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梦见别人家晒麦子:《人生十论(自序)》 钱穆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8 11:48:56

 

《人生十论(自序)》 钱穆

 

 

 

或许是我个人的性之所近吧!我从小识字读书,便爱看关于人生教训那一类话。犹忆十五岁那年,在中学校,有一天,礼拜六下午四时,照例上音乐课。先生弹着琴,学生立着唱。我旁坐一位同学,私自携着一册小书,放座位上。我随手取来翻看,却不禁发生了甚大的兴趣。偷看不耐烦,也没有告诉那位同学,拿了那本书,索性偷偷离开了教室,独自找一僻处,直看到深夜,要归宿舍了,才把那书送回那同学。这是一本曾文正公的家训。可怜我当时枉为了一中学生,连书名也根本不知道。当夜一宿无话,明天是礼拜日,一清早,我便跑

出校门,径自去大街,到一家旧书铺,正在开卸门板,我从门板缝侧身溜进去,见着店主人忙问,有曾文正公家训吗?那书铺主人答道有。我惊异地十分感到满意。他又说,家训连着家书,有好几册,不能分开卖。那书铺主人打量我一番,说:你小小年纪,要看那样的正经书,真好呀!我听他说,又像感到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喜悦和光荣。他在书堆上检出了一部,比我昨夜所看,书品大,墨字亮,我更感高兴。他要价不过几角钱,我把书价照给了。他问:你是学生吗?我答:是。那个学校呢?我也说了。他说:你一清早从你学校来此地,想来还没有吃东西。他留我在他店铺早餐,我欣然留下了。他和我谈了许多话,说:下次要什么书,尽来他铺子,可以借阅,如要买,决不欺我年幼,索高价。以后我常常去,他这一本那一本的书给我介绍,成为我一位极信任的课外读书指导员。他并说,你只爱,便拿去,一时没有钱,不要紧,我记在账上,你慢慢地还。转瞬暑假了,他说:欠款尽不妨,待明春开学你来时再说吧!如是我因那一部曾文正公家训,结识了一位书铺老板,两年之内,买了他许多廉价的书。

似乎隔了十年,我在一乡村小学中教书,而且自以为已读了不少书。有一天,那是四月初夏之傍晚,独自拿着一本东汉书,在北廊闲诵,忽然想起曾文正公的家书家训来,那是十年来时时指导我读书和做人的一部书。我想,曾文正教人要有恒,他教人读书须从头到尾读,不要随意翻阅,也不要半途中止。我自问,除却读小说,从没有一部书从头通体读的。我一时自惭,想依照曾文正训诫,痛改我旧习。我那时便立下决心,即从手里那一本东汉书起,直往下看到完,再补看上几册。全部东汉书看完了,再看别一部。以后几十册几百卷的大书,我总耐着心,一字字,一卷卷,从头看。此后我稍能读书有智识,至少这一天的决心,在我是有很大影响的。

又忆有一天,我和学校一位同事说:不好了,我快病倒了。那同事却说:你常读论语,这时正好用得着。我一时茫然,问道:我病了,论语何用呀?那同事说:论语上不说吗?子之所慎,斋、战、疾。你快病,不该大意疏忽,也不该过分害怕,正是用得着那慎字。我一时听了他话,眼前一亮,才觉得论语那一条下字之精,教人之切。我想,我读论语,把这一条忽略了,临有用时不会用,好不愧杀人?于是我才更懂得曾文正家训教人切己体察,虚心涵泳那些话。我经那位同事这一番指点,我自觉读书从此长进了不少。

我常爱把此故事告诉给别人。有一天和另一位朋友谈起了此事。他说:论语真是部好书,你最爱论语中那一章?这一问,又把我愣住了。我平常读论语,总是平着散着读,有好多处是忽略了,却没有感到最爱好的是那一章。我只有说:我没有感到你这问题上,请你告诉我,你最爱的是那一章呢?他朗声地诵道: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我最爱诵的是这一章,他说。我听了,又是心中豁然一朗,我从此读书,自觉又长进了一境界。

凡属那些有关人生教训的话,我总感到亲切有味,时时盘旋在心中。我二十四五岁以前读书,大半从此为入门。以后读书渐多,但总不忘那些事。待到中学大学去教书,许多学生问我读书法,我总劝他们且看像曾文正公家训和论语那一类书,却感到许多青年学生的反应,和我甚不同。有些人听到孔子和曾国藩,似乎便扫兴了。有些偶尔去翻家训和论语,也不见有兴趣,好像一些也没有入头处。在当时,大家不喜欢听教训,却喜欢谈哲学思想。这我也懂得,不仅各人性情有不同,而且时代风气也不同。对我幼年时有所启悟的,此刻别人不一定也能同样有启悟。换言之,教训我而使我获益的,不一定同样可用来教训人。

因此,我自己总喜欢在书本中寻找对我有教训的,但我却不敢轻易把自己受益的来教训人。我自己想,我从这一门里跑进学问的,却不轻易把这一门随便来直告人。固然是我才学有不足,而教训人生,实在也不是件轻松容易的事。

问我何所有,山中唯白云。只堪自怡悦,不堪持赠君。山中白云,如何堪持以相赠呢?但我如此读书,不仅自己有时觉得受了益,有时也觉得书中所说,似乎在我有一番特别真切的了解。我又想,我若遇见的是一位年轻人,若他先不受些许教训,又如何便教他运用思想呢?因此我总想把我对书所了解的告诉人,那是庄子所谓的与古为徒。其言,古之有也,非吾有也。这在庄子也认为虽直不为病。但有时,别人又会说我顽固和守旧。我不怕别人说我那些话,但我如此这般告诉人,别人不接受,究于人何益呢?既是于人无益,则必然是我所说之不中。纵我积习难返,却使我终不敢轻易随便说。

十年前,我回故乡无锡,任教于一所私家新办的江南大学。那时,在我直觉中,总觉中国社会一时不易得安定,人生动荡,思想无出路。我立意不愿再跑进北平、南京、上海那些人文荟萃,大规模的大学校里去教书,我自己想我不胜任。我只想在太湖边上躲避上十年八年,立意要编著一部国史新编,内容分十大类,大体仿郑樵通志,而门类分别,则自出心裁,想专意在史料的编排整理上,做一番贡献。当时约集了几位学生,都是新从大学毕业的,指点他们帮我做剪贴抄写的工作。我把心专用在这上,反而觉得心闲无事,好像心情十分地轻松。太湖有云涛峰峦之胜,又富港汊村坞之幽。我时时闲着,信步所之,或扁舟荡漾,俯仰瞻眺,微及昆虫草木,大至宇宙人生,闲情遐想,时时泛现上心头。逸兴所至时,亦随心抒写,积一年,获稿八九万字,偶题曰湖上闲思录。我用意并不想教训人,更无意于自成一家,组织出一套人生或宇宙的哲学系统来。真只是偶尔见,信手拈来之闲思。不幸又是时局剧变,消息日恶,我把一些约集来的学生都遣散了,国史新编束之高阁,闲思录也中辍了。又回到与古为徒的老路,写了一本庄子纂笺,便匆匆从上海来香港。

这一次的出行,却想从此不再写文章。若有一啖饭地,可安住,放下心,仔细再读十年书。待时局稍定,那时或许学问有一些长进,再写一册两册书,算把这人生交代了。因此一切旧稿笔记之类,全都不带在身边,决心想舍弃旧业,另做一新人。而那本湖上闲思录,因此也同样没有携带着。

那知一来港,种种的人事和心情,还是使我不断写文章。起先写得很少,偶尔一月两月,迫不得已,写上几百字几千字。到后来,到底破戒了。如此的生活,如此的心情,怕会愈写愈不成样子。小书以及演讲录不算,但所写杂文,已逾三十余万言。去年忽已六十,未能免俗,想把那些杂文可搜集的都搜集了,出一册南来文存吧,但终于没有真付印。

这一小册,则是文存中几篇写来专有关于人生问题的,因王贯之兄屡次敦促,把来编成一小册,姑名之曰人生十论,其实则只是十篇杂凑稿。贯之又要我写一篇自序,我一提笔便回忆我的湖上闲思录,又回想到我幼年时心情,拉杂的写一些。我只想告诉人,我自己学问的入门。至于这十篇小文,用意决不在教训人,也不是精心结撰想写哲学,又不是心情悠闲陶写自己的胸襟。只是在不安定的生活境况下,一些一知半解的临时小杂凑而已。

 

钱穆识于九龙嘉林边道之新亚书院第二院 

一九五五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