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极速在线观看免费:忆可园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7 21:27:12

忆可园

文声

我常常想起可园。

 

可园是苏州的一座古典园林。它没有拙政园、留园那样开阔、精致,但它却别有一种儒雅之气。因为我出生在苏州,读书时经常去可园,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有着特别的感情。当我想起可园时,往往会激起无边的依恋之情。

那是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的一年,我进了当时的吴县县立中学读初二。学校坐落在三元坊沧浪亭畔。那里环境幽雅,远绝尘嚣。校大门与南面苏州美专的古罗马式建筑临水相望。西邻可园仅一墙之隔。我把可园当作自己的校园,几乎天天去。那时江苏省立图书馆设在可园里面,进去时只要在传达室签上自己的姓名便可随意入内。不过看门的一位姓丁的老头有时挺严格,谁在签名时调皮捣蛋或故意把名字写得东歪西斜让人看不懂谁就进不去。他常嘀咕:“自家名字不大大方方写,怎么会堂堂正正做人!”我非常理解老头的这股犟劲,每次签名时总是很规矩,字迹也写得特别工整,所以他对我一直很客气。

可园最早建于清乾隆年间,为名士沈德潜的读书、讲学之所。嘉庆初归正谊书院,成为苏州的一所著名学府。光绪间先后改属学古堂和存古学堂。辛亥革命后辟为省图书馆。两百多年来,可园一直是人文荟萃之地,造就了无数俊杰。它几经兴废,仍保存得较为完整。全园以水池为中心,周围缀以山石、廊亭、楼宇和厅堂,规模不大,却小巧玲珑。园内树木葱茏,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给人一种清幽、怡静的感觉。我初进可园时还有点拘谨,不敢在里面乱跑乱闯,只是在阅报室里看报纸、翻画册,有时听听老人们对时局的评析。阅报室是个傍山面水的四面厅,原名“挹清堂”,是可园的一个胜地。这里风景独好,堂前一潭碧池,后面山亭参差,左右两侧曲廊回环,坐在阅报室里抬头远望,确实使人心旷神怡。特别是一当早春到来,挹清堂前的几株老梅树,凌寒吐芳,冰肌玉骨,清香雅淡,令人陶醉。那一年,我正在学校里读宋代诗人林逋的《山园小梅》课文。国文教师张笃庵先生要同学们去可园赏梅,领会诗的意境。我面对近水斜出的梅朵,凝神瞑目,低声吟诵“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锦句,第一次感受到梅的韵味,开始与梅花结下不解之缘。以后每遇到赏梅,我就会想起那年可园里盛开的梅花。那时候,因为我家离学校较远,  中午放学时间从不回家,总是在课堂里吃了自带的午餐后进可园。阅报室自然成了我一个驻踪留迹的好所在。

从园门大厅西侧穿月洞门顺小道走几十步,便是“儿童阅览室”。这里原是可园的一处胜景,称作“濯缨处”。因园外隔溪即沧浪亭,故取“沧浪水清可以濯缨”之义得名。儿童阅览室实际上是个未成年人阅览室。里面陈列的图书琳琅满目,既有小学生喜爱的读物,又有中学生需要的书本。当我第一次进去时即被这些书迷住了,便贪婪地读了起来。开始我什么书都读,从《小朋友》画刊读到《中学生》杂志,从安徒生的童话读到冰心的散文。可是日子长了,有些开始喜欢的书,到后来不再引起兴趣。于是我在书架上乱翻,却找不出新鲜的书。管理儿童阅览室的一位戴眼镜、穿长衫的乔先生,是个热心人,谦和、健谈。他看到我因为找不着书而表示出来的失望,便笑盈盈地走来,告诉我可园里朝北方向的一幢楼房是“成人阅览室”,可以去那里寻找需要的书。当时我才十五、六岁,身材长得特别矮小,未够成年人资格。猛然间听到我可以进“成人阅览室”,不免胆怯起来,未敢前往。后经乔先生的开导,我才消除顾虑,鼓起勇气进了“成人阅览室”,成为那里的一个新读者。

成人阅览室不同于儿童阅览室,那里的书籍不公开陈列,读者需要什么书,必须先查目录卡,然后填写索书单,交由管理员进书库取出书,送到读者手中。这些程序,对我当时一个未见过世面的初中生来说都是陌生的,幸亏得到阅览室管理员徐先生的帮助,耐心教会我使用目录卡的同时,还向我讲解馆内的“阅览规则”,特别强调要爱护公共图书。我一辈子爱书如命,阅读时不肯让书本蒙受一点污损,大概就是在这时开始的。

 

记得我在成人阅览室借读的第一本书是《脂砚斋重评石头记》,这是一部线装书,共八册。现在想来,就我当时的知识水准言,借读这部书真有点好高骛远。由于对这部古典杰作知之甚少,对书中的评注不易领会,所以我硬着头皮读了几章后,再没有兴趣继续读下去。后来,我慢慢地对图书馆熟悉了,又找到了护龙街(现人民路)开设祜衣店的姑父做铺保,在图书馆办好了外借手续,才有选择、有目的地借了不少书。那时我喜爱文学,借的大多是中外文学名著。中国的是鲁迅、巴金、老舍、朱自清等人的作品。此外,还借了如《爱的教育》、《克鲁泡特金自传》之类的书,这些书使我得益匪浅。正是从这时开始,我养成了爱读书的习惯,也为以后刻苦自学开辟了途径。为此,我一直没有忘记当年热忱指导我阅读的乔先生、徐先生。他们对我的帮助使我终生感恩,受用不尽。

1946年暑假过后,我正准备上初三,因为家庭经济困难而辍学了。失学,对我一个尚需接受学校教育的少年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痛楚真是刻骨铭心!然而,在当时的社会是无法改变这一厄运的。那时县中的校门我已经进不去了,可园的大门却依然为我敞开着。于是我把省图书馆当作就读的学校,照常进出可园。有段时间,甚至像往日到校时一样,带着书本整天泡在可园里。每当听到隔壁县中传来的上下课钟声时,感到声声叩击着我的心,一种失学的悲哀便涌上心头,以至噙泪俯仰嗟叹不已!不过,有时也为自己失学后,有这么多时间栖身在可园这样美好的环境里自由阅读,感到是一种幸运。

那时候,我特别崇拜蒋吟秋先生。蒋先生是文坛老宿,书、诗、画、印全才。长期担任省图书馆馆长职务,是可园的主人。抗战初,蒋先生冒着风险,将馆内大批国家善本古籍转移至洞庭东、西两山隐藏,免遭敌寇的浩劫,留下“八年护书”一段佳话。我在可园里曾多次和他相遇,互相打过招呼,但因我从小拙于言辞,太自惭形秽,几次走近他面前都说不出话,以致未曾聆听到他的教诲。尽管如此,他的平和慈祥的形象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脑海里,成了我心中的偶像。那时我幻想将来要做像蒋先生那样有学问的人。甚至当我看到他从“包车”(黄包车)上下来,步入可园图书馆上班时,我竟会悄悄地跟在他的后面,目送他走完走廊进办公室。现在想起这种举动似乎觉得可笑,但确实反映出我当时对知识的渴望,和对学者、名人的一种仰慕。可是到了1947年2月,我终因生活窘迫去了上海一家橡胶商店当学徒,从此告别了可园。我的幻想也随之成为泡影。在以后的日子里,我虽然没有机会再去可园,但当年在可园度过的那段岁月是难以忘却的。

 

如今半个多世纪过去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对可园的思念日益强烈。2004年4月,我趁回老家省亲的机会,探访了我魂牵梦萦了几十年的可园。到了可园才知道它已被苏州市人民政府列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归属于苏州大学医学院。岁月沧桑,万事俱变。原本以为可园破败不堪,但当我踏进可园,意外地发现它已经修葺一新。山水花木、廊亭楼宇,好象要比过去更加秀丽、典雅。那条长廊,曲折蜿蜒,气势依然。廊边水池清澄环绕,可见水中游鱼。池畔绿树成行,照影清浅。整个园区青松郁郁,翠柏森森,繁花似锦,鸟语争喧,一派勃勃生机。三五青年学子或廊间低声朗读,或林中掩卷沉思,这座书院小园散发着固有的文化气息。今日可园虽然作为学校校园的一隅,但因具有丰富的历史内涵,自有其存在价值。有鉴于此,苏州大学根据沈德潜、朱兰坡、林则徐、张默君、秦邦宪、蒋吟秋诸多历史名人在可园活动的业绩,已将可园作为爱国主义教育基点。当我登上全园制高点的“浩歌亭”眺望,顿觉春光融融,扑面盈怀,心畅神舒。想起了当年省图书馆里的几位先辈,不觉怡然神往,可惜已渺不可追,再无见到他们的机会,不免凄然。

我带着惜别的心情离开了可园。这一别,不知何日再来。但可园在我的记忆中是永远抹不掉的,而且会久而弥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