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蒯祥”薛福鑫

早在２５００多年前，吴国的匠人就以工艺高超著称。据说，苏州灵岩山的馆娃宫，便是由鲁班修建的。人们敬仰鲁班，位于太湖之滨的苏州香山一带更是村村建有鲁班庙。这里的工匠们擅长复杂精细的中国传统建筑技术，统称香山帮匠人，史书曾有“江南木工巧匠皆出于香山”的记载。明代永乐年间，苏州香山的蒯祥率领来自全国各地的１０万名能工巧匠修建北京故宫，其中，香山帮匠人３万人。蒯祥因为修建故宫有功，晋升为工部侍郎，并被尊为香山帮匠人鼻祖。

早期的香山帮匠人以木工、泥水工为主体，木雕由木工兼营，砖雕由泥水匠兼任。明清以后，建筑雕刻风格日趋细腻，香山帮匠人的分工更趋专业化，形成了集木作、泥水作、砖雕、木雕、石雕、彩绘、油漆等多种建筑工种为一体的庞大群体。时至今日，香山帮匠人薪火相传。被誉为“山水痴人、古园知己”的薛福鑫，一生设计、建造的百余座园林遍及海内外，是当代香山帮匠人的佼佼者。

苦学技艺成大器

薛福鑫于１９２８年生于苏州东渚镇阳山村香山帮匠人世家，表舅姚承祖是近代香山帮名匠，舅舅朱祥庆、朱富庆曾参与设计建造苏州东山镇雕刻大楼和灵岩山大雄宝殿。１９３９年，日军的铁蹄蹂躏苏州，家境贫寒的薛福鑫被迫中断小学学业，跟着家人学艺帮工，泥水作、木作、砖雕、泥塑、彩绘，无一不学。那时候学徒根本拿不到工钱，一天就靠能照出人影的薄粥度日，但是为了学成手艺，薛福鑫不辞艰辛，广拜名师，他拜雕塑名家颜根大为师学习泥塑，拜李秀庭为师学习设计画样，拜山水画家王子振为师学习绘画……由于他聪明刻苦，技艺长进很快，１７岁就当上了带班师傅。

解放后百废待兴，香山帮匠人也迎来了事业的春天。１９５８年，苏州市园林修建队成立，薛福鑫出任技术负责人，负责修缮遍布全市的２４处园林。园林的修建者必须具备深厚的艺术造诣，才能领悟山水真趣。常言道，没有文化的工匠犹如雏鸟无毛，飞不高，走不远。为了提高自己的素养，薛福鑫参加了由大学教师授课的工匠训练班，系统学习建筑理论知识，并与苏州的文人墨客往来密切，向书画名家拜师学艺，如饥似渴地汲取营养。天道酬勤，他不仅身怀苏州园林设计和砖雕、泥塑的古建筑技艺，还练就了双手绘龙的绝技，双手同时执笔在纸上勾勒，转瞬之间，一模一样的双龙跃然纸上，活龙活现。１９５７年，他因为技艺出色，被推荐到清华大学攻读建筑专业，毕业后将到高校任教。因为割舍不下苏州园林，怕万一到高校任教，香山帮技艺没有用武之地，他忍痛放弃了这一别人求之不得的良机。回首往事，薛福鑫对当初的抉择毫无悔意，深情地说，“我一心想把苏州园林搞好，把香山帮技艺传下去。”

一片丹心在园林

解放初期，苏州数十座园林损毁严重，有的被当作马厩，有的被改为仓库。位于苏州城东的耦园，修复前被苏州振亚丝织厂挪作车间，墙塌壁倒，破败不堪。１９６１年，耦园大修，清华大学、同济大学等高校建筑专家齐集苏州，商讨大修方案。薛福鑫大胆提出自己的观点，“苏州园林是香山帮匠人建造的，为了恢复耦园原貌，耦园大修应该由香山帮匠人承接。”他据理力争，意见被采纳。他接下耦园大修任务后，精心设计了李白醉酒、林和靖踏雪寻梅等１５个形态各异的花漏窗，由于施工难度大，工人们无法完成图纸要求，他于是亲自动手制作。身为技艺高超的“把作师傅”，他还动手制作了山水间的屋脊雕塑松鹤柏鹿，垂脊雕塑天女散花、嫦娥奔月，砖刻门楼上的藤筋牡丹挂落，重现了耦园昔日风采。香山帮匠人的高超技艺折服了建筑专家，从此，苏州园林的修复任务全部由香山帮匠人承接。

１９６３年，虎丘山的十八折、赖债庙、千手观音殿、金刚殿、玉兰山房等知名建筑大修，薛福鑫担任工程技术指导。时值连绵阴雨，赖债庙的石驳岸塌方，危及有中国比萨斜塔之称的虎丘塔，他和伙伴们顶着风雨日夜抢险施工，重修的石驳岸坚固笔直，至今毫不走样，千年古塔虎丘塔安然无恙。同年，拙政园的远香堂大修，也由薛福鑫负责。远香堂是拙政园的主体建筑，四面是落地长窗，当时已严重损坏。薛福鑫斗胆锯下屋脊竖带上残缺不全的卧式麒麟，重新塑成一对立式麒麟，他认为原来的一对麒麟造型不美，太臃肿，另外，麒麟是吉祥物，应该威风而立。他在安放时还“擅自”把改动的立式麒麟向上移了５寸，以更适应游人观赏的视角。孰料，这一举动引起轩然大波。国家文物法规定，古建筑的修建必须修旧如旧，有人据此将一封告状信寄到国务院文物管理局，指控他破坏国家一级文物。文物管理局专门派一位老专家到苏州处理此事，该专家实地勘察后，转嗔为喜，对薛福鑫大加赞赏：“改得好，塑得妙，年纪不大却身怀绝技，真乃艺高人胆大。”后来，朱德委员长陪同外宾游览拙政园，也夸赞拙政园修得好，“特别是远香堂精巧绝伦”。

许多苏州园林都留下了薛福鑫的呕心力作。他在修复网师园时，将残存的砖雕门楼依原样雕刻修复，再现了砖雕门楼昔日神韵。２０世纪７０年代，他在修复沧浪亭时，仅凭一对脊饰狮子残存的一条尾巴，丝毫不差地复原了狮子和一对凤穿牡丹，人们惊诧不已，“仅凭一鳞半爪，你竟然使它们活了起来！”他笑答，“烙印在我脑子里的一对狮子总算没有毁掉。”他道出缘由：他对苏州园林烂熟于心，那里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深深镌刻在脑海里。

斗智斗勇保文物

薛福鑫视文物为生命，文革１０年浩劫，他斗智斗勇，为保护文物作出了贡献。１９６６年深秋的一天下午，他在大街上捡到一张红卫兵传单，上面写着天津红卫兵南下苏州破四旧，指名道姓要破苏州最古老的宋代建筑沧浪亭，特别提到园内的五百名贤祠。五百名贤祠具有深厚的文化内涵，岂能毁在我们这一代手上？薛福鑫焦灼万分，连夜带领五六名泥工将祠内５９４座石雕用纸筋全部涂抹，再刷上一层石灰水，外面书写一些革命口号，厅内堆满杂物，锁上大门，突击了整个通宵。待一群红卫兵冲进五百名贤祠，映入眼帘的是满眼的革命口号、满屋的杂物，一无所获，悻悻而去，举世无双的文物得以保存至今。

虎丘剑池旁的摩崖石刻“风壑云泉”四个大字，是宋代书法家米芾的墨宝，曾有人手拿钢钎想把它凿掉，薛福鑫急中生智，“慢点动手，这石壁龟裂得厉害，用钢钎一撬，万一引起岩石崩溃，你岂不是要倒霉吗？”那个人被吓住了，薛福鑫提出干脆用东西把它覆盖起来，于是将镌刻着“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的石板覆盖其上。今天，重见天日的“风壑云泉”完好无损地矗立虎丘剑池旁笑迎天下客。

１９６７年春，薛福鑫因为竭力拦阻砸毁天平山御碑亭的行为，被斥责为“封建遗老遗少、四旧的卫道士”。他毫不畏惧：“为什么北京的故宫没有被拆除，而天平山的御碑亭要破除，它难道不是香山帮匠人的劳动成果吗？”他的凛然正气压倒了那帮人的嚣张气焰，御碑亭虎口余生，保存至今。

近年，一批珍贵戏文木雕，被发现用木板反钉在拙政园远香堂的落地门窗上。谜底被揭开后，人们发现，这同样是薛福鑫在文革中为保护文物所上演的一出智斗好戏。

飘洋过海建园林

１９７９年１月，邓小平副总理访问美国，他与时任美国总统的卡特商议要在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建造苏州园林明轩，这在中美两国关系史上具有特殊意义。

明轩的建筑材料在苏州加工好，再运到美国安装。薛福鑫担任明轩的砖雕工程技术指导和工程预算。１９７９年１２月３１日夜，包括薛福鑫在内的２７名苏州园林专家小组成员，登上了飞往美国纽约的班机。一到美国，卡特总统就来到他们的住所，请他们吃年夜饭。明轩安装期间，卡特还多次到现场关切地询问进度。世界著名建筑大师贝聿铭也是明轩安装现场的常客，观摩香山帮匠人的高超技艺，他很欣赏薛福鑫出类拔萃的设计、施工才能，一再挽留，希望他留在美国发展。“我的舞台在中国，香山帮匠人的根在中国”，２３年后，回首往事，老人一字一顿，充溢着浓浓的爱国情怀。

明轩是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唯一的中国建筑，仿照苏州园林网师园的园中园“殿春”庭院而建造，在美国引起了轰动，有媒体称，“明轩宛如一轴画卷，把秀美多姿的中国花园展现在人们面前。”来自苏州的２７名能工巧匠，也成了世界各国几十家新闻媒体追逐的焦点。外国记者好奇地询问薛福鑫的家庭状况、住房条件和生活水平，他不卑不亢地说：“中国人虽然工资不高，但是，中国物价便宜。”在外国记者的眼里，这些能工巧匠建造了精美绝伦的建筑，自己却住在简陋的房子里，不可思议。

明轩是中国改革开放后在海外建造的首座园林，此后，香山帮匠人以苏州园林为蓝本，先后在世界各国建造了２７座仿古园林、各种单体建筑、小品陈设和园林微缩模型，成为传播中国文化的使者，苏州园林以其清新、典雅的东方神韵扬名海内外。

原汁原味修古宅

二十三年前，贝聿铭在美国对薛福鑫及其同伴建造的明轩大加赞赏。二十三年后，耄耋之年的贝聿铭看到山塘街上刚修复完毕的吴一鹏故居同样赞不绝口。更令他难以置信的是，吴一鹏故居修复工程由古稀之年的薛福鑫设计，他的儿子薛林根率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５００多名香山帮匠人耗时８个月完成。

吴一鹏，明代弘治六年进士，累官至大学士，吏部尚书。告老还乡后，捐资创办义学。吴一鹏故居建于明嘉靖十年，占地４８９６平方米，建筑面积５４６８平方米，历经４７１年的沧桑变迁，已是面目全非。这是座三落五进的古宅，第三进是主厅，即玉涵堂，为明代遗构。

吴一鹏故居曾被苏州市茶厂用作生产车间，废弃多年后，里面荒草丛生，堆积了七八米高的垃圾，屋面木基层大部分损坏严重，多处坍塌。“头戴安全帽进去都危险，冷不丁就有从高处坠落的残砖碎瓦砸下来。”为了承接吴一鹏故居修复工程，薛福鑫不顾年老体衰，爬高摸低，花了１个多月测遍了每个角落，并翻阅了《明史》、清代顾禄的《桐桥倚棹录》等大量文献资料，伏案４个月，拿出了详实的设计施工方案。最后经过专家投票论证，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以最高票数承接吴一鹏故宅修复工程。值得一提的是，吴一鹏的墓就葬在东渚阳山村，薛福鑫说他与吴一鹏故居很有缘分。

２００２年１２月２７日，吴一鹏故居修复工程开工。苏州市政府要求６个月必须完工。该工程构件繁多、场地狭窄，工种立体交叉、施工复杂，工程量之大、工期之紧、难度之高，实为罕见。适逢吴一鹏故居后面的新民桥大修，吴一鹏故居前的广济路在抢修，水路、陆路都不通，１万多吨建材、垃圾全靠肩挑人扛一点点运进来、拉出去。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几百名员工日夜加班，光是堆积如山的垃圾就整整清运了２个月。５００多名香山帮匠人昼夜施工，木工、木雕、砖雕、石工、瓦工，各工种工匠挑灯夜战至凌晨，摇曳的灯光、忙碌的身影，织就了一幅动人的香山帮匠人劳作剪影。

修复前的吴一鹏故居，没有一扇完整的门窗。２００余扇门、上千扇窗均按照原有式样重新配做，用磨楷生漆做旧，耗费老杉木就达８００多立方米。修复难度最大的当数砖雕门楼。吴一鹏故居原来建有９座砖雕门楼，现存的５座砖雕门楼在文革中也未能逃过劫难，明代精雕细刻的砖雕，人头全无，６０％的砖雕被损毁。５名砖雕工专心致志修了４个多月，终于修补如初。

史志载，吴一鹏故居建有真趣园。为了恢复真趣园昔日风采，薛福鑫依据传统造园手法，反复推敲，科学设计园内景点，将吴一鹏故居基地西北角一废弃库场恢复为真趣园。真趣园占地１１５０平方米，根据地形特点，以植物将真趣园分为春、夏、秋、冬４个景区，梅林春晓、玉溪风荷、金秋待月、疏影亭等景点散布其间。真趣园的设计秉承苏式传统，凸现园林真意。

修复后的吴一鹏故居，展示了活生生的明代苏式民居实例，具有极高的历史文化价值，也成为了新的旅游热点。

老骥伏枥传薪火

由于常年四处奔波，薛福鑫终因劳累过度，肺上生了一个瘤，１９８２年手术后身体极度虚弱，于１９８４年提前退休。然而，和古建筑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怎能割舍？１９８６年，他出资组建了吴县东渚古建公司，后又成立了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任总工程师，他的儿子薛林根任总经理。古稀之年的薛福鑫重又出现在古建筑工地上。

建于１９８７年的无锡锦绣园，是薛福鑫晚年设计建造的苏州园林代表作。这座仿古园，由无锡前洲镇农民集资数百万元，香山帮匠人历时两年在一片约二十六亩的荒地上建造，集苏州园林之妙趣，被称为“当今乡镇第一园，香山匠师扬天下”。１９９６年，６８岁的他又创造了一个纪录：他虽然小学未毕业，然而撰写的《锦绣园设计之我见》、《一块砖在园林的地位》２篇论文，却令专家折服，他高超的古建筑设计、施工才能更是赢得交口称赞，被破格评为高级工程师，是吴中香山帮传人中首位自学成才的高级职称获得者。

无锡锦绣园只是薛福鑫退休后承接的设计任务之一，上海重建南朝吴兴寺、江苏江阴修建徐霞客草堂，设计吴江市同里珍珠塔陈氏祠堂、苏州木渎镇沈寿故居等古建筑群，无不渗透了他的才智，他退休后设计的古建施工图纸多达２００多套。薛福鑫总结几十年古建筑艺术生涯：“淡雅朴素、工整利落是香山帮建筑的风格，柔糯是苏州园林的精髓。只有工多匠巧、慢工出细活，才能达到古建筑艺术效果。”

薛福鑫属龙，儿子薛林根属龙，全家老小共有５人属龙。薛林根１６岁起跟着父亲学艺，掌握了砖雕和戗角的传家本领，从一名泥瓦匠成长为技术骨干、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总经理，被中国风景园林学会授予古建园林技术名师称号，承建了国内外众多古建项目。孙子薛东从南京建筑工程学院建筑工程系本科毕业后，又考取同济大学建筑学硕士研究生。薛福鑫说，孙子攻读硕士是为了香山帮匠人高超的技艺不断代。薛福鑫退休回乡后，还带出了数百名古建筑能手。苏州市现有万余名香山帮匠人，仅东渚镇就有千余人。原来清一色是男性的香山帮匠人中还出现了女性的身影，她们从事木雕、油漆等工种。

薛福鑫的生命早已融入苏州园林，著名建筑学家陈从周教授如此评价薛福鑫：“他设计之园林曲折幽胜、古朴典雅，造循准绳，融汇规技，别具风格，尝授艺乡里，门人数百。”在薛福鑫东渚镇阳山村的家里，曲折的小路、精雕的门楼、堆砌的假山、卵石花街，颇有意趣。满堂明清风格的红木桌椅、条案，精致典雅，全是薛福鑫自己动手制作。厅堂里悬挂着陈从周教授书写的条幅“钟情山水，知己泉石”。

苏州现有１８０多处控制保护古建筑待修复，与此同时，私家园林成为人们的新宠，一些人慕名找到薛福鑫请他设计建造。薛福鑫根本闲不下来，现在手头上还压着中国明清家具博物馆、多座私家园林、西山明月湾古村落等一系列项目的设计施工任务。２００３年，苏州太湖古典园林建筑有限公司接的工程造价达３０００多万元。薛福鑫的儿子薛林根欣喜地说，他们赶上了政通人和的好时代，香山帮匠人有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