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庭抗礼造句:十年园区 千年回声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12:40:52

十年园区 千年回声

李巨川

1994年5月,苏州城东的大地颤动起来,成百上千辆大卡车从城西丘陵取土运往城东。一辆辆十轮大卡首尾相衔,浩浩荡荡,日夜不歇,把来自山地的黄黏土填铺到城东的低地烂田上,一层层压实、填高,再压实再填高。接着,打桩机开进来,在达到了规定标高的新地坪上,架起一根根巨桩,密集处犹如钢铁森林。巨大的汽锤高悬数十米,在柴油机的驱动下,有节奏地锤击桩柱,把它们一寸寸地打入地下,直达岩石深处。铿锵之声此起彼伏,每一锤击都会在旷野里激起神秘的回声。它们的到来总是滞后片刻,但同样清脆有力,应对有致。它们还有点诡秘,来自何处总是让人很难分辨。

过了几年,建筑行业倡导文明施工,打桩技术发生了革命性进步,汽锤击桩改成了油压,建筑桩柱都改为在重压之下挤进地层,于是,所有工地都变得悄无声息。但历史的铿锵回声,仍然经常在我耳际响起,每次都使我震撼不已。

回声一:黄石桥的“打铁老爷”

1994年底,葑门塘以北、黄石桥以西的2平方公里启动地块上,居民动迁已经完成,昔日的农宅、乡镇企业厂房都已拆除,数十辆推土机和压路机日夜作业,任务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农业用地向工业用地的转化。千年的农田发生着史无前例的突变。

奇怪的是,两个月过后,启动区的地块上仍有一座小破屋突兀地矗立着,任凭推土机、压路机在周围咆哮打转,它仍拒绝倒下。

逢到初一、十五,还有上百男女农民穿着苏州水乡的传统盛装,围着小屋,载歌载舞反复地跳一种节奏简单的当地传统舞蹈——“打连厢”。

承担施工的队伍简称“三皇基”,是一支来自北方基础设施建设的劲旅。小伙子们个个五大三粗,赤裸的身躯全是汗泥和油污,他们听不懂苏州农民在唱什么,却乐意旁观欣赏。老板李小和生怕耽误工期,急得在工地上骂娘。

小屋是原先农村一座废弃了的机灌站,占地不过十平方。屋里的小桌案上供奉着几个农民自捏自描的神像,香烟缭绕,与热火朝天的现代化工地形成反差。农民说,小屋里供奉的都是“打铁老爷”,惊动不得。

情况上报后,市长表态:照顾群众信仰,尽量缓拆。命令被严格执行,小屋的拆除一直延迟到最后时刻,终于在一个黎明悄悄实施了。老百姓也通情达理,工地上波澜不兴,工程顺利推进。

“打铁老爷”是谁呢?娄葑镇的文卫助理阿强说,园区的首期开发区域在历史上曾是成片的冶炼工场。黄石桥堍原本有座18开间的欧冶庙,老百姓叫“打铁老爷庙”,文革中被摧毁,泥塑被砸烂。所以农民们只好自塑“打铁老爷”,并把老爷安顿在机灌站里供奉。拆庙的造反派是某小学某教师,他后来如何如何走霉运,怎么烧香都不管用。欧冶庙向西还有干将墩,是干将莫邪夫妇的合葬墓。干将、莫邪和欧冶这三位春秋吴国著名的铸剑工匠,在娄葑老百姓口中,统称“打铁老爷”。

我读过历史学家顾颉刚先生的日记。顾颉刚先生1953年在苏州城东考察过干将遗迹,他认定,相门以东大片土地乃是当时吴国的“工业区”,即干将、欧冶铸剑的地方。

为了了解“打铁老爷”,我又在《战国策》、《越绝书》和《吴郡志》里都找到了对干将、欧冶等古代工匠的精彩叙述。有趣的是,《越绝书》还特别记载了当时的市价,一把出自吴国工匠之手的剑,可换得“有市之乡二、骏马千匹、千户之都二”。

1995年8月28日下午,新加坡王鼎昌总统和李光耀资政登上当时启动区仅有的制高点——一座在建的十二层商务楼,观看基础设施建设场面。登高远望时,市长用英语向客人简要讲了2500年前干将铸剑的故事,说,就在今天工业园区启动的地方,古代苏州工匠靠当时的高新技术,创造了奇迹。他们炼出的剑很大程度上具备了钢的品质,专治中国科技史的李约瑟评价很高。李资政听得很仔细,然后说了一句英语:这是一个2500年的巧合!

当晚,新加坡《联合早报》记者的约稿电话被转给我,要我把市长讲的故事写成一篇文章。很快,我的文章以《2500年的历史巧合》为题,在《联合早报》和《苏州杂志》刊登出来。在《联合早报》上整整占了一版,还配了大字标题和大幅的彩色照片。

当年,干将等古代工匠最早发明了鼓风机,使炉温提高到1100度,甚至1200度以上,使“铁精”得以熔化;他们最早创造了“添磷法”和“装炭法”,前者意在降低铁矿石的熔点,后者可以增加含碳量;他们对出炉之剑反复锻打,以挤去杂质,使得剑除锋利之外,还具备了柔韧。他们铸造的剑“其湛湛然黑色也”,断牛马,截盘匜,削铁如泥,种种都是钢剑的特征。这个2500年前的重大科技进步,发生在今天中新两国合作开发高科技工业园区的土地上,确实是一种令人神驰的历史巧合,一种振奋人心的吉祥之兆。

回声二:吟浦的“韦苏州”

同事大男,斜塘人曾在斜塘任乡官。关于家乡斜塘龙北村,他总有讲不完的“老底子”,我也喜欢听。一个双休日,他邀我去他老家,看他儿时记忆最深的那棵百年银杏。

经过一条不太宽的蜿蜒小河,大男说:这河叫“吟浦”,北通娄江(古时候叫至和塘),向南直接吴淞江。回来后,我翻了一些书和地图,打电话问大男:你说的吟浦是不是那个“吟声传一浦,人说韦苏州”的吟浦?大男回答,正是。

“韦苏州”,指曾任苏州刺史三年的唐代大诗人韦应物。苏州是唐代东南沿海的雄州大郡,其刺史的品级当在从三品以上,朝廷总是选最杰出的诗人来担当。韦应物是被选中的第一个诗人刺史,韦之后是白居易,第三是刘禹锡。韦苏州本是陕西人,皇帝的外戚,做过宫廷侍卫官,在富庶的苏州干了三年军政一把抓的刺史,卸任后却穷得连个回老家的盘缠都没有,不得已寄居在苏州城西一个寺庙里,直到老死在苏州。不知是唐代的干部制度“怪”,还是诗人脾气“怪”。或许正是这点怪,才造就了中唐时期那个辉煌的大诗人群体。

韦苏州有《东郊》诗:“吏舍跼终年,出郊旷清曙。杨柳散和风,青山澹吾虑。依丛适自憩,缘涧还复去。微雨霭芳原,春鸠鸣何处。乐幽心屡止,遵事迹犹遽。终罢斯结庐,慕陶直可庶。”官场乏味,案牍劳形,诗人以真情实感抒发了回归自然的快乐。斜塘吟浦应正是韦应物在公务之余亲近自然,陶冶情操,联系百姓,以诗会友的地方。地点也选得好,韦苏州的诗友遍及江南,交往频繁,他在苏州、常熟的诗友可经至和塘娄江 ;湖州、吴江的可走吴淞江,吟浦小河两头都可以比较方便地把客人带到斜塘的韦氏山庄。常来与韦苏州品茶饮酒、吟诗对歌的诗人,包括“以禅入诗”的释皎然,也包括苦吟半世,到老才“春风得意”的孟郊,都是唐代大诗人。

吟浦侧畔的韦氏山庄,可能就是诗中所说的“庐”。所谓“庐”应该只是一座小小的茅草屋,而不是豪华别墅。吟浦南北全长十几里,韦苏州和他的诗友们当年确有可能经常在河上泛舟吟诗“吟声传一浦”也不算夸张。后来不知哪朝哪代的“追星族”在沿岸建过几个有添足之嫌的“吟诗亭”,现在早就看不见了,留下的只有蜿蜒的小河和隽永的诗篇。

回声三:大树村的“青丘子”

1996年冬,园区领导层筹划建设向东连接国家的交通大动脉沪宁高速公路的通道,打开园区东大门。一天下午,会议从会议室里开到了面包车上,边开会边行进,一直开到一条大河跟前。规划师下车做介绍,这是青秋浦(古称青丘浦),中新合作区的东端边线,当地人把南北向的河道叫做“浦”,把东西向的河叫做“塘”。跨越青秋浦的大桥,全长会超过四百米,再建1.5公里的连接线,中新合作区内的主干道就可以与沪宁高速相衔接了。

领导们和规划师们都在在寒风中兴奋地谈论未来的大桥,而我的兴奋点却是“青丘浦”这个别致的河名。“青丘”使我突然想起了明代的一首个性高张的诗和一位自由孤独的诗人。那首诗是著名的《青丘子歌》,那诗人便是自号“青丘子”的高启。

有人评价高启,说他堪在“明三百年诗人中称首”。苏州沧浪亭五百名贤祠里,有砖刻的高启画像,刻的是一个眉清目秀的温雅书生,虽然穿着明朝户部侍郎的官服,但看上去却似曾相识。在苏州水乡,这般模样和气质的中小学教师要多少有多少。五百名贤祠里每幅画像都有点睛式的十六字评语。关于高启,是这样说的:“青丘佳士,名魁四杰;一代诗人,才丰遇啬。”好一个“才丰遇啬”,诗文太有才华,而命运又太过悲惨,这正是高启。

洪武初年,有人把高启推荐给朱元璋。朱元璋非常器重,把他请去金陵,授以翰林院国史编修,让他住进天界寺,专门负责编修《元史》,总结前朝的兴亡,为新兴的明王朝提供可借鉴的历史经验。第三年秋天,《元史》工程完成,朱元璋兴冲冲登上阙楼,召见高启,要赏他一个“副部级”官职——户部右侍郎。高启却推说自己年少,不堪担当重任,坚辞不干。朱元璋颇为不悦,但还是“赐白金放还”。

高启离开皇城,返回青丘浦,一路吟诗唱歌,高兴得像出笼的小鸟一样,最动人的是一首五古《至吴淞江》:“江净涵素空,高帆漾天风。澄波三百里,归兴与无穷。心期弄云月,迢递辞金阙。晚色海霞销,秋芳渚莲歇。久别钓鱼矶,今朝始拂衣。忘机旧鸥鸟,相见莫惊飞。”欣喜之情溢于言表,却对皇帝的杀机浑然不知。

在青丘浦,他仍是书生本色,以教书养活自己。后来,高启为苏州知府魏观修建衙门作的《上梁文》,被发现用了成语“虎踞龙盘”。朱元璋立刻下令将高启腰斩于市。深层原因从朱元璋的另一份诏令泄漏出来:“寰内士夫有不为君用者……杀而籍没之。”这说明,“青丘子”丢掉性命还是因为他当初的不识抬举。高启死时38岁,正值盛年,留下诗歌两千余篇。

“青丘子”和即将架起现代化大桥的青秋浦是否有关系呢?我找到青秋浦以东胜浦镇的文化站马站长。马说,肯定无误,一点勿错。据马所知,高启原住城北娄门,在城北有一批年青的诗友,曾结为“北郭诗社”。后来元末的军阀战争,特别是朱元璋对苏州古城的毁灭性一战“平江之役”,使他深感忧虑和失望,举家迁到岳父所在的青丘浦大树村,打算卜隐江上,终了此生,所以自号“青丘子”。应皇帝召唤去修元史,高启的隐居生活一度中断。但这一中断,实际上已经使他永远失去了做隐士的可能性。

六百年了,“大树村”村名早已不用。文化站马站长估计,地点可能在吴淞江畔的宋巷村和南盛村一带。这两个村都在中新合作的70平方公里范围内,想去看,得趁早。

为了寻找“青丘子”的足迹,我专门去过宋巷、南盛两个村。可惜那里的现代化还是早到了一步,农户已经全部迁走,填土工程已经开始。我去时,吴淞江上,成群的白色鸥鸟还在翱翔。举目四望,不见了村落,不见了大树,想找个当地人问路都不可得。又是大雨刚过,车轮陷入泥浆,打道回府变得十分艰难。

在一颠一簸的艰难行进中,我把青丘子的故事讲给驾驶员听,讲得还真有点激动。但驾驶员听完还是不解,自言自语道:“这人也真是,给他官怎么不做呢?”

回声四:尤家园的“老才子”

忘了是哪年冬天。天阴了很长时间,终于下起雪来,下得纷纷扬扬。机关办公大楼里的许多同事都拥到窗前,从高处看雪别有情趣。远处,平时亮丽耀眼的楼群在雪幕里变成茫茫一片;近处,大厦后面的那片梅林,梅花和着雪花一起飞舞,煞是好看。

面对大自然的尽兴挥洒,看雪的人一时都默默无语。我觉得应该调剂调剂,于是讲了一个从广播里听来的故事:康熙南巡,到苏州,逢大雪,在大小官员簇拥下踏雪赏梅。康熙忽想做诗,嘴里便默默唠叨:“一片,两片,三四片;五片,六片,七八片……”一时凑不上词来,有点尴尬。这时,旁边一位老先生接过去:“九片十片千万片,片片飘入梅花间。”康熙大喜,称老先生为老名士。

我刚讲完,一起在窗前看雪的花工老朱师傅问:“你说的作兴是伲尤家村的尤侗吧?”

老朱以前是斜塘镇的原住农民,征土后被安置在我们机关行政中心做勤杂工,负责在大楼里给盆栽植物浇水,平时话很少,现在突然主动参与谈论有关一位清代著名诗人和剧作家的话题,而且他那口气仿佛只是提起一个哪位“隔壁阿二”,使大家都有点惊愕。尤其是我,我过去只知道尤侗是吴县人,没注意到他的故里就在现属园区管辖的斜塘镇;更没想到读书不多的普通老百姓,对这位在文化领域有过建树的故乡人,有着这样一种难以抑制的怀念,有着这样一种溢于言表的自豪。

尤侗思维敏捷,多才多艺。工诗文词曲,著述颇丰,有《西堂全集》。著名诗人吴伟业尊崇他为“才子骚坛盟主”。《清史稿·尤侗传》说:“侗,天才富赡,诗多新警之思,杂以谐谑,每一篇出,传诵遍人口。”我翻了一些本世纪出版的文学史、诗歌史,这些书凡叙述到尤侗生平,都会不惜笔墨地提到他的所谓“两朝荣遇”。除了前述康熙赞尤侗为“老名士”外,书上还说顺治也曾誉之为“真才子”。今天的学者们似乎还是把皇帝的评价看得过重。似乎尤侗的成就仅在于逗皇帝高兴,似乎皇帝的恩宠就是尤侗的最大的脸面。

其实不然,尤侗直到60岁中举,人生才得以显贵。在这之前的大多数岁月里,他只是斜塘的一个郁郁不得志的乡村知识分子,饱受专制的压迫、战乱的威胁、科举的愚弄,所以,他必然能在很大程度上真实地感受到农村生活的艰难、农田劳作的辛苦和农民对经济盘剥的怨恨。这些都必然地反映在他的数以千计的诗、词中,反映在他的杂剧创作中。尤侗28岁时在斜塘乡下经受改朝换代的明末甲申之变,有《避地斜塘》诗一首,写当时他的生活和感受:“江关鼙鼓压城闾,水竹村南问卜居。十里镜湖非诏赐,数间草屋即吾庐。相看藤甲争驰马,自着羊裘学钓鱼。莫使感怀成野史,闭门且著老农书。”诗里尤侗的形象分明是个忧国忧民、富有社会责任感的诗人。

今年7月,河北秦皇岛一位县委书记来园区考察。座谈中,那位燕赵汉子说,俺那儿历史上有个好官,是苏州人。谁呢?尤侗。我向来读书粗心,这时才注意到尤侗壮年时期的一段短暂的为官经历。

顺治时代尤侗曾考得过“拔贡第一”,凭了这个,三十五岁那年,被派遣去距京五百里的河北永平州任“推官”,相当于政法委书记,管七个县的司法刑狱,一度还临时代理过知府。清朝入关时在京畿州县大规模圈地,设置皇庄、王庄及八旗官兵的庄园。尤侗到任时,土地大多被圈占,满汉杂处,强行圈地还在进行。尤侗在衙署的楹柱上赫然题写对联一副:“推论官评,有公是,有公非,务在扬清激浊;析理刑法,无失入,无失出,期于扶弱锄强。”这样的宣言、这样的抱负,注定他要倒霉。

在永平,斜塘人尤侗考察冤案,落实政策,使无辜百姓的冤狱得以平反;他调查民间疾苦,写条陈二十款上报,愤怒地指出造成悲剧的根源,乃是“豪强圈地”;永平府连年大雨成灾,饥民嗷嗷待哺,他呼吁朝廷开仓济民,使数十万灾民得以免填沟壑。但是他身为推官,却偏偏经常连盗贼都奈何不得。他明知自己不识时务,还是直道而行,结果遭到权贵和庄头的嫉恨。尤侗在永平四年做的是苦官、累官、穷官,“四见龙山雪,依然一敝衣”,最后愤然辞官“返柴扉”,“柴扉”指代他斜塘尤家园的草屋。但苦官四年,却充分展示了他在“老名士”、“真才子”之类虚浮的标签之外的真实秉性。《卢龙怀古》、《煮粥行》、《出关行》等他一生中最出色的诗篇,都是这个时期留下的。

事实上,对于尤侗这样的诗人,“两朝荣遇”又算得了什么?相反,他若泉下有知,他身后三百年,村里一位普通乡亲还满怀自豪地向同事们说起他;一位来自数千里之外他工作过的地方的现今当政官员,还能说出他的种种事迹,钦佩他的脾性,并且由衷地称他为“好官”,这才是尤侗真正的荣耀。

回声五:唯亭镇的历史长卷

2004年,唯亭镇的国庆灯会展出了离休干部潘志彤的手绘长卷——《唯亭三里长街图》,在当地群众中引起过不小的轰动。

潘志彤少小离家。叶落归根时,两鬓斑白,孑然一身,老想着为正面临现代化巨变的家乡唯亭做点什么。他找出自己少年时期的大量写生画稿,在这基础上,又通过无数次访谈,借助自己和老街坊们的印象,用钢笔水墨将昔日唯亭老街上的每一处景致、每一座房子、每一个店铺,甚至一些熟人,都如实画出。他每一幅正式完成的画稿背后都有四五十幅过程稿。正式画稿组合起来,又构成了整条唯亭老街的长卷。他的长卷没有太多的艺术价值,也不会有什么市场价值,但很“像”、很真实,每个细节都有来历,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老潘知道,他能为家乡做的,也只不过是给后人留下些念想。

三十七八度的桑拿天,我怀着崇敬找到他的家,唯亭老街金弄堂的一个等待拆迁的小屋子,在一台小电扇吹拂中跟他聊天,欣赏他的作品。他来自一个古老的家族,清代大学士潘世恩是他的曾祖辈。他更强调唯亭的古老,有点固执地认为,唯亭的年龄肯定比木渎更为久远。你看,唯亭是阖闾时代的古迹,而木渎是夫差时代才有的,一边是老子,一边是儿子,一比就明白。

公元前505年一天拂晓,吴王阖闾亲自率领他的精锐部队从太湖之滨新建的大城出发,一路急行军,直扑东部边境。“夷人”,是指来自今天黄淮沿海地区的大规模海盗团伙,长年骚扰吴国的东面边境,而且咄咄逼人,愈演愈烈,到了令吴国忍无可忍的地步。吴王的部队是一支士气高昂、装备精良的胜利之师,一年前刚刚五战五捷,攻克楚国郢都。吴王部队赶到,夷人闻风而逃,退到一片沙洲上;吴王军队也追上了沙丘。这时,风浪大作,部队和海盗都被海水围困在岛上,相持了一个月,双方都出现了粮荒。有一天,大片金黄的海浪涌向吴王军队驻地。原来是成群的海鱼,士兵们随手就能捞到,烹而食之,极其鲜美。海鱼解了粮荒,三军踊跃。那些夷人却因为风向相反,一条鱼都抓不到,濒临饿死。于是,只好献出宝物,送上降表。吴军也善待俘虏,把鱼肠鱼肚用盐腌了,送给夷人充饥。这样,一场争夺生存空间的战争以喜剧告终。

宋代范成大在《吴郡志》里以记录古迹、风物的篇章多次提到这场战争。吴军在征讨途中“顿军憩歇”的地方,叫做“憩桥”——今天还有憩桥巷;吴军临时开饭的地方,叫“临顿”——今天还有临顿路;腌制过的鱼肠鱼肚,叫“逐夷”——今天倒不大听说了。《吴郡志》还说,吴王回军,宴会群臣,突然想到在海里吃到的那种鱼,问炊事兵,还有剩余的呢?炊事兵说,都已经晒干了。吴王下令,拿来,大家尝尝!一尝,人人都说鲜美无比。于是在鱼字头上加个美,取名叫做“鲞”——今天稻香村的“虾子鲞鱼”,也许就出于此。

更重要的是这场人情味十足的战争造就了唯亭这座江南重镇。吴军抗击东夷的部队营地被称作“夷亭”。《吴郡志》说,“阖闾十年(公元前505年)东夷侵逼吴境,下营于此,因名之。”“夷亭”似乎不雅,后来被写成了“唯亭”,但在当地方言中至今还是保留着“夷亭”的读音。也许是军事需要,夷亭在阖闾时代便形成集镇,很快又发育成“地列通衢”的大镇。明清时,唯亭已是“人烟稠密、比屋万家”、“百货骈阗”的“吴中巨镇”,被列于所属元和县的诸镇之首。清道光年间,镇上一位姓沈的孝廉临终时把一叠手稿托付给儿子,那位儿子又征文考献,搜罗旧闻,历经十个寒暑,在道光二十八年完成了一部《元和唯亭志》。这部镇志叙事状物,娓娓详备,使唯亭这座两千多年的江南古镇的许多乡土资料得以保存。

到了上世纪,本来已经被沈孝廉和他的儿子用文字定格下来的唯亭镇历史,突然变得深邃起来,并且深不可测。

1936年春,一个打着探索建立现代理想社会旗号的青年团体,在镇东南草鞋山开辟操场时意外发现了一批玉器。可惜的是,它们很快就被青年团体中的一个军官悉数卷走,逃之夭夭。

1956年11月的一个周末,南京博物院考古部主任赵青芳独自一人徒步来到唯亭草鞋山,他在山上拣到许多带红衣的红色细泥陶,还有印着方格纹和曲折纹的陶片。在那天的日记里,他写道:“看来山上山下都有遗物,全是文化层。”“山下的文化层可能未动过。”

根据赵青芳的发现,南京博物院在1957年夏和1960年冬又对唯亭草鞋山作过多次调查和测绘。1972年春天,唯亭公社砖瓦厂在草鞋山取土制坯烧砖时,又有大批玉器饰物出土。特别是一件兽面纹五节玉琮,上下四角,刻出繁缛的兽面,形制、纹饰竟与安阳殷代王陵出土的玉琮相似。于是,南京博物院对草鞋山展开了大规模的挖掘。

草鞋山从此令人刮目相看,文化堆积厚达11米,举世罕见。因为是第一次以丰富的考古实物向世界证明:至少6000年以前长江流域就有人类活动,所以唯亭草鞋山成了世界考古界的一个重要地标。

草鞋山出土文物极其精美,每个地层都有所代表时代的文化遗迹和墓葬。在马家浜文化层,有炭化了的稻谷、芦席、纺织品和建筑物遗存;在崧泽文化层,有彩陶碎片;在良渚文化层,有精美的薄胎黑陶和玉琮、玉璧。有的考古学家在他们严肃的论文里,把唯亭草鞋山比作一幅完整的历史长卷。不过它不是由人描绘的,而是由6000年自然堆积起来的历史文化实物遗存构成的长卷!

历史的回声,常常这样不期而至。身为现代化建设大军中的一员,每每听到,自豪和责任都会油然升起,同时,神秘和敬畏也总是挥之不去。选出这些记下,是希望得到更多人的共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