魂”(《浣溪沙》)的痛苦心声。可以说,几乎所有的宋代词人都与别离主题有着不解之缘!尤其是婉约词人,更把别离文学视为骋才竞技和抒情写意的理想畛域,倾力而为,乐此不疲,仿佛这是他们作为婉约词人所必须具备的“看家本领”与立身手段。从这一意义上说,考察宋词中的别离主题,也就不失为观照宋词的艺术风貌的一个独特视角。

  由于词境有异于诗境——作为“狭深文体”和“心绪文学”,词境比诗境更加精微窈深,因而,以词的形式来抒发“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情别绪,也就更能体贴入微、曲尽其致。且看实例:

  尊前拟把归期说,欲语春容先惨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和月。  离歌且莫翻新阕,一曲能教肠寸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欧阳修《玉楼春》

留人不住,醉解兰舟去。一棹碧涛春水路,过尽晓莺啼处。  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晏几道《清平乐》

车马匆匆,会国门东。信人间、自古销魂处,指红尘北道,碧波南浦,黄叶西风。  侯馆娟娟新月,从今夜、与谁同?想深闺、独守空床思,但频占镜鹊,悔分钗燕,长望书鸿。——贺铸《好女儿》

山抹微云,天粘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暮霭纷纷。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 销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谩赢得、青楼薄癰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秦观《满庭芳》

欧词对离情别绪的抒写是多么深微、隐曲!即以起二句而言:“尊前”,本是欢乐的场合;“春容”,原是美丽的形象。但“尊前”所要陈说的却是指向别离的“归期”,欢乐便烟消云散,美丽也无复意义,取而代之的是动容复伤心的“惨咽”。“拟把”、“欲语”,两句连言,有多少不忍道出的婉转深情?晏词实际上是对欧词中“人生自是有情痴”一句的形象化演绎。作者怀着难以割舍的痴情,对心上人苦苦相留。但痛饮一醉后她却还是解缆而去,作者只能不胜眷恋而又不无沮丧地目送一叶小舟在“碧波春水”中悠悠飘荡,直到它消失于“晓莺啼处”。人已去,情未了。别后作者又久久地徘徊于渡头,于是,渡头那青青杨柳,仿佛叶叶枝枝都浸透着他的离愁别恨。此愁此恨,当然与“风”、“月”无关。愁恨到极点,作者竟在篇末作诀绝之辞:“此后锦书休寄,画楼云雨无凭。”贺词中既饶惜别之情,又富悔别之意。仅由上片末三句也不难窥得其匠心:三句循例作鼎足对。“红”、“碧”、“黄”为颜色,“北”、“南”、“西”为方位,都属工对;而“北道”、“南浦”、“西风”除相互为对外,又与上文“门东”遥相照应。不仅如此,“碧波南浦”,既与冠之于前的“红尘北道”相关合,分别指代水路送别和陆路送别,又与缀之于后的“黄叶西风”相比并,分别指代春日送别和秋日送别。因此,清人陈廷焯在《词则·别调集》中称赞这三句及下片末三句“俱有三层意义,不似后人迭床架屋,其病百出也”。秦词写于被目为旧党成员的作者外调为杭州通判时,因此,词中所抒写的离情别绪实际上是与仕宦失意的身世之感交织、融合在一起的。正因为这样,全词显得婉约而又凝重、绵邈而又深沉。最便于观照其身世之感的笔墨是上片中的“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暮霭纷纷”二句。“蓬莱旧事”,是指他任职秘阁期间的那一段生活!据《宋史》本传载,秦观生性豪隽,且胸怀大志,锐意进取。因而,身居黄本校勘这一卑微职务,已使他产生沉沦下僚的失意之感。如今,他又为党争所累,遭贬外调,不惟理想的实现更加遥遥无期,而且连心上人也不复能长相厮守。这样,在常人所较易感受的离情别绪中,又怎能不深深地渗透进常人所较难体会的身世之感?“暂停征棹,聊共引离尊”。在这把盏同饮、酒酣耳热之际,有多少辛酸的往事如烟似雾般地弥漫在他心头,却不便、也不敢直陈。细加把玩,“空回首、暮霭纷纷”,乃妙语双关,既是实写眼中所见之景,又是虚拟心中所感之情。这便是周济《宋四家词选》所说的“将身世之感,打并入艳情,又是一法”。

  综观以上四首词作,虽然措辞有别,取径各异,但在抒写离愁别恨时,却都用笔腾挪多变,纡曲有致,将一腔难以言表的愁绪,款款道出。它们都借景抒情,或移情入景,这与寻常诗境无异;但其深婉的笔法却使情景之间更加妙合无垠,而参差错落的句式和宛转流利的声调,也使它们释放出比诗境更能沁人心脾的美感效应。从而表明词体于别离这一永恒的文学主题尤为契合、尤为适宜。

  词体尤宜表现别离主题,不仅取决于词体本身的特性,同时还因为词体中的长调慢词比诗体中的律诗绝句有着更大的腾挪空间和屈伸余地。诚然,表现别离主题的诗作中有一些采用了长篇歌行的体制,但更为习见的形式却是五七言律诗与绝句。而且由于七言绝句被视作唐人的抒情歌词,所以,唐人伤离怨别时最得心应手、同时也最乐于驾驭的诗体其实是七言绝句。它的特点是轻便灵活而又风情绰约,适宜于表现生活中转瞬即逝的意念和感受。但这一特点本身已包含了空间翨仄、不易回旋的局限。而宋代词人在抒写离情别绪时,即使不便说他们对屈伸自如的长调慢词更为钟情,至少可以说他们对长调慢词和小令中调同样倾心。事实上,宋词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咏别之作,就其体制而言,多属于长调慢词。如: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雨霖铃》

月华收,云淡霜天曙。西征客,此时情苦。翠娥执手,送临岐、轧轧开朱户。千娇面、盈盈伫立,无言有泪,断肠争忍回顾?  一叶兰舟,便恁急桨凌波去。贪行色,岂知离绪。万般方寸,但饮恨、脉脉同谁语?更回首、重城不见,寒江天外,隐隐两三烟树。——柳永《采莲令》

隋堤路。渐日晚,密霭生烟树。阴阴淡月笼沙,还宿河桥深处。无情画舸,都不管、烟波隔面浦。等行人、醉拥重衾,载将离恨归去。  因念旧客京华,长偎傍、疏林小槛欢聚。冶叶倡条俱相识,仍惯见、珠歌翠舞。如今向、渔村水驿,夜如岁、焚香独语。有何人、念我无聊,梦魂凝想鸳侣。——周邦彦《尉迟杯》

河桥送人处,凉夜何其。斜月远堕余辉,铜盘烛泪已流尽,霏霏凉露沾衣。相将散离会,探风前津鼓,树杪参旗。花骢会意,纵扬鞭、亦自行迟。  迢递路回清野,人语渐无闻,空带愁归。何意重红满地,遗钿不见,斜径都迷。兔葵燕麦,向残阳、欲与人齐。但徘徊班草,唏嘘酹酒,极望天西。——周邦彦《夜飞鹊》

柳永擅长用长调铺叙男女别情。以上引录的两首词中,前一首以冷落的秋天景物作衬托,精心刻画一对情侣临别之际难舍难分、两情依依的场景,进而想象别后难堪的愁绪离衷。虚实相间,点染结合。而其行文,时而备极回环、顿挫、吞吐之致,时而又大气包举,一泻千里。其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二句不仅虚中有实、虚景实写,而且集中了岸边垂杨、拂晓秋风、天际残月等容易触动离愁的典型景色,给读者留下驰骋想象的宽广天地,不愧为千古佳句。后一首不仅结构与前词相若,极尽跌宕顿挫之妙,而且也多用白描手法进行铺叙。“千娇面、盈盈伫立”云云,不用典、不着色,却写尽痛断肝肠、愁损清眸的惜别深情。

  至于以上引录的两首周邦彦词,也充分显示出长调便于纵横驰骋、移步换形的优势。陈洵《海绡说词》评《尉迟杯》一词云:“‘隋堤’一境,‘京华’一境,‘渔村水驿’一境,总入‘焚香独自语’一句中”。这就是说,作者是在夜宿水驿、焚香独坐时展开对别离情景的追忆的。虽是追忆中事,作者却运以实写之笔,一如即目直寻所得,读来亦宛然若见,这正是清真之绝技。同时,从词中还见出清真另一绝技,那就是善于融化前人诗句。如上片“阴阴淡月笼沙”一句乃融化杜牧《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诗意;“无情画舸”以下数句乃融化郑文宝《柳枝词》“亭亭画舸系寒潭,直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诗意;下片“冶叶倡条俱相识”乃融化李商隐《燕台》“冶叶倡条遍相识”诗意,但情景俱真,悉如新构。《夜飞鹊》一词则是作者的自度曲,所以能因声宛转,随意驰骋。诚如《蓼园词选》所指出的那样,全词“自将行至远送,又自去后写怀望之情,层次井井而意致绵密,词采深,时出雄厚之句,耐人咀嚼”。显然,只有采用长调慢词的形式,才能如此波澜翻卷,姿态横生,穷尽幽微深曲的离思。作为抒情短章的律诗绝句虽然也能承担同样的使命,却很难达到同样的效果。

  即使在“诗庄词媚”的传统观念早已显得陈腐不堪的今天,仍然没有谁能拥有足够的理由断言词体优于诗体;但也许可以说,在表现别离主题时,词体可能优于诗体。而这是否也就意味着:宋词对别离主题的表现要比唐诗更加丰富多彩?

  与唐诗一样,宋词中的别离主题往往借助某些具有特定情感内涵和文化基因的意象得以生发。作为中国古典诗词的审美范畴之一,意象具有递相沿袭性:某些意象可以被诗词作者不断袭用来表达某种既定的情感。相沿既久,积淀既深,以至于读者不需要借助任何文字,仅由交织在诗词中的意象,也能捕捉到作者的情感趋向。如“大鹏”、“鸿鹄”常被用来象征雄心壮志,“青松”、“翠竹”常被用来写照高风亮节。而与别离文学结缘最深的意象则有“柳”、“水”、“月”、“酒”、“草”、“云”等等。唐诗如此,宋词亦复如此。谨以“柳”、“月”为例,略加探讨:在宋代别离词的意象群中,“柳”出现的频率最高,蕴蓄的离思最深,因而也最为引人注目。“柳”者,留也。这一字音上的联系,已足以使柳获得宋代词人的青睐,更何况它那长条依依的体形活脱就是一种款款惜别的天然姿势。“长条故惹行容,似牵衣带话,别情无极”。周邦彦《六丑》即着眼于此。正是鉴于它在字音上和体形上的这些特征,宋沿唐习,柳不仅成为送别时约定俗成的赠物,更成为别离主题赖以生发的主要意象:如张先《一丝花令》“离愁正引千丝乱,更东西、飞絮。”不说柳丝勾起离愁,反说离愁引乱柳丝,是其用笔深曲处。秦观《八六子》“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犹记多情曾为系归舟。碧野朱桥当日事,人不见,水空流。”那“弄春柔”、“系归舟”的丝丝杨柳,勾起作者当年与意中人相会于“碧野朱桥”的温馨回忆。可是,往事已矣!如今,只有碧水空流,再无惊鸿照影。于是,杨柳丝丝,又牵引出作者的一腔愁绪。周邦彦《瑞龙吟》“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虽说春景尽堪伤情,但独于其中指出“官柳”进行特写,柳之深系离怀可明。周紫芝《踏莎行》“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柳丝绾得住离情,却系不住兰舟,这不免使作者深为叹惋。吴文英《唐多令》“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系得行舟,却又系不得离人,情景固有不同,作者的叹惋却同样沉痛。从中正可以见出宋代词人借助柳这一意象抒写离怀时是如何不拘一格,力求变化生新!

  在宋代词人笔下,柳有时以“多情”的形象登场(如秦观《虞美人》),有时又以“无情”的面目亮相(如张耒《风流子》)。但多情也罢,无情也罢,说到底,只不过作者移情的角度有所不同而已。当然,有些场合,柳既非多情种,也非无情物,而仅仅是一种道具、一种媒介。这时,作家们的聚焦点往往在于“折柳赠别”这一习俗本身(如张先《渔家傲》)。凡此种种,其实都未能跳出唐人窠臼——类似的构思模式早在初盛唐诗中即已见其端倪。不同之处在于,这些模式在宋词中繁衍出更多的“变格”,从而呈现出更为绚丽多姿的景观;同时,随着长调慢词的出现,宋人借柳咏别时获得了更为广阔的回旋空间和生发余地,因而也就更能收到一波三折、摇曳生情的艺术功效。如姜夔《长亭怨慢》,词前有小序,序中有意突出桓温种柳、叹柳事:“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这是因为此词乃惜别合肥情侣之作,而合肥多柳,故借以起兴。与此相应,词的上片也多落笔于柳色:一起写柳老絮尽,似乎已无生发余地,但“阅人多矣”,却于山重水复处推出一片路转峰回的新境界,用笔曲折跌宕而又流转自如。人们惯常于长亭折柳送别,因此,长亭柳树确是“阅”尽人间别离惨剧。但在作者意中,它却是那样冷漠无情,因为树若有情,置身在别离的氛围中,也应忧伤憔悴,而不当如是青翠。一提、一顿、复一转,伤离恨别之情尽皆溢出。至若周邦彦《兰陵王》这般通篇借柳咏别的长篇巨制,更是仅见于宋词,并向读者昭示了其更为丰富多变的意象生成和化合方法:词以“柳”为题,主旨却是抒写离愁别恨。词中对柳的描写亦服务于这一主旨。开篇藉柳发端,兴起京华孤旅之叹。“柳阴直”,点出柳之茂密成行;“烟里丝丝弄碧”,见出柳之姿态婀娜。着一“弄”字,似乎是说柳色弄人:自己漫不经心,却使多少人、多少回触目伤情、难以为怀。接以“隋堤上”三句,正为申足此意。作者自己也曾多少回送别于隋堤,而送别必定“折柳”。一句“应折柔条过千尺”,包含着多少别离的感伤、多少人生的喟叹啊!

  宋代词人抒写离愁别恨时,对“月”这一意象也十分垂青。苏轼《水调歌头》有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段几乎家喻户晓的名言以月之圆缺比喻人之离合,兼具诗情与哲理,曾激起古往今来多少离人的强烈共鸣!

  借月咏别,滥觞于南朝作家谢庄的《月赋》:“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这一飘落天外、匪夷所思的想像,开了借月咏别的先河。不过,南北朝时期,踵武其后者并不多见。月成为别离主题赖以生发的主要意象,同样始于唐诗宋词。唐诗中的“闻道欲来相问讯,西楼望月几回圆”(韦应物《寄李儋元锡》),“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泌《寄人》)等等。都是独运灵光的借月咏别佳句,而杜甫的《月夜》以月经纬全篇,更是机杼独出,足堪为后人开启法门:题为“月夜”,字字都从月光中照出,而以“独看”、“双照”为一篇之眼。然而,若论发想之奇、构思之巧和融合之妙,宋词似乎后出转精,更胜一筹。试看其例:晏殊《蝶恋花》“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明月的银辉搅得离人彻夜无法入梦;天亮以后,残月的余辉仍斜射房中,不肯罢休,这是因为它不知道别离的痛苦。反用张泌诗意,而各有千秋。晏几道《临纪化》“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以长在之明月绾合今昔:当年,江月曾经映照彩云般的“小苹”归去;人既归去,彩云般的恋情也消散无踪;如今,只见当时月,不见当时人。不言惜别,而惜别之情自见。又如《虞美人》“初将明月比佳期,长向月圆时候,望人归。”月未圆时企盼月圆人亦圆;待到月圆之夜,其人未归,抒情女主人公之哀恨可想而知。“长向”,点出以月圆为期而又失其所望者已非一遭;虽然失望而依然痴望,则其情至深,其意至诚。张先《木兰花》“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借月盈必亏的道理,说明团圆固然是世人之所盼,但团圆之后,接踵而来的往往便是又一次别离。警示世人,寄慨遥深。苏轼《水调歌头》“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是啊,既然明月与世人之间向无怨恨,为什么总是在人们别离时圆满?语本石曼卿“月如无恨月长圆”,而笔势淋漓顿挫。后来,清人陈维崧又点化为“生憎一片江南月,不是离筵不肯明。”朱淑真《菩萨蛮》“多谢相怜,今宵不肯圆。”谁说明月不解离愁别恨,在情侣分袂的今宵,它便满怀怜悯,故意不作团圆之态,以免离人触目伤情。这使作者好生感激。周紫芝《江城子》“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世人别多合少,甚至一别永诀,而明月则圆缺相间,圆时与缺时大致相等。相形之下,实在是人不如月。难怪作者对明月如此欣羡。张孝祥《念奴娇》“不如江月,照伊清夜同去。”同样感叹人不如月,但触发点却是不能像江月那样伴随伊人同行。命意与张先《江南柳》中的“愿身能似月亭亭,千里伴君行”相似,而用笔迥异,颇见神明变化之妙。

  在通篇融离情于月色的宋词作品中,吕本中的《采桑子》尤为引人瞩目,足可与杜甫的《月夜》争胜媲美:

  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此词“用常得奇”,借譬喻之多边,正反设譬:月,形圆而体明,意蕴甚多,因此,立喻者往往各取所需,举其一边而不及其余。而此词却十分巧妙地把月圆与月明作为譬喻之二边,使之既相互对立,又和谐地统一于同一个艺术整体。词中的思妇对月怀人,亦怨亦慕,时而“恨君不似江楼月”,时而又“恨君却似江楼月”。正是借助月光的映照,她那复杂而又纤细的伤离怨别意绪才得以凸现。月,这一别离文学作家递相沿袭的意象,在宋代词人笔下分明焕发出了新的光彩。

  宋代词人用他们那蕴含着生命真谛的“七色芦笛”吹奏出一曲曲动人心弦的别离乐章。尽管这些乐章由各不相同的音符所组成,但它们的基调却惊人地相似:大多哀怨与愁苦。可以说,哀婉之音与愁苦之韵是宋代别离词的主旋律。江淹在《别赋》中断言:“有别必怨,有怨必盈。”验之宋词,尤其是宋代婉约词,确实大都如此。

  当我们刚一涉足宋代别离词的园地,那哀怨凄婉的词句便向着我们的眼帘纷至沓来,继而又通过眼帘将沉郁之气注入我们的心田、悲凉之雾弥满我们的视野。“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自从南唐后主李煜在《相见欢》中拈出“离愁”一辞后,宋代的别离词便与“愁”字结下了不解之缘。晏殊《清平乐》既云:“春花秋草,只是催人老。总把千山眉黛扫,未抵别愁多少。”张先《临江仙》复云:“自古伤心唯远别,登山临水迟留,暮尘衰草一番秋。寻常景物,到此尽成愁。”吴文英《唐多令》更云:“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当词人们觉得使用“愁”、“忧”、“苦”、“悲”等字眼还不足以形容别离带给他们的感伤程度时,便转而描写自己在身心两方面所受到的严重摧残,于是便又有了“白头”、“断肠”乃至“断魂”的说法。从情理上讲,因别离而“白头”容或有之,“断肠”、“断魂”则属于艺术夸张了。但若非如此夸张,又怎能形容内心的愁苦,使别离乐章的主旋律得到强化呢?

  作为宋代别离词主旋律的哀婉之音与愁苦之韵,在女词人的作品里显得更为充盈。这或许是因为女词人的心绪更加纤细、柔弱的缘故。如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关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唯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尽管作者发语时故意吞吞吐吐,曲曲折折,但哀婉之音与愁苦之韵却还是不可遏止地飘逸在字里行间。开篇写自己慵于梳妆,似乎与离愁无关。其实,这正是因耽于离愁而百事无心的缘故。其意略同于《诗经·卫风·伯兮》所谓:“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虽然作者自道“欲说还休”,但实际上却还是忍不住说出了许多,只是说得较为含蓄而已。譬如“新来瘦”三句:既然新近消瘦得厉害,却又不是因为“病酒”和“悲秋”,这岂不是暗示读者她正经受着离愁别恨的折磨吗?它与作者另词《醉花阴》中描写离愁别恨的名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有异曲同工之妙。结穴处以一个直抒胸臆的“愁”字煞尾,使情感形成由“苦”到“悲”、再由“悲”到“愁”的回环,而词的旋律便在这种回环中变得愈益低沉和哀婉。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这不独是李清照经历了生离死别后的感受,宋代的其他女词人,又有哪一位抒写离情别绪时能不“凄凄惨惨戚戚”呢?且读聂胜琼的《鹧鸪天》:

  玉惨花愁出凤城,莲花楼下柳青青。尊前一唱阳关后,别个人人第五程。  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

  起句即披露了作者哀婉欲绝的惜别情怀。“玉”、“花”乃作者自喻其芳洁的品貌,“惨”、“愁”乃作者自道其凄苦的心态。四字错互而出,使一位因别离在即而玉颜憔悴、花容失色的“佳人”形象跃然纸上。“莲花”句既可理解为眼见的实景,也可理解为作者心造的意象——别离主题赖以生发的意象。本来,“莲花楼下柳青青”的景色已使作者离愁缭乱,何况共饮离尊之际,又唱起“阳关三叠”这使人心弦欲断的送别曲?终于,一曲唱罢,离人登程,作者唯有泪眼相望,徒吁奈何!如果说上片着重表现送别时的离异之痛的话,那么下片则着重抒写送别后的思念之苦。一别累月,相见无由,作者只好将深挚的惜别之情寄托于梦境。然而,“寻好梦,梦难成”,连在梦中与心上人同叙款曲、对诉衷肠也不可得。这两句既暗示了作者的长夜无眠,也展现出她由寻梦甚切到鸳梦难温、亦即由希望到失望的心路历程。如此用笔,已是如泣如诉,感人至深,但释放出更强烈的情感冲击波,使读者的心灵为之震颤不已的还是篇末“枕前”两句:这幅由哀怨情与凄凉景融合成的画面该是何等令人伤心惨目啊!窗内,珠泪涟涟,坠落于枕前;窗外,春雨绵绵,飘洒于帘前。仿佛有意一较短长似的,二者都一气滴到天明才稍间以缓。温庭筠《更漏子》有云:“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作者这里翻为“枕前泪共帘前雨,隔个窗儿滴到明。”别出心裁地让泪水与雨水互映,泪声与雨声共鸣,从而将自己的主体活动与雨夜的客观环境融合为一,其精切似尤过于温词。同时,较之温词,也有着更多的哀婉之音与愁苦之韵。

  诚然,宋代的别离词大多涂抹着感伤的色彩,弥漫着悲剧的气氛。但并不是所有的别离词都一味作哀婉语、愁苦态。正如即使在乌云布满天空时,偶而也能看到一抹透过云隙的阳光一样,当我们倾耳聆听那包孕万有的别离乐章时,以凄厉的声波持续不断地撞击着我们耳膜的固然是由哀婉之音和愁苦之韵汇合成的主旋律,但间或也能捕捉到几个高亢、昂扬的音符。如果将这些不连贯的音符组合起来,正好形成一支与主旋律相对立的变奏曲。换言之,极哀婉、愁苦之致的别离词固然占压倒优势,但它却掩盖不了尚有另一些别离词力图以刚健语、旷达态冲破哀婉、愁苦氛围的事实。

  也许在人们心目中,既然词有豪放、婉约之分,那么,别离乐章的变奏曲应当多为豪放词人所乐于弹唱。这大致是不错的。但也不尽然。被誉为“婉约之宗”的秦观便也作过变奏的尝试,而且其尝试非常成功: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鹊桥仙》

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超人间的方式来表现人间的悲欢离合,古已有之,如《古诗十九首》中的“迢迢牵牛星”,曹丕的《燕歌行》和李商隐的《辛未七夕》等等。但都跳不出“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的窠臼,格调哀婉,情感凄楚。宋代词人也喜吟咏这一题材。欧阳修《渔家傲》云:“一别经年今始见,新欢往恨知何限?天上佳期贪眷恋,良宵短,人间不合催银箭。”柳永《二郎神》云:“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年年今夜。”苏轼《菩萨蛮》云:“相逢虽草草,长共天难老。终不羡人间,人间日似年。”都因袭了前人别多会少、欢娱苦短的主题。相形之下,秦观此词则以立意高远、情调开朗独擅胜场。词中致力于“变奏”的笔墨有两处:“金风”二句表达作者对别离的独特看法——牛郎织女虽然难得见面,却心心相印,息息相通,而一旦得以欢聚,在那清凉的秋风白露下,他们对诉衷肠、互吐心音,此情此趣岂是尘世间那些同床异梦、貌合神离的夫妻所能企及?“两情”二句则对眷眷然不忍分别的牛郎织女致以深情的慰勉——只要对爱情忠贞不渝,又何必贪求卿卿我我的朝欢暮乐呢?当你独处逆境时,想到在那海角天涯,有一颗坚贞的心始终以同样的频率伴随自己的心跳动时,这不也是一种幸福吗?在作者的精心提炼和巧妙构思下,古老的题材化为词中闪光的笔墨,迸发出耀眼的思想火花,使所有庸常的伤离怨别之作黯然失色。

  在宋代别离词,尤其是南宋别离词中,另有“悲壮”一格。即虽也有悲凉之语、沉郁之句,却不掩刚劲之骨、雄壮之气。因而亦归于“变奏曲”之列。张元干《贺新郎》是其中的显例:

  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底事昆仑倾砥柱,九地黄流乱注?聚万落千村狐兔。天意从来高难问,况人情老易悲难诉。更南浦,送君去。  凉生岸柳催残暑。耿斜河、疏星淡月,断云微度。万里江山知何处?回首对床夜语。雁不到、书成谁与?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举大白,听金缕。

  这是张元干《芦川词》中的压卷之作。词为送别忠而见逐的胡铨(字邦衡)而作,抒写惜别之情是其“题中应有之义”。但我们听到的不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柳永《雨霖铃》)的凄惨之音,也不是“动离忧,泪难收”(秦观《江城子》)的哀怨之语,而是“目尽青天怀今古,肯儿曹恩怨相尔汝”的金石之声——古往今来,有多少爱国者报国无门,却心志不灰,我们既然怀着生死不渝的报国之心,又岂肯像一般的小儿女那样计较个人的恩怨得失呢?这充分体现了作者的高风亮节,正是此词的不同凡响处。全词以共吐心声起,以互致慰勉结,读来忠愤满纸,生气凛然,堪称义薄云天、气贯长虹的爱国主义绝唱。

  在金瓯破碎、王室蒙尘的南宋时期,像张元干《贺新郎》这样以悲壮为基调的别离词,数量远较前代与后世为多。这恰好验证了刘勰在《文心雕龙·时序》中说过的话:“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宋末邓剡的《酹江月》是其中的代表作:

  水天空阔,恨东风不借世间英物。蜀鸟吴花残照里,忍见荒城颓壁。铜雀春情,金人秋泪,此恨凭谁雪?堂堂剑气,斗牛空认奇杰。  那信江海余生,南行百里,属扁舟齐发。正为鸥盟留醉眼,细看涛生云灭。睨柱吞嬴,回旗走懿,千古冲冠发。伴人无寐,秦淮应是孤月。

  此词为送别文天祥而作。邓、文有同乡之谊,又一起兴兵抗元,先后被俘。几经辗转,终得在金陵驿诀别。诀别之际,彼此论心恨晚,既以道义相期勉,复以气节相砥砺。词中倾吐了二人所共有的义不帝元的浩然正气,虽有抒写离愁别恨的笔墨,却为炽烈如火的爱国主义激情所消融。

  从美学意义上说,宋代别离词那哀婉、愁苦的主旋律似乎属于阴柔之美,雄健、昂扬的变奏曲则似乎属于阳刚之美。它们表现为不同的审美类型,都能产生强烈而持久的美感效应,因而无须我们扬此抑彼。但从因革体变的角度看,依循前者,不过是因袭传统;选择后者,则是对传统的一种有意识的反拨,而多少具有革新的意义了。

  考察宋词中的别离主题,我们不能不指出:别离不仅是一种生活现象,而且也是一种生命现象。从本质上说,别离主题最直接的源头便是生命意识。对别离主题的因袭抑或反拨,实际上都离不开生命意识的制导。在宋代的别离词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生命意识的潜影。

  道理其实十分简单:如果没有意识到生命的可贵与短暂,作家们又如何会产生种种离愁别恨,甚至因别离而痛不欲生呢?人,作为最高级的灵长动物,它区别于其它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便是“能清楚地知晓自己必定死亡”(见卡尔·萨根《伊甸园的飞龙》中译本73页)。拥有这样的意识,既是人类的幸福与欢乐,更是人类的痛苦与悲哀:知晓自己必定死亡,意味着同时也就明白了生命有限这一事实;既然生命有限,人们总是希望在短暂的生命旅途中能多一些圆满、少一些缺憾,即更充分地享受生命的乐趣。而别离带给人们的有限的生命的恰恰不是圆满,而是缺憾;这种缺憾在注重人伦孝亲关系的封建宗法社会中又显得尤为深长。因此,对别离的感伤,说到底,是对生命中的缺憾的感伤。

  别离文学发展演进到宋代后,生命意识的制导作用更加明显。纵览宋代的别离词,我们不难看到,词人们伤离恨别,恰恰是因为别离损害了他们的生命机制,加速了他们短暂的生命旅途的终结。晏殊《浣溪沙》云:“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时光倏忽而生命有限,已使作者枨触万端;又遇无端离别,怎能不让作者黯然神伤?在这里,对别离的感慨是与对生命的喟叹揉合在一起的。辛弃疾《鹧鸪天》云:“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白头”,无疑是衰老的标志,而它正是别离所造成的结果。这意味着在作者看来,是别离使人们的生命过早地趋于衰老。在这里,别离主题与生命意识同样是互相渗透、互相包容的。如果将视野拓展开去,我们还可以看到,生命意识不仅仍然在冥冥中制导着宋代词人对别离主题的表现,而且还染上了宋型文化的色彩,在词人们笔下被表现得更加深刻与透彻。众所周知,宋型文化作为有异于唐型文化的另一种影响深远的文化范型,是成熟的、理性的,注重内省与反思。宋代别离词由于题材与体制的特点,当然不可能成为宋型文化的最合适的艺术载体,但却不能不在一定范围内和一定程度上带有宋型文化的上述特征,而对别离这一生命现象进行理性思考——比前人更加深入的理性思考。“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苏轼的这几句词之所以被人们奉为名言,除了比喻本身的贴切、巧妙外,便在于它是把别离当作一种亘古长有的生命中的缺憾来进行艺术概括的,其中融入了作者的生命意识和文化性格,因而显得特别深刻,特别精辟,特别发人警省。同样,正是在这一意义上,宋词中的别离主题才得到新的升华。

  如前所述,在五音繁会的别离乐章中,既有哀婉、愁苦的主旋律,也有刚健、昂扬的变奏曲。如果承认别离是一种生命中的缺憾,那么,也许可以说,“主旋律”是对这种缺憾的顺向式感应,而“变奏曲”则是对这种缺憾的逆向式感应。这也就是说,前者的哀婉与愁苦,显示了对生命中的缺憾的被动的消极的喟叹;后者的刚健与昂扬,则表现了对生命中的缺憾的主动的积极的挑战——一种明知如此却不甘如此的挑战。

  从这一角度来观照宋词中的别离主题,我们倒是可以得到一些新的感悟和新的解会。

内容提要 别离主题在宋代词作中表现得尤为执着与深刻,这是因为词体的文体特性尤其适合表现别离主题,而且词体中的长调慢词比诗体有更大的伸展空间。本文着重拈出“柳”“月”二意象,阐释了词人的情感内涵。
[作者单位:浙江理工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