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十大危险极限运动:《草虫·隰桑·晨风》张定浩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7:07:38


张定浩:草虫·隰桑·晨风
   

作者:张定浩

草虫

    《学记》里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学博依,不能安诗”。原来诗并非新奇的创作,也无关古老的神意,它只是一个人走向安宁的过程。所谓“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种种的不足又不足,如何被一点点安顿再安顿的过程,就是诗。而这样安顿的力量,来自博依。郑玄讲,博依就是广博譬喻,而张老师说,博依即各种各样的象,接通各种各样的能量来源,兴观群怨是依,多识鸟兽虫鱼之名也是依。
   
    “吾尝跂而望矣,不如登高之博见也。”跂而望者,终止于想象;登高之博见者,才能亲见许多真实的象。风卷云舒,草木荣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都滚滚而来。而这些滚滚而来的天地景象,无数的能量来源,临了近处,却都汇集成一个人身,这便是“既见君子”。
   
    三百篇有歌谣的底子,很多好的句式,有如一些基本的旋律,会在不同时代不同风土不同作者的乐曲中反复回荡。未见君子,我心伤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这样的哀乐未既,层见叠出,又明白如话,散落于国风和小雅的各处,是最能打动我的片断。
   
    张爱玲在自己的照片背后题字送人,“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原只是天才好玩地化用《草虫》三章:见了他,是“亦既见止,亦既觏止”;低到尘埃里,是初章的“我心则降”;但她心里是欢喜的,这是次章的“我心则说”;而末章的“我心则夷”,我乱猜爱玲是不是跳跃地想到了辛夷,“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或许那便是最初从尘埃里开出的花。
   
    她对他,有既见君子的意思,而他却不懂,只是盼望所有的关系都要发生,又装懂不去问她,只是事后乱解释,还讲给世人听,遂成为流毒甚广的情话。

隰桑

苏格拉底有一次和斐德若散步,走到雅典城门外的一处河湾,苏格拉底忽然开始赞叹起这个地方的美丽。斐德若很惊讶,因为苏格拉底看上去好像一个来自异乡的观光客,他就问苏格拉底,“难道你从来没出过城吗?”苏格拉底回答:“确实如此,我亲爱的朋友。因为我是一个好学的人,而田园草木不能让我学到什么,能让我学到一些东西的是城邦里的人。”
 
苏格拉底一生的努力,似乎就在于将希腊人投诸天地的视线扭转向人自身。而这样在古希腊需要口燥舌干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事情,对于同时代的中国人,却几乎是一种常识。兴观群怨,事父事君,都是和人自身息息相关的事情,最后,才是多识鸟兽草木之名。再进一步讲,诗三百中虽处处有鸟兽草木,但它们从来都是人世的投影,鸢飞鱼跃,是人的境界;黍稷方华,亦是人的情感。
 
“隰桑有阿,其叶有沃”,本只是没意思的话,因为桑树高下皆宜,处处可生,并不单在低矮潮湿之处才会长得好,但后面接了“既见君子”,这没意思的隰桑,也就变得生动起来。
 
我有一个朋友,那年春天去另一个城市看他喜欢的人。他下了飞机才给对方电话,结果对方恰好在外地,要第二天才能回来。他遂安顿好住处,吃完午饭,他想如何消磨这计划外的一天空闲呢?那些名胜古迹他一点兴趣都没有,还是去她住的地方看看吧。
 
她每天也会开车经过这条建设北二路吗,路旁栅栏外的红山茶她也会看到吗?她也会天天走过踏水桥吗?看两岸杂花生树、流水回旋又奔流?看街角绿地里的梨花开放吗?
 
他沿着河走,走到她居住的小区。他从她家门前的广玉兰之间走过去,又从屋后长须垂挂的小叶榕树丛里走出来,她每天也会看到拐角处那三株盛开的白玉兰吗?那门口清一色排开的花盆,有她伺候的吗?
 
她每天都会经过这条踏水桥北街吧?他在街角,找了个空空的小饭馆坐下。她有时周末,会不会也坐在这里吃饭?他坐在那里,对着外面的街,想象她每天经过的样子。结账的时候,小妹多算了两元,他给过钱后想想不对,也懒得再声张,过了一会,小妹拿着两元又跑过来,带着算错账的羞涩笑容。
 
他觉得这样就很好。这里的草木很好,有深意,这里的人很好,有诚意,她住在这里很好。这一切,他也不用告诉她,就像她并没有告诉他一样。
 
“心乎爱矣,暇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过了几年,在酒后,他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便背《隰桑》的卒章给他听。

晨风

陶诗云,安得促席,说彼平生。而这样的促席相见,在诗经里似乎是容易的事,这里也邂逅,那里也既见,就算写到未见时的忧忡和伤悲,似乎也只是为随后的相见欢作烘托。唯独一首诗,里面三章复沓,只有未见,完全不存一丝希望,这便是《晨风》。

“鴥彼晨风,郁彼北林。”晨风,是鸟名,旧说似鹰鹞,但闻一多认为是雉类,具体形状我没有查到实图,不过也无需查,只要想到清晨掠过荒野的一阵大风即可。所有的名字,在最初唤出的那一刻,都是诗,朝云如此,北斗也如此,只是它们被唤熟唤滥罢了,而晨风尚且是一只新鲜如诗的鸟。

陆机有“晨风思北林”的句子,鸟入林中,是得其所哉的象,和随后二三章的“山有……隰有……”的起句相仿,都是诗经里惯用的兴起。万物各得其所,唯有诗人不得其所,因为未见君子。这个未见,不单是没有执手,多少也还有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的意思,而不知道他在哪里,也就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所以有些彷徨。彷徨不得其所,更有不能释怀的牢骚,这在诗经中是少见的,所以船山说“继《晨风》而作者,唯屈氏之骚也”,这是他的慧眼独具,不过,我倒是不太喜欢屈原,因他不爱惜自己,且开了后世文人怨天尤人的坏风气。

廖平晚年多恢奇诡异之说,时人多怪之,但其以《诗》、《易》并为天学,以《易》之未济、既济,参《诗》之未见、既见,我读到之后,真是觉得惊艳。我们现在读诗,虽不必照搬廖子来刻舟求剑,但起码要知道还有这样的境界。未济卦之《大象》曰:“火在水上,未济。君子以慎辨物居方。”物失其居处而散乱,故君子辨之以慎,经纬天地。若如《晨风》,虽百般不得其所,却始终未见君子,又该如何?

“如何如何,忘我实多。”这看似在说他忘了我,其实是在说我还惦记着他,因为他是否已经忘记我,其实是确定不了的,能确定的只有自己此时此刻的感受,我觉得你忘了我,那是因为我还一直记得你。不过之前还有一句“忧心如醉”,我更喜欢,因为想到了李白的“醒时同交欢,醉后各分散”,明明独酌无相亲的寂寞,经了他就变成繁华,天地之间,大概就是这样。

来源:张定浩的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