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新大新百货网站:交际花盛衰记(下)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8 07:21:22
 下午五点钟,艾丝苔打扮成一个新娘。她穿一条白缎裙子,外罩镶着花边的礼服,
系白腰带,穿白缎鞋,美丽的肩膀上披一块英国针钩花边的披肩。她模仿童贞女的发式,
头戴新鲜白山茶花。她的胸前露出一串价值三万法郎的珍珠项链,这是纽沁根送给她的。
六点钟,她已经梳妆完毕,但是仍然关着门,不让任何人进入,包括纽沁根。欧罗巴知
道吕西安将被带进她的卧室。吕西安七点左右来到,欧罗巴设法让他进入夫人房中,任
何人都没有发现。
    吕西安看到艾丝苔的姿态,心里想:“为什么不跟她一起远离人世,去鲁邦普雷地
产上生活,永远不再返回巴黎呢!……对这一生活,我已付了五年定金。这个亲爱的姑
娘,她的情义是永远不会中断的……到哪儿去找这样卓绝的人儿呢?”
    “朋友,你是我心中的上帝,”艾丝苔说,她在吕西安面前的垫子上跪下一条腿,
“祝福我吧……”
    吕西安想把艾丝苔扶起来,亲吻她,同时对她说:“亲爱的宝贝,你开什么玩笑啊!”
他试图搂住艾丝苔的腰肢,但是,艾丝苔用一个既表示尊敬又表示厌恶的动作挣脱了。
    “我再也配不上你了,吕西安。”她说,眼眶里充满了泪水,“我恳求你,祝福我
吧,向我保证在市立医院捐赠一份两张病床的基金……因为教堂里的祈祷,上帝只能宽
恕我自己……我太爱你了,我的朋友。最后,请你告诉我,我曾经使你感到幸福,你有
时还会想到我……是吗?”
    吕西安发现艾丝苔这样郑重其事,诚心诚意,不禁若有所思。
    “你想自杀!”他终于用经过深沉思考后的语调说。
    “不,我的朋友。可是今天,你看,你拥有过的那个纯洁、贞节、深情的女子死了……
我很担心悲哀会夺去我的生命。”
    “可怜的孩子!你等一下,”吕西安说,“两天来,我作了很大努力,我已经与克
洛蒂尔德接上了头。”
    “老是克洛蒂尔德!……”艾丝苔怒气冲冲地说。
    “是的,”他接着说,“我们通了信……下星期二上午,她动身去意大利,我将在
枫丹白露,也就是她去意大利的路上跟她见上一面……”
    “啊!你们这些人,要什么样的老婆?……一块木板条!……”可怜的艾丝苔叫起
来,“嘿,如果我有七、八百万,你会不娶我吗?……”
    “真孩子气,我正要告诉你,如果这一切都不成,除了你,我不会要别的女人……”
    艾丝苔低下头,以便不让别人看见她突然变得苍白的脸和涌出的眼泪。她擦去了泪
水。
    “你爱我吗?……”她怀着深深的痛苦望着吕西安说,“好了,这就是我的祝福。
不要糟蹋自己的名誉。从隐秘的小门过去吧,装作刚从前厅进入客厅的样子。吻一下我
的前额。”她说。她拉住吕西安,狂热地将他紧紧搂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说:“出
去吧!……出去吧,不然我就活不成了。”
    当这个半死不活的人在客厅出现时,客厅里的人发出一片赞叹声。艾丝苔的双眼映
出无穷深远的光彩,谁见了这样的眼睛,就会神魂颠倒。蓝黑色的秀发使那山茶花更加
艳丽。总之,这个卓绝的姑娘所寻求的一切效果都已达到,没有人能与她媲美。她似乎
是她周围这一切超级豪华的最高体现。她还是那样机智幽默,用一股沉着冷静的巨大力
量主持着这场疯狂的盛宴。在巴黎音乐学院音乐会上,哈贝纳克◎指挥欧洲第一流音乐
家演奏莫扎特和贝多芬作品达到最高境界时所表现的力量也不过如此。可是艾丝苔惊恐
地发现,纽沁根吃得很少,也不喝酒,只尽主人的情谊。到了半夜,已经没有一个人清
醒了。酒杯都被砸碎,以后再也不用它们了。两块北京条纹绸窗帘被撕烂了。比西沃平
生第一次喝醉酒。他们事先策划要闹一场:大家排成两行,手擎枝形大烛台,唱着《塞
维利亚的理发师》中的Buona Sera◎,将艾丝苔和纽沁根送入洞房。但这时,谁都无法
站稳身子,女人们在长沙发上睡着了,这场闹剧未能实现。纽沁根独自一人把手伸给艾
丝苔。比西沃虽然已经半醉,见到他们这般情景,还有力气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像里瓦
罗尔◎对德·黎希留公爵最后一次婚姻◎所说的那样:“应该通知警察局……这里要出
事……”开玩笑的人以为是开玩笑,但却不幸被言中。      ◎哈贝纳克(一七八——一八四九)法国小提琴家和乐队指挥。
    ◎意大利文“晚安”。这是歌剧《塞维利亚的理发师》第二幕第九场中的五重唱。
    ◎里瓦罗尔(一七五三—一八○一),法国作家。
    ◎黎希留八十四岁时与一个年轻寡妇进行第三次结婚。
    德·纽沁根先生直到星期一中午才在自己家里露面。但是,到了一点钟,他的经纪
人告诉他,艾丝苔·冯·高布赛克小姐上星期五已叫人卖掉了三万法郎的公债,刚刚拿
到现金。
    “可是,男爵先生,”他说,“当我正说起这笔转让时,德尔维尔先生的首席文书
来到我家。他看了艾丝苔小姐的真名实姓后,对我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
    “啊!”
    “是的,她可能是经营贴现的老高布赛克的唯一继承人……德尔维尔将核对一下事
实。如果您情妇的母亲就是那个荷兰美女,那么她就继承……”
    “我基(知)道,”银行家说,“她向我讲过她的经历……我马向(上)开(给)
德尔维尔写一封短信!……”
    男爵坐到办公桌边,给德尔维尔写了一封短信,派一个仆人送去了。然后,下午三
点钟,他从交易所出来后,又来到艾丝苔那里。
    “不管什么借口,夫人都不许别人叫醒她,她上了床,正在睡觉……”
    “啊,见贵(鬼)!”男爵大声说,“埃(欧)罗巴,雨(如)果她听到自己要秦
(成)为大富翁,她系(是)不会生气的,……她能继秦(承)七百万。老高布赛克喜
(死)了,留下了介(这)七百万,你的女居(主)银(人)系(是)他的唯一继承银
(人)。她母亲系(是)高布赛克的亲甥女,而且高布赛克也立了遗嘱,我相信像他介
(这)样的百万富翁系(是)不会叫艾丝泰(苔)受穷的……”
    “啊!好啊,你的统治就此结束了,你这个老江湖骗子!”欧罗巴瞪着男爵说,那
放肆傲慢的姿态能跟莫里哀笔下的女仆相比。“嗨!阿尔萨斯的老乌鸦!……她爱你就
跟人们爱瘟疫差不多卜一天晓得!几百万呐!……她可以跟自己情人结婚了!哦!她会
多么高兴!”
    德·纽沁根男爵听了这番话,就像挨了晴天霹雳。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丢下男爵,
准备第一个去向女主人禀报这时来运转的消息。老头子刚才还似乎沉浸在神仙般的肉欲
之中,正在如醉如痴,以为幸福已经到手。就在他极度兴奋激昂的时刻,这番话给他的
爱情浇了一瓢凉水。
    “她在披(骗)我!……”他喊起来,双眼涌出泪水,“她在披(骗)我!……哦,
艾丝泰(苔)……哦,我的命根子……我是多么愚蠢!这样的鲜花是永远不会为老头子
开放的……我能买到一切,就是买不到青春!……哦,我的上帝!……叫我怎么办?我
将会遇到什么?这个可恶的埃(欧)罗巴,她说得对吗?--艾丝苔有了钱,她会弃我而
去……还不如上吊算了?我尝到了这火一般美妙的乐趣,如果没有这种乐趣,生活还有
什么意义?……天哪……”
    这只“猞猁”一把揪掉了自己的假头套,三个月来他一直用它掩盖自己花白的头发。
这时,纽沁根听到欧罗巴一声尖叫,他惊跳了一下,全身颤栗。可怜的银行家站起来。
他刚刚饮下这杯幻想破灭的苦酒,两腿发软,走了过去。没有什么比不幸的酒更能醉人
了。他一到艾丝苔的房门口,便见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毒药的作用使她面部发青,她
死了!……他一直走到床边,跪了下来。
    “你说得对,她对我介(这)样说过!……她是为我而死的……”
    帕卡尔,亚细亚,屋子里所有的人都跑来了。大家乱乱哄哄,感到震惊,而不是悲
伤。人们不知怎么回事。男爵重新成了银行家。他感到怀疑,不慎问起那七十五万法郎
的年金在哪里。帕卡尔、亚细亚和欧罗巴怪模怪样地面面相觑。德·纽沁根先生认为有
人盗窃或谋杀,便立即出去了。欧罗巴看见女主人的枕头下有一个松软的包裹,她猜出
里面是钞票,便说要给女主人整理一下衣眼。
    “亚细亚,你去通知先生!……还没有知道自己有七百万就死了!高布赛克是死去
的夫人的舅公!……”她高声说。
    帕卡尔明白了欧罗巴的伎俩。亚细亚一转身,欧罗巴便打开了那个小包。可怜的风
尘女在包上写了这样几个字:“请交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七百五十张一千
法郎的钞票在普昌当斯·赛尔维安眼前闪闪发光。她叫道:“这下半辈子不是可以快快
活活、正正经经过日子了吗!……”
    帕卡尔没说一句话。他的窃贼的天性胜过了对“鬼上当”的忠诚。
    “杜吕死了,”他拿起这笔钱回答说,“我的肩膀还没有打上犯人烙印,我们一起
逃走吧,把钱分开带着,别让人一锅端。然后咱们就结婚。”
    “可是,躲到哪里去呢?”普吕当斯说。
    “巴黎。”帕卡尔回答。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立刻下楼,两个正经人转眼间变成了窃贼。
    “孩子,”马来亚女人刚要向“鬼上当”说话,“鬼上当”便对她说,“你去找一
封艾丝苔的信来,我写一份式样规范的遗嘱,然后你将遗嘱样本和信送交吉拉尔,叫他
抓紧时间,要在人家到这里上封条之前把遗嘱塞到艾丝苔的枕头下。”
    他便起草了如下的遗嘱: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先
     生外,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他仁慈地将我从恶习和堕落生
     活中拯救出来。我决定结束自己的生命,而不愿重新陷入这种
     生活。在我弃世之日,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赠迭并留给上文所
     述的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条件是在圣罗克堂区
     教堂为这个将一切、包括最后思念献给他的人作一台终身弥     撒,使她的灵魂得到安息。
                      艾丝苔·高布赛克    “这很像她的笔法。”“鬼上当”心里想。
    晚上七点钟,遗嘱写好后被加封,亚细亚将它放到艾丝苔的床头下。
    “雅克,”她匆忙上楼说,“我走出卧室时,法院来人了……”
    “你是说治安法官……”
    “不是,傻瓜,确实有治安法官,但还有宪兵陪同,检察官和预审法官也来了,所
有的门都被看住了。”
    “这个人一死,那么快就闹民开了。”柯兰说。
    “嘿,欧罗巴和帕卡尔一点儿没有露面,我担心他们把那七十五万法郎给偷走了。”
亚细亚对他说。
    “啊!这些坏蛋!……”“鬼上当”说,“他们这么个输法,坑害我们了!……”
    依靠人们的正义和巴黎的法院--它是所有法院中最不轻信别人,最机智、最精明、
最能掌握情况,甚至过分机智的一家,因为它对法律可以时刻作出解释--这起可怕阴谋
的操纵者终于被抓住了。
    德·纽沁根男爵辨认出了毒药的效果,又发现那七十五万法郎不见了,便想到罪犯
一定出在那两个他不喜欢的可恶的人中,帕卡尔或欧罗巴。他盛怒之下,跑到了警察局。
一声铃响,科朗坦手下所有编号人员都集合起来。警察局、检察院、警察分局局长、治
安法官、预审法官,全都动员起来了。晚上九点钟,请来的三名医生对可怜的艾丝苔的
尸体进行解剖,同时开始搜查住宅。“鬼上当”得到亚细亚的通报,大声说:“别人不
知道我在这里,我可以溜掉。”他从阁楼的推开式天窗跳出去,极其灵巧地站到了屋顶
上,像屋面工那样冷静地审视周围情况。
    “好,”他望见五栋房子以外就是普罗旺斯街,那里有一个花园,便说,“我的事
好办了……”
    “你被捕了,‘鬼上当’!”贡当松从屋顶上一个烟囱后边出来,对他说,“你去
向卡缪索先生说清楚,你来屋顶上做什么样的弥撒,神甫先生,尤其是你为什么要逃跑……”
    “我在西班牙有仇人。”卡洛斯·埃雷拉说。
    “咱们从你的阁楼上西班牙吧。”贡当松对他说。
    假西班牙人装出一副顺从的姿态。但是,当他支撑到天窗的支架上,便抓住贡当松,
狠命一甩。这个暗探便跌到了圣乔治街的路沟中。贡当松就在这一战场上一命呜呼了。
雅克·柯兰不慌不忙地回到阁楼,躺到床上。
    “给我吃一点能使我生病但不要致死的东西,”他对亚细亚说,“我要变得生命垂
危的样子,才能不回答法官的审问。你别害怕,我是教士,永远是教士。我刚刚搞掉了
一个能揭穿我底细的人,而且搞得很自然。”
    发生这件事的前一天晚上七点钟,吕西安带着上午取来的护照,乘上他的双轮轻便
马车,动身去枫丹白露。他在奈木尔方向最后一家旅店过夜。第二天清晨六点钟,他独
自一人徒步向森林走去,一直走到布龙。
    “就是这里。”他坐到一块石头上,心里想。从这里可以眺望布龙旖旎的景色;拿
破仑退位前夕,曾指望在这里作最后拼搏,以挽救危局。这是不祥之地。
    拂晓时分,他听见一辆驿车声,看见一辆轻便四轮旅行马车通过,里面坐着年轻的
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夫人的随从,以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的贴身女仆。
    “这就是他们。”吕西安心里想,“好吧,来演演这场戏。我有救了,不管公爵态
度如何,我当定他的女婿了。”
    一小时后,听到了两位妇女乘坐的那辆轿式马车的车轮滚动声。这声音与雅致的旅
行马车不同,能够很容易辨别出来。两位贵妇人曾吩咐在布龙下坡时刹车,车后的随身
男仆便叫马车停住。这时候,吕西安走上前去。
    “克洛蒂尔德!”他敲着车门玻璃喊道。
    “不行,”年轻的公爵夫人对她的女友说,“他不能上车,我们也不能单独接待他,
亲爱的。我同意你最后跟他交谈一次,但是要在大路上,我们步行过去,巴蒂斯特跟随
在我们后头……天气很好,衣服也穿得暖和,我们不怕着凉。马车跟着我们走吧。”
    两个女子便下了车。
    “巴蒂斯特,”年轻的公爵夫人说,“叫车夫慢慢往前走,我们想步行一段,你来
陪伴我们吧。”
    玛德莱娜·德·莫尔索搀着克洛蒂尔德的胳膊,让吕西安跟她说话。他们就这样一
直走到格莱兹小村。这时候已经八点钟,克洛蒂尔德便向吕西安告辞。
    “那好吧,我的朋友,”结束这次长谈时,她以高贵的姿态说,“除了你,我不会
嫁任何人。比起别人,包括我的父亲和母亲,我更愿意信任你……从来没有人表示过这
样强烈的恋情,是不是?……现在请你尽力铲除那些对你的致命偏见吧……”
    这时听到好几匹马奔驰而来。一伙宪兵将这几个人围住。两个女子感到吃惊。
    “你们想干什么?……”吕西安用纨绔子弟那种傲慢的日气说。
    “你是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先生吗?”枫丹白露的检查官问。
    “不错,先生。”
    “今晚你就上拉福尔斯监狱睡觉吧,”检察官回答,“我有拘捕你的传票。”
    “这两位女士是谁?……”宪兵队长喊道。
    “啊,对!对不起,女士们,你们有护照吗?因为,根据我掌握的情况,吕西安先
生与一些女人经常往来。为了他,她们什么都……”
    “您把德·勒农古尔一肖利厄公爵夫人当作妓女吗?”玛德莱娜说,她用公爵夫人
的眼光瞄了检察官一眼。
    “你很漂亮,完全能干这种事。”司法官员机警地回驳她。
    “巴蒂斯特,把我们的护照拿出来给他看。”年轻的公爵夫人微笑着说。
    “这位先生被指控犯了什么罪?”公爵夫人想叫克洛蒂尔德上车时,克洛蒂尔德问。
    “参与了盗窃和谋杀事件。”宪兵队长回答。
    德·格朗利厄小姐听后立刻昏厥过去,巴蒂斯特将她抱到马车上。
    午夜时分,吕西安进了位于佩耶纳街和芭蕾街的拉福尔斯监狱,被单独监禁起来。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被捕后也被关押在这里。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章        第二天早晨六点钟,两辆由警卫押送的车子从拉福尔斯监狱出来,向司法大厦附属
监狱驶去。老百姓用生动有力的语言称这种因车为“生菜篮子”。
    闲逛巴黎街头的人,没有见过这种活动监狱的一定很少。大部分书籍虽然只写给巴
黎人看的,但是,外地人如果能在这里读到对我们这种绝妙刑具的描写,一定会感到满
意。谁知道呢,俄国、德国或奥地利的警察部门,没有“生菜篮子”的国家的司法机关,
也许能从中得到教益。某些异国如能模仿这种运送工具,对囚犯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
    这是一种非常难看的双轮马车,车身呈黄色,内壁衬上一层铁皮,车箱分成前后两
部分。前部有一条长凳,皮革的凳面,背后有一块挡板。这是“生菜篮子”的自由部分,
是给一名执达吏和一名警察用的。一层坚固紧密的铁丝网把后部与前部分隔开,铁丝网
的高度和宽度完全与马车一致。后部车箱与公共马车一样,两侧各有一条木凳,囚犯便
坐在这凳子上。马车后部有一扇不透光的门,门下有一块踏板,犯人从那里被装入车内。
    “生菜篮子”这个别名是这样得来的:最初,这种马车四边透空,囚犯在车内被摇
晃颠簸,完全像生菜在篮子里被拨弄时一样。为了运送可靠,不出事故,车后有一名骑
马的警察跟随。如果车内运送的是押赴刑场执行死刑的犯人,那就更是如此了。因此,
犯人中途逃跑是根本不可能的。车箱内壁镶有铁皮,任何工具都无法破坏。犯人在被捕
或入狱时都已被仔细搜查,他们身上带的最多不过是怀表上的发条,最多用来锯断铁条,
但对平面就没有用处。所以,巴黎警察部门以杰出的才能使之完美无缺的这种“生菜篮
子”,终于成为国车的典范。这囚车将苦役犯运往监狱,代替了过去那种可怕的运货马
车。虽然《曼依·莱斯戈》◎一书对这种货车大加赞赏,它仍然是往日文明中丢人的东
西。      ◎法国十八世纪著名爱情小说,曼依是书中主人公。
    人们先用“生菜篮子”将首都各监狱中被控告的罪犯送到司法大厦由预审法官对他
们进行审讯,用监狱的行话说,叫做“受训”◎。如果属于轻罪,被告便在司法大厦接
受正式审判。如果属于重罪,即司法大厦里的人所说的“大案”,则要把犯人从拘留所
转移到司法大厦附属监狱,也就是塞纳省法院所在地。最后,死刑犯被装入“生菜篮子”,
从比塞特尔监狱送到圣雅克门。七月革命以来,圣雅克门成了执行死刑的场所。从前行
刑的地点在沙滩广场,犯人被装在卖柴商用的那种运货小车里,从附属监狱拉到沙滩广
场。由于慈善观念的发展,这些不幸的人再也不用在这段路程上受苦了。那种货车如今
只用于搬运绞架了。有个著名的死刑犯登上“生菜篮子”后对他的同伙说;“现在是马
儿的事了!”如果没有上述解释,这句话的意思就难以明白了。如今受极刑,哪里也比
不上巴黎方便。      ◎法语中“预审”(in struction)一词也有教育、训导的意义。
    这时候,两个“生菜篮子”一大早从拉福尔斯监狱拘留所出来,不同寻常地将两名
囚犯解送到司法大厦附属监狱去。每个篮子各关一名犯人。
    十分之九的读者,以及剩下的十分之一读者中十分之九的人,肯定弄不清下列词汇
间的重大差别:被控告者、犯人、被告、被监禁者、拘留所、法院或羁押所。因此,他
们确实会惊奇地发现我们的全部刑法都在这里,下文即将对它作一个简单明了的解释,
以使读者有这方面的知识,并使这个故事的结局一目了然。
    当人们知道第一个“生菜篮子”里装的是雅克·柯兰,第二个“生菜篮子”里装的
是吕西安时,他们肯定会产生很大兴趣。吕西安在几小时之内从上层社会的顶峰跌入黑
牢的底部。两个同谋的态度各有特点。这决定命运的凶险的囚车经过圣安东尼街和马特
鲁瓦街,从那里到达河堤,再从圣冉拱廊下驶过,然后穿越市府广场。这拱廊如今成了
宽广的市府大楼中塞纳省省长官邸的入口。这一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一直躲在角
落里,避开过路行人投向国车铁丝网的视线。而那个大胆的苦役犯处身于执达吏与警察
之间,把脸贴在国车的铁丝网上。执达吏和警察对他们的“生菜篮子”的牢固很有把握,
两人自由自在地聊着天。        一八三○年七月的日日夜夜以及猛烈的风暴和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在此之前发生的
事件。这一年的后六个月,政治上的利益关系又完全吸引了法国的注意力,所以至今没
有人再能回忆起,或有的人勉强才回忆起那些个人、司法和金融的悲惨事件,不管这些
事件是何等离奇。这些事件在这一年头六个月内层出不穷,能满足巴黎爱好打听消息的
人一年的享受。必须指出,当时一名西班牙教士在一个妓女寓所被捕;德·格朗利厄小
姐的未婚夫、风流倜傥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在通向意大利的大路旁格莱兹小村被抓
获;这两人都被指控犯有谋财害命罪,所得钱财高达七百万法郎。这消息一时震撼了巴
黎。这桩官司引起人们议论纷纷,大家对它的兴趣有几天竟然超过了对查理十世治下的
最后选举结果的高度关心。
    首先,引起这一刑事诉讼的部分原因是德·纽沁根男爵的控告。其次,吕西安在即
将成为首相私人秘书的时刻被捕,震动了巴黎社会的最高层。巴黎每一个沙龙里,不止
一个年轻人都会回忆起,当吕西安博得美丽的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青眯、所有女
人都知道吕西安引起国家要人之一的妻子德·赛里奇夫人的兴趣时,自己曾经怎样羡慕
过吕西安。最后,受害人以俊美外表在巴黎各个社交圈子,包括上流社会、金融界、妓
女行列、青年人中间和文人圈子内都享有盛名。两天来,全巴黎都在谈论这两起被捕事
件。承办此案的预审法官卡缪索先生已经看到通过这一案子能使自己飞黄腾达。为了加
快办案速度,他已下达指令,吕西安一旦从枫丹白露到达巴黎,便将这两名犯人从拉福
尔斯监狱移送司法大厦附属监狱。卡洛斯神甫在拉福尔斯监狱只呆了十二小时,吕西安
只呆了半夜,所以对这个监狱不必进行详细描述,而且它以后也被完全改建了。至于犯
人入狱登记的具体做法,则与司法大厦附属监狱相似,要说也是重复了。
    不过,在讲述刑事预审那可怕的一幕前,如上所说,解释一下这类诉讼的一般过程,
还是有必要的。这样做的原因,首先,这一过程的各个不同阶段会在法国和外国得到更
好的理解;其次,那些对这方面情况毫不了解的人,对拿破仑治下立法者设计的刑法结
构会大加赞赏。而且,这一伟大而壮观的法典此刻正面临着所谓固定刑罚制的威胁,这
样做就更为必要了。
    一个人犯了罪,如果属于现行,受指控者就被送到附近的拘留所,关进又黑又小的
四室。老百姓管这种囚室叫“小提琴”,这大概是由于犯人在里面又哭又喊,好像在奏
乐。受指控的人从这里被带到警察分局局长面前,由局长开始预审。如果属于错抓,局
长可以将其释放。最后,受指控的人被解送到省拘留所,听候检察官和预审法官随时提
审。检察官和预审法官得到通知的快慢要看案情严重的程度。他们来到后对尚属临时拘
留的人进行审问。预审法官根据对案情性质的推定,发出拘留证,将被控告人在拘留所
监禁。巴黎有三座拘留所:圣贝拉日、拉福尔斯和马德洛奈特。
    请大家注意“受指控人”这个词的含义。我们的刑法对犯罪行为的提出有三种主要
区别:指控、羁押、起诉。只要拘捕证尚未签发,被推定为犯罪或犯有严重不法行为的
人就是“受指控人”。拘捕证签发后,这类人便成了嫌疑犯。预审结束前,他们始终是
嫌疑犯。预审结束后,法院一旦认为应将他们提交法院审判,王国法院根据检察长的呈
请认为有足够证据将他们移交重罪法庭受审,他们就成了被告。因此,被怀疑犯罪的人,
在到所谓国家法庭受审前,要经过这三个不同阶段,过三次筛子。在第一阶段,无罪的
人拥有很多为自己辩白的手段;公众、看守、警察。在第二阶段,他们面对一位法官,
与证人对质,受巴黎某一法庭或外省法庭的审讯。到了第三阶段,他们要在十二名法官
前受审,如果审判有误或未按法律规定的方式审理,被告可以将这些法官作出的移送重
罪法庭的判决提交最高法院,向最高法院上诉。当陪审团宣布被告无罪时,真不知道它
对民众、行政和司法当局造成怎样的侮辱。所以我们认为,在巴黎(我们不谈法院的其
他管辖区),一个无辜者坐到重罪法庭被告席上的这种事极不容易发生。
    在押犯,就是已被判刑的人。我们的刑法创立了拘留所,羁押所和监狱三种不同机
构,分别关押嫌疑犯,被告和在押犯。监狱里允许用轻度刑罚,这是对轻度犯法者的惩
处。羁押是一种身体受刑,某些情况下是一种加辱刑。所以,今天提出建立惩戒制度的
人就是要动摇这受人赞美的刑法。这一刑法中,各种刑罚分门别类,极为细致,而那些
主张建立惩戒制度的人将会对小过失和大罪行进行几乎同样严厉的惩处。大家也可以在
“政治生活场景”(见《一桩神秘的案件》)中对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的刑法与取代
它的拿破仑法典中的刑法的奇异差别进行比较。
    在大部分与此案相似的大案中,被指控者很快都成了嫌疑犯。司法部门立即发出羁
押证或逮捕证。实际上,在绝大多数案例中,被指控者要么在逃,要么该是当场被捕。
所以,如人们所看到的,只是作为执行机构的警察局,还有法院,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
来到了艾丝苔的寓所。这无论如何不是科朗坦出于报复而向司法警察告密的结果,而是
德·纽沁根男爵对七十五万法郎盗窃案的揭发而造成的。
    第一辆囚车载着雅克·柯兰。当它驶到圣冉拱廊这狭窄而阴暗的通道时遇上交通阻
塞,车子不得不在拱廊下停住。犯人的眼睛透过铁丝网像红宝石似地炯炯发光,尽管前
一天他还在装作生命垂危,连拉福尔斯监狱长都以为必须为他请医生。这时候,警察和
执达吏都没有回头看望他们的“顾客”,他那双光芒四射的眼睛可以到处瞄睃,说着明
白无误的语言,像波皮诺先生这样精明的预审法官一定会认出他就是读圣的苦役犯。
“生菜篮子”一驶出拉福尔斯监狱大门,雅克·柯兰便一路留意,注视周围的一切。尽
管车子走得很快,他还是用贪婪的目光全面扫视路旁所有房舍,从顶层直到底层。他观
看每一个行人,对他们进行分析。他能抓住大量事物和众多行人之间的细微区别,连上
帝对自己的每个造物的才能如何,要达到什么目的,都没有他了解得清楚。他怀着希望,
像贺拉斯家族◎最后一个人那样手持利剑,等待别人前来救援。除了这个身陷囹圄的马
基亚维里◎外,别的任何人都会觉得这一希望是那样渺茫,所以也就听之任之了。所有
的罪犯都会这样做。巴黎的司法和警察当局对犯人看管极为严厉,尤其像对吕西安和雅
克·柯兰这样被单独关押的犯人,他们中间没有人会想到进行反抗。人们很难想象一个
犯人如何突然落入与世隔绝的状态:逮捕他的警察、审问他的警察分局局长、将他带往
监狱的人、将他投入人们所说的黑牢的监狱看守、架着他的双臂把他装进“生菜篮子”
里的人,所有这些人,从他被捕那一刻起,都聚集在他的周围,要么一言不发,要么记
下他所说的话,向警察局或法庭报告。这种外界与犯人之间一下于形成的完全隔绝,会
极大扰乱犯人的官能,使他的精神极度沮丧,特别是对于一个已往经历中从未接触过司
法行为的人来说更是如此。司法当局有沉默的高墙和冷若冰霜的官员作帮手,犯人与法
官的较量就更为可怕了。      ◎指高乃依的《照德》中描写的英雄家族。
    ◎马基亚维利(一四六九—一五二六),意大利政治家,权谋家,主张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
    然而,雅克·柯兰,或者说卡洛斯·埃雷拉(必须根据不同环境用这个或那个名字
称呼他),对警察、监狱和法院这一套早就了如指掌。所以,这个施展诡计、拖人下水
的老手使出浑身解数,拿出非凡绝伦的表演手段,装出一副无辜者的惊异和幼稚相,并
给法官演了一幕生命垂危的喜剧。正如大家已经看到的,亚细亚这个见多识广的洛屈斯
特让他吃了药效缓和的毒药,使之产生了这种患上致死病症的假象。由于发生了这突如
其来的中风,卡缪索先生的行动,警察分局局长的行动,以及检察官的审问活动都被取
消了。
    当人们把他从阁楼抬下来的时候,他全身可怕地抽搐着。卡缪索先生见这位所谓教
士饱受痛苦的模样,吓得大叫道:“他服毒了!”
    四个警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卡洛斯神甫从楼梯抬到艾丝苔的卧室。所有的法官
和警察都已经聚集在那里。
    “如果他有罪,这便是他最好的做法。”检察官说。
    “那么,你是相信他病了……”警察分局局长问。
    警方总是怀疑一切。人们可以猜测到,这三位执法人员当时交头接耳嘀咕了一阵,
雅克·柯兰从他们的表情中揣摸到他们悄悄谈话的含意,于是加以利用,使逮捕时的简
单审问无法进行或变得毫无意义。他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话,西班牙语和法语混在一起,
谁也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拉福尔斯监狱保安队长(这是“保安警察纵队队长”的简称)比比一吕班从前曾在
伏盖夫人的平民膳宿公寓逮捕过雅克·柯兰。这位队长当时正在外省出差,一位被指定
作比比一吕班接替人的警察行使他的职务,而他不认识这个苦狱犯。所以,雅克·柯兰
的那套花招一开始便能得逞。
    比比-吕班原来也是苦狱犯,曾与雅克·柯兰同时坐牢,但却是他的私敌。这种敌意
之所以产生,是因为雅克·柯兰与他争吵中始终占据上风,而且“鬼上当”对待他的这
个伙伴盛气凌人。另外,在十年中,雅克·柯兰是那些被释放的苦狱犯的保护人,是他
们在巴黎的首领和谋士,是他们的代理人,因而也成了比比-吕班的仇敌。
    雅克·柯兰虽然被单独监禁,他仍然指望他的左右手亚细亚能保持对他的绝对忠诚,
机智地为他效劳,也许帕卡尔也能如此。他的这位细心的副手一旦将盗窃的七十五万法
郎藏匿好,又能来听候他的吩咐,这该叫他多么高兴。这就是他为什么聚精会神密切注
视路途上一切动静的原因。事情也真奇怪,这种希望即将完全变成现实。
    圣冉街拱廊的两堵大墙离地六尺高的墙面总是覆盖着污泥,那是路旁阴沟溅起的污
泥。行人为了躲避川流不息的马车和手推车的所谓“轮脚”的碰撞,只好走到墙脚石后
边去,那些墙脚石也早被车轮毂撞得破烂不堪了。采石工人的大车在这里不止一次压坏
过粗心大意的行人。巴黎的许多区在很长时间内都是如此。这一细节能使人明白圣冉街
拱廊是多么狭窄,而且是多么容易被堵塞。如果一辆出租马车从沙滩广场进入这里,同
时有一个果蔬商贩推着装满苹果的小车从马特鲁瓦街过来,那么第三辆车的突然出现就
会引起阻塞。行人慌张地避开,寻找一块能保护他们不受车轮我轧伤的墙脚石。这墙脚
石很长,后来通过法律才把它们截短。
    “生菜篮子”到达这里时,拱廊街正被一个果蔬商贩堵住。奇怪的是,尽管水果店
数量不断增加,这种推车商贩在巴黎城中依然存在。虽然这个女商贩面目丑陋,散发着
犯罪的气味,但她确实是个沿街叫卖的女商贩,如果那时设立了城市警察,他也会让她
推车过去,而不要求她出示营业执照。她头上包着一块破旧方格布头巾,野猪毛似的头发一撮撮地露在外面倒竖着。通红的脖子满是皱痕,叫人厌恶。方围巾无法完全盖住她
那经受风吹日晒、泥里滚土里爬而变成古铜色的皮肤。连衣裙好像是破旧的帷幔。脚上
的鞋怪模怪样,使人以为它在嘲笑满是斑痕的面孔和破烂的连衣裙。再看那胸前的围裙,
成了什么样子……比膏药还要脏!这衣衫褴楼令人厌恶的流动小贩,敏感的人十步之外
就能闻到她的呛人气味。她的那双手肯定参加过无数次收割庄稼的活儿!这个女人要么
来自德国的巫魔夜会,要么来自乞丐收容所。可是,再瞧瞧她的目光!……当她的眼睛
射出的磁铁般吸引人的光芒与雅克·柯兰的目光相遇并勾通含意时,那眼中蕴含着多少
大胆的智慧,蕴含着多少勃勃生机!
    “靠边,老东西!……”车夫用嘶哑的声音嚷着。
    “你不是要撞死我吗,给断头台赶车的!”她回答说,“你的货还不如我的货呢!”
    女商贩试图退到两块墙脚石之间,以便给马车让道。就在这时候,她把道路堵住了
片刻,这是执行她计划的必要时间。
    “哦,亚细亚!”雅克·柯兰心里说,他立刻认出了他的同伙,“一切顺利。”
    车夫一直跟亚细亚骂骂咧咧。车辆在马特鲁瓦街越积越多。
    “哎!……贝凯雷菲尔马蒂,苏尼拉,维德莱姆!……”亚细亚老婆子用街上小贩
特有的伊利诺斯州的口音喊着,这口音使话语全然走了样,成了只有巴黎人才能听懂的
象声词。
    街上熙熙攘攘,挤到一块儿的车夫吆喝着,谁也不会去注意这听起来颇似小贩的粗
野的叫卖声。然而,这叫声对雅克·柯兰来说却清晰可辨,它是用走调的意大利语和普
罗旺斯语混合起来的约定的隐语,传到雅克·柯兰耳朵里的是这样一句可怕的话:“你
的可怜的孩子已经被捕。我在这里照应你。你很快会再次见到我……”
    雅克·柯兰盼望能与外界勾通消息。正当他为战胜了司法人员而感到无限欣喜时,
听到这话犹如当头挨了一棒。换了别人,也许就被打死了。
    “吕西安被捕了!……”他心里想,差点儿昏过去。这消息对他来说,比起他的上
诉被驳回,他被判处死刑,还要可怕。
    这两个“生菜篮子”现在正向河堤方向驶去。在这两辆囚车向附属监狱行进的时候,
我们来介绍一下这座监狱,何况这则故事的情节发展也要求这样做。
    附属监狱是个历史性名称。它的名称很可怕,它的实质更加可怕。它与法国历次革
命,尤其与巴黎的历次革命紧密相关。大部分重要案犯都在这里关押过。如果说巴黎所
有古迹中它是最重要的,那么社会上层的人对它也最不了解。这段历史性的题外话虽然
极为必要,但也得长话短说,要与奔驰的“生菜篮子”一样飞快结束。
    这座建筑的乌黑的高墙伴随着三座圆锥形高大塔楼,其中两座几乎连在一起,形成
人称眼镜堤岸的阴沉神秘的一景。不管是哪一个巴黎人,哪一个外国人或外省人,即使
他在巴黎只停留两天,他也会看到这幢建筑物。这个堤岸从汇兑桥下方开始,一直延伸
到新桥。另一侧有一座方形塔楼,也就是人们所说的钟楼,圣巴尔泰勒米之夜◎的信号
便是从这里发出的。这座塔楼几乎与圣雅克屠宰场的钟楼一样高,它是司法大厦的起点,
也是这个河堤的堤角。这四座塔楼,这些高墙,都蒙着黑糊糊的裹尸布,巴黎朝北的墙
面都是如此。堤岸中段,从荒凉的拱廊开始,建有一些私人房屋。亨利四世时代造了新
桥,私人建筑的范围也就被限定了。王家广场与王妃广场极其相似,属于同一建筑体系,
砖墙四周砌有连接成锁链状的大块石头。这拱廊和阿尔莱街标志着司法大厦的西界。过
去,巴黎警察局,最高法院的前几任院长官邸,都附属于司法大厦。审计法院和审理间
接税案件的最高法院也在这里,与最高法院即王国法院在一起。人们可以看到,大革命
以前,司法大厦处于今天人们所追求的与其他地方隔绝的状态。      ◎一五七二年八月二十三至二十四日夜间,查理九世下令在巴黎和外省杀死新教徒
约三千人,史称圣巴尔泰勒米之夜。
    这个方形地带,这个由房屋和高大建筑组成的岛上,有圣夏佩尔教堂,它是圣路易
岛上珠宝匣中最为光彩夺目的宝石。这块地方是巴黎的圣地,是神圣地带,是珍藏圣物
的场所。当初,这块地方原是第一座完整的城池,王妃广场的所在地本是一片草场,附
属于王家领地,那里有一台铸币机。通向新桥的那条街名叫钱币街,这个名字便由此而
来。三座圆形塔楼中的第二座名叫银钱塔楼,它的名字也来源于此,这似乎证明最初这
里曾铸造过钱币。那著名的铸币机在巴黎老地图上还能找到,它似乎晚于司法大厦内铸
币的时间,大概是铸币技术臻于完善的产物。第一座塔楼几乎紧贴着银钱塔楼,叫蒙哥
马利塔。第三座最小,但它是三座中保存最完好的一座,因为还留着雉堞。它叫蓬贝克
塔楼。圣夏佩尔教堂和这四座塔楼(包括钟楼)清晰地界定了从墨洛温王朝的王族开始
直到瓦卢瓦王族修建第一所房屋之前这座宫殿的占地范围,也就是土地管理局职员所说
的周边。但是,在我们看来,以及从后世的演变来说,这座宫殿更集中地代表了圣路易
时代。
    查理五世最先把这座宫殿让给了当时新设立的最高法院,他在巴士底狱的庇护下,
迁往著名的圣波尔大厦居住,以后又在这座大厦后面修建了图尔奈勒宫。在瓦卢瓦王朝
末代王族统治期间,王权又从巴士底迁住罗浮宫。罗浮宫也就成了这个王朝的第一个巴
士底狱。法国历代国王的第一个住所是圣路易宫,后来只保留“宫殿”的称呼,说明这
是最华美的宫殿。现在这座宫殿已经埋在司法大厦下面,成了它的地下室。这是因为这
座宫殿像巴黎圣母院大教堂一样建筑在塞纳河上,它修建得非常精巧,塞纳河的最高水
位也只能勉强覆盖它的最下层台阶。时钟堤岸高出这些古建筑二十尺左右,车辆便在这
三座塔楼粗大柱子的柱头高度上行驶。昔日,这些塔楼的高贵气派该与宫殿的壮丽典雅
相互辉映,构成水上美景。时至今日,这三座塔楼在高度上仍然能与巴黎那些最高的历
史古迹媲美。当人们登上先贤词的顶塔,眺望这辽阔的都城时,王宫与圣夏佩尔教堂在
如此众多的纪念性建筑物中仍然显得最为壮观。如今,你在司法大厦宽广的休息厅中踱
步时,你便是走在我国历代国王居住的这座宫殿上。这座宫殿曾是建筑奇观,至今在智
慧的诗人眼中,仍然如此。诗人来到这里端详附属监狱,同时对宫殿进行研究。哎!附
属监狱侵入了国王的宫殿。看到在这座将十二世纪的拜占庭式、罗曼式和哥特式的古老
建筑风格融为一体的瑰丽殿堂中,怎样修建没有阳光和空气的牢房、斗室、过道、住宅
和房间时,人们会感到何等痛心!这座宫殿属于第一时期宏伟的法国史,就像布卢瓦城
堡属于第二时期宏伟的法国史一样。在布洛瓦城堡(见哲学研究《卡特丽娜·德·美第
奇研究》)的一个庭院里,你可以欣赏到布洛瓦伯爵们的城堡,路易十二的城堡,弗朗
索瓦一世的城堡和加斯东◎的城堡。同样,在附属监狱,就在同一围墙内,你可以找到
法国早期各王族的建筑特征,在圣夏佩尔教堂可以看到圣路易时代的建筑。如果你能出
几百万,如果你想拯救巴黎的摇篮,历代国王的摇篮,并设法使巴黎和朝廷拥有一座与
法国相称的宫殿,你要除了建筑师外再请一两位诗人,这是向市政管理提出的忠告。这
是在开始行动之前需要花几年时间进行研究的一个问题。再有一两座像芝麻菜监狱◎这
样的监狱,圣路易官就得救了。      ◎即加斯东·德·奥尔良。
    ◎这里是指大芝麻菜监狱,一八三七年建成,关押苦役犯和死刑犯。它位于小芝麻
菜监狱对面。今已拆毁。
    如同远古时代的动物被埋到了蒙马特尔石灰层中一样,这座巨大宫殿如今已被埋在
司法大厦和河堤之下,而且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它受到的最大伤害,就是成了司法大
厦!这句话,大家都很明白。君主政体初期,罪大恶极的犯人和大小领地占有者,都被
带到国王那里,并被关押在附属监狱里。农民和市民当时属于城市或领主裁判管辖区管
辖。由于抓不到很多这种要犯,附属监狱对国王司法机构来说已经够用了。最初的附属
监狱的确切位置,现在已经难以知晓。不过,既然圣路易官的御厨房,也就是今天人们
所说的“鼠笼”这地方还存在,这就可以推测,原始的附属监狱大概位于一八二五年最
高法院审判厅,就是在通向宫廷的室外大楼梯右侧拱廊下面。直到一八二五年,死刑犯
都从这里出发去受极刑。所有的要犯,政治牺牲品,像德·安克尔元帅夫人◎和法国王
后,桑勃朗塞◎和马尔泽尔布◎,达米安◎和丹东,德律◎和卡斯坦,都从这里走向刑
场。富基埃一坦维尔◎的办公室,也就是现任检察长的办公室,其位置就在公诉人可以
看到革命法庭刚刚判处死刑的人被装在小车里从他前面经过的地方。这样,这个掌握生
杀大权的人便能向那一批批被判死刑的人看上最后一眼。      ◎德·安克尔元帅夫人(一五七六—一六一七),本名雷奥诺拉·加利加伊,其丈
夫孔西尼是意大利冒险家和政治家,玛丽·德·美第奇的宠臣,安克尔侯爵,法军元帅。
    ◎桑勃朗塞(一四四五—一五二七),法国政治家,查理八世,路易十二和弗朗索
瓦一世的主要资金供应人,一五一八年后任财政总监。后被指控贪污并被判处死刑。
    ◎马尔泽尔布(一七二——一七九四),法国政治家,路易十六的宫廷秘书。“恐怖时代”被处死。
    ◎达米安(一七一五—一七五七),法国兵士和王家侍从,因用刀警告路易十五而被处磔刑。
    ◎德律,投毒犯,一七七七年被判处死刑。
    ◎富基埃—坦维尔(一七四六—一七九五),法官和政治家,“恐怖时代”的公诉人,最后被处死。
    一八二五年以来,德·佩罗奈先生◎内阁期间,司法大厦经历了重大变化。附属监
狱旧的边门,本是举行犯人入狱登记和更衣仪式的场所,这时已被封闭。这门改到了现
今它所在的地方,也就是钟塔楼和蒙哥马利塔楼之间有拱廊的一个内院里。院子左侧是
“鼠笼”,右侧便是这道门。“生菜篮子”进入这个很不规则的院子,可以停在那里,
也可以自如地转换方向。万一发生骚乱,拱廊上粗大的栅栏可以阻挡不测。而从前,在
露天大阶梯与大厦右翼之间那个狭窄的空间里,它就不能方便地调动。附属监狱如今只
能勉强容纳所有的被告(要有能容纳三百名男女的地方),它不再收拘留和羁押的人,
只有极个别情形除外,例如雅克·柯兰和吕西安被带到这里,便是特殊情况。这里关押
的所有犯人都必须在重罪法庭受审。例外的情形是,法院容忍上层社会的罪犯呆在这里,
这些犯人被重罪法庭逮捕,已经丢尽了面子,如果再去默伦或普瓦西受刑,惩罚就越出
了界限。乌弗拉尔◎宁愿呆在附属监狱,而不愿去圣贝拉日监狱。此刻,公证人勒翁◎
和德·贝尔格亲王◎受到独裁者充满人道的宽容,正在这里过着监禁的日子。      ◎槽·佩罗奈伯爵(一七七八—一八五四),法国政治家,曾任掌玺大臣,内务大
臣等职,策动制订复辟时期的反动法律。他被判刑后,于一八三六年获赦免。
    ◎乌弗拉尔(一七七○—一八四六),法国金融家,多次被监禁。他于一八二四年
底被关在圣贝拉日监狱,一八二五年二月被转移到附属监狱。他在附属监狱住得很舒服,
可以接待友人共进晚餐。
    ◎勒翁:一八四一年中,勒翁的诈骗案轰动一时,一八四二年和一八四三年出版了
好几本关于此案的书。
    ◎此处可能指贝尔格亲王(一七九——一八六四)的儿子,他因伪造文书而被捕入狱。
    一般情况下,犯人不管是去“受训”--这是司法大厦里的人的说法,还是到轻罪法
庭受审,都从“生菜篮子”直接进入“鼠笼”。鼠笼正对着那道边门,由修建在圣路易
宫厨房里的若干牢房组成。从监狱里提出来的犯人在这里等待开庭时间来临,或是预审
法官到来。“鼠笼”的北界是河堤,东界是巴黎保安警察的警卫队,两边是附属监狱大
院,南面则是一间拱顶大厅(过去可能是宴会厅),至今没有作什么用处。鼠宠楼上驻
扎一个内部警卫队。通过一扇窗子,警卫队对监狱大院一目了然。这是省警察总队的营
房,有楼梯与这里相通。审判时间一到,执达吏前来呼唤犯人。与被呼唤的犯人同等数
量的警察便从楼上下来,每个警察用胳膊挟持一个犯人。他们这样一对对地走上楼梯,
经过警卫室,再从一些过道进入一个紧挨着有名的第六审判厅的房间。轻罪法庭便在那
个房间开庭。被告从附属监狱到重罪法庭的往返路线也是如此。
    人们第一次在休息大厅溜达时,能立刻发现初审法庭第一审判室与通向第六审判室
的台阶之间有一个入口,没有门,也没有任何装饰性建筑。那是一个很不雅观的方形洞
口。法官、律师就从这里进入那些过道和警卫室,下楼到“鼠笼”和附属监狱边门去。
所有预审法官的办公室都在大厦这部分的各层楼上。人们到那里去要走一些迷津般的可
怕的楼梯,不熟悉大厦的人几乎总要晕头转向。这些办公室的窗子有的朝向河堤,有的
朝向附属监狱大院。一八三0年时,有几间预审法官办公室的窗子还朝向木桶街。
    一辆“生菜篮子”向左拐进附属监狱院子时,这便是给“鼠笼”送来了犯人。如果
它向右拐,便是给附属监狱送来被告。载着雅克·柯兰的“生菜篮子”是往右边去,要
把雅克·柯兰送到边门。没有比这更巧妙了:犯人或探监人可以远远望见两道铸铁栅栏
门,它们之间相隔大约六尺。两扇门总是一先一后打开。透过铁栅栏,一切都看得清清
楚楚。有“探监证”的人可以在两扇门没有上锁前穿过铁栅栏从这个房间走过去。预审
法官和法院内部的人,如果没有被辨认清楚,也是无法进入的。因此,还有可能谈得上
内外串通或越狱吗?……
    监狱长的嘴唇上挂着一丝微笑,它能凝固最肆无忌惮的小说家对真实的怀疑。在附
属监狱的历史上,只有过拉瓦莱特◎的越狱事件,但是今天已经证明,这完全是内外串
通搞成的。这一事实如果不是降低了罪犯妻子忠心耿耿的程度,至少减少了越狱失败的
危险。如果实地判断一下这些障碍的性质,最相信奇迹的人也会承认,这些障碍现在与
任何时候一样,是不可逾越的。没有任何语言能描绘出这些高墙和穹顶是怎样坚不可摧,
只有亲眼看见才能领会。院子里的石块地面比堤岸的路面要低,你穿过边门后,还得下
几级台阶,才能进入一个特别宽阔的穹顶大厅,那里坚实的墙壁装饰着华丽柱子,它的
一侧便是蒙哥马利塔楼,另一侧是银钱塔楼。蒙哥马利塔楼如今成了监狱长住宅的一部
分,银钱塔楼则改作监狱看守、门卫、掌管钥匙的狱卒--你随便怎么称呼都行--的宿舍
了。这些管理人员的数量不是想象的那么多(他们共二十人),他们的宿舍以及住宿条
件与所谓皮斯托尔◎没有多大区别。这个名词的来历大概是由于从前犯人每周需交一皮
斯托尔才能有这样的住房。这种住房室内空无一物,它使人想起那些没有钱的大人物初
到巴黎时居住的那种冰冷的阁楼。这间宽敞的进门大厅的左首是附属监狱的登记室。那
是一间有玻璃窗的办公室,监狱长和记录员的位子都在这里,入狱登记册也在这里。犯
人和被告在这里登记,写下体貌特征,而且被搜身。住房问题也由这里决定,住什么样
的房间取决于犯人的钱包。大厅边门对面,可以看到一扇玻璃门,那是会客室的门。亲
属和律师可以通过一道有双重木栅栏的小窗口跟犯人交谈。会客室的光线来自犯人放风
的院子。犯人按规定时间到这一内院散步,呼吸空气和活动身体。      ◎德·拉瓦莱特伯爵(一七六九—一八三○)百日事变后被判处死刑,眼后获得妻
子帮助而越狱。他的妻子叫他穿上自己的女服,她自己留在狱中,拉瓦莱特得以逃跑。
据说,监狱看守可能是这一事件的内应。
    ◎皮斯托尔:法国古币名,相当于十个利维尔。此处指自费单间牢房。
    这间大厅只从这两扇门照进一些朦胧的光亮,朝向院子那唯一的窗子又完全被登记
室挡住了。大厅的气氛和光线看来完全符合人们事先的想象。会客室周围,与银钱塔楼
和蒙哥马利塔楼同时存在的,还有那些神秘可怕的、穹窿形的、没有光亮的地下室,通
向曾经关押王后、伊丽莎白夫人的黑牢,通向被称为“密室”的单人四室,这就显得更
加阴森可怖了。这巨石砌成的迷宫曾是君王们重大节庆活动的场所,现在成了司法大厦
的地下室。从一八二五年到一八三二年,囚犯们就在这间大厅里,在一只取暖的大火炉
和第一道铁栅栏之间进行更衣。地上的石板已经接受过那么多垂死者的目光的冲击和情
感寄托,囚犯们踏上这些石板时,没有一个不浑身颤抖的。
    垂死的雅克·柯兰要走出那可怕的囚车,需要两名警察帮忙。他们分别架着他的两
条胳膊,搀扶着他,像对待一个昏迷者那样把他抬进犯人登记室。这个垂死的人被这样
拖着,抬起眼睛仰望天空,活像十字架上下来的救主。当然,画像上的耶稣没有一个像
这个假西班牙人的面孔那样死尸般的惨白,那样完全改变了形状,似乎马上就要断气了。
他坐到登记室里后,便用虚弱的声音重复着被捕后逢人便讲的那句话:“西班牙大使阁
下可以为我作保……”
    “这句话,你去对预审法官先生说吧……”监狱长回答他说。
    “啊!耶稣!”雅克·柯兰叹着气辩驳道,“我能不能有一本日课经?……你们总
不给我找医生吗?……我活不上两小时了!”
    卡洛斯·埃雷拉应该单独关押,因此不必问他是否要求享受“皮斯托尔”,也就是
享受法院许可的那种唯一舒适的房间的权利。这些房间位于院子尽头。以后还要谈到这
个院子。执达吏和记录员一起无动于衷地为他办理了入狱手续。
    “监狱长先生,”雅克·柯兰用蹩脚的法语说,“您看吧,我快死了。如果可能,
请您尽快告诉那位法官先生,我请求他照顾我,给予我犯人最害怕的东西:就是他来到
后立刻就审问我,因为我实在忍受不住这种痛苦了。等我一见到他,一切误会都消除了……”
    所有犯人都说自己的案子被搞错了。这是普遍规律。你下到监狱去,问一问那些被
判刑的人,他们几乎都说自己是被错判了,是受害者。所以,所有天天接触罪犯、被告
或已被判刑者的人听到这句话,只是淡淡一笑,这笑容几乎不能被人察觉。        “我可以将您的要求转告预审法官。”监狱长回答。
    “我将为您祝福,先生……”西班牙人说,抬眼仰望着天空。
    “卡洛斯·埃雷拉一完成登记入狱手续,两名保安队警察分别抓住他的两条胳膊,
带他走过附属监狱迷宫般的地下室,送进一间牢房。警察身后跟着一个看守,监狱长已
指示他将犯人关到哪一间密室。尽管某些慈善家说三道四,这间牢房还是符合卫生条件
的,只是不可能与外界联系。
    卡洛斯·埃雷拉被送走后,看守、监狱长、登记员、执达吏本人,以及那些警察,
彼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想知道对方的想法,大家脸上显出疑虑的表情。但是,一
看见另一个犯人,所有这些旁观者又恢复了惯常的不知可否的态度,表面上显得无动于
衷。除了某些异乎寻常的情况外,附属监狱的职员没有什么好奇心,他们眼中的犯人,
就像理发匠眼中的顾客一样。所以,那些想象中很可怕的手续在这里办起来比银行家的
银钱事务还要简单,而且办事员常常比那里的人还要彬彬有礼。
    吕西安装出一副垂头丧气的有罪的样子。他任人摆布,像机器一样听人操作。从枫
丹白露上车后,诗人便思考自己的堕落,心想赎罪的钟声已经敲响。他脸色苍白,精神
萎靡,对他外出期间艾丝苔那里发生的一切,他一无所知。他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越狱苦
役犯的亲密朋友。这种境况足以使他看到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灾难。他想出了一个办法,
那就是自杀。他希望无论如何不要受辱。这种耻辱像恶梦中的怪异景象,他已经依稀看
到了。
    雅克·柯兰作为这两个犯人中最危险的一个,被投人一间全部用大石块砌成的单人
牢房。这间牢房位于大厦围墙内检察长办公室所在的那一侧,从一个内部小院采光。这
个小院是女犯牢房的放风院子。吕西安是从同一条路被带进来的。根据预审法官的命令,
监狱长对他予以照顾,将他关在跟皮斯托尔毗邻的一个单间内。
    一般来说,从来没有与司法部门打过交道的人,对于被关押在单身牢房会产生非常
悲观的想法。一想到刑事司法,就会想到古代那些概念,诸如严刑拷打,损害犯人健康
的监狱,渗着泪水的冰冷的石墙,粗暴的狱卒,粗劣的饮食,伴随着这种悲剧而必然发
生的附带事件。不过,在这里指出下列事实并非没有益处:这些言过其实的情况只存在
戏剧舞台上,法官、律师、出于好奇而前来访问或观察监狱的人对这种说法只会付之一
笑。不过,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监狱条件确实很恶劣。确定无疑的事实是:路易十三和
路易十四时代,原最高法院管辖期间,犯人被胡乱扔进原边门上方一间中二层牢房内。
监狱是一七八九年革命声讨的罪行之一。只要看看王后和伊丽莎白夫人的黑牢,就会对
过去的法院做法感到深痛恶绝。今天,如果说仁慈给社会造成了无法估量的祸患,它毕
竟给个人带来了一点好处。我国的刑法法典应该归功于拿破仑。民法法典的有些部分急
需修改。刑法法典胜过民法法典,它是如此短暂的统治时期树立的一座丰碑。这部新的
刑法结束了犯人无穷的痛苦。社会上层人士一旦落入司法部门,精神上会受到可怕的折
磨,但是除了这一点,可以肯定地说,司法行动非常温和而简单,这是人们所意想不到
的。被控告的人、被拘留的人,当然没有像住在自己家里那么舒适,但是巴黎监狱中都
有生活的必要用品。当然,由于人们心情沉重,生活附属用品也就失去了通常的意义。
皮肉是从来不会受苦的。由于精神处于高度紧张之中,即使在所处环境中遇到什么不便
或粗暴行为,大概也能忍受过去。应该承认,特别是在巴黎,无辜者会很快获得释放。
    吕西安走进他的单人牢房,发现与他来巴黎后在克吕厄旅馆住的第一个房间完全一
样。一张床,就像拉丁区最低档的配有家具的旅馆里的床;几把椅子,里面充填着稻草;
还有一张桌子,几件日常器物。这些就是这类房间的全部用具了。如果两名犯人脾性温
和,他们的罪行属于不太可怕的那种,诸如伪造文书和破产倒闭之类,那么往往将这两
人关在一间屋子内。吕西安的纯洁无邪的起点,与他极度羞耻而堕落的终点非常相似,
他身上留存的最后一点诗人气质对此感受强烈,于是这个倒霉的人扑簌簌地掉下了眼泪。
他痛哭了四个小时,表面上像座石头雕像无动于衷,而内心却为自己的一切希望的破灭
而悲痛不已。他要在社会上出人头地的全部野心已被打得粉碎,他的高傲已化为乌有,
雄心勃勃,情意蜜蜜,幸福美满,花花公子,巴黎青年,著名诗人,声色犬马,特权享
受,这一切所代表的“自我”已被全部葬送了!他像伊卡洛斯◎似地摔下来,跌得粉身
碎骨。      ◎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中,代达罗斯的儿子。他和父亲一起被关在克里特的迷宫里,
父子二人身上装着用羽毛和蜡制的双翼逃出克里特,他由于忘记父亲的嘱咐,飞近太阳,
蜡翼遇热融化,坠海而死。
    卡洛斯·埃雷拉呢,当牢房里只留下他一个人时,他便像植物园笼子里的白熊一样
◎,在那里转来转去。他仔细察看了房门,肯定除了窥视孔以外,门上没有任何孔洞。
他试探一下每一面墙,望望通风的气眼,一缕微弱的光线从那里透进来。他自言自语说:
“我很安全!”      ◎巴黎植物园中也有各种动物。
    他坐到一个墙角里。在那里,看守把眼睛贴到装有铁条的窥视孔上也不能瞧见他。
然后,他摘下假发,迅速揭下假发里边的一张纸条。这纸条与头部接触的一面已经非常
脏污,仿佛成了假发上的表皮。即使比比一吕班想到要掀开这假发,以便辨认西班牙人
与雅克·柯兰原是一个人,他也不会对这一纸条产生疑心,因为它太像假发的组成部分
了。纸条的另一面还很白,很干净,可以写几行字。揭下这纸条是一件困难和细致的活
儿,他在拉福尔斯监狱里就开始做了。两个小时是不够的,前一天他已在这上头花了半
天时间。犯人开始裁掉这张宝贵纸片的边缘,使它成为能写四五行字的宽度,再把它分
成几段。然后,他润湿纸上的阿拉伯树胶层,靠着这胶水,他重新把纸贴上去,放在这
特殊的储藏器中。他在一络头发中找出一段大头针粗细的铅笔芯,那是苏斯商店最近的
产品,他是用胶水把它粘在头发上的。他取了一段,长短既能写字,又能放进耳朵里。这些准备工作完成得迅速而稳妥,这种本领是猴一样灵巧的老苦役犯所特有的。雅克·
柯兰坐在床沿上,开始考虑对亚细亚发什么指示。他确信路上一定会遇到她,他把希望
寄托在这个能干的女人身上。
    “在对我作初步审讯时,”他心里捉摸着,“我装作西班牙人,法语讲得很蹩脚,
提出享有外交特权,受西班牙大使保护,对所问事情一概不懂,再加上身体衰弱,长吁
短叹,还要说一通垂死者的废话。就立足于这块阵地吧!我的证件都是合乎规定的。亚
细亚和我,我们一定要把卡缪索先生吃掉,这家伙并不厉害。不能忘记吕西安,要给他
鼓励,无论如何要跟他接上头,给他制订一个行动计划,否则他会把自己供出去,把我
供出去,那一切都完了!……一定要在审讯他之前,教他学会怎么说话。另外,我还要
有一些证人,以维持我的教士身份!”
    这就是两个犯人的身体和精神状况。此时此刻,他们的命运取决于卡缪索先生。卡
缪索是塞纳省第一审法庭的预审法官,在刑法赋予他的这段时间里,有关他们生活中细
枝末节的是是非非,都由他说了算。只有他能准许指导神甫、附属监狱的医生或其他人
与他们联系。
    人间任何权势,无论是国王、掌玺大臣,还是首相,都不能侵犯一位预审法官的权
力。什么都不能阻止他,不能指挥他。这是一位至高无上,只服从自己良心和法律的人。
在哲学家、慈善家和政论家不断忙于缩小各种社会权力的今天,我国法律赋予预审法官
的权力也成了攻击的对象。由于这些法律几乎都通过这一权力来实施,这种攻击也就变
得越发激烈。不过也得承认,这一权力是过分了。然而,每一个理智健全的人都会认为,
这种权力应该不受侵犯。在某种情况下,可以广泛使用担保,使这一权力的实施变得温
和一些。陪审团(这是令人敬畏的最高司法职务,它的成员只应是选举产生的社会名流)
缺乏明智,软弱无能,这就已经大大动摇了社会基础,如果再摧毁支撑我们刑法的这根
柱子,社会就有崩溃的危险了。判决前的预防性拘留是这种可怕而必要的权力之一,它
所造成的社会危险被它本身的重要意义抵偿了。另外,对法官的不信任是社会解体的开
端。请你们砸烂这一机构,再在其他基础上将它重建,请你们像大革命以前那样要求法
官提供大量财产担保;可是,请你们相信,不要用这种方式造出一种社会形象而无视这
个社会。如今的法官跟公职人员一样领取工资,大部分时间里过着贫穷的生活。他们用
一种傲慢取代了昔日的尊严,在与法官一样平等的所有人看来,这种傲慢似乎不可容忍,
因为傲慢是一种没有依据的尊严。当今司法机构的弊病正在这里。如果法国分成十个司
法管辖区,也许还能推出一些必须拥有大量财产的法官;如果分成二十六个管辖区,那
就不可能推出这样的法官了。在预审法官的权力实施中,唯一可以要求改进的地方,就
是恢复拘留所的权力。羁押期间,个人生活习惯不应受到任何影响。巴黎的拘留所应该
修建、装备和布置成另一种形式,使公众对被拘留者的处境的看法发生重大改变。法律
是好的,是必要的;执法却很糟糕。民意是根据法律的执行来评价法律的。法国的公众
舆论谴责被羁押的人,却为被告恢复名誉,这是难以解释的矛盾,也许渊于法国人根深
蒂固的爱作对的性格。巴黎公众这种不合逻辑的态度是酿成这一悲剧结局的原因之一,
人们可以看到,这甚至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要了解一个预审法官办公室里出现的那种
可怕场面的秘密,要充分认识被羁押者和法官之间交战双方各自的形势--斗争的目标是,
被羁押者不肯吐露真情,而法官却要追根究底,所以监狱的行话里,法官被十分恰当地
称作“好打听”--就绝对不要忘记,被关押在单人牢房里的犯人对十之七八由公众所形
成的公众舆论说些什么是一无所知的,对警察局和法院掌握些什么也完全不清楚,对报
纸就犯罪情况发表的极少情况也根本不知道。所以,给在押犯一点信息,就像亚细亚刚
刚通知雅克·柯兰关于吕西安被捕的信息,无异于向一个即将淹死的人投去一条救命的
绳子。由于这一原因,如果没有这种信息,人们就会看到一次图谋将告失败,这个苦役
犯也会因此而完蛋。造成恐怖有三个原因:囚禁、沉默和悔恨。上述关系说清楚了,最
不易激动的人也会对这三个原因所产生的结果胆战心惊。
    卡缪索先生是御书房一位掌门官的女婿。他是众所周知的人物,对他的姻亲关系和
地位就无需再作解释了。此刻,他面对所接到的指令正茫然不知所措,与卡洛斯·埃雷
拉的情形相差无几。卡缪索过去是法院这一管辖区内一个法庭的庭长,由于受到著名的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保护,他从那里出来,应召到巴黎当法官。这是法官中最令
人羡慕的位置之一。德·莫弗里涅斯公爵是王太子侍从,又是王家卫队一个骑兵团上校,
备受国王思宠,公爵夫人也深受夫人◎的宠爱。在阿朗松一个银行家控告年轻的德·埃
斯格里尼翁伯爵伪造文书那场官司中(见“外省生活场景”中的《古物陈列室》),卡
缪索给公爵夫人帮了一个小小的,但对她来说却是至关重要的忙,他于是从一个外省的
普通法官一跃而成为法院院长,又从法院院长擢为巴黎的预审法官。他在这个王国最重
要的法庭任职十八个月以来,遵照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嘱咐,对另一位同样有权有
势的贵妇人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也十分顺从。但是,他在这方面却失败了(见《禁治
产》)。正如这一场景开始时说的那样,德·埃斯帕尔夫人想叫法院对他丈夫宣告禁治
产,吕西安为了对她进行报复,在检察长和德·赛里奇伯爵面前澄清了事实。这两位强
有力的人物与德·埃斯帕尔侯爵的朋友们联合到了一起,于是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最
后全亏自己丈夫宽宏大量才免受法庭制裁。前一天,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听说吕西安
被捕,就派她的小叔德·埃斯帕尔骑士去见卡缪索夫人。卡缪索夫人立即前来拜访这位
显赫的侯爵夫人。回家以后,吃晚饭时,卡缪索夫人把丈夫拉到自己的卧室里。      ◎指国王的儿媳贝里公爵夫人。
    “如果你能把这个小花花公子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打入重罪法庭,再将她判成死
刑,”她凑近丈夫的耳朵说,“你就能当上王家法庭推事……"
    “怎么回事?”
    “德·埃斯帕尔夫人希望看到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人头落地。听着一个漂亮女人发泄
心中的仇恨,我的背脊都直发凉。”
    “你不要参与法院的事。”卡缪索回答妻子说。
    “我?参与法院的事?”她接着说,“即使第三者听见我们说话,也不会知道说的
是什么。侯爵夫人和我,我们都是在做样子给人看,就像你现在对我一样。你在那个案
子中帮了她的忙,她想感谢我,对我说,虽然事情没有成功,她还是很感激你。她跟我
谈起法院交给你的这项可怕任务,说‘要把一个年轻人送上绞刑架,那真是可怕。可是,
这个家伙啊!嘿,这是伸张正义!……’等等。这么英俊的一个小伙子,由他的姑子杜
·夏特莱夫人带到巴黎来,结果落得这么个下场,她感到很可惜。‘这都是那些坏女人,’
她说,‘什么科拉莉呀,艾丝苔呀,引诱这些年轻人,使他们堕落到与她们一起分享肮
脏利益的地步!’最后还就慈善呀,信仰呀,说了一大通漂亮话!杜·夏特莱夫人对她
说过,吕西安差点儿要了自己妹妹和母亲的命,他真是罪该万死……侯爵夫人谈到王家
法庭现在有空缺位置,她还认识掌玺大臣。‘夫人,你的丈夫有个出人头地的好机会!’
她最后这样说。就是这样。”
    “我们每天尽职,每天都在出人头地。”卡缪索说。
    “你到处拿一副法官腔调,甚至在你老婆面前也这样,这太过分了!”卡缪索夫人
嚷起来,“嘿,我还以为你是个傻瓜,今天我算佩服你了……”
    法官的嘴唇上漆出一丝法官才有的微笑,正如舞女也有自己特有的微笑一样。
    “夫人,我可以进来吗?”贴身女仆问。
    “有什么事找我?”女主人回答。
    “夫人,您不在家的时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女管家来了,以她女主人的
名义请夫人立即放下一切事情,到卡迪尼昂公馆去一趟。”
    “那就推迟开晚饭。”法官的妻子说。她想起送她回来的出租马车的车夫还在等她
付车钱呢。
    她重新戴上帽子,登上这辆出租马车,二十分钟后便到了卡迪尼昂公馆。卡缪索夫
人从几道小门被引进到紧挨公爵夫人卧室的一个小客厅,一个人在那里等了十分钟,公
爵夫人才露面。公爵夫人打扮得光彩照人,因为她应宫廷邀请,就要动身到圣克鲁去。
    “我的小乖乖,这是咱俩之间说说,两句话就够了。”
    “是的,公爵夫人。”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被抓起来了,你丈夫预审这一案子。我保证这个可怜的孩
子是无辜的,就让他二十四小时内恢复自由吧。另外,有人明天想去监狱秘密探视吕西
安,你丈夫如果愿意,可以在场,只要不被人发觉就行……你知道,谁帮我的忙,我都
会忠心地对待他。目西安即将处于关键时刻,国王深切希望法官们在关键时刻拿出勇气
来。我会使你丈夫晋升,会把他当作对国王忠心耿耿,哪怕牺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人来
推荐。我们的卡缪索将先当推事,然后在任何地方当首席庭长……再见……人家在等我
呢,你会原谅我的,对吧?这样做,你们不仅会使总检察长感谢你们,因为他对这个案
子不好表态,而且你们也能救一个女人的命,她就是赛里奇夫人,现在正奄奄一息呢。
所以,你们是不愁没有后台的……好了,你看我多么信任你,我不用再叮嘱你了……你
是知道怎么做的!”
    她把一个手指放在嘴唇上,然后就消失了。
    “我都没有来得及跟她说,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希望看到吕西安上绞刑架呢!……”
法官妻子回到出租马车上这样想。
    她回到家里,心情惶惶不安。法官见了她,便问道:“阿梅莉。你怎么啦?……”
    “我们夹在两股火力中间了……”
    她在丈夫耳边把会见公爵夫人的情形说了一遍,生怕贴身女仆会在门外偷听。
    “这两位夫人,哪一位权势更大?”她最后说,“侯爵夫人在那件要求宣布她丈夫
禁治产处分的愚蠢案件中,差点儿把你给连累了,而公爵夫人照顾我们的一切。一个对
我模棱两可的许诺,而另一个则说你‘先当推事,然后是首席庭长!……’老天不叫我
给你出主意,我也永远不再参与法院的事情了。可是,宫廷里的人怎么说,人家准备干
什么,我还应该如实向你报告……”
    “阿梅莉,你知道今天上午警察局长给我送来了什么?而且派谁送来的?是派王国
警察总署一个最重要的人:保安科的比比-吕班,他对我说,这个案子关系到国家机密。
吃饭吧,吃完后上多艺剧院……今天晚上我们在安静的书房里谈谈这些事,因为我需要
你的智慧。法官的智慧也许不够用……”
    在类似的情况下,十个法官有九个会否认妻子对丈夫有什么作用。但是,如果说这
是社会生活中一个极为特殊的例外,人们还是可以认为它虽然属于偶然,却是实实在在
存在的。法官与教士一样,尤其是在法官精英云集的巴黎,他们很少谈论法院的案子,
除非案子已审理完毕。法官的妻子不仅装作从来都一无所知的样子,而且个个都很有默
契感,明白这样的道理:如果她们知道某些秘密,而又让别人察觉出来,那就会损害自
己的丈夫。但是,如果遇到一些重要机遇,事关采取什么措施能实现丈夫的晋升,很多
妻子就会像阿梅莉那样跟法官二起商议。这些例外情形由于总是不为人所知,就更不必
加以肯定,它完全取决于夫妻之间两种性格相争以什么方式告终,当然,卡缪索夫人是
完全控制自己丈夫的。当一家人沉沉入睡后,法官和妻子坐到办公桌跟前。法官已经把
这一案子的各种文件整理好,放在了桌子上。
    “这是警察局长应我的请求派人送给我的记录。”卡缪索说。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此人肯定就是名叫雅克·柯兰、“绰号”“鬼上当”的那个人
     最后一次被捕是在一八一九年。当时有个伏盖夫人在讷弗-
     圣热内维埃弗街经营平民膳宿公寓,他化名伏脱冷藏身于公
     寓中。他就是在这幢寓所被捕的。
     页边有警察局长亲手写的字样:
       已经通过信号台命令保安科长比比-吕班立即返回协助
     核对。因为他认识雅克·柯兰本人,一八一九年他在米肖诺小
     姐协助下派人逮捕过雅克·柯兰。
       当时伏盖公寓的寄宿者至今仍然在世,可以传唤他们,以
     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这个所谓卡洛斯·埃雷拉便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
     挚友和谋士。三年内,他向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提供了
     大量金钱。这些钱显然都是诈骗来的。
       如果能确定这个所谓西班牙人与雅克·柯兰是同一个
     人,凭他们之间的这种勾结,就能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
     生判罪。
       侦探佩拉德的猝死是雅克·柯兰、鲁邦普雷或他们同伙
     下毒的结果。暗杀的原因是由于该侦探早已发现这两名狡猾
     的罪犯的线索。法官指了指警察局长在页边亲笔写的一句话;
       这是我亲自知道的情况。我能肯定吕西安·德·鲁部普
     雷先生卑鄙地愚弄了德·赛里奇伯爵老爷和总检察长先生。    “你有什么想法,阿梅莉?”
    “真可怕!……”法官的妻子回答,“把它念完吧!”       苦役犯柯兰由于犯罪,变成了西班牙教士,他的作案方式
     比柯尼亚尔因杀人而变成德·圣赫勒拿伯爵更加巧妙。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吕西安·夏尔东是安古莱姆一个药剂师的儿子,他母亲
     娘家姓德·鲁邦普雷。多亏国王的一道诏书,他获得了姓鲁邦
     普雷的权利。这道诏书是应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
     赛里奇伯爵先生的请求而颁发的。
       一八二……年,该青年跟随德·埃斯帕尔夫人的大姑,西
     克斯特·杜·夏特莱伯爵夫人--当时是德·巴尔日东夫人
     --来到巴黎,没有任何生活来源。
       他对德·巴尔日东夫人忘恩负义,与现已去世的竞技场
     女演员科拉莉小姐同居。科拉莉抛弃了布尔多奈街丝绸商卡
     缪索先生,而与吕西安相好。
       不久,这位女演员给他的接济不敷他的开销,他便陷入贫
     困境地。他用他的那位令人尊敬的妹夫、安古莱姆印刷厂老板
     大卫·赛夏尔的名字开了假票据。他的妹夫受到严重牵连。就
     在吕西安在安古莱姆短期逗留期间,大卫·赛夏尔因无力支
     付这些票据的款项而被捕。
       这一事件促使鲁邦普雷下决心逃跑。此后,他突然与卡洛
     斯·埃雷拉神甫一起在巴黎重新露面。
       吕西安先生没有为人所知的谋生手段。然而,在他第二次
     居住巴黎的头三年内,每年平均花销约三十万法郎,这笔款项
     只能由所谓卡洛斯·埃雷拉神甫提供。但他又是从什么途径
     搞来这些钱?
       此外,为满足与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而
     提出的条件,他最近花一百多万购买鲁邦普雷地产。吕西安先
     生对格朗利厄家说,这一款项得自他的妹夫的妹妹赛夏尔夫
     妇。格朗利厄家通过诉讼代理人德尔维尔对尊敬的赛夏尔夫
     妇进行了解。该夫妇不仅对此毫无所知,而且认为吕西安已经
     债务缠身。因此,这项婚事也就告吹了。
       而且,赛夏尔夫妇继承的遗产主要是不动产,据他们说,
     现金几乎不到二十万法朗。
       吕西安与艾丝苔·高布赛克秘密同居。德·纽沁根男爵
     是这位小姐的保护人。可以肯定,这位男爵的大量钱财已经落
     入吕西安手中。
       吕西安和他的苦役犯同伙依靠艾丝苔的卖淫收入作为经
     济来源,在上流社会比柯尼亚尔坚持了更长时间。艾丝苔原是
     登记入籍的妓女。    虽然这些记录在情节叙述中有重复现象,但是为了让人看清巴黎警察局的作用,按
原文复述还是必要的。正如人们从要求提供的关于佩拉德的记录中所看到的,警察局拥
有每家每户、每个生活可疑、行为该受指责的人的档案材料。这些材料几乎都准确无误。
任何越轨的事,警察局全部知晓。这种包罗万象的记录,对人的态度的总结,就跟法兰
西银行对钱财的登记一样,清清楚楚,有条有理。银行对滞纳的款项都有记载,对每一
笔贷款都加以衡量,对每一个资本家都作出估计,紧紧地盯着他们的经营活动;同样,
警察局对每个公民是否老实也是这样做的。在这方面,法院也一样,无辜的人是不用担
心的,这些行动只针对有过失的人。一个家庭不论地位多高,都不能确保自己受这个社
会上苍的保佑。在这项权力所及的范围内,对善恶的判别是同一个标准。各警察分局内
大量的记录、报告、摘要、档案,这些材料如汪洋大海,深沉而平静地在那里沉睡。一
旦爆发意外事件,冒出罪行或命案,法院便向警察局求助。如果存在被指控者的档案,
法官便能立刻读到。在这些档案中,对前科材料都已作出分析。这些档案是不会越出法
院的高墙的,法院只能利用它来搞清问题,而不能作任何合法用途。如此而已。这些纸
口袋在某种程度上提供的是罪行的内幕,罪行的最初缘由,而且几乎总是闻所未闻。如
果在重罪法庭的口头诉讼中,犯人用这些材料为自己辩白,任何陪审团都不会相信,全
国的人听了都会气愤得跳起来。总之,这是注定要被忘却的事实,到处如此,永远如此。
在巴黎干了十二年之后,没有一个法官不知道重罪法庭或轻罪裁判所都将这些卑鄙的事
情掩盖掉一半,而这些事情犹如一张温床,罪行在这里长期酝酿成熟;没有一个法官不
承认,法院惩罚的还不到所犯罪行的一半。如果公众能知道那些记忆力很强的警方人员
守口如瓶到什么程度,他们一定会像尊敬舍弗吕◎一样尊敬这些正直的人。一般人都认
为警察阴险狡诈,不讲信义,其实他们十分宽容和善,只是倾听痛苦的感情申诉,接受
控告,并保存一切记录。警察只从一个方面来说是可怕的,那就是他为法院干事,也为
政治干事。在政治方面,警察与昔日宗教裁判所一样,残酷而不公正。      ◎冉一路易·勒费弗尔(一七六八—一八三六),舍弗吕红衣主教,波尔多大主教,以慈善而闻名。
    “别管这些了。”法官说,一边将这些记录重新放回卷案中,“这是警察局和法院
之间的秘密。这些记录有什么价值,法官会看到的。但是,卡缪索先生和夫人要装作从
来不知道这一切。”
    “还用你这么反复跟我说吗?”卡缪索夫人说。
    “吕西安犯了罪,”法官接着说,“但是,到底什么罪?”
    “一个被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赛里奇伯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
爱上的男人是不会犯罪的,”阿梅莉回答,“那些事大概都是另一个人干的。”
    “但是,吕西安也是同谋啊!”卡缪索叫起来。
    “你相信我的话吗?……”阿梅莉说,“把这名教士还给外交界,他是外交界最漂
亮的装饰品。宣判这小子无罪,找一些别的罪人……”
    “你倒真有能耐!……”法官微笑着回答,“女人穿越法律,直达目标,就像鸟儿
在空中飞翔,没有东面阻挡它们。”
    “可是,”阿梅莉又说,“不管他是外交官还是苦役犯,卡洛斯神甫会给你指出一
个人,便于他自己脱身。”
    “你比我聪明多了!”卡缪索对妻子说。
    “好吧,讨论到此结束。过来抱抱你的梅莉吧,现在是一点钟……”
    卡缪索夫人离开丈夫去睡觉了。他丈夫整好文件,理了理思绪,准备应付第二天对
两个犯人的审讯。
    当“生菜篮子”载着雅克·柯兰和吕西安奔向附属监狱时,预审法官已吃过早饭,
按照巴黎法官简朴的生活习惯,步行穿过巴黎城,去他的办公室上班。有关这一案件的
所有材料都已送到他的办公室。这是怎样安排的呢?
    每一个预审法官都配备一个记录兼办事员,相当于宣过誓的司法秘书。这类人既没
有奖赏,也不受鼓励,却能不断繁衍,产生优秀人才,而且他们天生就能绝对守口如瓶。
在司法大厦,从创办最高法院直到今天,人们还没有听说过记录兼办事员在司法预审工
作中泄露机密的事例。冉蒂出卖了路易丝·德·萨弗瓦给桑勃朗塞的收据◎。国防部一
个办事员向车尔尼雪夫出卖了对俄国作战计划◎。这些叛徒相对来说都是有钱人。指望
在司法大厦谋得一个职位,如登记处的位置,加上职业良心,就足以使一个预审法官的
记录兼办事员成为坟墓的竞争对手,因为,随着化学的发展,坟墓也未必能保守住秘密。
这个职员就是法官的笔杆子。很多人都能理解一个人当机器的主轴,但是不明白怎么能
一直当机器的螺丝帽。但是,这螺丝帽呆在那里自己感到很高兴,也许它害怕这机器?      ◎一五二四年,办事员冉蒂从财政部总监桑勃朗塞处窃取给摄政王后路易丝·德·
萨弗瓦的已付钱款收据,并将它交给了摄政王后。王后要搞掉桑勃朗塞,派人将他吊死。
    ◎此事发生于一八一一年。国防部某办公室抄写员米歇尔将一些文件出卖给俄国外
交官车尔尼雪夫。米歇尔挥霍无度,引起警察局对他的怀疑,最后他被捕并让他上了断
头台。
    卡缪索的记录员是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名叫科卡尔。他早上来到这里,将法官的
所有材料和记录都取出来,将办公室内的一切都准备就绪。这时候,法官还在沿着河堤
溜达,在商店里观赏古玩,心里思忖着:“假如这个人就是雅克·柯兰,怎样才能对付
这样厉害的家伙?保安科长能认出他。我必须做出履行职责的样子,哪怕是为警察局干
的!这还是不可行,最好是将警察局的记录给侯爵夫人和公爵夫人看,让她们自己明白。
我要为我父亲报仇,吕西安从我父亲手里夺走了科拉莉……揭露出这样卑劣的恶棍,我
的精明强于就会尽人皆知,吕西安不久将被所有的朋友摈弃。好吧,审讯将决定这一切。”
    他走进一家古玩店,一口布尔挂钟吸引了他的注意。
    “既不违背我的良心,又为两位贵妇人效劳,这就是精明强干的杰作。”他想,
“嘿,总检察长先生,您也在这里!”卡缪索大声说,“您在寻找奖章!”
    “有审判权的人几乎都有这个爱好,”德·格朗维尔伯爵笑着回答,“是为了它的
背面◎”。      ◎这句玩笑可能是影射《百部新中篇小说》中的一篇《有背面的奖章》。《有背面
的奖章》在高卢人的语言中暗指女人臀部。
    德·格朗维尔伯爵在商店里瞧了一阵,似乎在结束他的视察,然后带卡缪索沿河堤
边上走去。卡缪索没有想到别的,只认为是偶然相遇。
    “今天上午您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总检察长说,“可怜的小伙子,我一直
挺喜欢他……”
    “控告他的材料不少。”卡缪索说。
    “是的,我看了警察局的记录。不过,这些材料有一部分是从科朗坦那儿来的,这
个有名的科朗坦是个不属于警察局的暗探,他叫多少无辜的人掉了脑袋,这数字比您要
在绞架上处死的有罪的人还要多,而且……这家伙我们无法触及他。我并不想影响像您
这样一位法官的职业良心,但是我还是忍不住要提醒您:如果您能证实吕西安对这个妓
女的遗嘱一无所知,那么就可以得出结论,她的死对他没有任何好处,因为这个妓女给
了他大量金钱!……”
    “我们可以肯定,这个艾丝苔服毒时,他并不在场。”卡缪索说,“他那时在枫丹
白露窥视德·格朗利厄小姐和德·勒依古尔公爵夫人经过那里的行踪。”
    划!”总检察长接着说,“他对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的婚姻怀着很大希望(我是听
德·洛朗利厄公爵夫人亲口说的),一个如此聪明的小伙子会采取毫无用处的犯罪行为
来毁掉一切,这是不可思议的。”
    “对,”卡缪索说,“尤其是,如果这个艾丝苔把自己挣来的一切全都交给了他……”
    “德尔维尔和纽沁根都说,她死的时候并不知道早就落在她头上的那笔该由她继承
的遗产。”总检察长补充说。
    “那么,您以为是怎么样呢?”卡缪索问,“这中间还有名堂。”
    “我认为是仆人犯的罪行。”总检察长回答。
    “不过,西班牙教士肯定就是这个在逃的苦役犯雅克·柯兰,”卡缪索说,“把卖
掉纽沁根送的百分之三利息的债券所得七百五十万法郎拿走,这倒符合他的习惯做法。”
    “一切由您判断,亲爱的卡缪索。您还得慎重啊!卡洛斯·埃雷拉与外交界有联系……
当然,一个大使如果犯了罪,他的职业特性也保不了他。到底这事是不是卡洛斯·埃雷
拉干的,这是最重要的问题……”
    说到这里,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对方告别,好像并不期待对方回答。
    “这么说,他也想救吕西安?”卡缪索心里想。当总检察长经过阿尔莱庭院进入司
法大厦时,他从眼镜堤岸走过去。
    卡缪索来到附属监狱院后,便走进监狱长办公室,然后将他拉到石砌院子中间。那
里,谁也听不见他们说话。
    “亲爱的先生,请您去一趟拉福尔斯监狱,向您的同事打听一下,此刻他手里是否
有几名于一八一○至一八一五年在土伦监狱关押过的苦役犯。请您也查一下您的牢里有
没有这样的人。我们将拉福尔斯监狱里这样的人转移到这里几天,然后您告诉我,这些
人是否认得这个所谓西班牙教士便是外号唤作‘鬼上当’的雅克·柯兰。”
    “好的,卡缪索先生。不过比比-吕班已经到了……”
    “啊,已经到了?”法官叫了一声。
    “他本来在默伦。人家告诉他是关于‘鬼上当’的事,他高兴得笑起来。他现在正
在听候您的吩咐……”
    “叫他来见我吧。”
    监狱长这时才向预审法官提出雅克·柯兰的请求,并且描述了他的可悲境祝。
    “我本想第一个审讯他,”法官回答说,“倒不是考虑他的身体状况。今天早上,
我收到拉福尔斯监狱长的一份记录。这家伙自称二十四小时以来一直濒临死亡边缘,但
却睡得又甜又香。拉福尔斯监狱长派人请来医生,医生走进他的囚室时他都没有听见,
医生让他继续睡觉,甚至没有摸他的脉搏就走了。这说明他神志清醒,身体健康。我相
信他有病,只是为了看看他究竟在摘什么名堂。”卡缪索先生微笑着说。
    “跟这些犯人、被告在一起,每天都能学到东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说。
    巴黎警察局与附属监狱相通,法官和监狱长知道有这条地不通道后,能迅速上警察
局去◎。检察院和重罪法庭庭长需要什么材料。也马上就能得到。这种奇迹般的便利条
件从这里可以得到了解释。这时候卡缪索先生走到那列通向他办公室的楼梯顶端。他碰
上了从大厅奔跑过来的比比-吕班。      ◎耶路撒冷街地下一条通道联结司法大厦和巴黎警察局。巴黎警察局当时位于金银匠堤岸。
    “你真卖劲啊!”法官微笑着对他说。
    “啊!如果真的是他,”保安科长回答。“只要有几匹‘回头马’(行话,指过去
当过苦役犯的人),那院子里可就有戏看了。您瞧吧!”
    “为什么?”
    “‘鬼上当’侵吞了人家的钱。我知道他们发誓要干掉他。”
    “他们”是指二十年把他自己钱财托付给“鬼上当”的那些苦役犯。这些钱财,大
家知道,已经为吕西安而挥霍殆尽了。
    “你能重新找到他最后一次被捕的证人吗?”
    “给我两张传讯证人的传票,我今天就把证人给您带来。”
    “科卡尔,”法官说,一边摘下手套,把手杖和帽子放在一个角落里,“你为这位
警察先生填两张关于了解情况的传票。”
    他在壁炉上的镜子里照了一下自己。壁炉架上放座钟的地方有一个盥洗盆和一只水
杯,一侧有一个装满水的长颈大肚玻璃瓶和一个杯子,另一侧有一盏灯。法官拉了拉铃。
几分钟后,执达吏来到了。
    “已经有人在等我吗?”他问执达吏。这执达吏是负责接待证人,验证他们的传票,
并按他们到达的先后次序安排他们的位子。
    “是的,先生。”
    “记下来人的姓名,把名单给我送来。”
    预审法官的时间很紧,有时候不得不同时进行几项预审。这就是为什么被传唤作证
的人要在执达吏的房间里等候很长的时间的原因。这个房间里不时响起预审法官的铃声。
    “然后,”卡缪索对执达吏说,“你去提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啊!他扮装西班牙人?有人对我说,他扮装教士。嘿,这是科莱◎的再现,卡缪
索先生!”保安科长叫起来。      ◎科莱(一七八五—一八四○),越狱的苦役犯,一八三九年发表了他的《回忆录》,
一八四○年死于罗什福尔监狱。
    “没有任何新花样。”卡缪索回答。
    法官于是在两张可怕的传票上签了字,这种传票会叫所有的人,甚至最无辜的证人,
惶惑不安。法院传唤这些证人到庭,他们如果不服从,就会被判重刑。
    雅克·柯兰完成熟的考虑已经大约半小时了,此刻他已作好战斗准备。他在自己那
几张油污纸上写下了几行字。要描写老百姓反抗法律的形象,再也找不到比这几行字更加完美的了。
    这是用亚细亚和他约定的语言写的,是隐语中的隐语,用数字代表意思。第一张纸
上的意思是这样的:       你去找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或德·赛里奇夫人,叫
     她们中间随便哪一位在吕西安受审之前去看望吕西安,并叫
     她将所附纸条交吕西安阅读。无论如何要找到欧罗巴和帕卡
     尔,并使这两个盗窃犯听凭我支配,准备扮演我给他们指定的
     角色。
       你立刻去拉斯蒂涅克家,以他在歌剧院化装舞会上遇到
     的那个人的名义,叫他前来证明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与伏盖
     公寓中被捕的雅克·柯兰毫无相像之处。
       也叫比昂雄医生做同样的事情。
       要使吕西安的两个女人◎为这一目的进行活动。      ◎指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
    在所附的那张纸上,写着标准的法文:       吕西安,关于我的事,你不能有任何供认。对你来说,我应
     该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这不仅能证明你无罪,而且,只要
     再坚持一下,你将得到七百万,名誉也能保全。    将这两张纸条在写字的那一面粘在一起,使人以为是同一张纸上的一段。然后将纸
条卷起来,成了一个蜡烛头大小的坚硬的小泥九,节俭的女人遇到针眼断裂时,就用这
种蜡烛头来进行修补。只有在牢房中苦苦思索,想方设法企求重新获得自由的人,才有
这种特殊的卷纸艺术。
    “如果我第一个受审,我们就得救了;但是,如果这孩子先受审,那一切都完了。”
等待受审时,他心里这样想。
    这是极其严酷的时刻,连这个如此强悍的人的脸上都渗出了一层白色汗珠。这个不
同寻常的人在犯罪领域还真是料事如神,就像莫里哀在诗剧领域和居维埃在古生物领域
料事如神一样。在各种事情上,天才就是一种直觉。除了这一现象,杰出的成就的其他
部分应该归功于才能。一流的人与二流的人的区分就在这里。犯罪方面也有其非凡的人
物。雅克·柯兰走投无路时,碰上了雄心勃勃的卡级素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必须说
一句,吕西安遭到灭顶之灾给赛里奇夫人以沉重的打击,她的爱情又复苏了。这就是人
的智慧对付钢胄铁甲般的法律而作出的殊死努力。
    雅克·柯兰听到牢门上沉重的钥匙和门栓声,又戴上了垂死的假面具。看守的皮鞋
声在过道上作响,使他感到极度兴奋和快乐。这种感情帮了他的忙。他不知道亚细亚将
用什么办法到他这里来,但他指望能在出去的路上遇到她,因为亚细亚已经在圣冉拱廊
街给了他诺言。
    亚细亚与他成功会见后,便到沙滩去了。一八三○年以前,“沙滩”这个名词有它
的独特含义,如今已经消失了。那时候,从阿尔科勒桥直到路易一菲利浦桥,这一整段
堤岸上除了斜坡上铺就的石板路以外,都还是自然状态。河水涨高时,可以乘船往返于
沿河的房屋和倾向于河边的各条街道。在这段堤岸上,几乎所有房屋的低层都要高出几
级台阶。河水拍击房基时,马车只好走可怕的莫尔泰勒里街。为了扩大市政厅,这条街
如今已完全夷为平地。所以那时候,那个冒牌女商贩能容易地把小车飞快地推向河堤下
边,并把它藏起来,直到真的女商贩来到借车人答应送还车的地方,把它取走。这期间,
那真正的车主正在莫尔泰勒里街一间肮脏的酒馆里,用整车货卖得的钱喝酒呢。那时候,
人们正在完成佩尔蒂埃堤岸的扩建工程,工地入口处的看守是一个残疾人,把小车托付
给他,是不冒任何风险的。
    亚细亚立即在市府广场登上一辆出租马车,对车夫识“去神庙!用快点儿,有油水!”
    在神庙这个大市场里,拥挤着巴黎所有破衣烂衫的人,庆集着成千名流动小贩,两
百个二道贩子在那里吵吵嚷嚷,喋喋不休。像亚细亚这身穿着的女人混到人群里,不会
引起别人丝毫好奇心。两个犯人刚刚登记完毕时,她便在一个很小的中二楼叫人换了衣
眼。这个中二楼潮湿而低矮,楼下便是一间破烂的铺子,出售那些男女裁缝诈骗来的各
种零头布。店主是一个老小姐,唤作罗梅特,小名叫热罗梅特。这个罗梅特对于脂粉商
人来说,就像那些“财神”太太对于手头拮据的所谓体面女人一样,是个十足的女高利
贷者。
    “姑娘”,亚细亚说,“给我穿戴一下,我至少得像个圣日耳曼区的男爵夫人。要
赶快应付一下,行吗?”她继续说,“我马上就得走!你知道我穿什么连衣裙合适。快
把脂粉盒拿来,再给我找一些漂亮的小花饰,把那些五光十色的假首饰给我吧……快叫
小女孩去雇一辆出租马车,让它停在咱们的后门外。”
    “好的,夫人。”老小姐回答,她是那么顺从和殷勤,就像女仆伺候自己的女主人。
    如果有人注意这一场面,他会轻而易举地发现,以亚细亚名字出现的这个女人此刻
就在自己家里。
    “有人要卖给我钻石!……”罗梅特边给亚细亚梳头,边这样说。
    “是偷来的吗?……”
    “我想是的……”
    “那么,我的孩子,不管能赚多少钱,这事决不能干。这段时间,我们要提防暗探。”
    从这时起,人们就明白了亚细亚是怎样来到了司法大厦的休息大厅里。她手里拿着
一张传票,叫别人带领自己走过过道,走过通向预审法官办公室的那列楼梯。在卡缪索
先生到达之前大约一刻钟,她求见这位预审法官。
    亚细亚已经完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她像女演员一样,洗净了自己那张老太婆的脸,
抹上口红和脂粉,头上戴了一个令人赞赏的金色假发。她的衣着完全跟圣日耳曼区寻找
失踪的爱犬的贵妇人一样。她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岁,因为她的面庞笼罩在一张精致的黑
色花边面纱里。一件胸衣紧紧地裹住她那当厨娘的腰身,戴一副像样的手套,举止有些
做作,浑身散发出元帅夫人那种脂粉味儿。她手里舞弄着一个带金扣的手提包,一边注
视着司法大厦的围墙和一只漂亮的黑褐色小狗的皮带,她显然是第一次在这里溜达。一
位这样的有钱的老妇人很快便引起了休息大汽里黑袍群众◎的注意。      ◎指律师。
    没有参与诉讼案件的律师穿着黑袍掠过大厅。像贵族老爷间相互称呼那样,他们用
教名称呼那些大律师,以便使人相信他们属于法律贵族等级。除了这些律师外,人们还
常常看到一些耐心的年轻人在为诉讼代理人效劳,为安排在最后审理并可能需要辩护的
案件而等待着,如果事先确定审理的案件的辩护律师不能及时来到的话。这些穿黑袍的
人在这间宽广的大厅里三五成群,踱来踱去。嘈杂的谈话声无休止地在大厅里回响。这
休息大厅倒是名副其实◎,步行不仅使律师们筋疲力尽,也浪费了大量口舌。不过这大
厅在描绘巴黎律师的著作中肯定有它的地位。每一个穿黑袍的人之间的区别可能就是一
幅奇特的画面。      ◎休息大厅法文为salle des pas perdus,直译为“徒劳步行厅。”
    亚细亚早就在注意司法大厦里这些闲逛的人。她听到一些开玩笑的话,窃窃地笑出
声来,最后引起了马索尔的注意。马索尔是个青年实习律师,对编辑《判决公报》比对
他的委托人更关心。他看这位妇女洒那么多香水,衣着那样华丽,便笑容可掬地前来为
她效劳。
    亚细亚用小声小气的假嗓音对这位热情的先生说,她来听候一位法官传讯,这位法
官名叫卡缪索……
    “啊!是鲁邦普雷案件。”
    嘿!案件已经有它的名字了!
    “哦,不是我,是我的贴身女仆,一个外号叫欧罗巴的姑娘。我雇了她二十四小时,
她看到我的看门人给我送来这张贴着印花的纸,便逃之天夭了。”
    接着,她像所有那些在炉火边闲聊中度过一辈子的老太太一样,在马索尔的怂恿下,
说了一番不相干的话,讲到自己与第一个丈夫生活是如何不幸,第一个丈夫是法国本上
银行三行长之一。她的女婿是德·格罗斯一纳普伯爵,她的女儿因他而遭受痛苦。她询
问这个年轻的律师是否能跟女婿打官司,法律能否准许她支配他的财产。马索尔费了很
多心思,也猜不透这张传票是给女主人的,还是给女佣人的。最初,他只在这张法院文
书上瞧了一眼。文书的格式是颇为熟悉的。为了便于快速签发,这种传票是印刷的,预
审法官的书记员只要在空白处填上证人的姓名,住址,到庭时间等就行了。亚细亚叫对
方向她解释一下司法大厦是怎么回事。其实她比律师本人了解得更清楚。最后,她终于
问这位律师卡缪索先生几点钟到这里来。
    “一般情况下,预审法官十点左右开始审讯。”
    “现在十点差一刻,”她看了看一只漂亮的小表说。这表确实是一件极其精致的首
饰,马索尔心里不禁暗想:“她的财富原来藏在这里!……”
    这时候,亚细亚已经来到朝向附属监狱院子的那间阴暗大厅。所有的执达吏都在这
里。她透过窗子看见那道边门时,便大声问:
    “这高墙里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附属监狱。”
    “啊,这就是附属监狱!在那里,我们可怜的王后……哦!我真想看看她的牢房!……”
    “这不可能,男爵夫人。”搀扶着这位贵族老妇人的律师回答,“必须获得批准才
行,但是很难得到这种批准。”
    “人家告诉我,”她接着说,“路易十八用拉了文亲笔在玛丽一安东奈特的牢房里
题了词。”
    “是的,男爵夫人。”
    “我真想学学拉丁文,好研究一下这题词的含义。”她说,“您说,卡缪索先生能
批准我这样做吗?……”
    “他不管这事。不过,他可以陪同您去……”
    “那么,他的审讯呢?”她说。
    “哦,”马索尔回答,“犯人可以等一会儿嘛。”
    “啊,他们是犯人,真的!”亚细亚天真地说,“不过我倒认识你们的总检察长德
·格朗维尔先生……”
    搬出这个上司,对所有的执达吏和这位律师都产生了魔术般的效果。
    “啊!您认识总检察长先生!”马索尔说。他很想问问这一机遇给他带来的这位主
顾的姓名和地址。
    “我在德·赛里奇先生家经常见到他。德·赛里奇先生是他的朋友。从隆克罗尔家
那边说,德·赛里奇夫人是我亲戚◎……”      ◎德·赛里奇夫人是德·隆克罗尔侯爵的妹妹。
    “如果夫人想下去看看附属监狱,她……”一个执达吏说。
    “好吧!”马索尔说。
    于是,这些执达吏就让律师和男爵夫人下去了。他们两人很快到了一个小小的卫队
室,“鼠笼”的楼梯就通向这里。亚细亚对这个地方很熟悉。人们可以看到,这楼梯仿
佛成了“鼠笼”和第六审判室之间的一个观察哨,所有的人必须从这里经过。
    “请您问问这些先生,卡缪索先生来了没有。”她看到那些正在玩牌的警察说。
    “来了,夫人,他刚刚从‘鼠笼’上来……”
    “‘鼠笼’!”她说,“‘鼠笼’是什么……哎,我真傻,刚才怎么没有直接去找
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可是,现在来不及了……先生,趁卡缪索先生还没有忙上,
带我去跟他说句话。”
    “哦,夫人,您有足够时间跟卡缪索先生说话,”马索尔说,“把您的名片叫人递
进去,他不会让您像那些证人一样在候见室久等的……司法大厦对像您这样的女士是非
常尊重的……您有名片……”
    这时候,亚细亚和这位律师正站在卫队室窗前,警察从这里可以看见附属监狱边门
的动静。警察受到孤儿寡母的辩护人◎的影响,对孤儿寡母颇为尊重,同时也知道妇女
的特权,所以,对一位由律师陪同的男爵夫人在那里出现,也就容忍了片刻。青年律师
讲着一些关于监狱边门上发生的可怕事情,亚细亚只是随便听着。当人们向她指着铁栅
栏,告诉她就在铁栅栏后边给死刑犯更衣时,她表示不能相信,但是卫队长向她肯定了
这一点。      ◎指律师。coc2    “我真想看看这种情景!……”她说。她一直在那里与队长的律师卖弄风情,直到
她看见雅克·柯兰在卡缪索先生的执达更后边,被两个警察挟持着,从边门走出来。
    “啊!这是监狱的指导神甫,大概刚刚给哪个倒霉鬼作了……”
    “不,不,男爵夫人,”警察回答,“这是一个犯人,他要去受审。”
    “他被指控犯了什么罪?”
    “他受一件投毒案牵连……”
    “哦!……我真想看看他……”
    “您不能呆在这儿,”卫队长说,“因为他是单独关押的犯人,要穿过我们的卫队
室。瞧,夫人,这道门通向楼梯……。
    “谢谢,军官先生,”男爵夫人说着便向那道门走去,以便急速赶到楼梯。一到楼
梯上,她大嚷起来:“啊,我这是到了什么地方呀?”
    这嘹亮的嗓音一直传到雅克·柯兰的耳朵里。她这样叫喊正是为了使他作好见她的
准备。警卫队长跑过去追上男爵夫人,将她拦腰抱住,像抓一片羽毛似地把地抓到已经
列队的五名警察中间。因为警卫队对一切都严加防范。这很专横,但完全必要。连律师
本人也惊呼了两次:“夫人!夫人!”那声音充满惊恐,他生怕自己受牵连。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几乎昏迷不醒地坐在警卫室的一把椅子上。
    “可怜的人儿!”男爵夫人说,“他是有罪的人吗?”
    这句话虽然是对着青年律师的耳边说的,但所有的人都听见了,因为这可怕的警卫
室内当时是死一般的寂静。有时候,一些特权人物获得许可,当这些要犯经过警卫室或
过道时,来看他们。所以,负责押送卡洛斯·埃雷拉的执达吏和警察没有提出任何意见。
再说,由于卫队长尽职尽责,扭住了男爵夫人,防止了单独关押的犯人与外界有任何交
往。这一场所是很令人放心的。
    “走吧!”雅克·柯兰说。他费了很大力气才站立起来。
    就在这时候,那个小纸团从他抽中落下。男爵夫人已经注意到它掉在哪里。她戴着
面纱,目光可以自由移动。纸团油腻潮湿,没有什么滚动。这种细节虽然无足轻重,但
是为了事情圆满成功,雅克·柯兰都经过仔细考虑。当犯人被带到楼梯高处时,亚细亚
毫不做作地掉落自己的手提包,然后又轻捷地将它捡起来,顺便拿到了这个纸团。纸团
的颜色与地板上的灰尘和泥污完全相同,所以谁也没有发觉。
    “啊!”她说,“这使我心里很难受……他快要死了……”
    “他是装模作样。”警卫队长反驳说。
    “先生,”亚细亚对律师说,“快带我去见卡缪索先生吧!我是为这案子来的……
他在审间这个可怜的神甫之前,说不定愿意见见我……”
    律师和男爵夫人离开了这间四壁满是煤烟和油污的警卫室。当他们走到楼梯顶端时,
亚细亚发出一声惊叫:“啊呀,我的狗呢!……哦,先生,我那条可怜的狗!”
    她于是像疯子似地奔向休息大厅,向每个人打听是否见到过她的狗。随后她又来到
木廊商场,向一列楼梯跑去,一边说:“狗在这儿呢!……”
    这列楼梯通向阿尔莱大院。亚细亚到了这里,这出戏便演完了。她在金银匠河沿叫
了一辆出租马车,一屁股坐进车里,顿时便无影无踪了。她手里那张传票原来是传欧罗
巴的,警察局和法院至今还不知道欧罗巴的真名实姓呢。
    “纳弗-圣马克街!”她向车夫喊了一句。
    有个服饰脂粉商名叫努里松夫人,也叫圣埃斯泰弗夫人。她不仅把戏自己的身份,
而且把自己的店铺借给亚细亚。纽沁根就是在这个铺子里商谈艾丝苔这笔买卖而跟亚细
亚讨价还价的。亚细亚可以完全指望这位夫人守口如瓶,她在这个店里就像在自己家里
一样,因为在努里松夫人住宅中,她有自己的一间卧室。她付了出租马车车费,就进自
己卧室了。在这之前,只跟努里松夫人打了个招呼。那匆忙的姿态使努里松夫人明白,
她没有时间与她说话。
    一旦避开了一切耳目,亚细亚便开始展开小纸团,动作非常小心,就像专家打开隐
迹纸本◎。她读完这些嘱托,认为必须把给吕西安写的那几行字誊抄到信纸上。然后她
下楼来看努里松夫人,趁店铺里一个小姑娘去意大利人大街雇出租马车的机会,跟努里
松夫人聊了几句,由此便弄到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地址。
努里松夫人是通过她们的贴身女仆认识这两位夫人的。      ◎擦掉旧字写上新字的羊皮纸稿本,但可用化学方法使原迹复现。
    这东奔西跑的事和这些细致的活儿,花了她两个多时间。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
住在圣奥诺雷区上首。虽然贴身女仆让她敲门后,从小客厅递进去圣埃斯泰弗夫人的名
片,--亚细亚在名片上写着“有关吕西安紧急事情求见”--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严
寒是让她等了一小时。
    亚细亚一瞧公爵夫人的脸色,便知道她来得不是时候。她表示歉意,说是由于吕西
安处境危急,才打扰了公爵夫人的“休息”……
    “您是谁?……”公爵夫人打量着亚细亚问,没有任何客套。在司法大厦的休息大
厅,亚细亚可以被马索尔先生当作男爵夫人看待,但是在卡迪尼昂公馆小客厅的地毯上,
她就像白缎长裙上的一滴油污了。
    “我是一个脂粉服饰商人,公爵夫人。因为,碰上这种事情的时候,人们都会找那
些由于职业而绝对守口如瓶的女人。我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人,上帝知道有多少贵妇人
把她们的钻石首饰委托我保管一个月,要我向她们提供一模一样的假首饰……”
    “您还有别的名字吗?”亚细亚的回答唤起了公爵夫人某种模糊的回忆。她于是微
微一笑,这样说。
    “有的,公爵夫人。在一些重大场合,我是圣埃斯泰弗夫人;但是做生意的时候,
我叫努里松夫人。”
    “好,好……”公爵夫人急速地回答,改变了口气。
    “我能帮上很大的忙,”亚细亚继续说,“因为我们既掌握丈夫的秘密,也掌握妻
子的秘密。我跟德·马尔赛先生做过很多生意,公爵夫人……”
    “好了!好了!……”公爵夫人高声说,“我们说说吕西安的事吧。”
    “公爵夫人要是想救他,就要鼓起勇气,别在更衣上浪消费时间了,何况公爵夫人
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漂亮。您美得像仙女一般,这是老婆子以名誉担保说的话!另外,夫
人,您也不必叫人套车了,就跟我上出租马车吧……您如果不想叫这个可爱的孩子遭受
比杀身之祸更大的灾难,就赶快上德·赛里奇夫人家去吧……”
    “好吧,我跟您去!”公爵夫人犹豫片刻后说,“就我们两人,我们去给雷翁蒂娜
◎鼓鼓劲儿……”      ◎雷翁蒂娜,德·赛里奇夫人的闺名。
    尽管这个蹲过苦役监狱的多丽娜◎竭尽全力,拚命奔波,但是当她与德·莫弗里涅
期公爵夫人一起,走进位于肖塞-唐坦街的德·赛里奇夫人家门时,两点已经敲过了。不
过,在那里,多亏公爵夫人在场,一分钟也没有耽误。她们两人立刻被带带到伯爵夫人
身边。在一个奇花异草芳香四溢的花园里,有座小小的木屋式别墅,伯爵夫人正躺在别
墅内张长沙发上。      ◎多丽娜是莫里哀喜剧《塔尔丢夫》中玛丽亚娜的女仆,机智,活跃,嘴不饶人。此处指亚细亚。
    “很好,”亚细亚瞧了瞧四周说,“这里别人听不见我们说话。
    “啊,亲爱的!我要死了!瞧你,狄安娜,你怎么啦?……”伯爵夫人叫着,像孔
雀一样跳起来,抓住公爵夫人的肩膀,接着失声痛哭起来。
    “好了,雷翁蒂娜,有些场合,我们这样的女人不应该哭,而应该行动。”公爵夫
人说,让伯爵夫人跟她一起坐在长沙发上。
    亚细亚用狡猾的老妇人特有的眼光打量这位伯爵夫人,像外科手术刀刺探伤口那样,
用这一目光飞速看透了一个女人的灵魂。雅克·柯兰的这个伙伴于是辨认出上流社会女
子极少见的感情痕迹:真正的痛苦!……这种痛苦在心灵里和面容上都会留下无法磨灭
的印记。在衣着上,伯爵夫人没有任何卖弄风情的地方。她当时四十五岁,那皱皱巴巴
的印花平纹细布晨衣露出很不整齐的内衣,而且没有穿胸衣……眼睛上有一道黑白,双
颊留下一道道斑纹,证明流过苦涩的泪水。晨衣上没有系腰带。衬裙和衬衣的刺绣图案
也是揉皱的。头发塞在带花边的睡帽里,已有二十四小时没有好好梳理,露出一条又短
又细的辫子和一绺绺稀疏的发卷。雷翁蒂娜忘了戴上假辫子。
    “您是平生第一次恋爱……”亚细亚咬文嚼字地对她说。
    雷翁蒂娜这时才看见亚细亚,她吓了一跳。
    “这是谁呀,亲爱的狄安娜?”她问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
    “如果她不是对吕西安忠心耿耿,准备为我们帮忙的女人,我怎么会把她带来呢?”
    亚细亚已经料到了事实真相。德·赛里奇夫人被看作是上流社会最轻浮的女人之一。
她先跟德·艾格勒蒙侯爵眷恋十年之久,侯爵去殖民地后,她又疯狂地爱上了吕西安,
并使吕西安疏远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然而却跟全巴黎的人一样,对吕西安与艾丝
苔的恋情一无所知。在上流社会,一次被人发现的恋情比十次秘密艳遇更能损害一个女
人的声誉,更别说她已是两次恋情了。不过,由于对德·赛里奇夫人谁都不看重,历史
学家大概也不会对她的有两处缺口的道德予以担保了。
    她中等身材,金色头发,就像那些妙龄的金发女郎那样保养得很好,也就是说,看
上去还不到三十岁。她苗条而不瘦削,皮肤白皙,头发浅黄,脚、手和身体呈现出贵族
般的精巧秀气。她有隆克罗尔家姑娘的聪明和风趣,对其他女人心怀恶意,而对男人却
温柔善良。由于她有巨额财富,丈夫地位很高,弟弟德·隆克罗尔侯爵也有地位,所以
一直没有遭受别的女人可能遭受的各种失望和挫折。她有一个很大的优点:虽然堕落,
但很坦诚,公开承认自己崇拜摄政时代的风尚。这个女人已经四十二岁,男人对她来说
一直是令人愉快的玩物。奇怪的是,她在爱情中只看到为控制男人而忍受牺牲的同时,
也给了男人不少东西泅十二岁那年,她一见吕西安的外表就被吸引住了,立刻产生了恋
情,与德·纽沁根男爵对艾丝苔的恋情十分相似。正如亚细亚刚才说的,她开始了平生
第一次恋爱。在巴黎女子身上,在那些贵妇人身上,这种青春迟来的现象比人们想象的
更为常见,一些品行端正、快要进入四十岁避风港的女子突然堕落,这种无法解释的状
况就是由这种现象引起的。这种强烈而完美的激情,从初恋时那种孩童式的感受直到排
山倒海的肉欲,这幸福使雷翁蒂娜如醉如狂,永不满足。她只向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
人倾诉过这种激情。
    人们知道,真正的爱是无情的。发现有个艾丝苔以后,接踵而来的便是一怒之下断
绝了与他的关系,在这种情况下,女人甚至会气愤得去杀人。随之而来的便是儒怯阶段,
真挚的爱情和由此产生的巨大快乐让位于懦怯。一个月以来,伯爵夫人为了能与合西安
重逢一星期,宁愿少活十年。最后,在柔情蜜意的高潮中,在她已经接受艾丝苔这个情
敌时,传来了心爱的人被捕的消息。这消息仿佛吹响了最后审判的号角。伯爵夫人几乎
死过去,她丈夫由于怕呓语中泄露真情,便亲自守护在她的床边。二十四小时以来,她
虽然活着,但心窝里就像扎着一把匕首。她在高烧中几次对丈夫说:“你把吕西安给放
了,今后我就只为你活着!”
    “公爵夫人说得对,但别像死羊似地翻白眼吧,”厉害的亚细亚摇晃着伯爵夫人的
胳膊大声说,“您要是想救他,那就一分钟也别耽搁,他是无辜的,这一点我可以凭我
母亲的遗骨起誓!”
    “哦!对呀,可不是么……”伯爵夫人善意地望着这个饶舌的老婆子,高声说。
    “可是,”亚细亚继续说,“如果卡缪索先生审问得不对头,两句话就能把他定为
罪人。如果您有能力叫人为您打开附属监狱大门,并跟吕西安说话,请您现在就动身,
把这张纸条交给他……明天他就自由了,我向您保证……请您把他救出来吧,因为是您
把他推进监狱的……”
    “是我?”
    “对,是您……是你们这些贵妇人。即使你们富得拥有几百万,你们也一直不拿出
一个子儿。如果我大胆地带些孩子来,他们的口袋里全会装满金钱。我拿他们的快乐来
自我消遣。既做母亲,又当情妇,这是多么快活!你们这些人,让你们爱的人活活饿死,
对他们的事不闻不问。艾丝苔呢,她不说空话,她用丧失自己肉体和灵魂的代价,给了
您的吕西安一百万,这是人家向他要的。就是因为这个,他陷入了今天的处境……”
    “可怜的姑娘!她做了这样的事!我喜爱她!……”雷翁蒂娜说。
    “啊!现在……”亚细亚以冷冰冰的嘲讽口气说。
    “她很漂亮。可是现在,我的天使,你比她漂亮得多……吕西安与克洛蒂尔德的婚
事已经完全告吹,没有任何挽回余地了。”公爵夫人对雷翁蒂娜轻声说。
    这种考虑和盘算对伯爵夫人立即产生了效应,她不再感到痛苦了。她用双手抚摩自
己的前额,又变得青春焕发。
    “来吧,我的小姑娘,打起精神,开始行动!……”亚细亚说。她看到了这一变化,
也猜到了它的原因。
    “如果先要阻止卡缪索先生审讯吕西安,”德·莫弗里涅斯夫人说,“我们是可以
做到的,只要给他写个字条,叫你的随身男仆送到司法大厦去就行了,雷翁蒂娜。”
    “那就回我的屋于去吧,”德·赛里奇夫人说。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章        就在这些吕西安的女保护人按照雅克·柯兰的指令行动时,司法大厦里出现了如下
情景。
    几名警察把那个气息奄奄的人带到卡缪索先生的办公室,坐在窗牙对面一张椅子上。
卡缪索先生坐在办公桌前的扶手椅上。科卡尔手执羽笔,坐在离法官几步远的一张桌子
边。
    预审法官办公室的布局并不是随随便便的。如果不是有意安排,也该承认这种偶然
极为有利于执行法律。法官好比画家,他们需要来自北面的均匀纯正的光线,因为犯人
的面孔就是一张画,需要不停地进行端详。因此,几乎所有预审法官都像卡缪索这样放
置他们的办公桌,让自己背光,而叫他们的审讯对象的面孔始终朝着亮光。由于审讯时
间长,他们如果干了六个月以后还不戴上眼镜,个个都会显出心不在焉,毫不在乎的神
情。卡斯坦犯下的罪行,就是在法官与总检察长长时间协商后,因为没有证据,即将把
他释放时,突然向他提了一个问题,用这个方法观察到他的脸部表情的急剧变化而发现
的。这一小小的细节可以使最不能谅解的人指出,刑事预审是一场多么激烈,多么有趣,
多么奇特,多么富有戏剧性,又是多么可怕的斗争!是一场没有证人在场,但总是记录
在案的斗争!在这场冷冰冰地进行着的炽烈的一幕中,眼神、语气、面部的悸动,因情
感变化而引起的最细微的脸色改变,这一切都具有危险性,就像相互对视,以便发现对
方和杀死对方的野人一般。这一幕将在纸上留下什么痕迹,那只有上帝才知道了。所以,
一份记录只不过是大火过后的一堆灰烬。
    “您的真名实姓是什么?”卡缪索问雅克·柯兰。
    “唐·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择,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      ◎托菜多:西班牙城市名。
    这里必须指出,雅克·柯兰把法语讲得含糊不清,仿佛一头西班牙奶牛在叫唤,使
他的回答几乎让人听不明白,总要叫人重复几次。德·纽沁根先生的德国腔已经使这一
场景不大清晰,所以这里不再用那种难以读懂的字句了,而且那样也影响情节的迅速发
展。
    “您有证件证明您说的这些身份吗?”法官问。
    “有的,先生,有护照,还有信奉天主教的国王陛下准许我执行使命的信件……总
之,我马上在您面前写一封短信,您可以立刻派人将它送到西班牙大使馆,他们就会提
出把我接回去。另外,如果您需要其他证据,我可以给法国宫廷首席指导神甫阁下写信,
他会立即派他的私人秘书到这里来。”        “您还认为自己是奄奄一息吗?”卡缪索说,“如果您真的受着您被捕以来自己所
说的这种痛苦折磨,您早该死掉了。”法官嘲讽地继续说。
    “您这是在向一个无辜者的勇气和体质提出起诉。”犯人温和地回答。
    “科卡尔,按一下铃,叫附属监狱的医生和一位护士过来。我们一会儿不得不脱掉
您的外衣,检查一下您肩膀上的烙印……”卡缪索接着说。
    “先生,我反正在您的手里。”
    犯人向法官提出,他是否能解释一下他说的烙印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到他的肩膀
上去寻找。法官已经料到会问这个问题。
    “那就是怀疑您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这个人胆大包天,甚至不怕读圣!……”
法官用激烈的口气说,目光紧盯着犯人的眼睛。
    雅克·柯兰没有悸动,也没有脸红。他沉着镇静,显出大真好奇的神色望着卡缪索。
    “我?先生,我是苦役犯?……但愿我所属的修会和上帝宽恕您犯这样的错误!请
您告诉我,我应该做些什么,才能使您不再坚持这种对人权、对教会、对我的主子国王
的严重侮辱。”
    法官不回答他的问题,他对犯人解释说,如果他当时受过法律规定对苦役犯打烙印
的这种罪,现在拍打他的肩膀,那几个字母就会立刻显现出来。
    “啊,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对王家事业忠心耿耿,反而导致悲惨结局,这
真是太不幸了!”
    “为什么这样说?”法官说,“您到这里来,为的就是要您说清楚。”
    “好吧,先生。我背上该有很多伤疤,因为我被立宪派当作叛国分子枪毙,枪是朝
我背上开的,而我一直是忠于国王的。立宪派以为我死了,扔下我就走了。”
    “您被抢毙过,而竟然还活着!……”卡缪索说。
    “一些虔诚的人给士兵送了钱,我跟这些士兵串通一起,他们于是把我放在很远的
地方,向我背后瞄准,于弹打到我身上时,几乎已经没有作用了。这一事实大使阁下可
以向您作证……”
    “这个鬼东西对什么都能回答得头头是道。不过,这也很好。”卡缪索心里想。他
显得这样严厉,也只是为了满足法院和警察局的要求。
    “您这种身份的人怎么会呆到纽沁根男爵的情妇家里呢?而且,她是什么情妇?她
原来是个妓女!……”
    “先生,人家之所以在一个风尘女家里找到我,原因是这样的。”雅克·柯兰回答,
“不过,在向您讲述我去那里的缘故以前,我应该向您说明,就在登上楼梯第一个台阶
时,我突然旧病复发,没有来得及跟这个妓女说话。我知道艾丝苔小姐有寻死的念头,
这与年轻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害息息相关,而我对吕西安又特别疼爱,我便试
图把可怜的姑娘从绝望的路上拉回来。我的动机是神圣的。我想对艾丝苔说,吕西安对
克洛蒂尔德小姐作的最后努力可能会失败,还要对她说,她能继承七百万的遗产。我希
望这样能鼓起她活下去的勇气。法官先生,我能肯定,由于我掌握着这些秘密,我便成
了受害者。从我突然跌倒的情况看,我认为那天早上,有人给我下了毒。由于我体格强
壮,才捡了一条命。我知道,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有个政治警察在跟踪我,企图使我卷
入那件险恶的案子中去……在我被捕时,如果你们按照我的请求请来一位医生,那你们
早已拿到我现在所说的关于我健康状况的证据了。先生,请您相信,一些地位比我高的
人物,竭力想把我和某个歹徒混淆起来,以便有权处置我,这关系到他们的巨大利益。
他们为国王效劳,不仅能得到好处,而且是出于卑劣的心灵。只有教会才是完美无缺的。”
    雅克·柯兰煞费苦心,足足用了十分钟时间,一句句炮制出这一大篇议论。他的面
部表情,实在难以形容。一切都讲得煞有介事,尤其是隐晦地提到了科朗坦。法官都有
点动摇了。
    “您能告诉我为什么你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那么厚爱吗?……”
    “这您还猜不到吗,先生?我已经六十岁了……我请求你们,不要把这些写上去……
这……一定要说吗?……”
    “全都说出来,这关系到您的利益,尤其关系到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利益。”
法官回答。
    “那好吧。他是……哦,我的上帝!……他是我的儿子!”他用低沉的声音说出了
最后一句,接着便昏厥了过去。
    “这个就不要记了。科卡尔。”卡缪索轻声说。
    科卡尔站起来,取来一小瓶“四盗醋”◎。      ◎传说一八二○年马赛发生鼠疫,四个强盗喝了一种醋,没有染上疾病。他们将病
人财物劫掠一空。后来这种醋便称“四盗醋”。这种传说可能是某个卖醋商人编造的。
    “这个人如果是雅克·柯兰,他真是个非凡的演员!……”卡缪索心里想。
    科卡尔给老苦役犯闻醋,法官则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他。
    “应该叫人除掉他的假发。”卡缪索说。他等待雅克·柯兰恢复知觉。
    老苦役犯听到这句话,吓得发抖润为他知道这样一来,他将显现多么丑陋的面容。
    “如果您没有力气摘掉您的假发……唔,科卡尔,你给他摘了。”法官对记录员说。
    雅克·柯兰非常顺从地将头向记录员伸过去。摘去这个装饰物后,他的脑袋真相毕
露,见了叫人害怕。这一景象使卡缪索拿不定主意。他一边等待医生和一名护士到来,
一边开始整理和审阅从吕西安住宅搜来的所有材料和物品。法院的人对圣乔治街艾丝苔
小姐的寓所采取行动后,又到马拉凯河滨进行了搜查。
    “你们取走了德·赛里奇伯爵夫人的信,”卡洛斯·埃雷拉说,“但是,我不明白
你们为什么要拿吕西安的几乎所有的材料。”他补充说,发出一声对法官的嘲笑。
    卡缪索听到这声嘲笑,明白了“几乎”二字的含义。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涉嫌是您的同谋,他已经被捕了。”他回答说,想察看一
下犯人听了这一消息有什么反应。
    “你们闯了大祸。他跟我一样,是完全无罪的。”假西班牙人说,没有显出丝毫感
情波动。
    “等着瞧吧,我们刚刚在核实您的身份。”卡缪索继续说,对犯人的镇静感到意外。
“如果您真的是唐·卡洛斯·埃雷拉,这事实本身可能会立即改变吕西安·夏尔东的处
境。”
    “是的,就是夏尔东夫人,德·鲁邦普雷小姐!”卡洛斯喃喃地说,“这是我平生
最严重的错误之一!”
    他向天空抬起眼睛。从他的嘴唇动作看,他似乎在虔诚地作祈祷。
    “但是,如果您是雅克·柯兰,如果他有意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为伍,一个读圣者
为伍,那么,法院怀疑的一切罪行很可能就会成立。”
    卡洛斯·埃雷拉听到法官这句巧妙的话,仿佛成了一尊雕像。他用高尚的痛苦姿态
举起双手,作为对“有意”,“越狱的苦役犯”这些词的回答。
    “神甫先生,”法官非常礼貌地说,“如果您是唐·卡洛斯·埃雷拉,您一定会原
谅我们为维护法律和辩明真相而不得不做的这一切……”
    雅克·柯兰从法官说“神甫先生”这几个字的语调中就猜出这是一个圈套。他的态
度并没有改变。卡缪索期待着犯人作出喜悦的反应,为蒙骗了法官而感到说不出的高兴。
如果这样,那就是苦役犯身份的第一个迹象了。但是,他发现这个苦役监狱的能人用最
狡猾的掩饰来进行抵挡。
    “我是外交官,我还属于一个希望苦修的教会,”雅克·柯兰以使徒般的和善姿态
回答,“我明白这一切,我习惯于受苦。如果你们早在我的寓所发现我藏匿文件的地方,
我此刻已经获得自由了,因为我觉得你们拿到的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
    这是对卡缪索的致命一击。雅克·柯兰用他的镇静自若和朴实爽直抵消了法官看到
他光头时所产生的一切怀疑。
    “那些文件在哪里?……”
    “如果您愿意叫一位西班牙大使馆的公使秘书陪同你们的代表前往,我将向你们指
出这些文件在什么地方。这位秘书将接收这些文件,你们向他作个担保,因为这关系到
我的身份和外交文件,还会牵涉到已故国王路易十八的秘密。啊,先生!最好是……嘿,
您是法官!……再说,我为这一切向大使求助,大使一定会予以赞赏。”
    这时候,执达吏通报医生和护士来到。他们两人便走了进来。
    “您好,勒勃伦先生。”卡缪索对医生说,“我请您来,是为了检验一下这个犯人
的健康状况。他说有人给他下了毒,自称从前天以来生命一直垂危。请您看一下,如果
脱去他的衣服,检查一下烙印,是否有危险
    勒勃伦医生抓住雅克·柯兰的手,搭了搭脉,叫他伸出舌头,进行仔细观察。这项
检查进行了大约十分钟。
    “犯人受了很多苦,”医生回答,“但是现在体力很充沛……”
    “先生,这种体力充沛的假象,是我的特殊处境促使我神经高度兴奋所造成的。”
雅克·柯兰回答,摆出一副主教的尊严态度。
    “这有可能。”勒勃伦先生说。
    法官作了一个手势。人们脱去他的衣服,只留着裤子。上身全被剥光,包括衬衫。
这时候,可以观赏到他那独眼巨人般强健的毛茸茸的躯体。这是那不勒斯的法尔奈斯宫
中未过分夸张的赫丘利。
    “造物主造出这么强健的汉子作什么用呢?……”医生对卡缪索说。
    执达吏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条乌木制作的棍棒,自从远古以来,这棍棒便是他们职
权的标志,被称为节杖。他用这棍棒在行刑者烙下那些致命字母的地方敲击几下,这时
便显出了不规则排列的十七个小孔。但是,尽管人们仔细察看犯人的背脊,却看不出任
何字母的形状。执达吏指出,只有两个小孔标志字母T那一横两头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小
孔标志这个字母那一竖的最下端。        “只是相当模糊。”卡缪索看到附属监狱医生脸上的疑惑情神,便这样说。
    卡洛斯要求在另一个肩膀和背部中间作同样检查。按照西班牙人的要求采取行动后,
医生看到又出现了十五个伤疤。医生宣称他的背脊有那样严重的伤痕,即使行刑者烙过
字母,那烙印也不会重新显现出来。
    这时候,进来一位警察局的“委托办公室”的听差。他将一封信交给卡缪索先生,
并要求带回去答复。法官看完信,走过去在科卡尔耳边说了几句话。别人谁也没有听见。
雅克·柯兰只从卡缪索的一个眼神中猜出,警察局长又转来了一件有关他的情况。
    “佩拉德的那个朋友一直跟踪我,”雅克·柯兰想,“如果我能认出他,我一定会
把他干掉,就像干掉贡当松那样。我是否还能再次见到亚细亚?……”
    法官在科卡尔写好的那张纸上签了名,将纸装入信封,交给委托办公室的差役。
    委托办公室是法院必不可少的助手,它由一名最有资格的警察分局局长主持,由治
安警察组成。这些治安警察在各区警察分局局长协助下,到被怀疑参与杀人或犯罪的人
家里执行搜查甚至逮捕任务。所以,这些司法当局的受托人为负责预审的法官节省了宝
贵时间。
    法官又作了一个手势,勒布伦先生和护士重新给犯人穿上衣服。他们两人与执达吏
一起便离去了。卡缪索坐在桌子跟前,手里玩弄着他的鹅毛笔。
    “您有一个姑妈。”卡缪索突然对雅克·柯兰说。
    “一个姑妈,”唐·卡洛斯·埃雷拉惊讶地说,“可是,先生,我没有任何亲戚,
我是已故德·奥絮纳公爵的未被承认的孩子。”
    他这时心里想:“他们快要找到了。”这是玩捉迷藏游戏时说的话,是司法当局与
犯罪分子之间激烈斗争的充满稚气的形象表述。
    “好了!”卡缪索说,“你的姑妈雅克丽娜·柯兰小姐还在,您将她安置到艾丝苔
小姐身边,起了一个古怪的名字叫亚细亚。”
    雅克·柯兰毫不在乎地耸了耸肩膀,与他好奇的表情十分协调。他一直用这种表情
听法官讲话。法官用嘲讽的神态凝视着他。
    “您得当心啊!”卡缪索接着说,“注意听我说。”
    “我听着您呢,先生。”
    “您的姑妈是神庙街的商贩,她的买卖由一个叫帕卡尔的小姐经营。帕卡尔小姐有
个兄弟被判了刑,她本人倒十分正直,外号叫罗梅特。法院已经获得您姑妈的踪迹,再
过几小时,我们就有了决定性的证据。这个女人对您真是忠心耿耿……”卡缪索说到这
里停顿了一下。
    “请继续说下去,法官先生,”雅克·柯兰平静地说,“我听着呢。”
    “您的姑妈大约比您大五岁,曾经当过声名狼籍的马拉的情妇。她拥有的主要财产
便是从这条沾满鲜血的渠道得来的……根据我所收到的材料,她是一个狡猾的富主,因
为还没有对她不利的证据。马拉死后,根据我手中掌握的报告,她可能又跟了一个化学
家。这个化学家因制造假币罪于共和历十二年被判处死刑。她在诉讼中到庭作证。由于
跟这个人的亲密关系,她可能获得了有关毒物学的知识。从共和历十二年到一八一0年,
她成了服饰脂粉商。一八一二年和一八一六年,她因提供未成年少女进行卖淫而坐过两
年牢……您当时因伪造文书罪被判刑,已经离开了您姑妈将您安插进去的那家银行。由
于您受过教育,由于您姑妈为一些大人物的堕落行为提供玩物而受到他们保护,她把您
安插到那家银行当职员……犯人,这一切与德·奥絮纳公爵这个西班牙最高贵族爵位似
乎很不相称……您还能继续否认吗?……”
    雅克·柯兰听着卡缪索先生说话,想起了自己幸福的童年,想起了他毕业的奥拉托
利会中学。这一沉思使他真正显现出惊愕的神色。卡缪索审问时虽然用同巧妙,但也未
能使这张平静自若的脸有丝毫变化。
    “如果你们忠实地记录了我开始时对你们的解释,你们可以把这份记录再读一遍。”
雅克·柯兰回答,“我说话不会变卦的……我没有去过那个妓女家,我怎么能知道谁是
她的厨娘呢?您对我提到的那些人,我压根儿都不认识。”
    “您不承认,我们马上进行对质,您就不会那样咬住不放了。”
    “已经被枪毙过一次的人对什么都司空见惯了。”雅克·柯兰温和地说。
    卡缪索又去查看那些搜索来的文件,一边等待保安科长回来。法官办事一丝不苟。
审讯是十点半开始的,现在已经十一点半。这时,执达吏过来低声告诉法官比比一吕班
到了。
    “叫他进来!”卡缪索回答。
    比比-吕班走进来。人们期望他能说出这句话:“就是他!……”可是他却惊呆了。
见了这张满是麻子的脸,他再也辨认不出他的“主顾”的面容了。他的犹疑的神色使法
官感到诧异。
    “确实是他的身材,他的健壮的身躯。”警察说,“啊!是你,雅克·柯兰!”他
接着说,一边仔细端详他的眼睛、额头的角度和耳朵……“有些东西是无法化装的……
卡缪索先生,确确实实就是他……雅克左臂上有一道刀痕,叫他脱掉外衣,您就能看到
了……”
    雅克·柯兰再次被勒令脱掉外衣。比比一吕班卷起他的衬衫袖子,那道伤痕便显露
出来。
    “那是一颗子弹打的。”唐·卡洛斯·埃雷拉说,“这里还有好些别的伤痕呢。”
    “啊!这就是他说话的声音!”比比一吕班叫起来。
    “您所肯定的这一切只是一个材料,”法官说,“而不是证据。”
    “我明白。”比比一吕班谦恭地回答,“但是,我能给您找到证据。伏盖公寓的一
位女房客已经来了……”他眼睛盯着柯兰说。
    柯兰表现出的若无其事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
    “叫这个人进来。”法官以毋庸置疑的口气说。他表面上虽然无动于衷,但语气中
已流露出不满。
    雅克·柯兰已经注意到这一情绪,但是他并不幻想预审法官会同情他。他进行紧张
的思考,察究它的原因,陷入一种麻木不仁的状态。执达吏将波瓦雷夫人带进来。苦役
犯突然见到她,轻微颤栗了一下。但是法官没有发现这一震颤,他似乎已经拿定了主意。
    “您叫什么名字?”法官问,一边填写证人陈述和审讯开始时需要填写的表格。
    波瓦雷夫人是一位个子矮小的老太太,皮肤白皙,脸上的皱纹宛若小牛的胸腺,穿
一件深蓝丝绸连衣裙。她说自己的闺名叫克里斯蒂娜一米歇尔·米肖诺,现在是波瓦雷
先生的妻子,五十一岁,出生于巴黎,家住邮政街拐角处的母鸡街,身份是配备家具的
房屋的出租人。
    “夫人,”法官说,“您在一八一八年和一八一九年曾在伏盖夫人开设的一家平民
膳宿公寓里住过。”
    “是的,先生。我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波瓦雷先生,他是退休公务员,后来成了我的
丈夫。他躺在病床上已经一年了……可怜的人儿!他病得不轻呀,所以我不能在外边呆
很长时间……”
    “当时这家公寓里有个叫伏脱冷的……”法官问。
    “哦,先生!这说来话就长了。他是一个可怕的苦役犯……”
    “您曾经协助将他逮捕。”
    “这是瞎说,先生……”
    “注意,您现在是在对法官说话!……”卡缪索先生口气严厉地说。
    波瓦雷夫人沉默不语。
    “您好好想一想!”卡缪蒙继续说,“您还能记起这个人吗?……如果见了面您还
能认出他吗?”
    “我想能够认出。”
    “是不是就是这个人?……”法官问。
    波瓦雷夫人戴上她的平光镜,注视起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是他的宽肩膀,是他的身材,可是……不对……对……法官先生,”她接着说,
“如果能看到他裸露的胸部,我就能立即认出他。”◎
      ◎见《高老头》。
    法官和记录员虽然正在处理严肃的公务,但也忍不住笑出声来。雅克·柯兰也跟着
他们发笑,但仍然有所节制。犯人还没有穿上比比一吕班刚才将他脱下的衣服。法官示
意后,犯人痛快地解开自己的衬衣。
    “确实是他的皮,他的毛。可是,伏脱冷先生,您的毛已经变得花白了。”波瓦雷
夫人大声说。
    “您对此有什么说的?”法官问。
    “她是个疯女人!”雅克·柯兰回答。
    “哎呀,天哪!如果说,他的面孔变了样,我还有点拿不准的话,那么,听这声音
也就能消除我的怀疑了。就是他对我施加过威胁……啊!这不就是他的眼神么!”
    “司法警察和这位女士事先不会协商好来对您说出同样的话,”卡缪索对雅克·柯
兰说,“因为他们两人进来前谁也没有见过您。您对这一点怎么解释呢?”
    “一个女人根据一个男人胸脯上的毛对他进行辨认,这样的作证,再加上一个警察
的怀疑,会使人作出错误判断。当然,法院犯过比这更为严重的错误。”雅克·柯兰回
答,“在我身上找到了与一个要犯类似的嗓音、眼神和身材,这是十分含糊的。至于这
位夫人的模糊回忆,这大概能证明她与一个与我酷似的男人有那种关系,而她还毫不脸
红……您自己刚才也觉得可笑。先生,您以法律为重,希望确认我的身份,我也想澄清
事实,比您更强烈地希望弄清我的身份,能否请您问问这位福瓦……夫人……”
    “波瓦雷……”
    “波瓦雷夫人。对不起!我是西班牙人。请您问问她是否能记起住在那座公寓里的
人……你们叫它什么公寓?……-
    “一座平民公寓,”波瓦雷夫人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地方!”雅克·柯兰回答。
    “这是一个人们能包伙吃午饭和晚饭的公寓。”
    “您说得对。”卡缪索大声说,对雅克·柯兰赞同地点点头。雅克·柯兰怀着表面
的善意,向他提出如何取得调查成果的办法,他被这一善意感动了。“请您尽量回忆一
下,雅克·柯兰被捕时,公寓里包伙的有些什么人。”
    “有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医生,高里奥老爹……塔叶费小姐……”
    “好。”法官说,他的眼睛始终盯着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面部依然毫无表情。
“那么,这个高里奥老爹……”
    “他已经死了。”波瓦雷夫人说。
    “先生,”雅克·柯兰说,“我在吕西安寓所好几次碰到一个德·拉斯蒂涅克先生,
我觉得他与纽沁根夫人关系密切。如果所说的拉斯蒂涅克就是他,他可是从来没有把我
当作人们想把我与他混淆的那个苦役犯……”
    “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大夫,他们两人都有很高的社会地位,”法官说,
“如果他们的证词对您有利,凭这一点就能将您释放。科卡尔,请您准备他们的传票。”
    波瓦雷夫人的作证手续在几分钟内履行完毕。科卡尔向她宣读一遍刚才那一幕的记
录,她签了字。但是犯人拒绝签字,理由是他对法国的法律手续一无所知。
    “今天就到这儿吧。”卡缪索先生说,“您大概需要吃些东西了,我马上派人送您
回附属监狱去。”
    “哎呀,我太难受了。吃不下东西。”雅克·柯兰说。
    卡缪索本来打算等犯人在院子里放风时让雅克·柯兰返回监狱。但是今天早上他吩
咐监狱长的事,希望得到他的答复。他拉了铃,准备派执达吏到那里去。执达吏来了,
告诉他马拉凯河滨那幢房子的女看门人有一件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的重要文
件要交给他。这件事太重要了,卡缪索一下子忘了原来的打算。
    “叫她进来!”他说。
    “对不起,请原谅,先生。”女看门人说,先后向法官和卡洛斯神甫致意,“法院
的人来了两次,我丈夫和我都被吓得晕头转向,竟然忘了五屉柜里有一封给吕西安先生
的信。这封信虽然是巴黎市内寄的,但由于超重,我们付了十个苏。您是否能把这邮资
偿付给我们,天知道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到我们的房客!”
    “这信是邮递员交给您的吗?”卡缪索非常仔细地察看了信封后说。
    “是的,先生。”
    “科卡尔,您把这一报告作一个记录。好吧,好心的老太太,说说您的姓名,身份……”
    卡缪索叫看门人立誓作证,然后他口授了记录内容。
    履行这些手续时,他检查一下邮票。邮票上有收信和送信日期和时间。这封信是艾
丝苔死后第二天送到吕西安寓所的。毫无疑问,信是发生祸事的当天书写并投邮的。
    书写和签署这封信的人,法院一直以为是被人谋杀的。读了这封信,人们可以想象
卡缪索该感到多么惊愕。       艾丝苔致吕西安的信       (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上午十时)
       我的吕西安:
       我已经活不上一个小时了。到十一点,我就死了。我将毫
     无痛苦地死去。我用五万法郎买了一颗漂亮的小黑豆,里面装
     着能顷刻使人致死的毒药。因此,我的宝贝,你可以这样想:
     “我的小艾丝苔没有受痛苦……”是的,我只是在给你写这封
     信的时候才感到痛苦。
       这个用高价将我买到手的魔鬼纽沁根,像一只被人灌醉
     酒的熊,心醉神迷,刚刚离去。他也知道,我把自己看作从属于
     他的日子是不会有第二天的。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
     次,能够对我从前的妓女生涯与以后的爱情生活进行比
     较,能够将在无限中绽开的温情之花与对义务的厌恶并列对
     照。这种厌恶简直希望自己化为乌有,直至不让留下亲
     吻的痕迹。有了这样的厌恶,才会感到死亡的可爱……我
     洗了一个澡,本来打算请来为我受洗的修道院的忏悔神甫,
     在他面前进行忏悔,以洗清我的灵魂。但是,像这样多次卖淫,
     做临终圣事可能是读圣行为。再说,我自己感到已经沐浴在诚
     心诚意的悔罪之水中了。上帝将怎样处置我,就怎样处置我吧。
       还是把这些哀叹放在一边吧,我愿意直到最后一息还是
     你的艾丝苔。希望不要为我的死,不要为前途,为善良的上帝,
     而增加烦恼。我在这个世界上受尽了苦难,如果到了另一个世
     界上,上帝还要折磨我,那他就不是善良的了……
       我的面前放着你的栩栩如生的肖像,那是德·米尔贝尔
     夫人画的。你不在我身边,这张乳白色的纸给我很多安慰,我
     如醉如痴地望着这幅画像,同时向你写下我最后的思念,向你
     描述我心脏的最后跳动。我把这张画像也放进信封寄给你,因
     为我不愿别人将它夺走,或卖掉。一想到给我带来快乐的东西
     要在商人的橱窗里跟那些贵妇人,帝国时代的军官或中国的
     古玩混在一起,就会叫我心碎。这张画像,我的宝贝,你把它
     擦掉吧,不要给任何人……除非这件赠品能使那块穿着连衣
     裙会走路的木板条,那个浑身都是尖尖的骨头,睡觉时会使你
     难以忍受的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尼的心还给你……是
     的,如果是这样,我同意。在某些事情上,我死后对你还是善
     意的,就像我生前一样。啊!为了能使你高兴,或者仅仅为了
     博得你笑一笑,我甚至会嘴里衔着一个苹果,站到一盆炽烈的
     炭火前,直到把苹果给你烤熟。我的死对你将是有益的……否
     则,我可能会干扰你的夫妻生活……哦!那个克洛蒂尔德,我
     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为了能做你的妻子,姓你的姓,日夜
     不离开你,属于你,就这样装模作样!只有圣日耳曼区的人才
     做得出这种事!而她的骨头上还没有十斤肉……
       可怜的吕西安,亲爱的不得志的人儿,我在想着你的前
     途!去吧,你将不止一次地怀念你这条可怜而忠实的狗,这个
     好心的姑娘,她为你而去诈骗,为了使你幸福而让人拖进重罪
     法庭,她唯一操心的就是想让你享乐,为你创造享乐机会。她
     对你怀着刻骨铭。心的爱,从头发到脚趾都充满了对你的爱,她
     是你的芭蕾舞演员,每一顾盼都是对你的祝福,在这六年时光
     中,她思念的只有你一个人,她完全是你的附属物。就像光线
     是太阳所放射的一样,我从来只是你灵魂所派生的。但是,归
     根结蒂,哎!由于我没有金钱,也没有名誉,我不能做你的妻子
     ……我将自己拥有的一切全都献给你,始终为你的前途着想
     ……收到这封信后,你立刻就来吧,把我枕头底下的东西取
     走,因为我对屋子里的这些人是不放心的……
       你瞧,我死了也要漂漂亮亮,我将躺下,平平整整地睡在
     我的床上,我还要摆个姿势呢!然后,我将那粒药丸贴在我的软
     颚上。我不会因痉挛或可笑的姿态而损毁自己的容貌和形体。
       我知道德·赛里奇夫人因我的缘故跟你闹别扭。不过,你
     看吧,我的猫咪,当她知道我死了,她一定会原谅你的,你跟她
     好好维系感情,如果格朗利厄家坚持拒绝你的婚姻,她会为你
     结一门好亲事。
       我的宝贝,我不希望你得知我的死讯时长吁短叹。首先,
     我应该对你说,五月十三日,星期一,上午十一点,这个时间只
     不过是一场慢性病的终结。这场病是在圣日曼平台上你们逼
     我重操旧业那一天开始的……灵魂的痛苦与肉体的痛苦是一
     样的,只是灵魂不能像肉体那样默默地忍受痛苦,灵魂能支撑
     肉体,肉体却支撑不住灵魂。灵魂可以考虑向女裁缝要一升煤
     这种办法治愈自己的疾病。◎前天你对我说,如果克洛蒂尔德
     继续拒绝你,你就娶我为妻。你这是给了我全新的生命。但是,
     如果那样,对我们两人来说可能会造成极大的不幸,可以说,
     我将死得更痛苦,因为死与死的痛苦程度是不同的。这个世界
     永远不会接受我们。
       两个月来,我考虑了许多事情。一个可怜的女孩堕入了泥
     潭,就像我进修道院以前那样,男人们觉得她很美,叫她充当
     他们的享乐工具,对她毫不尊重,用马车将她接来,玩完了叫
     她自己走回去。他们之所以还没有在她脸上吐一日唾沫,是因
     为她的美貌使她免受了这一凌辱。但是在精神上,他们比做出
     这种事还要坏。那么,如果这个风尘女继承了五、六百万遗产,
     王孙贵族都会来找她,她坐着马车经过时,就会受到人们恭恭
     敬敬的致意,她可以在法兰西和纳瓦尔家族最古老的家徽中
     去选择夫婿。这个世界看到两个俊美的人儿幸福地结合在一
     起,一定会咒骂我们,而对德·斯塔尔夫人◎呢,尽管她有那
     些风流事儿,人们却一直对她恭恭敬敬,因为她有二十万利弗
     尔的年金收入。这个世界屈膝于金钱和名气,却不肯对幸福和
     美德让步。如果我有钱,我也会做好事……哦!我可以为别人
     擦干多少眼泪!……我相信跟我自己流下的眼泪一样多!是
     的,我本来只想为你而活着,为仁慈而活着。
       就是这些思考使我感到死亡是可爱的。所以,我的好猫
     咪,你一定不要悲哀和叹息。你心里要常常这样想:以前有两
     个好姑娘,两个漂亮的人儿,都为我而死了,没有任何怨恨,她
     们都非常爱我。你要在心中树立起科拉莉和艾丝苔的纪念碑,
     然后继续过你的日子!你还记得吗,那一天你指给我看大革命
     以前一个诗人的情妇,她衰老干瘪,戴着瓜绿色女帽,穿着油
     污斑斑的棕褐色短棉袄,靠在杜伊勒里宫围墙上晒太阳取暖,
     一边为一只最最难看的哈巴狗而焦虑不安。你知道,她从前有
     好些仆投,车马,还有一座公馆!我当时对你说:“最好三十岁
     就死掉!”是啊,就在那一天,你发现我若有所思。为了使我得
     到排解,你向我倾注狂热的爱情,亲吻之间,你还对我这样说;
     “那些漂亮的女子每次都在戏的终场前走出戏院!……”是啊,
     我也是不愿意看最后一场戏,如此而已……
       你大概觉得我太罗嗦了,但这是我最后一次“唠叨”。我
     给你写信,就是在跟你说话,我希望快快乐乐地跟你说话。那
     些女裁缝唉声叹气,她们总是叫我感到厌恶。你知道,那次歌
     剧院舞会上,人家对你说我从前是妓女,从这场要命的舞会回
     来后,我已经“好好地”死过一次了!
       啊,我的心肝,我刚在停笔之际,痴痴地凝视着这张画像
     中你的眼睛,怀着澎湃的爱的激情,使自己沉浸在你的目光
     中。如果你知道这一点,你千万不要把这张画像送给别人,千
     万不要!……我已尽力将爱凝结在这张乳白色的纸上,当你从
     这里重新得到爱时,你会想到你心爱的小鹿的灵魂就在这里。
       一个死去的人请求施舍,这不是很滑稽可笑吗!……算
     了,应该学会安安静静地呆在坟墓里。
       昨夜,如果我同意像爱你那样爱纽沁根,纽沁根就会给我
     两百万,你不知道,如果那些蠢人知道这一情况,我的死在他
     们眼中会显得多么勇敢!当他知道我信守了诺言,同时又因他
     而死去时,他着实被敲了一竹杠。我作了各种尝试,以便继续
     与你共呼吸。我对这个大诈骗犯说:“你想要我按你的要求那
     样爱你,我甚至可以保证永远不再与吕西安见面……”      ◎指用煤气自杀。
    ◎德·斯塔尔夫人(一七六六—一七八一),法国作家。
      “那应该做些什么?……”他问。--“为他,给我二百万,行不
     行?……”不!你如果能看到他露出的那种怪样就好了!啊!如
     果这对我来说不是那么悲哀的事,我会大笑一场。“你不愿意
     表示拒绝,是不是?”我对他说,“我看出来了,你把这二百万看
     得比我还重要。一个女人总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自己的价值。”
     我补充说,同时向他扭过身去。
       这个老坏蛋几小时后就能知道我不是在开玩笑。
       谁会像我这样给你的头发分缝呢?好了,我不愿再思索生
     活中的任何事情了。我只有五分钟时间了。我把这五分钟献给
     上帝。请你不要嫉妒他,我亲爱的天使,我要与他谈起你,请求
     他以我的死和在另一个世界中对我的惩罚为代价,赐给你幸
     福。我极不愿意下地狱,我真想看看天使,想知道他们是不是
     与你相像……
       永别了!我的宝贝,永别了!我用我的全部不幸为你祝福。
     直到进入坟墓,我仍然是
                       你的艾丝苔……
                 一八三○年五月十三日 星期一       十一点已经敲过,我做了最后的祈祷。我马上要躺下死去
     了。再一次向你告别!我希望我手上的温度能把我的灵魂留在
     这里,如同我把最后一个吻印在这张纸上。我还想再叫你一声
     我亲爱的猫咪,虽然你是我的死因。
                           艾丝苔    法官读完信,心中涌起一股妒忌情绪。一个自尽的人怀着这样欢快的心情--虽然是
一种狂躁的欢快,以盲目的温情并发出的最后力气,写下这样的书信,法官还是第一次
读到。
    “他有什么特点能叫人这么爱他!……”他想,心里反复说着这句那些没有能力讨
女人喜欢的男人说的话。
    “如果您不仅能证明您不是越狱的苦役犯雅克·柯兰,而且还能证明您确实是唐·
卡洛斯·埃雷拉,托莱多王家教士会议议事司铎,费迪南七世陛下密使,”法官对雅克
·柯兰说,“您就可以获释,因为,司法部的公正执法要我告诉您,我刚才收到艾丝苔
·高布赛克小姐的一封信,她在信中承认自己有意自杀,对她的仆人表示怀疑,这一怀
疑显示出窃取那七十五万法郎的作案者就是那几个仆人。”
    卡缪索说着话,同时将这封信的笔迹与遗嘱的笔迹进行对照,他认为书信和遗嘱显
然是同一人写的。
    “先生,您原来过于匆忙地认为这是一桩谋杀案,现在也别太急于认为这是一桩盗
窃案。”
    “啊?!……”卡缪索说,用法官的目光向犯人看了一眼。
    “这笔钱可能会找到。请您不要以为我这样说,这事就与我有牵连。”雅克·柯兰
接着说,同时让法官明白他理解法官的怀疑,“这个可怜的姑娘很受仆人爱戴。如果我
能获得自由,我一定要把这笔钱找回来。这钱现在属于吕西安,他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
亲爱的人!……您能允许我读读这封信吗?很快就能读完……它证明我亲爱的孩子完全
无罪……您不用担心我会把信毁掉……也不用担心我会说出去,我是被单独监禁的……”
    “单独监禁!……”法官叫道,“您不会再这样……我要请您尽快明确您的身份,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向贵国大使求助……”
    法官于是把这封信递给雅克·柯兰。卡缪索感到高兴,他自己摆脱了困境,也能使
总检察长、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德·赛里奇夫人满意。犯人读着妓女写的这封信时,
卡缪索冷静而好奇地端详着他的面容,尽管他脸上洋溢出诚挚的感情,法官心里还是这
样想,“这确实是一张蹲过苦役监狱的面孔啊!”
    “有人真是爱他呀!……”雅克·柯兰将信还给法官,说。他让卡缪索看他流了泪。
“可惜您不认识他!”他继续说,“他的心灵是那样年轻,那样充满活力,长得又是那
样俊美!他是一个孩子,一个诗人……见了他,人们都会难以抑制地感到要为他作出牺
牲,要满足他哪怕是最小的愿望。这个亲爱的吕西安,他温和时,是那样可爱……”
    “好吧,”法官说,他想作再次努力,以便发现真相,“您不可能是雅克·柯兰……”
    “不是,先生……”苦役犯回答。
    雅克·柯兰于是就更加装出唐·卡洛斯·埃雷拉的模样。他希望能大功告成,便走
到法官面前,将他拉到窗户旁边,摆出教会中长者的姿态,以说知心话的口气对他说:
    “先生,我非常喜爱这个孩子。你们现在把我当作罪犯、如果必须承认我是罪犯,
才能避免我心中的偶像遭遇麻烦,那我也可以认罪。”他轻声说,“我将效仿这个为他
的利益而自杀的可怜的姑娘。因此,先生,我请求您给我恩惠,那就是能立即释放吕西
安。”
    “我的职责不允许我这样做。”卡缪索和善地说,“但是,如果他能跟老天达成妥
协,法院是会予以考虑的。如果您能向我提供充分理由……您说吧,这不作记录……”
    “那好,”雅克·柯兰接着说,他轻信了卡缪索的和善,“这个可怜的孩子此刻正
在遭受的一切痛苦,我都知道。他看到自己身陷囹圄,也会自杀的……”
    “哦,关于这个嘛……”卡缪索说着不由自主地抖动了一下身体。
    “您还不知道,您给我恩惠,实际上是给谁恩惠,”雅克·柯兰补充说,他想从另
一方面来打动对方的心,“您这是在为一个教会效劳,它的权势比那些德·赛里奇伯爵
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都要大。您把这些夫人的信件拿到您的办公室来,她们
是不会饶恕您的……”他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两捆散发香味的信件,“对您的效劳,
我的教会是不会忘记的。”
    “先生,够了!”卡缪索说,“给我找些别的理由吧。我对犯人和公诉负有同等义
务。”
    “那好,请您相信我。我了解吕西安,他有女人、诗人和南方人的气质,意志薄弱,
缺乏毅力,”雅克·柯兰接着说,他以为终于猜出法官已经被征服,“您可以确信这个
年轻人是无辜的。别折磨他,一点不要审讯他,把这封信交给他,向他宣布他是艾丝苔
的继承人,然后把他释放……如果您不是这样做,您一定会感到遗憾。如果您干脆利落
地将他放了,我(还是把我关在单人牢房里,明天,今天晚上,将把这个案子中你觉得
神秘莫测的一切以及我受到强烈追究的原因向您统统说明。但是这样做我将冒着生命危
险,人家要我的脑袋已经五年了……如果吕西安获得自由,又很富有,并能跟克洛蒂尔
德·德·格朗利厄结婚,那么,我在这世上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再也不用顾及我这条
命了……迫害我的人是你们最后一个国王手下的一名暗探……”
    “啊!科朗坦!”
    “啊,他叫科朗坦……谢谢您……那么,先生,您能答应我向您要求的事吗?……”
    “一位法官不能也不应该答应任何事情。科卡尔!通知执达吏和警察把犯人带回附
属监狱……--我命令他们今天晚上将您安置在自费单间牢房里。”他温和地补充一句,
同时向犯人微微点了点头。
    卡缪索对雅克·柯兰刚才向他提出的要求感到意外,又想起雅克·柯兰以病况为理
由坚决要求第一个受审的事,于是重新起了疑心。正当他抱着疑虑拿不定主意时,他看
见这个所谓垂死的人像赫匠利一样健步走去,再也不做他进来时表演得那么逼真的那些
装腔作势动作了。
    “先生?……”
    雅克·柯兰转过身来。
    “尽管您拒绝在审讯记录上签字,我的记录员还是要将它读给您听。”
    犯人此刻身强力壮,他坐到记录员身边的那个动作就像最后一道阳光,照亮了法官
的心。
    “您的病这么快就好了?”卡缪索问。
    “我被他看穿了。”雅克·柯兰想。接着他高声回答:“先生,心里高兴是唯一的
万能良药……我一直坚信自己无罪,现在这封信就是它的证据……这就是最有效的药啊!”
    执达吏和警察走到犯人周围时,法官用若有所思的目光凝视着他。然后,他做了一
个如梦初醒的动作,将艾丝苔的信扔在记录员的桌子上。
    “科卡尔,把这封信抄下来!……”
    请求一个人做一件事,而这件事违背他的利益,或违背他的职责,甚至常常与他毫
无关系,那么他对这件事就会加以怀疑。如果说这是人的常情,那么对预审法官来说,
这种感情就是他的行动规律了。这个犯人的身份尚未确定。他越是让人感到,如果吕西
安受审,前景就会不妙,卡缪索就越觉得这一审讯非进行不可。根据法典和惯例,这一
程序并非必不可少,但是,为了弄清卡洛斯神甫的身份,则一定要进行审讯。无论什么
行业,都有一种职业意识,即使不是出于好奇心,卡缪索也会受法官荣誉的驱使,跟刚
才审问雅克·柯兰一样来审问吕西安,从中使用最正直的法官都允许自己使用的圈套。
现在,在卡缪索心中,为人效劳呀,自己晋升呀,这一切都已让位给这样的愿望:弄清
事实,揭示真相,哪怕这一真相不向外泄露。他用手指在玻璃板上敲着鼓点,任凭各种
推测潮水般涌来。这时候,他的思绪确实像一条流经千村万户的河流。法官是真相的情
人,他们宛若疑心病缠身的女人,作出千百种假设,像古代祭司剖开献祭牲畜的五脏六
腑一样,用怀疑的匕首对它们进行搜索。然后,他们在可能性上停住手,而不是一直解
剖到真相。他们最后隐约看到了真相。一个女人盘问自己所爱的男人,也像法官审问犯
人一样。在这种情况下,一个眼神,一句话,一种声调的变化,一种犹豫,就足以向人
指出隐瞒的事实、背叛和罪行。
    “他刚才这样尽心竭力描述他儿子(如果确实是他的儿子)的姿态,使我觉得他在
那个妓女家里像是为了提防什么。他没有料到死人的枕头覆盖了遗嘱,他可能预先为儿
子拿了这七十五万法郎!……这就是他为什么能许诺把这笔钱找回来。德·鲁邦普雷先
生对自己负有义务,他也还没有向法院澄清他父亲的身份……而犯人却向我许诺说,如
果我不审讯吕西安,他的教会(他的教会!)将保护我!……”
    他停留在这个想法上。
    正如刚才所说,一个预审法官可以对犯人随意审问,审问详细与否,由他自己决定。
一次审问可以是无关紧要,也可以决定一切,就看有没有人情。卡缪索拉了拉铃,执达
吏走进来。他命令执达吏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带来,但叮嘱他不要让犯人在途
中与任何人说话。当时是下午两点钟。
    “这中间有个奥秘。”法官心里想,“这奥秘一定很重要。这个人既不是教士,也
不是世俗人;既不是苦役犯,也不是西班牙人。他不愿意让他的被保护人说出某些关键
的话。这个怪人有这样的想法:‘诗人很软弱,一副女人气质,完全不像我,我是外交
上的赫丘利。你们能容易地从他口中掏出我们的秘密!’那好,我们就去从那个无辜者
的口里获取一切吧!……”
    他继续用象牙小刀敲击着桌沿。他的记录员这时正誊抄着艾丝苔的信。人们运用自
己的才干能制造出多少离奇的事啊!卡缪索设想了各种可能的罪行,唯独没有想到犯人
为吕西安的利益制造了那份假遗嘱。有些人羡慕法官的职业,请他们想一想法官在持续
不断的怀疑中过的紧张日子,想一想那些人对他们头脑强加的折磨。民事预审也并不比
刑事预审更省力。有了这样的认识,他们就会认为神甫和法官从事的职业同样繁重,同
样充满艰险。再说,各种职业都有它的困难和麻烦。
    将近两点钟,卡缪索先生看见吕西安·德·鲁邦普雷进来。他脸色苍白,精神萎靡,
两眼红肿,总之,一副沮丧憔悴的形象,使法官可以将自然与伪装,真正垂死的人与假
装垂死的人进行对照。吕西安被两名警察押送,前面由执达吏领路,从附属监狱走到法
官办公室。这一路把他的绝望心情推到了顶点。诗人的心情是宁愿受刑也不愿受审。卡
缪索先生看到这个人的精神完全垮了,而另一名罪犯却表现出那样强烈的勇气,他于是
对自己这样轻易地取得成功也不以为然了。这种蔑视使他犹如打靶的射手一般,感到得
心应手,作出了决定性的打击。
    “德·鲁邦普雷先生,请您不要激动,您的面前是一位急于想纠正错误的法官,这
种错误是法院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通过预防性逮捕无意中造成的。我认为您是无辜的,
您马上将获得释放。这就是您无辜的证据:这是一封您不在家期间看门人为您收下的信,
它刚刚被送来。由于法院的人去您的寓所,又传来您在枫丹白露被捕的消息,看门的老
太太心慌意乱,竟然忘了这封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写来的信……请您读读吧!”
    吕西安接过信。他念完后,泪如雨下,泣不成声。有一刻钟工夫,吕西安四肢瘫软,
浑身无力。接着,记录员把这封信的抄件交给他,要他与原文进行核对,并在写有下列
字样的纸条上签字:“诉讼期间原件征用,此抄件与原件相符。”至于抄写得是否准确,
吕西安当然只好听科卡尔的话了。
    “不过,先生,”法官满脸和善地说,“如果不办一些手续,不向您提一些问题,
我们还是难以将您释放……我几乎把您当作证人一样来请您回答问题。对于一个像您这
样的人,我认为几乎没有必要指出这一点:发誓说出全部真相,在这里不仅是对您良心
的呼唤,也是维护您地位的需要。您的地位在这几分钟内是悬而未决的。说出事实真相,
不管它是什么,对您不会有任何妨害;如果说假话,您就要被送进重罪法庭,我也只好
叫人将您重新带回附属监狱。你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问题,今天晚上您就能回家睡觉,
报纸上将发表一条消息为您恢复名誉:‘德·鲁邦普雷先生昨日在枫丹白露被捕,经过
简短审问,已被立即释放。’”
    这席话对吕西安产生了强烈效果。法官看到犯人的心情,又补充说:“我再重复一
遍,您本来被怀疑是投毒谋害艾丝苔小姐案的同谋犯,现在有了她自杀的证据,一切都
清楚了。但是,有人偷窃了一笔属于遗产继承的七十五万法郎,而您又是继承人。很遗
憾,这里有一个犯罪行为。这一罪行发生在发现遗嘱之前。所以,法院有理由认为,一
个钟爱您的人,就像艾丝苔小姐那样爱您的人,为了您的利益而犯下了这一罪行……请
您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还没有审问您呢。”卡缪索说,他看到吕西安想要说话。便做了
一个手势,叫他不要开口。“我希望您明白,您的名誉与这一问题关系有多么重大。请
您不要说假话,抛弃您与同谋间那虚假、可怜的面子,说出所有的实情吧!”
    人们大概已经发现,在这场犯人与预审法官的斗争中,双方运用的手段差异悬殊。
当然,以特有的形式巧妙地加以否认,就可以保护住罪犯,但是,在某种情况下,当预
审的尖刀触及这护卫的胄甲上某一点时,这胄甲就成了连累人的东西。一旦矢口否认无
法掩盖某些显而易见的事实时,犯人就只能完全听凭法官的决定。现在假设有一个半犯
罪的人,如吕西安,他因品德堕落,第一次沉沦后得救,可能改过自新,成为对国家有
用的人,但是他仍将在预审圈套中丧生。法官起草一份干巴巴的纪要,写上对问题和答
复的正确分析,但是纪要里却丝毫找不到他别有用心地说出的那些慈父般关怀的话,也
找不到那些类似的骗人告诫。上级法官和陪审员看到了结果,但不了解其中使用什么手
段。为此,一些明智的人认为,像英国那样由陪审团进行预审可能是很好的办法。法国
在一段时间内采用了这种制度。在共和历四年雾月法典中,这个机构叫作起诉陪审团,
以区别于审判陪审团。至于最后诉讼,如果还回到起诉陪审团,这案子就应该交给王家
法院,而不再求助于陪审员。
    “现在我问您,”卡缪索停顿片刻后说,“您叫什么名字?科卡尔先生,请您注意!……”
他对记录员说。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出生地点?”
    “安古莱姆……”
    吕西安又报了出生年月日。
    “您不曾有过祖传遗产吗?”
    “一点儿没有。”
    “但是,您第一次来巴黎居住期间,花了很多钱,而您的财富并不多。”
    “是的,先生。不过,那时候,我有一个对我非常尽心的女友科拉莉小姐,后来她
不幸死了。她的死使我非常悲伤,我又回故乡去了。”
    “很好,先生,”卡缪索说,“我赞赏您的直爽,它将获得很良好的评价。”
    大家已经看到,吕西安已经走上了全面忏悔的道路。        “您从安古莱姆返回巴黎后。开销比以前更大了,”卡缪索接着说,“您过的生活
与一个拥有六十万法郎固定收入的人差不多。”
    “是的,先生……”
    “谁向您提供这些钱?”
    “我的保护人,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在什么地方认识他的?”
    “我是在大路上遇见他的。那时我正要去自杀,以结束我的生命……”
    “在这之前,您在家里,或是在您母亲处,从来没有听人谈起过他?……”
    “从来没有。”
    “您母亲从来没有对您说过她遇见过这个西班牙人?”
    “从来没有……”
    “您与艾丝苔小姐发生联系是在哪年哪月,您还记得吗?”
    “是一八二三年底,在林荫大道的一个小剧场里。”
    “开始时,她要求您为她花钱吗?”
    “是的,先生。”
    “最近您为了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购买了鲁邦普雷城堡的遗留部分,另外还
有价值一百万的地产。您对格朗利厄家说,您的妹妹和妹夫刚刚继承一大笔财产,您的
钱来源于他们的慷慨解囊……先生,您对格朗利厄家说过这话吗?”
    “说过,先生。”
    “您不知道您婚事告吹是什么原因吗?”
    “我完全不知道,先生。”
    “那好,我来告诉您:格朗利厄家派了巴黎最受尊敬的一位诉讼代理人到您妹夫家去了解情况。在安古莱姆,这位诉讼代理人从您妹妹和妹夫亲口说的话中得知,他们不
仅没有借给您什么东西,而且他们的遗产主要是房产,数量确实不少,但资金数额只有
将近二十万法郎……像格朗利厄这样的人家,不能接受来路不明的财产,这一点您大概
不会感到奇怪……先生,这就是一句谎言使您落到了这步田地……”
    这一情况的透露使吕西安不知所措,原来保留的一点点思考能力也完全丧失了。
    “警察局和法院想知道什么,就能知道什么,”卡缪索说,“您要好好记住这一点。
现在我问你,”他想到雅克·柯兰自称是他的父亲,便接着说,“您知道这个所谓卡洛
斯·埃雷拉是谁吗?”
    “知道,先生。但是,我知道得已经太晚了……”
    “怎么,太晚了?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是神甫,也不是西班牙人,他是……”
    “一个潜逃的苦役犯!”法官语气强烈地说。
    “是的。”吕西安回答,“当这个该死的秘密向我泄露时,我已经受了他的恩惠。
我原来以为自己结交的是一位令人尊敬的教士……”
    “雅克·柯兰……”法官开始往下说时讲出了这个名字。
    “对,雅克·柯兰。”吕西安重复了一句,“这是他的名字。”
    “好。雅克·柯兰刚才已经被一个人认出来了。”卡缪索先生接着说,“他之所以
还在否认自己的身份,我想,他是在为您着想。我刚才问您是否知道这个人是谁,目的
是要揭穿雅克·柯兰的另一个骗局。”
    吕西安听到这一可怕的提示,五脏六腑立刻翻腾起来。
    “他自称是您的父亲,”法官继续说,“以此来说明他对您非同一般的疼爱,您不
知道这一点吗?”
    “他?我的父亲?……哦,先生!……他说过这样的话?”
    “他给您的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您怀疑过吗?因为,如果相信您手里拿着的这封
信,这个可怜的姑娘艾丝苔小姐后来与科拉莉小姐一样,都给您帮了同样的忙。但是,
如同您刚才所说,您在数年内生活得很阔绰,一点儿没有收受她的钱。”
    “苦役犯从哪里能搞到钱,”吕西安大声说,“这一点,先生,我要请您来告诉我……
雅克·柯兰,是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母亲……”
    他的泪水像雨点般掉落下来。
    “记录员,请您将所谓卡洛斯·埃雷拉审讯记录中他自称是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的父亲那一部分念给犯人听一下……”
    诗人默默地听人念这一记录,那神情看上去十分痛苦。
    “我完了!”他大叫一声。
    “只要重视声誉和讲真话,一定有出路的。”法官说。
    “你们要把雅克·柯兰送上重罪法庭吗?”吕西安问。
    “这是肯定的。”卡缪索回答。他想让吕西安继续讲下去。“把您的想法都讲出来
吧!”
    但是,尽管法官做了各种努力和告诫,吕西安不再回答问题。像所有被激情驱使的
人一样,他对这方面考虑已经为时过晚。这正是诗人与实践者之间的区别。一个是完全
专注于感情,然后用生动的形象使其再现,在此之后再进行判断;另一个则同时进行感受和判断。吕西安呆在那里,萎靡不振,脸色苍白,他看到自己已经跌入深渊之底。他
上了这个表面仁慈的预审法官的当,是他将他推进这个深渊的。他刚刚出卖的不是他的
恩人,而是他的同谋,而这个同谋则以雄狮般的勇敢和机智巧妙捍卫了他们的立场。雅
克·柯兰用他的大胆无畏精神拯救出的一切,却被这个聪明人吕西安因不聪明和缺乏思
考而葬送了。这个使他感到气愤的可耻的谎言给一个更加无耻的事实充当了屏风。法官
的精明使他不知所措,法官的冷酷而巧妙的手腕使他感到恐惧,法官利用暴露出的生活
中的过失作耙子去搜索他的良心,对他进行迅猛袭击,使他感到害怕。吕西安呆在那里,
活像屠宰场砧板上忘了宰杀的一头牲畜。他走进这间办公室时还是自由和无辜的,而转
瞬之间,由于自己的供认,便成了罪犯。最后,法官一本正经地爆发出一声最刻薄的冷
笑,平静而冷淡地对吕西安说,他刚才透露的情况是一场误会而造成的。卡缪索考虑的
是雅克·柯兰使用的父亲身份,而吕西安则担心,他与一个越狱的苦役犯结伙被公诸于
世。他于是重犯了杀害伊比科斯的凶手那众所周知的疏忽大意的错误。◎      ◎据希腊神话传说,伊比科斯(公元前六世纪)被强盗杀害,临死时请天上飞过的
一群仙鹤为他报仇。杀害他的一名凶手有一次在露天剧场,正好仙鹤飞过,他疏忽大意
说了一句话,从而暴露了自己。
    罗瓦耶一科拉尔◎的功绩之一,是宣称自然感情总会战胜强加的感情,是强调了誓
言的前因,并认为诸如保护法应该与取消法院宣誓效能的条款相联系。他向众人,向法
国法庭,公开宣扬这一理论。他勇敢地颂扬谋反者,指出听凭友情支配,比按照这样或
那样情况下从社会武库中取出的强制性行为准则行事,更加合乎人情。总之,人性的权
利有它的法则,这种法则从来没有明文颁布过,但却比社会形成的法则更加有效,更为
人熟知。吕西安吃了苦头,因为他刚才没有重视这一互相关照的法则,按照这一法则,
他必须保持沉默,并让雅克·柯兰为自己辩护。他非但没有这样做,而且还加重了雅克
·柯兰的罪名!为了他的利益,这个人对他来说应该永远是卡洛斯·埃雷拉。      ◎罗瓦耶一科拉尔(一七六三—一八四五),法国政治家,哲学家。
    卡缪索先生为自己的成功而兴高采烈。他逮住了两个有罪的人,他用司法之手打垮
了一个时髦的宠儿,又找到了无法寻觅的雅克·柯兰。他即将被宣布为最精明能干的预
审法官。他让犯人平静一会儿,察究着他那懊丧的沉默。他看到他变形的脸上渗出了汗
珠,那汗珠越来越多,越来越大,最后跟两行泪水混在一起,淌落下来。
    “为什么要哭呢,德·鲁邦普雷先生?我已经对您说了,您是艾丝苔小姐的继承人。
她没有别的继承人,既没有旁系亲属,也没有直系亲属。如果能将丢失的七十五万法郎
找回来,她的遗产差不多有八百万。”
    这是对罪犯的最后打击。正如雅克·柯兰在他的短信中说的,吕西安如果能克制十
分钟,他的一切愿望都能实现了!他与雅克·柯兰了结关系,分道扬镳,他变成富翁,
再与德·格朗利厄小姐结婚。没有什么能比这一幕更雄辩地证明,预审法官通过对犯人
的隔离或分开使自己具有多么巨大的威力,证明像亚细亚与雅克·柯兰那样沟通消息具
有多么重大的价值。
    “啊,先生!”吕西安以自讨苦吃者的辛酸和讥讽神情回答说,“在你们的行话里,
把这叫做‘受训’真是说得太贴切了!……昔日的肉体摧残和今日的精神折磨,如果让
我选择,我一定不会犹豫:我宁愿忍受昔日刽子手加给我的肉体痛苦。你还想把我怎么
样?”他傲慢地问。
    “先生,”法官说,他以高傲和嘲讽的姿态来反击诗人的傲气,“在这里,只有我
有权利提出问题。”
    “我本来有权利不回答问题。”可怜的吕西安喃喃地说,他现在完全恢复了机智。
    “记录员,请把审讯记录给犯人念一下……”
    “我重新成了犯人!”吕西安心里想。
    办事员念审讯记录时,吕西安已下定决心要对卡缪索表示顺从。科卡尔那低沉连续
的声音一经停顿,诗人像睡着的人突然惊醒时那样震颤了一下。一个人在一种声音中睡
去,他的器官对这种声音已经习惯,一旦出现寂静,他反而惊醒了。
    “您要在这份审讯记录上签字。”法官说。
    “那么您能释放我吗?”吕西安问,他这时显出一副讥讽神态。
    “还不行。”卡缪索回答,“明天,您跟雅克·柯兰对质后,肯定能自由了。现在
法院需要了解雅克·柯兰一八二○年越狱后犯下的那些罪行,还有您是不是同谋。不过,
您不会单独关押了。我给监狱长写一张条子,要他将您安置在最好的自费单间牢房里。”
    “我能在那里得到书写用具吗?……”
    “可以为您提供您所需要的一切。我叫送您回去的执达吏转达我的命令。”
    吕西安在这份记录上被动地签了字,并按照科卡尔的指点,以受害人那种顺从态度
在附注处画了押。有一个细节要比最精细的描绘更能说明他的内心状态,那就是宣布他
将与雅克·柯兰对质时,他脸上的汗珠干了,无情的眼睛射出令人难以忍受的光芒。最
后,转瞬之间,他跟雅克·柯兰曾经出现的情况一样,仿佛变成了一尊雕像。
    雅克·柯兰十分正确地分析过吕西安的性格。那些与吕西安性格相似的人可以从极
度的灰心丧气变成几乎是金属般的强硬,这种急剧的转变反映了最明显的精神生活现象,
是人的毅力支撑的结果。像一股泉水隐而复现一样,人的意志又重新恢复了。这意志渗
透到他的器官中去,它们将使他那已经变得麻木的肌体运转起来。于是僵死的人变成了
活人,这个人将充满活力,投入到最艰巨的战斗中去。
    吕西安将艾丝苔的信和她寄还的画像贴到自己心口上,接着轻蔑地向卡缪索先生致
意,便迈出坚定的步伐,在两名警察押送下向过道走去。
    “这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法官对记录员说。这是为了对诗人刚才向他表示的极度
蔑视进行报复。“他以为供出同谋,自己就能得救了。”
    “两个人里头,”科卡尔小心翼翼地说,“还是苦役犯厉害……”
    “科卡尔,今天你没有事了,”法官说,“这已经足够了。叫那些等待的人都回去,
通知他们明天再来。啊,你马上去一趟总检察长那里,看他是否还在办公室。如果还在,
约他见我一下。哦,他还在的。”他看了一下那只漆成绿色,描着金线的简陋木制挂钟,
说,“现在三点一刻。”
    这些审讯,虽然它的记录读起来很快,但由于全部的问话和回答都要记录下来,所
以要花很多时间。刑事预审和羁押的时间都很长,这也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对小人物来
说,这是毁灭;对有钱人来说,这是耻辱。因为对他们来说,立即释放多少能弥补一下
被捕的不幸。这就是为什么刚才如实再现的那两幕所花去的时间里,亚细亚能把它用来
破译主人的命令,叫公爵夫人走出小客厅,又使德·赛里奇夫人鼓起了勇气。
    这时候,卡缪索想发挥一下自己的才能。他取来两份审讯记录,重新念了一遍,打
算送给总检察长看,征求他的意见。他正这样考虑时,执达吏回来了,告知他德·赛里
奇伯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一定要跟他说话。卡缪索作了一个手势,一个穿得像主人一样体
面的男仆走进来,先后看了看执达吏和法官,说:“我有幸在跟卡缪索先生说话吗?……”
    “是的。”法官和执达吏回答。
    仆人将一封信递给卡缪索。卡缪索接过信,读起来:       亲爱的卡缪索,请您不要审讯德·鲁邦普雷先生,这涉及
     各方面利害关系,您日后会明白的。我们现在给您送来他纯系
     无辜的证据,以便他立即能够获释。
              狄·德·莫弗里涅斯,莱·德·赛里奇
         又及:阅后烧毁    卡缪索明白,他给吕西安设下圈套,是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他于是开始服从这两
个贵妇人的意志。他点燃一支蜡烛,将公爵夫人写的信销毁了。男仆恭敬地致礼告辞。
    “德·赛里奇夫人马上要来吗?”他问。
    “我来时正准备马车呢。”随身男仆回答。
    这时候,科卡尔来告诉卡缪索先生说,总检察长正在等他。
    法官犯了错误。这错误对法院有利,而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有害。他心情很沉重。凡
是用法律与妓女较量过的人都是有手腕的。卡缪索从业七年,手腕已很精明,他想掌握
一些武器,以对付两位贵妇人的不满。他烧毁信件的那支蜡烛还点燃着,他利用这支蜡
烛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写给吕西安的三十封情书和德·赛里奇夫人与吕西安的大
量通信全都封好,然后去见总检察长。
    司法大厦是很多建筑的杂乱堆积,有的雄伟壮丽,有的庸俗简陋,彼此相互倾轧。
这些建筑由于缺乏整体感,挨在一起只能互相损害。法院的休息厅是大家熟知的厅堂中
最大的一个,但是它毫无装饰,令人厌恶和失望。这座诉讼大堂使王家院落显得十分狭
小。最后,木廊商场通向两处垃圾堆。这条木廊里有一列双排扶手栏杆的楼梯,比轻罪
法庭的楼梯大一些,楼梯下有一道双扉大门。这楼梯通向重罪法庭,下面的那道门通往
第二重罪法庭。有的年头,塞纳省的罪案多,要求两个法庭同时开审。检察总署、律师
办公室、他们的图书馆、代理检察长办公室、代理总检察长办公室,都在这里。所有这
些地方--因为只好用一个统称--都通过一些窄小的螺旋形楼梯和黑暗的过道联结起来。
这些黑暗的过道是建筑艺术的耻辱,是巴黎市和法兰西建筑艺术的耻辱。从内部看,这
王国第一家法院的丑陋要超过所有的监狱。一米宽的过道上拥挤着前来高级重罪法庭作
证的人。如果要求描绘这些丑陋的过道,风俗画家大概也会望而怯步。至于审判大厅里
那个取暖用的火炉,如果将它放到蒙巴那斯大街上的一家咖啡馆里,这家咖啡馆的名声
肯定会被败坏。
    总检察长办公室位于紧靠木鹿商场的一座八角小楼内。这楼与司法大厦的年龄相比,
属于新近建筑,它占用了女犯部放风场所的地段。司法大厦整个这一部分都受到圣夏佩
尔教堂这座高大壮丽的建筑物的遮挡,所以这里既阴暗又寂静。
    原最高法院大法官的合格接班人德·格朗维尔先生在吕西安一案没有解决前不愿离
开司法大厦。他在等待卡缪索的消息。法官的信息使‘他不由自主地陷入沉思之中。性
格坚强的人常常由于等待而产生这种沉思。他本来坐在办公室的窗户旁,这时站立起来,
来回踱着步子。那天早上,他站在卡缪索路过的地方,发现法官显出不理解的神色,他
为此隐隐约约地感到有点儿不安和痛苦。这是因为:由于他身居显要职位,他不能干涉
下级法官完全独立的工作,而这场官司又关系到他最要好的朋友、自己的一位最直接的
保护人德·赛里奇伯爵的名声和尊严。德·赛里奇伯爵是国务大臣,枢密院成员,行政
法院副院长,一旦目前担任掌玺大臣这一令人敬畏的职务的那位尊贵老人突然去世,他
便将占据这一要职。可惜德·赛里奇先生还是钟爱他的妻子,总是用自己的权势对她加
以保护。总检察长看得很清楚,一个常常机灵地将自己的名字与伯爵夫人的名字连在一
起的人犯了罪,这在上流社会和宫廷中会闹得怎样沸沸扬扬。
    “啊!”他双臂交叉,心中暗想,“从前国王有权提审◎……我们热衷于平等,已
经将那个时代葬送了……”      ◎大革命以前,国王有权将案件从一般法院提到王家法院审理。
    这位高贵的法官十分懂得非法恋情的后果和不幸。人们已经看到,艾丝苔和吕西安
住的房子,就是从前德·格朗维尔伯爵和德·贝尔弗伊小姐秘密同居的房子。后来有一
天,她被一个歹徒劫持,离开了那座房子(见“私人生活场景”:《双重家庭》)。
    总检察长心里想:“卡缪索可能已经干了什么蠢事!”就在这时候,预审法官敲了
两下他办公室的门。
    “嘿,亲爱的卡缪索,今天早上我跟您谈起的那桩案子,进展得怎么样了?”
    “很不顺利,伯爵先生。您读读这份东西,您自己就能作出判断了。”
    他把那两份审讯记录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拿起眼镜,到窗户
旁边阅读,很快就读完了。
    “您尽了自己的职责。”总检察长用激动的语气说,“一切都清楚了,按法律办嘛……
您表现得非常能干,缺了您这样的预审法官,事情就难办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这句话的意思是告诉卡缪索:“您这一辈子就当预审法官吧!……”这句恭维话的含意再清楚不过了。卡缪索听了脊梁骨直发凉。
    “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帮过我很多忙,她请我……”
    “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格朗维尔打断法官的话,说,“不错,他是德
·赛里奇夫人的朋友。我看得很清楚,您没有向任何权势让步。先生,您干得很好。您
将成为一位杰出的法官……”
    这时候,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没有敲门就推门进来,对德·格朗维尔伯爵说:
“亲爱的老兄,我给你带来一位漂亮的女子,她晕头转向,就要在我们这迷宫里迷路了……”
    奥克塔夫伯爵搀着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她在司法大厦里已经徘徊了一刻钟。
    “夫人,您来到了这里!”总检察长喊道,一边向前挪动自己的椅子,“选了这样
的时刻!……夫人,这是卡缪索先生,”他指了指法官,补充说。“博旺,”他又对这
位复辟时期内阁的著名演说家说,“你去首席法官那里等我一下,他还在办公室,我马
上去那里看你。”
    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听了这句话,明白了:不仅他自己在这里是多余的人,连
总检察长自己也想找个理由离开办公室。
    德·赛里奇伯爵夫人有一辆华丽的双座四轮轿式马车,披着蓝色带家徽的帷幔,车
夫的衣服上镶着饰带,两个跟随的仆人穿半长裤,白丝袜。她这次来司法大厦没有坐这
辆马车,算是做对了。她出来时,亚细亚告诉这两位贵妇人,必须坐她和公爵夫人来时
乘坐的那辆公共马车。最后,亚细亚还一定叫这位吕西安的情妇穿上这身衣服。女人穿
这身衣服,就像过去男人穿墙灰色大衣一样。伯爵夫人穿的是一件棕色外套,披一块黑
色旧披肩,戴一顶丝绒帽子,帽子上的花已经扯掉,换上了很厚的黑色花边面纱。
    “您收到了我们的信……”她对卡缪索说。卡缪索一时惊呆,说不出话。她还以为
这是尊敬和赞叹的表示。
    “哎,伯爵夫人,您的信来得太晚了!”法官回答。他只有在自己办公室对付犯人
时才有智慧,才能掌握分寸。
    “怎么,太晚了?……”
    她瞧瞧德·格朗维尔先生,看到他一脸沮丧神色。
    “这不可能、也不应该太晚呀!”她用专断的口气又说了一句。
    女人,像德·赛里奇夫人那样有名望的漂亮女人,是法兰西文明的宠儿。在巴黎,
一位时髦、有钱而又有贵族头衔的女子是什么样子,如果别的国家女子知道了,她们个
个都会想来这里享受这可爱的权势。这些女人只知道别人要适应自己,只按照自己一整
套小法令办事--这种小法令在《人间喜剧》中常常被称为“女人法典”,而对男人制订
的法令则嗤之以鼻。她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会因犯了什么过错或做了什么蠢事而有
所收敛,因为她们全都非常清楚,生活中除了她们的女性荣誉和她们的孩子以外,她们
对任何事情都不负责。她们一边哈哈大笑,一边说出极端可笑的话。漂亮的德·博旺夫
人结婚初期到司法大厦来接她丈夫时这样说:“快审,审完了回家。”这些女子碰到什
么事,都重复德·博旺夫人这句话。
    “夫人,”总检察长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没有犯盗窃罪,也没有犯投
毒罪,但是卡缪索先生叫他供出了一件比这些都要严重的罪行!……”
    “什么?”她问。
    “他承认自己是一名潜逃的苦役犯的朋友和弟子,”总检察长在她的耳边说,“卡
洛斯·埃雷拉神甫,这个与他一起住了将近七年的西班牙人,可能就是那个出了名的雅
克·柯兰……”
    司法官员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像铁棍一样打在德·赛里奇夫人身上,而说出这个尽人
皆知的名字,对她更是致命的一击。
    “那么这就意味着?……”她用叹息的声调说。
    “苦役犯将被提交重罪法庭审判,”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伯爵夫人的话,用低沉
的声音继续说,“如果吕西安不在他身边作为有意利用此人罪行者出庭,他也将作为受
严重牵连的证人出庭……”
    “啊!这,这绝不可能!……”她高声喊叫起来,摆出一副令人难以置信的坚定姿
态,“上流社会把他看作是我的挚友,法院却宣布他是一个苦役犯的同伙,我呀,与其
看到这种前景,还不如死去!……国王很喜欢我的丈夫。”
    “夫人,”总检察长微笑着高声说,“不论对自己王国里最小的预审法官,还是对
重罪法庭的辩论,国王都不能行使任何权力,这正是我们新体制的伟大之处。我本人刚
才已对卡缪索先生的精明能干表示了祝贺……”
    “向他的笨拙表示祝贺!”伯爵夫人激烈地说。吕西安与一个强盗串通还不如他与
艾丝苔的私情叫她心神不安。
    “如果您读一读卡缪索先生对两个犯人的审讯记录,您就会明白,一切都取决于他……”
    总检察长只能说这么一句话,说完后他又用女性敏锐的目光,或者说法官的目光望
了一眼,便朝办公室的门走去。到了门口,他转过身来又说了一句:“请原谅,夫人!
我要跟博旺说两句话……”
    在交际场合的语言里,这句话等于对伯爵夫人说:“您和卡缪索之间的事,我不能
作为证人。”
    “这审讯是怎么回事?”雷翁蒂娜这时温和地问卡缪索。卡缪索站在那里,面对一
位国家重要人物的妻子,感到很尴尬。
    “夫人,”卡缪索回答,“审讯就是法官提问,犯人回答,一位记录员将这些问答
记录下来。记录员、法官和犯人都在这份记录上签字。这记录构成诉讼案卷,它决定是
否对犯人进行起诉或对被告送交重罪法庭。”
    “那么,”她接着说,“如果将这些审讯记录销毁呢?……”
    “啊!夫人,这是任何法官都不能犯的罪行!是社会罪行!”
    “写下这样的审讯记录,是犯下一桩更大的罪行,是对我犯罪。但是,到现在为止,
这是对吕西安不利的唯一证据。咱们瞧一瞧,您给我念一下他的审讯记录,看看是否还
有办法把我们都拯救出来。我的天哪。这不仅仅关系到我--我倒可以去冷静地自杀--这
关系到德·赛里奇先生的幸福。”
    “夫人,”卡缪索说,“请您不要以为我忘了对您的尊敬。比方说,假如波皮诺先
生负责这次审讯,您会比碰上我还要倒霉呢,因为他是不会来征求总检察长的意见的。
别人什么也不会知道。您看,夫人,人家在吕西安那里把什么都搜来了,包括您的信……”
    “哦!我的信!”
    “这些信就在这里,都封着呢!”
    伯爵夫人在茫无头绪中拉了拉铃,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总检察长办公室的仆役走
了进来。
    “把灯点上。”她说。
    仆役点燃一支蜡烛,放在壁炉上。这时候,伯爵夫人认出了自己的信,她将它们清
点,揉搓,然后扔进了壁炉。她将最后一封信卷起来,仿佛做成一个火把,引火把这一
堆纸都点着了。卡缪索手里拿着两份审讯记录,呆呆地望着那些信件燃烧。伯爵夫人看
上去似乎只是专心地在销毁她的爱情证据,而实际上却一直用眼角盯着法官。她从容地
估量着自己该采取的动作,突然像母猫一样轻捷地一把抓过那两份记录,投入火中。卡
缪索从火中将记录抢出来,伯爵夫人便向法官扑过去,夺回已经燃烧的纸片。两人开始
一场搏斗。卡缪索喊道:“夫人!夫人!您这是侵害一夫人……”
    一个男人冲进办公室。伯爵夫人认出是德·赛里奇伯爵,后面还跟着德·格朗维尔
先生和德·博旺先生。她不禁惊叫了一声。然而,雷翁蒂娜要不借一切代价拯救吕西安,
两手像铁钳一样,紧握那几张贴了印花的纸,毫不松动,尽管火苗已经炙烤到她那细嫩
的皮肤上,她对疼痛也毫不在乎。最后,卡缪索的手指也被火烧着。他显出为这种情景
而感到羞耻,便松开了手。只有两个搏斗者捏在手里的那一部分纸没有被火焰吞掉。这
一幕发生的时间很短,比阅读这材料所花的时间还要短。
    “您和德·赛里奇夫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国务大臣问卡缪索。
    法官还没开口回答,伯爵夫人已经将那几张纸在烛火上点燃,并扔到那些还没有完
全被火焰吞噬的她的信件的纸片上。
    “我要控告伯爵夫人!”卡缪索说。
    “她怎么啦?”总检察长问,分别望了望伯爵夫人和法官。
    “我把审讯记录给烧了。”这位时髦女子笑着回答。她对自己的轻狂举动洋洋得意,
甚至还没有感到烧伤的疼痛。“如果这算犯罪,那么,先生可以重新再可怕地乱写乱涂
一份!”
    “不错。”卡缪索回答,想试图恢复自己的尊严。
    “好啊,那再好不过了。”总检察长说,“可是,亲爱的伯爵夫人,跟法官可不能
常常这样随随便便哟,法官可以不管您是什么人。”
    “对一位谁都抵挡不住的女人,卡缪索进行了勇敢的抵挡,法官的荣誉得到了捍卫!”
德·博旺伯爵笑着说。
    “啊!卡缪索先生进行了抵挡……”总检察长微微一笑,说,“他很强壮,换了我,
我就不敢抵挡伯爵夫人了!”
    到这时,这一严重违法行为成了对漂亮女人开的玩笑。卡缪索自己也笑了起来。
    这时候,总检察长发现有一个人没有笑。德·赛里奇伯爵的态度和表情使德·格朗
维尔先生大为吃惊。他把伯爵拉到一边。
    “朋友,”他在伯爵耳边说,“您的痛苦使我下决心违背自己的职责,这是我平生
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司法官员拉了拉铃,他的办公室仆役走进来。
    “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到我这里来谈话。”
    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是一位青年实习律师,担任总检察长的秘书。
    “亲爱的先生,”总检察长把卡缪索拉到窗口边说,“您回到办公室去,跟一位记
录员一起重新审讯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吧。他既然没有在记录上签字,那就可以重审,
这没有什么不妥。明天,您叫这个西班牙外交官与德·拉斯蒂涅克先生和比昂雄先生对
质,他们不会认出他就是我们的雅克·柯兰。这个人知道自己肯定能获释,就会在审讯
记录上签字。至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今天晚上就将他放了!他的审讯记录已经销
毁,他自己不会再谈起审讯的事,尤其是我要对他进行告诫,他更不会说了。《判决公
报》明天就会宣布立即释放这个年轻人的消息。现在,看看这些措施是否会对法院形象
造成损害?如果西班牙人确是苦役犯,我们也有各种办法将他重新捕获,提起诉讼,我
们将从外交上去弄清他在西班牙的作为。反侦探头头科朗坦会给我们看住他的,而且我
们的眼睛也不会离开他。因此,您可以好好待他,不要再单独监禁了,今晚就将他安置
到自费单间牢房去。我们能为一桩七十五万法朗的盗窃案而害了德·赛里奇公爵和公爵
夫人以及吕西安吗?何况,这桩窃案还只是个假设,受害人正是吕西安。让他丢了这笔
钱,不是比丢了他的名誉更好吗?……特别是他的毁灭还将连累一个国务大臣,他的妻
子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这个年轻人是一个有斑点的柑桔,别让它烂了……这
事半小时就解决了。去吧,我们等着您。现在三点半,您还能找到几个法官。您若能判
下一个合乎规定的免予起诉,就通知我一下……或者是,吕西安等到明天早上。”
    卡缪索告辞出去了。德·赛里奇夫人这时感到烧伤后的剧烈疼痛,没有向他致意。
刚才总检察长与法官说话时,德·赛里奇先生急速从办公室出去,这时拿着一小瓶原蜡
回来,一面给妻子包扎手上的创伤,一面在她耳边说;“雷翁蒂娜,为什么不告诉我一
下就跑到这里来了?”
    “可怜的朋友,”她凑近他的耳朵回答,“原谅我吧,我当时简直要疯了。这事既
关系到我,也关系到你。”
    “你爱这个小伙子吧,如果这是命中注定的话。可是,不要把自己的激情那样公开
地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呀!”可怜的丈夫回答。
    “好了,亲爱的伯爵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与奥克塔夫伯爵交谈了一会儿,然
后说,“我希望今晚您把德·鲁邦普雷先生带到您家去吃晚饭。”
    这句话几乎是一项承诺。德·赛里奇夫人听了深受感触,眼泪扑簌簌地淌落下来。
    “我还以为我再也没有眼泪了呢。”她笑了笑说,“您不能让德·鲁邦普雷先生在
这儿等待吗?……”
    “我马上设法找几个执达吏,叫他们把他带到我们这里来,以免他被警察押送。”
德·格朗维尔先生回答。
    “您真是与上帝一样仁慈!”她感情激动地回答总检察长,嗓音几乎变成了仙乐。
    “总是这些女人!”奥克塔夫伯爵心里想,“她们让人开心,又叫人无法抵挡!
    他于是想到自己的妻子,心头涌起一阵伤感(见“私人生活场景”:《奥诺丽娜》)。
    德·格朗维尔先生走出办公室时,被年轻的夏尔日伯夫拦住。格朗维尔与他谈了几
句,告诉他对《判决公报》的编辑之一马索尔应该怎么说。
    美女、大臣、法官共同策划拯救吕西安时,吕西安在附属监狱做了这样一些事。
    诗人经过监狱的边门,告诉记录员说,卡缪索先生允许他写信,要求给他提供笔墨
纸张。卡缪索的执达吏对监狱长耳语几句后,一个看守立刻奉命给他送来这些物品。就
在看守寻找并向他送去这些东西时,可怜的年轻人想到要与雅克·柯兰对质,痛苦得难
以忍受,陷入了必然带来不幸的沉思。他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但没有实现,现在这念
头又翻腾起来。根据几位著名的精神病医生的说法,在某些人身上,自杀是精神错乱的
终结。吕西安自被捕以来,这已成了他的一个无法摆脱的念头。艾丝苔的信他反复读了
多次,使他想起罗密欧跟随朱丽叶而去的结局,死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了。以下是他写的
几篇东西。               我的遗嘱       本遗嘱签署人申明:除了请我的遗嘱执行人帮助偿还欠
     款和实施下述各项遗赠部分外,我死亡之日属于我的全部动
     产和不动产遗赠我的妹妹、前安古莱姆印刷厂厂主大卫·赛
     夏尔的妻子夏娃·赛夏尔夫人,和大卫·赛夏尔先生的子女。
       我请求德·赛里奇先生接受委托作我的遗嘱执行人。
       请付给:1.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先生三十万法郎;2.德·
     纽沁根男爵先生一百四十万法郎,如果艾丝苔小姐寓所中被
     窃的款项失而复得,请从上述数额中扣除七十五万法郎。
       我作为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继承人,将七十六万法
     郎遗赠巴黎收容所,用以建立一个庇护所,专门收容愿意抛弃
     罪恶和堕落生涯的妓女。
       此外,我将一笔用于购买三万法郎百分之五利息注册公
     债的款项遗赠各收容所。年息每半年使用一次,用于释放因欠
     债而被囚禁的人,其所欠债款不超过两千法郎。收容所的管理
     员可以从因欠债而被监禁的人中挑选最受人尊敬者作为受惠
     人。
       我请德·赛里奇先生用四十万法郎在城东公墓为艾丝苔
     小姐修建一座坟墓,我要求将我葬在她的身边。这座坟墓应该
     建成古代坟墓式样,呈方形,我们两人的白色大理石雕像将仰
     卧在棺盖上,头部枕上垫子,双手合十,朝向天空。这座坟墓没
     有碑文。
       我请德·赛里奇伯爵先生将我寓所中的金梳妆台赠予欧
     也纳·德·拉斯蒂涅克先生,作为纪念。
       最后,同样,我将我的书籍赠予我的遗嘱执行人,我请他
     接受这一赠礼。
                吕西安·夏尔东·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0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这份遗嘱装在致巴黎王国法院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伯爵先生的一封信里。该信内
容如下:     伯爵先生:
       我将我的遗嘱交付给您。您打开这封信时,我已经不在人
     世了。我怀着重获自由的愿望,对卡缪索先生的阴险审问,作
     了如此怯懦的回答。尽管我是无辜的,但也不免卷入一件险恶
     的官司中。世人是那样敏感,即使我不受惩罚而获得释放,我
     也不可能生活下去了。
       我请您将附信原封不动地交给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并
     将我信中所附的按规定形式写的关于收回我说过的话的声明
     转交给卡缪索先生。
       我相信别人不敢私拆给您的信件。我怀着这一信念向您
     诀别和表示最后敬意,并请您相信,在给您写信的此刻,我对
     您善意地满足您死去的奴仆的一切要求,表示深深的感激。
                        吕西安·德·R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一并非
     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
     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也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
     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
     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
     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
     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
     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
     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
     的时刻,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
     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
     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
     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一世系来说,
     您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
     飞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
     面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积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
     的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
     在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
     要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
     戏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
     的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
     拉、查理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
     些偌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
     过是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和卡洛斯·埃雷拉神
     甫。他们对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躁
     成他们。这些人在他们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
     引诱孩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
     该住在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
     活。我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账。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
     从您的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补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
     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
     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
     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
     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
     实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
     朗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
     投身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
     纳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据《圣经》传说,该隐是亚当和夏娃的长子,亚伯是他的弟弟。该隐种地,亚伯
牧羊。因耶和华看中了亚伯和他的供物,而没有看中该隐和他的供物,该隐为此而嫉妒,
把弟弟杀死。
    ◎普加乔夫(一七四——一七七五),顿河哥萨克,借自己相貌与沙皇彼得三世相
像,自称彼得三世,发动哥萨克反对叶卡捷琳娜二世,后被斩首。
    ◎卢韦尔(一七八三—一八二○),法国细木工,为已绝灭的波旁家族的长系,于
一八二○年暗杀未来的查理十世的儿子德·贝里公爵。后被处死。
    ◎希门尼斯(一四三六一五一七),伊丽莎白女王的忏海神甫。女王死后,主持卡
斯蒂利亚宗教事务。一五○七至一五一六年为宗教裁判所大法官。
    ◎夏朗特河:法国西部河流,流入大西洋。
                   声明
       卡缪索先生今天对我进行了审讯,本人声明完全收回审
     讯记录中包含的内容。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平常自称他是我。心灵上的父亲。法
     官可能出于误解,将这个词当作另一种含义,我也就产生了理
     解错误。
       我知道,外交界的一些暗藏侦探,出于某种政治目的,并
     为了毁掉有关西班牙政府和杜伊勒里政府的一些机密,企图
     把卡洛斯·埃雷拉神甫当作一个名叫雅克·柯兰的苦役犯。
     卡洛斯·埃雷拉神甫除了对我说过他在努力寻找这个雅克·
     柯兰的死亡或仍然生存的证据外,从来没有对我讲过有关这
     方面的其他秘密。
                     吕西安·德·鲁邦普雷
               一八三○年五月十五日于附属监狱    自杀的亢奋心情使吕西安的思路极其清晰,下笔非常神速。处于创作激情中的作者
都有这种感受。他的激情是那样强烈,四个书面材料半小时内全都写好了。他把它们装
在一个信封里,用浆糊封好,用狂热者的力量,盖上他手里拿着的带有家徽的印章,然
后将它放在方砖地中间显眼的位置上。大量卑劣行径已经使吕西安处于屈辱境地,在这
种情况下,自然很难表现出更多的尊严。花花公子竭尽智力,以便尽可能消除诗人的轻
信造成的后果,将自己死后的名声从一切耻辱中拯救出来,并补偿对自己同伙造成的危
害。
    如果吕西安被安置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他就无法实现自己的意图,因为在这些石
块砌成的牢房里,除了一张行军床似的床和一个用于紧急需要的小木桶以外,就没有别
的器物了。那里找不到一个钉子,一把椅子,甚至一个小板凳。行军床是被牢牢地固定
住的,不用巨大力气根本无法搬动,而且这很容易被看守发现,因为窥视的小铁窗是始
终开着的。如果一个犯人引起人们的警觉,他将受一名宪兵或一名警察的监视。在自费
单间牢房里,或在法官想对巴黎上层社会某个年轻人表示照顾而为吕西安安排的房间里,
床是可以挪动的,这样的床以及桌子和椅子,可以用来实行自杀,当然也不太容易。吕
西安系一条蓝色丝绸长领带。预审回来时,他已经想到比什格吕◎多少有点自愿的自杀
方法。要上吊,必须找到一个支点,身体与地面之间要有一个很大空间,使脚不能接触
任何支撑物。可是,他那间牢房的窗子朝向放风院子,窗子上没有长插销,铁栏杆固定
在外面,与自西安隔着一道墙,也不能从那儿找到支点。      ◎比什格吕(一七六——一八○四),法国将军,曾参加美洲战争。一八○四年与
卡杜达尔一起密谋反对拿破仑,事情败露后被捕,用领带缢死在狱中。
    吕西安的创造才能使他很快想出了自杀办法。既然窗洞上的通风罩使吕西安看不到
放风院子,那么这通风罩也能挡住看守的视线,使他看不到牢房内发生的事情。窗子下
部的玻璃虽然已经被换成两块结实的木板,上部两部分仍然保留着几块分隔开的小玻璃,
有横档作为框架固定住。吕西安站到桌子上,就能够到窗子的玻璃部分,卸下或打碎两
块玻璃,便可以在第一横档的角落上找到一个结实的支点。他如果从这里把领带穿过去,
然后再绕向自己脖子,打一个结,接着把桌子一脚踢得远远的,领带就能将脖子勒紧了。
    于是,他将桌子移近窗子,没有弄出响声。他脱掉外衣和背心,然后毫不犹豫地登
上桌子,要把第一道横档的上下两块玻璃打碎。当他站到桌子上时,他这时能向放风院
子望上一眼,他平生第一次模糊地看到这样神奇的景象。人们已经看到,附属监狱的监
狱长按照卡缪索先生的吩咐,给吕西安以最大的照顾,所以他派人将吕西安从附属监狱内部通道带进来,以免使这位阔少暴露在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众多被告眼前。这内部通道
的入口处就在银钱塔楼对面阴暗的地下室内。人们将会判别这放风院子的景象是否将紧
紧抓住诗人的心灵了。
    附属监狱放风院子靠河滨一边,以银钱塔楼和蓬贝克塔楼为界。两座塔楼之间的距
离从外部看正好是放风院子的宽度。被称作圣路易的长廊从木廊商场通到最高法院和蓬
贝克塔楼,据说这座塔楼内至今还保存着圣路易的办公室。这条长廊可以给好奇的人对
放风院子的长度有一个概念,因为长廊与院子的长度是相等的。单独监禁的牢房和自费
单间就在木廊商场下面。当年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的牢房是在现在那些单独监禁牢房下
面,革命法庭是在最高法院的宏伟大厅里开庭,有一列宽阔的楼梯开在支撑木廊商场的
厚厚的墙上,如今已被堵死了。玛丽一安东奈特王后就是经过这道楼梯被带上革命法庭
的。放风院子的一端,也就是二层楼房,在圣路易长廊的那一边,能见到一排哥特式廊
柱,廊柱之间,不知什么年月的建筑师造了两层牢房,以便关押尽可能多的被告。他们
用石灰、铁条和固定材料把这条华美的长廊的柱头、尖形穹窿和柱身都给封住了。蓬贝
克塔楼中所谓圣路易办公室的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通往这些牢房。法兰西那些最壮
丽的建筑物就被这样糟蹋,真是太丑恶了。
    吕西安从他所处的高座上,从斜刺方向了望这条长廊和犯人住房。这些住房将银钱
塔楼和蓬贝克塔楼连结到了一起。他看见了这两个塔楼的三个尖顶。他感到非常惊讶。
观赏推迟了自杀的时间。这种幻觉现象如今已完全被医学所接受,感觉上的幻影,精神
上的奇特功能,不再有什么争议了。人在某种感情压力下,并且这种感情强烈到偏狂程
度时,往往处于一种与吸鸦片、大麻和氧化亚氮的类似状况中。于是出现了幽灵,出现
了鬼影,于是梦幻成了实体,已经消失的事物又在原来状态中复活了,本来在头脑中只
是一种意念的东西,现在成了活生生的人或活生生的物。今天的科学已经认为,激情达
到顶点时,大脑充血,便会产生白日做梦的可怕动作。人们不愿意把思想看成是活泼的
推动力量(见“哲学研究”:《路易·朗贝尔》)。吕西安看到大厦最初的壮丽景象:
廊柱细长,清新,充满青春活力,圣路易的住所呈现出本来面貌。他欣赏着巴比伦式的
匀称和东方式的奇特。他把看到这美妙的景象当作是对文明事物的富有诗意的诀别。就
在他采取自尽措施时,还在想巴黎怎么会有这样一处无人知晓的奇迹。这时候有两个吕
西安:一个是诗人吕西安,他呆在拱廊和圣路易塔楼下,正在中世纪漫游;另一个是准
备自杀的吕西安。
    德·格朗维尔先生向年轻秘书吩咐完毕时,监狱长来了。看到监狱长脸上这副表情,
总检察长预感到出了什么祸事。
    “您遇到卡缪索了吗?”他问监狱长。
    “没有,先生。”监狱长回答,“他的记录员科卡尔叫我解除对卡洛斯神甫单独关
押,并且释放德·鲁邦普雷先生。可是已经太晚了……”
    “天哪!出了什么事?”
    “先生,这是给您的一包信,您看了就会明白闯了什么祸。放风院子的看守听到自
费房间里有玻璃打碎的声音,吕西安先生邻室的人发出了几声尖叫,因为他听见这个可
怜的年轻人生命垂危的声音。看守回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吓得脸色惨白;犯人用自己的
领带在窗棂上吊死了……”
    尽管监狱长讲话声音很轻,德·赛里奇夫人已经发出了可怕的叫声,这证明在紧急
关头,人的器官具有极其强大的能力。伯爵夫人听到了或是猜到了这件事。德·格朗维
尔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转过身来,德·赛里奇夫人就像一支离弦的箭,夺门冲向木廊商场,
一直跑到能下到木桶街的那列楼梯上,无论是德·赛里奇先生还是德·博旺先生都没能
阻挡住这样捷速的行动。
    长期来,木廊商场店铺拥塞,人们在这里出售鞋子,出租连衣裙和无边女帽。一个
律师在一家店铺寄存他的长袍。伯爵夫人向他打听去附属监狱怎么走。
    “下坡向左拐,大门朝向时钟堤岸,第一个拱廊。”
    “这个女人疯了……”女商人说,“应该跟随着她。”
    大概谁也追不上雷翁蒂娜,她简直在飞。医生也许能对这一点作出解释:这些上流
社会的女子,力气没处使,在生活的紧急关头怎么会有这么大的精力。伯爵夫人越过拱
廊,向边门奔去。她的速度是那么快,连值勤的警察都没有看见她进去。她像被狂风欢
送的羽毛,一下子落到了铁栅栏上,疯狂地摇撼那上面的铁条,竟然将握在手上这根铁
条掰了下来。她把两段铁条扎向自己的胸口,鲜血顿时飞溅出来。她倒在地上,喊道;
“开门!开门!”那叫声使看守直打冷战。
    掌握钥匙的人跑了过来。
    “开门!我是总检察长派来‘救死人的’!……”
    伯爵夫人从木桶街和时钟堤岸绕圈子时,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料到
了她的意图,便从司法大厦内部下到了附属监狱。尽管他行动迅速,但到达时,伯爵夫
人已经昏倒在第一道铁栅栏跟前。从警卫室下来的警察将她扶起来。人们一见到监狱长
便打开边门,将伯爵夫人抬进书记室。她这时站立起来,接着双手合十,跪在地上。
    “让我看他一下吧!……让我看他一下吧!……哦,先生们,我不会干坏事的!如
果你们不想眼看我死在这里……让我看看吕西安,不管他是死是活……啊!你在这里,
我的朋友,你来选择吧,或者我死,或者……”她倒了下去,“你是善良的,”她继续
说,“我一定爱你!……”
    “把她抬走吧?……”德·博旺先生说。
    “不用,我们到吕西安的牢房去吧!”德·格朗维尔先生接着说。他从德·赛里奇
先生失神的目光中看出了他的意愿。
    他拉住伯爵夫人,将她扶起来,搀住一条胳膊,德·博旺先生从另一侧扶持她。
    “先生,”德·赛里奇先生对监狱长说,“这一切,绝对不能讲出去。”
    “您放心吧!”监狱长回答,“您的想法很对,这位贵妇人……”
    “她是我的妻子……”
    “啊,对不起,先生。要是这样,她见了那位年轻人,一定又要昏过去。当她昏迷
时,可以把她抬到一辆马车上。”
    “我也是这么想。’怕爵说,“派您手下一个人去阿尔莱大院通知我的下人,叫他
们到附属监狱的边门来。那里只停着我的马车……”
    “我们能把他救活。”伯爵夫人边走边说,她表现的勇气和力量使守护她的人感到
吃惊。“有起死回生的办法……”她拉住两名司法人员,对着看守喊道,“你去呀,快
去!一秒钟能值三个人的性命!”
    牢门打开后,伯爵夫人望见吕西安吊在那里,就像他的衣服挂在衣架上一样。她向
他奔过去,想抓住他,拥抱他。这时,她又跌倒了,脸朝牢房的地面,同时发出喊叫,
但叫声又被嘶哑的喘气声扼止了。五分钟后,她已经被伯爵的车送回公馆。她躺在一个
垫子上,她丈夫跪在她的跟前。德·博旺先生已经去请医生,以便给伯爵夫人进行初步
抢救。
    监狱长检查了边门的外层栅栏后,对他的记录员说:“真是什么也没有放过!这铁
条是锻造的,都经过检验,买来花了不少钱呢。是不是这根铁条有毛病?……”
    总检察长回到自己办公室,不得不对自己秘书作了另外指示。幸好马索尔还没有来。
    德·格朗维尔先生急忙去看德·赛里奇先生。他走后不久,马索尔来总检察长办公
室找他的同行夏尔日伯夫。
    “我的老兄,”年轻的秘书对他说,“如果您能让我高兴一下,就在您明天那一期
《公报》上刊登法庭消息的地方,登上我口述的一段文字,您再给文章加个按语。来吧,
您把它写下来!”他于是口述了以下文字:
    现已确认艾丝苔小姐系自杀身亡。
    现已完全证实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不在现场和无
    罪,人们对他的被捕因而更感到遗憾。就在预审法官下令将他
    释放之际,这个年轻人突然死亡。
    “亲爱的老兄,”年轻的实习生对马索尔说,“请您帮的这个小忙,您务必要守口
如瓶,这一点我不必对您多嘱咐了。”
    “既然您对我如此信任,”马索尔回答,“我冒昧向您提一点看法:这一说明肯定
会引出一些评论来骂法院……”
    “法院是强有力的,能经受得住。”总检察长的年轻随员回了一句,摆出一副受德
·格朗维尔先生扶植而将成为未来法官的傲慢姿态。
    “亲爱的先生,请允许我向您直言:用两句话就可以避免这种麻烦了。”
    于是,律师写了以下一段文字:       司法部门的执法手续与这一不幸事件完全无关。事件发
     生后立即进行的尸体解剖表明,这一死亡系晚期动脉瘤破裂
     所致。如果逮捕对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造成了痛苦,他
     的死亡必然发生在比这更早的时候。因此,我们认为可以肯
     定,这位令人惋惜的青年对他的被捕丝毫不觉得忧伤,相反,
     感到坦然。他对押送他从枫丹白露到巴黎的人说,一旦到了法
     官面前,他会被承认无罪。    “这不就能将一切都挽救了吗?……”律师兼记者说。
    “说得不错,亲爱的行家。”
    “明天,总检察长就会感激您了。”马索尔巧妙地说了一句。
    就这样,如同大家所看到的,生活中最重大的事件通过多少有点真实的巴黎小新闻
表现出来了。很多更为重大的事情也是这样表现的。
    现在,艾丝苔和吕西安虽然死了,但是对于大多数读者和杰出人物来说,本书的研
究可能并没有完全结束。雅克·柯兰、亚细亚、欧罗巴和帕卡尔这些人,尽管他们的生
活卑鄙无耻,但是对于想了解他们是如何下场的读者来说,恐怕还是令人感兴趣的。另
外,这出戏的最后一幕,可以使这一研究所包含的习俗描绘更加完整,并为各种悬而未
决的利害关系提供答案。吕西安的生活使苦役监狱中几个人的丑恶嘴脸与最高层人物的
无耻面目相互对照,并使上述这些利害关系出现奇异的纠葛。
   
 
           
交际花盛衰记第一章        “出了什么事,玛德莱娜?”卡缪索夫人看见她的贴身女仆慌慌张张走进来,便这
样间。佣人们在紧急时刻都会表现出这种神态的。
    “夫人,”玛德莱娜回答,“先生刚刚从司法大厦回来。但是,他的脸色是那样激
动,神情是那样反常,夫人也许最好去书房看看他。”
    “他说什么了吗?”卡缪索夫人问。
    “没有,夫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先生这样的脸色,他简直要犯病了。他面
色焦黄,人像是要瘫了,而且……”
    卡缪索夫人没等对方说完,就冲出房间,跑向丈夫的书房。她看见预审法官坐在一
张扶手椅上,两腿向前伸展,头靠在椅背上,双手下垂,面色苍白,目光呆滞,真像马
上就要昏倒了。
    “你怎么啦,我的朋友?”年轻的妻子惊慌地问。
    “啊!可怜的阿梅莉,出了一件大事,太让人沮丧了……我到现在还惊惶不安。你
想想,总检察长……不,德·赛里奇夫人……哎,我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从结尾说起!……”卡缪索夫人说。
    “那好吧!在第一审议厅,波皮诺先生已经在不予起诉的判决书上最后签了字,这
一判决是根据我要求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作出的……总之,一切都已办完,
记录员取走了记录,我即将了结这桩案子……就在这时候,法庭庭长进来看了一下判决
书:
    “‘您释放的是个死人,’他冷笑着对我说,‘用德·博纳尔先生◎的话说,这个
年轻人已经去见自然界法官了。他突然中风而死……’      ◎博纳尔(一七五四—一八四○),法国政治作家。
    “我喘了一口气,认为是一个偶发事件。
    “‘庭长先生,如果我没有理解错,’波皮诺先生说,‘那大概是比什格吕式的中
风吧……’
    “‘先生们,’庭长神态严肃地说,‘你们都要记住,在任何人面前,都要说年轻
的吕西安·德·鲁邦普雷是死于动脉瘤破裂。’
    “我们这些人都面面相觑。
    “‘一些大人物参与了这桩可悲的案件。’庭长说,‘卡缪索先生,尽管您只是履
行自己的职责,但是,为了您的利益,但愿德·赛里奇夫人不要由于受到这一打击而一
直疯下去!她被送走时,几乎快要死了。我刚才遇见我们的总检察长,他那垂头丧气的
神态使我心里很难过。你把这件事办砸了,亲爱的卡缪索先生!’他在我耳边加了一句。
    “亲爱的,从那里出来时,我几乎走不动路了。我两腿颤抖得厉害,不敢上街行走,
便到我的办公室休息一会儿。科卡尔正在整理这次倒霉的预审材料。他告诉我有个标致
的贵妇人冲进了附属监狱,想救吕西安的命。她爱吕西安爱得发了疯,当她看到吕西安
吊死在自费单间的窗棂上,她就昏了过去。咱俩私下说说,这个不幸的年轻人完全是有
罪的,我审讯他的方式可能促使他寻了短见。我离开司法大厦后,这个念头一直缠绕着
我,我简直快要晕倒了。”        “哎呀,您要释放犯人时,犯人在自己的牢房吊死了,你总不至于因此认为自己是
杀人犯啊!……”卡缪索夫人叫起来,“一个预审法官这时的境况,就跟一位他的坐骑
被打死了的将军一样!……如此而已。”
    “亲爱的,这种比喻最多只能开个玩笑,可现在不是开玩笑的时候。这个案子是
‘死人害活人’,吕西安把我们高升的希望带进了棺材里。”
    “真的吗?……”卡缪索夫人说,露出强烈的嘲讽神情。
    “是的,我的前途算是完了。我这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塞纳省法院普通法官了。这桩
倒霉事件发生前,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预审进展已经很不满意,他对我们庭长说的话已
经向我证明,只要德·格朗维尔当总检察长,我永远甭想晋升了!”
    晋升!这是一个可怕的词,这个概念表明今天的法官已经变成了公务员。
    从前,当上法官就意味着立刻有了他该有的一切。三四顶庭长法帽已能满足每个省
法院里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的需要。一个推事的职位,不论在第戎还是在巴黎,就能容纳
一个布罗斯◎或者一个莫莱◎这样的人物。取得这样的职位需要一笔财产,坐稳这个职
位需要一笔更大的财产。在巴黎,除了法院以外,穿黑袍的人只能追求三个高级职位:
总督察,掌玺大臣或大法官。省法院以下的下层中,一个初等法院的司法官员已经是个
了不起的人物,叫他一辈子呆在这一职位上他也很乐意。一八二九年,巴黎王国法院一
名推事的全部财产,就是他的薪金收入,将他的职位与一七二九年一名法院推事的职位
相比,差别就大了。如今,人们用金钱作为社会地位的万能保障,但倒不像过去那样要
求法官拥有大量财产。因此,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去当议会议员,贵族院议员,他们身兼
数职,既是立法官又是司法官,借别的职位提高身价,而不是依靠本职增进名声。      ◎布罗斯(一七○九—一七七七),法官和作家。第戎法院第一院长。
    ◎莫莱(一五五八—一六一四),法国国王亨利四世时的巴黎总检察长。
    总之,法官渴望自己表现出色,以便获得晋升,就像人们在军队或行政机关里获得
晋升一样。
    这种想法如果不损害法官独立精神,那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是理所当然的。但是,
人们却见到这种思想产生大量后果,致使法官在公众舆论前丧失了威望。国家给教士和
法官薪俸,使他们成了公职人员,步步高升的欲望推动野心扩张,野心促使对当权者的
逢迎。另外,现代平等又将受法院管辖的人与法官列在同等的社会地位上。因此,在人
们声称各方面都获得了进步的十九世纪,宗教和司法这两大社会秩序的支柱反而削弱了。
    “那么,你为什么不能晋升了呢?”阿梅莉·卡缪索问。
    她开玩笑似地望着丈夫。这个男人雄心勃勃,她可以像拨弄一件乐器那样拨弄他。
她感到有必要给他鼓劲。
    “你干吗要灰心丧气呢?”她继续说,同时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她对犯人的死毫不
在乎,“吕西安的自杀会使他的两个仇敌--德·埃斯帕尔夫人和她的姑子更特莱伯爵夫
人感到高兴。德·埃斯帕尔夫人与掌势大臣关系密切,你可以通过她求见这位大人物,
告诉他这个案子的内情。如果司法大臣站在你的一边,你对庭长和总检察长还有什么害怕呢?……”
    “可是,还有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呢!……”可怜的法官叫起来,“我再对你说
一遍,德·赛里奇夫人疯了!别人说,她是由于我的过错而发疯的!”
    “嘿!如果她真的疯了,她就不能加害于你这个没有判断力的审判官了!”卡缪索
夫人笑着大声说,“来吧,你把今天的所有情况都给我讲讲!”
    “天哪!”卡缪索回答,“我听取了这个不幸的年轻人的招供,他已经申明这个所
谓西班牙教士确实就是雅克·柯兰。就在这时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
奇伯爵夫人派一名男仆给我送来一封信,请我不要审讯吕西安。可是,事情已经办完了……”
    “哎,你真是没有脑子!”阿梅莉说,“你的那个办事员兼记录,对你来说是完全
靠得住的,你当时就可以把吕西安叫回来,巧妙地安抚他一番,然后修改一下审讯记录!”
    “你跟德·赛里奇夫人一样,不把法院当一回事儿!”卡缪索说,他怎么也不能拿
自己的职业开玩笑,“德·赛里奇夫人夺走我的审讯记录,扔进火里烧了!”
    “这才是女中豪杰!太高明了!”卡缪索夫人高声叫起来。
    “德·赛里奇夫人对我说,这个年轻人曾经博得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她本人
的好感,与其让他跟一名苦役犯坐到重罪法庭的被告席上,她宁可把司法大厦炸毁!……”
    “嘿,卡缪索,”阿梅莉说,她忍不住因自己的优势而徽微一笑,“你的前程妙不
可言……”
    “啊!什么,妙不可言?”
    “你尽了职责……”
    “可是,不幸的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马拉凯河滨遇见我,尽管他提出了一些狡
猾的意见……”
    “是今天早晨吗?”
    “是今天早晨。”
    “几点钟?”
    “九点钟。”
    “哦,卡缪索!”阿梅莉搓着双手说,“我总是反复对你说,对一切都要留神……
天哪,我这拉着的不是一个男人,而是一车砾石!……可是,卡缪索,你的总检察长在
路上等着你,他肯定有话要嘱咐你。”
    “是啊……”        “而你却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如果你老是那样聋子似的,你一辈子就当这么个没有
知觉的预审法官吧!现在呀,你集中精神听我说,”她看到丈夫想要回答,便叫他闭上
嘴,继续说,“你认为这案子结束了吗?”阿梅莉间。
    卡缪索望着妻子,显出乡下农民在江湖医生面前的神态。
    “既然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受到了牵连,你就应该把她
们两人都当作你的保护人。”阿梅莉接着说,“你看吧,德·埃斯帕尔夫人安排掌玺大
臣接见你一次,接见时,你告诉他这案于的隐情,他将以此去逗乐国王,因为所有国王
都喜欢了解内幕情景,喜欢知道公众为之目瞪口呆的事件的真正缘由。到这时候,无论
是总检察长还是德·赛里奇先生,都不用害怕了……”
    “你这样的女人,真是无价之宝!”法官高声说,重新鼓起了勇气,“不管怎么说,
我挖出了雅克·柯兰,我要送他去重罪法庭还帐,我要揭露他的罪行。这样一场官司是
预审法官仕途上的一次胜利……”
    “卡缪索,”阿梅莉接着说,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自杀弄得丈夫心力交瘁,现
在看到他恢复过来,感到很高兴,“庭长刚才说你把事情办砸了,可是现在,你又走向
另一极端……你还在歧途上徘徊,我的朋友!”
    预审法官站在那里,愣愣地望着妻子。
    “国王和掌玺大臣听到这桩官司内幕时,一定会很高兴,而他们看到自由派律师通
过他们的辩护将诸如赛里奇、莫弗里涅斯、格朗利厄家族中这些重要人物,以及所有直
接或间接卷入这个案子的人,拖到公众和重罪法庭面前时,会感到很恼火。”
    “他们都卷进去了!……我把他们都给抓住了!”卡缪索高声说。
    法官站起来,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就像斯加纳雷尔寻求走出困境时在舞台上踱来踱
去一样。
    “听我说,阿梅莉!”他站到妻子面前接着说,“我又想起一个情况,看起来微不
足道,但是鉴于我目前的处境,这件事至关重要。亲爱的,你想象一下,这个雅克·柯
兰是个极其阴险狡诈、弄虚作假、诡计多端的家伙……是个深藏不露的人……哦!他……
他是什么人?……是监狱里的克伦威尔!……我从来没有碰到过这样的恶棍,他差点儿
把我给骗了!……刑事预审中,一点儿蛛丝蚂迹能引出一大堆线索,你就沿着这些线索,
在最神秘莫测的心灵和事实的迷宫中转悠吧!雅克·柯兰看见我翻捡从吕西安·德·鲁
邦普雷住处搜来的信件时,他的目光就往那上面溜,想看看那里面有没有别的信札,然
后他明显地流露出一种满意的心情。那种强盗估量财宝的眼光,那种犯人心里想着‘我
有武器’的姿态,使我明白了很多事情。只有你们女人,才能跟我们和犯人一样,在一
个相互交换的眼色中,演出一整场的戏,从中显露出像保险锁那样复杂的骗人伎俩。你
看,一秒钟之内就会产生大量怀疑!这真是令人可怕,眨眼之间就能决定是死是活。
‘这家伙手里还有别的信件!’我当时这样想。后来,我忙于案子里的很多琐事,把这
件事给忽略了。我当时认为先要让这几个犯人对质,以后再澄清这一情况。可是,雅克
·柯兰按照这些歹徒的习惯做法,把这个漂亮小伙子手里最能损人的信件放到了一个安
全的地点,这个美男子的崇拜者又这么多……”
    “你发抖了,卡缪索!你要当王国法院庭长了,比我料想的还要早!……”卡缪索
夫人高声说,脸上容光焕发,“嘿!你的行动一定要使所有的人满意,因为案情已经变
得这样重要,别人很可能会把这案子从我们手里抢走!……德·埃斯帕尔夫人跟他丈夫
打的那场禁治产官司,人家不就从波皮诺手里拿过案子交给你了吗?”为了回答卡缪索
做出的一个表示惊讶的动作,她这样说,“总检察长极其关心德·赛里奇先生和夫人的
名誉,难道他不会把案子提到王国法院,并指定一名忠于他的推事进行重新预审吗?……”
    “啊,亲爱的,你在哪里学的刑法?”卡缪索高声说,“你什么都知道,你是我的
导师……”
    “这个雅克·柯兰会找到一个自由派律师的,因为,谁给雅克·柯兰辩护,他就给
谁钱!怎么,你认为明天早上德·格朗维尔先生会叫这个律师的辩护吓倒吗?……这些
贵妇人对她们的危险处境至少与你一样了解,如果不比你更了解的话。她们会把这种危
险告诉总检察长。由于这个苦役犯与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关系密切,吕西安又是德·
格朗利厄小姐的未婚夫、艾丝苔的情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旧情人和德·赛里
奇夫人的心上人,所以总检察长已经看到这些家族都快被拖上被告席了。你应该施展策
略,博得总检察长的好感,德·赛里奇先生、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以及夏特莱伯爵夫
人的感激,通过对格朗利厄家的依靠来进一步获得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保护。要叫你
的庭长对你大加赞扬。我来负责埃斯帕尔夫人,莫弗里涅斯夫人和格朗利厄夫人这方面
的工作。你呢,你明天早上应该会见总检察长。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个不跟自己妻子一
起生活的人。有十来年时光,一个名叫德·贝尔弗伊小姐的人做他的情妇,给他生了几
个非婚生子女,是不是?所以,这个司法官员并不是圣人,他是个与别的男人一样的男
人,可以引诱他。有些地方他能叫人抓住把柄。要发现他的嗜好,设法奉承他,征求他
的意见,让他看到这个案子的危险性。总之,要尽量使你们一起牵连进去,这样,你就
能……”
    “不,我应该亲吻你的脚印,”卡缪索打断妻于的话说,一边搂住她的腰肢,拥在
自己怀中。“阿梅莉,你救了我!”。
    “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赛纳省法院,是我一直指引着你。一阿梅莉回答,
“好啦,你放心吧!……从现在起五年内,我希望人家会叫我庭长夫人。可是,我的猫
咪,你一定要三思而后行,法官的职业与干消防队的不一样,大火不会烧到你的文件上,
你有足够的时间考虑。所以,在你们的位置上,干出蠢事是不能原谅的……”
    “假西班牙教士和雅克·柯兰是同一个人,但我的地位强大有力,完全能对付他。”
法官沉吟良久后说,“一旦这一身份得到证实,法院无论如何要审理此案,这将是既成
事实,任何法官、审判官或推事都无法推翻。我要模仿那些把废铜烂铁拴在猫尾巴上的
孩子,不管在什么地方审理此案,雅克·柯兰的铁铐声总会叮当作响。”
    “太好了!”阿梅莉说。
    “到那时,总检察长更希望与我而不是与其他人协调一致,只有我才能除去悬在圣
日耳曼区心坎上的这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可是,你知道,要获得这样卓绝的成果,
该是多么困难!……刚才,总检察长和我在他的办公室里,我们商定把雅克·柯兰自己
所说的一切都接受下来,承认他是托莱多教士会议事司择,承认他是卡洛斯·埃雷拉。
我们还商定接受他的外交特使身份,任凭西班牙大使馆将他领回。我是按照这一计划才
写了释放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的报告,并重新审讯我的犯人,把他们洗刷得清清白白。
明天,德·拉斯蒂涅克先生,比昂雄先生,还有什么别的人,该与这个所谓的托菜多王
家教士会议事司锋对质,他们不会认他是雅克·柯兰。雅克·柯兰是十年前在一座平民
公寓里当着他们的面被捕的。他们是在那里与雅克·柯兰结识的,他当时化名伏脱冷。”
    一阵沉默。卡缪索夫人在思考。
    “你能肯定这个犯人确是雅克·柯兰吗?”她问。
    “肯定!”法官回答,“总检察长也能肯定。”
    “那好!你设法在司法大厦起哄,但不要让人看出是你在插手,如果这个人还被关
在单人牢房,你就立刻去见附属监狱长,要使众人在那里认出这个苦役犯。在专制政体
的国家,警察大臣假造反对君主的阴谋,再以挫败阴谋荣立功勋,提高自己身价。你不
必模仿孩子,可以模仿这些大臣。你使那三家陷入险境,然后再拯救他们,从中获得荣
誉。”
    “啊!真了不起!”卡缪索叫起来,“我简直昏了头,把这一情况都给忘了。将雅
克·柯兰安置到自费单间的命令是科卡尔送交附属监狱长戈尔先生的。通过雅克·柯兰
的仇敌比比一吕班的安排,已将认识雅克·柯兰的三名罪犯从拉福尔斯监狱移送到附属
监狱来了。如果明天上午他到放风院子去,料想会发生可怕的场面……”
    “那是为什么呢?”
    “亲爱的,雅克·柯兰是苦役犯钱财的受托人,钱财数目很大。然而据说,他把这
些钱都花了,用来维持已死的吕西安的花天酒地的生活。人家要来跟他算帐。比比-吕班
告诉我,这将是一场恶战,看守非干预不可。这样一来,秘密也就暴露了。这件事关系
到雅克·柯兰的性命。我明天一早去司法大厦,就能写出证明他的身份的记录了。”
    “啊!要是那些钱财委托人替你把他给干掉了,那时,人家会把你看作一个有能耐
的人了!你不要去德·格朗维尔先生家了,你就握着这件了不起的武器到他办公室等他
吧!这是一门大炮,炮弹已经上膛,瞄准着宫廷和贵族院的三个最显赫的家族。胆子大
一些,向德·格朗维尔先生提议,要他帮你摆脱雅克·柯兰,把他转移到拉福尔斯监狱
去,那里的苦狱犯知道怎样干掉背叛他们的家伙。我呢,我去看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
人,她会带我到格朗利厄家去。我也许还会去见德·赛里奇先生。我会到处去煽风点火,
这一点你就相信我吧。一定要给我用约定的语言写一封短信,让我知道这个西班牙教士
是否被法院认定是雅克·柯兰。你安排一下,下午两点离开司法大厦。我设法给你单独
约见掌玺大臣,他也许在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家里。”
    卡缪索以敬佩的姿态直挺挺地站立着,这使敏感的阿梅莉笑起来。
    “好了,来吃晚饭吧,高高兴兴的!”她最后这样说,“你看,我们来巴黎才两年,
今年年底前你就能当上推事……然后,我的猫咪,从推事到法院的庭长,就不需要再费
什么力气了,最多在某个政治事件上帮个忙。”
    这场私下商议表明,本篇最后一个人物雅克·柯兰的每一个行动,每一句哪怕是最
无关紧要的话,都与这几个家族的声誉息息相关--他在这些家庭中,安置了他那已经死
去的被保护人。
    吕西安的死亡和德·赛里奇伯爵夫人闯入附属监狱,这两件事在这部机器的齿轮中
造成极大混乱,致使监狱长把解除所谓西班牙教士单独监禁的事压根儿给忘记了。
    在法院历史上,犯人在案件预审过程中死亡的尽管不乏先例,但毕竟十分罕见。看
守、记录员和监狱长为此而打破了自己平静的工作秩序。不过对他们来说,重要的事情
并不是这个英俊的青年一下子变成了一具死尸,而是边门第一道栅栏的铁条怎么会被一
个上流社会女子纤细的手给掰断了。因此,当总检察长、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刚刚
坐上德·赛里奇伯爵的马车,把昏过去的赛里奇夫人送走后,监狱长、记录员和看守们
便一边送走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一边聚集到了边门周围。勒动化医生是应召前来检验
吕西安的死亡,并与死者居住地区的“死人医生”就这件事进行协商的。
    巴黎每个区政府都有一位医生负责检验死亡和分析死因,人们称他们为“死人医生”。    德·格朗维尔先生以其出众的敏锐目光,迅速看了一眼,认为为了保全受牵连的这
几个家族的声誉,必须叫死者居住的马拉凯河滨的住宅所属的区政府开具吕西安的死亡
证书,并且将他从他原来的寓所送往圣日耳曼草地教堂,在那里举行丧葬仪式。德·格
朗维尔先生叫来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就此事向他作了吩咐。吕西安尸体的移
送必须在夜间进行。年轻的秘书奉命立即与区政府、教区和殡仪馆进行协调。这样,从
外界看,吕西安是获释后死的,而且死在家里,柜车从他家出发,朋友们都是被通知来
他家参加悼念仪式的。
    因此,当卡缪索以平静的心态与他雄心勃勃的老婆一起吃饭时,附属监狱的监狱长
和监狱医生勒勃伦先生正在边门外面,感叹栅栏铁条的脆弱和钟情女子的巨大力量。
    “真不知道受激情驱动的人,他的神经有多么坚强广医生对戈尔先生说,“力学和
数学中没有符号和算式能表示这种力量。嘿,就在昨天,我经历一项实验,它把我吓坏
了。那实验证明刚才那个娇小的贵妇人发挥的巨大力量确实是可能的。”
    “给我讲讲吧!”戈尔先生说,“因为我对动物磁气说◎很感兴趣。虽然我不相信,
但它确实使我感到惊讶。”      ◎十八世纪德国医生梅斯麦(一七三四—一八一五)宣布发现所谓“动物磁气”,
声称能通过接触或遥控这种气体治疗各种疾病。
    “我们中间有些人相信动物磁气说。”勒勃伦医生接着说,“有个动物磁气医生建
议我在自己身上对一种现象做一个实验,他向我描述这种现象,但我并不相信。这是通
过一种奇特的神经质发作,证明动物磁气的存在。我受好奇心驱使,想从自己身上看看
这种现象,便同意了他的建议。这是事实。如果让医学科学院的院士一个个都来接受这
项叫人不得不信的实验,我真想知道他们会怎么说,我的老朋友……”
    “这位医生年纪已老,”勒勃伦医生说了一段离题的话,“自梅斯麦以来,他因自
己的观点而受到医学院迫害。他七十岁,也许是七十二岁,名叫布瓦尔,如今也是动物
磁气说的宗师了。这位善良的老人是我的再生父亲,我的地位是他造就的。年迈而可敬
的布瓦尔建议我亲自证实一下,磁气医生发动的神经力量并不是无限的,因为人是受一
些特定规律制约的,但是这种力量可以像自然界力量一样发挥作用,自然界力量的绝对
成分我们是无法计算的。
    “‘因此’,他对我说,‘一个梦游的女人在清醒状态时用她的手握住你的手,她
手腕的力量不会超过很大程度,但是如果她处在被不正确地称为梦游状态时,你会发现
她手指的作用就会像钳工用的铁锹一般!’
    “好,先生,我把自己的手腕放入那个女人的手腕中,她没有‘人睡’,布瓦尔不
喜欢这个字眼,他把它叫作没有‘隔绝’。老人叫这个女人无限度地全力紧握我的手腕。
过一会儿,鲜血快要从我的手指尖喷射出来,我请求她停止。你瞧,我这手腕上的印子
三个多月后才会退掉。”
    “见鬼!”戈尔看着一条环状瘀斑说,这瘀斑很像烧伤的痕迹。
    “亲爱的戈尔,”医生接着说,“即使把我的皮肉夹在一个铁环里,再叫钳工用螺
母拧紧,也不会感到像这个女人手指掐的金属圈那么厉害,她的手腕简直像硬钢一样。
我相信她这样掐下去,会把我的骨头捏碎,会使我的手和手腕分离。这股劲儿,先是不
知不觉开始的,然后持续不断地越变越大,最后这只手变成了一架刑具,连绞盘也不会
比它更厉害。激情是意志集中到了一点,并使动物力量达到难以估计的量,就像不同种
类的电能难以估计一样。人在这样的激情支配下,能够将他的全部生命力集中到某一器
官上,用来进攻或抵御……我觉得上面的实验证明了这一点。这位娇小的贵妇人在绝望
心情驱使下,把她的全部生命力都集中到了手腕上了。”
    “要有多大的生命力才能折断一条锻铁啊……”看守长摇着头说。
    “这铁条肯定有毛病!……”戈尔先生说。
    “我呀,”医生接着说,“我可再也不敢给神经力量确定限度了。母亲为了拯救孩
子,能镇住狮子,跳入大海,下到连猫都很难站稳的悬崖峭壁上,忍受某些难产的痛苦,
也属于这种情形。囚犯和苦役犯为了重新获得自由而进行各种尝试,其奥秘也在这里……
人们还不了解生命力有多大。它来自自然力量的本身,我们是从尚未认识的储存系统中
汲取这些生命力的!”
    “先生,”监狱长将勒勃伦医生送到附属监狱外层栅栏时,一名看守过来在监狱长
耳边轻声说,“二号单独关押的犯人声称自己病了,要求看医生。他还说要死了呢。”
看守又加了一句。
    “是吗?”监狱长说。
    “他正喘着气呢!”看守回复了一句。
    “现在五点钟,”医生回答,“我还没吃午饭……不过,反正都是我的事,嘿,那
就走吧……”
    “二号单独监禁的犯人正是那个被怀疑为雅克·柯兰的西班牙教士,”戈尔先生对
医生说,“就是那个可怜的年轻人的案子所牵连的犯人……”
    “今天早上我看到过他,”医生回答,“卡缪索先生找我来检查这个家伙的健康状
况。我们两人私下说说:他的身体非常好,要是去马戏团表演大力士,也许还能发一笔
财呢。”
    “他可能也想自杀。”戈尔先生说,“我们两人都去单人牢房走一趟吧,即使仅仅
为了把他转移到自费单间去,我也得去。对这个少见的隐姓埋名的家伙,卡缪索先生已
经解除了对他的单独监禁……”
    雅克·柯兰在犯人圈里的外号是“鬼上当”,现在,除了他的真名外,不应该再叫
他别的名字了。他一辈子犯下那么多罪行,三次越狱,两次被重罪法庭判刑,但是,自
从他根据卡缪索先生的命令再次被送进单独监禁牢房以来,还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惶惶
不安。生命、力量、智慧、苦役犯的激情,全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就是这一切的最高
体现。他对被视作自己朋友的人,表现出狗一样的眷恋,从这一点看,这个人难道不具
有魔鬼般的美吗?从众多方面说,他是该受谴责的,是卑鄙无耻和令人可憎的,但是这
种对自己偶像的绝对忠诚使他变得确实引人注目。这部书的篇幅已经很长,但是如果写
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生命终止后,不写这个罪恶生命的结局,这部书似乎没有完成,
或作了删节。小猎犬已经死了,人们不禁会问:他那可怕的伙伴、那头狮子还会活下去
吗?
    在现实生活中,在社会中,这些事情和那些事情,不可避免地互相关联,无此即无
彼。江水形成流体平面,浪涛不管怎样汹涌,不管卷得多高,那强大的水柱没有不消失
在这整个水面上的。江水迅猛流淌,远比与它一起向前的旋涡卷起的逆浪更加强大有力。
同样,人们凝望着江水流去,看到它的模糊形象,这时,你也许希望衡量一下社会权势
如何向这个名叫伏脱冷的旋涡施加压力吧?希望看一看这卷起的旋涡走出多远后又被江
水所吞没,希望看一看这个确实类同魔鬼,但又通过爱与人类紧密相连的人如何终结他
的命运吧?爱,这个崇高的准则,即使在最最腐化堕落的心灵中,也难以泯灭!
    这个无耻的苦役犯,将多少诗人,包括莫尔◎,拜伦勋爵,马图林◎,卡那利(一
个魔鬼占据一个天使,天使被吸引到他的地狱里,用天堂里盗来的仙露滋润他),精心
创作的诗的含意具体化了。如果人们琢磨透了雅克·柯兰的祆石心肠,就会知道他在七
年前就对自己置之度外了。他那高强的本领全部倾注在吕西安身上,他只为吕西安发挥
这种本领,他为吕西安的步步发迹,为他的爱情和雄心而感到快乐。对他来说,吕西安
是他的有形的灵魂。      ◎托马斯·莫尔(一七七九—一八五二),爱尔兰诗人。
    ◎马图林(一七八二—一八二四)爱尔兰小说家和戏剧家。
    “鬼上当”通过他的代理人在格朗利厄家里吃饭,溜进贵妇人的小客厅,爱着艾丝
苔。总之,他在吕西安身上看到的是一个漂亮、年轻、高尚、将要擢升大使职位的雅克
·柯兰。
    “鬼上当”通过精神父爱现象认为德国迷信“心灵相通”是确实存在的。有些女人
很相信这一点,她们在生活中真正爱过,感到自己的灵魂已过度到自己所爱男子的灵魂
之中,她们是过着这男子的生活,不管这生活是高尚还是下贱,幸福还是痛苦,默默无
闻还是出人头地。尽管与自己所爱的人距离遥远,他腿部受伤时,她们也感到腿部疼痛,
她们还能感觉到他在与别人决斗。总之,一句话,她们不需要别人告知,就能知道那个
人有不忠实的行为。
    雅克·柯兰被送回牢房后,心里想:“他们在审讯那孩子!”
    这个杀起人来跟工人喝酒那样习以为常的家伙,想到这里就浑身战栗。
    “他有没有见到他的那些情妇呢?”他思付着,“我的姑妈是否找到了这些该死的女人呢?这些公爵夫人,这些伯爵夫人是否已经开始行动,有没有阻止住这场审讯呢?……
吕西安是否收到了我的指示呢?……如果命运注定他要受审,他怎样才能顶住?可怜的
孩子,是我把他推到了这一步!这场混乱都是帕卡尔这个强盗和欧罗巴这个狡猾的女人
偷了纽沁根送给艾丝苔的七十五万法朗注册公债造成的。这两个坏东西叫我们在走最后
一步时跌了跤。但是他们搞这个恶作剧,一定会付出沉重代价!要是再过一天,吕西安
就成为富翁了!他就会娶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为妻了。到那时,我不再有艾丝苔
这个负担了。吕西安太爱这个姑娘,而他从来没有爱过这块可以倚靠的木板条克洛蒂尔
德……如果能这样,这孩子就完全是我的了!真想不到,现在我们的命运要取决于吕西
安在这个卡缪索面前的一个眼神,一阵脸红!卡缪索把一切都看在眼里,他不缺少法官
具有的精细和敏感。他向我拿出那些信的时候,我们彼此看过一眼,通过目光互相揣摸
了一番,他猜到我能要挟吕西安的那些情妇!……”
    这一内心独白持续了三小时。他是那样焦虑不安,以致他那钢铁般的肌体都有点儿
难以忍受了。紧张的情绪使雅克·柯兰的头脑像在燃烧,他感到极度口渴,不知不觉喝
光了一个小木桶里的水。单独关押的牢房里的全部用具就是一张木床和两个小木桶。
    “如果他昏了头,他会怎么样呢?这个亲爱的孩子没有泰奥多尔这样坚强!……”
他躺在行军床上问自己。这床与警卫队的床相似。
    雅克·柯兰在这紧急时刻想起了泰奥多尔。泰奥多尔是谁呢?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科西嘉青年。十八岁那年,他犯了十一次谋杀罪。多专用重
金买得了某些人对他的保护,才被判了无期徒刑。一八一九年至一八二○年,他是雅克
·柯兰的狱友。雅克·柯兰的最后一次越狱是他玩的最漂亮的手段之一(他扮成警察,
泰奥多尔·卡尔维扮成苦役犯走在他的身边,他押送苦役犯去见警察分局局长)。这次
精彩的越狱发生在罗什福尔港,那里的苦役犯成批死去,人们也盼望这两个危险人物在
那里送命。他们两人一起逃出监狱,因逃亡途中发生意外事件不得不各奔东面。泰奥多
尔再次被捕,重新进入牢房。雅克·柯兰达到西班牙,改头换面成了卡洛斯·埃雷拉。
他又到罗什福尔寻找那个科西嘉人。就在这时,他在夏朗特河边遇见了吕西安。“鬼上
当”就是跟这个强盗头子学了意大利语。强盗头子自然为这个新的偶像而当了牺牲品。
    吕西安是个纯洁无瑕的孩子,只有一些小小的过失可以自责。与吕西安一起生活,
就像夏日初升的太阳,美好而壮丽。而跟泰奥多尔在一起,雅克·柯兰认为必定会犯一
系列罪行,除了上绞刑架,看不到别的结局。
    吕西安的软弱会引起灾祸,单独关押可能使他失去理智。这样的念头在雅克·柯兰
的头脑中占据越来越大的比重。想到可能出现祸患,这个不幸的人觉得自己的眼眶里充
满了泪水。从他童年时代到现在,这种现象在他身上还一次没有出现过。
    “我大概发烧了。”他想,“把医生请来,给他一大笔钱,说不定他能帮我与吕西
安进行联系。”    这时候,看守给犯人送来了晚饭。
    “这饭白送了,孩子,我吃不下。请您告诉这个监狱的监狱长先生,给我派医生来。
我感到很不舒眼,我想我的最后时刻快到了。”
    看守听到苦役犯一边说,一边发出嘶哑的喉音,便点点头,出去了。雅克·柯兰拼
命抓住这一线希望。但是,当他望见医生由监狱长陪同走进牢房时,他看到自己的企图
破产了。他伸出手给医生搭脉,冷静地等待着诊视结果。
    “这位先生发烧了。”医生对戈尔先生说,“不过,这种发烧,我们在所有犯人身
上都见过。”他又凑近假西班牙人耳边说:“我看呀,这总是某种犯罪行为的证据。”
    总检察长已经将吕西安写给雅克·柯兰的信交给了监狱长,要他转交给雅克·柯兰。
监狱长这时候回去取这封信,留下了医生和犯人,由看守监视着。
    “先生,”雅克·柯兰见看守留在门外,监狱长也不知为什么走了,便对医生说,
“如果您能将我的五行字捎给吕西安·德·鲁邦普雷先生,我不惜出三万法朗。”
    “我不想敲诈您的钱财,”勒勃伦医生说,“世界上没有人再能跟他通信息了……”
    “没有人?”雅克·柯兰问,惊得目瞪口呆,“为什么?”
    “他上吊了……”
    印度丛林中的猛虎看到自己的幼崽被人掠走时发出的吼声,也没有雅克·柯兰这时
发出的叫喊那样令人恐惧!他像老虎似地用后爪直立起来,向医生射出霹雳打下发出闪
电时火一样燃烧的目光,然后沮丧地倒在他的行军床上,叫了一声:“啊!我的儿子!……”
    “可怜的人!”医生大声说,他被这人性的巨大力量所震惊。
    这突然发作之后,便是完全瘫软。“啊,我的儿子!”这句话就像在窃窃私语。
    “这个人,他也要在我们手里寻死吗?”看守问。
    “不,绝对不会!”雅克·柯兰说。他又挺起身子,用暗淡无神的眼睛望着这一幕
的两个见证人。“你们搞错了人,你们没有仔细看。在单独关押的牢房里是没法自杀的!
你们看,我在这里怎么能上吊?整个巴黎都在担保我这条命!上帝欠了我这条命!”
    看守和医生惊愕得瞠目结舌,尽管很久以来已经没有什么事能引起他们的惊奇。
    戈尔先生走进来,手里拿着合西安的那封信。因极度痛苦而颓丧的雅克·柯兰似乎
恢复了平静。
    “这是总检查长委托我交给您的一封信,允许您将它拆开。”戈尔先生说。
    “这是吕西安写的……”雅克·柯兰说。    “是的,先生。”
    “先生,这个年轻人是不是……”
    “他是死了。”监狱长接着说,“不管怎样,如果医生当时在这里就好了,可惜他
总是来得太晚……这个年轻人就死在那里,在一个自费单人牢房里……”
    “我能亲眼看看他吗?”雅克·柯兰小心翼翼地问,“你们能让一位父亲不受拘束
地去痛哭一下自己的儿子吗?”
    “如果您愿意,您可以住到他的牢房里,我已经接到命令,要把您安置到一个自费
单人牢房去。您的单独监禁已被解除了,先生。”
    犯人毫无生气的冷漠的眼睛从监狱长身上缓慢地移向医生。雅克·柯兰用这个眼神
在询问他们,他觉得这是一个什么圈套,他不知道是否应该走出这个房间。
    “如果您想看一下遗体,”医生对他说,“那就得抓紧时间,今天夜里就要把它运
走了……”
    “先生们,如果你们有孩子的话,”雅克·柯兰说,“你们就会理解我做这样的傻
事,我几乎还没有明白过来……对我来说,这个打击比死还严重,但是你们不会明白我
这话的意思……如果你们是父亲,你们也只是从某种形式上做父亲……而我还是母亲呢……
我……我疯了,……我觉得自己疯了!”
    过道中那些坚实的门只在监狱长面前才打开。穿过那些过道,就能很快从单独关押
的牢房走向自费单间牢房。这两排牢房被一条由两堵大墙组成的地下走廊隔开。大墙支
撑着穹顶,穹顶上方的一层便是人称木廊商场的司法大厦长廊。雅克·柯兰由看守架着
胳膊,前面有监狱长领路,后边跟着医生,几分钟后便到了陈放吕西安尸体的牢房,人
们把吕西安的尸体放在一张床上。
    雅克·柯兰看到这一情景,一下子扑到尸体上,拼命地紧紧抱住吕西安,那疯狂的
力量和动作使三位目睹这一场面的人不寒而栗。
    “这就是我跟您谈过的那种力量的例证。”医生对监狱长说,“您看!……这个人
就要去揉搓这具尸体,可是您不知道,尸体就跟石头一样……”
    “让我留在这里吧!……”雅克·柯兰用奄奄一息的声调说,“我没有多少时间能
看到他了,人们就要从我这里把他运走……”
    他没说出“埋葬”这个词。
    “请你们允许我保留我亲爱的孩子的一点什么东西吧!……请您慈悲为怀,先生,
亲自为我剪下他的几缕头发吧,”他对勒勃伦医生说,“因为,我下不了手……”
    “这确实是他的儿子!”医生说。
    “您真以为是这样吗?”监狱长以深沉的表情回答,这使医生陷入短暂的沉思。
    监狱长吩咐看守将犯人留在这间牢房里,并叫他在人们把尸体运走前,为这个所谓
父亲剪下几缕他儿子的头发。
    五月时光,五点半钟,在附属监狱的牢房里,虽然窗上堵着铁栅栏和铁丝网,仍然
能清楚地看出信上的字。雅克·柯兰抓着吕西安的手,一字一句地读起这封可怕的信。
    没有见过哪个人能把一块冰紧紧攥在手心里十分钟。寒冷会飞快地传到生命之源上
去。但是,这种可怕的,像毒药般起作用的寒冷所产生的效果,与这样紧紧地握着死人
僵硬而冰冷的手对人的心灵所产生的效果,几乎不能类比。这时候,死者向生者述说,
说出了丑恶的秘密,它使感情完全破灭。因为,在感情上,变化不就是死亡吗?
    让我们与雅克·柯兰一起重读一遍吕西安的这封信。这临终的字迹对这个人来说仿
佛是一杯毒酒。          致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亲爱的神甫:        我从您手里得到的全是恩惠,而我却出卖了您。这一并非
     有意的忘恩负义的举动使我无地自容。当您读到我这几行字
     的时候,我已经不在人世,您不会在我身边救助我了。
       您曾经给了我充分权利,如果我能从中得到好处,就可以
     把您毁掉,将您像烟蒂一样扔到地上。但是我愚蠢地处置了
     您。为了摆脱困境,您所收养的。心灵上的儿子,受了预审法官
     巧妙提问的诱惑,站到了那些不惜一切代价要谋害您的人一
     边,希望让人相信您和一名法国恶棍是同一个人。我知道这是
     不可能的。但这一切已经无法改变。
       您曾经想把我造就成一个大人物,比我所能达到的地位
     更高的人物。在您这样一位本领高强的人和我之间,在这永别
     的时候,彼此是不会说什么傻话的。您想叫我获得权势和荣
     誉,但您却将我推进了自杀的深渊,就是这么回事。我早已听
     到我的上方令人头晕目眩的巨大的翅膀拍击声。
       正如您过去有时说的那样,有该隐的后代,也有亚伯的后
     代。在人类戏剧性冲突中,该隐是反对派。从这了世系来说,您
     是亚当的后代,魔鬼继续在亚当身上吹火苗,第一颗火星便飞
     到了夏娃身上。这个魔鬼世系中,不时冒出一些形体巨大、面
     目狰狞的魔鬼,他们集结了所有人的力量,很像沙漠中凶暴的
     动物,他们的生存需要有他们现在所处的广阔空间。这些人在
     社会上很危险,就像狮子到了诺曼底就很危险一样。他们需要
     食物,他们吞食平庸的人,会把傻瓜的埃居吃掉。他们的游戏
     很危险,最后甚至会将那条把他们当作伙伴和偶像的卑贱的
     狗也给宰了。上帝高兴时,这些神秘的人就成了摩西、阿提拉、
     查里曼大帝、穆罕默德、或者拿破仑。但是,当上帝任凭这些偌
     大的工具在一代人的茫茫人海深处锈蚀时,他们就只不过是
     普加乔夫、罗伯斯比尔、卢韦尔、卡洛斯·埃雷拉神甫。他们对
     温和的人们有极大的控制能力,将他们吸引过来,蹂躏他们。
     这些人在他们的同类中显得伟大,漂亮。他们是树林中引诱孩
     子们的色彩绚丽的毒花,是恶之诗。像你们这样的人应该住在
     洞穴里,而不应该出来。您使我靠这种灿烂的生活而生活。我
     对生活确实有自己的一本帐。所以,我能将自己的脑袋从您的
     谋略难题中抽回来,套入我自己领带的活结中。
       为了扑救我的过失,我向总检察长交了一份关于收回我
     审讯记录中所说的话的声明。您可以利用这一文件。
       神甫先生,人们将根据一份合乎规定的遗嘱所表达的愿
     望,将一笔属于您的教会的钱归还给您。出于您对我的慈父之
     情,您不慎为我动用了这笔钱。
       永别了!啊,永别了!邪恶与堕落的冷冰冰的巨人!永别
     了,您如果走在正道上,您早就胜过希门尼斯和黎希留。您实
     践了自己的诺言:您叫我经历一场美妙的梦幻后,我又在夏朗
     特河畔重新找到了我自己。不幸的是,它已经不是我将要投身
     去洗清我青少年时代小小过失的故乡的那条河流,而是塞纳
     河了。我的沉沦之处,就是附属监狱中一间又小又黑的牢房。
       不要怀念我。我对您蔑视的程度就是对您钦佩的程度。                          吕西安    凌晨一点以前,有人来搬运遗体,发现雅克·柯兰跪在床前,那封信丢弃在地上,
也许像寻短见的人将自刎的匕首抛开时那样掉落的。但是这个痛苦的人一直将吕西安的
手握在自己合十的手中,祈祷上帝。
    搬运工看到这个人,不禁停顿了一下,因为他酷似中世纪坟墓前由天才雕刻家创作
的永久跪在那里的石雕像。这个假教士的眼睛像老虎一样熠熠闪光,身体僵直得纹丝不
动,简直令人不可思议。这些人感到敬畏,便温和地叫他站起来。
    “为什么?”他怯生生地问。
    这个胆大包天的“鬼上当”这时候变得孩子一样软弱。
    监狱长叫德·夏尔日伯夫先生来看这一情景。这种痛苦状况使德·夏尔日伯夫先生
萌生敬意。他对雅克·柯兰编造的父亲身份信以为真,便向他说出了德·格朗维尔先生
关于安排吕西安葬礼和送葬行列所下达的命令,并说一定要将吕西安遗体运送到他的马
拉凯河滨寓所,那里已有教士等着,下半夜将为他守灵。
    “我确实认为这位法官具有高尚的心灵,”苦役犯用悲戚的声调叫道,“先生,请
您告诉他,他可以指望得到我的感激……是的,我能给他提供很大帮助……千万别忘记
这句话,对他来说,这句话是至关重要的,啊!先生,一个人为这样一个孩子哭泣了七
个小时后,他的心里发生了奇异的变化……哎,我是再也见不到他了!……”
    人们从雅克·柯兰手中把他儿子的遗体取走。他用母亲般的目光又向吕西安望了一
眼,然后倒下了。他看着吕西安的遗体被运走,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搬运工听到后更加
快了脚步。
    总检察长的秘书和监狱长为了避免看到这种情景,早已离开了。
    这个钢铁般的人能在眨眼之间作出决定,他的思想和行动能同时像闪电一样迸发出
来,他的神经受过三次越狱和三次坐牢的锻炼,达到金属般的坚强,跟野蛮人的神经没
有什么两样。这样一个人现在变得怎么样了呢?钢铁被敲打到一定程度或多次加压后就
会变脆,它的不可穿透的分子被净化后变得均匀,从而解体,这样的金属即使不处在熔
化状态,也不再具有原来的抗力。铁匠、锁匠、刃具匠等经常加工这类金属的工人用一
个专门术语表示这种状态:“铁沤烂了。”他们是借用一个加工大麻的词汇这样说的,
大麻是这样沤过后才解体的。那么,人的心灵,或者说身、心、神的三重效能受到多次
打击后,会与铁处于类似的状态。有些人就像麻和铁一样被沤烂了。铁轨断裂引起可怕
的列车事故中,最严重的便是贝尔维地区事件。科学家、司法部门和公众正在对这类事
件寻找各种原因,但是没有一个人去请教这方面的真正行家:铁匠。他们个个都会这样
说:“铁沤烂了!”这种危险是无法预见的,变脆的金属与仍有韧性的金属从外表看一
模一样。        听忏悔的神甫和预审法官发现罪大恶极的犯人常常处于这种状态中。重罪法庭和
“更衣”所引起的可怕感受,对这些最坚强的硬汉的神经系统解体,几乎总是起着决定
性作用。嘴巴闭得最紧的人这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招供,铁石般僵硬的心这时也会碎裂。
奇怪得很,当招供已经没有用处时,这种极度的软弱便能揭去使司法机关感到不安的无
辜的假面具。犯人没有认罪就死了,法院总是惴惴不安的。
    拿破仑在滑铁卢战场上体验到了人的各种力量的解体。
    早上八点钟,自费单间的看守走进雅克·柯兰所在的房间时,看他面色苍白,心态
平静,就像一个拿定主意后,又变得坚强的人那样。
    “放风时间到了,”掌握钥匙的看守说,“您已经在屋子里呆了三天,如果想透透
空气,走一走,您可以出去。”
    雅克·柯兰正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对自己已经完全置之度外,只把自己看作是衣架
饭囊,既没有怀疑比比一吕班对他设置的圈套,也没有想到去放风院子有什么意义。这
个倒霉鬼不由自主地走出屋子,在这排牢房的过道穿行。这些又黑又小的囚室就在法兰
西国王宫殿的华美拱廊边上,拱廊上方便是被人称之为的圣路易长廊,现在,人们可以
经过那里去最高法院的各个所属部门。这条走廊与自费单人牢房的走廊相连。这里值得
一提的是,卢韦尔这个有名的弑君者当年被关的囚室,就在这两条走廊的直角交点上。
国王漂亮的书房位于蓬贝克塔楼上,书房下方有一列螺旋形楼梯,这条阴暗的走廊直通
到这列楼梯。无论是住自费单间的囚犯,还是单独监禁的囚犯,放风时来回都要经过这
列楼梯。
    所有被监禁的人,包括将到重罪法庭受审或已经受审的被告,还是不再被单独关押
的罪犯,总之,附属监狱里所有的犯人,都到这个完全铺石块的狭窄场地上来散步,每
天数小时,夏天是在清晨。这个放风院子是上绞刑架或去苦役犯监狱的过度场所,它一
头连结这两处地方,另一头通过警察营房、预审法官办公室和重罪法庭与社会相连结。
所以,这个地方看上去比绞刑架还要叫人全身发冷。绞刑架可以成为上天堂的阶梯,而
放风院子里却聚集了大地上所有无法排除的污秽!
    不管是拉福尔斯或普瓦西监狱的放风院子,还是默伦或圣贝拉日监狱的放风院子,
放风院子总是放风院子,那些地方都发生同样的事,只有墙的颜色和高度不同,空间大
小不同而已。所以,如果在这里不对这个巴黎群魔殿作最准确的描写,“习俗研究”就
不切题了。    在最高法院审判厅楼内高大穹顶下第四个拱门处,有一块石头,据说圣路易曾在这
里发放过施舍品。今天,这石头被当作桌子,人们在那里向犯人出售一些食品。所以,
放风院子一旦开放,所有的犯人便聚集到这块大石头周围。那里有甜食、烧酒、的姆酒
等。
    壮丽的拜占庭式长廊是豪华的圣路易宫中仅存的遗迹。它的对面便是放风院子的一
侧,那里的头两个拱门修成了会客室,律师和被告在这里进行交谈。囚犯是通过一扇很
大的边门进入会客室的。一些粗大的铁条划出两条人行通道,一直沿伸到第三个拱门的
空间。这两条通道很像戏院上演好戏时,戏院门口为约束排队人群临时用栅栏隔成的通
道。这间会客室位于附属监狱现在的边门大厅尽头,通过通风窗从放风院子一边采光,
在边门那一例最近安装了有框的玻璃窗,这样就能监视与事主谈话的律师。这项革新之
所以必要,是因为一些标致的女犯对她们的辩护人能施加极大的诱惑力。真不知道世风
将走向何处?……道德上的谨慎小心与良心的自我反省十分相像。即使是想象一些不为
人知的恶行,这种想象也是堕落。警察允许犯人、被告和羁押者的亲友来探视他们时,
也在这个会客室见面。
    现在大家应该明白了,对于附属监狱的两百名犯人来说,放风院子意味着什么。这
是他们的花园,一个没有树木、没有花草、没有泥土的花园,但是归根结蒂还是一个放
风院子!会客室附近和准许分发食物和烧酒的圣路易大石头旁边地带是唯一有可能与外
界沟通的地方。
    囚犯只有在放风院子里才能见到天日,才能与别人接触。别的监狱里,其他囚犯可
以在劳动作坊相聚,但在附属监狱,除了住自费单间的人以外,别的囚犯不能从事任何
活动。在这里,人人都为陷人重罪法庭而胆战心惊,因为到了那里,要么接受预审,要
么接受判决。这个法庭呈现一派可怕景象,对此人们难以想象,只有亲眼目睹或亲身经
历才会明白。
    首先,聚集在这四十米长、三十米宽的空间里的一百来名被告或犯人,并非社会精
华。这些坏人大部分属于社会底层,他们衣服破烂,面目丑陋或可憎。来自社会上层的
罪犯极少,这是令人庆幸的。只有盗用公款、伪造文书或欺诈、破产等罪行才使一些体
面人来到这里。这些人来了以后,有权住自费单人牢房,住下后几乎就不离开了。
    这块散步场地的周围,一边是黑乎乎的高大围墙,一边是介于那些回室之间的一排
廊柱,靠堤岸一边是一座碉堡,北侧是自费单人牢房的铁丝网小四室。场地里是一群无
耻的罪人,由看守严加看管,他们彼此之间也互相提防。这个场所的布局已经令人感到
压抑,加上这群声名狼藉的人用充满仇恨、好奇和绝望的目光迎面注视着你,这地方会
很快使人感到恐惧。没有任何欢乐!无论是场地还是人,一切都是阴暗的。无论是高墙
还是人心,全都在沉默。对这些不幸的人来说,一切都充满危险,除了在这阴森的监狱
结成的阴森的友谊外,他们谁都不敢信任谁。警察押着他们,这对他们来说更败坏了气
氛,毁坏了一切,连两个亲密的犯人之间的握手也被毒化了。一个犯人在这里遇到他最
要好的伙伴,但不知道对方是否已经悔过,是否为保全自己的生命而已经招供。这种对
安全的担心,对“绵羊”的惧怕,使放风院子里已经显得如此虚无的自由空气更加稀薄
了。在监狱的行话里,“绵羊”就是暗探,但是这种人表面上还是像犯了重案一样,心
情沉重。他们的尽人皆知的机灵劲在于能叫人把他们当作“朋友”。在行话里,“朋友”
的意思是老练的盗贼,经验丰富的盗贼,他早已与社会断绝往来,愿意一辈子当盗贼,
不管怎样都一直忠实于高级盗贼的纪律。
    犯罪和发疯有某些类似之处。在放风院子里见到附属监狱的犯人,与在疯人院的花
园里见到的疯子,都是同样情形。他们在散步时都是互相回避,互相投射的至少是怪异
的目光,根据他们当时的思想,也可能是凶残的目光,但从来不是愉快或严肃的目光。
他们互相认识,又互相惧怕。放风院子里散步的人由于等待着判决,由于悔恨和忧虑,
都显出疯人那种惊恐不安的神色。只有久经磨练,经验丰富的罪犯才显得镇定沉着,就
像一个生活诚实、良心清白的人显示出的从容和坦然。
    中等阶级的人在这里是少数的几个例外,他们犯了罪感到羞耻,不肯走出牢房,所
以放风院子里经常去的人,一般都穿着工人模样的衣服,主要是长工作罩衣,短工作服
和绒布上衣。这些粗劣和肮脏的衣服与他们平庸阴沉的外表,粗暴的举止--这种举止由
于他们的忧郁心情终究有所收敛--以及其他的一切,直至这个地方的静寂无声,融为一
体,使那些为数极少的前来参观的人感到恐惧和厌恶。只有那些有很硬靠山的人,才能
享受来附属监狱进行研究的这种不可多得的特权。
    在解剖模型室里,那些下流病症都在蜡人身上显示出来,人们把年轻人带到那里去
参观,使他们行为端正,向往圣洁高尚的爱情。同样,放风院子里满是注定要进苦役监
狱、上绞刑架和受什么加辱刑的人;那些虽然内心深处已听到上天审判的声音,但可能
还不怕上天司法的人,看了附属监狱和这个放风院子的景象,就会惧怕人间的司法。他
们从这里出去后,会长时间做正直的人。
    雅克·柯兰下到放风院子时,在那里放风的人要在“鬼上当”一生中关键的一幕里
扮演角色。对这可怕的群体中的几个主要人物进行描绘,并不是无关紧要的。
    这里,与别的众人聚集的地方一样;这里,和学校一样,体力和精神力量占据支配
地位;这里,和苦役监狱一样,罪行越重的人身份越高,要掉脑袋的人比所有其他人身
份都高。正如人们所想象的,放风院子是一所刑法学校,在这里宣讲要比在先贤祠广场
宣讲效果好得多。这里,周期性的玩笑是排练重罪法庭的戏,指定一个庭长、一个陪审
团、一个检察署、一个律师,然后对案件进行审理。这种可怕的闹剧几乎总是在发生大
案时演出。这期间,已经列入重罪法庭日程表的一个大案,便是克罗塔夫妇被杀案。克
罗塔夫妇过去是农场主,儿子是公证人。正如这个不幸的案件所表明的,他们在家里放
了八十万金法郎。杀死这对夫妇的作案者之一是浑名叫作拉普拉叶的有名达纳蓬。他是
一个被释放的苦役犯,五年来,借助七、八个不同的名字,躲过了警方最严厉的追捕。
这个歹徒有非常高明的化装技巧,以致在南特狱中服刑两年期间,一直用他的一个弟子
德尔苏克的名字。德尔苏克也是有名的盗贼,但作案内容从来不超出轻罪法庭的判刑范
围。拉普拉叶从苦役监狱出来后,已是第三次杀人。他这次被判死刑已是确定无疑。另
外,别人猜想他有大量钱财,这就使这个被告成了囚犯们恐惧和钦佩的对象。他偷来的
钱放在哪里,人们连一个里亚也没有找到。尽管发生了一八三○年七月事件,人们对这
个大胆的举动在巴黎引起的惊恐仍然记忆犹新。从盗窃数额之大看,这个案子可以与图
书馆奖章被窃案相提并论◎。当代有一种不幸的倾向,就是一切都用数字来衡量,因此,
偷的数目越大,杀人案也就越引人注目。      ◎这个盗窃案发生在一八三一年,逮捕了一个名叫福萨尔的嫌疑犯,他盗窃的物品后被如数找回。
    拉普拉叶矮小干瘦,长着一张狡猾的脸,四十五岁,是三大苦役监狱中的一个有名
人物。从十九岁起,他轮番蹲过这三个监狱,与雅克·柯兰很熟。其中的过程和原因,
大家一会儿就能知道。二十四小时前,另外两名苦役犯与拉普拉叶一起从拉福尔斯监狱
转移到附属监狱。这两人立即认出了这个凶险强横的该上绞刑架的“朋友”,而且也叫
放风院子里的其他人认出了他。他们中间有个被释放的苦役犯名叫塞莱里埃,绰号“奥
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在苦役监狱中称为“高级盗贼”的圈子里,他
的外号叫“丝线”,之所以有这个外号,是因为他能巧妙地躲避作案中的危险。他是
“鬼上当”过去的一个亲信。
    “鬼上当”非常怀疑“丝线”在扮演两面派角色,一面在“高级盗贼”中出谋划策,
一面又受警方豢养,以致认为一八一九年他在伏盖公寓被捕也是“丝线”作怪(见《高
老头》)。塞莱里埃,应该叫他“丝线”,就像达纳蓬应该叫拉普拉叶一样,这“丝线”
已经犯了法,牵连在几桩大盗窃案中。虽然没有杀过人,但这几桩案子也够他蹲至少二
十年苦役监牢。另一名苦役犯叫里同松,他跟被称为“邮戳”的与他同居的女人一起,
构成高级盗贼中最令人畏惧的一对。里同松从少年时代起就与法院关系微妙。他的绰号
叫“雄邮戳”,也就是与“雌邮戳”配作一对。对高级盗贼来说,世上没有神圣的东西。
这些粗野的人不遵守法律,不尊重宗教,无法无天,甚至不把博物学放在眼里,大家已
经看到,他们对博物学的神圣词汇,也加以戏谑地模仿。
    这里需要说一段题外话。关于盗贼和苦役犯世界,关于他们实施的法则,他们的习
俗,尤其是他们的语言--由这种语言表达的可怕的诗意在这部分故事里是必不可少的--
如果不对这一切作一些解释,那么,雅克·柯兰进入放风院子,比比一吕班和预审法官
精心安排他出现在他的仇人中间,以及由此而引起的所有奇异场面等一切就令人不能接
受和无法理解了。
    首先,简单介绍一下赌博作弊的人、骗子、盗贼、杀人凶手使用的称为“行话”的
语言。最近文学作品中运用这种行话,获得很大成功。这种怪异的语汇中,已有不止一
个词在少妇朱唇上说出,在金碧辉煌的房屋中回响,使公侯王孙们得到享受,他们中间
不止一人已经承认被“耍”了。我们这样说可能会使许多人感到惊讶。确实没有比这个
底层世界的语言更有力,更富有色彩了。自从出现有都城的帝国以来,这种语言就活跃
在社会的地下室、山野小路、舞台的台仓里,从戏剧艺术中吸取了生动和慑服人心的表
达方法。世界不就是一个舞台吗?台仓就是歌剧院舞台下最底层的地窖,是贮藏各种设
施、布景、置景工、脚灯、幽灵、地狱里出来的蓝发魔鬼等等的地方。
    这种语言的每一个词汇都是一种粗野、巧妙、或可怕的形象。裤子叫“往上提”,
这就不用再解释了。行话里,不说睡觉,而说“眯眼”。请大家注意,这个词多么生动
有力地表达了受人追捕、疲惫不堪、时刻小心提防、被人称为小偷的那种动物的独特睡
眠状态呀!这种动物一旦处于安全状态,便沉沉入睡,但是那强大的“提防”翅膀仍在
它的上方盘旋。这种可怕的睡眠,与野生动物打着呼噜酣睡时,两只耳朵还在加倍警觉
着的状况是多么相似!
    这种语言里处处充满着野味。一个词开始和结束的音节总是尖锐刺耳,很不和谐。
女人叫“后侧风”。稻草叫“博斯平原的羽毛”。多么富有诗意!半夜这个词用迂回的
说法来表达,叫做“十二点钟撞击”!这不叫人打寒颤吗?“清洗房间”的意思就是把
这间屋子偷个精光。与“换一身皮”相比,“上床”这个词算得了什么?“玩多米诺”
意思是吃饭,被追捕的人是怎么吃饭的?多么生动的形象!
    再说,行话一直是变化的。它随着社会文明前进,追随着社会文明的脚印。它用每
一个新创造的表达形式来丰富自己。路易十六和帕尔芒蒂埃◎创造了“土豆”这个词,
并且流传开来,行话也立刻用“猪桔”来与它呼应。人们发明了钞票,苦役犯把它叫作
“加拉的法飞奥”◎,因为纸币上印有加拉的签名。法飞奥!你没有从中听到印钞票的
纸发出的声音吗?一千法郎的票子叫作“公法飞奥”,五百法郎的票子叫作“母法飞奥”。
你们等着瞧吧,苦役犯还会给五百法郎或二百五十法郎的票子起某种奇怪的名字。      ◎帕尔芒蒂埃(一七三七—一八一三),法国农学家,军中药剂师。
    ◎加拉是法兰西银行第一任行长,“加拉的法飞奥”,意为“加拉证书”。
    一七九○年,吉约坦◎出于对人的关心,设想出一种最简便的器械,以解决执行死
刑所提出的一切问题。现在的苦役犯和过去的苦役囚犯对这个处于旧君主体制和新司法
制度边缘的器械立刻进行研究,一下子把它叫作“抱恨山修道院”!他们观察断头钢刀
划出的角度,用“割草”这个动词来描绘断头的动作。夏尔·诺迪埃◎曾经说,当人们
想到苦役监狱被叫作“草地”时,研究语言学的人真会对这种可怕词汇的创造赞叹不已。      ◎吉约坦(一七三八—一八一四),法国医生,解剖学家,发明断头机的人。
    ◎夏尔·诺迪埃(一七八○—一八四四),法国作家。
    另外,我们承认行话的历史十分悠久。行话包含罗曼语词汇的十分之一,包含拉伯
雷的古高卢语言的十分之一。Effondrer(插入),otolon-drer(使厌倦),Cambriol
er(在房间里偷盗),aubert(钱),gironde(美丽)(本是用奥克语说的一条河的名
字),fouillouse(口袋),这些都属于十四、十五世纪的语言。af fe作为生命的意思
是最古老的语言。搅乱“affe”,便成了“affres”,由此产生了“affreux”(可怕的)
这个词,它的含义就是“搅乱了生命的”,等等。
    行话中至少有一百个词是属于巴汝奇◎的语言。巴汝奇在拉伯雷作品中是下层百姓
的象征,因为这个名字本身由两个希腊字组成,意思是“无所不为的人”。科学通过铁
路改变了文明的面貌,行话已经把火车叫作“活的滚动”了。      ◎巴汝奇是拉伯雷的长篇小说《巨人传》中的一个人物,代表当时新兴资产阶级。
    脑袋还在肩膀上的时候,它的名字叫“索邦”,说明这个字渊于古代语言,那些最
古老的小说家如塞万提斯,意大利的中篇小说家以及阿雷蒂诺◎都使用过这种语言。确
实,在各个时代,大量古老小说的女主人公“妓女”一直是赌博作弊者、窃贼、拦路抢
劫的强盗、扒手和骗子的保护者、伙伴和藉以安慰的人。      ◎阿雷蒂诺(一四九二—一五五六),意大利作家。
    卖淫和偷盗是人的“自然状态”反对社会状态的雄性和雌性两种活生生的抗议。因
此,哲学家、当今的革新家、人道主义者、以及跟随他们之后的共产主义者和傅立叶主
义者,他们没有料到会对卖淫和偷盗得出以上这样的结论。一些诡辩派书籍声称,盗贼
并不否定所有权、继承权和社会保障,而是压根儿把它们取消。他们认为,盗窃就是重
新占有自己的财产。在一些乌托邦书籍里,盗贼不否认婚姻,不谴责婚姻,也不要求这
种双方自愿的,不能普遍推广的心灵的紧密结合。他们实行强制结合,强迫的铁锤把相
互间的锁链不断扣紧。现代革新家写一些模棱两可、冗长罗唆、晦涩难解的理论,或愤
世嫉俗的小说,而盗贼则见诸行动!就像事实那样清楚,就像拳头打出去那样逻辑分明,
这是多么爽朗的风格!
    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方面!苦役监狱和普通监狱大约容纳着六万到八万妓女、盗贼、
杀人犯这个领域的男男女女。要描绘我们的世风,要确切地再现我们的社会状况,就不
能无视这个领域的人。司法部门、宪兵队和警察局提供了几乎与他们同等数量的人,这
岂不是咄咄怪事?这两部分对立的人互相寻找,互相躲避,构成我们这一“研究”中充
满戏剧色彩的大决斗。其中有盗窃,有妓女生意,也有戏子、警察、教士和宪兵。这六
种职业的人都有自己难以磨灭的个性。每个人只能代表他自己。担任圣职的人,他们的
烙印会始终存在,担任军职的人也一样,其他职业的人也是这样。这些职业在文明社会
中尖锐对立,形成对立面。这种强烈的、奇怪的、独特的、sui generis◎特征使妓女和
盗贼,杀人犯和被释放的犯人,很容易被辨认出来。他们看待自己的敌人--暗探和宪兵,
就像猎物看待猎人一样:他们有自己的举止、方式、肤色、眼神、面色、气味,总之有
自己必然的特性。那些著名苦役犯的高深的化装学问就是从这里得来的。      ◎拉丁文:独特的。
    关于这一领域的构成,这里还要说一句话。废除烙印,减轻刑罚,还有陪审团愚蠢
的宽容,使这一领域的人具有更大的危险性。再过二十年,巴黎将实实在在地处于四万
名刑满释放者大军的包围之中。塞纳省及其一百五十万居民是这些不幸的人可以藏身的
唯一据点,他们呆在巴黎,就像猛兽呆在原始森林里一样。
    在这个领域的人看来,高级盗贼就是他们的圣日耳曼区,就是他们的贵族。一八一
六年,由于和平的到来,许多人生活成了问题,高级盗贼聚集到一个称为“兄弟会”的
协会里。那里汇集了最著名的帮派头子和几个胆大包天的人,他们当时都没有生活依靠。
“兄弟”这个词兼指兄弟、朋友和伙伴。所有的盗贼、苦役犯和囚犯都是兄弟。“兄弟
会”是高级盗贼的精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它便是这群人的最高法院、高等学院和贵
族院。“兄弟会”的成员有个人财产、共同资本和独自的生活习惯。遇到困难,他们互
相帮助接济,彼此十分熟悉。他们谁也不会陷入警察的圈套和诡计,他们有自己特有的
规章、有自己通行和辨认的暗语。
    这些苦役犯中的贵族重臣在一八一五年至一八一九年间组成了著名的“万字会”
(见《高老头》)。这个名字来源于一个协议,根据这一协议,帮会成员绝对不许干一
万法郎以下的偷盗活动。目前,一八二九年和一八三0年,一些回忆录已经发表,一位
著名的司法警察在书中谈及了这个帮会的力量状况,并列了成员名单。从中可以令人惊
愕地看到一支由男人和女人组成的强有力的大军。这支大军机智巧妙,令人生畏,常常
得手,其中提到一些盗贼如列维、帕斯图雷尔、科隆日、希穆之流。年龄已经五、六十
岁,从少年时代起便是对抗社会的人物……这样年老的盗贼依然存在,说明司法部门是
多么无能!
    雅克·柯兰不仅是“万字会”,也是“兄弟会”这些苦役监狱的绿林好汉的银钱总
管。有关当局承认,苦役犯总是拥有一些钱财。这种怪事是可以理解的。除了某些特殊
情况,被盗财物是不可能追寻回来的。被判刑的人不能将任何东西带进牢里,他们不得
不求助于可信和能干的人,将自己财物托付给他们,就像社会上人们把钱托付给银行一
样。
    最初,七年来担任保安警察头目的比比一吕班曾是兄弟会的贵族。他之所以背叛,
是由于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他总是看到“鬼上当”的杰出智慧和强壮体魄胜过自己,由
此产生了这个有名的保安警察头子与雅克·柯兰的不断激烈争斗,也由于这方面的原因,
比比一吕班与他过去的一些伙伴实行了某些妥协。法官们对这种妥协开始感到担心。比
比一吕班一直怀着报复的愿望,预审法官为了弄清雅克·柯兰的身份,放任他自由行动。
保安警察头子便巧妙地选择了自己的助手,放出拉普拉叶,“丝线”和“雄邮戳”扑向
假西班牙人。拉普拉叶属于“万字会”,“丝线”也属于“万字会”;而“雄邮戳”是
“兄弟会”成员。
    “雌邮戳”是“雄邮戳”可怕的“后侧风”,她借助化装成体面妇女的手段,躲过
了警察的每一次搜捕,依然逍遥法外。这个女人擅长把自己乔装成侯爵夫人、男爵夫人
和伯爵夫人,她有马车,有下人。她是女性的雅克·柯兰,是唯一能与雅克·柯兰的左
右手亚细亚匹敌的女人。实际上,苦役犯中每一个杰出人物都配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女人。
法院大事记和司法大厦的秘密纪事都会告诉你这一点:任何正经女人的爱情,哪怕是修
女对修道院长的爱情,都不会超过大罪犯的情妇在分担犯人的危难中对这个男子的依恋。
    这些人最初几乎都是因情欲挺而走险,行凶杀人。对女色的过分爱好--医生认为这
是“体质问题”--使他们一味亲近女人,消耗了这些强有力的人的全部智力和体力。他
们于是在游手好闲中打发日子。由于纵欲,就需要休息和饮食补养。他们于是厌恶劳动,
只好用快捷的手段去搞钱。必须生活,而且要舒舒服服地生活,这已经很不容易了,但
是比起他们身边的女人挥霍的欲望来,就算不得什么了:这些慷慨的梅多尔◎总想送给
她们珠宝首饰、华丽衣服,她们还讲究吃喝,喜欢美撰佳肴。女人想要一条披巾,情郎
就将它偷来。女人认为这是爱情的表示。他们就这样走上了偷窃的道路。如果人们用放
大镜仔细观察一下人心,就会承认这几乎是男人的本性。偷窃导致杀人,杀人使情郎一
步步走向绞刑架。      ◎梅多尔是阿里奥斯托的《疯狂的罗兰》中的人物。
    根据医学部门的说法,这些人十分之七的犯罪根源在于无节制的肉体之爱。解剖被
处决的犯人时,总能找到这方面令人震惊的明显佐证。所以,这些怪物般的情郎,社会
的丑类,对情妇狂热的爱已经成了他们的本性。而女人也忠心耿耿,坚定不移地蹲在监
狱门口,总在设法挫败预审圈套,保守着最核心的机密,使很多案件变得神秘莫测,无
法深入。罪犯的力量,同时也是罪犯的弱点,正在这里。在妓女的语言里,“正直”,
就是不违背这一恋情的所有规则,就是把自己所有的钱都给入狱的男人,就是照顾好他
的生活,保持对他各方面的信任,为他赴汤蹈火。一个妓女当着另一个名誉扫地的妓女
的面,对她进行最无情的辱骂,那就是谴责她对狱中情人的不忠。在这种情况下,这个
妓女便被看作是没有心肝的女人!……
    拉普拉叶狂热地爱着一个女人,这一点大家马上可以看到。“丝线”是个利己主义
哲学家,他进行盗窃是为了给自己谋一个安稳的生活,很像雅克·柯兰的亲信帕卡尔。
帕卡尔与普吕当斯·赛尔维安两人拿到七十五万法郎,发了财,已经逃之夭夭了。“丝
线”没有任何依恋,看不起女人,只爱他自己一个人。至于“雄邮戳”,大家已经知道,
他的绰号来源于他对“雌邮戳”的爱恋。但是,这三个著名的高级盗贼都要向雅克·柯
兰算帐。这笔帐很难结清。
    只有这位银钱总管知道还有多少入伙者仍然活着,每个人还有多少钱财。“鬼上当”
决定“侵吞公款”为吕西安花销时,对这些委托人极高的死亡率已经作了计算。雅克·
柯兰躲开自己的同伴和警察的注意达九年之久,根据兄弟会的规章,他几乎肯定委托人
三分之二的钱财可以归他所有。而且,他不能借口说这笔钱已经花在那些已经上断头台
的兄弟身上了吗?反正对这个兄弟会头目无法进行任何检查。人们必须对他绝对信任,
因为苦役犯过的野兽生活的内容之一,就是在这个野蛮世界的体面人之间要表现出最高
尚的品质。雅克·柯兰从储存的十万埃居中,大概动用了十万法郎。这期间,正如大家
所看到的,雅克·柯兰的一个债主拉普拉叶只能活九十天了。他拥有的钱财无疑要超过
他的头目所保存的钱财。另外,他大概也是一个相当随和的人。
    所有的监狱长及其手下的人,警察局的人和他们的帮手,甚至还有预审法官,他们
有个万无一失的方法来辨认“回头马”,也就是看曾经吃过“吉尔加纳”(一种给苦役
犯吃的菜豆)的人是否习惯监狱生活。惯犯对狱中规矩自然十分熟悉,到了这里就像到
了自己的家,对一切习以为常。
    雅克·柯兰直到此刻一直谨慎小心,不论在拉福尔斯监狱还是在附属监狱,始终精
彩地扮演着无辜者的角色,显出与本案毫不相干的样子。但是,痛苦使他精神沮丧,在
那可怕的一夜,他等于死了两次,这双重死亡把他压垮了。他又重新变成了雅克·柯兰。
看守感到异常吃惊,因为还没有等他告诉这个西班牙教士该从哪里走向放风院子时,这
个演技高超的演员居然忘记了自己扮演的角色,像附属监狱的常客一样从蓬贝克塔楼的
螺旋形楼梯走了下去。
    “比比-吕班说得不错,”看守心里想,“他确实是一匹回头马,是雅克·柯兰。”
    “鬼上当”出现在小塔楼门框上时,囚犯们已经在所谓圣路易石桌上买完东西,分
散到了放风院子里。这院子对他们来说总是过于狭小。囚犯的目光比什么都锐利,所有
的人立刻同时发现了这新来的犯人。这些人都集中在放风院子里,犹如蜘蛛置身于蛛网
中心。这一比喻具有数学般的准确性,因为,由于视线从各方面被乌黑的高墙挡住,犯
人即使不抬头,也是一直看着那道看守出入的门,以及会客室和蓬贝克塔楼扶梯的窗子,
这些是放风院子仅有的出口。这些被告处身于完全与世隔绝之中,一点风吹草动,他们
都会感到新鲜,都会引起他们的关心。他们腻烦得像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老虎,这种腻
烦使他们的注意力增强十倍。雅克·柯兰像一个对着装并不十分讲究的教士那样,穿黑
裤黑袜,带银扣子的皮鞋,黑背心,和一种深棕色的礼衣,这礼衣式样显示出他的教士
身份,不管他究竟是做什么的。另外,那头发修剪的特点使这一身份的特征更加完善了。
雅克·柯兰戴着神职人员标准而极为自然的假发。指出这些细节并不是可有可无的。
    “瞧!瞧!”拉普拉叶对“雄邮戳”说,“坏了!进来一头‘野猪’!这里怎么会
出现这种人?”
    “这是他们的鬼把戏,是一名新型‘厨师’(暗探),”“丝线”回答,“是个化
装的‘鞋带商人’(旧时的警察),来这儿做生意的。”
    在黑话里,警察有好几个不同名称:追捕盗贼时,他叫“鞋带商人”,押送盗贼时,
他叫“沙滩广场的燕子”,送盗贼上绞刑架时,他成了“断头台的轻骑兵”。
    为了写完这个放风院子,也许还要花少量笔墨描述一下另外两个兄弟会成员。塞莱
里埃的外号叫“奥弗涅人”、“拉洛老爹”、“流浪汉”,最后还有“丝线”,他有三
十个名字,有同样数量的护照。我们以后只用“丝线”这个绰号称呼他,这是高级盗贼
圈子里给他起的唯一诨名。这位老谋深算的哲学家认为那个假神甫是个警察。他是个五
尺四寸高的汉子,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结实地向外凸起,巨大的脑袋上,一对深陷的小眼
睛像猛禽眼睛似的炯炯发光,眼睑灰暗,沉重而没有光泽。乍看上去,他那宽阔的下颌
线条坚实,轮廓分明,很像一只狼。这一相像之处蕴含着忍残,甚至凶狠,但它又被脸
部的狡黠和机敏冲淡了,尽管睑上有一道道小麻点。每一条伤疤边缘清晰,似乎充满智
慧,充满嘲讽。罪犯常常过着忍饥挨饿的生活,他们在河堤、陡坡、桥下或街头露宿,
得手后尽情欢庆,喝得酩酊大醉,这一切似乎在他脸上涂了一层釉。如果“丝线”的自
然面目出现在三十步远的地方,一个警察或宪兵就会认出他的猎物。但是他的化妆艺术
与雅克·柯兰不相上下。这时候,“丝线”与那些上台时才注意服装的大演员一样,并
没有着意打扮。他穿一件猎装似的上衣,没有扣子,透过空荡荡的扣眼可以看到白色衬
里。脚穿绿色破旧拖鞋。下身是已经发灰的米黄色裤子。头戴一顶无檐制服帽,露出撕
破和洗过的马德拉斯布旧头巾的边角。
    “丝线”身边的“雄邮戳”,与他形成鲜明的对照。这个名闻遐迩的窃贼个子矮小,
身材粗壮,灵活机敏,青灰色的脸,黑色凹陷的眼睛,罗圈腿,一身厨师打扮。他的面
部呈现出食肉动物特有的构造特征,见了叫人感到恐惧。
    “丝线”和“雄邮戳”竭力讨好拉普拉叶,拉普拉叶是个杀人惯犯,他知道自己要
受审,判刑,不出四个月将被处死,所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丝线”和“雄邮戳”都
是拉普拉叶的朋友,他们只叫他“议事司锋”,也就是“抱恨山修道院议事司择”。人
们大概很容易猜到,为什么“丝线”和“雄邮戳”对拉普拉叶那么温存。拉普拉叶埋藏
了二十万金法郎,接起诉书说,这是“克罗塔夫妇”家窃案中他所分得的赃物。这是一
笔留给这两位兄弟的多么可观的遗产!尽管这两个老苦役犯几天后又要回到苦役k狱去。
“雄邮戳”和“丝线”因犯了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也就是汇集了所有加重罪行的情节),
即将被判处十五年徒刑。这与在此之前他们曾被判十年徒刑毫不相干,那一次他们轻而
易举地中止了服刑。这样,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要服二十二年苦役,另一个要服二十六年
苦役。尽管如此,两人还是抱着越狱的希望,从而可以去获取拉普拉叶的大堆黄金。但
是这个万字会成员一直不吐露秘密,他认为只要还没有判他死刑,他就没有必要把它讲
出来。他属于苦役监狱中的高等贵族,他没有泄露任何有关他的同谋的情况。他的性格
尽人皆知。这个可怕案件的预审法官波皮诺先生没能从他嘴里获得任何东西。
    这了不起的三巨头此刻正站在放风院子的上首,也就是自费单人四室的下方。“丝
线”刚刚对一个小伙子介绍完情况。这个小伙子是初次犯罪,他肯定自己要被判处十年
苦役,便打听各处“草地”的情况。
    “你听着,孩子,”雅克·柯兰出现的时候,“丝线”正以教诲的口吻对他说,
“勃勒斯特,土伦和罗什福尔之间的区别嘛,就在这里……”
    “请讲吧,长辈。”年轻人怀着初出茅庐者的好奇心问。
    这个被告是富家子弟,被控告伪造文书。他就住在与吕西安牢房毗邻的那个自费单
人四室里。
    “我的孩子,”“丝线”继续说,“在勃勒斯特,到小木桶里去捞的话,第三勺准
能捞到菜豆;在土伦,要到第五勺才行;而在罗什福尔,除非你是老手,否则永远也捞
不到。”
    说完这些话,这个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又跟拉普拉叶和“雄邮戳”凑到了一起。拉普
拉叶和“雄邮戳”看到“野猪”后心神不定,便向放风院子的下首走去。雅克·柯兰怀
着痛苦的心情向院子上首走来。“鬼上当”满腹愁思,这是丢掉王位的国王的思绪。他
没有想到自己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大家注意的对象。他缓慢地走着,抬头了望吕西安
·德·鲁邦普雷上吊的那扇不吉利的窗子。囚犯中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因为吕西安
邻室那个伪造文书的年轻人,对这件事没有透露半点风声。什么原因大家马上就会明白。
    这三个兄弟会成员排成一排,挡住了教士的去路。
    “这不是一头‘野猪’,”拉普拉叶对“丝线”说,“而是一匹‘回头马’,你瞧
他拖着右腿走路的模样!”
    所有的读者不可能都异想天开地去参观一所苦役犯监狱,所以这里有必要作一些这
样的说明:每一个苦役犯都被铁链与另一个苦役犯拴在一起,结成一对(总是一个年纪
大的搭配一个年纪轻的)。铁链系在脚腕上方的一个铁环上。一年以后,铁链的重要使
苦役犯走路时落下一个永远改不了的毛病:他走路时必须在一条腿上比在另一条腿上使
更大的劲,才能拔出这个“防护套”--这是苦役监狱里的人给这套铁具起的名字。犯人
便养成了走路时这种不可克服的使劲习惯。他以后不带铁链时,他的感觉也和截肢的人
一样,仍然会感到腿痛,总感到“防护套”还在那里,永远改不了这个走路的习惯动作。
用警察的话说,就是“他拖着右腿走路”。这个鉴别方法,苦役犯彼此都知道,警察也
知道。如果不能靠它辨认一个同伴,至少能作为一个补充材料。
    “鬼上当”越狱已有八年,这个动作已经不大明显。但是,由于他当时正在专心思
考,步伐极其缓慢而庄重,虽然这个走路的毛病十分轻微,但也逃不过像拉普拉叶这样
老练的目光。另外,人们很容易理解这一点:苦役犯在监狱里总在一块儿,他们只能互
相进行观察,充分研究外表,熟知某些习惯,而他们经常的敌人:暗探、警察和警察分
局局长都可能不了解。塞纳省兵团中校、著名的古瓦涅尔就是被派去阅兵时,他的左颊
颌肌肉的某种痉挛动作被一个苦役犯认出后而被捕的。在这之前,虽然比比一吕班已经
完全有把握,但是警方不敢相信蓬蒂·德·圣赫勒拿伯爵与古瓦涅尔就是同一个人。
    “这是我们的老板!”“丝线”看到雅克·柯兰向他投来漫不经心的目光后,说。
雅克·柯兰沉浸在绝望中,对周围一切投以这种心不在焉的目光。
    “啊,真的,他是‘鬼上当’!”“雄邮戳”搓着两手说,“哦,是他的身材,是
他的块头!可是,他怎么啦?他可是大变样了!”
    “哦,我知道了!”“丝线”说,“他在谋划什么,他想重新见他的‘姑妈’,大
概快要处死那个姑妈了。”
    “为了使人们对隐修士、小狱吏、看守所称的“姑妈”这种人物有个粗浅的概念,
只要转述一下一个中央监狱的监狱长对已故的杜尔哈姆勋爵◎说过的那句精彩的话就行
了。杜尔哈姆勋爵在法国逗留期间,参观了各个监狱,饶有兴趣地研究了法国司法的各
个细节,甚至叫已故行刑者桑松架起断头机,轧死一头活活的小牛,以便了解这机器的
用法。法国大革命已经使这种机器名扬四海了。      ◎杜尔哈姆(一七九二—一八四○),英国政治家,当过加拿大总督,曾于一八三四年来法国。
    监狱长带他看了监狱、放风院子、苦役作坊、牢房等,最后用手指着一个地方,作
了一个表示厌恶的姿态,对他说:
    “我不带大人到那儿去了,那是‘姑妈’区……”
    “什么?”杜尔哈姆勋爵说,“这是什么意思?”
    “是第三性,勋爵先生。”
    “要让泰奥多尔‘入土’(上断头台)了!”拉普拉叶说,“多么可爱的小伙子!
多有手腕!多有胆量!这对社会造成多大损失!”
    “对,泰奥多尔·卡尔维在吃最后一口饭。”“雄邮戳”说,“啊,他的那些后侧
风该大哭一场了。她们很爱他。这个小流氓!”
    “老朋友,你也到这里来了?”拉普拉叶对雅克·柯兰说。
    拉普拉叶与两个同伙一起,臂挽臂地拦住了这个新来乍到的人的去路。
    “啊,老板,你当上‘野猪’了吗?”拉普拉叶又加了一句。
    “有人说你‘逮走了我们的菲利普’(窃取了起们的金币)。”“雄邮戳”摆出咄
咄逼人的姿态说。
    “你还给我们钱吗?”“丝线”问。
    这三句问话就像发射出来的三颗子弹。
    “你们不要跟一个被错关到这里来的教士开玩笑。”雅克·柯兰刻板地回答。他立
刻认出了这三个伙伴。
    “确实是那个铃铛声音,如果说不是那张小脸的话。”拉普拉叶把他的手放到雅克
·柯兰的肩上说。
    这个动作,加上三个伙伴的面貌,有力地使“老板”从沮丧的情绪中摆脱出来,恢
复了对现实世界的感受。因为,在那可怕的一夜中,他在无边无际的情感世界中翻滚,
寻找一条新的出路。
    “不要引起别人对你们老板的怀疑!”雅克·柯兰用黑话低声说。他声调粗重而具
有威胁性,仿似一头狮子的低吼,“警察就在那边,让他们受骗上当吧!我是在为一个
走投无路的兄弟唱这出戏。”
    他说这番话时,摆出一名教士竭力要使不幸者皈依宗教的热情,同时用眼神扫视着
整个放风院子。雅克·柯兰看到看守在拱门下,他便嘲讽地向三个伙伴指了指看守。
    “这里没有‘厨师’吧?你们睁开眼睛,好好看看!再也不要显出认识我的样子了,
我们要小心提防。你们要把我当作教士,不然的话,我就毁了你们,你们自己,你们的
后测风,还有家当。”
    “这么说,你不信任我们了?”“丝线”说,“你是来救你的‘姑妈’的!”
    “玛德莱娜已经打扮好,要上沙滩广场了。”拉普拉叶说。
    “泰奥多尔广雅克·柯兰说,他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没有狂跳和惊叫起来。
    这是对这个垮台的巨人的最新打击。
    “就要把他“撑”上去了!”拉普拉叶重复说,“二个月前他已被判了死刑。”
    雅克·柯兰只觉得一阵头昏眼花,双腿发软,站立不住,幸好被三个伙伴扶住。他
马上灵机一动,双手合十,作出仟悔的样子。拉普拉叶和“雄邮戳”恭敬地搀扶着这个
渎圣的“鬼上当”,“丝线”便向在外边门值勤的看守跑去。这扇门通向会客室。
    “这位可敬的教士想坐一会儿,给他一把椅子吧!”
    就这样,比比-吕班策划的圈套失败了。像拿破仑被自己的士兵认出一样,“鬼上当”
获得了这三个苦役犯的服从和尊敬。他说这几个词已经足够用了,那就是:你们的后侧
风和你们的家当,也就是女人和金钱。这两样东西概括了男人全部的真正爱好。对三个
苦役犯来说,这一威胁便是最高权力的标志,“老板”仍然把他们的钱财握在手里。从
外表看,他们的“老板”一直是强有力的,并没有像某些假兄弟说的那样背叛了他们。
另外,他们这个头目名不虚传的灵活和机敏激起了三个苦役犯的好奇心。在狱中,好奇
心成了这些憔悴的灵魂的唯一兴奋剂。雅克·柯兰作了大胆的化装,直到被送进附属监
狱都没有被识破,这也叫三个犯人惊讶不已。
    “我被单独关押了四天,不知道泰奥多尔那么快就要进‘修道院’……”雅克·柯
兰说,“我来这里是为了救一个可怜的孩子,他昨天四点钟上吊死了,就在那儿!我现
在又面临另一桩祸事。这下我是山穷水尽了!……”
    “可怜的老板!”“丝线”说。
    “啊!‘面包师傅’(魔鬼)把我抛弃了!”雅克·柯兰大声说,一边挣脱了两个
伙伴的胳膊,精神抖擞地站立起来。“有时候,世界比我们这些人厉害!鹳鸟(司法大
厦)最后都会把我们吃掉。”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听说西班牙教士晕倒,亲自来放风院子窥察。他叫犯人坐在阳光
下的一把椅子上,一边用骇人的洞察力审视着一切。这种洞察力隐藏在漫不经心的外表
下,在履行这种职务中日益增强。
    “哦,我的上帝!”雅克·柯兰说,“跟这些人,社会渣滓、罪犯、凶手、混在一
起,真是够受的!……不过,上帝绝不会抛弃他的仆人的。亲爱的监狱长先生,我要用
慈善行动来铭记我在这里的逗留时刻,人们一定会怀念这种善行。我要使这些不幸的人
信仰宗教,他们将懂得:他们也有一个灵魂,不朽的生命正在等待他们,如果说他们在
人间失掉了一切,他们还可以争取天堂,只要真心诚意悔过,天堂是属于他们的!”
    二、三十名犯人跑过来,聚集在那三个可怕的苦役犯身后。那三个人的凶残目光,
逼得看热闹的人站在他们三尺之外。他们听见了传播福音般的热情演说。
    “戈尔先生,这个人呀,”令人生畏的拉普拉叶说,“我们也许会听他的……”
    “人家告诉我,”雅克·柯兰继续说,戈尔先生就站在他身边,“这个监狱里,有
一个人被判了死刑。”
    “现在正在向他宣读上诉驳回书呢!”戈尔先生说。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雅克·柯兰环顾四周天真地问。
    “天哪!他的头脑真简单。”刚才就各“草地”的菜豆问题请教过“丝线”的那个
小个子年轻人说。
    “这意思呀,就是今天或明天要给他‘割草’了。”
    “‘割草’?”雅克·柯兰问,那天真无知的表情真叫三个兄弟钦佩得五体投地。
    “在他们的话语里,就是执行死刑的意思。”监狱长回答,“如果记录员宣读上诉
驳回书,行刑人必将很快得到行刑的命令。这个倒霉的人一直拒绝宗教的救助……”
    “啊!监狱长先生,这是一个需要拯救的灵魂!……”雅克·柯兰叫起来。
    这个读圣者双手合十,显出绝望的情人的神气,聚精会神的监狱长还以为是宗教虔
诚的表现呢。
    “啊!先生,”“鬼上当”又说,“请您允许我叫这铁石心肠开放出悔过之花,以
此来向您证明我是什么人,我能做些什么事吧!上帝赋予我能说某些话的本领,这些话
会使人产生重大变化。我能叫人心碎,我能打开人的心扉……您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您
可以叫警察、看守、您愿意指派的任何人跟着我就行了。”
    “我去看一下监狱指导神甫是否能允许您代替他。”戈尔先生说。
    监狱长说着就走了。那些苦役犯和囚犯用虽然好奇,但却完全无动于衷的神情望着
这个教士。教士传播福音般的声音使他的半法语半西班牙语的模模糊糊的语言产生了一
种魅力,这给监狱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您怎么到这儿来了,神甫先生?”与“丝线”讲话的那个年轻人问雅克·柯兰。
    “哦,这是搞错了。”雅克·柯兰打量着这个上等人家的子弟说,“人家发现我在
一个妓女的寓所里,这个妓女死后她的财物刚刚被盗。人家承认她是自杀,窃贼可能是
家里佣人,还没有被抓住。”
    “那个年轻人上吊自杀,就是因为这个窃案吗?……”
    “他被错误地监禁而蒙受耻辱,可怜的孩子,想到这一点肯定就受不了啦。”“鬼
上当”回答,抬眼仰望着天空。
    “对了,”那个年轻人说,“人家来释放他时,他已经自尽了。多巧!”
    “只有无辜的人才这样凭空自扰,”雅克·柯兰说,“要知道,这次盗窃受害的就
是他。”
    “数额有多大?”精细而老谋深算的“丝线”问。
    “七十五万法朗。”雅克·柯兰轻轻地回答。
    所有犯人在这个所谓教士身边围成一圈,那三个苦役犯你看看我,我看看您,然后
离开了那个圈子。
    “肯定是他‘涮’了那个妓女的‘地窖’!”“丝线”凑近“雄邮戳”的耳朵说,
“可是人家还想叫我们为自己这一百个苏而担心呢。”
    “他还是要当兄弟会的老板,”拉普拉叶回答,“咱们的钱没有飞走。”
    拉普拉叶正在寻找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他真希望雅克·柯兰是个诚实的人。特别是
在监狱里,人们往往把希望当作现实。
    “我敢打赌,他能把‘鹳鸟王’(总检察长)给耍了,能把他的‘姑妈’救出去。”
“丝线”说。
    “即使他能干成这些,”“雄邮戳”说,“我也不认为他就是上帝。不过,如人家
声称的那样,他能和‘面包师傅’一起抽烟斗。”
    “你听见他叫喊了吗:‘面包师傅’抛弃了我’!”“丝线”说。
    “啊!”拉普拉叶叫起来,“如果他想拯救我的脑袋,我有这一份钱,还有刚刚藏
好的偷来的黄金,我能过上什么样的好日子啊!”
    “你就听他的话吧!”“丝线”说。
    “别逗了!”拉普拉叶接着说,眼睛望着他的这个兄弟。
    “你要是犯傻啊,你只好等着掉脑袋!如果助他一臂之力,你就能够站住,能吃,
能喝,能偷了!”“雄邮戳”说。
    “就这么说定了。”拉普拉叶接着说,“咱们中间谁也不能出卖他。谁要是把他出
卖,我就把他捎到我要去的地方……”
    “他大概会说到做到的!”“丝线”大声说。
    对这个奇特的圈子最不抱同情心的人也能想象出雅克·柯兰此刻的心境。他的偶像
成了一具尸体,他在夜间抚爱了他五个小时;他以前的狱友、科西嘉青年泰奥多尔即将
被处死,也要成为一具尸体。他现在就处身在这两具尸体之间。哪怕是为了见一下这个
不幸的人,他也得施展非同寻常的才干。要说把他救出去。那就是奇迹了!他已经在考
虑这件事了。
   
 
           
交际花盛衰记第二章        要说雅克·柯兰能发挥什么智慧,这里有必要指出杀人犯、盗贼、所有在苦役监狱
中居住的人并不是如人们想象的那么可怕。除了罕见的特殊情况外,这些人都很胆小,
这可能是由于他们的心头始终积压着恐惧。他们的能力不断使用在盗窃上,干一次就要
动用全部的生命力量,要求脑子机灵,身体灵巧。高度的紧张耗尽了精神,所以,除了
这种强制执行自己意志的时刻外,其他时间他们就变得很愚蠢。这与一位女歌唱家或舞
蹈演员,跳完一场吃力的舞蹈或唱完现代作曲家折磨观众的一曲精彩的二重唱之后,便
筋疲力尽倒在地上再也起不来的原因一样。于坏事的人确实是那样缺乏理智,或是那样
被恐惧所压抑,以致完全成了小孩一样。他们非常轻信别人,最简单的圈套就能使他们
上当。一件勾当得手后,他们疲惫不堪,又立刻进行必然的大肆挥霍喝得烂碎如泥,疯
狂地投入女人怀抱,耗尽全身精力,重新得到平静,从理智的遗忘中寻求对自己罪行的
遗忘。他们就在这种境况中任凭警察摆布。一旦被捕,他们仿佛成了盲人,晕头转向,
抱着各种希望,对什么都会相信,没有什么荒诞不经的事他们不会接受。只要举一个例
子就可说明关在狱中的罪犯愚蠢到什么程度:比比一吕班最近说服一名十九岁的杀人犯,
叫他相信人们从来不处决未成年罪犯,于是使他招了供。当人们驳回这个青年的上诉,
把他转移到附属监狱进行审判时,这个凶狠的警察前来看他。
    “你肯定自己还不到二十岁吗?……”警察问他。
    “对,我才十九岁半。”杀人犯平静地说。
    “那好!”比比一吕班口答,“你可以放心,你永远到不了二十岁……”
    “为什么?……”
    “嘿!三天以后就把你‘割’了。”保安头子回答。        这个杀人犯一直相信,甚至对他审判后还相信不会处死未成年犯。他听到这话后,
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在那里了。
    这些人出于灭口的必要才下毒手,他们杀人只是为了消灭证据(这是主张取消死刑
的人提出的一种理由)。这些人极其机敏灵巧,手、眼动作迅速,感官灵敏,就像野人
一样。他们只有在自己经营的舞台上才成为干坏事的英雄。犯下罪行后,他们开始局促
不安。他们必须藏匿赃物,还受到贫穷的逼迫,这就使他们变得迟钝。他们像女人作了
一次分娩,身体也搞得很虚弱。策划行动的时候,他们坚强有力,令人生畏;得手以后,
便像孩子一样了。总之,他们具有野兽的天性,当它们吃饱时,很容易将它们打死。在
监狱里,他们进行隐瞒,不吐露真情,从这方面说,这些怪人仍然是人。只有通过长期
关押,对他们折磨,使他们上当后,才能在最后时刻使他们屈从。
    这样,人们就能理解,那三个苦役犯为什么没有葬送他们的头目,反而愿意为他效
劳的原因了。他们怀疑是他偷了那七十五万法郎,看他进了附属监狱还那样镇定自若,
相信他有能力保护他们,同时对他十分钦佩。
    戈尔先生离开假西班牙人后,经过会客室回到书记室,去找比比一吕班。雅克·柯
兰从牢房下楼后,这二十分钟时间里,比比一吕班一直躲在朝放风院子的一扇窗子后边,
从窥视孔里观察着一切。
    “他们没有一个人把他认出来,”戈尔先生说,“拿波里塔监视着他们所有的人,
什么都没有听见。可怜的教士昨夜极度悲伤,没有说出任何话能叫人相信他的教袍下隐
藏着雅克·柯兰。”
    “这证明他对监狱非常熟悉。”保安警察头子回答。
    拿波里塔是比比一吕班的秘书,附属监狱里的所有犯人到这时候为止都不认识他。
他在那里扮演被控伪造文书的富家子弟的角色。
    “最后,他要求听那个死刑犯仟悔!”监狱长接着说。
    “这倒是我们的最后一招!我都没有想到。”比比一吕班高声说,“这个科西嘉人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雅克·柯兰的狱友,听别人说,雅克·柯兰在‘草地’给他做了很
漂亮的布团子……”
    苦役犯自己制作一种布团于,衬在铁链环和自己皮肉之间,以减轻“防护套”对他
们脚腕和踝部的重压。这种布团子用废麻和旧布做成,苦役犯把它叫作“巴拉塔斯”◎。      ◎这个词源于普罗旺斯语,意为“旧布”。
    “谁在看守这个死刑犯?”比比一吕班问戈尔先生。
    “是‘钢模心’。”
    “好。我要换上宪兵的制服,到那里去。我会听到他们所说的话,一切包在我身上
了。”
    “如果这个人是雅克,柯兰,你不怕他认出你,把你掐死吗?”附属监狱的监狱长
问比比-吕班。
    “我扮成宪兵,随身带着刀。”这个头目回答,“再说,他如果是雅克·柯兰,就
绝不会做任何事情叫人给他判死罪。如果他是教士,我也是安全的。”
    “要抓紧时间,”戈尔先生说,“现在八点半,索特鲁神甫刚刚宣读了上诉驳回书,
桑松先生在大厅等候检察院的命令。”
    “对,就是今天,‘寡妇的轻骑兵’(断头台的另一个名字,多么可怕的名字!)
已经订好了。”比比一吕班回答,“不过我知道总检察长还在犹豫。这个小伙子一直说
自己没有罪,依我看,没有令人信服的证据来对他定罪。”
    “他是个真正的科西嘉人。”戈尔先生接着说,“他什么也没有说,全顶住了。”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对保安警察头子说的最后一句话包含着死刑犯的悲惨境遇。一个
被法院从活人行列中除名的人就属检察院管辖了。检察院不受任何人支配,不属于任何
人,它只听从自己的职业良心。监狱属于监察院,检察院是监狱的绝对主子。诗歌已经
占据了这个最能激发想象力的社会题材:死囚!◎诗歌能表现卓绝壮丽,散文没有办法,
只能写实。不过,现实也相当可怕,足以与抒情诗抗衡。没有承认罪行或供出同谋的死
回,他的生命将经受可怕的折磨。这里说的并不是夹棍◎压碎犯人的双脚,也不是往他
们胃里灌冷水,也不是用残酷的刑具使他们四肢肿胀,而是一种隐隐约约可以说是抽象
的折磨。检察院扔下犯人不去理会他,让他生活在寂静和黑暗之中,身边有一个伙伴
(一头绵羊),他还必须对这个人进行提防。      ◎指雨果的《死囚末日》。
    ◎一种逼供刑具。
    当代可爱的慈善家们以为自己已经预见到孤独这个残酷的刑罚,其实他们错了。自
从取消拷打后,检察院自然很希望抚慰陪审团的已经十分脆弱的良心,它便想到一些可
怕的办法,司法部门便用孤独这种办法来对付后侮。孤独,就是空虚。不论是精神还是
肉体,其本性都是惧怕孤独的。只有两种人不怕孤独:一种是天才,他用精神世界的产
儿--自己的思想将它填满;另一种是宗教崇拜者,他感到上天之光照亮了孤独,上帝的
气息和声音使孤独有了活力。除了这两种如此接近天堂的人以外,对其他人来说,孤独
与拷打的关系,就像精神与肉体的关系。孤独与拷打的区别,在于孤独导致精神疾病,
而拷打导致外科疾病。时间的无限延续使痛苦成倍增加。躯体通过神经系统触及无限,
正如精神通过思想进入无限一样。所以,在巴黎检察院的历史上,始终不招供的罪犯是
屈指可数的。
    这种阴暗的状况,在某些情况下,例如在涉及一个朝代或国家的政治时,能造成重
大后果。这一问题在《人间喜剧》中有它的位置。◎但是在这里,只要描述一下复辟时
期巴黎检察院关押死回的石牢,便足以使人看到一个死刑犯的最后日子是多么可怕。      ◎据说巴尔扎克曾考虑以此为题材写一部题为《弑君者》的作品。
    七月革命前,附属监狱里已经有“死回牢房”,而且至今依然存在。这间牢房的背
后是书记室,二者之间有一堵巨石砌成的厚墙。牢房两侧是两堵相对的七、八尺厚的大
墙,这墙便支撑着宽广的法院休息大厅的一部分。站在边门向穹顶大厅里望去,目光便
能深入那条又长又暗的过道。经过过道的第一扇门,就能进入这间四室。这个阴森森的
屋子从一个气窗采光,气自上装着粗大的栏杆。人们走进附属监狱时,几乎看不见这扇
气窗,因为它开在边门栅栏边书记室窗子与附属监狱书记官住宅之间一个窄小的位置上。
建筑师把书记宫的住宅像一面穿衣镜一样嵌在进门院子的尽头。这个位置说明,为什么
附属监狱改建时,夹在四堵厚墙中间的这间房子作了这个阴森可怕的用处。犯人关进这
间屋子后是绝对不能潜逃的。那条过道通向单独关押的牢房和女犯部,出口就在装有火
炉房间的对面,那个房间里总是聚集着一些警察和看守。气富是唯一通向外界的出口,
位于离石板地面九尺高的地方,朝向第一个院子。这院于由附属监狱外门值勤的警察看
守。任何人力都无法攻击这铜墙铁壁,何况,人们给死刑犯立即换上了紧身衣。大家知
道,穿上这种衣服,手就无法行动◎。另外,囚犯的一只脚被铁链锁在他的行军床上。
最后,还有一头“绵羊”给他送饭,将他看守住。四室的地面是厚厚的石板。光线极其
阴暗,只能勉强看见东西。      ◎这种衣服用粗布制成,衣袖用线扎死,手在袖内。
    由于巴黎在执行法院判决上改变了做法,这间牢房十六年来一直没有用途。尽管如
此,即使在今天,走进这间四室时也不能不感到脊椎骨都会发凉。罪犯在这里沉浸在寂
静和黑暗这两大恐怖源泉中,伴随着他的只有悔恨。你们想一想,他是不是要发疯?紧
身衣又束缚着他,使他动弹不得。要有多么刚强的毅力才能抵挡得住啊!
    科西嘉人泰奥多尔·卡尔维当时二十七岁,他被隔绝在完全孤立的环境中,已经抵
挡了这死牢的两个月摧残和“绵羊”的阴险劝说!……这是一桩奇特的刑事案件,科西
嘉人在这个案子中被判了死刑。下面对这个非同一般的罪案作一个简短的分析。
    雅克·柯兰像是一根脊椎,通过他的可怕的关联,可以说把《高老头》与《幻灭》,
又把《幻灭》与本书联结到了一起。本书场景已经非常广阔,不可能在这一场景之外再
扯一些与故事结局和雅克·柯兰无关的题外话了。泰奥多尔·卡尔维案件是个扑朔迷离
的题目,此刻正使受理此案的陪审团优心仲仲。读者对这个神秘的题目一定会展开更好
的想象。一星期前,最高法院已经驳回罪犯的上诉,德·格的维尔先生一周来一直过问
这个案件,日复一日地拖延着,没有下达执行死刑的命令。他竭力叫所有的陪审员放心,
声称这个死到临头的犯人已经招认了自己的罪行。
    瓦勒里昂山、圣日耳曼、萨尔特鲁维尔丘陵以及阿尔冉特伊丘陵之间伸展着一片贫
瘠的平原。大家知道,南泰尔镇就在这片平原的中部。镇上一座孤零零的房子里住着一
个可怜的寡妇。她得了一份意料之外的遗产,但是几天之后她被抢劫和谋杀了。这份遗
产包括三千法郎,十二副餐具,一条金项链,一块金表和一些衣服。给她留下遗产的是
一个已经死去的酒商。酒商的公证人曾劝她将三千法郎存在巴黎,但这位老妇人没有这
样做,愿意将所有钱财都由自己保管。首先,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有这么多钱,另外她
像大部分下层人和乡下人那样,在任何事情上对任何人都不相信。南泰尔有个酒商是她
的亲戚,也是去世的那个酒商的亲戚,寡妇与这个酒商详细商量后,决定把这笔钱变成
终身年金,同时卖掉南泰尔的房子,去圣日耳曼过有产者的生活。
    她住的房子带着一个很大的花园,花园周围是破烂的树栅。这是巴黎郊外小农自建
的那种难看的房屋。南泰尔盛产石灰和砾石,到处是露天采石场,这种房子就是用这类
材料匆匆堆积起来的,没有任何建筑上的概念。巴黎四周都能看到这种情形,几乎都是
一些刚刚开化的野蛮人居住的陋室。这座房子有底层和二楼,二楼上面便是阁楼。
    这个女人的丈夫原是采石场主,这座房子就是他造的。每扇窗户都按上结实的铁条,
大门也非常坚固。这个已故的人知道他们是旷野上孤单单的一家,而且那是什么样的旷
野!他的顾客都是巴黎的主要石工师傅,他往巴黎运送石料,回来时用空车拉回盖房子
用的主要材料。房子就造在离他的采石场五百步远的地方。他从巴黎市内拆毁的建筑中
选择合适的东西,价格极为低廉。所以,这些窗、栅栏、门、护窗板、木工制品,一切
都来自被许可的劫掠,是他的主顾送的礼物,精心挑选的上好礼物。如果有两个门框可
以拿走,他总要拿其中最好的一个。房屋前面有一个宽广的院子,院中有马厩。一道围
墙伸展到大路旁边,那里有一道结实的铁栅栏门。马厩里有好几条看家狗,夜晚,屋子
里还有一只小狗。屋后有一个一公顷左右的菜园。
    采石场主的老婆没有孩子,守寡后只跟一个女佣人住在这座房子里。采石场主死去
两年后,她卖掉了采石场,所得的钱还了丈夫欠下的债。于是这座空荡荡的房子便成了
她的全部财产。她在这里养鸡,养奶牛,去南泰尔出售她的鸡蛋和牛奶。她的丈夫原来
雇佣马夫、车夫和采石工人,什么活都由他们干,现在这些人都给辞了。她连菜园子也
不种了。这满是石头的地区长不出什么青草和蔬菜,她也就只能得到很少的收获物。
    卖房所得的钱和继承来的钱加在一起能有七、八千法郎。这个女人以为能从这八千
法郎中得到七、八百法郎的终身年金,有了这七、八百法郎她就能在圣日耳曼过上舒舒
服服的生活了。南泰尔那个酒商提出要这笔终身年金,她不肯给他。她为此与圣日耳曼
的公证人已经谈了好几次。就在这种情况下,有一天,人们再也看不见皮若寡妇和她的
女佣人露面了。院子的栅栏、房子的大门、护窗板,全都关着。法院在三天后得知这一
情形,前来调查。预审法官波皮诺先生在检察官陪同下从巴黎来到这里。以下便是他们
看到的情形。        无论是院子的栅栏,还是房子的正门都没有盗贼破坏的痕迹。钥匙插在正门内侧的
锁眼上。任何铁条都没有被弯曲。锁、护窗板、所有门窗都完好无损。院墙上也没有任
何行迹表明有坏人经过。陶制的烟囱不是人能进出的路,所以不可能有人从这里进入室
内。屋脊两端的装饰没有丝毫损坏,看不出有过任何暴力行为。
    司法官员,警察和比比-吕班进入二层房间后,发现皮若寡妇和女仆分别被勒死在各
自的床上,用的是她们夜里包头的头巾。那三千法郎,以及餐具和首饰,都已被拿走。
两具尸体,还有小狗和院子里一条大狗的尸体,都已腐烂。
    检查菜园的围栅后,没有发现任何破损。菜园的小径看不出有什么人经过的迹象。
预审法官认为,如果杀人犯从这里潜入,他可能从草地上行走,以免留下自己的脚印,
但他又怎样进入室内呢?靠菜园这边的门上有一个气窗,上面装着三根铁条,全都完好
无损。这扇门上的钥匙也插在锁眼中,与院子那边的正门一样。
    比比一吕班用了一天时间到处观察。波皮诺先生,比比一吕班,检察官本人,还有
南泰尔警察班长,都已认为坏人作案是完全不可能的。于是,这桩杀人案便成了一个政
治和司法部门必须承认自己无能的可怕的问题。
    这桩由《判决公报》发表的事件发生在一八二八年冬天到一九二九年之际。天知道
这件怪事却在巴黎引起了轰动。不过,巴黎每天早晨都有新鲜的戏剧性事件可以供人消
遣,所以这过去的一切都已被忘得干干净净了,但是警察部门却什么也没有忘记。毫无
成效的搜查持续了三个月之后,比比一自班手下的警察注意到有个妓女挥金如土。这个
妓女由于跟几个盗贼往来密切,本来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她这次想托一个女友抵押十二
副餐具、一块金表和一条金项链。而女友却拒绝了。这件事传到比比一吕班的耳朵里,
他便想起了南泰尔被盗的十二副餐具以及金表和金项链。于是人们立即通知巴黎的所有
当铺营业员和窝主,比比-吕班派人对金发玛侬◎进行严密侦察。      ◎金发玛侬原是著名盗贼里布莱的情妇。
    人们很快获悉金发玛依狂热地爱着一个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很少露面,人们以为他
对金发玛依的一切爱情都无动于衷。事情更显得扑朔迷离。这个年轻人受到暗探注意,
很快被发现并证实是个潜逃的苦役犯,科西嘉族间仇杀的著名头目,外号叫作玛德莱娜
的美男子泰奥多尔·卡尔维。
    人们向泰奥多尔放出一个窝主。他是一个既为盗贼干事又为警方效力的两面人物。
他答应购买泰奥多尔的餐具、金表和项链。正当圣纪尧姆大院的旧铁商在院内十点半给
化装成女人的泰奥多尔数钱时,警察前来搜查,逮捕了泰奥多尔,扣押了这些物品。
    立刻开始预审。根据检察院的看法,只有这么一点点材料,不可能将他判处死刑。
卡尔维始终坚定不移,从来不说自相矛盾的话。他说,是一个乡下女人在阿尔冉特伊卖
给他这些东西,买下后听到南泰尔发生杀人案,便明白了拥有这些餐具、这块表和这些
首饰十分危险,而且,在巴黎那位酒商,也就是皮若寡妇的叔叔死后,这些东西已经列
入他的财物清单,后来又成了被窃物品。最后,他说,由于自己为贫穷所迫,只好将这
些物品出售,他就想利用一个未受牵连的人将这些东西出手。
    从这个出狱的苦役犯嘴里,再也得不到更多的情况了。他以沉默和坚定态度终于使
法院相信,罪犯可能是南泰尔的那个酒商,卖给他赃物的那个女人正是酒商的老婆。皮
若寡妇的这位倒霉的亲戚和他的妻子便被抓了起来。但是,经过一星期关押和一场仔细
调查,证实犯罪那天,丈夫和妻子都没有离开他们的店铺。再说,卡尔维也没有认出酒
商的老婆就是据他所说的卖给他银器和首饰的那个女人。
    与卡尔维同居的那个女人卷进了这场官司。她被证实从案发到卡尔维想抵押银器和
首饰时为止,花销了大约一千法郎。这样的证据似乎足以将这个苦役犯和他的姘妇送上
刑事法庭。这是泰奥多尔犯的第十八桩杀人案,所以他被判处死刑。这个策划得如此巧
妙的罪行看来是他犯下的。他没有认出南泰尔的卖酒的女人,而那个女人和她的丈夫倒
认出了他。调查结果表明,很多证人证明泰奥多尔在南泰尔住过一个月,他在那里帮泥
水匠干活,满脸石灰,衣衫褴褛。南泰尔的人都把这个小伙子看作十八岁。他可能在那
一个月的时间里策划了这桩罪行。
    检察院认为一定还有一个同谋。人们量了一下烟囱的宽度,与金发玛依的腰身对照,
看看她是否能从烟囱潜人室内。然而,现代建筑师用陶管代替了过去那种宽大的烟囱,
一个六岁孩童都无法从这种管子通过。如果没有这个奇异而叫人恼火的谜,泰奥多尔一
星期前就被处决了。正如人们所见到的,监狱指导神甫也已束手无策。
    那个时期,雅克·柯兰正全神贯注与贡当松、科朗坦和佩拉德争斗,大概没有注意
这桩案子和卡尔维的名字。何况,“鬼上当”想竭力忘掉那些“朋友”以及一切有关司
法大厦的事。他害怕面对面地跟一个“兄弟”相见,因为这样人家就会向“老板”要帐,
而他却无法偿还。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立即来到总检察长的办公室,看见第一代理检察长手里拿着处决
令正在与德·格朗维尔先生谈话。德·格朗维尔先生刚刚在赛里奇公馆度过了一整夜,
极其疲惫和痛苦,因为医生不敢肯定伯爵夫人是否还能保持理智。尽管如此,由于有这
一要案,他还不得不来检察院几个小时。德·格朗维尔先生与监狱长交谈片刻后,便从
代理检察长手里取回处决令,将它交给了戈尔。
    “除非您以后发现有特殊情况,否则就执行处决!”他说,“我相信您会谨慎行事。
竖立绞刑架可以推迟到十点半,您还有一个钟头的时间。这样的一个上午,几个小时顶
得上几个世纪,一个世纪内会发生好些大事呢!不要让人以为要缓期执行。必要的话,
叫人给他更衣。如果没有什么意外,九点半向桑松传达命令。叫他待命!”
    监狱长离开总检察长办公室时,在通向长廊的过道穹顶下遇见了卡缪索先生。卡缪
索先生正要去见总检察长。监狱长与这位司法官员匆匆谈了几句,向他通报了附属监狱
中有关雅克·柯兰的情况,然后下楼回监狱,安排“鬼上当”与玛德莱娜对质。比比一
吕班扮成一个活龙活现的宪兵,代替那头监视科西嘉青年的“绵羊”。这一切安排妥当
后,监狱长才允许这个所谓教士与死刑犯接触。
    一个看守来接雅克·柯兰,要把他带到那个死刑犯的牢房去。那三个苦役犯见到这
一情景时显出难以形容的惊骇情绪。他们同时一跃而起,扑到雅克·柯兰坐的椅子旁边。
    “于连先生,是今天吗,是不是?”“丝线”问看守。
    “对。夏尔洛已经在那里了。”看守毫不在乎地回答。
    老百姓和监狱里的人称呼巴黎的刽子手为夏尔洛,这个诨名在一七八九年革命时就有了。说出这个名字引起囚犯们的巨大震惊,他们彼此面面相觑。
    “这回算完了!”看守回答,“行刑令已经交到戈尔先生手里,判决书刚刚念完。”
    “那么”,拉普拉叶接过话头说,“美人玛德莱娜的所有临终圣事都做完了吗?……
他在喘最后一口气呢。”
    “可怜的小泰奥多尔……”“雄邮戳”高声说,“他对人和蔼可亲,年纪轻轻就送
了命,真是可惜……”
    看守朝边门走去,以为雅克·柯兰跟在他的身后。但是西班牙人走得很慢,当他看
到自己离开于连十步远的时候,他显出走不动的样子,做手势要求拉普拉叶搀扶他。
    “他是杀人犯!”拿波里塔指着拉普拉叶对教士说,一边伸出自己的手臂。
    “不,我看他是个不幸的人!……”“鬼上当”怀着康布雷大主教的热情回答。
    他便甩开了拿波里塔。他第一眼就看出这个人十分可疑。
    “他已经走上‘悔恨山修道院’第一个台阶,而我就是这个修道院的院长!我要让
你看到,我会怎样耍弄那只‘鹳鸟’(总检察长),我要把这个脑袋从它的‘利爪’下
抢出来……”
    “是因为他那‘往上提’吧!”“丝线”笑了笑说。
    “我要把这颗灵魂送上天堂!”雅克·柯兰看到好几名囚犯在自己身边,便摆出一
本正经的神态回答。
    接着他跟上看守,朝边门走去。
    “他是为了救玛德莱娜到这里来的,”“丝线”说,“我们猜对了。真是个了不起
的老板!
    “可是怎么救呢?……‘断头台的轻骑兵’已经都在那里,那个人他见都见不着了。”
“雄邮戳”接着说。
    “他有魔鬼保护!”拉普拉叶高声说,“他怎么会拐我们的金币呢!……他非常看
重朋友,也非常需要我们!人家想叫我们用他的老底,我们可不是傻瓜蛋!如果他救出
玛德莱娜,我的事就交给他了!”
    这最后一句话产生的效果,使三个苦役犯更增加了对他们的上帝的忠诚。他们把自
己的全部希望寄托在这个了不起的老板身上了。
    尽管玛德莱娜处境危急,雅克·柯兰仍然毫不气馁地扮演着自己的角色。这个人像
那三个苦役犯一样,对附属监狱极为熟悉,但却毫不做作地显出不认识路的样子,看守
不得不随时告诉他:“从这边走!--往那边去!”这样一直走到了书记室。到了那里,
雅克·柯兰一眼瞥见一个膀大腰粗的人,胳膊肘支在火炉上,又红又长的脸倒也显出某
种高雅气质。他认出这个人就是桑松。◎      ◎这里指亨利·桑松(一七六七—一八四○)。他的父亲查理一亨利·桑松是处死
路易十六的刽子手。亨利和两个叔叔帮助他父亲处死过王后玛丽·安东奈特。
    “先生是狱中神甫吧。”他说着,满面和善地向他走去。
    这个误会太严重了,在场的人都打了寒战。
    “不,先生,”桑松回答,“我有别的职责。”
    桑松是这个姓氏中最后一名刽子手的父亲,因为他儿子最近已被解职。他的父亲处
死了路易十六。
    桑松一家担任这一职务已经四百年,家里出了多少行刑者!到了这个继承人,他曾
想放弃祖传的重负。桑松家的人先是在鲁昂当过二百年的刽子手,后来被任命为王国首
席刽子手,从十三世纪起祖祖辈辈执行法院的判决。一个家族在六百年间代代相传担任
一种职务或保持贵族头衔,这是十分罕见的。当这个年轻人成了骑兵上尉,眼看就能在
军队里大展宏图时,他的父亲要他协助处决国王。一七九三年,有两个常设绞刑架,一
个在御座门,另一个在沙滩广场。这时候,父亲便叫儿子当了他的副手。现在,这个可
怕的公职人员已经将近六十岁,他的特点是服饰华丽,举止文雅,丝毫瞧不起比比一吕
班和他那一班人,也就是他那架机器的供货者。这个人身上唯一能显示中世纪老行刑者
血统的标志,便是非同一般的宽厚的双手。他高大粗壮,受过相当教育,十分重视自己
的公民和选民资格;据说酷爱国艺;话音低沉,姿态文静,沉默寡言,前额宽阔而光秃,
与其说像刽子手,不如说更像英国贵族。所以,一个西班牙教士会议事司择该会犯下雅
克·柯兰故意犯的这个错误。
    “他不是苦役犯。”看守长对监狱长说。
    “我开始也这么认为。”戈尔心里想。他向这位下属点了点头。
    雅克·柯兰被带进一间地窖似的屋子。年轻的泰奥多尔穿着紧身衣,坐在室内破烂的行军床的床沿上。“鬼上当”被一时从过道投进的光线照亮,立刻认出了站在那里手
按大刀的宪兵就是比比一吕班。
    “Io sono Gaba-Morto!Parla nostro italiano”,雅克·柯兰急切地说,“Ven
go ti salvar。”(我是“鬼上当”。咱们讲意大利语吧。我是来救你的。)
    这两个朋友要说的话,假宪兵一句也听不懂。比比一吕班当作是来看守罪犯的,所
以不能离开岗位。这个保案警察头子憋着一肚子恼恨。
    泰奥多尔·卡尔维是个面色苍白,皮肤黄褐色的小伙子。金色的头发,深陷的眼睛,
蓝眼珠不太明亮。全身匀称,在南方人有时呈现的迟钝外表下隐藏着过人的体力。他长
着弓形的眉毛,扁平的前额赋予他某种阴森的形象,鲜红的嘴唇显现残酷的野性,四肢
的动作透出科西嘉人特有的易怒本性,这种性情使他们在与人发生骤然冲突时,会立刻
动手杀人。如果没有这几条,泰奥多尔·卡尔维的外表该是非常迷人可爱的。
    泰奥多尔听到这一嗓音,不禁吃了一惊,他猛然抬起头,以为产生了什么幻觉。他
在这个石砌小屋里住了两个月,已经习惯了黑暗。他望了假教士一眼,深深地叹了一口
气。他没有认出雅克·柯兰。雅克·柯兰的脸由于硫酸的作用而产生长条伤疤,他认为
这完全不像他老板的脸。
    “确实是我,你的雅克。我扮成教士,前来救你。你不要显出认识我,别干这种傻
事。你就装作忏悔吧。”
    这几句话说得很快。
    “年轻人非常沮丧,死亡把他吓坏了,他马上就要招认一切了。”雅克·柯兰对宪
兵说。
    “你跟我说点什么吧,向我证实你就是那个人润为现在只听到你有那个人的声音。”
    “您看,这个可怜人,他是无罪的。”雅克·柯兰又对宪兵说。
    比比-吕班不敢开口说话,怕被认出来。
    “Sempremi!”◎雅克回到泰奥多尔身边,在他耳畔说出这句暗语。      ◎意大利文:“依然是我!”
    “Smpteti!”◎年轻人回答了这句暗语,“确实是我的老板……”      ◎意大利文:“依然是你!”
    “你顶住了吗?”
    “顶住了。”
    “把情况都告诉我,我来看看怎样才能救你。快点儿,夏尔洛已经在那里了。”
    科西嘉人立即双膝跪地,做出愿意忏悔的样子。比比一吕班不知如何是好,因为他
们两人说话很快,比阅读这段交谈文字费时更少。泰奥多尔迅速讲了大家已经知道的他
的犯罪情形。雅克·柯兰对此一无所知。
    “陪审团没有证据便判了我的刑。”他最后说。
    “孩子,人家要给你剃头了,你才提出跟人家争论!……”
    “我确实是把首饰弄出手的人。但是他们就这样审判,而且是在巴黎!……”
    “那事到底是怎么干的呢?”“鬼上当”间。
    “啊,是这样:我离开你以后,认识了一个科西嘉小姑娘,是我刚到巴黎时遇见的。”
    “蠢得去爱女人的男人总是这样送命的!……”雅克·柯兰大声说,“女人是自由
放纵的老虎,是能讲人坏话、会照镜子的老虎……你真不明智!……”
    “可是……”
    “嘿,这个该死的‘后侧风’,她帮了你什么忙?”
    “这个可爱的女人,高得像一捆柴,苗条得像一条鳗鱼,灵巧得像一只猴子。她从
烟囱顶上进去,给我打开屋子的门。那几只狗吃了肉丸子,就死了。我宰了那两个女人。
钱一拿到手,吉内塔把门关上,又从烟囱顶上出去了。”
    “这么高明的手段把命送掉也值得。”雅克·柯兰说,他非常欣赏犯罪方式,就像
雕刻工欣赏一件雕像一样。
    “我真是干了一件蠢事;我竭尽才力,为了一千埃居。”
    “不,为了一个女人!”雅克·柯兰接过话头说,“我以前对你说过,女人会夺走
我们的智慧!……”
    雅克·柯兰向泰奥多尔投去一道充满蔑视的目光。
    “你当时不在,我无依无靠!”
    “你爱她吗,这个小姑娘?”雅克·柯兰问,他已觉察到那句答话里包含着责备。
    “啊!如果说,现在我想活下去,主要是为你,而不是为她。”
    “你放心吧!我不是无缘无故才叫‘鬼上当’的!你的事,包在我身上了!”
    “什么!能活命!……”科西嘉青年高声说,一边举起被捆的双手,伸向这死牢潮
湿的穹顶。
    “我的小玛德莱娜,准备回到‘终生草地’◎去吧,”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应
该预料到这一点。人们不会像给肥牛那样给你戴上玫瑰花环!……他们之所以给我们打
上烙印,把我们送进罗什福尔监狱,就是为了想搞掉我们!不过,我将叫人把你送到土
伦去,然后你在那里越狱,再回到巴黎,我给你安排一个舒适的生活……”      ◎终生苦役监牢。
    一声感叹。这在坚实的穹顶下是难得听见的,这是从得到解脱的幸福心情中迸发的
一声感叹,它撞击到石墙上,石墙又将这音乐中无与伦比的音符反射到比比一吕班的耳
朵里。比比一吕班惊骇不已。
    “这是我刚刚赦了他的罪,他产生了顿悟的结果。”雅克·柯兰对保安警察头目说,
“宪兵先生,您看见了吗,这些科西嘉人的心里是充满信仰的!他像童年耶稣一样洁白
无辜,我要尽力拯救他……”
    “上帝与您同在,神甫先生!……”泰奥多尔用法语说。
    “鬼上当”此刻比任何时候都显得更像卡洛斯·埃雷拉议事司铎的模样。他走出死
囚的牢房,匆匆地奔向过道,来到戈尔先生面前,装出一副大惊失色的样子。
    “监狱长先生,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他向我透露了谁是罪犯!……他险些要为这
个搞错了的名誉攸关的案子而死去……他是一个科西嘉人!请您为我向总检察长先生提
个请求,”他说,“请求他接见我五分钟。一个西班牙教士为法国司法当局的误判而感
到痛苦。德·格朗维尔先生是不会拒绝立即听听这位教士的话的!”
    “我这就去!”戈尔先生回答。所有目睹这一非同寻常的场面的人都感到无比惊讶。
    “在我等待的时间里,请您派人送我去这个院子吧,”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在
那里已经打动了一个犯人的心,我要使他完全皈依……这些人的心也是向长的嘛!”
    这段话使所有在场的人产生了骚动。警察、收监记录员、刽子手、看守、行刑助手,
他们都在等待命令,准备--用监狱的话说--架设机器。所有这些人都有些动情,一种可
以理解的好奇心激动着他们。
    就在这时候,人们听到一辆华丽马车的响声。这马车意味深长地停到了朝河堤的附
属监狱的栅栏前。车门打开后,脚凳迅速放下,所有的人都以为来了个大人物。不一会
儿,一个贵妇人手里晃动着一张蓝色信纸,出现在门边的栅栏前,身后跟着一个仆人和
一个保镖。她穿一身高贵的黑衣服,帽子上遮着一层面纱,用一块很大的绣花手帕擦着
眼泪。雅克·柯兰立刻认出她是亚细亚,或者说,还这个女人的本名的话,就是他的姑
妈雅克丽娜·柯兰。这个心狼手辣的老太婆,不愧是她侄子的姑妈,她的全部心思都集
中在这个囚犯身上,机智、警觉地卫护着他,那种机智和警觉的程度至少能与法院相当。
她有一张特许证,当吕西安和卡洛斯·埃雷拉神甫解除单独监禁后,就能凭这证件与他
们交谈。证件上有主管监狱处长写的一句话。这张许可证是根据德·赛里奇先生的引荐,
前一天发给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贴身侍女的。从许可证的颜色看,就表明它有强
大的后台,因为这些证件与戏院的优待券一样,形式和外表是各不相同的。
    掌门的看守看见那个保镖头戴插羽毛的帽子,身穿绿、金两色制服,就像俄罗斯将
军的制服那样熠熠生辉,知道来人是一位贵妇人,几乎是王族成员。他于是打开了边门。
    “啊!亲爱的神甫!”这位假贵妇望见教士时泪流满面地叫起来,“怎么能把这样
一位圣职人员关到这里来!哪怕只是片刻工夫也不行啊!”
    监狱长接过特许证,阅读上面的宇:“由德·赛里奇伯爵阁下引荐。”
    “啊,德·桑-埃斯特邦夫人,侯爵夫人!”卡洛斯·埃雷拉说,“您真是一个尽
心竭力的人!”
    “夫人,这里不能这样说话。”好心的老戈尔说。
    他于是亲自拦住了这一大堆黑丝绸和花边。
    “怎么,要隔开这样大的距离!”雅克·柯兰接着说,“还要当着您的面?……”
他环顾周围,又加了一句。
    姑妈身上散发出麝香味。她的装束大概使书记官、监狱长、看守和警察惊奇不已,
除了一千法郎的花边,还围着一条价值六千法郎的黑色开司米大围巾。另外,那位保镖
在附属监狱的院子里来回踱步,那捐傲的神态犹如一个自知挑剔的公主都离不开他的仆
人。他没有跟那个跑腿的仆人说话,那个仆人一直呆在河堤的栅栏门前。白天,这栅栏
门是一直开着的。
    “你想于什么?我应该怎么做?”德·桑一埃斯特邦夫人用姑侄约定的暗语问。
    如同人们已在《狱中惨剧》中看到的那样,这种暗语是把法语或行话的词加以扩展
和改变,在词尾加上ar或or,al或i构成,这是语言上的外交密码。
    “把所有信件放在可靠的地方,把对那些贵妇中每个人最受牵连的信件拿来。你再
扮成女贼模样回到休息大厅,在那里等待我的指令。”
    亚细亚,或者说雅克丽娜,双膝跪地,好像在接受祝福。假神甫用福音书般的一本
正经的神态为他的姑妈祝福。
    “Addio,marchesa!◎”他高声说,然后又用他们谈话的语言加了一句:“你要把
欧罗巴和帕卡尔找到,连同他们掠走的七十五万法郎。我们需要这笔钱。”      ◎西班牙文:“再见,侯爵夫人!”
    “帕卡尔就在这里。”虔诚的侯爵夫人回答,一边含着眼泪指了指保镖。
    她的这样迅速的理解,不仅使他微微一笑,而且使他一惊。只有他的姑妈才能使他
这样感到惊异。假侯爵夫人用惯于装模作样的女人姿态,向这一场面的那些见证人转过
身去。
    “他不能参加自己孩子的葬礼,感到很伤心,”她用蹩脚的法语说,“法院的这个
可怕的误会让人家都知道了这个圣职人员的私人秘密!……我呀,我要去参加哀悼弥撒。
先生,”她对戈尔先生说,一边将一个装满金币的钱袋递给他,“这点东西拿去解救一
下那些可怜的犯人吧!
    “真不错!”她的侄子满意地在她耳边说。
    雅克·柯兰跟随着看守走了。看守将他带到放风院子。
    比比-吕班灰心丧气,最后被一个真宪兵看见了。自从雅克·柯兰走后,他不断发出含有某种意味的“哼!哼!”声。真宪兵到囚犯的牢房里代替了他。但是,“鬼上当”
的这个仇敌晚来了一步,没有看到那位贵妇人,她已经乘上自己的华丽马车,消失得无
影无踪了。她的嗓音尽管加以娇饰,但还是有嘶哑的成分传进他的耳朵里。
    “嘿!给犯人三百法郎!……”戈尔先生将钱袋交给他的记录员时,看守长指着钱
袋对比比一吕班说。
    “拿出来看看,雅科梅蒂先生。”比比一吕班说。
    秘密警察头子接过钱装,将金币倒在手里,仔细观察。
    “这确实是金子!……”他说,“钱袋上还饰着徽章呢!啊,这个无赖,他真有一
手!他是彻头彻尾的无赖!他把我们全给骗了,无时无刻不在骗我们!……真该对准他
开一枪,就像对准一条狗那样!”
    “怎么回事?”记录员接过钱袋问。
    “这女人是个骗子!……”比比一百班大叫起来,气得使劲在边门外石板地上跺脚。
    这几句话引起那些在场的人强烈震惊。他们聚集在一起,离桑松先生有一段距离。
桑松先生一直站在这穹顶大厅中央,背靠大火炉,待命要为罪犯更衣并到沙滩广场竖立
绞架。
    雅克·柯兰到了放风院子后,迈着“草地”常客通常的步代向他的“朋友们”走去。
    “你心上有什么事?”他对拉普拉叶说。
    “我的事成功了。”这个杀人犯说。雅克·柯兰已经把他领到了一个角落里。“我
现在需要一个可靠的朋友。”
    “干什么用?”
    拉普拉叶把他所有的犯罪行为向自己头目讲述一遍,当然是用黑话,以后又详细说
出了在克罗塔夫妇家的杀人和盗窃。
    “我很佩服你,”雅克·柯兰对他说,“你干得很漂亮。不过,在我看来,你犯了
一个错误……”
    “什么错误?”
    “事情干完后,你应该弄到一张俄国护照,扮装成俄国亲王,买一辆饰以徽章的漂
亮马车,大胆地把钱存到一个银行家手里,要一张去汉堡的信用证,在一个随身男仆,
一个贴身女佣和化装成公主的你的情妇陪同下,坐上邮车溜走。到了汉堡后,你就上船
去墨西哥。一个聪明人手里握着二十八万金法郎,可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上哪儿就
上哪儿!啊!”
    “啊,你有这些想法,因为你是老板!……你永远掉不了脑袋,你!可是我……”
    “说到底,处在你的位置,一个好主意等于给死人喝一碗回生汤。”雅克·柯兰继
续说,一边用有慑服力的目光望了他“兄弟”一眼。
    “是这样!”拉普拉叶带着疑惑的神情说,“给我这碗回生汤吧!如果不能给我养
分,总还能给我洗脚……”
    “你现在已经被‘鹳鸟’抓住,有五次加重情节的盗窃罪,三次杀人罪,最近一次
是杀了两个富裕的有产者。陪审团不喜欢人家杀死有产者……你将被判处死刑。一点儿
希望也没有了!……”
    “他们全都对我这么说。”拉普拉叶可怜巴巴地回答。
    “我刚才在书记室跟我的姑妈雅克丽娜谈了一会儿。你知道,她是兄弟会的母亲,
她告诉我‘鹳鸟’要把你干掉,因为他对你感到担心。”
    “可是,现在我富了,他们还担心什么呢?”拉普拉叶说,显出一种天真姿态,这
说明在盗贼的头脑中,偷盗是天赋权利这种思想是多么根深蒂固。
    “我们没有时间研究哲学。”雅克·柯兰说。“再来谈谈你的处境吧……”
    “你想叫我怎么办?”拉普拉叶打断老板的话,问。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一条狗死了还有点儿用处呢。”
    “对别人有用!……”拉普拉叶说。
    “我把你纳入我的活动范畴!”雅克·柯兰回答。
    “这已经不错了!……”杀人犯说,“那么以后呢?”
    “我不想知道你的钱放在什么地方。不过我想问问你,这些钱你准备做什么用?”
    拉普拉叶窥探一下老板的无法看透的眼神。雅克·柯兰继续冷冰冰地说:
    “你有没有爱着某个‘后侧风’?有没有一个孩子或一个兄弟需要保护?我过一小
时就要出去了,对于你想要给他们一点好处的人,我什么都可以办到。”
    拉普拉叶还在犹豫。他像士兵端着枪不知怎么办。雅克·柯兰于是使出了最后一招:
    “在我们存款中,你的一份是三万法郎。你想把它留给兄弟会,还是想送给什么人?
你的这份钱安然无恙,今晚我就可以把它交给你想赠送的那个人手里。”
    杀人犯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喜悦情绪。
    “我把他握在手心里了!”雅克·柯兰心里想。“别晃晃悠悠了。再考虑一下?……”
他凑近拉普拉叶的耳朵说,“老兄,我们连十分钟都没有了……总检察长就要来叫我,
我要去和他谈话。这个人,我已经把他担在掌中,我能扭断‘鹳鸟’的脖子!我肯定能
救出玛德莱娜。”
    “如果你救玛德莱娜,我的好老板,你也能为我……”
    “我们不必多费口舌了!”雅克·柯兰用生硬的声调说,“立你的遗嘱吧!”
    “那好,我愿意把钱送给高诺尔。”拉普拉叶说,显出一副可怜相。
    “嘿!……原来你跟莫依斯的寡妇在一块儿啊!那个犹太人莫依斯曾是南方劫掠货
车的强盗帮头子,是不是?”雅克·柯兰问。
    “鬼上当”就像那些大将,对手下各部队成员了如指掌。
    “就是她。”拉普拉叶非常得意地说。
    “好标致的女人!”雅克·柯兰说。他极其擅长玩弄这种可怕的阴谋,“这个‘后
侧风’很精明,知道的事情很多,也很正直,是个地地道道的盗贼……啊!你又投入了
高诺尔的怀抱!有这么个‘后侧风’还叫人给‘埋’了,真笨!真是傻瓜!本该做做体
面的小生意,混碗饭吃!……她混得怎么样?”
    “她定居圣髯街,经营一家妓院……”
    “那么,你指定她为你的继承人?……,哎,亲爱的,我们干下了爱她们的傻事,
这些妓女把我们弄到这个地步!……”
    “对。不过,等我完蛋后再交给她。”
    “一定这样办!”雅克·柯兰用庄重的口气说,“没有什么东西留给兄弟会吗?”
    “什么也没有。是他们叫人把我逮住的。”拉普拉叶满怀仇恨地回答。
    “谁把你出卖了?你愿意叫我为你报仇吗?”雅克·柯兰急切地问,试图唤醒在生
命最后时刻使这些心灵震颤的最后感情,“谁知道呢,我的老兄弟,为你报仇的同时,
也许能为你与‘鹳鸟’达成和解?……”
    杀人犯听到这句话,用充满幸福的目光望着他的老板。
    “可是,”老板对着这张富有表情的面孔回答,“我现在只是为泰奥多尔演这出戏。
等这出滑稽戏演成了,我的老兄,我还能为我的一个朋友做很多事情,你是我的朋友之……”
    “如果我能仅仅看到你把这个可怜的小泰奥多尔的仪式给推迟的话,那么,你要我
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这件事已经办妥了,我肯定能把他的脑袋从‘鹳鸟’的利爪下救出来。为了从监
狱里跑出去,你看,拉普拉叶,大家必须手携手……一个人什么事也办不成……”
    “这话不错!”杀人犯高声说。
    拉普拉叶对老板已经充分信任,而且有了狂热的信仰。他于是不再犹豫了。
    拉普拉叶讲出了自己同谋的内幕。这一内幕直到此刻始终没有泄露过。雅克·柯兰
要知道的正是这一点。
    “事情就是这样。这个案子里,有比比一吕班手下的警察鲁法尔,我和高戴。”
    “‘拔毛’?……”雅克·柯兰高叫起来,说出了鲁法尔的贼名。
    “对,这些无赖出卖了我,因为我知道他们的窝点,而他们不知道我藏在什么地方。”
    “你给我的靴子上了油◎,亲爱的。”雅克·柯兰说。      ◎黑话,意为;你告诉我的这些情况有助我出狱。
    “你说什么!”
    “你听着,”老板回答,“你看到了吗,全心全意信赖我能得到什么?……现在,
为你报仇是我玩的这一局中的一个点!……我不要求你告诉我你藏匿钱财的地方,你可
以在最后时刻对我说。但是,你对我说说鲁法尔和高戴的事吧!”
    “你现在和将来都是我们的老板,对你,我没有什么可保密的。”拉普拉叶回答,
“我的金子藏在高诺尔屋子的地窖里。”
    “你不担心你的‘后侧风’吗?”
    “嘿!这个!我搞的这一手,她什么都不知道!”拉普拉叶说,“尽管高诺尔是个
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说一个字的女人,但我还是把她灌醉了。那么多的金子呢!”
    “是啊,它能使最纯洁的良心变质,就跟牛奶变质一样!……”雅克·柯兰回答。
    “所以,我干了这事,谁也没有看见我!连那些鸡鸭都在鸡笼鸭笼里睡觉呢。金子
被埋在酒瓶后头三尺深的地下,上面铺了一层卵石和灰浆。”
    “好!”雅克·柯兰说,“那么,别人藏在什么地方?……”
    “鲁法尔藏在高诺尔家,在这个可怜女人的卧室里,通过这一着他就把她握在了手
心里,因为,如果事情败露,她便成了窝脏同谋犯,要去圣拉扎尔监狱度过她的余生了。”
    “啊,这个坏蛋!警察使你们成了窃贼!……”雅克说。
    “高戴把他的东西藏在他的姐姐家里。他姐姐是个洗小件棉布制品的洗衣工,一个
正直的姑娘。如果事发,她可能会坐五年牢,这是她怎么也不会料想到的。高戴把地上
的方石撬开,然后重新铺上,再把缝填好。”
    “你知道我想叫你干什么吗?”这时候,雅克·柯兰用磁铁般的目光看了拉普拉叶
一眼,说。
    “干什么?”
    “把玛德莱娜的事算在你的帐上……”
    拉普拉叶的身体异样地颤抖了一下,但是在老板死死逼视的目光下,很快恢复了顺
从姿态。
    “啊!你已经发出不满的叫声了!你还想参与我的事!嘿,四桩杀人罪和三桩杀人
罪,不是一个样吗?”
    “可能是这样!”
    “从上帝那儿说,你的血管里是没有血的,而我还在考虑救你!
    “怎么救呢?”
    “傻瓜,如果答应把金子归还那家人家,你就可以开脱,走进‘终生草地’。如果
他们拿了钱,我就不会把你的脑袋送出去。此刻你值七十万法郎呢,傻瓜!……”
    “老板!老板!”拉普拉叶欣喜若狂地叫起来。
    “而且,我们还要把杀人罪都加到鲁法尔头上去!……”雅克·柯兰继续说,“比
比一吕班一下子就要被撤职……我就把他握在手心里了!”
    拉普拉叶听到这个主意,惊得胜目结舌,眼睛瞪得大大的,好像成了一尊雕像。他
被捕已经三个月了,马上要上重罪法庭受审。拉福尔斯监狱的朋友们给他出过主意,但
是他没有向他们吐露自己的同谋。他掂量了自己的罪行,已经完全不抱希望了。而这个
计划,所有被判刑的聪明人却都没有想到。所以,这个貌似希望的东西几乎把他弄得呆
头呆脑了。
    “鲁法尔和高戴已经过上花天酒地的生活了吗?他们已经花掉一部分金币了吗?”
雅克·柯兰问。
    “他们不敢。”拉普拉叶回答,“这些坏蛋在等我掉脑袋呢。这是‘雌邮戳’来看
‘雄邮戳’时,她叫我的‘后侧风’告诉我的。”
    “那好!二十四小时后,我们要把他们的钱财搞到手!……”雅克·柯兰大声说。
那些家伙不能像你这样退脏,你将落得像雪一样洁白无瑕,而他们则会混身被血染红。
你让他们拉下了水,但是经过我的关心,你将成为一个正直的小伙子。我把你的钱拿在
手里,好为你的其他官司活动。你还会进‘草地’的,一旦进去,你就设法逃出来……
这是痛苦的生活,但总究还是活着嘛!”
    拉普拉叶的眼睛里显出内心的无比激动。
    “老兄!用七十万法郎,可以干很多事呢!”雅克·柯兰说。他使他的“兄弟”沉
醉在希望中。
    “老板!老板!”
    “我要叫司法部长晕头转向……啊!鲁法尔的事要叫他们好看了,要把警察局搞个
啼哩哗啦,比比-吕班算是完了!”
    “那好,就这么说定了!”拉普拉叶狂喜地大叫起来,“你下命令吧,我听你的。”
    他说着将雅克·柯兰拥抱在怀中,眼里挂着喜悦的泪水。他觉得可以保全自己的脑
袋了。
    “这还没完呢,”雅克·柯兰说,“‘鹳鸟’消化不良,特别是有了‘加倍发烧’
的事实(揭露出需要承担责任的新事实)。现在‘要送一个女人上去’(要对一个女人
进行假揭发)。”
    “怎么送?做什么用?”杀人犯问。
    “你帮我忙吧!你会明白的!……”“鬼上当”回答。
    雅克·柯兰向拉普拉叶简略地透露了南泰尔地方犯罪的内情,叫他明白必须有个女
人同意扮演吉内塔的角色。然后,他与兴高采烈的拉普拉叶向“雄邮戳”走去。
    “我知道你爱‘雌邮戳’爱到什么程度……”雅克·柯兰对“雄邮戳”说。
    “雄邮戳”投向他的眼光是一首可怕的诗。
    “你将来进‘草地’期间,她将干什么呢?”
    “嘿,如果我为你把她弄进拉福尔斯女牢,玛德洛奈特或圣拉扎尔监狱一年,这正
好是你受审判、动身、到达和越狱的时间,你看怎么样?”
    “你创造不出这个奇迹,她没有同谋。”“雌邮戳”的情人说。
    “啊!我的‘雄邮戳’”,拉普拉叶说,“我们老板的本领比上帝还要大!……”
    “你和她接头的暗语是什么?”雅克·柯兰问“雄邮戳”,摆出一副肯定不会遭到
拒绝的头目的姿态。
    “sorgue a pantin(巴黎之夜)。她听到这句话,就知道说话的人是从我这儿去的。
如果你想叫她服从你,你可以拿一枚五法郎的硬币给她看,同时说一声:Fo nbif(‘雌
邮戳’一词的字母重新排列后组成的词)”
    “她将在拉普拉叶的判决书中被判刑,蹲一年后作了交代而得到赦免。”雅克·柯
兰望着拉普拉叶,像在教育人似地说。
    拉普拉叶明白了老板的计划,向他使了一个眼色,表示答应他要使“雄邮戳”下决
心进行合作,叫“雌邮戳”在他将承担的罪行中充当假同谋。
    “再见了,孩子们!你们很快就会得悉我从夏尔洛手中救出了我的孩子。”“鬼上
当”说,“是的,夏尔洛已经带着他的贴身侍女在书记室等待给玛德莱娜打扮呢!瞧,”
他说,“‘鹳鸟头子’(总检察长)派人来找我了。”
    果然,一名看守从边门出来,向这个神通广大的人做手势。科西嘉小伙子的险境促
使他发挥这凶残的本领,他是善于用这种本领向社会作斗争的。
    就在吕西安的遗体从他手里被夺走时,雅克·柯兰下了最大决心,要通过某件事,
而不是通过某个人,再一次体现自己的本领。指出这一点并不是没有意义的。他终于打
定了决定命运的主意,就像拿破仑坐上小船驶向贝莱罗丰号舰艇时打定的主意一样。◎
说来也怪,在这桩事情上,各种因素都在帮这个恶魔的忙。      ◎一八一五年七月十五日,拿破仑在滑铁卢战争失败后乘坐一条“雅什特列布”号
横帆二桅小船,驶向英国军舰“贝莱罗丰”号。英国人又把拿破仑从“贝莱罗丰”号转
移到“诺森伯仑”号上,于十月十六日将拿破仑囚禁在大西洋中的圣赫勒拿岛。
    这个罪恶生命的出人意料的结局可能会使这个人物失去一些光彩。如今,只能通过
一些无法接受和难以置信的事情才能得到这样的结局。在我们和雅克·柯兰一起走进总
检察长办公室前,有必要跟随卡缪索夫人走一趟,看看在附属监狱发生这些事情时,她
到哪些人家去了。
    风俗史家永远不应该抛弃的一个责任,就是不能用表面上富有戏剧色彩的安排来损
害真实,特别是当真实已经变得富有传奇意味的时候。社会的本态中包含着许多偶然,
许多错综复杂和难以预料的情形,特别在巴黎更是如此,编造者的想象力无论如何是跟
不上的。真实是大胆的,它能达到艺术无法表现的境界,令人难以置信甚至不大合乎情
理,除非作家对它加工删改,使它淡化。
    卡缪索夫人着意化了一个晨妆,差不多体现出高雅的风度。对于这个六年来一直住
在外省的法官妻子来说,这已经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了。她要在上午八点到九点去看望
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要叫这两位夫人对她的装束说不出
什么坏话。我们得赶紧说一句:阿梅莉一塞西尔·卡缪索虽然是蒂里翁家的姑娘,也只
是成功了一半。她在装饰打扮上不是有两次失误吗?……
    人们很难想象,巴黎妇女对各种雄心勃勃的男人来说会有多么大的用处。无论是在
上流社会还是在盗贼世界,她们都是必不可少的。在盗贼世界,大家刚才已经看到,她
们扮演着重要角色。现在你们设想一下,有个人不得不在某个限定时间内去跟一位大人
物说话,否则就要见不到天日。这个在复辟时期了不起的人物,至今还叫掌玺大臣。你
们挑选一个处境最优越的人,一个法官吧,也就是说熟悉法院的人。法官不得不去找一
位处长,或一位私人秘书,或秘书长,向他们说明立刻求见的必要性。想求见一位掌玺
大臣就能立刻见到吗?一天之中,他如果不在议院,便是在大臣会议上,或者正在签署
文件,或者正在接见客人。早晨,他不知在什么地方睡觉;晚上,他有公务或私事。如
果每个法官都能凭一些借口要求他拨出时间接见,这位司法当局的头头可就忙坏了。因
此,特殊和即刻的求见需要提交给一个有权势的中间人批准。如果他是你的对手,这就
成了一个障碍,一道需要打通的大门。可是,如果是一个女人,她就会去找另一个女人,
她会立即走进卧室,唤起女主人或贴身侍女的注意,特别是当女主人与这件事关系密切
或感到十分紧要时更是如此。请大家把德·埃斯帕尔侯爵夫人称作雌性权势吧,她是连
一位大臣也不敢对她怠慢的。这个女人写一封散发着龙涎香味的短信,她的随身男仆将
信送到大臣的随身男仆手中。大臣醒来时见到这封信,立刻就能阅读。
    即使大臣正有公务,但想到要去拜访一位巴黎王后,一位圣日耳曼区有权有势的人
物,一位公主、王太子夫人或国王宠爱的人,他也会感到十分高兴。七月革命时期唯一
真正的内阁首相卡西米尔一佩里埃,就常常扔下手中的一切,到国王查理十世议会的一
位前首席贵族那里去。
    这个道理可以说明以下这段话具有多大效力。“夫人,卡缪索夫人有非常紧急的事
求见,说夫人您是知道的!”德·埃斯帕尔夫人的贴身女仆认为女主人已经醒了,便向
她这样通报说。
    侯爵夫人高声吩咐立即带阿梅莉进来。法官的妻子先说出这样的话,侯爵夫人注意
地倾听:
    “侯爵夫人,我们为您报了仇,但我们自己却完蛋了……”
    “怎么回事,我的小美人?……”侯爵夫人回答,一边注视着站在半开房门前昏暗
中的卡缪索夫人,“今天早上,您戴着这顶帽子,就像天仙一般。您在哪里找到这种式
样的?……”
    “夫人,您心肠真好……可是您知道,卡缪索用那种方式审问吕西安·德·鲁邦普
雷,使这个年轻人陷入了绝望,他在狱中吊死了……”
    “那德·赛里奇夫人怎么样了?”侯爵夫人高声说,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叫对方
把一切经过再给她讲一遍。
    “哎呀,人家认为她疯了……”阿梅莉回答,“啊!如果您能得到大臣阁下同意,
请他立即派差役到司法大厦召来我的丈夫,大臣先生就会获悉很多奇怪的事情,他必定
会告诉国王……到那时,卡缪索的敌人就哑口无言了。”
    “谁是卡缪索的敌人?”侯爵夫人问。
    “总检察长呗,现在又加上了德·赛里奇先生……”
    “那好,亲爱的,”德·埃斯帕尔夫人回答。她的那场要宣布丈夫禁治产的屈辱官
司,就是由于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作梗才打输了。“我来保护您。我不
会忘记我的朋友,也不会忘记我的敌人。”
    她拉了拉铃,叫人打开窗帘。阳光泻进室内。她要写字小桌,贴身侍女将它送过来。
侯爵夫人急速写成一封短信。
    “叫高达尔骑马把这封信送到掌玺大臣公署去。不用等答复。”她对贴身侍女说。
    一贴身女仆急速走出房间。尽管有女主人的这一吩咐,她还是在门外站了几分钟。
    “这么说,有很大的秘密吗?”德·埃斯帕尔夫人问,“跟我说说吧,亲爱的。克
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有没有卷进案子里去?”
    “侯爵夫人可以从大臣阁下那边得悉一切情况。我丈夫什么也没有对我说,他只告
诉我他的处境很危险。对我们来说,德·赛里奇夫人这样发疯,还不如死了好。”
    “可怜的女人!”侯爵夫人说,“她不早就是个疯子吗?”
    上流社会的女人可以用一百种不同方式说同一句话,用以向细心洞察的人表明话题
非常广泛。说话时,心灵完全进入话音和眼神,并在光线和空气中留下印记,这光线和
空气便是眼睛和喉头工作的场所。通过“可怜的女人!”这几个字的抑扬发音,侯爵夫
人流露出报了仇雪了恨的快意和胜利的喜悦。啊!她怎么不希望吕西安的这个保护人遭
受大灾大难呢!憎恨的对象死了,报复心里依然活着,永远不会得到满足,真叫人暗自
恐惧!卡缪索夫人虽然心肠硬,好记恨,爱找麻烦,但听了这句话也感到十分震惊。她
竟说不出一句话,只在那里沉默不语。
    “狄安娜确实对我说过,雷翁蒂娜到监狱去了,”德·埃斯帕尔夫人接着说,“这
位亲爱的公爵夫人对这种状况感到伤心,因为她很偏爱德·赛里奇夫人。当然这是可以
理解的,她们两人几乎同时爱上了这个小笨蛋吕西安。没有什么比在同一祭坛上顶礼膜
拜更能使两个女人联合在一块儿,或是互相分离。所以这位亲爱的朋友昨天在雷翁蒂娜
的卧室里呆了两个小时。据说,可怜的伯爵夫人说了好些可怕的话!人家告诉我,这些
话特别令人恶心!……一个体面的女人不该这么过分!……哼,这纯粹是肉体情爱……
公爵夫人来看我时,面色惨白得像个死人,她还真有点儿勇气!这个案子里真有一些怪
事……”
    “我丈夫将把一切都告诉掌玺大臣,以便表白自己。别人想救吕西安,而他呢,侯
爵夫人,他是履行自己的职责。一个预审法官总得在法律要求的时间内审间单独关押的
犯人!……人家总要问问这个小倒霉鬼一些事嘛,可是他没有领会这种审问只是走走形
式,他却立刻都招认了……”
    “他是个愚蠢而放肆的家伙!”德·埃斯帕尔夫人尖刻地说。
    法官妻子听了这句断然的话沉默不语。
    “我们在德·埃斯帕尔先生禁治产一案中败诉,这不是卡缪索先生的过错,这个我
不会忘记的!”侯爵夫人停顿片刻后说,“那是吕西安、德·赛里奇先生、博旺先生和
德·格朗维尔先生把我们搞输了。随着时间推移,上帝会站到我这一边的!而这些人都
会倒霉。您放心吧,我马上派德·埃斯帕尔骑士会见掌玺大臣,叫他赶快把您丈夫叫来,
如果这样做有用的话……”
    “啊!夫人……”
    “您听着!”侯爵夫人说,“我答应你们明天立即授勋,授予你们荣誉勋位勋章。
这是对你们在这个案件中的作为表示满意的一个有力证明。是的,这对吕西安来说又多
了一份谴责,说明他就是有罪!难得有寻开心去上吊的……好了,再见吧,亲爱的美人!”
    十分钟以后,卡缪索夫人走进美丽的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的卧室。德·莫弗里
涅斯夫人凌晨一点才上床,到九点钟还没有睡着。
    这些公爵夫人即使再无动于衷,她们毕竟是女人,心是灰泥做的,看到自己的一个
女友饱受疯狂折磨,这种景象不会不在她的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记。
    另外,狄安娜与吕西安的私情尽管已经断了十八个月,但在公爵夫人的心中还是留
着很多回忆。这孩子的惨死也给了她沉重的打击。这个漂亮英俊的男子那样风流倜说,
那样富有诗意,那样擅长抚爱女人,而现在狄安娜整夜都看见他吊死在那里,就像雷翁
蒂娜疯病发作时打着狂热的手势所描绘的那样。她还保存着吕西安写给她的那些富有说
服力的令人陶醉的信件,这些信件能与米拉波◎写给索菲的信媲美,而且更具有文学韵
味,更为高雅,因为这些信是受最强烈的激情--虚荣心的驱使而写成的!占有了最迷人
的公爵夫人,看着她为自己表现狂热的爱,当然是那种私下的狂热的爱,这种幸福使吕
西安昏了头。情夫的骄傲心情给了诗人很多灵感。公爵夫人一直保存着这些动人心弦的
信,就像某些老人保存着色情画片一样,是因为信中对她身上最没有公爵夫人味道的部
分作了夸张的歌颂。      ◎米拉波(一七四九—一七九一),法国演说家、政治家、作家。他的名作《致索
菲的信》于一七九二年发表。
    “而他已经死在一个肮脏可怕的监狱里了!”她心里想,一边怀着恐惧心情把这些
信紧紧抱在怀里。这时候,她听见贴身侍女轻轻的敲门声。
    “卡缪索夫人求见,说有一件有关公爵夫人极为重要的事情。”贴身女仆说。
    狄安娜站起来,感到惊惶不安。
    “哦!”她望着阿梅莉说,阿梅莉见机行事,又做出一番表情,“我都猜到了。是
关于我的信件……啊!我的信件!……”
    她一下子坐到一张椭圆形双人沙发上。她这时想起在热恋高潮中,自己也用同样的
语气给吕西安复过信,曾像男人赞颂女人的灿烂光辉一样赞颂过男人的诗意,而且赞颂
得何等狂热!
    “哎!是啊,夫人,我是来救您的,比救命还重要呢!这关系到您的名誉……您定
定神,换上衣服,我们上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家去吧,幸亏您还不是唯一受牵连的人……”
    “可是,有人告诉我,雷翁蒂娜昨天在司法大厦把所有从可怜的吕西安寓所搜查到
的信件全都烧了?”
    “可是,夫人,吕西安还有一个搭档,那就是雅克·柯兰!”法官的妻子大声说。
“你总是忘记他的这个凶恶的同伴。毫无疑问,他是造成这个可爱而令人怀念的小伙子
死亡的唯一原因!可是,这个苦役监牢里的马基亚维里,他是从来不糊涂的!卡缪索先
生确信,这个魔鬼把情妇们写的那些最能连累人的信件藏到了可靠的地方,那些都是他
的……”
    “……他的朋友的情妇。”公爵夫人急忙说,“您说得对,我的小美人,应该到格
朗利厄家去商量个办法,我们大家跟这桩案件都有关系。所幸的是,赛里奇会帮我们一
把……”
    正如人们在附属监狱的一些景象中看到的那样,极度的危险能使人的心灵产生强大
毅力,就像使身体产生强大反应力一样。这是一个精神伏特电池。可能不久的将来,人
们会掌握一种这样的方法:通过化学途径,将感情浓缩成一种流体,一种也许与电流相
似的流体。
    苦役犯和公爵夫人身上都感受到同样现象。这个灰心丧气、半死不活,一夜没有睡
觉的女人,这个连更衣都很挑剔的公爵夫人,一下子重新获得了被逼得走投无路的母狮
般的力量,产生了战火纷飞中的将军的智慧。狄安娜亲自挑选一身衣眼,立刻完成了自
己打扮,那敏捷的动作,就像业余妓女自己伺候自己差不多。一切都办得那么妥贴,她
的侍女一时呆立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侍女感到极其惊讶的是,她看到女主人身穿衬
衣,也许是乐意让法官妻子透过半透明的细麻布看到她那与卡诺瓦◎所雕的维纳斯像一
样洁白完美的身躯,它就像薄纸包裹的珠宝。狄安娜忽然想到她那件简易胸衣放在了什
么地方。那种胸衣是从前面钩住,急性女人穿上时不用费时费力去系带子。贴身女仆送
来村裙时,她已经对好衬衣花边,安排好上身各种饰物,最后穿上连衣裙,完成了这身
打扮。阿梅莉在侍女的示意下,给公爵夫人从后面扣上连衣裙扣子并给她帮忙。侍女取
来苏格兰线袜,丝绒高统靴,一块披肩和一顶帽子。阿梅莉和贴身女仆一人给她穿上一
只靴子。      ◎卡诺瓦(一七五七—一八二二)意大利雕塑家。
    “您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女子。”阿梅莉机灵地说,一边感情漾溢地亲吻着狄安娜
细腻光滑的膝头。
    “夫人是天下无双的。”贴身侍女说。
    “行啦,若塞特,闭上你的嘴!”公爵夫人说,“您有马车吗?”她问卡缪索夫人,
“走吧,我的小美人,我们路上谈吧。”
    公爵夫人便跑着下了卡迪尼昂公馆的大楼梯,边下楼梯边戴手套,这是从来没有见
过的事。
    “上格朗利厄公馆,快!”她吩咐一个男仆,同时做手势让他上车,在车后伺候。
    仆人在犹豫,因为这是一辆公共马车。
    “啊!公爵夫人,您没有对我说过这个年轻人那里也有您的一些信!否则,卡缪索
可以有另外的做法……”
    “我一直关心着雷翁蒂娜的状况,竟把自己完全忘掉了。”她说,“这个可怜的女
人前天就几乎疯了,您想想,这件要命的事该会使她精神错乱到什么地步!啊,亲爱的,
您不知道昨天上午我们是怎么过的……啊,真要叫人把爱情都抛弃了。昨天,雷翁蒂娜
和我两人被一个凶狠的老太婆--一个脂粉商人,能干的女人--拖到被人叫作法院的那个
充满臭污和血腥的地方去了。在领她去司法大厦时,我对她说:‘德·纽沁根夫人去那
不勒斯时,遇上了地中海的险恶风暴,她便跪到地上大喊大叫:上帝啊,救救我吧,就
这一次!这不也要叫我们像纽沁根夫人那样双膝跪地求救吗?’哎!这两天的这种日子,
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我们写这些信难道很合吗?可是,是在恋爱呀!你收到好几页信,
看了叫你心头感到火辣辣的,什么都燃烧起来了,这时候,哪里还有谨慎小心,于是就
写了回信……”
    “为什么要写回信呢,不是可以行动吗!”卡缪索夫人说。
    “晕头转向是多么美妙的事!……”公爵夫人骄傲地说,“这是心灵的享受。”
    “漂亮的女子是可以被原谅的,”卡缪索夫人谦逊地回答,“她们受诱惑的机会确
实要比我们这些人多!”
    公爵夫人莞尔一笑。
    “我们总是过分宽容,”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接着说,“以后我也要像那个凶
狠的德·埃斯帕尔夫人那么做。”
    “她是怎么做的?”法官的妻子好奇地问。
    “她写了上千封情书……”
    “有这么多!……”卡缪索夫人打断公爵夫人的话叫起来。
    “嘿!可是,亲爱的,那里边找不到一句能影响她名誉的话……”
    “您恐怕不能保持这样的冷静和细心,”卡缪索夫人回答,“您是女人,您属于不
会抵挡魔鬼的那类天使……”
    “我已经发誓再也不写信了。我这一辈子里,只给这个可怜的吕西安写过信……我
要把他给我的信一直保存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亲爱的,这是火一般的激情,人们有时候
是需要它的……”
    “如果人家发现了,怎么办!”卡缪索夫人说,作了一个客臊的姿态。
    “哦,我就说这是一本刚开始写的小说里的书信。因为,亲爱的,我把这些信都抄
录了下来,把原件都烧掉了。
    “哦,夫人,作为报答我,您让我看看这些信吧……”
    “也许可以。”公爵夫人说,“亲爱的,您那时会发现,他给雷翁蒂娜可没有写过
这样的信!”
    这最后一句话概括了一切女人,各个时代,各个国家的女人。
   
 
           
交际花盛衰记第三章        卡缪索夫人像拉封丹寓言中那只浑身胀得鼓鼓的青蛙一样◎,在美丽的狄安娜·德
·莫弗里涅斯陪同下,兴高采烈地走进了格朗利厄家。这个上午,她要去拉一个关系,
这关系对实现自己的雄心是必不可少的。她好像已经听见别人在叫她院长夫人了。她感
受到一种战胜巨大障碍的说不出的高兴。这主要障碍便是丈夫的无能,虽然这种无能至
今还是若隐若现,但她心中已十分了然。叫一个凡夫俗子出人头地,这要花多大劲儿!
对一个女人来说,甚至对国王来说也一样,这等于在享受诱惑众多名演员的乐趣,也就
是把一个蹩脚的剧本演上一百遍。这是利己主义的陶醉!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竭力
炫耀自己的权势。权势是通过独特的行径,将荒唐戴上成功的桂冠,并对天才加以蔑视,
才证实自己的力量。而天才却是极权无法达到的唯一力量。卡利居拉◎擢升御马这出宫
廷闹剧,过去演出过许多次,今后还将上演无数次。      ◎见拉封丹寓言诗《青蛙想长得和牛一样大》。
    ◎加利居拉(十二一四一),古罗马皇帝。
    狄安娜和阿梅莉在几分钟内便从美丽的狄安娜的雅致而杂乱的卧室来到了德·格朗
利厄公爵夫人的严肃整齐、颇有气派的豪华房间里。
    这位非常虔诚的葡萄牙女人总是八点起床,然后到圣瓦莱尔小教堂去望弥撒。圣瓦
莱尔小教堂属于圣托马一达甘教堂,当时位于荣军院前的广场上。这个小教堂今天已经
拆毁,被迁移到了勃良第街上。原址将建造一座哥特式大教堂,据说准备献给圣克洛蒂
尔德。◎      ◎这座教堂始建于一八四六年,第二帝国时期才竣工。
    狄安娜·德·莫弗里涅斯凑近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耳朵说话。刚说出头几句,
这位虔诚的女人便去见德·格朗厄尔先生,很快将他领来了。公爵向卡缪索夫人迅速打
量了一眼,这是那些爵爷们洞察人的身世甚至灵魂的目光。阿梅莉的打扮使公爵很有把
握地猜度出这个从阿朗松到芒特,再从芒特到巴黎的市民阶层的人物。
    啊!如果法官的妻子早知道公爵们有这种本领,她也许不能自在地经受住这彬彬有
礼而充满嘲讽的眼神了。她只见到彬彬有礼的一面。无知与精明各有特长。
    “这是卡缪索夫人,内阁掌门官蒂里翁的女儿。”公爵夫人对丈夫说。
    公爵极其礼貌地向法官的妻子致意,脸上严肃的神情稍稍有所缓和。他拉了拉铃,
他的随身男仆进来了。
    “你去一趟奥诺雷-什瓦利埃街,乘马车去。到了那里后,找到十号的一个小门拉铃,
对出来开门的仆人说,我请他的主人来这里一趟。如果那位先生在家,你就把他接到我
这里来。你可以用我的名义,这就足以排除各种困难。尽量在一刻钟内办完这些事情。”
    公爵的男仆一走,公爵夫人的随身男仆便出现了。
    “你以我的名义到德·肖利厄公爵家去一次,叫人把这张卡片递给他。”
    公爵给了一张折叠成某种式样的卡片。这两个亲密的朋友为某种紧急而秘密的事需
要立刻见面而又来不及写信时,便用这种方式通知对方。
    人们可以看到,社会各阶层有相似的习俗,只是方式方法有细微的差别。上流社会
也有自己的隐语,有自己特色的隐语。
    “夫人,您能完全肯定存在那些所谓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这个年轻
人的信件吗?”德·格朗利厄公爵问。
    他说着瞥了卡缪索夫人一眼,就像水手抛出一个测深器。
    “我没有见过这些信,可是这很叫人担心。”她战战兢兢地回答。
    “我女儿不可能写任何见不得人的东西!”公爵夫人高声说。
    “可怜的公爵夫人!”狄安娜心里想,一边望了德·格朗利厄公爵一眼,这眼光使
他颤栗。
    “你怎么看,亲爱的小狄安娜?”公爵把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拉到一个窗子前,
在她的耳边说。
    “亲爱的,克洛蒂尔德那样狂热地爱着吕西安,在她动身前还跟他约会,要是没有
勒依古尔夫人,说不定她早就跟吕西安逃到枫丹白露的森林里去了!我知道吕西安给克
洛蒂尔德写过一些信,这些信叫一个女信徒看了也会晕头转向!我们这三个夏娃的女儿
被书信这条毒蛇给缠住了……”
    公爵和狄安娜从窗前日到公爵夫人和卡缪索夫人身边,这两位夫人正在低声交谈。
阿梅莉在这方面遵照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的意见,摆出一副虔诚的姿态,以博取高
傲的葡萄牙女人的欢心。        “我们在听凭一个潜逃的无耻苦役犯摆布!”公爵耸耸肩膀说,“家里接待一些不
完全知道底细的人,就会造成这种状况。接纳一个人之前,必须充分了解他的财产,亲
戚朋友,以及过去的所有经历……”
    从贵族观点看,这句话便是这个故事给人的教益了。
    “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说,“现在想想怎样拯救可怜的
德·赛里奇夫人,克洛蒂尔德和我吧……”
    “我们只能等亨利来了再说,我已经派人去叫他了。但是,一切都召取决于冉蒂去
寻找的那个人。但愿这个人现在在巴黎!夫人,”他朝着十缨索夫人说,“我很感激您
想着我们……”
    这就是对卡缪索夫人下逐客令了。内阁掌门官的女儿还算机灵,她领会了公爵的意
思,站立起来。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以她可爱的妇媚赢得了很多默契和友情,这时
她又施展这种本领,拉住阿梅莉的手以某种方式叫公爵和公爵夫人注意她。
    “我看,她从一大早起身就来救我们,我请你们一定要记住这位娇小的卡缪索夫人。
首先,她已经给我帮了忙,这是我不能忘记的。另外她对我们忠心耿耿,她和她丈夫都
是这样。我已经应允让她的卡缪索高升,我也请你们出于对我的爱,对他优先加以保护。”
    “您不需要这样的推荐,”公爵对卡缪索夫人说,“格朗利厄家的人不会忘记别人
给他们的帮助。为国王效力的人不久就会有机会出人头地,人们要求他们尽忠尽力,您
丈夫会补缺的……”
    卡缪索夫人告辞出来,得意洋洋,兴高采烈,信心百倍。她以胜利者的姿态回到家
里,沾沾自喜,对总检察长的敌意嗤之以鼻。她心里想“我们要是把德·格朗维尔先生
搞掉该多好!”
    卡缪索夫人出来正是时候。国王的宠臣之一肖利厄公爵在台阶上正好碰上这个平民
女子。
    “亨利,”格朗利厄听见禀报他朋友来到,便喊道,“我请你快去一趟王宫,跟国
王说一说。事情是这样的,”他于是把公爵拉到刚才与轻佻而妩媚的狄安娜谈话的那个
窗子边。
    德·肖利厄公爵不时偷偷地瞄睃那位狂热的公爵夫人。她一边跟那位虔诚的公爵夫
人聊天,听她说教,一边跟肖利厄公爵眉来眼去。
    “亲爱的孩子,”德·肖利厄公爵的个别交谈结束后说,“还是要明智啊!唔!”
他加了一句,同时抓住狄安娜的手,“要循规蹈矩,再也不要使自己受连累,永远不要
给人写信了!亲爱的,信件造成了多少个人不幸和公共祸患……对于像克洛蒂尔德那样
初次恋爱的姑娘来说,也许还能原谅,但是对于……”
    “对于见过战火纷飞的老投弹手来说就不可原谅了!”公爵夫人撇撇嘴对肖利厄公
爵说。
    这个表情和玩笑使两位公爵和那位虔诚的公爵夫人的阴沉的脸又绽出了笑容。
    “我已经四年没有写过情书了!……难道我们得救了吗?”狄安娜问。她装出一副
孩子气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还没有!”肖利厄公爵说,“因为您不知道,采取任意行动是非常困难的,对于
一个立宪制国家的君主来说,这种行动就像一个已婚妇女不贞一样,就是通奸!”
    “是个小毛病!”德·格朗利厄公爵说。
    “禁果!”狄安娜微笑着说,“哦,我真想成为内阁首脑,因为对我来说,已经没
有禁果,我都尝过了。”
    “哦,亲爱的!亲爱的!”虔诚的公爵夫人说,“您说得太过分了……”
    一辆马车停到了台阶前,奔跑的马匹发出很大的响声。两位公爵听到这一声音便向
两位妇女告辞,离开她们,去格朗利厄的书房。有人将奥诺雷一什瓦利埃街的一个居民
领到书房,他不是别人,正是反警察组织和政治警察头目,默默无闻而又权势灼人的科
朗坦。
    “请进,”德·格朗利厄公爵说,“请进,圣德尼先生。”
    科朗坦对公爵高度的记忆力感到惊讶。他向两位公爵深切致意后,第一个走进书房。
    “还是那个人的事,或者说由他引起的事,亲爱的先生。”德·格朗利厄先生说。
    “他不是死了吗?”科朗坦说。
    “还有一个伙伴,”德·肖利厄公爵说,“一个厉害的伙伴。”
    “苦役犯雅克·柯兰!”科朗坦说。
    “费迪南,你谈谈情况吧。”德·格朗利厄公爵对前大使说。
    “这个歹徒需要提防,”德·肖利厄公爵接着说,“他把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
弗里涅斯夫人写给吕西安·夏尔东的信件都握在手里,以索取一笔赎金。吕西安·夏尔
东原是他掌握的人。看来这是这个年轻人的一贯做法,他用自己的信去换取别人充满激
情的信,因为据说德·格朗利厄小姐写过几封这样的信。我们至少有这样的担心,但无
法得知任何情况,因为她出门旅行去了……”
    “那个小青年是不会保存这些东西的!……”科朗坦回答,“这是卡洛斯·埃雷拉
神甫采取的预防措施!”
    科朗坦把手臂支在就座的沙发扶手上,手撑着脑袋进行思考。
    “为了钱!……可是,这个人比我们钱多。”他说,“艾丝苔·高布赛克为他当钓
饵,从那个名叫纽沁根的金币池塘里钓走了将近二百万……先生们,请你们叫有权人士
授予我全权,我替你们除掉这个家伙!……”
    “那么……也能消毁这些信件吗?”德·格朗利厄公爵问科朗坦。
    “听我说,先生们,”科朗坦站起来继续说,显出一张涨得通红的狡猾的脸。
    他把双手伸进黑色莫列顿呢长裤口袋里。这个当代历史剧的名演员只穿了一件背心
和一件礼服,还没有脱掉早晨穿的裤子,因为他知道那些大人物在某些情况下对别人的
迅速行动是非常感激的。他不拘礼节地在书房里踱来踱去,高声说着话,仿佛没有别人
在场。
    “他是个苦役犯!不用诉讼就能把他扔进比塞特尔监狱单独关押,叫他不能与外界
联系,让他在那里死去……不过,他可能预见到这种情况,已经给他的同伙下了指令!”
    “但是,出其不意地将她从那个妓女寓所逮捕后,他马上被单独监禁了起来。”德
·格朗利厄公爵说。
    “对这个家伙来说,还有什么单独监禁可言!”科朗坦回答,“他跟……跟我一样
厉害,”
    “那怎么办?”两个公爵的目光里透出这句话。
    “我们可以立即把这个家伙重新关进……罗什福尔苦役监狱……六个月后他就会死
在那里!……哦,不用提什么罪行了!”他看到德·格朗利厄公爵做了个手势,便这样
回答,“有什么办法呢!一个苦役犯,如果真正强制他在夏朗特河散发的疫气中干活,
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他六个月也挺不下来的。但是,只有在这个家伙对这些信没有采
取预防措施的情况下,这个办法才能奏效。如果他对敌手产生了疑心--这很有可能,那
就必须发现他采取什么预防措施。如果掌握信件的人很穷,可以对他进行收买……所以,
一定要叫雅克·柯兰开口!真是一场恶战!我可能会被击败!最好的办法是,用别的东
西……特赦证,将这些信收买过来,然后将这个人收在我的铺子里。可怜的贡当松和亲
爱的佩拉德已经死了,雅克·柯兰是唯一有足够能力继承我位置的人。雅克·柯兰杀死
了我的这两个无与伦比的暗探,好像在为他自己安排位置。先生们,你们也看到了,必
须授与我全权才行。雅克·柯兰在附属监狱。我马上去检察院见德·格朗维尔先生。请
你们派某个心腹人物到那里和我接头,因为我必须向德·格朗维尔先生出示信件,他对
我毫不熟悉,我还要把这封信交给议长,或者派一位令人尊敬的引见者……你们还有半
个钟头的时间,因为我大概需要半小时更衣,也就是说,把自己打扮成该在总检察长先
生眼前出现的那个模样。”
    “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说,“我知道您很能干!您能保证成功吗?……我只要
求您说出‘能’,或是‘不能’。”
    “‘能’,但是要给我全权,而且你们保证以后永远不要就此向我提问。我的计划
已经确定。”
    这个阴险的回答使两位大人物微微颤栗。
    “好吧!先生,”德·肖利厄公爵说,“您将这件事列入您的日常公务吧。”
    科朗坦向两位贵族老爷致意告别。
    亨利·德·勒依古尔立刻去见国王。费迪南·德·格朗利厄叫人给他备车。由于他
担任的职务,他享有随时晋见国王的特权。
    这样,社会上下各种利害关系纠集在一起,受必要性所驱使,集中到总检察长的办
公室里。这些利害关系由三个人作为代表:德·格朗维尔先生代表司法部门,科朗坦代
表豪门贵族,他们两人面对一个可怕的敌手雅克·柯兰,他是蛮横强暴的社会恶势力的
化身。
    司法与王权结合在一起向苦役犯和他的诡计进行较量,这是多么惊心动魄的搏斗!
苦役犯是大胆无畏的象征,排除琐碎的计算与考虑,不择手段,没有王权的虚伪,丑恶
地象征着饿肚子的人的利益,是饥饿者急速和血腥的抗议!这不是进攻与防守的关系吗?
不是抢劫与护卫财产的关系吗?不是社会状态的国家与自然状态的国家狭路相逢这一可
怕问题吗?总之,过分软弱的政权代表与野蛮的扰事者之间达成的反社会的妥协,在这
里可以找到一幅生动骇人的画面。
    有人向总检察长禀报卡缪索先生来到,总检察长示意让他进来。德·格朗维尔先生
早就预感到这次来访,想要借此机会与这位法官商定了结吕西安案件的办法。可怜的诗
人死去的前一天,他曾与卡缪索一起找到的那个解决办法,已经不能用了。
    “请坐,卡缪索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说,一边坐到自己的扶手椅上。
    这位官员与法官单独在一起,让人看出他已经疲惫不堪。卡缪索望着德·格朗维尔
先生,发现他如此坚毅的脸庞几乎变成了青灰色,显出极度疲劳和彻底沮丧的神色,表
明他的痛苦大概要超过死刑犯国书记宫宣布驳回向最高法院上诉时所感受的痛苦。按法
院惯例,宣布驳回上诉就等于说:“作好准备吧,你的最后时刻来临了!”        “伯爵先生,”卡缪索说,“虽然事情紧急,我还是下次再来吧……”
    “别走,”总检察长姿态庄重地回答,“先生,真正的司法官员应该承认自己的焦
虑,并且将它埋藏在心底。如果您在我身上看出了一些烦乱情绪,那是我做得不对……”
    卡缪索做了一个手势。
    “上帝保佑您不要经受我们生活中这些迫不得已的事,卡缪索先生!即使再小的事,
也会把人压垮的。我刚刚在我的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里过了一夜。我只有两个朋友,就
是奥克塔夫·德·博旺公爵和德·赛里奇伯爵。德·赛里奇先生、奥克塔夫和我,我们
从昨晚六点直到今晨六点一直呆在一起,轮流从客厅到德·赛里奇夫人的床边去照看,
每次都担心她死了或是永远疯了。德普兰、比昂雄、西纳尔,还有两名看护人员,一直
没有离开房间。伯爵很爱他的妻子。这一夜呀,一边是一个因爱情而发疯的女人,一边
是悲痛欲绝的朋友,你想想我这一夜是怎么过的!一位国家要人不会像一个合物那样伤
心绝望!赛里奇就像就坐在国务会议席位上那样平静,他蟋着身子坐在一张沙发上,向
我们显示出宁静的面容。工作的重负使他低垂的前额上渗出了汗水。由于极度困乏,我
从早上五点睡到七点半,而八点半还必须到这里来下达一道处决令。卡缪索先生,请您
相信我,一个司法官员在痛苦的深渊里煎熬了整整一夜,感到上帝的手沉重地制约着人
间的事物,打击着高尚的心灵,在这样情况下,他很难再坐在这里,坐在他的办公桌前,
冷静地说:“下午四点钟砍掉一个脑袋,消灭一个上帝创造的充满生命活力和非常健康
的人!”然而,这又是我的职责!……我自己陷在痛苦的深渊中,但是还必须下命令竖
立绞架……死刑犯不知道这位司法官员与他同样焦虑不安。这时候,我代表要求进行报
复的社会,他代表需要抵偿的罪恶,双方由一纸文书联结在一起,我们是同一个义务的
两个方面,是法律的尖刀一时拼凑在一起的两个生命。
    “这位官员如此沉重的痛苦,谁来同情?谁来安慰?……我们的光荣就是把这些痛
苦埋在心底!教士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上帝,战士把成千上万被他打死的人献给国家,我
觉得他们都要比这位官员幸福,官员身上只有怀疑、恐惧和可怕的责任。
    “您知道要处决谁吗?”总检察长继续说,“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就像昨天死
去的那个一样俊美,也像他一样有一头金发。处死他并不是我们的愿望,因为从他那里
查获的只有窝赃的证据。这个小伙子被判了死刑都没有招供!七十天来,他经受着各种
考验,始终咬定自己无罪。这两个月来,我肩膀上长着两个脑袋!哦!他要是能招供,
我宁愿减少一年寿命,因为必须要使陪审团放心!……如果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个年轻人
因这一罪行被处死,而这一罪行却是另一个人犯的,这对司法将是多大的打击!在巴黎
什么事都会引起严重后果,最小的审判事故也会变成政治事件。
    “陪审团这个机构,革命时期的立法者认为是强有力的,实际上是社会废墟的一部
分,因为它没有尽职,不能对社会进行足够的保护。陪审团玩忽职守。陪审员分两部分,
一部分人不主张死刑,这就导致彻底推翻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则。那些弥天大罪,如
杀害父母罪,在某省竟被宣判为无罪(苦役监狱中有二十三个杀害父母的罪犯享受‘减
轻罪行情状’的照顾),而在另一省,一件可以说是平平常常的罪行,却以死刑进行惩
罚。如果在巴黎,在我们这个法院管辖区内,将一个无辜的人处死了,那会产生什么样
的后果?”
    “他是一个潜逃的苦役犯。”卡缪索先生小心翼翼地说。
    “可是,到了反对派和报界手里,他会成为复活节的羔羊。”德·格朗维尔先生大
声说,“反对派掌握有利的条件能为他洗刷,因为他是一个狂热地维护当地观念的科西
嘉人,他的杀人罪是‘族间仇杀’行为!……在那个岛上,杀死仇敌的人,自认为非常
正直,别人也这样认为
    “真正的司法官员确实很不幸!您瞧,他们的生活必须与整个社会隔绝,就像过去
天主教高级神职人员一样。只有当他们在规定的时间走出自己的修室时,别人才能见到
他们。他们表情严肃,苍老年迈,令人尊敬,像古代社会集法权与神权于一身的希伯莱
教大祭司那样判案!人们只有在司法官员的座位上才能找到我们……今天,人们看到我
们也和别人一样喜怒哀乐!……人们看到我们在客厅里,在家庭里,是普通公民,也有
激情,我们并不那么可怕,也会显得滑稽可笑……”
    这发自心底的呼喊,加上有顿挫的停歇、感叹和手势,是那样雄辩有力,难以用笔
墨加以描绘。卡缪索听了为之颤栗。
    “先生,”卡缪索说,“昨天,我也开始感受到我们这个职业的痛苦!……我差点
儿因那个年轻人的死而死去。他没有领会到我在袒护他,这个不幸的人便自己陷入泥潭
不能自拔了……”
    “哎,本来不应该审讯他,”德·格朗维尔先生大声说,“什么也不做就帮上了忙,
那多省事……”
    “可是有法律规定啊!”卡缪索回答,“他被捕已经两天了!……”
    “视事已经发生了。”总检察长说,“我已作了最大努力来进行补救,当然,这是
无法补救的。我的马车和手下的人都加入了这位意志薄弱的可怜诗人的送葬行列。赛里
奇和我一样尽了力,而且尽了更大的力。他接受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的委托,将是他的
遗嘱执行人。他作出这一应允时,她的妻子向他望了一眼,眼光中闪烁着理智。另外,
奥克塔夫伯爵亲自参加了吕西安的葬礼。”
    “好吧!伯爵先生,”卡缪索说,“把我们这件事办完吧!我们还有一个非常危险
的在押犯,您跟我一样清楚,他是雅克·柯兰。这个歹徒将要被人认出他的真面目……”
    “那我们就完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叫起来。
    “现在,他就在您的那个死刑犯身边。过去在苦役监狱中,那个死刑犯是他的被保
护人,就像吕西安在巴黎是他的被保护人一样!比比一吕班扮成宪兵进入他们会面的地
方。”
    “司法警察为什么要参与进去?”总检察长说,“司法警察只能按我的命令行事!……”
    “整个附属监狱都会知道我们抓了雅克·柯兰……对,我是来告诉您,这个胆大包
天的要犯可能掌握着德·赛里奇夫人、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
朗利厄小姐信和中最连累人的信件。”
    “您能肯定这一点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脸上流露出惊讶而痛苦的神色。
    “您想想吧,伯爵先生,我对这桩祸事的担心有没有道理。当我打开从这个倒霉的
年轻人寓所搜来的那捆信件时,雅克·柯兰专注地瞧了一眼,接着流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笑容的含意,一个预审法官是不会搞错的。一个像雅克·柯兰这样老谋深算的恶棍是
不会轻易抛弃这样的武器的。这家伙要是在政府和贵族的敌人中找一名辩护人,这些信
件落入这个辩护人手里,您说会产生什么后果?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很关心我的妻
子,我的妻子已经去通知她了。她们两人这时候大概已经在格朗利厄家商议对策了……”
    “对这个人无法提起诉讼了!”总检察长高声说着站起来,在书房里大步走来走去,
“他肯定将这些东西放到可靠的地方了……”
    “我知道在什么地方。”卡缪索说。
    预审法官的这句话顿时消除了总检察长对他的全部成见。
    “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着又坐了下来。
    “我从家里出来去司法大厦的路上,对这件令人遗憾的事作了深入思考。雅克·柯
兰有一个姑妈,是真姑妈,不是假姑妈。对这个女人,政治警察已经向巴黎警察局提交
了一份记录。她叫雅克丽娜·柯兰,是雅克·柯兰的父亲的姐妹。雅克·柯兰是她的弟
子,也是她的上帝。这个女人开一家服饰脂粉店,她借助生意中建立起来的各种联系,
掌握了很多家庭的秘密。雅克·柯兰如果把这些能救他命的信件托付给了什么人保管,
那一定是她!我们将她逮捕起来……”
    总检察长用精明的目光看了卡缪索一眼,这目光的含意是:“这个人不像我昨天认
为的那么傻,只是还年轻一点,还不会使用司法的缰绳。”
    “要使事情成功,必须改变我们昨天采取的全部措施,”卡缪索继续说,“我是来
向您请示,请您发布命令……”
    总检察长拿起他的裁纸刀,轻轻地敲着桌沿。这是那些考虑问题的人完全沉浸在思
考时的一个习惯动作。
    “三个大家庭处于危险境地!”他高声说,“千万不能莽撞行事!……您说得不错,
首先,我们要遵循富歇的至理名言;‘逮捕!’必须立即将雅克·柯兰重新单独关押!”
    “可是,这样一来,我们确认他是苦役犯了!这就损害了吕西安死后的名声。”
    “多么可怕的案子!”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真是进退两难!”
    这时候,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进来了,他并非没有敲门。像总检察长办公室这样严加
守卫的地方,只有检察院的熟人才能到这里来敲门。
    “伯爵先生,”戈尔先生说,“那个叫卡洛斯·埃雷拉的犯人要求与您谈话。”
    “他跟谁有过接触?”总检察长问。
    “跟关押的犯人,因为他在放风院子里大概已经呆了七个半小时。他见了那个死刑
犯,死刑犯好像还跟他聊了一阵。”
    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脑子中突然闪过卡缪索先生的一句话,觉得可以利用雅克·柯
兰供认与泰奥多尔·卡尔维关系密切,来叫他交出那些信件。
    总检察长找到了推迟执行死刑的理由,感到很高兴。他示意叫戈尔先生走到他的身
边。
    “我想把死刑的执行推迟到明天,”他对戈尔先生说,“但是这一推迟不要引起附
属监狱的人怀疑,要绝对保密。叫行刑者做出去检查准备工作的姿态。您把那个西班牙
教士在严密看管下送到这里来,西班牙大使馆向我们要这个人。叫宪兵把卡洛斯先生从
你们进出的那道楼梯带过来,以免他见到任何人。通知这些宪兵,两个人挟持他,一人
扭住一条胳膊,直到我办公室门口才能放开。戈尔先生,您能完全肯定这个危险的外国
人只是跟那些囚犯交谈过吗?”
    “啊!他从死回牢房出来时,有一位女士来看他……”
    听到这句话,两位司法官员交换了一下眼色,可这是什么样的眼色啊!
    “什么样的女士?”卡缪索问。
    “一位向他仔悔的女教徒……一位侯爵夫人。”戈尔先生回答。
    “越来越糟!”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卡缪索叫喊起来。
    “她叫宪兵和看守十分头痛。”戈尔先生十分狼狈地接着说。
    “你们在履行职责中,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疏忽大意。”总检察长严厉地说,“附属
监狱修建高墙深院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个女士是怎么进来的?”
    “她有一张符合规定的特许证,先生。”监狱长辩白道,“这位女士服饰高贵,有
一名保镖和一个仆人陪同,坐着华丽的马车。她来看望她的听忏悔的神甫,然后去参加
您叫人运走的那个不幸青年的葬礼……”
    “把警察局的那张特许证给我拿来!”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那张证件是根据德·赛里奇伯爵阁下的引荐而颁发的。”
    “这位女子什么模样?”总检察长问。
    “依我们看,像是高贵人家的女子。”
    “您看清她的面孔了吗?”
    “她戴一块黑色面纱。”
    “他们说了些什么?”
    “一个手捧经书的虔诚教徒,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双膝跪地,要求神甫为她祝
福……”
    “他们交谈很长时间吗?”司法官员问。
    “不到五分钟。可是,我们中间谁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讲的很像是西班牙语。”
    “先生,请您讲一讲全部经过。”总检察长接着说,“我再对您重复一遍,最小的
细节对我们来说也至关重要。这对您是一次教训!”
    “她哭了,先生。”
    “是真的哭吗?”
    “我们没能看清,她用手帕遮着脸。她给犯人留下了三百法郎金币。”
    “她不是您说的这种女人!”卡缪索高声说。
    “比比-吕班喊叫过:‘她是个骗子’。”戈尔先生说。
    “她懂行。”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签发您的逮捕证,”他望着卡缪索补充说,
“赶紧查封她的家,到处贴上封条!可是,她怎么能得到德·赛里奇先生的引荐呢?……
把警察局的这张特证证给我送来……您去吧,戈尔先生!赶快把这位神甫送到我这里来。
只要我们看住他,危险也许不会增加。两小时的谈话大大扩展了人的心灵!”
    “特别是对于像您这样的一位总检察长。”卡缪索机灵地说。
    “我们两人都一样。”总检察长有礼貌地回答。
    他于是又陷入了沉思。
    “在监狱的所有会客室内,应该设有一个看守的位置,付给高额的薪金,最能干最
忠心耿耿的警察退休后可以得到这个位置。”他沉吟良久后说,“比比一吕班可以在这
个位子上告老。这样,在需要监视得比现在更加巧妙的地方,我们就有耳目了。戈尔先
生没能告诉我们任何有决定意义的情况。”
    “他太忙了。”卡缪索说,“不过,在单人囚室和我们之间,有一个漏洞,这是不
应该存在的。从附属监狱到我们办公室来,要经过一些走廊、院子和楼梯。我们的警察
不是时时刻刻都全神贯注的,而犯人却一直想着自己的案子。
    “有人告诉我,雅克·柯兰从单人四室出来受审时,在他经过的走廊上已经来过一
个女人。这个女人一直走到‘鼠笼’小楼梯上方宪兵警卫室。这是执达吏告诉我的,为
这件事,我把宪兵训斥了一通。”
    “啊!司法大厦需要完全重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这得花二、三千
万!……您去议会要三千万,以便使法院像个样!”
    这时听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和武器碰撞声,大概是雅克·柯兰来了。总检察长立即
显出一副威严的假面孔,失去了普通人的姿态。卡缪索也模仿总检察长的样子。
    果然,办公室仆役打开门,雅克·柯兰出现了。他十分平静,没有任何惊异的表现。
    “您想跟我谈话,”总检察长说,“您说吧!”
    “伯爵先生,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
    卡缪索浑身发颤。总检察长仍然保持着镇静。
    “你们大概认为我这样做一定出于什么动机。”雅克·柯兰继续说,用嘲弄的目光
逼视着两位司法官员,“我可能给你们造成了很大麻烦。如果我还是西班牙教士,你们
会派宪兵把我送到巴约纳边界,到了那里,西班牙的刺刀会把我从你们手里带走!”
    两位司法官员毫无表情,沉默不语。
    “伯爵先生,”苦役犯继续说,“促使我这样做的原因比这还要重要,尽管完全是
个人原因。但是,我只能对您说……要是您害怕的话……”
    “怕谁?怕什么?”德·格朗维尔伯爵说。
    这位高贵的总检察长这时的姿态、面容、表情、手势、目光都体现出司法官员的生
动形象,可以作为国民勇气的楷模。在这短暂的瞬间,他达到了昔日内战时期最高法院
老法官的水平,当时法院院长面对死亡岿然不动,如同人们为他们树立的雕像。
    “怕和一个越狱的苦役犯单独呆在一起。”
    “卡缪索先生,就让我跟他单独谈谈。”总检察长急切地说。
    “我愿意请你们叫人把我手脚都捆起来。”雅克·柯兰冷静地说,用令人生畏的目
光望了望两位官员。
    他停顿片刻,又严肃地说:
    “伯爵先生,过去我只是尊敬您,此刻我真是钦佩您了……”
    “您自以为令人可怕吗?”这位司法官员问,显出一脸蔑视的表情。
    “‘自以为’令人可怕?”苦役犯说,“为什么要这样?我就是令人可怕,我知道
这一点。”
    雅克·柯兰拿一把椅子坐下,像一个自知在会谈中能与对手平起平坐的人那样从容
自如,这会谈是强权与强权的较量。
    这时候,已经走到门槛上正要关门的卡缪索又返回来,一直走到德·格朗维尔先生
身边,递给他两张折叠起来的纸……
    “您看!”法官指着其中一张纸对总检察长说。
    “再把戈尔先生叫来。”德·格朗维尔伯爵一看到德·莫弗里涅斯夫人的贴身女仆
的名字,便大声说。他认识这个女仆。
    附属监狱的监狱长进来了。
    “您给我们描述一下来探望在押犯的那个女人。”总检察长在他耳边说。
    “矮个子,粗大壮实。”戈尔先生回答。
    “这特许证是发给一个细高个的。”德·格朗维尔先生说,“那么,多大年纪?”
    “六十岁。”
    “你们是在谈我吧,先生们?”雅克·柯兰说。“嘿,不用找了。”他和颜悦色地
接着说,“这人是我的姑妈,差不多是真姑妈,是个女人,老太太。我能免除你们很多
麻烦……只有我愿意,你们才能找到我的姑妈……如果我们这样纠缠不清,那事情就别
想有什么进展了。”
    “神甫先生不再说西班牙腔的法语了,”戈尔先生说,“也不再含糊不清了。”
    “因为事情已经够乱的了,亲爱的戈尔先生!”雅克·柯兰直呼监狱长的名字回答,
显出一丝苔笑。
    这时候,戈尔先生急速地向总检察长走去,对他耳语说:
    “伯爵先生,请您小心,这个人已经怒气冲冲。”德·格朗维尔先生从容地注视雅
克·柯兰,见他很平静。然而他很快发现监狱长对他说的话确实没有错。那骗人的外表
下隐藏着野蛮人冰冷而可怕的狂怒。雅克·柯兰的眼睛里孕育着火山的爆发,紧握的双
拳正在颤动,这正是猛虎蜷起身子准备扑向猎物的姿势。
    “让我与他单独谈谈。”总检察长以严肃的神态对着监狱长和法官说。
    “您把杀害吕西安的凶手打发走了,这很好!……”雅克·柯兰说,并不在意卡缪
索是否听见这句话,“我忍不住了,马上要掐死他……”
    德·格朗维尔先生惊颤了一下。他从来没有见过一个人的眼睛这样血红,脸颊这样
惨白,额上渗出这样多的汗珠,肌肉这样抽搐。
    “掐死他,对您有什么好处?”总检察长从容地问罪犯。
    “先生,您每天都在为社会复仇,或者您认为在为社会复仇,您还问我复仇的原因
吗!……这么说,您的血管里从来没有感受过复仇的狂涛汹涌澎湃……这么说,您也不
知道就是这个愚蠢的法官杀死了他!我的吕西安,您是喜爱他的,他也热爱您!先生,
我对您非常了解。我那个心爱的孩子每天晚上回来把什么都告诉我。我安排他睡觉,就
像一个女仆服侍小孩睡觉一样,然后我叫他给我讲述所有的事情……他什么都向我倾吐,
直至自己最细小的感受……啊!一位慈爱的母亲疼爱自己的独生子,也不会超过我疼爱
这个天使。您知道吗,善良从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儿在草地上开放一般。他很软弱,这
是他唯一的缺点。他像竖琴上的弦那样柔弱,但是当它紧绷时,却又是那样紧张……这
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温情,是仰慕,是在艺术、爱情和美的阳光下成长的特
性。上帝为人类创造了千姿百态的美卜一说到底,吕西安是个像女子的男人。对刚才出
去的那个合货,我什么没有说过啊……啊!先生,在我作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处的活动
范围内,为了拯救自己的儿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为了救儿子,哪怕陪他去见彼
拉多◎!……”      ◎彼拉多:公元一世纪(约二六一约三六)罗马帝国驻犹太的总督。据《新约全书》
记载,耶稣由他判决而被打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双明亮的黄眼睛,现在涌出了一串串泪水。他继续说:
    “那个蠢货什么话也听不进去,他把这孩子给葬送了!……先生,我用泪水洗净了
孩子的尸体,恳求着这个我不认识的、在我们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
(我如果不是唯物主义者,我就不成其为我了!……)我用这一句话把什么都对您说了!
您不知道,也没有人知道什么叫痛苦,只有我一个人体验过。痛苦之火烤干了我的眼泪,
那一夜我都哭不出声了。我现在能痛哭了,因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刚才看到您摆
出司法官员的架势……啊!先生,但愿上帝(我开始信仰上帝了!)……但愿上帝保佑
您免遭我的厄运……那个该死的审判官夺走了我的灵魂。先生!先生!此时此刻,人们
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请您想象一下一只
狗,有个化学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这就是我!我就是这只狗……这就是为什么我要
来这里对您说:‘我是雅克·柯兰,我自首!……’今天早晨人们过来从我手里夺走这
具遗体时,我作出了这一决定。我像疯子、像母亲,像圣母在墓地亲吻耶稣一样,亲吻
这遗体……我愿意无条件地为司法部门效劳……现在我应该这样做了,您马上会知道这
是什么原因……”
    “您这是在向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还是在向总检察长说?”司法官员问。
    这两个人,一个代表罪行,一个代表司法,他们对视了一下。苦役犯的话深深打动
了这位司法官,他对这个不幸的人产生了高尚的怜悯之心。苦役犯猜测到了司法官的生
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总是司法官)却不了解雅克·柯兰越狱后的行为,以为自
己可以支配这个罪犯,觉得他无非是犯了伪造文书罪。对这个由善和恶构成的人--就像
不同金属合成的铜器一样,他想用宽大手段来检验一下。另外,德·格朗维尔已经到了
五十三岁,还从来没能使别人对他产生过爱情,他像所有没有被人爱过的男子一样,钦
慕温柔的情性。这种失望的心态,这种如很多男人所经历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谊的
命运,也许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维尔先生和德·赛里奇先生结成知心的内在纽
带。同样的不幸,犹如彼此共享的同样的幸福,会使心灵以同一节拍跳动。
    “您还有前途!……”总检察长说,向这个垂头丧气的恶棍投去一瞥审讯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对自己已经完全无所谓了。
    “吕西安留下一份遗书,遗赠您三十万法郎……”
    “可怜啊!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雅克·柯兰大声说,“他总是‘过分’正
直!我是怀有各种恶劣的情感,而他却体现着善良、高尚、美和高贵!这样美好的心灵
是无法改变的!先生,他从我这里拿走的只是我的钱!……。
    总检察长不能使这个人振奋起来。这个人深入彻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样有力
地证实了他刚才说的那些可怕的话,这使德·格朗维尔先生站到了罪犯一边,剩下的只
有总检察长了。
    “如果您对什么都不再关心,”德·格朗维尔先生问,“您到我这里来要说什么呢?”
    “我前来自首,这不已经够重要的了吗?你们非常焦急,但又抓不住我什么东西,
是不是?否则我会叫你们太为难了!……”
    “多么厉害的对手!”总检察长心里想。
    “总检察长先生,您即将叫人砍掉一个无辜者的脑袋,而我已经找到了罪犯。”雅
克·柯兰擦干眼泪,郑重其事地接着说,“我到这里来不是为了他们,而是为了您。我
来免除您的一次悔恨,因为,凡是对吕西安表示过某种关心的人,我对他们都怀着热爱;
同样,所有阻止他活下去的男人或女人,我将一直仇恨他们……
    “一个苦役犯,这对我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停顿片刻接着说,“我眼中的一个苦
役犯勉强抵得上您眼中的一只蚂蚁。我就像那些意大利强盗--他们都是高傲的人,只要
从哪个过路行人身上得到的东西能超过开一枪的价值,他们就会把他打死--我只是为您
着想。我叫这个小伙子作了仟悔,他只信任我一个人,他是我狱中同一条铁链上的伙伴。
泰奥多尔是个天性善良的人,他把偷来的物品出卖或抵押出去,以为这样做是在替一个
情妇帮忙。可是,在南泰尔案件中,他的罪责并不比您大。他是科西嘉人,报仇雪恨,
像打苍蝇那样相互仇杀,这本是他们的习俗。在意大利和西班牙,谁也不看重人命。这
很容易理解。我们这儿相信有个灵魂,有个什么东西,有个影像比我们活得还长,会永
远活着。你把这种无稽之谈去向唯物主义观念学家讲讲!无神论国家或哲学家会叫那些
扰乱生命的人为人命偿付高昂的代价。他们也有道理,因为他们只相信物质。如果卡尔
维告诉你们赃物来自某个女人之手,那么你们抓到的并不是真正罪人--他现在在你们手
里,而是一个同谋。可怜的泰奥多尔不愿失去自己的同谋,因为她是一个女人……有什
么办法呢?各行各业都有自己的荣誉观,苦役犯和扒手也有他们的荣誉观。杀死这两个
女人的凶手是谁?一次那样大胆、奇特,与众不同的行为的作案人是谁?我现在已经知
道,有人把细节情况都告诉了我。请您暂缓处决卡尔维,您就能知道这一切。不过您得
许诺向他减刑,把他重新投入苦役监牢……我现在处在这样痛苦的境地,不会煞费苦心
再来撒谎,这一点您是知道的。我对您说的全是实话……”
    “这样做会降低司法部门威信,司法部门不可能这样妥协。但是,对于您,对于雅
克·柯兰,我认为履行我的职责时不用那么刻板,可以稍加放松,并请有权人士核定。”
    “您能给我留下这条命吗?”
    “这是可能的……”
    “先生,我请求您向我许下诺言,我只要这一点就够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做了一个手势,表示他的尊严受到了伤害。
    “我手里握着三大家族的荣誉,而您只挟着三个苦役犯性命,”雅克·柯兰继续说,
“我比您更有力量。”
    “可以把您重新单独关押起来,您还能折腾什么?”总检察长问。
    “嘿!那咱们就玩一局吧!”雅克·柯兰说,“我刚才直率地说了老实话,我是跟
德·格朗维尔先生说的。如果总检察长在这里,我就收起我的牌。要是刚才您能向我允
诺,我就会把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写给吕西安的那些信还给您了!”
    说话人说这些话时的语气、沉着姿态和目光都告诉德·格朗维尔先生,在这个对手
面前,那怕最最微小的失误也是非常危险的。
    “这就是您的全部要求吗?”总检察长问。
    “我要为我自己向您再说几句话。”雅克·柯兰说,“用格朗利厄家族的声誉来换
取泰奥多尔的减刑,对我来说是付出多,收入少。判处终身监禁的苦役犯,这算得了什
么?他如果越狱,你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他,这只是在断头台上放一张汇票而已。您
要答应我将他押往土伦,并要嘱咐好好待他,因为过去人们怀着恶意把他塞在罗什福尔
监狱。好,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的要求更多一点。德·赛里奇夫人和德·莫弗里涅斯
公爵夫人的材料都在我的手里。那是一些什么样的信件啊!……您听着,伯爵先生,妓
女写信的时候卖弄风雅,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可是那些贵妇人呢,她们整天在卖弄风雅,
故意显示情感高尚,写信的时候跟妓女没有两样。这种交叉移位的原因,哲学家会找到
的,我就不去过问了。女人是低级动物,过于受自己感官的支配。依我看,女人只有与
男人相像时,才显得美丽!因此,这些头脑里很有男子气概的小公爵夫人写出了这些杰
作……哦!这很美,从头至尾都很美,就像皮隆◎写的著名颂歌……”      ◎皮隆(一六八九—一七七三),法国作家。
    “真的吗?”
    “您想看看吗?”雅克·柯兰微微一笑,说。
    司法官感到羞愧。
    “我可以叫人念给您听。不过,这不是开玩笑吧?咱们玩得正大光明?……您以后
要把信还给我,而且您不能叫人对前来送信的人进行侦察、跟踪和监视。”
    “这需要很长时间吗?……”总检察长问。
    “不用,现在九点半……”雅克·柯兰望了望挂钟,接着说,“唔,四分钟之内,
我们就能看到这两位夫人每人写的一封信。您看完这两封信,就会撤消断头台。如果不
是这样,您就不会看到我这样平静了。再说,这几位夫人也已经得到了通知……”
    德·格朗维尔先生作了一个惊讶的姿态。
    “她们此刻大概也在积极活动,即将把掌玺大臣动员起来。谁知道呢?她们甚至还
会去找国王……好吧,您能向我许诺吗,在一小时之内,您不去过问来人是谁,不去跟
踪或叫人跟踪这个人?”
    “我答应您!”
    “好。您是不想欺骗一个在逃的苦役犯的,您是心灵高尚的人,您会遵守向盗贼许
下的诺言……那好,此刻在法院休息大厅里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是个老太婆。她就
在大厅的中央。她可能正在与一个代写文书的人交谈一件关于界墙的官司。请您派您的
办公室仆役去找她,对她说:‘Dabor ti mandana’◎她就会到这里来了……不过,请
您千万不要翻脸不认人,这样一点儿没有用处!……要么您接受我的建议,要么您不想
与一个苦役犯牵连上……您要注意这一点,我只是个伪造文书的人!……嘿!不要叫卡
尔维为更衣而担惊受怕……”      ◎黑话:老板叫你去。
    “处决已经撤消了……”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我不希望司法屈从
于您!”
    雅克·柯兰用某种诧异的目光望了望总检察长,见他拉响了铃。
    “您不会逃跑吧?您给我作个保证就行了。您去找那个女人吧……”
    办公室仆役进来了。
    “菲利克斯,叫宪兵撤回去……”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雅克·柯兰败下阵来。
    在这场与司法官员的决斗中,他希望自己是最强大,最有力,最宽宏大度的,但是
司法官员压倒了他。尽管如此,从他戏弄司法部门,从他让人相信那个罪犯是无辜的人,
从他胜利地夺回一颗头颅来说,苦役犯仍然觉得自己占据着优势。但是这种优势该是隐
蔽和暗藏的,不能明明白白地加以显示,而“鹳鸟”则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威风凛凛地压
制着他。
    雅克·柯兰走出德·格朗维尔先生办公室时,来了议长办公室秘书长兼议员德·吕
卜尔克斯伯爵,旁边陪着一位体弱多病的小老头。小老头身上裹着一件棕褐色长棉外套,
仿佛严冬仍然笼罩着大地。他的头发扑着粉,面色苍白,表情冷漠。那双奥尔良牛皮鞋
使他的脚增大了许多,走路时像痛风病患者的模样,步履踉踉跄跄。他拄一条有金球饰
的手杖。光着脑袋,帽子拿在手里。衣服扣眼上拴一根小链条,上面有七个十字架。
    “有什么事,亲爱的德·吕卜尔克斯?”总检察长问。
    “亲王◎派我前来。”他凑近德·格朗维尔先生的耳边说,“为了把德·赛里奇夫
人、德·莫弗里涅斯夫人和克洛蒂尔德·德·格朗利厄小姐的信件追回来,您有权采取
各种行动。您可以与这位先生商议……”      ◎指首相波利尼亚克亲王。
    “他是谁?”总检察长对德·吕卜尔克斯耳语道。
    “亲爱的总检察长先生,我对您不会保守秘密:这位就是著名的科朗坦。国王陛下
叫人告诉您:要您亲自向他禀报这个案子的全部情况以及取得成功的一切条件。”
    “请您帮帮我的忙,”总检察长凑近德·吕卜尔克斯的耳朵说,“您可以告诉亲王,
事情已经全部结束,我不需要这位先生。”他指着科朗坦补充说,“结案工作还跟掌玺
大臣有关,因为要发两项特赦令,我将就此事去听取国王陛下的旨意。”
    “您把事情做在了前头,干得很聪明。”德·吕卜尔克斯说,一边与总检察长握手,
“办大事◎前夕,国王不希望看到贵族院和大家族受到公开指摘,受到玷污……这个案
子已经不是一件普通刑事案件,而是一件国家大事……”      ◎指为巩固查理十世极权统治而要颁布一些法令。这些法令触发了一八三○年的革命。
    “请您告诉亲王,您来的时候,事情已经全部解决了!”
    “真的吗?”
    “我相信是这样。”
    “亲爱的,现任掌玺大臣日后当了首相,您就是掌玺大臣了……”
    “我没有这一奢望!……”总检察长回答。
    德·吕卜尔克斯微笑着出去了。
    “请亲王恳求国王两点半接见我十分钟。”德·格朗维尔先生送走德·吕卜尔克斯
伯爵时又加了一句。
    “您没有奢望吗?”德·吕卜尔克斯说着向德·格朗维尔先生狡黠地望了一眼,
“嘿,您有两个孩子,您至少想当个贵族院议员吧!……”
    “如果总检察长先生已经拿到了信件,我就不必过问了。”科朗坦与德·格朗维尔
先生单独在一起时,科朗坦说。德·格朗维尔先生好奇地望着他。这种好奇心是完全可
以理解的。
    “对一个如此微妙的案子来说,像您这样的人是永远不会多余的。”总检察长看到
科朗坦已经完全明白或完全领会了他的意思,便这样回答。
    科朗坦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几乎显示出自己是保护人的姿态。
    “先生,您认识那个关键人物吗?”
    “认识,伯爵先生。他是雅克·柯兰,万字会头子,三个苦役监狱的钱财总管。他
是一个苦役犯,五年来用卡洛斯·埃雷拉神甫的道袍掩盖自己身份。他是如何受西班牙
国工委任来向我国已故国王执行使命的?我们在调查这件事的真相中全都陷入了迷途。
我已向马德里寄去材料并派去一个人,现在正等待马德里的答复。这个苦役犯掌握着两
位国王的秘密……”
    “这是一个久经磨练的人!我们只能采取两种办法:要么把他跟我们拴在一起,要
么把他除掉。”总检察长说。
    “我们见解一致,我感到十分荣幸。”科朗坦回答,“我不得不为许多人想许多主
意,在这些人中,我总该碰上一个机智的人。”
    这些话说得很生硬冷淡,总检察长沉默不语。他开始处理几件紧急案件。
    雅克·柯兰在法院休息大厅露面时,人们想象不到雅克丽娜感到多么吃惊。她直愣
愣地站在那里,两手插着腰,因为她是一身蔬菜水果商打扮。尽管她对自己侄子的各种
花招习以为常,但这一招却远远胜过别的把戏。
    “嘿!如果你再像看博物馆标本那样看着我,”雅克·柯兰说,一边抓住他姑妈的
手臂,把她拉出休息大厅,“人家就会把我们当作两个怪物,说不定会把我们逮住,我
们就要错失良机了。”
    说着他走下木廊商场那列通往木桶街的楼梯。
    “帕卡尔在哪儿?”
    “他在红发女郎那里等我,此刻在百花河堤溜达呢。”
    “普昌当斯呢?”
    “她也在红发女郎家里,我说她是我的干女儿。”
    “我们走吧……”
    “看看是不是有人跟踪……”
    红发女郎开一家五金店,店铺座落在百花河堤。她原来的情人是个有名的杀人犯,
万字会成员。一八一九年她的情人被处死后,雅克·柯兰代表他将两万多法郎分文不差
地交给了这个姑娘。她当时是个经营女帽的商人,只有“鬼上当”知道她与这个“兄弟”
有这种亲密关系。
    “我是你那个人的‘老板’,”雅克·柯兰当时是伏盖公寓的房客,他把这位女帽
商叫到植物园,对她这样说,“他大概跟你谈起过我,我的姑娘。谁要是出卖我,年内
必定送命!谁忠实于我,就永远不用害怕我。如果我想给谁做好事,却又连累了他,我
就会一声不吭地死去,我就是这种朋友。你要听我的话,就像把灵魂交给魔鬼一样,这
样你就一定会得到好处。你那个可怜的奥古斯特想让你富裕,为了你而掉了脑袋。我向
他许过诺言,一定要使你得到幸福。不要哭了,听我说:世界上除了我以外,谁也不知
道你是一个苦役犯、一个上星期六被‘埋’掉的杀人犯的情妇,我永远不会说出去一个
字。你二十二岁,长得很漂亮,现在又有二万六千法郎。把奥古斯特忘了,嫁个男人,
如果可能,就做个规矩女人吧!作为对这一平静生活的回报,我要求你给我帮个忙,给
我和我派去找你的人帮个忙,不要有什么犹豫。我绝不会要求你做那些使你,你的孩子,
你的丈夫--如果你有丈夫的话,和你的家庭受连累的事。我干的这一行里,常常需要有
个可靠的地方说说话,藏藏身。我需要有个做事谨慎的女人送送信,跑跑腿。你就给我
当个信箱,当个门房,当个密使。不多不少,就是这些。你的头发比金色还要深,奥古
斯特和我过去都叫你红发女郎,你就保留这个名字吧。我的姑妈在神庙街经商,我让你
跟她接上头。她是你在这个世界上应该眼从的唯一的人。你遇到的事情要统统告诉她。
她会让你结婚,会对你很有用处。”
    一项这种类型的魔鬼协定就这样缔结了。在很长时间里,他与普昌当斯·赛尔维安
之间也通过这种协定结成了联盟。他像魔鬼一样热衷于招兵买马。
    雅克丽娜·柯兰于一八二一年将红发女郎嫁给一个富有的五金批发商的首席帮办。
这个首席帮办已经商谈过购买老板的铺子,正在一天天发迹。他有两个孩子,还当上了
本区的副区长。红发女郎成了普雷拉尔夫人后,对雅克·柯兰或他的姑妈从来没有什么
可抱怨的。但是每当他们要她帮忙时,普雷拉尔夫人便浑身发抖。所以这时候看到这两
个可怕的人物走进店铺,她的面色立刻变得惨白了。
    “夫人,我们有生意和你谈谈。”雅克·柯兰说。
    “有我丈夫在。”她回答。
    “那好!此刻我们不很需要你。我们从不无缘无故打扰人。”
    “派人找一辆出租马车来,姑娘。”雅克丽娜·柯兰说,“叫我干女儿下来,我打
算把她安排到一个贵妇人家里当贴身侍女,那家的管家想叫她去。”
    帕卡尔很像一个穿便服的宪兵。他这时正在与普雷拉尔先生商谈一笔生意,要为一
座桥梁提供大批铁丝。
    一个伙计去叫一辆出租马车。几分钟后,欧罗巴,或者为了不用她伺候艾丝苔时的
名字,我们叫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还有帕卡尔,雅克·柯兰和他的姑妈都登上了那
辆出租马车。这使红发女郎非常高兴。“鬼上当”吩咐车夫驶向伊弗里门。
    普昌当斯·赛尔维安和帕卡尔在“老板”面前战战兢兢,好似有罪的灵魂面对着上
帝。
    “那七十五万法朗在那里?”者板问,明亮而直勾勾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们,使这些
犯了过错,该人地狱的灵魂惊惶不安,觉得头上的头发像针一样在刺自己。
    “七十三万法朗放到了可靠的地方,”雅克丽娜·柯兰回答侄子说,“今天早上我
把它放在一个包里,交给了罗梅特……”
    “你们要是没有把钱交给雅克丽娜,你们就要去……”他说着用手指了指沙滩广场。
那辆出租马车正好从广场前经过。
    普昌当斯·赛尔维安仿佛看见霹雳打到自己身上,她按照家乡的姿势在胸前划了个
十字。
    “我原谅你们,”老板继续说,“条件是你们不许再犯类似错误,今后就要像我这
右手的两个手指,”他说着伸出食指和中指,“这大拇指嘛,当然就是这个善良的女人
了!”
    他随即拍了拍姑妈的肩膀。
    “你们听着,今后,你,帕卡尔,什么都不用担心,你可以在巴黎自由自在地走路!
我答应把普昌当斯嫁给你。”
    帕卡尔拉住雅克·柯兰的手,恭恭敬敬地亲吻了一下。
    “要我干什么?”他问
    “什么也不用干。你会有固定收入,会有女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因为你很有摄政
时期的风度◎,我的老朋友!……这就是美男子该享受的!”      ◎指一七一五至一七二三年法国奥尔良公爵摄政时期,当时社会风气奢靡。
    帕卡尔受到主子稍带戏谑的赞扬,高兴得红了脸。
    “你,普吕当斯,”雅克·柯兰接着说,“你需要有个活干,有个职业,奔个前程,
还要继续为我效劳。你好好听着:圣髯街的圣埃斯泰弗夫人开了一家挺不错的商店,我
姑妈有时借用她的名字……这家铺子生意很好,顾客盈门,每年赢利一万五到二万法郎。
圣埃斯泰弗有个支撑门面的人,名叫……”
    “高诺尔。”雅克丽娜说。
    “她是那个可怜的拉普拉叶的‘后侧风’,”帕卡尔说,“可怜的冯·高布赛克夫
人,也就是我们的女主人去世的那一天,我和欧罗巴就溜到那里去了……”
    “我在说话,你们干吗喋喋不休?”雅克·柯兰说。
    马车里顿时鸦雀无声,普昌当斯和帕卡尔再也不敢互相看一眼。
    “这商店由高诺尔经营。”雅克·柯兰继续说,“你和普昌当斯去那里藏身。我看
呀,帕卡尔,你真还挺机灵,足以冲破警察的防线。可是,你也还不够精明,没有叫
‘女老板’找不着影踪……”他说着抚摸了一下姑妈的下巴,“我现在知道了她是怎么
找到你的……真正碰巧了。你们再回到那儿去,回到高诺尔那儿去……我再说一遍:雅
克丽娜将跟努里松夫人商谈收购圣髯街商店的事,你去那里好好干就能发财,我的小姑
娘!”他望着普吕当斯说,“这等于像你这样年轻就当上了修道院院长,这正是法国姑
娘应该做的。”他用尖锐刺耳的声音又加了一句。
    普昌当斯搂住“鬼上当”的脖子亲吻他。但是,老板用一股非同一般的力气,一下
子猛烈地将她推开。如果没有帕卡尔,姑娘就会一头碰撞在马车的窗玻璃上,把玻璃打
得粉碎。
    “别碰我!我不喜欢这一套!”老板生硬地说,“这是对我不尊重。”
    “他说得对,我的姑娘,”帕卡尔说,“你看,这等于说老板给了你十万法郎。那
商店就值这个价。它在林荫大道上,面对着竞技场,表演散场后,就有生意做……”
    “我要尽最大力量,要买下这个店铺。”“鬼上当”说。
    “这样我们六年内就会成为百万富翁了!”帕卡尔高声说。
    “鬼上当”因自己讲话被打断而感到不快,便向帕卡尔的胫骨踢了一脚,势头之猛,
足以把他的胚骨折断。然而帕卡尔的神经像橡胶一样坚韧,骨头像白铁一样坚硬。
    “好了,老板!我不多嘴了。”他回答。
    “你们以为我是在说废话吗?”“鬼上当”这时发现帕卡尔多喝了几杯,便继续说,
“你们听着:在那个店铺的地下室里有二十五万金法郎……”
    马车里再次鸦雀无声。
    “这些金子埋得很结实……要把这笔钱挖出来。干这活,你们只有三夜时间。雅克
丽娜协助你们……十万法郎用来支付店铺的钱,五万用于买房子,其余的不要动……”
    “啊!”帕卡尔说。
    “在地窖里广普吕当斯重复一句。
    “安静!”雅克丽娜说。
    “可是,要运走这些碎料,必须得到警察局许可。”帕卡尔说。
    “这好办!”“鬼上当”生硬地说,“你少管闲事……”
    雅克丽娜注视着她的侄子,看到他脸色阴沉,感到十分惊奇。这个硬汉平时惯于以
无动于衷的外表来掩饰内心的激动。
    “我的女儿,”雅克·柯兰对普吕当斯·赛尔维安说,“我姑妈将把七十五万法郎
交给你。”
    “七十三万。”帕卡尔说。
    “好吧,就算七十三万。”雅克·柯兰继续说,“今天夜里,你一定要找个什么借
口去一趟吕西安夫人的那间屋子。你从天窗上到屋顶,再从烟囱下到你已故女主人的卧
室,把她的那包钱放到她的床垫下……”
    “为什么不从门进去?”普昌当斯·赛尔维安问。
    “傻瓜,门上有封条!”雅克·柯兰回驳道,“几天后才开财物清单,你们在这个
窃案中清白无辜了……”
    “老板万岁!”帕卡尔叫起来,“啊,你心肠真好!”
    “车夫,停车!……”雅克·柯兰拉开嗓门喊道。
    马车当时走到植物园马车广场前。
    “快溜,孩子们,”雅克·柯兰说,“别干蠢事!今天下午五点钟,你们去艺术桥,
我姑妈将告诉你们命令有没有变动--什么都要事先想到。”他向姑妈低声补充一句,
“雅克丽娜明天会对你们细说,怎样万无一失地从深处挖掘出金子。”他继续说,“这
是一件很难干的活儿……”
    普吕当斯和帕卡尔跳到马路上,像被赦罪的盗贼一样高兴。
    “啊1老板真是个好人呀!”帕卡尔说。
    “他要是不那么看不起女人的话,那就是人中之杰啊!”
    “哦!他很热情可亲!”帕卡尔大声说,“你看到了吗,他是怎么踢我的?我们也
活该叫人打发ad patres◎毕竟还是我们使他陷入了困境……”      ◎拉丁文:回老家。
    “但愿他不把我们卷进什么罪恶勾当中,打发到‘草地’去……”聪明精细的普吕
当斯说。
    “他呀,如果有这种想法,就会对我们说的,你不了解他!他给你安排了多么美好
的前途!我们现在是有产者了,真幸运!哦!这个人呀,当他喜欢你的时候,比谁都善
良!……”
    “我的好人,”雅克·柯兰对姑妈说,“高诺尔的事归你管了。一定不能叫她察觉,
五天后她就会被捕,人家会在她的卧室里搜出十五万法郎的金币,这是杀害公证人父母
克罗塔老夫妇的另一份赃款。”
    “她得为这事蹲五年玛德洛奈特监狱。”
    “差不多。”雅克·柯兰回答,“这也是努里松要出手他店铺的原因,她不能自己
经营,也找不到合适的代理人。因此,你可以很好地处理这件事。我们以后在那里就有
一个耳目……这三件事都属于我刚刚开始的有关信件问题的谈判范畴。拆开你的裙子吧,
把那些货物样品给我。那三包东西在哪里?”
    “啊,在红发女郎家里呢。”
    “车夫!”雅克·柯兰喊道,“返回司法大厦,快!……我答应迅速办理。我离开
那里已经半小时,时间太长了。你呆在红发女郎家里,见到办公室仆役来找德·圣埃斯
泰弗夫人,你就把封好的这几个包交给他。你问他是谁派来的,他应该这样对你说:
‘夫人,我受总检察长委派,前来办理您知道的事情。’你站在红发女郎家的门前,装
作观看花市那边情景,以免引起普雷拉尔注意。你一旦交出那些信件,便可以让帕卡尔
和普吕当斯开始行动……”
    “我猜到了,”雅克丽娜说,“你想取代比比一吕班。那个小伙子的死把你搞得晕
头转向了!”
    “还有泰奥多尔呢,人家本来要给他‘理发’,下午四点就要砍头!”雅克·柯兰
说,
    “这倒是个主意!我们最后去气候温和的图兰,购置一处漂亮的房地产,成了有产
者,过上正经人的生活。”
    “我的前途怎么样呢?吕西安带走了我的灵魂,带走了我整个的幸福生活。我看自
己还要烦恼三十年,但我已经没有勇气了。我将不再是苦役犯的‘老板’,我要当司法
部门的费加罗◎,为吕西安报仇。我只有披上警察的皮,才能有把握搞掉科朗坦。能吃
掉一个人,这还可以算活着。在世上干什么行业,这只是表面情况,实质在于内心想法。”
他拍拍自己前额又加了一句,“我们的金库里现在还有多少钱?”      ◎费加罗:博马舍的三部曲《塞维利亚的理发师》、《费加罗的婚姻》和《罪恶的
母亲》中的人物,一个聪明机智的仆人。
    “一点都没有了。”姑妈说,她对侄子说话的语气和方式感到恐惧,“我把所有的
钱都交给了你,给你那个孩子花了。罗梅特做生意不超过两万法郎。我把努里松夫人的
钱都拿来了,她大约有六万法郎……啊!我们一年来没有任何收入,那孩子把兄弟会的
份子、我们的金库和努里松所有的一切全都吃掉了。”
    “一共是多少?”
    “五十六万……”
    “我们有十五万金币,是帕卡尔和普吕当斯应该还给我们的。我要告诉你到哪儿再
能搞上二十万……其余的来自艾丝苔的遗产继承。对努里松应该给予报偿。有了泰奥多
尔、帕卡尔、普吕当斯、努里松和你,我很快就能组建我所需要的神圣大军……哦!快
到了……”
    “这是那三封信。”雅克丽娜说,她刚刚用剪刀拆掉她的长裙里子。
    “好。”雅克·柯兰回答,接过那三封亲笔信。那是三张还散发着香味的上等羔皮
纸。“南泰尔的案子是泰奥多尔干的。”
    “啊!是他!……”
    “住嘴!时间很宝贵。他想喂一只小鸟,一个名叫吉内塔的科西嘉女人……你派努
里松去找到她。我叫戈尔交给你一封信,信里将告诉你必要的情况。你过两小时到附属
监狱的边门去。要把这个小姑娘送到一个洗衣女工那里去,那个洗衣女工是高戴的姐姐。
还要使这个小姑娘在那里当家作主……高戴和鲁法尔是拉普拉叶对克罗塔夫妇盗窃和凶
杀的同谋。那七十五万法郎分文未动,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地窖里,是拉普拉叶那一份;
另外三分之一在高诺尔的卧室里,是鲁法尔的那一份,还有三分之一藏在高戴的姐姐家
中。我们先从拉普拉叶那份中取出十五万法郎,然后从高戴的份额中取出十万,从鲁法
尔的份额中取出十万。鲁法尔和高戴一旦进了监狱,他们份额中那部分钱被取走和放到
别处的责任就属于他们自己了。我要使他们这样认为:要使高戴相信我们为他把十万法
郎存在一边;要使鲁法尔和拉普拉叶相信高诺尔为他们抢救了这笔钱……普昌当斯和帕
卡尔要到高诺尔那里去干活。我看吉内塔是个机灵人,你和吉内塔呢,你们去高戴的姐
姐家活动。我这出戏一开场,就要叫‘鹳鸟’找回克罗塔案件中的四十万法郎,并且找
到罪犯。我要摆出把南泰尔杀人案搞个水落石出的姿态。我们要找回自己的钱财并打入
警察内部!我们过去是猎物,现在成了猎人,就是这样。付给车夫三个法郎。”
    马车到了司法大厦。惊得发呆的雅克丽娜付了车钱。“鬼上当”上楼去见总检察长。
    生活的完全改变对人是一种巨大震动。雅克·柯兰虽然已经下了决心,但是登上一
级级楼梯时脚步仍然迟缓。这楼梯从木桶街通到木廊商场。那里,在重罪法庭的住廊下,
便是检察院阴暗的人口。在通向重罪法庭的那列双排楼梯下,由于某个政治事件聚集着
一帮人,凝神沉思的苦役犯一时被人群挡住了去路。双排楼梯的左侧是大厦的一面墙垛,
犹如一根巨大的柱子。这里可以看到一道朝向一列旋梯的小门。那旋梯便可通向附属监
狱。总检察长、附属监狱的监狱长、重罪法庭庭长、代理检察长和保安警察的头目就从
这里进进出出。这列楼梯有个分支,如今已经堵死,当年法国王后玛丽一安东奈特就是
经过这列分梯被带上革命法庭的。正如人们已经知道,当年的革命法庭就位于今天的最
高法院庄严的审判大厅里。
    看到这令人恐惧的楼梯,想到玛丽一泰莱丝◎的女儿曾经从这里经过,不免使人心
情沉重。想当初,凡尔赛宫的大楼梯可是充塞着她的随从、头饰和衣裙!……也许她是
在补赎她母亲的罪过,玛丽一泰莱丝他们无耻地瓜分了波兰。君主们犯这类罪行时显然
没有想到上天将为此而向他们索要代价。      ◎玛丽一泰菜丝(一七一七—一七八○)奥地利皇后,玛丽一安东奈特的母亲。
    就在雅克·柯兰进入楼梯的穹顶下,准备去见总检察长的时候,比比一吕班从墙上
开出的这道暗门出来。
    这位保安警察头目从附属监狱过来,也要去见德·格朗维尔先生。可以想象,当比
比-吕班认出眼前晃动的是他今天早上仔细端详过的卡洛斯·埃雷拉道袍时,他是多么震
惊。他跑着想抢到他的前面去。雅克·柯兰转过身来。仇人相见,双方伫立不动。两双
如此不同的眼睛射出同样的光芒,就像决斗中同时开火的两支手枪。
    “这回我可抓住你了,强盗!”保安警察头子说。
    “啊,啊!……”雅克·柯兰以嘲讽的神态回答。
    他立刻想到这是德·格朗维尔先生在派人跟踪他。可是奇怪!他看到这个人不是他
想象的那么高大,心里竟有点儿不是滋味。
    比比一吕班勇猛上前来拍雅克·柯兰的脖子。雅克·柯兰眼睛盯着敌手,猛击一拳,
把他打到三步以外,跌了个四脚朝天。接着,“鬼上当”又稳步走向比比一吕班,伸手
将他搀扶起来,完全像个对自己力量确有把握,巴不得再来一个回合的英国拳师。比比
一吕班身体强壮,没有叫喊。他站起身,跑到走廊入口处,做手势招来一名宪兵。然后
他又闪电般地重新来到敌人面前。雅克·柯兰从容地看着他如何行动。
    雅克·柯兰心里想:要么总检察长对我言不由衷,要么他没有将比比一吕班当作自
己的心腹人物,所以必须弄清楚自己的处境。
    “你想逮捕我吗?”雅克·柯兰间他的仇敌,“爽爽快快说,不要拐弯抹角!在这
‘鹳鸟’窝里,你比我更厉害,这一点难道我还不知道?我可以用法国式拳击打死你,
但是我收拾不了这些宪兵和成排的士兵。我们别搞得沸沸扬扬,你打算把我带到哪里去?”
    “卡缪索先生那里。”
    “好,去卡缪索先生那里吧广雅克·柯兰回答,“为什么不去总检察长的检察院呢?……
它离这儿更近。”他又补充说。
    比比-吕班知道自己在司法当局上层不受宠信,人家怀疑他通过损害罪犯和罪犯的受
害者的利益而发迹,他因此觉得带着这样一个俘虏在检察院出现倒也不错。
    “那就去检察院吧,”他说,“对我来说都一样!不过,既然你已经投降,让我给
你整理一番,我怕你打我耳光!”
    他说着从口袋里取出拇指铐。雅克·柯兰伸出手,比比一吕班将他的拇指铐上。
    “啊!这还不错!既然你那么听话,”他接着说,“告诉我,你是怎么从附属监狱
出来的?”
    “就是从你出来的那个地方,从小楼梯呀!”
    “这么说,你把宪兵又捉弄了一番?”
    “没有。德·格朗维尔先生凭我一句话就让我自由行动了。”
    “你开什么玩笑?……”
    “你一会儿就知道了……说不定人家马上要给你带上拇指铐呢!”
    这时候,科朗坦正在对总检察长说:
    “啊,先生!这家伙出去已经整整一小时了,您不担心他在耍弄我们吗?……他也
许正走在去西班牙的路上呢,这样我们就再也找不到他了,因为西班牙是个神秘莫测的
国度……”
    “要么我不善于观察人,要么他将回来。他的所有利害关系迫使他返回来,他从我
这里取得的东西要比他给我的东西多……”
    这时候,比比-吕班出现了。
    “伯爵先生,”他说,“我给您带来一个好消息:雅克·柯兰逃跑后已被重新抓获
了。”
    “啊!”雅克·柯兰大声说,“您就是这样遵守诺言的!请您问问您的这位双重警
察,他在什么地方找到我的?”
    “什么地方?”总检察长说。
    “就在离检察院两步远的穹顶下。”比比-吕班回答。
    “把他的镣铐解开!”德·格朗维尔先生对比比一吕班严厉地说,“别忘了,没有
命令你重新逮捕他之前,你要让这个人自由……你出去吧!……你惯于把自己当作司法
和警察的化身来行事!”
    总检察长向保安警察头子转过背去,雅克·柯兰又瞪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完蛋了,
顿时脸色惨白。
    “我没有走出我的办公室,我在等您。您不能怀疑我的诺言,就像您也遵守了您的
诺言一样。”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
    “开始时,我对您有所怀疑,先生。您要是处在我的地位,大概也会这么想。但是,
我经过深思熟虑,知道这样做是错怪您了。我给您的东西要比您给我的更多,您如果欺
骗我,对您没有好处……”
    司法官员突然与科朗坦交换一下眼色。“鬼上当”的注意力集中在德·格朗维尔身
上,这一眼没有逃过他的眼睛,并使他瞥见了坐在角落里一把扶手椅上的那个古怪的小
老头。顿时,强烈而急速的本能提醒他敌人就在身边,雅克·柯兰便仔细端详了这个人
物。他一眼便看出,这个人的眼神没有衣着所显示的那么年老,他明白了这是化装。过
去在佩拉德家里,科朗坦曾经迅速察觉出雅克·柯兰的乔装打扮(见《交际花盛衰记》
◎),这次他在一分钟内对他实行了报复。      ◎《交际花盛衰记》最初发表时未包括《伏脱冷原形毕露》,所以作者有这一说明。
    “这里不止是我们两个人!……”雅克·柯兰对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对。”总检察长生硬地回答。
    “哦,我觉得……这位先生是我的一位老熟人吧?……”苦役犯接着说。
    他向前跨了一步,认出了科朗坦。他是明明白白的真正促使吕西安垮台的人。雅克
·柯兰的脸顿时变得砖一样通红,即刻又转成苍白,几乎是惨白,全身血液涌向心脏,
使他产生狂热的欲望,要扑向这头凶恶的猛兽,把他撕个稀烂。但是,他抑制了这一强
烈的愿望,这巨大的抑制力量才使他变得那样可怕。他用和蔼的神态,彬彬有礼的谄媚
语气,向小老头致意。他扮演高级教士以来,已经习惯运用这种神态和语气了。
    “科朗坦先生,我愉快地在这里与您相遇是属于偶然,还是我十分幸运地成了您来
检察院拜访的对象?……”
    总检察长感到极其惊讶,他不由自主地打量着面面相对的这两个人。雅克·柯兰的
动作和他说出的这几句话的语气表明双方关系十分紧张。总检察长很想猜出其中的缘故。
    科朗坦看到自己的身份被迅速而奇迹般地识破,就像一条蛇被人踩着了尾巴,站立
起来。
    “对,就是我,亲爱的卡洛斯·埃雷拉神甫。”
    “您是来为总检察长和我之间进行调停吗?……”“鬼上当”对他说,“我能有幸
作为您施展才华的一场谈判的主题吗?请您接着,先生,”苦役犯转向总检察长说,
“为了不浪费您的宝贵时间,这就是我的货物样品。请您读一读吧!……”
    他说着从大衣一侧的口袋里抽出那三封信,递给德·格朗维尔先生。
    “如果您允许的话,在您看信的时间里,我跟这位先生聊聊……”
    “不胜荣幸。”科朗坦回答。他不禁全身颤栗起来。
    “先生,我们这个案子,您已获全胜,”雅克·柯兰说,“我已经失败……”他像
输了钱的赌徒那样轻巧地加了一句,“不过,您在地上也留下了几具尸体……这是付出
了高昂代价的胜利……”
    “对,”科朗坦回答,他接受了这句玩笑,“如果您丢了王后,我也丢了两条车……”
    “哦!贡当松只是个小卒,”雅克·柯兰嘲讽地回击他,“是可以替换的。您是,
请允许我当面恭维您一句,我以荣誉担保,您是一个神奇的人!”
    “不,不,比起您的高明手段,我甘拜下风。”科朗坦回答,他显出一副“你想开
开心,咱们就开开心”的职业滑稽演员的姿态,“嘿,我拥有一切,而您可以说是单枪
匹马……”
    “哦!哦!”雅克·柯兰说。
    “您差点儿获胜了。”科朗坦听到雅克·柯兰的回答后说,“您是我平生遇到的最
不寻常的人,我见过许多不寻常的人,我与之较量的这些人都有巨大的勇气,能进行卓
绝而大胆思考。可惜我与已故的德·奥特朗特公爵大人◎关系密切;路易十八在位时,
我为路易十八效过劳;路易十八流亡国外期间,我为皇帝、督政府效过劳……您有卢韦
尔的刚强,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政治工具。您也有外交家亲王◎的灵活。而且又有多么
了不起的助手!……要是能得到可怜的小艾丝苔的那个厨娘为我眼务,我用许多死回来
换取也甘心……那些漂亮的女人,就像那一阵应付德·纽沁根先生的代替犹太女人的那
个姑娘,您是从哪里找来的?……我如果需要这样的人,就不知道去哪里寻找……”      ◎指富歇。
    ◎指塔莱朗(一七五四—一八三八),法国政治家。
    “先生,先生,”雅克·柯兰说,“您太过奖了……这些赞扬会叫人飘飘然了……”
    “您是当之无愧的!嘿,您还骗过了佩拉德,他真的把您当作治安警察了!……啊,
您要是没有那个小傻瓜需要保护,早把我们给打败了……”
    “啊!先生,您忘了贡当松扮装成黑白混血儿……佩拉德扮装成英国人。演员有演
戏的本领,可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每时每刻都演得那样惟妙惟肖,只有您和您这班人才能
做到……”
    “嘿,瞧!”科朗坦说,“我们对各自的价值和优点都深信不疑。现在我们两人都
单枪匹马。我失去了我的老朋友,你的那个年轻的被保护人也不在了。我目前是最有权
势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像《阿德莱旅店》中那样做呢?我向您伸出手,对您说:‘我们
拥抱吧,让这一切都成为过去!’◎当着总检察长的面,我交给您全部罪行的特赦证,
您成为我手下的一员,仅次于我的第一副手,说不定还能成为我的继承人。”      ◎《阿德莱旅店》是法国戏剧家昂蒂埃、圣阿芒和波利昂特于一八二三年创作的三
幕情节剧。但是,这句台词并不在《阿德莱旅店》中,而是在它的续篇《罗贝尔·马凯》
之中。
    “这么说,您送给我一个官位?……”雅克·柯兰说,“一个美妙的官位!我要从
褐发姑娘变成金发姑娘了◎……”      ◎见《高老头》。雅克·柯兰常唱尼科洛的一段著名浪漫曲,歌词中有“向揭发姑
娘和金发姑娘献殷勤”句。
    “您将处在一个您的才情能得到充分赏识和酬报的环境里,您可以自由自在地行动。
当政治警察和王国警察也有风险,您看我已经两次被关进监狱……不过,身体例并不坏,
可以游山玩水嘛!要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为政治戏剧布置舞台,那些贵族老爷还得彬
彬有礼地对待我们……啊,亲爱的雅克·柯兰,您认为怎么样?……”
    “您是奉命提出这件事吗?”苦役犯问。
    “我能全权处理……”科朗坦回答,对自己的这一说法感到很得意。
    “您在开玩笑了。您是个强有力的人物,人家不信任您,您也能接受……您出卖过
不止一人,是叫他们自己钻进口袋,您再把口袋扎紧……我知道您打的那些漂亮的战役,
蒙托朗案呀,西默兹案呀◎,这些都是侦探中的马朗戈战役◎!”      ◎见《舒昂党人》和《一桩神秘的案件》。
    ◎马朗戈位于意大利。一八○○年六月拿破仑在此对奥地利军队作战,取得了有限的胜利。
    “那么,”科朗坦说,“您对总检察长先生怀有敬意吧?”
    “对,”雅克·柯兰说,一边恭敬地点了点头,“我钦佩他的美好个性,他的坚强
和高尚的品格……我真愿意为他的幸福而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我首先要使德·赛里奇
夫人摆脱险境。”
    总检察长不由自主地流露出喜悦的表情。
    “那么,请您问问他,”科朗坦接着说,“我是否有充分权力使您摆脱现在所处的
屈辱境地,并使您追随我本人。”
    “这没有疑问。”德·格朗维尔先生望着苦役犯说。
    “完全没有疑问!这样,我就能获得对我过去行为的赦免,并得到在向您证明我的
本领后继任您的职位的许诺吗?”
    “在像我们这样的两个人之间,是不会有任何误会的。”科朗坦又说,显示出谁见
了都要为之感动的高尚心灵。
    “那么,这项交易的代价也许就是交出这三封书信吧……?”雅克·柯兰说,
    “我想这不需要对您说了……”
    “亲爱的科朗坦先生,”“鬼上当”说,他那嘲讽的口气足以与塔尔玛扮演尼科梅
德角色而名噪一时的那种尖酸刻薄的腔调媲美,“我感谢您,多亏您,我才知道了我的
自身价值,以及别人多么想夺走我手中的这几张牌……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一点……我将
永远每时每刻为您效劳。我不像罗贝尔·马凯那样说:‘我们拥抱吧!……’我呀,我
现在就拥抱您。”
    他说着就飞快上前,将科朗坦拦腰搂住。科朗坦无法阻拦这一拥抱。他把科朗坦像
玩具娃娃似地抱在胸前,在脸颊上吻了几下,然后轻易地将他举起,打开办公室的门,
把他放在门外。这时,科朗坦还没有从这难堪的搂抱中清醒过来。
    “再见了,亲爱的!”雅克·柯兰在他耳畔低声说,“我们两个彼此隔着三具尸体
的距离。我们已经较量过我们的剑,它们同样大小,同样锋利……我们相互尊重吧!不
过,我要跟您平起平坐,而不是您的下属……依我看,您这样武装起来,对您的副官来
说,是一位太危险的将军。我们井水不犯河水,您若踏进我的地盘,您注定要倒霉!……
您的名字叫国家,就像奴仆要随主子的姓名一样;我呢,我想叫司法。我们还会经常见
面,要继续更好地以礼相待,给予方便,因为我们永远是……残暴的恶棍!”他凑近科
朗坦的耳边说,“我拥抱您,已经给您作了榜样。”
    科朗坦平生第一次懵了。他站在那里,任凭可怕的对手摇着他的手
    “如果这样”他说,“我想我们最好彼此成为朋友……”
    “这样我们各自都会更加强大有力,但也更加危险。”雅克·柯兰低声补充说,
“所以请允许我明天为我们的买卖向您索取定金……”
    “那么,”科朗坦和善地说,“您把这笔生意从我手中拿走,送给总检察长了。他
将由于您而获得高升。不过,我忍不住要对您说一句。您的主意很好……现在谁都知道,
比比一吕班已经过时了。您如果取代他,就会如鱼得水,这是唯一适合您的位置。我将
高兴地看到您走上这一步……这是实话……”
    “再见,不久后再见!”雅克·柯兰说。
    “鬼上当”转过身来,看见总检察长坐在写字台前,双手托着脑袋。
    “怎么,您能防止德·赛里奇伯爵夫人发疯吗?……”德·格朗维尔先生问。
    “五分钟内就能办到。”雅克·柯兰回答。
    “您能把这些贵妇人的所有信件都交给我吗?”
    “您读了这三封信吗?”
    “读了。”总检察长生气地说,“写这种信的人,我真为她们感到羞耻……”
    “那好,这里只有我们两人。请把您的门关上,我们商量一下。”雅克·柯兰说。
    “请允许我……法院大概要先采取行动,卡缪索先生奉命要逮捕您的姑妈……”
    “他永远找不到她。”雅克·柯兰说。
    “要对神庙街的一位帕卡尔小姐寓所进行搜查,她经营您姑妈的铺子……”
    “在那里只能找到一些破烂,一些衣裳、首饰、制服。不过,也应该制止一下卡缪
索先生的这种狂热了。”
    德·格朗维尔先生打铃叫来了办公室仆役,派他去叫卡缪索先生前来与他谈话。
    “啊,我们把事情说完吧!”他对雅克·柯兰说,“我急于想听听您医治伯爵夫人
的药方……”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摆出一副郑重其事的态度,“您是知道的,我
由于伪造文书罪被判过五年苦役。可是我爱自由!……这种爱也和其他各种爱一样,与
寻求的目的背道而驰。情人之间过分相爱,就会吵架。我逃出来,又被一次次抓进去,
总共蹲了七年苦役监牢。所以您要赦免我在‘草地’--对不起,在监狱得到的加重罪就
行了。实际上,我已眼满了刑。你们硬要给我加上一桩不道德的案件,这也就是我不信
任法院甚至科朗坦的原因。在此以前,我应该恢复公民的权利。我被驱逐出巴黎,还遭
受警察局的监视,这叫人怎么活呢?叫我上哪儿去呢?我还能做什么呢?您了解我的才
能……您看见了科朗坦这个满腹诡计背信弃义的家伙在我面前吓得面如土色,承认了我
的才能吧……这个人夺走了我的一切!就是他,不知用什么手段,也不知为什么目的,
毁掉了吕西安的灿烂前程……科朗坦和卡缪索无所不为……”
    “不要指责别人。”德·格朗维尔先生说,“说说我们谈的事吧。”
    “好吧,事情是这样:昨天夜里,我的手握着那死去的年轻人的冰冷的手,决心放
弃二十年来对整个社会进行的疯狂斗争。我已经向您说过我的宗教观念,您现在不会认
为我还将进行平庸枯燥的道德说教……是啊,二十年来,我从反面,从地窖里看世界。
我承认事物运行中存在一种力量,你们称之为天意,我以前叫它为机遇,我的伙伴们叫
它为运气。恶有恶报,任何恶行逃避得再快也没有用处。在赌徒这一行里,手里有了一
副好牌,拿到了顺子加十四点,再加上先出牌的优势,可是忽然蜡烛倒了,把牌给烧了,
或者赌徒突然得了中风!……这就是吕西安的经历。这孩子是个天使,没有犯一丝一毫
罪行,他让别人捉弄,任凭别人去干!他马上要娶德·格朗利厄小姐为妻,要被授予侯
爵爵位。他已经走运了。可是,就在这时,一个妓女服毒自杀了。她将一笔注册公债兑
成钱藏了起来。于是,这样辛辛苦苦修筑起来的这座锦绣前程的大厦倾刻之间便倒塌了。
是谁最先向我们捅了一刀?是一个暗中于尽无耻勾当的家伙,一个在利润世界中犯下累
累罪行的魔鬼(见《纽沁根银行》),他财产中每一个埃居浸透着一个家族的泪水。这
个人就叫纽沁根。他在埃居世界里是合法的雅克·柯兰。总之,这个人在交易所中的交
割,他的那些恶作剧的行为,您跟我一样清楚。可是,给我的所有行为,甚至最高尚行
为打上印记的,却是铁镣。有两个球拍,一个叫苦役监狱,一个叫警察局,这种生活就
是处在这两个球拍之间的羽毛球,它的成功意味着永无止息的苦工。对我来说这种生活
永远不可能得到安宁。现在,人们正在向吕西安的遗体洒圣水,他马上要去拉雪兹神甫
公墓了。德·格朗维尔先生,雅克·柯兰此刻也跟吕西安一起下葬了。可是,我必须有
一个地方可去,不是去活,而是去死……
    “从目前情况看,你们司法部门不想过问被释放的苦役犯的家庭状况和社会地位。
司法部门满意时,社会并没有满意,它仍然抱着不信任态度,并且想方设法证明自己的
这种态度是正确的。社会使获释的苦役犯无法生存,它本应归还他一切权利,但它却禁
止他在某一区域生活。社会对这个倒霉的人说:‘巴黎是你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但是
你不能在巴黎及其一定范围的郊区居住!……’然后,它把被释放的苦役犯置于警察局
的监视之下。您认为他能在这样条件下生活吗?要生活,就必须干活,因为从苦役监狱
出来时并没有带着固定收入。你们想出各种办法使苦役犯有明显标志,容易辨认,将其
圈禁起来。当社会、司法当局和他周围世界对他毫不信任时,你们以为普通公民能信任
他吗?你们逼迫他要么挨饿,要么犯罪。他找不到工作,必然被迫重操旧业,最后把自
己送上绞刑架。因此,我即使愿意放弃与法律搏斗,我也丝毫找不到显要的职位,唯一
适合我的位子,就是使我成为压在我们头上的这一权势的奴仆。当我产生这一想法时,
我刚才与您谈到的那种势力已经清楚地显现在我的周围。
    “三个大家族听任我摆布。请您不要以为我想对他们进行讹诈……讹诈是一种最卑
怯的杀人,在我看来它比谋杀还要卑鄙无耻,因为谋杀还要拿出凶残的勇气。我明确地
说出我的看法:这些信件能保证我的安全,能使我像现在这样与您说话。我代表犯罪,
您代表司法,这些信件能使我此刻与您平起平坐。这些信件由您支配……您的办公室仆
役可以代表您将它们取走,有人会将它们交给他……我不要求赎金,我不是将他们出卖!……
哎,总检察长先生!当初我把这些信放在一边,并没有考虑我自己,而且想到有朝一日
吕西安可能会处于危险境地!……如果您不依照我的要求,我就会更加充满勇气,对生
命更加厌恶,致使朝自己脑袋开一枪了事,这样您就能摆脱我了……我可以搞一本护照
去美国,在孤独中生活,我具有当野蛮人的一切条件……这些就是昨夜我所想到的。我
委托您的秘书告诉了您一句话,他大概已经向您复述了……看到您为拯救吕西安死后声
誉,以免他不受任何诽谤,而采取了那样谨慎措施时,我已经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您。
这是微不足道的礼物!我对自己的生命已经置之度外。没有照亮这生命的阳光,没有赋
予它幸福的鼓舞,没有作为生命意义的思想,没有这个年轻诗人的成功来构成这生命的
太阳,我已经无法继续活下去。我愿意叫人将这三包信件交给您……”
    德·格朗维尔先生点了点头。
    “我下楼去放风院子时,遇到了南泰尔罪案的作案人,也遇到了我的一个狱中小伙
伴,他因无意间卷入这桩罪案而即将被斩首。”雅克·柯兰继续说,“我获悉比比一吕
班欺骗法院,他手下的一个人便是杀害克罗塔夫妇的凶手。这不是正如您所说的天意吗?……
我于是隐约看到了为人行善的可能性,看到了有可能用我所具有的才能,用我所获得的
这一点点知识,来为社会服务,来做一个有益的人而不是有害的人,所以我大胆地寄希
望于您的智慧和善良……”
    这个人的姿态善良、天真而纯朴,忏悔的词句毫不尖酸刻薄,没有那种至今使人听
了感到可怕的作恶哲学,这真能叫人相信他已经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人。
    “我是这样信任您,我愿意完全听从您的支配。”他用悔罪者的卑谦口吻继续说,
“您看得很清楚,我只有三条路可走:自杀,上美国,去耶鲁撒冷街。比比一吕班很有
钱,他已经过时了。他是个双重哨兵。如果您愿意让我跟他干,我在一星期内就能当场抓住他的罪行。如果您把这个无耻之徒的职位给我,您就给社会做了一件大好事。我什
么也不需要了(我将廉洁奉公)。我具有这一职位所要求的一切品质。比起比比一吕班
来,我受过更多的教育,我一直读到修辞班◎。我不像他那么蠢,想有风度时,我也能
显出风度……我没有别的奢望,只想作为维持秩序和实行镇压中的一员,而不当腐化变
质分子。我再也不会将任何人拉进这支作恶大军。先生,您瞧,当人们在战争中抓获一
名敌方将军时,人们并不将他枪毙,而是把他的剑归还给他,再给他一座城市作为监狱。
我呢,我就是苦役监牢中的将军,我已经投降……把我击败的并不是司法,而是死神……
我希望干的和生活的这个领域是唯一适合我的领域,我觉得我一定能在这方面发挥威力……
请您裁决……”      ◎以前法国中学的最高班。
    雅克·柯兰保持着顺从谦恭的态度。
    “您把这些信交给我支配吗?……”总检察长说。
    “您可以派人去取。这些信一定会交到您派去的人手里……”
    “怎么交法?”
    雅克·柯兰摸准了总检察长的心理,继续玩弄这一把戏。
    “您已经向我许诺,将卡尔维的死刑减为二十年苦役……哦,我提醒您这一点,并
不是跟您签订协议,”他看到总检察长做了一个手势便赶快这样说,“不过,还可以通
过其他理由来拯救这条生命:这个年轻人是无辜的……”
    “我怎样能拿到这些信件?”总检察长问,“我有权利和义务弄清楚您是不是如您
所说的这么个人。我希望您是无条件的……”
    “请您派一个可信的人到百花堤岸去,那里有一家五金店,挂着‘阿喀琉斯盾牌’
的招牌。在这家店铺的台阶上,他将看到……”
    “是什么……盾牌商店?”
    “那里就是我的盾牌。”雅克·柯兰苦笑一下说,“您派去的人会在那里见到一个
老太婆。如同我对您说过的那样,她的打扮就像一个有固定收入的海鲜商人,耳朵上戴
着耳坠,穿着中央菜市场有钱女人的衣服。派去的人可以说要找德·圣埃斯泰弗夫人,
千万别忘了这个‘德’字……他可以说:‘我受总检察长先生派遣,来取您知道的东西……’
您就立刻能拿到三包封好的东西……”
    “所有的信都在里面吗?”德·格朗维尔先生说。
    “嘿!您真厉害!您的职位不是窃取来的。”雅克·柯兰微笑着说,“看得出来,
您认为我在向您试探,然后交给您一叠白纸……您还不了解我!……”他又加了一句,
“我信任您,就像一个儿子信任他的父亲……”
    “您马上要被重新送回附属监狱,”总检察长说,“您在那里等待对您的命运作出
决定。”
    总检察长拉了拉铃。办公室仆役走进门来。他对仆役说;
    “加尔纳里先生如果在的话,请他来一下。”
    除了保安警察外,有四十八个警察分局局长像四十八位小脚天神一样照看着巴黎。
每个区就有四个警察分局局长◎,盗贼的行话中便称他们为“四分之一”眼。还有两个
警察分局同时隶属于警察局和法院,专为执行那些棘手的使命,在很多情况下可以代替
预审法官。分局局长也是司法官员。这两个司法官员的办公室称为委派办公室,因为实
际上,他们每次被委派代行职权,常常被派去执行搜查或逮捕任务。这样的职务要求那
些成熟的、经过考验而有能力的、道德高尚并能保守机密的人担任。我们总能找到这样
的人,这是上天钟爱巴黎而创造的奇迹。这些可以说是“判决前的司法官”是法院最有
力的助手,如果不提及他们,对司法大厦的描述就不够准确了。虽然司法部门已经势所
必然地失去了它的昔日威风和古老气派,但是,还应该承认在装备上毕竟进步了,特别
在巴黎,这一机构大大完善了。      ◎巴黎当时分十二个区,每个区包括四个居民区。每个居民区有一个警察分局。
    德·格朗维尔先生已经派他的秘书德·夏尔日伯夫先生去参加吕西安的葬礼,所以
必须另找一个可靠的人替他去办这件事。加尔纳里先生是两个委派分局局长中的一个。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又说,“我已经向您证明,我是看重荣誉的人……
您给了我自由行动,我回来了……现在快到十一点钟……吕西安的丧葬弥撒已经做完,
他就要到墓地去了……与其送我回附属监狱,不如允许我护送这孩子遗体到拉雪兹神甫
公墓。我一定回来当囚犯……”
    “去吧!”格朗维尔先生说,语气已变得非常仁慈。
    “最后还有一句话,总检察长先生。那个妓女,也就是吕西安的情妇的钱没有被人
盗窃……您刚才给我的那么一点点自由时间里,我询问了我的一些人……我相信他们说
的话,就像您相信您的两个委派警察分局局长一样。所以,当艾丝苔·高布赛克小姐的
卧室启封时,一定能在那里找到这笔卖掉注册公债而得到的钱。她的贴身侍女告诉我,
死者是人家说的那种把什么都搞得神秘兮兮的人,而且对谁都加以提防。她可能把这些
纸币放在自己的床里了。可以仔细翻翻床铺,把床卸开,把床垫和床绷拆开,就会找到
那笔钱了……”
    “您能肯定吗?……”
    “我肯定我手下这帮家伙比较正直,他们从不耍弄我……我对他们握着生杀大权,
我审讯,判罪,执行判决,不需要你们那些手续。您会看到我怎样执行权力。我将为您
找回克罗塔夫妇失窃的那笔钱,我将给您当场抓获比比-吕班手下的一个人,他是比比-
吕班的左右手,然后为您揭开南泰尔罪案的秘密……这都是我交的定金!……如果您现
在安排我为法院和警察局效劳,一年后您会由于发现了我而感到庆幸。我一定会成为我应该成为的人,交给我的一切案件,我都能办成……”
    “除了我的好意,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您向我提出的要求,不取决于一个人。特
赦权只属于国王一人,国王根据掌玺大臣的报告进行特赦。您希望得到的职位属于警察
局长的任命范畴。”
    “加尔纳里先生到。”办公室仆役通报说。
    总检察长作了一个手势,委派分局局长走进来。他用行家的眼光打量了一下雅克·
柯兰。德·格朗维尔先生对雅克·柯兰说了声“去吧!”加尔纳里听到这句话感到惊异,
但他克制了自己。
    “在加尔纳里先生没有给您带来代表我的全部实力的东西前,请您允许我先不出去,
这样我就能带走您满意的表示了。”
    这谦恭的姿态,这彻底的诚意,感动了总检察长。
    “去吧!”司法官员说,“我相信您。”
    雅克·柯兰以一副下级对上级极其恭顺的态度深深致意。十分钟后,德·格朗维尔
先生拿到了完整地封好的三包信件。但是,由于他只顾这个重要的案件和雅克·柯兰的
那种悔罪,他竟忘了治疗德·赛里奇夫人的诺言。
    雅克·柯兰一到外面,感到无比舒畅。他觉得自由自在,就像为新生活而刚刚出生。
他从司法大厦飞快地走到圣日耳曼草地教堂。教堂里的弥撒已经结束,人们正往棺材上
洒圣水。他正好赶到,用基督教礼仪向他疼爱过的孩子的遗体告别,然后登上一辆马车,
将遗体护送到墓地。
    在巴黎,举行葬礼时,除了一些特殊情况或某个著名人物自然死亡这种少数情况外,
到教堂来的人随着向拉雪兹神甫公墓前进而逐渐减少。人们可以抽时间到教堂来露一下
面,但是每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尽快回去办理。所以,十辆送葬的马车中,坐满人的
不到四辆。当送葬队伍到达拉雪兹公墓时,只剩下十二个人了,其中有拉斯蒂涅克。
    “没有忘记他,这很好!”雅克·柯兰对他的老熟人说。
    拉斯蒂涅克在这儿遇上伏脱冷,吓了一跳。
    “请您镇静,”这位伏盖公寓的老房客对他说,“站在您面前的是一个奴仆,我仅
仅以这一身份在这里遇见您。不过,我们后台不可藐视,现在或者将来,我要比任何时
候都更强大有力。您很机灵,已经飞黄腾达了。但是也许有一天您会需要我,我将永远
为您效劳。”
    “那么您将于什么呢?”
    “不再当苦役监狱的房客了,而是要为苦役监狱提供房客。”雅克·柯兰回答。
    拉斯蒂涅克里出表示厌恶的神情。
    “啊,比方说,有人偷了您的东西……”
    拉斯蒂涅克加快脚步,想离开雅克·柯兰。
    “您不知道您会处在什么样的境遇中。”
    这时候,人们已经到了紧靠艾丝苔墓穴的那个挖好的墓穴边。
    “这是两个曾经相亲相爱,生活得很幸福的人!”雅克·柯兰说,“他们又相聚了。
一起腐烂也是一种幸福。我要叫人把我也埋在这里。”
    当人们把吕西安的遗体下到墓穴里时,雅克·柯兰直挺挺地倒下,昏厥过去。这个
如此坚强的人,竟经受不住掘墓人为挣几个酒钱而往遗体上扔几铲土的轻微响声。
    这时候出现两名保安警察,他们认出了雅克·柯兰,把他抓住,送到一辆公共马车
上。
    “这又是怎么回事?……”雅克·柯兰苏醒过来,在公共马车里看了看,问道。他
看到自己身处两名警察中间,其中一名正是鲁法尔。他向鲁法尔望了一眼,这眼光探测
到杀人犯的灵魂,直到高诺尔的秘密。
    “总检察长叫你去。”鲁法尔回答,“我们到处找你,到墓地才找到。你差点儿把
头扎进这个年轻人的墓穴里去了。”
    雅克·柯兰没有说话。
    “是比比-吕班叫你们来找我的吗?”他问另一个警察。
    “不,是加尔纳里先生叫我们到处搜寻。”
    “他什么也没有对你们说吗?”
    两个警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打着哑语互相询问。
    “嘿!他怎么给你们下命令的?”
    “他命令我们立即把你找到。”鲁法尔回答,“他对我们说你在圣日耳曼草地教堂,
还说如果送葬队伍离开了教堂,你可能在墓地。”
    “是总检察长找我吗?……”雅克·柯兰自言自语道。
    “可能是。”
    “对了,”雅克·柯兰回答,“他需要我!……”
    他又陷入了沉思。两名警察忧心忡忡。
    两点半左右,雅克·柯兰走进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办公室,看到那里有个新人物,
那是德·格朗维尔先生的前任,奥克塔夫·德·博旺伯爵,最高法院的一位院长。
    “您忘了德·赛里奇夫人的危急病情,您答应我要去救她的。”
    “总检察长先生,”雅克·柯兰说,一边做手势叫那两名警察进来,“请您问问这
两个人,他找到我的时候,我处在什么状态?”
    “总检察长先生,他在埋葬年轻人的那个墓穴边失去了知觉。”
    “把德·赛里奇夫人救过来,”德·博旺先生说,“您要什么都能得到。”
    “我什么也不要,”雅克·柯兰接着说,“我已经心甘情愿地投降了。总检察长先
生大概已经收到了……”
    “所有的信!”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可是您允诺拯救德·赛里奇夫人的理智,
您能做到吗?不是假充好汉吧?”
    “我希望不是。”雅克·柯兰谦逊地回答。
    “那好,跟我走吧!”奥克塔夫伯爵说。
    “不,先生。”雅克·柯兰说,“我不能与您乘同一辆马车,坐在您的身边……我
还是一个苦役犯。既然我有为司法部门效劳的愿望,我不能一开始就败坏它的名声……
您先到伯爵夫人那里去,我随后就到……告诉她那是吕西安最要好的朋友,卡洛斯·埃
雷拉神甫……预先知道我要登门拜访,必定会对她产生影响,别让她那么紧张。请你们
原谅我再一次借用西班牙议事司铎的骗人外衣,这是为了做一件如此重要的事嘛!”
    “我们四点钟在那儿见面,”德·格朗维尔先生说,“因为我现在要跟掌玺大臣一
起去见国王。”
    雅克·柯兰再次出去找到他的姑妈。她正在百花堤岸等他。
    “怎么,”她问,“你向‘鹳鸟’自首了?”
    “对。”
    “真走运啊!”
    “不,我是要救那个可怜的泰奥多尔性命,他能获得特赦了。”
    “那你呢?”
    “我呀,我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一直会叫这整个世界发抖!可是,我们必须开始
干了!你去通知帕卡尔,叫他火速行动,叫欧罗巴执行我的命令。”
    “这都是小事。我已经知道怎样对待高诺尔了!……”厉害的雅克丽娜说,“我没
有在紫罗兰花丛中闲逛浪费时间!”
    “那个科西嘉姑娘吉内塔,明天一定要找到她。”雅克·柯兰微笑着继续对他姑妈
说。
    “要有她的踪迹才行……”
    “你从金发玛依那里可以得到。”雅克回答。
    “今天晚上我们就干!”姑妈说,“你比公鸡还着急!有油水吗?”
    “我要用我的头几招压过比比一吕班最杰出的功绩。我已经跟杀死我的吕西安的那
个魔鬼交谈了一会儿,我活着就是为了向他报仇!凭着我们两人的地位,我们将得到同
等武装,受到同等保护。我需要几年时间才能击中这个恶棍,他终将会当胸挨上一刀。”
    “他大概也要对你进行同样的报复,”姑妈说,“因为他收养了佩拉德的女儿,你
知道,就是人家卖给努里松夫人的那个丫头。”
    “我们第一步先给他提供一个男仆。”
    “这很困难,他会看穿的。”雅克丽娜说。    “行了!仇不报,死不了!干吧!”
    雅克·柯兰雇了一辆出租马车,立刻去马拉凯河滨他过去住过的那间小卧室。这卧
室与吕西安的住房并不相连。看门人见到他大吃一惊,想跟他谈谈所发生的事情。
    “我全知道了。”神甫对他说,“尽管我的职业很神圣,我也受到了牵连,多亏西
班牙大使干预,我被释放了。”
    他急冲冲地上楼走进他的卧室。他从一本日课经的封面下取出一封信。当时德·赛
里奇夫人在意大利剧院看见吕西安与艾丝苔在一起,便对吕西安十分冷淡,吕西安于是
向德·赛里奇夫人写了这封信。
    吕西安极度灰心丧气,以为自己永远完了,所以没有寄出这封信。雅克·柯兰读了
这篇杰作。吕西安所写的一切在他看来都十分神圣,这虚荣的爱情又表述得那样富有诗
意,他便将这封信夹到了他的日课经中。当德·格朗维尔先生向他谈起德·赛里奇夫人
的病情时,这个老谋深算的人准确地想到”,这位贵妇人的绝望与发疯,可能是她一时
吃醋,与吕西安闹翻了。他了解女人,就像司法官员了解犯人一样。他能猜到女人心中
最隐秘的活动。他立即想到,这位伯爵夫人可能将吕西安之死部分归咎于自己的过分冷
酷,她为此而痛苦地进行自责。很明显,一个男人如果能充分得到她的爱,是不会舍弃
生命的。她如果知道,尽管自己很严酷,但吕西安还是一直爱着她,她就会恢复理智了。
    雅克·柯兰不仅是苦役犯中的一员大将,还必须承认他也是一位医治心灵的高明医
生。这个人来到赛里奇公馆的住宅,既是一种耻辱,又是一种希望。好几个人,包括伯
爵和那些医生,本来都在伯爵夫人卧室前的小客厅里。但是,德·博旺伯爵为了避免在
内心荣誉感上留下污点,便把别人都打发走了,只留下自己和他的朋友。对这位行政法
院副院长和一位枢密院成员来说,看到进来这位神色阴沉、表情险恶的人物,已经是一
个沉重的打击。
    雅克·柯兰换了衣服:他穿着长裤和黑呢礼服。步态、目光和举止,一切都合乎礼
仪。他向两位国家要人致意,询问是否可以进入伯爵夫人的卧室。
    “她正焦急地等着您。”博旺先生说。
    “焦急地?……她得救了!”这个可怕的蛊惑人心的家伙说。
    果然,经过半小时谈话,雅克·柯兰打开房门,说:
    “伯爵先生,请您过来,您不必担心会发生任何致命的事情了。”
    伯爵夫人把这封信贴在自己胸口。她很平静,看来已经不再生自己的气。伯爵看到
这一情景,流露出高兴的心情。
    “这些决定着我们命运和老百姓命运的人,竟是这副模样!”当那两个朋友走进房
间后,雅克·柯兰耸了耸肩膀,心里这样想,“一个女人叹一口气,就会叫他们的头脑
乱成一团糟!向他们挤个眉弄个眼,就会使他们魂不守舍!裙子系得高一点儿或低一点
儿,他们就会灰心失望,在整个巴黎乱跑!一个女人心血来潮,想出点儿什么怪念头,
就会把整个国家折腾一番!啊!一个人如果像我这样,摆脱了这种幼稚的专横,摆脱了
这种被情欲所扼杀的正直,摆脱了这种天真的恶意,摆脱了这种野蛮的诡计,那会获得
多大的力量!女人,加上她那刽子手的天才和折磨人的本领,现在和将来,永远会毁掉
男人。总检察长、大臣、为了公爵夫人和小姑娘的几封信,或者为了一个女人的理智,
全都晕头转向,搅得鸡犬不宁。其实这个女人有理智的时候比没有理智的时候更疯狂。”
他骄傲地笑起来。“而且”他心里想,“他们相信了我,按照我所说的去办。他们将把
我留在我的职位上。二十五年来,这个世界听从我的指挥,我将永远统治这个世界……”
    雅克·柯兰使用的是他往日对可怜的艾丝苔使用的至高无上的权威。因为,正如人
们已经多次看到,他拥有那种驯服疯子的语言、眼神和手势。他还描述了一番吕西安,
说吕西安离开人世时心中怀着伯爵夫人的形象。
    任何女人都希望别人只爱自己。
    “您再也没有情敌了!”这个冷酷的嘲弄者说了这最后一句话。
    他在这间客厅里整整呆了一小时,已经被人遗忘了。德·格朗维尔先生来到时,见
他神情忧郁地站在那里,沉浸在某种遐想中。在生活中发动过雾月十八政变◎的人,大
概会有这种遐想。      ◎雾月是法兰西共和历的第二月。雾月十八政变,即一七九九年十一月九日拿破仑推翻督政府的政变。
    总检察长一直走到伯爵夫人的卧室门口,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向雅克·柯兰,
对他说:
    “您的意愿没有改变吗?”
    “没有,先生。”
    “那好吧,您将取代比比一吕班,死因卡尔维将得到减刑。”
    “他不去罗什福尔吧?”
    “连土伦也不去。您可以任用他为您办事。但是,这些减刑和对您的任命,要取决
于您今后六个月的表现。这六个月内,您先担任比比-吕班的副手。”
    不出一星期,比比-吕班的副手使克罗塔家属重新找回了四十万法郎,并将鲁法尔和
高戴送交司法部门。
    艾丝苔·高布赛克卖掉注册公债所得的钱在这个风尘女的床铺中被发现。德·赛里
奇先生叫人将吕西安·德·鲁邦普雷遗嘱中遗赠给雅克·柯兰的三十万法郎交给了他。
    遵照吕西安遗嘱,为艾丝苔和他修建的坟墓,被认为是拉雪兹公墓中最漂亮的坟墓
之一,坟墓下面的地皮归雅克·柯兰所有。
    雅克·柯兰履行公职约十五年,于一八四五年前后退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