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边歌舞团招聘信息:张小娴:荷包里的单人床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07:12:14

张小娴:荷包里的单人床
第一节
失望,也是一种幸福嫉妒可以独立存在,
但是爱,必然和嫉妒共存。
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云生:
一月六日的傍晚,我到了法兰克福。全球最盛大的布艺展览,明天就在这里举行。
法兰克福的气温只有零下九度,漫天风雪。冒失的我,在雪地上滑倒了两次,好不容易才爬起来。
因为滑倒的时候弄湿了头发,发梢竟然结了冰,冷得我直打哆嗦。
我住在与展览馆隔了一条河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我住的酒店就在河畔,在房间里,可以看到雪落在河上。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看到一幅来自印度的布,淡黄色棉布上,用人手绣上了一朵朵白色的雪花,手工很精巧。你知道雪花吗?这种外形有点像百合的雪白色的花,象征逆境中的希望。
它是代表一月的花,而你是在一月出生的。
在窗前挂上这样绣满雪花的布,那不是等于挂满了希望吗?那一年的十二月下旬,我到发廊把留了十年的长发剪掉。
“太可惜了,头发已经留到背部。”我的发型师阿万说。
阿万依我的意思把我的头发剪短,露出一双耳朵来。
离开发廊时,我觉得整个人轻松得多了,长发,原来一直是我的负累。
没有了长发,街上的寒风吹得我的脖子很冷,这一天的气温突然下降,只有七度,听说再晚上点,温度还会更低一些,我赶紧去买一座电暖炉。
买电暖炉的人很多,货架上剩下最后一座,你跟我差不多同一时间看到这唯一的一座电暖炉。
那天的你,穿着很多衣服,毛衣外面加了一件棉袄、棉袄外面又穿了一件毛衣,毛衣外面还加了一件厚绒外套,个子高大的你,看来弱不经风,不停地咳嗽。那一刻,我竟然对你动了慈悲之心。
“你要吧。”我把电暖炉让给你。
我不忍心跟一个这么虚弱的男人争夺一座电暖炉。
“你要吧。”你竟然毫不领情。
“还是你要吧。”我说。
“你要吧。”你不肯接受我的好意,彷佛接受一个女人的好意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
“那我不客气了。”我说。
“你为什么不买一张电毯?”本着同情心,我向你提议。
“谢谢你,盖上电毯,感觉好像坐在电椅上等候行刑。”你一边擤鼻涕一边认真地说。
当然,世上最保暖的,是情人的体温。
我开车从停车场出来,经过百货公司旁的露天咖啡座,隔着落地玻璃,刚好看到你正用一杯热烫烫的咖啡送药。我听人说,寂寞的人,感冒会拖得特别长,因为他自己也不想好。
感冒本来就是一种很伤感的病。
我把那座电暖炉拿回家里,电暖炉开着之后,室温提高了很多,但是因为干燥而令皮肤绷紧的感觉,并不好受,我在脸上涂了很多雪花膏,也在脖子上涂了一些。
政文打电话回来,问我他的荷包有没有留在家里。
“你等我一下。”
我在床上找到他的荷包。
“找到了。”我告诉他。
他早已经挂线,他是个没耐性的人。
我开车把荷包送去给他,他的职员说他出去了,好像是去吃东西,我把荷包放在他办公室里。
就在那个时候,杜惠绚打电话给我。
“你还不来?”
“我已经在车上了。”我说。
惠绚的日本烧鸟店明天就开幕,她是大股东,我是小股东。我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她说她的一切都应该有我的份儿,除了男人和遗产。
惠绚的心愿是开餐厅,那么她可以天天坐在收银机前面数着花绿绿的钞票。
一年前,我们结伴去鹿儿岛,在那里,我们爱上了流连烧鸟店。
日本的烧鸟店,就是专卖烧鸡串的地方,一般都开在地窖里,面积很小,客人很拥挤,空气氤氲,在那个地方谈心,别有一番风味。
回到香港以后,惠绚决定开一间烧鸟店。我们在湾仔星街找到一个地铺,那里从前是一间义大利餐厅,歇业后空置了大半年。
我最喜欢餐厅有一个后园,坐在那里,可以看到天空。
惠绚那笔资金,是她男朋友康兆亮替她付的,他是做生意的。
我们的烧鸟店,店名叫“燃烧鸟”,是我改的。爱是用来燃烧,而不是用来储存的。
光尽而灭,这是我所追求的爱情,你会明白吗?我来到烧鸟店,装修工人还在作最后冲刺。
惠绚见到我,吓了一跳,问我:
“你为什么把头发剪短?”
“觉得闷嘛。”我说。
“人家会以为你失恋呢,失恋女人才会把头发剪得那么短。”
“不好看吗?”
她仔细地打量我,问我:“脖子不觉得冷吗?”
“以后我可以每天用不同的丝巾。”我笑说。
那天晚上,我们一直忙到凌晨五点多钟。
回到家里,政文已经准备睡觉。
“你用不着拿荷包给我,我只是叫你看看荷包是不是留在家里。”他说。
“你没发觉我有什么不同吗?”我问他。
他爬上床,望着我,问我:“你的头发呢?”
“变走了!”我扮个鬼脸说,“是送给你的新年礼物,”“干吗把头发剪掉?”他钻进被窝里问我。
“喜欢吗?”
“没什么分别。”他随手把灯关掉。
“你没感觉的吗?那是一把你摸了八年的长发。”
我觉得男人真是最不细心的动物。
“告诉你,我今天赢了很多钱。”他得意洋洋地说。
“你一向很少输。”我说。
他在我脸上吻了一下,说:“睡吧。”
“政文,我们在一起几年了?”
“要结婚吗?”他问我。
“会不会有一天,你对我,或者我对你,也不会再有感觉?”
“不会的。”
“你不会,还是我不会?”
“你不会。我一向很少输的。”他说。
“真的不要结婚?”他再问我一次。
“为什么这样问我?”
“女人都希望结婚,好像这样比较幸福。”他让我躺在他的手臂上。也许,我是幸福的。
我们住的房子有一千九百多呎,在薄扶林道,只有两个人住,我觉得委实太大了。房子是政文三年前买的,钱是他付的,房契写上我和他的名字。政文说,房子是准备将来结婚用的。
政文是一间股票行的高级职员。
我开的欧洲轿车也是政文送给我的。
每个月,他会自动存钱进我的户口,他说,那是生活费。
他是个很慷慨的男人。
花他的钱,我觉得很腐败,有时候,又觉得挺幸福。
政文比我大十年,他是我第一个男朋友。
他觉得照顾我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而我,也曾经相信,爱他,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
我有这个责任。
已经够幸福了,我不认为要结婚才够完美。
也许觉得太幸福了,所以我把头发变走。
第二天醒来,我觉得浑身不舒服,好像是感冒,一定是买电暖炉时跟你靠得太近,给你传染了。
没有任何亲密接触,连接吻都没有,竟然给你传染了,害得我躺在床上无法起来。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竟然是滤过性病毒。
下午四点半钟,惠绚打电话来催促我。
“你还没有起床吗?开幕酒会五点钟就开始了,大家都在等你。”
“我好像感冒。”我说。
“给杨政文传染的吗?”
“不,不是他。”
开幕酒会上,惠绚打扮得很漂亮,她打扮起来,挺迷人的。政文和康兆亮是中学同学,很谈得来,我是先认识康兆亮才认识惠绚的。那时惠绚刚刚跟康兆亮一起,康兆亮带她出来跟我们见面,我没想到她会留在康兆亮身边五年。
康兆亮是个用情不专的男人,我从没见过有一个女人可以跟他一起超过一年。
他可以给女人一切,除了婚姻和忠诚。
惠绚彷佛偏要从他手上拿到这两样他不肯给的东西。
徐铭石也来了。
我的正职是经营一间布艺店,徐铭石是我的伙伴。
除了惠绚,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徐铭石油一个要好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是外展社工。他们的感情一向很好,但是去年冬天,他们突然分手。
分手的原因,徐铭石一直守口如瓶,每当我想从他口中探听,他总是说:“逝去的感情,再谈论也没意思。”
他一向是个开朗的人,唯独分手这件事,他显得很神秘。
这一次分手也许是他一个永不愈合的伤口。
自此以后,我也没见过周清容,从前,她有空的时候,时常买午餐来给我和徐铭石。
“你的新发型很好看。”徐铭石说。
“谢谢你,你是第一个称赞我的人。”
他摸摸自己的脖子,问我:“这个地方不觉得冷吗?”
我的脖子一定是很长了,不然不会这么多人关心我的脖子。
离开烧鸟店之后,我在时装店买了一条围巾。
那是一张很大的棉质围巾,黑色底配上暗红色玫瑰,可以包着脖子和整个肩膊。
我的脖子果然和暖了许多。
回到家里,我开着电暖炉睡觉。我的头痛好像愈来愈厉害。
第二天黄昏,头痛好像好了一点。
我换过衣服回去烧鸟店,反正坐在家里也很无聊。
出门的时候,突然下着微雨,我本来想不去了,但是开张第二天,就丢下惠绚一个人,好像说不过去。
“你不知道有一个古老方法治感冒很有效的吗?”惠绚说。
“什么方法?”
“把你冰冷的脚掌贴在男人的小肚子上连续二十四小时,直至全身暖和。”
“谁说的?”我骂她胡扯。
“要是你喜欢的男人才行呀。”她强调。
“你试过吗?”
“我的身体很好,这五年也没有患过感冒。”
“那你怎知道有效?”
“我以前试过。”她自豪地说。
那似乎是一个很美好的经验。
没想到这一天晚上会再见到你。
“欢迎光临。”我跟你说。
你的感冒还没有好,你这个样子,根本不应该走到街上,把病菌传染给别人。
你抬头望着我,似乎不记得我是谁。
原来,我在你心里并没有留下任何印象,我真的不甘心,我长得不难看呀,你怎会对我一点印象也没有?“有没有到别的地方去买电暖炉?”我问你。
“嗯?”
你记起我了。
“不需要了。”你说。
“你怎么知道有这个地方的?我们昨天才开幕。”
“这里是重新装修的吗?”你问我。
“你以前来过吗?”
你点点头。
“这里以前是一间义大利餐厅,曾经很热闹的,后来歇业了,这里也丢空了大半年。”我说。
我发现你的鼻子红通通的,是感冒的缘故吧?这一刻,才有机会看清楚你的容貌,你的头发浓密而凌乱,是一堆很愤怒的头发。胡子总是剃不干净似的,脸上有很多胡髭。
惠绚来问我:“你认识他的吗?”
“只见过一次,是买电暖炉时认识的。”
“你好像跟他很熟。”
从第一天开始,我就觉得跟你很熟,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你是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
你拿了一袋药丸,放在桌上。
“要热水吗?”我问你。
“不用了。”
你用日本清酒来送药。
“医生没告诉你,不该用酒来送药吗?”
“我没有用酒来送药,我是用药来送酒。”你带着微笑狡辩。
第二天,看完医生之后回到烧鸟店,我也照着你那样,用半瓶日本清酒来送药。
你知道,药太苦了,不用酒来送,根本不想吞,尤其是咳嗽药水,味道怪怪的。
把药吞下之后不久,我坐在烧鸟炉前面,视线愈来愈模糊,身体好像快要沉下去,只听到惠绚问我:“你怎么啦?”
“我很想睡觉。”我依稀记得我这样回答她。
惠绚、烧鸟师傅阿贡和女侍应田田合力把我扶下来。
惠绚哭着说:“怎么办?”
“叫救护车吧。”有人说。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急诊室的病床上,是护士把我弄醒的。
“医生来看你。”她说。
我张开眼睛,看到一个穿着白袍,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我面前。
“你叫什么名字?”你问我。
“苏盈。”我说。
你用听诊器听我的心跳,又替我把脉。
“你吃了什么?”你温柔地问我。
“我用酒来送药,不,我用药来送酒。”我调皮地说。
“你吃了什么药?”你一本正经地问我。
“感冒药。”
“吃了多少?”
我还在想,护士已经抢先说:
“你是不是自杀?”
自杀?我失笑。
“吃了多少颗感冒药?”你再一次问我。
“四、五颗吧,还有咳嗽药水。”
“没事的,让她在这里睡一会吧。”你跟护士说。
“我想喝水。”我说。
穿着白袍的你,轻袂飘飘地离开了我的床边,听不到我的呼唤。
我在医院睡了很香甜的一觉,翌日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竟然也是你。
你跟昨天一样,穿着白袍,这一次,你的面目清晰很多了。脸上带着微笑,鼻子不再红通通。
你的名牌上写着:秦云生医生。
“以后不要用药送酒了。”你一边写报告一边对我说,“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用这种独特的方式来服药的。你可以出院了。”
我真气,你是罪魁祸首呀。
政文和惠绚来接我出院。
“我昨天晚上来过,你睡着了。”政文说。
“我昨天晚上睡得很好呀。”
“你不是自杀吧?”
没想到他一点也不了解我。
“她那么怕痛,她才不敢自杀。”惠绚说。
“原来那个人是医生吗?”惠绚问我。
“他是个坏医生。”我说。
教人用酒送药,还不是个坏医生吗?
回到家里,我用水送服你开给我的感冒药,睡得天昏地暗,醒来的时候,整个人也舒服多了。
我真笨,怎会听你的话用酒来送药?
过了不久,你又来到烧鸟店。
你总是喜欢坐在后园里。
“你没事吧?”你问我。
“没想到那天病得那么凄凉的人竟然是个医生。”我笑说。
“医生也会病的,同样也会患上不治之症。”你说。
“急诊室的工作是不是很刺激?”惠绚走过来问你。
“从来没有一个脸上流着血的英俊的浪子,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美丽女子冲进急诊室来,说:‘医生,你救救她!’”你笑着说。
“电影都是这样的。”惠绚说。
我站在旁边,没有开口,我也曾经做过这一种梦,梦中我为我的男人受了重伤,血流披面的他,抱着我冲进医院急诊室,力竭声嘶地恳求医生:“医生,你救救她!”
那是地久天长的梦。
死在情人的怀抱里。
我没有告诉你,怕你笑我。
在烧鸟店第三次见到你,是我去法兰克福的前夕。
你一个人来,幽幽地坐在后园。
“一个星期来三次,真不简单。”惠绚说。
我曾一厢情愿地以为你为了我而来。
“你一点也不像医生。”我说。
“医生应该是一个样子的吗?”你说。
“起码胡子该刮得干净一点,头发也不应该那么愤怒。”
你默默地坐了一个晚上,你似乎又不是为我而来。
“你明天还要去法兰克福,你先走吧。”惠绚说。
我穿起大衣离开,街上有一个流动小贩正在售卖丝巾。
他卖的丝巾,七彩缤纷,我挑选了一条天蓝色的,上面有月亮和星星的图案。我把丝巾束在脖子上。
我忽尔在人群后面看到你。
“医生,你也走了?”
“你的丝巾很漂亮。”你说。
“我喜欢星星。”我说。
“是的,星星很漂亮。”
“秦医生,你住在哪里?”
“西环最后的一间屋。”你说。
当天晚上回到家里,我立刻拿出地图,寻找你说的西环最后一间屋的位置。
我想,大概就是那一间了。我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你住的那一幢大厦。我在想,哪一扇窗是属于你的?早上,政文还在睡觉,我没有叫醒他。徐铭石来接我一起去机场。
“听说法兰克福那边很冷。”徐铭石在机舱里说。
“天气报告说只有零下六度。”
“这个给你。”他从背包拿出一个用花纸包裹着的盒子给我。
“是什么东西?”
“很适合你的,打开来看看。”
我打开盒子,是一条方形的丝巾,上面印满七彩缤纷的动物图案。
“你现在需要这个。”
“谢谢你。”
那是一条全丝的颈巾,束在脖子上很暖。
在飞机上,我想起了你和你的胡髭,突然觉得很好笑。
“你笑什么?”徐铭石问我。
“没什么。”我笑着说。
因为我想起你。
像往年一样,我们住在展览馆另一边的酒店,这边的酒店比较便宜。
第一天在展览馆里,我被一个法国布商的摊位吸引着,他们的丝很漂亮。
“价钱很贵。”徐铭石提醒我。
“但是很漂亮啊!”我不肯离开摊位。
摊位上那位法国女士送我一块淡黄色的法国丝,刚好用来做丝巾。
离开法兰克福,我和徐铭石结伴去马德里游玩。
政文对徐铭石很放心,他从来不担心我们会发生感情。真正的原因,也许并不是他信任我,而是他看不起徐铭石,他认为徐铭石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徐铭石有谈不完的话题,若有一天,我们成为情人,也许就不能无所不谈了。
我喜欢他,但我不会选择他作为厮守终生的人。
不要问我为什么,厮守终生也好,过客也好,只是相差一点点。他不是我要寻觅的人。
然则,是政文吗?我开始反覆问自己。
在马德里的最后一天,我在一间瓷砖店里发现一款很别致的手烧瓷砖。那是一款六吋乘六吋的白色瓷砖,上面用人手绘上各行各业的人,其中一块瓷砖是医生和病人。正在替病人诊病的年轻医生,头发茂密而凌乱,脸上有胡髭,出奇地跟你想像;那个病人,是一位长发披肩,脸带愁容的女子。
我买下那一块瓷砖,放在背包里。
“你买来干什么?”徐铭石问我。
我也无法解释,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已经在背叛政文。
我在酒店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
“我今天又赢了!”他兴高采烈地告诉我。
我突然觉得很厌倦,把电话挂断。
回到香港那天,政文来机场接我。
“为什么那天通电话时突然被打断?”他问我。
“酒店的机楼发生故障。”我向他撒谎。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政文滔滔不绝地告诉我他这两个礼拜以来彪炳的成绩。
我突然觉得他是那么陌生。
八年前,他不是这样的。
他充满自信,很有理想。
现在,他已变成一个赌徒。在他的生命里,只有输赢和买卖。
如果生命只有胜负,多么枯燥。
“为什么不说话?”他问我。
我不是不说话,而是不懂说什么。
“你做的事跟赌博没有两样。”我说。
“替人客买卖股票,本来就是一场赌博。所有赌博,都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愈贪婪,风险愈大,利润也愈高,结果逐渐失去平衡。谁拿到平衡,便能够赢钱。”他说。
爱情何尝不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
愈想占有,愈容易失去。爱是尽量占有和尽量避免失去之间的平衡。
再次回到烧鸟店,惠绚说你来过一次。
“我告诉他你去了法兰克福。”
“为什么告诉他?他问起我吗?”
“不,我们聊天,就提到你。”
我有点儿失望。
你喜欢的是惠绚吗?
一月底得一个晚上,你再次出现,仍然坐在后园。
“情人节你会来吗?那天我们有特别优惠,要不要我留一个位子给你?”
“好的,谢谢你。”
你不可能一个人庆祝情人节吧?
情人节那天,政文和我吃过一顿晚饭之后便上班。
这天晚上,客人很多,徐铭石也特地来帮忙。
“赶快找个女朋友,情人节便不会孤单。”我跟他说。
“有了女朋友,情人节不孤单,但其他日子孤单呀。”他笑说。
是的,爱会使人更孤单。
一直不见你出现,我开始着急。
“刚才太忙,我忘了告诉你,秦医生上午已经打过电话来取消那个位子。”田田说。
“是吗?”
“嗯。”田田的脸色很苍白。
“你没事吧。”
“我的肚子从下午开始就不舒服。”
“那为什么不去看医生?”
“不要紧的,我吃点止痛药就没事。”
“会不会是盲肠炎?”
“没这么严重吧?”徐铭石说。
“我十年前已经割了盲肠。”田田说。
“那就有可能是更严重的毛病,你快些换衣服,我陪你去看医生。”
“不用了,苏小姐枣”田田老大不愿意。
“这么晚,到哪里找医生?”徐铭石问我。
“当然是去急诊室。”
我强行把田田带到急诊室。
“苏小姐,真的不是什么大病,我的肚子现在已经不痛了。”田田可怜兮兮地求我让她走。
护士叫她的名字。
“我陪你进去。”我挟持田田进诊疗室。
进来的医生不是你,真叫我失望。
我在诊疗室外面张望,不见你的踪影。我向登记处的护士打听。
“秦医生在吗?”
“他放假。”
“是休假还是特地请假?”
护士瞪了我一眼,说:“是休假。”
休假和请假是有分别的,如果是请假,就有可能是安排了丰富的情人节节目。
田田从诊疗室出来,愁眉苦脸。
“怎么样?”我问她。
“医生替我注射了,我平生最怕痛,苏小姐,下一次,不要再逼我看医生。”她哭丧着脸说。
我是不怀好意把她带去急诊室的,目的只是想见你。真对不起田田。
我在干什么?
我从未试过单恋别人,今后也不会。如果你不再出现,也就罢了。
那天中午,在布艺店里,我正忙着替客人挑选布料,你竟然在店外出现。
“苏小姐,你在这里工作的吗?”你问我。
“这是我的正职,那间烧鸟店,我只是一名小股东,有什么可以帮忙吗?”
“我想换过家里的窗帘布。”
“我们要到你家里量度窗子的大小。”
“我把地址写给你。”
“你住在西环最后的一间屋,我知道是哪一间了,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住哪一个单位。”
你有点愕然。
“我小时住在西环。”我撒谎。
为什么在我决定不去想你的时候,你又突然出现?“我住在顶楼。”你告诉我。
那天夜里,我站在阳台上,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的顶楼有灯光,心里竟然有说不出的欢愉。我真想亲自到你住的地方看一看。
到客人家里量度窗子,通常是派一个小工去,但是为了可以看看你的房子,我一个人来了。
“苏小姐,只有你一个人吗?”你奇怪。
“我不怕你,你怕我什么?”我装着理直气壮的进入你的房子。
客厅的一边全是窗,窗帘布是深蓝色的,已经很残旧。
屋里的陈设很简单,简单得近乎凄清,这里不像有一位女主人打点一切。
“我可以进去睡房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你睡的是一张单人床,床收拾得很整齐,房里并没有女孩子的照片。
枕头上放了一本解梦的书。
“你也相信这些吗?”
“我时常作些好奇怪的梦,所以就看看书。”你说。
“什么奇怪的梦?”
“记不起了。”
“为什么每次梦醒之后,总会忘记那个梦?尤其是好梦,如果是噩梦的话,却会记得很清楚。”
“你听到一个很好笑的笑话,很快便忘记,但是你听到一个悲剧,却会记着很久。悲哀总是比较刻骨铭心,梦也一样。”
“口吻很像医生呢。”我笑说,“梦境是不是都有意义?”
“你好像对作梦很有兴趣。”
“对,我时常作白日梦。”
“替你做两套新的床单和枕袋好吗?”我问你。
“也好。”
“客厅的沙发也换过一张吧,这一张已经很旧了。”
“你真会做生意。”你笑说。
“我们的手工很好的,一个月之后就可以完成。你情人节那天为什么不来?”我装着不经意的问起你,“是不是给人临时爽约?”
你微笑不语。
“好了,再见。”我说。
你叫住我:“苏小姐。”
“什么事?”
“等我一下,我也要上班,你有开车来吗?”
“没有。”其实我的车就在附近一个停车场。
“那么我送你一程。”
“谢谢你。”
“你要去哪里?”在车上,你问我。
“回去烧鸟店。你是不是很喜欢吃烧鸟?”
“也不是。”
“那你为什么经常来?”
“我在等一个人。”下车时,你告诉我。
你在等谁?
踏进三月,天气潮湿而寒冷,你仍然每星期来一次。
有时候,你告诉惠绚和我一些急诊室的笑话。原来你是个开朗健谈的人。
有时候,你又默默坐在后园,沉默不语。
你要等的人到底是谁?
“你的窗帘和沙发做好了,你什么时候会在家里?”我问你。
“我明天开始便要当日班,很晚才回家,这样吧,我把家里的钥匙交给你。”
“你相信我吗?”
你微笑把一串钥匙交给我,说:“我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这一天的黄昏,我和工人来到你的家,把沙发放在客厅中央,又替你挂上窗帘布。
“你们先走吧。”我吩咐他们。
我一个人留下来。
换上新的窗帘和沙发,你的家跟以前不一样了,多了一点生气。那几幅窗帘布都是我最喜欢的。
我还为你做了两套床单和枕袋。
我把它们放在你的单人床上。
看着你的床,我想,我应该替你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
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之后,这个单人床,才跟屋里的窗帘和沙发配合。
床单和枕袋是用柔软的米白色和绿色棉布缝制的。
如果你看到我替你换了床单和枕袋,那会不会不太好?我的工作应该不包括这一部份。
于是,我又把旧的一套床单和枕袋重新铺上,把新的一套叠好,放在一旁。
离开你的家,已经是漫天星星的时候。
我站在家里的阳台上,终于看到你的家在晚上十点多钟亮起灯,你喜欢我为你做的东西吗?
第二天晚上,你拖着疲乏的身躯来到烧鸟店。
“你的样子很累。”我说。
“急诊室的人手不够。昨天晚上,就有三个自杀的病人给送进来。”
“是男还是女?”
“三个都是女人。”
“是为情所困吗?”
“通常都是这个原因,她们有些是常客。”
“常客?”
“对,每一次我们救活她之后,她会很认真地对我说:‘医生,我下次不会了。’可是,不久之后,她们又给救护车送进来,终于有一次,她们会得偿所愿。”
“你对死亡有什么看法?”
“为什么要问我?”
“你是每天面对死亡的人,也许有些特别的看法枣”“死亡和爱情一样,都是很霸道的。”
我没想到那么深情的话会从你口中说出来。
“钥匙还给你。”我说。
“那些窗帘布很漂亮,谢谢你。”
“沙发呢?”
“太舒服了,我昨天就睡在沙发上。”
“你不觉得那张沙发欠缺了一样东西吗?”
“什么东西?”
“抱枕。”
“噢,是的。”
“这样吧,抱枕我送给你,不过要等到有碎布时才可以做。”
“谢谢你。”你打了一个呵欠。
“看来你熬不住了,回去睡吧。”
你看看手表,说:“原来已经十二点钟啦!对不起。”
惠绚已经换好衣服,说:“我们都要走了。”
微风细雨的晚上,我们一起离开。
“已经是暮春了。”惠绚说。
“要送你们一程吗?”你问。
“不用了,谢谢你,苏盈她有车。”惠绚说。
“再见。”我跟你说。
“你是不是喜欢他?”惠绚问我。
“你说是吗?”
“你喜欢他什么?”
“我曾经相信,政文是可以和我一生一世的男人,但是遇上秦云生,我突然动摇了。”
“你并不了解秦云生,想像中的一切,都比现实美好,万一你真的离开政文,跟他一起,也许会失望。”
“我和政文,已经没有爱的感觉。如果你爱上别人,你会告诉康兆亮吗?”
“当然不会,如果我告诉他,我就是已经不再爱他了。别告诉政文,即使将来分手,也别告诉他你爱上别人。”
“为什么?”
“他输不起。”
“我知道。”我从皮包里拿出丝巾,缠在脖子上,“但是我还没有爱上别人呀!”
我还没有爱上你,我正极力阻止自己这么做。
云生,法兰克福的天气冷得人什么感觉都没有,但是爱的感觉却能抵挡低温。
三月下旬的一天,你又来到烧鸟店。
那天整天下着雨,天气潮湿,郁郁闷闷的。
你来得很晚,双眼布满红丝,样子很疲倦。
“刚下班吗?”我问你。
“嗯,连续三十六小时没睡了。”
我拿了一瓶暖的日本清酒放在你面前。
“喝瓶暖的酒,回家好睡。这瓶酒很适合你喝的。”
“为什么?”你抬头问我。
我把瓶子转过来给你看看瓶上的商标:“它的名字叫‘美少年’。”
你失笑:“我早已经不是了。”
“对呀。我是让你缅怀过去。”
“今天晚上客人很少。”你说。
“你是今天晚上唯一一个客人。”
“是吗?”
“如果天天都是这样就糟糕了。”
“杜小姐呢?”
“她和男朋友去旅行了。”
我好像是故意强调惠绚已经有男朋友,我害怕你心里喜欢的是她。
我偷看你面部的表情,你一点失望的神情也没有,默默地把那瓶“美少年”喝光。
已经十二点多钟了,我让阿贡、田田和其他人先走。
“我是不是妨碍你下班?”你问我。
“没关系,你还要吃东西吗?”
你摇摇那个用来放竹签的竹筒说:“我已经吃了这么多啦。”
“你说你在这里等人,你等的人来了没有?”
你摇摇头。
“他是什么人?”
“一个女孩子枣”我的心好像突然碎了。
“是你女朋友吗?”
“是初恋女朋友。”
你告诉我你这三个月来在这里等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在你面前努力掩饰我的失望。
“为什么会是初恋情人?你和她是不是复合了,还是你一厢情愿?她从没出现呀。”
“我们约好的。”
“约好?”
“这里以前是一家义大利餐厅,我们第一次约会就是在这里。那时候是春天,那天晚上,正下着雨,我们坐在里面,看着微雨打在后园的石阶上,我还记得那淅淅沥沥的雨声,那是一场好美丽的雨。”你愉快地回忆着从前,“这个后园,以前种满了各种香草,有一种叫迷迭香,现在都不见了。”
“为了可以在这里多放两、三张桌子,我们把花园填平了。”
“哦,原来是这样。”你似乎很怀念后园的香草。
“我们第一次见面也是下着雨,我上法文班,她也是。第一天晚上上课,天气很坏,下着滂沱大雨,我们巧合地在同一个巴士站停车,没有带雨伞的她,躲在我的雨伞下面,默默地避雨。下课的时候,雨仍然很大,我在巴士站等车,她又静静地站在我的雨伞下面避雨。我们分手的那一天,也是下着雨。”
“能告诉我为什么分手吗?”
你良久才说:“大概也是因为下雨吧。”
那时,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分手的时候,我们约定,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我,想见我,就来这里等我,我会永远等她。”
你说,你会永远等一个女人,你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多么难过吗?“这是多久以前的事?”
“五年了,今天刚好是第五年,也是下着这种雨。”
“但是从前那间义大利餐厅已经不在了,她还会来吗?”
“只要这个地方仍然存在,她会来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如果她想见我,她会来的。”
“她叫什么名字?是什么样子的?也许我可以替你留意一下。她一定很漂亮吧?”我酸溜溜的说。
“她叫阿素,她有一把很长的头发。”
“原来你喜欢长发的女孩子枣”你微笑不语。
你知道那一刻我多么懊悔吗?我本来也有一把长发,就是遇见你之前刚刚剪掉的。
剪掉一把长发才遇上喜欢长发的男人。
“如果她不来,你是不是会永远在这里等她?”
你垂首不语。
“这样等待一个不知道会不会来的人,你不认为很缥缈吗?这样吧枣”我站起来,去拿了一包新的竹签。
我把其中一支竹签折断,跟其他竹签放在一起。
“你在这里抽一支,抽中最短的一支的话,她会回来的。”
我数数手上的竹签,不多不少,总共有六十五支。
“来,抽一支,赌赌你的运气。”
你随手抽出一支。
怎么可能?你抽中我折断的那一支。
你好像也开始相信这个毫无根据的游戏。
“恭喜你。”我说。
六十五分之一的机会,都给你遇上了。
我望着你,愈望着你,愈舍不得你朝思暮想的是另外一个女人。
我用手指揩抹湿润的眼角。
“你没事吧?”你问我。
“我很感动。”我真是不争气,竟然让你看到我流泪,“如果有一个男人这样等我,死而无憾。”
“世事没有一宗是不遗憾的。”你无奈地说。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中的我,拥有一只箱子,那只箱子很华丽,铜造的箱子,上面镶满七彩的宝石,箱子像一个鞋盒那么大,那把锁很坚固,我费了很大的力气,仍然无法把箱子打开,我很想知道里面放了些什么东西,但我就是打不开。
醒来的时候,箱子不见了。
政文刚好在那个时候回来。
“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我说。
他显得垂头丧气。
“输了吗?”我问他。
“明天我就可以把今天所输的,双倍赢回来。”他把灯关掉,躺在我身边。
我们很久没谈心了,彼此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话很想告诉对方。
可是你,也不可能喜欢我,我突然觉得很无助。
亲手为你缝一个抱枕,彷佛就可以把这份无助驱走。我选了一块湖水绿色的条纹棉布做抱枕。
抱枕上将会有三颗柠檬色的钮扣代替传统的拉链。
“这个抱枕是哪位客人的?为什么要你亲自来做?”徐铭石问我。
“秦医生。”我说。
“很漂亮。”
“是的。”
“铭石枣”“什么?”他回头望我。
“是谁发明抱枕的?”
“大概是很久以前一个家庭主妇发明的。”
“故事也许是这样的枣人们发明用窗帘布把自己住的房子包裹起来,不让外面的人看到,沙发是让女人坐在上面等夜归的男人回来的,而抱枕,是放在沙发上,让人孤单的时候抱在怀里,伤心的时候用来哭的。”
我说。
“那么一定有很多人想做你的抱枕枣”徐铭石微笑说。
我特别留意长发的女人和信用卡上的名字有‘素’字的客人,可是,没有一个长发女子来等人。
惠绚愁眉苦脸说:“近来的生意不大好。”
“我们的东西很好呀。”我说。
“但是我们没有做广告,现在什么都要做广告。”阿贡说。
“对呀。”田田附和他。
阿贡和田田正在谈恋爱,所以意见很一致。
“做广告很贵的。”惠绚说,“让我想一想吧。”
那天晚上,又看到你,你的精神比上次好多了。
“你会解梦吗?我几天前做了一个梦。”
“你还记得那个梦吗?”
“因为很特别,所以到现在还记着。”
我把梦见一只箱子的事告诉你。
“箱子里面一定有很多东西,说不定是金银珠宝。”我笑说,“可惜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把它打开。”
“梦中的你,打不开箱子,是表示你很害怕内心的秘密让人知道。”
是的,我多么害怕我对你的感觉会让你知道。
“我猜中了?”你问我。
“谁的心里没有秘密?”
“我不是专家,随便说说而已,别相信我。”你笑说。
“那位阿素小姐,真的会来吗?”我问你。
你点头。
我总觉得你在等一个永远不会来的人。
“你相信盟约吗?”我难过地问你。
你怔怔地望着我。
“我不该问你,你不相信盟约,便不会在这里等一个也许永远不会来的人。”
“是的,也许她永远不会来枣”“等待,有时候,并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你温柔地说。
等待,如果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那是为了什么?我在抽屉拿出那块在马德里买的手烧瓷砖来看,医生正在位一个女病人诊病,她欲语还休,愁眉深锁。医生可会明白她的哀愁?就在那天晚上,政文拿着一个皮箱回来。
“这是什么东西?”我问他。
他打开皮箱让我看,里面全是千元大钞。
“你拿着这么多现钞干什么?”
“是客人的。”
“他为什么给你这么多钱?”
“他要我替他买股票。”
“为什么不给支票或银行本票,会不会是不能见光的钱?”
“我不理他的钱怎么来,他有钱,我就替他赚更多的钱,这是生意。”他关上皮箱。
“万一那是黑钱呢?”
“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他一边脱下西装一边说,“即使是毒贩的钱,也不关我的事,我只是负责替人赚钱。”
他把皮箱放好,走到浴室洗澡。
我走进浴室,拉开浴帘。
“你干什么?”他问我。
“我总觉得这样不大好,那些钱可能有问题枣”“你没听过富贵险中求吗?”
“我不需要富贵。”
“有一样东西,比财富更吸引,你知道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是赢。”他轻轻为我抹去脸上的水珠,“难得有一个人这样信任我。”
“你有必胜把握吗?”
“谁会有必胜把握?我也害怕的,而且有时候害怕得很。”
他把头浸在水里。
“那为什么还要冒险?”
“我在玩的这个游戏,正是贪婪与恐惧的平衡。想赢又害怕输,好像在空中走钢索,想到达终点,又害怕掉下来会粉身碎骨枣”我用海绵替他洗头。
他捉着我的手说:“谁能够在两者之间拿到平衡,就是赢家。”
我良久无言。原来令他泥足深陷的不是我,而是那个贪婪与恐惧平衡的游戏。
我替他拉上浴帘,悄悄地离开浴室。
那只皮箱,难道就是我梦中的箱子吗?箱子里面藏着的是邪魔。
我跟政文已经无法沟通,他所做的,我能够理解,却不能够接受。
结果,政文赢了,他替那个客人赚了一笔大钱。
他说要送我一枚两克拉的钻石戒指。
“我喜欢星星。”我说。
“钻石就是女人的星星。”他意气风发地说。
我还是喜欢星星多一点。
再见到你,是在布艺店外面,我正在应付一个很麻烦的女人。
你在阳光中,隔着一道玻璃门,跟我打招呼。
“经过这里,顺道跟你打个招呼。”你说。
你的头发凌乱得像野草一样,我用手指把你头上一条竖起的头发按下来。
“谢谢你。”你腼腆地说。
这个动作,有别的女人为你做过吗?
你用手指拨好头发。
“这就是你的梳?”我失笑。
“男人就是这个样子。”你笑说。
“要去哪里?”
“想去吃碗云吞面罢了。”
“我也想吃啊!”我冲口而出。
“要一起去吗?”
那个麻烦的女顾客已经很不耐烦。
“不了,有工作要做,下次吧。”我扮了个鬼脸。
你走了以后,那个女人扰攘了三十分钟还不罢休。她看过了店里的布料,还是无法决定用哪一幅布。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你快点决定吧,反正分别都不大。”我不耐烦。
她好像被我逼得六神无主,幸而徐铭石刚好回来。
“你回来正好,这里交给你。”
我匆匆跑出去。
我跑到云吞面店,却见不到你的踪影。我猜你是来了这里,这是老字号,不会错的。
我看看钟,你来的时候是十点钟,现在已经是十点四十分,你当然已经离开了。
为什么不等我?我真的恨你。
我没说过会来,又怎能怪你?
我失望地离开,走在街上,天空突然洒下一阵雨。
我走到一间盆栽店外面避雨,看到一盆盆淡粉红色的花,迎着雨露,刚刚开花。
“这是什么花?”我问店东。
“是樱草,四月的樱草最漂亮。”他告诉我。
我付了钱,抱着一盆樱草回去。我想,你离开云吞面店之后,必然会经过这间盆栽店,或许见过这一盆樱草,所以我把它带走。
回到店里,那个女人已经离开了。
“你被雨淋湿了。”徐铭石拿毛巾给我抹去身上的雨水。
“你匆匆出去,就是为了买盆栽?”
“你是怎样把她打发的?”我问他。
“她决定不来,我便替她决定,于是她开开心心地放下订金离开了。”
“有些女人真幸福,她不用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自有人替她决定。”
“这世上不是只有一种幸福的。”徐铭石说。
是的,有时候,失望也是一种幸福。
赶到云吞面店,你走了,我失望得不想回去,在街上徘徊。
天空洒下一阵微凉的雨,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
我把樱草抱到阁楼上,放在窗前,突然很想提笔写一封信给你。
云生:
赶到云吞面店,你走了,我失望得漫无目的地在街上徘徊。
天空洒下一阵微凉的雨,把我赶到去一间盆栽店,我抱走了一盆可能曾经对你微笑的樱草。
失望,有时候也是一种幸福,因为有所期待,所以才会失望,因为有爱,才会有期待,所以纵使失望,也是一种幸福,虽然这种幸福有点痛。
书上说,代表四月的樱草,象征爱和嫉妒。
嫉妒可以独立存在,但是爱,必然和嫉妒并存,正如失望在幸福里存在。
苏盈
这一封信,我没打算交给你,我怎么可以交给你呢?我把信藏在抱枕里面,信被软绵绵的羽绒包裹着,你不会发现的。
然后,某一天,我把抱枕交给你。
“为什么只有一个?”你问我。
“说好是送的,那就要用碎布,碎布要等的呀。迟些有碎布再缝一个给你。”
“真不愧是一流的老板娘,精打细算。”你笑着把抱枕放在大腿上,双手用力去按那个抱枕。
你每按一下,我的心就跳一下,害怕你会发现里面的东西。
“抱枕有什么用?”你傻呼呼地问我。
“抱枕是用来托着头的,不然,手就会很累。”惠绚走过来说。
“抱枕是让孤单的人抱着的。”我说。
“抱枕不是用来载眼泪的吗?”你说,“女孩子最爱搂着抱枕来哭。”
“你也可以。”我笑说。
“秦医生才不会哭。”惠绚说。
“你怎么知道?”
“医生都是铁石心肠的,不然怎么可以拿起手术刀剖开一个活生生的人的肚皮?”
“你是吗?”我问你。
你拍拍手上的抱枕说:“这个抱枕太漂亮了,用眼泪把它弄湿的人才是铁石心肠。”
你没有告诉我,你到底会不会哭。
女人最关心的是她所爱的男人会不会为她流泪。
你带着抱枕离开烧鸟店,我希望你永远不会发现里面有一封信。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你等的人还没有出现,你仍然痴痴地等她。难道你就没有爱过别的女人吗?看着你无止境地等,我既嫉妒又心痛,我决定替你把她找出来。
“这样行吗?”惠绚问我。
“这个意念很好。”徐铭石说。
“那就这样决定了。”我说。
烧鸟店要做广告,我决定把你的故事变成广告的内容。徐铭石的好朋友在广告公司里工作,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他,他不大相信地问我:“今天还有人这样相信盟誓吗?”
有的,我相信。
盟誓,本来就是美好的东西。
巨型海报挂在铜锣湾一间百货公司的外墙上,随风飘扬。
海报上,是云生写给阿素的信。
素:
你在雨夜来,在雨夜离去。
时日渐远,但是,我说过,如果你想起我,想见我,就到星街这一间餐厅来,我会永远等你。
虽然后园里象征怀念的迷迭香不再盛放,我没有一刻忘记你,没有。
云生
巨型海报挂在铜锣湾一间百货公司的外墙,每个经过的人,都会看到,只要你的阿素经过,她也一定会看到。
你和她的盟誓,将会在整个铜锣湾流传。
海报挂出的第一天,我们的生意立刻好起来,很多情侣专程来寻找阿素和云生。
最高兴的要算是惠绚了。
“没想到这种宣传手法真的行得通。”惠绚说。
“那就证明盟誓愈来愈少了,所以人们看到会感动。”徐铭石说。
这一天,整天在下雨,雨停了,还看不到你要等的人。
星期天,我们忙得不可开交。
有顾客问我们,阿素和云生是不是真有其人。
也许,云生和阿素,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差不多打烊的时候,你怒冲冲的来到。
“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凶巴巴地质问我。
我从没见过你这么凶。
“那张海报,我看到了,你为什么利用我?”
“我不是利用你,我只是想替你把她找出来。”我解释。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无情的说。
看到你这样保护另一个女人,我反驳你:“她不一定还爱着你,也许她已经忘了她跟你的盟约,也许她已经爱上另一个人,也许她已经嫁人了,而且日子过得很幸福。”
“不会的。”
“你怎么知道不会?难道只有你才可以给她幸福吗?你别再自欺欺人。”
“不会的,她不会幸福的。”你凄然说。
“你怎么知道她不幸福?男人总是以为,女人离开了他,便得不到幸福。”
“总之我不应该相信你。”
你望也不望我一眼,拂袖而去。
徐铭石跑过来问我:“什么事?”
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说:“我有点不舒服,我想回家。”
徐铭石送我到停车场,雨一直没有停。
“我送你回去吧。”我跟徐铭石说。
“不用了。”他彷佛看穿了我的心事。
“雨很大呀,我送你吧。”
他替我关上车门说:“我想一个人走走,我明天要到青岛。”
“为什么?”
“一个朋友的爸爸在上面开酒店,酒店的窗帘都要交给我们设计。”
“是吗?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想有点眉目才告诉你,让你高兴一下。”
“要我去吗?”
“你留在香港等我的好消息吧。”
“什么时候回来?”
“三天之后。”
“一路顺风。”我祝福他。
“小心开车,雾很大。”他叮嘱我。
他在汽车喷出的烟雾里离我愈来愈远。
今夜的雾很大,西环最后一间屋隐没在雾中,我在阳台上遥望你住的单位,什么也看不到,我只知道,你大概在那个地方。
我并不稀罕你的爱,我关起屋里所有的窗帘,把你关在外面。
我伏在抱枕上饮泣,我住的地方,距离你住的地方只有一千公尺,开车只要五分钟,走路要三十分钟,但是只要站在阳台上,我就能看到你屋里的灯光,是天涯,还是咫尺?凌晨四点钟,政文回来了。
“肚子很饿,有什么东西可以吃?”他问我。
我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里面有前天吃剩的白饭。火腿和鸡蛋是钟点女佣买的。
我用火腿、鸡蛋、葱花和两茶匙的虾酱炒了一碗饭给他。
“好香。”他说。
他把那碗饭吃光。
“很好吃,想不到加了虾酱的炒饭是那么好吃的。”
他的嘴角还黏着一粒饭。
“我想搬出去住。”我跟他说。
“什么?”他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把那只碗拿到厨房里洗。
“我无法再留在你身边。”我告诉他。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他站在厨房外面问我。
我站在洗碗盆前面的一扇窗看着你住的地方。
“他是什么人?”
“我没有跟其他男人一起。”
“那是为什么?”他锲而不舍地追问。
我应该怎样回答他?连我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觉得,我爱一个男人,就不能给另一个男人抱,纵使我爱的男人并不爱我,我仍然要忠于自己的感觉。
他哀哀地望着我。
“让我冷静一下好吗?”我恳求他。
他沮丧地走进睡房。
我在厨房里坐了一个晚上,直到天亮。
政文再次站在厨房外面,穿上昨天的那一套西装。
“我要出去。”他说。
“哦。”我应了一声。
“你什么时候搬出去?”
没想到他会这样问我,他一定很恨我,惠绚说得对,他是一个输不起的人,为了避免输,他宁愿首先放弃。
“明天。”我低着头说。
“你会后悔的。”他说。
他出去了,晚上也没有再回来。
一夜之间,我从一个别人以为很幸福的女人,变成一个一无所有的人。
我站在阳台上直到天亮,雨不停地下着,我已经看不见你的那一扇窗。
那个早上,我离开薄扶林道,搬到布艺店的阁楼。
阁楼只有百多呎,孤灯下,我睡在沙发上,那盆樱草又长出新叶了,但是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我告诉惠绚我离开了政文,走的时候,只带走那一座电暖炉和几件衣服。
“你看你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她跑来阁楼找我。
我没有后悔,离开政文,是一种解脱,我曾经以为他是陪我走到世界尽头的人,原来他不是。
“你本来住差不多两千呎的地方。”惠绚说。
我倚着抱枕说:“可惜这扇窗看不到星星。”
“你太任性了。”
惠绚看到我在马德里买的那块手烧瓷砖。我把它带在身边。
“就是为了他?他喜欢的是另一个人。”
“我知道,不用告诉我。”
“你是不是在做梦?”惠绚没好气地问我。
“你就当我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而这个梦最好永远不要醒来。”
夜里,孤灯下,我提笔写信给你。
云生:
这一扇窗,再看不到星星。
星星好像很拥挤,实际的距离却很遥远。
天文学家说,星星的拥挤度等于在欧洲大陆放三只蜜蜂。
为什么是三只而不是两只?如果是两只,会不会简单得多?苏盈虽然不知道是否还可以把抱枕送给你,我还是缝了第二个抱枕。我把信藏在抱枕里,这个抱枕是用白色格子布造的,配上三颗西梅色的钮扣。
那天晚上,徐铭石突然来到阁楼,把我吓了一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问我。
“我出走。”
“出走?”
“从一段消逝了的爱情逃出来。”
“什么时候发生的?”
“你去了青岛的那一天。”
“杨政文没有来找你吗?”
“他不会的,他不会原谅我。”
“这里怎么可以住?”他怜惜地说。
“这里很好啊。以前住的房子太大,反而觉得寂寞。”
“我替你找个地方暂时住着。”
“不用了,住在这里,上班一定不会迟到。”我笑说,“这么晚了,你为什么会回来?”
“刚下机,经过这里,看到阁楼有灯,以为你忘了关灯。”
“生意谈得成吗?”
“很好呀,迟些还要再去青岛。”
“我从来没去过青岛,我也想去。”
“下个月要到那边开会,一起去吧。肚子饿吗?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
“不用了,你回去睡吧,你的样子很累。”
“是吗?”他微笑说。
“一个人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起周清容?”
“在青岛的时候也曾想起她。”他惆怅地说。
“那为什么要分手?”
“那你为什么要跟杨政文分手?”他反问我。
我不好意思坦言我爱上另一个人。
“我们的理由也许不一样。”我说。
“那就不要问了。”
两星期过去,政文没有找我,你也没有再来烧鸟店。正如惠绚所说,我什么也没有了。
在阁楼的日子,愈来愈黯淡。
这一天晚上,我在附近买了一个饭盒,回去的时候,政文已经坐在阁楼上等我,他的样子很憔悴。
“你怎样进来的?”
“惠绚给我钥匙。”
我放下饭盒,没想到他会来找我,他从来不是一个愿意低声下气的人。
“这个地方怎能住?”他挑剔地说。
我打开饭盒开始吃,我的肚子实在很饿。
“你还要在这里待多久?”
他以为我只是一时想不通走出来。
“我们的的距离愈来愈远了。”我坦白地说。
“你是我最爱的女人,你还想怎样?”他难过地问我。
“你回去吧。”我低着头说。
“这个游戏你玩不起的。”
“是的,是贪婪和恐惧的平衡。”
“你想要什么?”
“你就当我在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吧,其实我也很害怕。”
“我们结婚吧。”他紧紧地抱着我。
我呛着喉咙,咳得很厉害。
“谢谢你,但我不能够给你幸福。”我难过地说。
“你会后悔的。”他放开我。
他走了,我对着面前的饭盒泣不成声。离开政文以后,我还是头一次哭得这么厉害。我像一个坏孩子,明知自己幸福,却偏偏要亲手破坏它。
但是,我没想过后悔。
我既然对爱贪婪,就必须承受那份将会失去一切的恐惧。
我在空中走钢索。
政文没有再来找我。天气炎热的一个黄昏,你竟然抱着一袋星星出现。
“杜小姐说你在这里。”你腼腆地说。
“什么事?”我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问你。
我没想过还可以见到你。
“那天对你这么凶,对不起。”你惭愧地说。
“是我不对。”
你摇头说:“我不应该对女士这么无礼。”
你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丝带捆着的透明胶袋来,里面有好几十颗五颜六色的星星贴纸。
“这是什么东西?”
“专程来道歉,总不能两手空空吧。这些星星吸收了光源之后会发光,把它贴在天花板上,把灯关掉,星星就会不断地闪亮,你说过喜欢星星,我就送给你。”
你把星星放在我手上。
“谢谢你。”
“好了,不妨碍你工作,我走了,再见。”
“再见。”我目送你离去,忽然想起我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我跑上阁楼,拿起抱枕追出店外。
“秦医生枣”你站在斜路下面回头望我。
“你的抱枕枣”我说。
“又有碎布啦?”你笑说。
你走上来,我往下走,在熙来攘往的人群里,我把抱枕塞在你怀里,隔着抱枕拥抱着你。
“我是不是很傻?”我问你。
你没有回答我。
如果没有抱枕,我一定没有勇气抱着你。
“我明天要去青岛。”我告诉你。
“哦。”你傻呼呼地应了一声。
“回来再见。”我愉快的跟你挥手道别,转身跑上斜路。
我还是头一次,首先主动抱着一个男人。
你沉厚的肩膊,如同一个温柔的抱枕,接住了我在这些日子以来的恐惧和失落。
我不住的往上跑,不敢回头望你,恐怕那一刻的欢愉会在回头之际失去。
夜里,我把星星一颗一颗的贴在天花板上,没想到在这个阁楼里,还能看到星星。
据说整个宇宙的星星总共有一千亿的一千亿倍颗,但我所能够看到的最漂亮的星星,就是这一刻,停留在我的天花板上的星星。
我怎可能后悔呢?
第二天,我和徐铭石起程到青岛,一抵达,我已经归心似箭,催促他快点把工作完成。
“你的心情好像很好。”他说。
是的,我无法掩饰心里的欢愉。
青岛是个很漂亮的地方,你也应该来一趟。
这一天早上,忽然洒下一阵雨,我真想告诉你,青岛正在下雨。我在街上打电话到医院找你。
“喂枣”你拿起听筒。
“青岛在下雨。”我愉快地告诉你。
你沉默。
“是不是正忙着?打扰你,对不起。”我尴尬地说。
“我想,你误会了。”你说。
我抱着话筒,难堪得无地自容。
我听到护士在叫你。
“对不起,打扰你。”我匆匆挂断电话。
原来那天你在斜路上的微笑,不过是在嘲笑我。
青岛的雨连绵不断,我和徐铭石躲在酒店里,我喝了很多烧酒。
“为什么心情一下子又变得这样坏?”徐铭石问我,“是爱上了别人,还是被别人爱上了?”
“我没有被人爱上。”我把下巴搁在酒瓶上。
“那就是单恋啰。”
“你有试过单恋别人吗?”
“单恋是很孤单的,像睡在一张单人床上。”
“我睡的只是一张沙发,比单人床更糟。”
“你喜欢他什么?”
“你为什么不先问我他是谁?”
“还用问吗?从你在马德里买下那块手烧瓷砖那天开始我便猜到。”
“真的要说出理由吗?”
“也不一定有理由的,单恋比相恋更不需要理由。”
“是吗?”
“单恋是很伟大的,我爱她,她不爱我,我愿意成全她。”
“总希望有一天他能够望我一眼吧?怎可能无止境地等待?”
“那你还没有资格单恋。”
终于,我在青岛多留了三天才离开,不想回来,因为害怕面对。你知道吗?我从来未试过这样被人拒绝。
我回到我的阁楼,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个星期没回来,没拉开窗帘,也没开灯,天花板上的星星变得黯淡。
我连忙亮起阁楼的灯,让星星吸收光源,我站在沙发上用电筒将星星逐颗逐颗的照亮,这样花了一个晚上,星星又再闪亮。大概只有傻瓜才会用电筒去照亮星星。
你为什么送我星星?我误会了什么?我不甘心。
我到铜锣湾去买点东西,那幅巨型海报仍然挂在百货公司的外墙上,随风飘扬,每个路人都向它行注目礼。在你和阿素的盟约面前,我不过是个毫不相干的局外人,怪不得你说我误会了。
回到烧鸟店,已经差不多打烊了。
“回来啦!不是说上星期回来的吗?”惠绚问我。
“秦云生有没有来过?”
惠绚摇摇头。
“你的声音很沙哑。”她说。
“在青岛喝了很多烧酒。”
我的喉咙像火灼一样,都是因为你。
“我见过杨政文。”
“他怎么样?”
“你知道,他总是装得很强的。那天,兆亮约了他吃饭,本来他们要到外面去的,我说你不在香港,他才肯来这里。”
我把车钥匙和家里的门的钥匙交给惠绚,“你替我交给政文。”
“你真的不回去了?”
“我是不是很残忍?”
“爱情本来就是很残忍的。”
“我以前不知道。”
“因为你一直只有杨政文一个男人,你躲在温室里,怎知道外面是杀戮战场?”
我在惠绚的眼里发现泪光。
“你没事吧?”
“你记得我说过吗?治感冒最有效的方法是把你冰冷的脚掌贴在你心爱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时。”
“记得。”
“他是我在认识康兆亮之前的一个男朋友,这个方法是他教我的。”
“你从来没跟我提过。”
“太难堪了。我和他一起的时候,他对我很好,那时我家里的环境不太好,一次,银行户口真的没钱,我问他借了三千元。六个月之后,他突然提出分手,他说跟我相处不来,我很伤心,那天晚上,我和他做爱,我以为这样可以留住他,第二天早上,在床上,我躺在他身边,他跟我说,我欠他的那三千元,方便的时候就还给他。”
“太差劲了,在那个时候还能跟你说钱。”
“我拿到薪水,立刻就还给他。爱情是很残忍的,当他不爱你,你连三千元都不值。虽然他那样坏,我却怀念他,是他给我上了人生的一课。如果我是你,我不会放弃杨政文,不会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去追寻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你爱康兆亮吗?”
“我知道即使我欠他三百万,分手的时候他也不会问我要。”惠绚笑说。
“如果是三千万呢?”
“那就很难说。爱情总有个最低消费和最高消费,不是每个人都肯付最高消费的。”
“最高消费不该是个数字。”我不同意。
“为什么不?我们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比方说,青春、脉搏、呼吸、血压、胆固醇、肝功能,都是一个数字,爱情当然也是一个数字,大家把心中的最高消费拿出来比较,就知道哪一个爱的更多。”
“我没设定最高消费。”
“进入赌场下注之前,没规定自己输了多少就要离场的那种人,通常是输得最惨烈的。”
云生,我知道,我将会输得很惨烈,爱你是一件我消费不起的事。
离开烧鸟店,回到我栖息的阁楼,电话铃声响起,我拿起话筒,是你的声音。
“什么事?”为了自尊,我冷冷地问你。
“你回来啦?”你问我。
“刚刚到。”
“那天真是对不起,你打来之前,刚好送来了一批集体中毒的病人,所以有点混乱。”
我竟然已经开始原谅你。
“是我误会了。”我嘴巴仍然硬,“不好意思。”
你良久不说话。
“你的声音有点沙哑。”
“是的,喉咙有点不舒服。”
“我送药来给你好吗?不收费的。”
我失笑,我又输给你了。
我在阁楼的窗前等你来。
你来了,我从阁楼跑下来开门给你。
你傻呼呼地站在那里,从口袋里拿出一袋准备给我的药。
“每四小时服一次,每天服三次。”你以医生的口吻说。
“上来看看。”我带你到阁楼。
“你一直也住在这儿?”你惊讶。
“是最近的事。”我拿走沙发上的枕头和被子,“随便坐。”
书桌上的那块手烧瓷砖,给你发现了。
“我在马德里买的。这个女病人,像不像我?我觉得这个医生很像你,他的头发跟你一样,茂密而凌乱。”
你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先吃药吧。”你说。
我倒了一杯水,把你给我的药拿出来,里面总共有四种药。
“这么多?”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发热,所以带了退烧药来。”
我用手摸摸自己的额:“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发热?”
你把右手放在我微温的额上,说:“是有一点发热。”
你的声音在颤抖。
我伏在你胸前,这一次,我们之间,再没有抱针。
第一次碰到你时的情景,再一次浮现在我的脑海。
云生,是否我们都在寻找一份久违了的温柔?苏盈等待,原来是一种哀悼原来你的等待,是一种哀悼。怪不得你说,等待,并不是为了要等到那个人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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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云生:
一个人在展览馆跑了一天,眼花撩乱。在一个摊位上,我碰到了四年前在这个场馆里认识的一个法国女孩。四年前,我、徐铭石和她,谈得很投契,晚上还一起去吃汉堡牛排,回到香港之后也经常通电话。后来,她离开了那间布厂,听说是疯狂地恋爱去了。
没想到今年又碰到她。
我们热情地拥抱。
女孩叫阿芳。
“你的伙伴呢?”她问我。
“今年只有我一个人来。”
“今年的天气坏透了。”她说。
她扬起一块布给我看,是一块湖水绿色的丝绸,漂亮极了。
“用来做窗帘太浪费,该用来做婚纱,这样才够特别。”她把布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那将是一件别致闪亮出尘脱俗的婚纱。
展览馆关门后,我和阿芳一起去吃饭。
“我结婚了。”阿芳说。
“恭喜你。”
“又离婚了,所以回到布厂里工作。”她说,“现在我跟我的狗儿相依为命,你跟谁相依为命?”
我怔怔地望着她,答不出来。
我们在餐厅外分手,我走在雪地上,终于想到,与我相依为命的是回忆,是你给我的回忆。
那天晚上,我在阁楼的窗前看着你的背影消失在孤灯下。
别再说我误会。
“那不是很好吗?”惠绚说,“真没想到进展那样神速,我猜他早就喜欢你。”
只是,我心里总是记挂着,你在六十五支竹签里抽到最短的一支,你终于会和你等待的人重逢。那时候,我该站在一旁为你们鼓掌,还是躲起来哭?我在为你缝第三个抱枕。
第三封信也放在这个用深蓝色棉布做的抱枕里。
云生:
有没有一个游戏,叫“后悔的游戏”?如果有的话,那一定是我跟你玩的那个竹签的游戏。
我不知道那预言什么时候会实现。
也不知道当它实现时,我能否衷心地祝你幸福,忘记你在孤灯下消失的背影,忘记在某个寂寞的晚上,你曾给我你的温柔。
苏盈
那天晚上,我带着抱枕,到医院找你。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本来应该下班了,但是接班的人还没来,有个小孩子刚刚被送进来,要做手术。”你说。
“什么手术?”
他在路边吃串烧时,不小心跌倒,竹签刚好插进喉咙里。
为什么又是竹签呢?
“我很快回来。”你匆匆出去。
我喜欢看到你赶着去救一个人的性命的样子。
我坐在你的椅子上,拿起你的听诊器,放在自己的胸口上,听自己的心跳,恋爱的心跳声好像特别急促和嘹亮。
一个穿白袍的年轻女子突然走进来,吓了我一跳,我连忙把听诊器除下来。
她看到我,有点意外,冷冷地问我:
“秦医生呢?”
“他出去了。”我站起来说。
她抱着一只金黄色的大花猫,那只猫的身体特别长,长得不合比例,像一个拉开了的风琴。她瞄了瞄我,然后熟练地把猫缠在脖子上,那只怪异的猫像一条披肩似的,绕过她的脖子,伏在她的左肩上,好像被她的美貌驯服了。
找不着你,她与猫披肩转身出去了。
我看得出她和你的关系并不简单。
在你的办公室等了三十分钟,我走出走廊,刚好看到你和她在走廊上谈话。
她安静地听着你说话,乖乖地把两只手放在身后,跟刚才的冷漠,彷佛是两个人。那只怪异的猫回头不友善地盯着我。
道别的时候,她回头向你报以微笑。
“对不起,要你等这么久。”你跟我说。
“竹签拿出来了没有?”
“拿出来了。”
“那小孩怎么样?”
“他以后再也不敢吃串烧了。”你笑说。
“那只猫很奇怪。”我说。
“哦,是的,本来是医院外面的一只流浪猫,牠的身体特别长,可以放在脖子上打个结。你手上拿着些什么东西?”
我把抱枕从手提袋里拿出来。
“又有碎布啦?”你微笑说。
你在脸盆洗了一把脸。
“如果太累的话,不要出去了。”我说。我在想着那个穿白袍的女子。
“不,今天是你的假期嘛。”你脱下白袍,换上外套,问我,“去看电影好吗?”
在医院停车场,又碰到刚才那个女人,她正开着一部小房车准备离开,猫披肩乖乖地伏在她大腿上。她挥手跟你道别,虽然我站在你旁边,她连看都没有看我一眼。
“要看什么电影?”在车上,你问我。
“随便吧。”我说。
在那个漂亮的女人面前,我突然觉得自己很渺小。原来我的对手并不是只有阿素一个人。
在电影院里,你睡着了。
你送我回去的时候,我把你给我的钥匙从皮包里拿出来。
“差点忘了还给你。那天要到你家挂窗帘布,你交给我的。”
“哦。”你把钥匙收下。
你竟然不说“你留着吧”。
我以为你会这样说的。
我难堪地走下车,匆匆跑上我的阁楼,那是我的巢穴。
“嗨!”你在楼下叫我。
我推开窗,问你:“什么事?”
你拿着钥匙,问我:“你愿意留着吗?”
我真恨你,你刚才为什么不说?
“留着干吗?”我故意跟你抬杠。
你为难地望着我。
“拋上来吧。”
你把钥匙拋上来,我接住了。
拥有一个男人家里的钥匙,是不是就拥有他的心?那天,我和惠绚去买口红。
我拿起一支樱花色的口红涂在唇上,这是那个女子那天用的颜色。
“他喜欢这个颜色吗?”惠绚问我。
“希望不是吧。”
“那你为什么要买?”
因为我要跟那个樱花白的女子竞艳。
真傻是吧?
“穿着白袍,可能是个医生。”惠绚一边试口红一边说,“你为什么不问他她是谁?”
“那样太着迹了。”
我望着镜子,我的头发还不过留到肩上。
“有令头发快点生长的秘方吗?”我问惠绚。
“有。”
“真的?”
“接发吧。”
“我是说真发。”
“他喜欢长发,对吗?”
“不,只是我觉得还是长发好看。”
我放下那支樱花色的口红,我还是喜欢甘菊色,那种颜色比较适合我。
“政文近来好吗?”我问惠绚。
“他还是老样子,在身边已经八年的人,忽然不见了,任谁也不能习惯,但是你知道,他是不会认输的。”
“希望他快些交上女朋友,这样我会比较好过。”
“还没有呢,今天晚上我们约好了在俱乐部吃饭。”
我和惠绚在百货公司门外分手,康兆亮会来接她,我不想碰到康兆亮。从前,我们总是四个人一起吃晚饭,这些日子过了好多年。今天,我选择了独自走另一条路。
是有一点孤清,你能体会吗?
我买了许多东西到你家里,又替你重新收拾一次,换上新的床单和枕袋。
这样收拾了一个下午,竟然驱走了一点孤清的感觉。
那三个抱枕歪歪斜斜地放在沙发上,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里面的秘密。
我坐在沙发上,等你下班。一张沙发最好的用途,就是让女人坐在上面等她的男人回家。
等你回家的感觉,你知道是多么幸福的吗?九点多钟,你从医院回来了。
“回来啦?”我揉揉眼睛,“我刚才睡着啦。”
“不好意思,如果在外面吃饭,你便不用捱饿。”
“不,我答应了煎牛排给你吃嘛。你还没有吃过我煎的牛排。”
“厨房里好像什么都没有。”你抱歉地说。
“我都买来了。”我把香槟从冰箱拿出来,“你看,香槟我都准备好了,我们用牛排来送酒,别用药来送酒。”
你莞尔。
“你先去洗个脸。”我说。
我在厨房里切洋葱。
“切洋葱时怎样可以不流泪?”你问我。
“不望着它就行了。”
不望着会令你流泪的东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泪的方法。
当我想哭时,我就不望你。
我把两块牛排放在碟上,情深款款地望着它们。
“你干什么?”你问我。
“烧鸟店的阿贡教我的,令食物好吃的方法,就是要爱上它。”
“你爱上了它没有?”
“爱上了。”我抬头望着你。
“我去洗个脸。”你回避我的目光。
“我爱你。”我告诉牛排。
你还有什么不能够放下?是阿素吗?
“很好吃。”你一边吃牛排一边说。
“谢谢你。”我满足地看着你。
这个时候,有人按门铃,你去开门,站在门外的是那个在医院里跟你说话的女人。
“你有朋友在吗?”她问你。
“是的。”你让他进来。
她好像在来这里之前已喝了很多酒,歪歪斜斜地坐在椅上。
“让我来介绍。”你说,“这是苏盈,这是孙米白。”
孙米白老实不客气地拿起你的叉子吃牛排,又喝掉你杯里的香槟。
“她是你的新女朋友吗?”她当着我的面问你。
你没有回荅她。
你知道我多么的难堪吗?
“今天很热啊。”她把鞋子脱掉。
“我可以在这里睡一会吗?”她问你。
“我送你回家。”你说。
她猛力摇头,径自走进你的睡房,倒在你的单人床上。
她竟然睡在你的床上。
“她是医生吗?”我问你。
“是医院化验室的同事。”
“她是你以前的女朋友吗?”
你摇头。
“是现在的女朋友?”
你失笑:“怎会啦?”
你刚才不承认我是你的女朋友,我又凭什么问你她是谁呢?也许她跟我一样,不过是你众多仰慕者之一。
“我把东西洗干净就走。”我站起来收拾碟子。
“不用了,让我来洗。”
“那我走了。”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你有朋友在这里。”
我不望你,免得望着你我会哭。
“不,我送你。”你拿起车钥匙陪我离开。
她是什么人,可以霸占你的家?
在车上,我默默无言,我放弃了熟悉的人,来到你身边,你身边的一切,对我来说,却是这样陌生。我一点安全感也没有。
“你要去哪里?”你问我。
“回家。”我说。那是我仅余的安全感。
你默默开车送我回去。
剎那之间,你好像离我很远。
“对不起。”你说。
“什么对不起?”我装着没事发生,虽然我知道瞒不过你。
“她是阿素的妹妹。”你说。
我怔住。
“是个很任性的女孩子。”
“那你应该知道阿素的消息。”
你摇头:“她们不是一起生活的。阿素跟着妈妈生活,她跟爸爸生活。”
“她总会知道一点消息吧?”
“阿素经常到处去。”
“阿素一定长得很漂亮吧?她妹妹已经这么漂亮了。”
你没有回答我。
即使阿素永远不回来,你仍然活在她的世界里。
我望着你,好想问你,你的世界里,这一刻,有没有我?但是我又凭什么这样问呢?
“她看来很喜欢你。”
“她有很多男朋友呢。”
我很难相信你对她一点也不动心,看她那副样子,你只要点一下头,她就会倒在你怀中。
“谢谢你送我回来。”我说。
“谢谢你让我吃到那么美味的牛排。”
“再见。”我走下车。
你的世界,根本没有我。
你走下车,陪着我开门。
“你要去哪里?”我问你。
“不知道,回去医院吧,那里有地方可以睡。”
我突然又心软。
“要进来坐吗?”
你摇头:“不打扰你了。”
我走上阁楼,你回到你的车上,我突然发觉,我从不了解你,我们是那样陌生,有着一段距离。你没有因为我而忘记阿素,也许永远不会。
“能出来一下吗?”我打电话给徐铭石。
我们约好三十分钟后在附近的酒吧见面。
徐铭石匆匆赶来,问我:“什么事?”
“只是想找人聊天。”
他来了,我却垂头丧气,说不出话来。
“我替你找到一间房子。”他说,“我的房东太太在蒲飞路还有一间房子,租客刚刚退租。”
“我没想过租房子。”
“总不成一辈子住在布艺店里吧?那里连一张床也没有。
我去看过了,那间房子在三十四楼,很不错,租金也很合理。现在就可以去看看。”
“现在?”我看看手表,“十二点多钟了。”
“不要紧,我有钥匙,现在就去。”
那是一幢新的大厦,房东太太的单位在三十四楼,面积六百多呎,客厅有一列落地玻璃,可以看到整个西区的风景。
我站在窗前,竟然看到你住的地方。
西环最后的一间屋,顶楼有灯光。
“我要这个地方。”我跟徐铭石说。
“你不先问问租金多少吗?”
“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这里。什么时候可以搬进来?”
“真好笑,突然又这样心急。”
我伏在窗前,像从前一样,遥望你住的地方,我喜欢可以这样望着你,知道你在某个地方。
虽然这天晚上我不知道你在哪里。
凌晨四点多钟,你打电话来给我。
“有没有吵醒你?”你温柔地问我。
“我刚刚睡着了。”我告诉你。
“对不起。”
“不要紧。”我幸福地抱着电话。
“我在医院里。”
你彷佛在告诉我,这一晚你一直待在医院,没有回家。
“嗯。”我轻轻地答你。
“不打扰你了。”你说。
“不,我也睡不着,我迟些要搬了。”
“搬到什么地方?”
“蒲飞路。”
“我们很近啊。”你说。
是很近,还是仍旧很远?
“你睡不着吗?”我问你。
“我已经把自己训练得什么时候也可以睡着。”
“你还没有忘记她吗?”
你没有回答我。
房东找人把房子翻新一下,她说大概需要一个星期。
这个星期,我已迫不及待为新居添置东西。
把手烧瓷砖拿去装裱时,经过一间义大利灯饰店,我被里面一盏玻璃吊灯吸引了视线。
那盏吊灯,半圆形的灯罩是磨砂玻璃做的,当灯亮起时,温柔的灯光把整间灯饰店都浮起来。
我看看价钱牌,售价是我半个月的租金,我舍不得买。
“这盏吊灯,我们只来了一盏。”年轻的男店员说。
“可惜价钱很贵啊。”
“但是真的很漂亮。”他说。
“还是不要了。”
我正想离开时,他对我说:“这盏灯是有名字的。”
“灯也有名字的吗?”我回头问他。
“是这盏灯的设计师给它的。”
“它叫什么名字?”
“‘恩戴米恩的月光’。”
为了名字,我把灯买下来。
恩戴米恩是神话里的人物,有人说他是国王,但是大多数人都说他是牧童。
恩戴米恩长得俊美绝伦,当他看守羊群的时候,月神西宁偶然看到他,爱上了他,从天而降,轻吻他,躺在他身旁。为了永远拥有他,月神西宁使他永远熟睡,像死去一样躺在山野间,身体却仍然温暖而鲜活。每一个晚上,月神都会来看他、吻他。恩戴米恩从未醒来看看倾泻在自己身上的银白色的月光。痴情的月神永恒地、痛苦地爱着他。
你就是我的牧童,可惜我不曾是你的月光。
晚上待在烧鸟店,你好几天没有找我了。
那天晚上,特意打电话来告诉我,你没有跟孙米白一起,不是为了让我安心吗?为什么又不理我?“我是不是在追求他?”我问惠绚。
“这样还不算追求,怎样才算?”她反问我。
真令人难堪。
我在安慰自己,你不找我,因为你很忙。况且,你也不一定要找我。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不能不见的盟誓,对吗?入伙那天,徐铭石和惠绚来替我搬家。
上一次搬家,是和政文搬到薄伏林道,那天很热闹,政文、康兆亮、惠绚和我,四个人忙了一整天。
今天,冷清得多了。
“他好歹也应该来替你搬家,不然,怎么做你的男朋友。”
惠绚一边替我拿棉被一边说。
“他还不是我的男朋友。”我接过她手上的棉被说。
“从这里看出去很漂亮。”惠绚站在窗前说。
“可以看到西环最后一间屋。”我说。
在地图上,我这里与你那里,距离只有九百公尺,比以前更近。
“原来是这样。”惠绚说。
徐铭石替我把灯悬挂在床的上空。
“很漂亮的灯。”他说。
“它有名字的,叫‘恩戴米恩的月光’。”我说。
灯亮了,整张床浮起来,诉说着一个痴情的故事。
夜里,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贴在天花板上。
我看到你的家里有灯,你是一个人吗?我立刻打电话给你。
“回来啦?”我问你。
“你怎知道我回来?”你愕然。
“你通常都是这个时间下班吧。”我撒谎。
“这几天好吗?”你问我。
“我搬家了。”
“新居怎么样?”
“有兴趣来吃一顿饭吗?”
“好呀,你煮的东西那么好吃。”
“明天晚上有空吗?”
“明天刚好不用上班。”
“那就约好明天。”
黄昏,我匆匆离开布艺店,准备我们的晚餐。
你在八点半钟来到。
“要不要参观一下?”
“这盏吊灯很漂亮。”你说。
“它叫‘恩戴米恩的月光’。”
“它有名字的吗?”
“我是为了名字才买它。”
“是不是那个神话里的牧童?”
“你也知道那个神话吗?”
“他一直都在山涧里熟睡,像死了一样。”
“他没有死,他是被深深地爱着。”
“是的,他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你说。
我把晚餐端出来。
“这里是不是可以看到西环?”你站在窗前问我。
我怎能告诉你我是为了这里能望到西环而搬进来?“我想是吧。”
看着你津津有味地吃我做的羊肋排,我突然觉得很幸福。
“一定有很多男孩子喜欢你,你做的菜那么好吃。”你说。
“什么意思?”我心里突然有些生气,你这样说,是不是说你不喜欢我?“没什么意思的。”你向我解释。
这个时候,你的传呼机响起。
“会不会是医院有急事?”
“电话号码不是医院的。”
你拨出电话,我偷看你的传呼机,是孙小姐找你,一定是孙米白。你放下电话,抱歉地对我说:“对不起,朋友有点事,我要去看看她。”
“是孙米白吗?”
“她在男朋友家喝醉了酒,闹得很厉害。”
“她有男朋友的吗?我还以为她的男朋友是你。要我一起去吗?有个女孩子会方便一点。”
“也好。”
想不到你会答应。
我们来到清水湾,孙米白早已拿着一只皮箱在一间平房外面等我们,猫披肩伏在她肩膊上。
“你为什么会来?”孙米白问我。
“刚才我们一起吃饭。”我故意告诉她。
她抢着坐在司机位旁边,把皮箱扔给我。
“你又喝醉了。”你跟她说。
你对她的关心,很令我妒忌。
“你给男朋友赶出来啦?”我故意气她。
她冷笑,说:“那只皮箱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你问她。
“是他的,他最珍贵的东西都放在里面,他的护照啦、毕业证书啦、他死了的妈妈编给他的毛衣啦,都放在里面。他惹我生气,我就把他的东西带走。”
“太过份了。”你责备她。
“停车。”
她下车,把皮箱拿出车外,扔到山坡下面,皮箱里的东西都跌出来了。
“里面有他死去的妈妈为他编的毛衣呢。”你骂她。
“他说可以为我做任何事,他说无论我怎样对他,他都会原谅我,扔掉他的东西又有什么关系?”
我还是头一次看到这么骄纵的女子。
你什么也没说,拿了电筒,爬到山坡下面替她把扔掉的皮箱找回来。
“很危险的。”我说。
她望着我,露出骄傲的神色,彷佛要向我证明,你愿意为她冒险。
你在山坡下找到那只皮箱,手却擦伤了,正在流血。
“你的手在流血。”我说。
“没关系。”
你把皮箱放在车上,开车回去那间平房。
“回去干什么?”她问你。
“把皮箱还给他。”你吩咐她。
她乖乖地把皮箱拿进屋里。
我用纸巾替你抹去手上的血。
“谢谢你。”
“你为什么对她那样好?”
你没有答我。
“因为她是阿素的妹妹,对吗?”
你低下头,噤声。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么骄纵的女子,一定因为她是你所爱的女人的妹妹。
她也知道,所以在你面前那么任性。
她从平房走出来,双手放在背后,乖乖地跟你说:“还给他了。”
猫披肩也叫了一声。
她上车,静静地在车上睡着。
“可以送我回去吗?”我问你。
“当然可以。”
我知道,我还不是阿素的对手,我要立刻回去,躲进我的巢穴里舔伤口。
“可以开快点吗?”我催促你。
“你没事吗?”你在高速公路上问我。
“没事。”我努力地掩饰,“我突然想起我可能忘记关掉家中的水龙头,请你尽量开快一点。”
你匆匆送我回家。
“谢谢你送我回来,再见。”
我并没有忘记关掉水龙头,我无法关掉的是我的眼泪。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关掉,我又不是月神,我那样沉迷地爱你,真的不自量力。明天,明天我要把你忘掉。
我尽量不站在窗前,我不要望着你住的地方。
我在布艺店里忙着为青岛那间新酒店订购窗帘布。
我把贴在天花板上的星星撕下来,我要忘记你。
这一天,是政文的生日,惠绚和康兆亮要去为他庆祝。
“你要来吗?”惠绚问我。
“他不会想见到我的。”
“他仍然在等着你回去他身边。”
“不,他在等我后悔,但我不会后悔。”
“你不是说要忘记秦云生吗?”
“是的。”
“你根本无法忘记他。”
“他有什么好处我不知道,但是他有一个很大的缺点,我是知道的。”
“什么缺点?”
“他不爱我,这个缺点还不够大吗?”
“是的,是很大的一个缺点。”
惠绚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烧鸟店,周五晚上的烧鸟店,人客很多,八点多钟,还有人在等候。
忙碌也有好处,我可以不去想你。
三个星期没见了,你突然出现。
“一个人吗?”我问你。
你点头。
“现在满座,要等一下。”
“好的。”
我把你交给田田,不去理你。
不望你,是唯一可以不伤心的方法,请原谅我。
田田把你带到后园。
我走过来问你:“要吃些什么?”
“那天晚上,是不是忘了关水龙头?”你问我。
“为什么现在才问我?”我反问你。
你尴尬地望着我,有点不知所措。
“我真希望阿素快些出现。”我说。
你怔住。
“她才是你要的人,你一直也没有忘记她。”
“她不会出现的。”
“为什么?”
“她死了。”你说。
我愕住:“她什么时候死的?”
“她五年前已经死了。”
“你是最近才知道的吗?”
“我早就知道了。”
“但你不是一直在等她吗?”
“是的,我在等她,那不代表她会出现。”你哀哀地说。
“她为什么会死?你不是说五年前在这里跟她分手的吗?”
“那时候,医院的工作很忙,我又忙着考专业试,因此疏忽了她,甚至一个月里,只能跟她见一次面。我只是想着自己的前途,没有想过她可能觉得孤单。”
“那天,她跟我说,晚上会在这里等我,如果我不出现,就永远也再见不到她,她在电话里哭着说要跟我分手。”
“我本来是要值班的,为了见她,我恳求同事替我班。我悄悄溜出来,在花店买了一大束白色的雏菊,准备送给她,我以为她只是闹情绪,哄哄她就没事了。”
“那天正下着雨,天气很潮湿,我一个人坐在里面,等了很久,也不见她来,我以为她仍然在生我的气。我抱着那束雏菊,垂头丧气地回医院。”
“经过走廊的时候,我看见一张放在走廊的病床上有一个用白布盖着的尸体。在医院里,这是很平常的事,刚刚死去的病人,就是这样放在走廊上,但是,那个尸体露出了一只脚掌,那是一只我很熟悉的脚掌枣”“到底发生什么事?”
“她是跳芭蕾舞的,因为长期练习的缘故,脚背有一块骨凸起来,跟平常人不同。我告诉自己,不可能的,她不可能会躺在这里。我伸手去抚摸那只脚掌,那只脚掌很冰冷,那五只脚趾是我很熟悉的,那一层包裹着脚掌的皮肤是我摸过的,不可能会错。我放下雏菊,缓缓地拉开那块盖着尸体的白布,她闭上眼睛,抿着嘴唇,彷佛在埋怨我让她觉得孤单枣”你在我面前流泪。
“她为什么会死?”
“那天天气很潮湿,她在舞蹈学校的更衣室里洗澡,出来的时候,她赤着脚,踉跄地跌了一跤,刚好撞到更衣室里的一块玻璃屏风,整块屏风裂开,玻璃碎片不偏不倚地割开她大腿的大动脉。那时更衣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清洁女工进去打扫时才发现她,可是她已经流了很多很多的血。”
“她死得很惨。”我难过地说。
“她被救护车送进医院,本来值班的我,因为溜出去见她,竟然不能亲自救她;如果我没有离开,她不会死的。我真的永远也见不到她了,那束白色的雏菊,她也永远看不到。”
你哽咽。
看到你伤心的样子,我不知道说什么话,我还一直妒忌她。
“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和她的故事拿来做广告。”
“也许她会看到的。”你凄然说。
原来你的等待,是一种哀悼。怪不得你说,等待,并不是要等到那个人出现。
怪不得你说,她不会幸福。
怪不得你说,分手是因为下雨。
怪不得你说,牧童恩戴米恩没有死,他被深深地爱着。
我望着你,难以相信五年来,你在这里等的是一个不会出现的女人。
我很妒忌,妒忌她有一个这么爱她的男人。
我的情敌已经不存在,我有什么能力打败她?跟她凄厉的死亡相比,我的一厢情愿实在太令人难堪。
她不在世上,却在你灵魂最深处,我就在你跟前,却得不到你的深情。
为什么会这样?我宁愿你的过去不是一个这么刻骨铭心的故事,否则我对你而言,只是平平无奇。
除非我也死了,对吗?
“我是不是很傻?”你问我。
这句话,我不是也曾经问过你吗?
打烊之后,我和你一起离开烧鸟店,在路上,我问你:“你听过长脚乌龟和短脚乌龟的故事吗?”
你摇头。
“那是一个非洲童话。一天夜里,一个老人看到一个死去的月亮和一个死人。他召集许多动物,对牠们说:‘你们之中有谁愿意把死人或月亮背到河的对岸?’两只乌龟答应了。
第一只乌龟四只脚很长,背着月亮,安然无恙到达对案。第二只乌龟四只脚很短,背着死人,淹死在河里。因此,死掉的月亮总能够复生,死掉的人却永远无法复活。”
“谢谢你。”你由衷地说。
“以后可以用来安慰病人家属。”我笑说。
“是的。”
我望着你,咫尺之隔,却是天涯。我虽然不愿意,但是也应该放弃你,我不能忍受自己在喜欢的男人心中的地位排在另一个女人之后。
“要我送你回去吗?”你问我。
“不用了,我想自己走走,今天的月色很美。”我抬头望着天上的圆月,它竟然有些凄清。
我竟然可以拒绝你。
那个非洲童话是我小时候在童话集里看到的,它根本不是童话,童话不应该这样伤感。
如果长脚乌龟背着的不是月亮而是死人,那将会是怎样?第二天,我跑到图书馆翻查五年前三月份的微型底片。今年三月的某一天,你说你是五年前的这一天跟她在餐厅分手的,事实那就是她意外死亡的一天。
我从五年前三月一日的报纸着手,留意港闻版有没有这一宗新闻。
我在三月二十二日的报纸上终于发现这宗新闻:一个年轻的芭蕾舞女教师在更衣室里滑倒,撞碎了更衣室内的一块玻璃屏风,玻璃碎片把她左大腿的大动脉割断,由于当时女更衣室没有人,她受伤后失去知觉,倒在血泊中,一个小时之后,一名清洁女工进来清洁更衣室时才发现她,报警将她送院。伤者被送到医院之后,经过抢救无效,因为失血过多而死亡。
死者名叫孙米素,二十四岁,是一间着名芭蕾舞学校的教师。报上刊登了一帧她生前的生活照片。穿着一袭白色裙子,长发披肩的她,在东京迪士尼乐园跟一只米奇老鼠相拥,还调皮地拖着牠的尾巴。
她跟孙米白长得很相似,个子比她小,虽然没有她那么漂亮,却比她温柔。
她跟你很登对。
我昨天才说过要放弃你,为什么今天又去关心你的事情?我在干什么?我把微型底片放下,匆匆离开图书馆。
回去烧鸟店的路上,八月的黄昏很燠热,街上挤满下班的人,行色匆匆。
生命短暂,谁又会用五年或更长的时间去等一个不会出现的人?我以为我在追求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原来你比我更甚。
在一家花店外面,我看到一盆紫色的石南花。
在八月盛放的石南,象征孤独。
我所等的人,正在等别人,这一份孤独,你是否理解?我蹲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那盆紫色的石南,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
“给我一束黄玫瑰。”
那是康兆亮的声音。
当我站起来想跟他说话,他已经抱着那束黄玫瑰走向他的名贵房车。车上有一个架着太阳眼镜的年轻女子,康兆亮愉快地把玫瑰送给她。
我应该告诉惠绚吗?
回去烧鸟店的路上,又沉重了许多。
回到烧鸟店,惠绚愉快地打点一切。
“回来啦?你去了哪里?”她问我。
“图书馆。”
“去图书馆干吗?”她笑着问我。
我不知道怎样开口。
“你没事吧?”她给我吓倒了。
“没事,只是翻了一整天的资料,有点累。”
“给你吓死了。”
我突然决定不把我刚才看到的事情告诉她,在昨天之前,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是昨天晚上,看着你,听着你的故事,我知道伤心是怎样的。
如果她不知道,也许她永远不会伤心。
“秦医生呢?你和他到底怎样?”惠绚问我。
“不是怎样,而是可以怎样。”我苦笑。
九点多钟,突然来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人,是孙米白。
“云生有来过吗?”她问我。
我摇头。
她独个儿坐下来。
“要吃点什么吗?”
“有酒吗?”
“你喜欢喝什么酒?”
“喝了会快乐的酒。”
“有的。”
我拿了一瓶“美少年”给她。
“你是怎样认识云生的?”她问我。
“买电暖炉的时候认识的。”
“这么多年来,你是唯一在他身边出现的女人。这样好的男人,已经很少了。”
“所以你喜欢他?”
她望了我一眼,无法否认。
她的高傲和任性,好像在剎那之间消失了。
“我和姐姐的感情本来很好。”孙米白说,“父母在我十岁那年离婚,姐姐跟妈妈一起生活,而我就跟爸爸一起生活。妈妈是个很能干和聪明的女人,但是离婚的时候,她选择姐姐而放弃我,从那时开始,我就跟我姐姐比较,我什么都要比她好。结果,我读书的成绩比她好,追求我的男孩子比她多,我长得比她漂亮。可是,她得到秦云生,而且她死了,死了的人是最好的。”
“是的,云生说,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我现在明白他的意思了。”
“你是不是很喜欢他?”孙米白问我。
我没有回答她,这是我的秘密,也是我的尊严。
“他也好像喜欢你。”她说。
我不敢相信。
“五年来,你是他第一个带回家的女人。”
“是吗?”
她望着我说:“其实你也不是很讨厌。”
“你曾经觉得我讨厌吗?”我反问她。
“云生喜欢你,不代表他爱你,他永远不会忘记我姐姐,我和你都只会是失败者。”
本来我已经打算放弃你,但是孙米白的说话,反而激励了我。
“你可以忍受在他心中的地位排在我姐姐之后吗?”孙米白冷冷地问我。
“云生不是说过,死亡和爱情同样霸道吗?死亡和爱情的力量是一样的,我可以给他爱情。”
“我可以为他死。”孙米白倔强地说。
“他不再需要一个为他死的女人,他不可能再承受一次这种打击,他需要得失一个为他生存的女人。”
那一刻,我很天真地相信,我可以用爱改变你。
苏盈
伪装,只是一种姿态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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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云生:
在法兰克福,已经是第三天。
早上起来的时候,星星在微笑。我忘了告诉你,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带来了,贴在酒店房间的天花板上。因此,无论这里的天气多么坏,我仍然能够看见星星。
今天的气温比昨天更低了,我把带来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脖子上束着那条有星星和月亮的丝巾,你说过好看的。
坐电车过河时,雪落在我的肩膊上,我本来想把它扫走,但是,想起我的肩膊可能是它的抱枕,它想在融掉之前静静哭一会,我就让它。
在展览馆里,我忙碌地在每个摊位里拿布料样本。
展览馆差不多关门时,我去找阿芳,她已经不见了。本来想找她一起吃晚饭,我只得独自回去酒店。
为了抵御低温,我在餐厅里吃了一大盘牛肉,又喝了啤酒。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
饭后不想回房间,便在酒店的商场蹓跶。
其中一间精品店,是一个德国女人开的。
我在货架上发现一盏灯。
那是一盏伞形的玻璃罩座台灯,灯座是胡桃木造成的。灯座上镶着一个木制的年轻女子,女子坐在灯下,手里拿着针线和一个布造的破碎成两份的心。
上了发条之后,女人一针一线地缝补那个破碎的心。
太令人心碎了。
破碎的心也可以在孤灯下缝补吗?
我看着她手里的针线,差点想哭。
“要买吗?”女人问我。
我苦笑摇头,告诉她:“我没有一颗破碎的心。”
“那你真是幸运。”女人说。
我奔跑回房中,是谁发明这么一盏灯的?一定是一个曾经心碎的人。
愈合的伤口永远是伤口,破碎的心也能复原吗?我才不要买一件看到都会心碎的东西。
我躺在床上,一直睡不着,不知道是因为吃得太饱的缘故,还是因为那个在孤灯下缝补一颗破碎的心的女人。我爬起床,换上衣服,走到大堂。
精品店里,那盏灯依然亮着,女人凄然缝补着一个破碎的心。
“改变主意了吗?”德国女人问我。
“不。”我又奔跑回房中,我还是不能买下它,我承受不起。
忘了它吧。
那天晚上,孙米白离开之后,我告诉自己,我不会放弃你。
我舍不得放弃。
爱情总是有个最高消费,我还不曾付出最高消费。
“你曾经试过追求男孩子吗?”我问惠绚。
“我不是说过我不会喜欢不喜欢我的男人吗?”她一边计算这天的收入一边说。
“怎样可以感动一个男人?”我换了一个方式问她。
“那得要看他是一个什么男人呀。”
“如果像康兆亮呢?”
“他吗?很容易。给他自由就行了。”
“给他太多自由,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正如今天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但是,我知道他无论去了哪里,也会回家,我也不会过问,我给他自由,他才肯受束缚。
要得到,就要先放手。”
但是,你跟康兆亮是不同的。
放手,可能就会失去你。
我在布艺店里为你缝第四个抱枕。
“有女孩子追求你吗?”我问徐铭石。
“一直都是女孩子追求我。”他笑说。
“真的吗?连周清容也是?”
一提起周清容,他就变得沉默。
“告诉我,那些女孩子怎样追求你?”
“对一个男人来说,那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况且那些女孩子现在都很幸福。”
“那就是说你当天拒绝了她们啦?”
“有一个女孩子,我一直都觉得很对不起她,她是我的中学同学,她的成绩很好,上课的笔记都是她替我做的,每次考试之前,她也预先告诉我哪些是重点,考试时,甚至故意让我看到她的答案。”
“可是你不喜欢她?”
“她写了一封信给我,我没有回信,一天,她跑来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对她,我忘了我跟她说了些什么,总之,那件事以后,她就转校了。
我一直有点内疚,很多年之后,她突然来找我,告诉我,她现在很幸福,我才放下心头大石。”
“也许她并不是真的幸福。”
“不是真的?”徐铭石不大相信,“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说?”
“如果她已经忘记你,根本不会来找你,然后特意告诉你,她现在很幸福。”
“你是说,她那时并不幸福?”
“也许她是幸福的,但是她的幸福缺少了你,就变成遗憾。当然,遗憾也是一种幸福,因为还有令你遗憾的事。”
“但是她当时看来的确很幸福。”
“幸福难道不可以伪装的吗?”我做出一个幸福的笑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苦笑。
我用一幅淡黄色的格子棉布缝了第四个抱枕给你。拿着抱枕,我才有藉口找你。
我把抱枕放在医院,他们说会交给你,然后,我和徐铭石飞去青岛,准备酒店开幕。
别怪我,是惠绚教我的,想得到一样东西之前,首先要放手。所以,我放手,希望你收到抱枕之后,会思念我,思念一个只敢送上抱枕而不敢在你面前出现的女人。
在青岛的第四天,我和徐铭石去游览栈桥,那是从海滩一直伸展到海中央的一个亭,名叫“栈桥”。
“你说女人能够伪装幸福,是真的吗?”徐铭石问我。
“为什么不呢?正如男人可以伪装坚强。”
“男人伪装坚强,只是害怕被女人发现他软弱。”
“女人伪装幸福,只是害怕被男人发现她伤心。”我说。
忘了告诉你,在第四个抱枕里,藏着我给你的第四封信,也许是最后一封了。
云生:
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诉你:“我现在很幸福。”我一定是伪装的。
如果只能够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么会幸福呢?告诉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伤心。
苏盈
回到香港的第一件事,便是看看传呼机,看看你有没有传呼我。在我把抱枕放在医院的那天晚上,你传呼过我一次。
一次,你不觉得太少吗?虽然传呼员应该告诉你我不在香港。
我站在窗前,望着你的家,直到深夜,那里的灯才亮起来。
我拨电话给你。
“你找过我吗?”我问你。
“是的,他们说你不在香港。”
“我到青岛去了。”
“真巧枣”你说。
“什么事?”
“每次你打电话来,我总是刚刚踏进屋里。”
你在这里吃过一顿饭,竟然不知道我为什么搬来这里。
我搬来这里,是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的家。
“谢谢你的抱枕。”
“是最后一个了,一张沙发只可以有四个抱枕,太多了就很拥挤。”
“真的不知道该怎样答谢你。”
“请我吃饭吧。”我鼓起勇气对你说。
“好呀,你什么时候有空?”
“过两天月亮就复活了,就那一天好吗?”
中秋节的晚上,你来接我。
“今天的月色很漂亮。”我说。
“是的,它又复活了,谢谢长脚乌龟。”你微笑说。
“我们要去哪里?”
“在船上可以看到月亮。”你说。
你带我登上一艘布置得很华丽的轮船。
“我的病人是这艘轮船的船长,是他告诉我,中秋节有船上晚餐。”你拿着两张餐卷和我一起上船。
船舱布置成一间餐厅,我们坐在甲板上。
“要跟船长有特别关系才可以订到这个位子的。”你悄悄地告诉我。
看到你快乐的样子,我竟然有些难过,彷佛你过去五年的日子,都很痛苦。
如果能够令你快乐,我多么愿意。
小轮起航之后,船长来跟我们打招呼。
船长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实人。
“那天我在家里突然休克,被救护车送到急诊室,是秦医生救活我的。”
船长告诉我。
“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问你。
“三年了。”
“你很健康啊。”你跟他说。
“是的,我还可以在船上看到很多次月圆。”船长说。
“那得感谢长脚乌龟。”你说。
“什么长脚乌龟?”船长不明白。
那是我们之间的秘密。
“长脚乌龟把月亮背到河的对岸,月亮复活了,那么长脚乌龟呢?牠去了哪里?”我嘀咕。
“也许牠一直也背着月亮,只是天空太黑了,我们看不见牠。”
“一直也把月亮背着,不是很累吗?”
“如果有一天,牠实在吃不消,也许会从天上掉下来,化成最大的一颗陨石。”
“到时候,月亮也不会再复活。”我难过地说。
“幸而还有星星。”你安慰我。
是的,到了世界末日,还有你给我的星星。
“今天玩得开心吗?”小轮泊岸之后,你问我。
“再喝一杯咖啡,就很完美了。”
“你想去哪里喝咖啡?”
“你想喝一杯用月光承载着的咖啡吗?”我问你。
“有这种咖啡吗?”
我带你到铜锣湾去喝咖啡。那间餐厅的咖啡是用一只蛋黄色的大汤碗盛着的。
“像不像把咖啡倒在月光里?”
“原来你说的是这种咖啡。”你抱着汤碗,骨碌骨碌地喝咖啡对我说,“跟你一起很开心。”
“谢谢你。”
“像你这样一个女孩子,应该有很多男孩子喜欢才对。”
“本来有一个,不过分手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样告诉你,于是只好捧起月光,骨碌骨碌地把咖啡喝下去。
“别急,是整个月光的咖啡呢。”
我被你弄得啼笑皆非,用纸巾抹去嘴角的咖啡和眼角的泪痕。
别问我为什么,那是我无法说出口的。
爱一个人,不必让他知道,也能够为他放弃其他一切,那是最低消费,是我应该付的。
“对不起,我只是随便问问。”你抱歉地说。
你真笨,为什么没想到是为了你呢?
“夜了,我送你回家。”你说。
“你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电话总是在你回家之后打来吗?你上来看看便知道。”
我站在窗前,从我这里到你那里,这一天晚上,只隔着一个月亮。
“因为这里可以看到你住的地方,你回家,亮起屋里的灯时,我就知道你回来了。为了这个缘故,我才搬到这里。”
我幸福地望着你住的地方。
你没说话,大概是傻呼呼的站在那里吧。
“我们之间,是隔着月亮,还是隔着月球?”
“有什么分别?月亮就是月球。”你说。
“不,如果是月亮,感觉上好像比较近一点。”
“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你对我说。
“今天晚上,你可以留下来吗?”我还是头一次跟一个男人这么说。
感谢长脚乌龟,如果没有月亮,我也许没有勇气。
我把你留下了,我以为把男人留住的,是女人的身体。当然,后来我知道,那只能够把男人留住一段日子。
再次在孙米白面前出现的时候,我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出现的。
那天,在医院的走廊等你下班,我多么害怕会碰不上她。
我在走廊上徘徊,她终于在走廊上出现。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我。
“我和云生约好了一起吃饭。”
“哦,是吗?你真是锲而不舍。”她语带嘲讽地说。
“是他约我的。”我说。
你卸下医生袍来了。
“恭喜你,你终于谈恋爱了。”她对你说。
你默不作声。
她匆匆转身离开,猫披肩从她肩上跳到地上,跟在她身后。
“我们走吧。”你牵着我的手说。
在餐厅吃饭时,我问你:
“你是在哪一天生日的?”
“一月十一日。”
“代表一月的花是雪花。”我告诉你。
“你是说从天上飘下来的雪花?”
“不,是一种花,叫雪花,外形像百合。雪花象征逆境中的希望。”
“听起来好像很美丽。”
“看来也很适合你,一个急诊室的医生,不正是逆境中的希望吗?”
就在这个时候,惠绚和一个男人刚好进来。那个男人我从来没有见过,但惠绚和他的态度很亲昵。
“为什么会在这里见到你?”惠绚说,“让我来介绍,这是胡崇伟,这是苏盈,秦云生。”
“一起坐好吗?”你问他们。
“不打扰你们了。”惠绚跟我打了一个眼色,好像很识趣地跟他坐到另一边。
“你在想什么?”你问我。
我在想,她为什么会跟那个男人一起。
第二天晚上,回到烧鸟店,惠绚主动告诉我:“他是我以前的男朋友。”
“多久以前?”
“在我跟康兆亮一起之前。”
我吃了一惊:“他就是那个在床上叫你还钱的男人。”
“就是他。”
“你不是恨他的吗?”
“是的,但是又有一点怀念。”
“你搞什么鬼?”
“大概是为了报复吧。”
“报复他?事隔多年才向他报复?”
“谁要向他报复?”她不屑地说,“是康兆亮,他瞒着我跟另一个女人来往。”
“他告诉你的?”
“不,是我发现的。”
“他知道你知道吗?”
“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
“你能够忍受不揭穿他吗?”我惊讶。
“那要看我想得到什么。我要成为最后胜利者。”
“怎样才算是最后胜利者?”
“最后留在他身边的女人。”
“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她凄然笑道,“如果不是为了爱,还能够为些什么?”
“但是爱,不是应该包括忠诚吗?”
“也不一定。”她伤感地说。
“我觉得爱是百分之一百的忠诚。”
“别那么天真,世上没有百分之一百的忠诚。有多少人会像你这样,放弃唾手可得的东西,去追逐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但是昨天那个男人,曾经伤害你,你还可以跟他一起吗?”
“除了康兆亮,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也许正是因为他曾经令我很痛苦。所以,如果你想秦云生记着你,别忘了令他痛苦。”惠绚朝着门口说,“他来了,现在就去令他痛苦。”
你来了,一出现,就在我心里占了最重要的位置,我有什么本事令你痛苦?“这里有我,你先走吧。”惠绚说。
“不用我陪你吗?”
“我一点事也没有。”惠绚向我眨眨眼睛,她真的好像一点事也没有,看来她很有信心成为最后胜利者。
“我们走吧。”我拉着你的手说。
我拉着你的手,从湾仔走到铜锣湾,真希望这段路可以一直走到明天。
我拿起你的手掌,仔细地看。
“你看什么?”你笑着问我,“这么黑?也能看到掌纹吗?”
“我只是想牢记着你的手掌的形状,那么即使在闹市中,也不会牵错另一个男人的手。”
你失笑,问我:“牢记了没有?”
“嗯。”我点头。
在一间手表店的橱窗里,我发现了一只能显示月圆月缺的男装手表。
“你看,今天只有一勾弯月和两颗星星。”
我抬头看天,天上果然有一勾弯月和两颗闪亮的星星。
店员说:“喜欢的话,进来看看吧。这是月相表,根据中国历法预校了月圆月缺的日子,十分准确的。”
“走吧。”你说,“手表上没有长脚乌龟。”
我笑着跟你走,走了好一段路。
“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好吗?”
我丢下你,跑回去那间手表店,我想买那一只可以知道月亮什么时候复活的手表给你。
可惜,手表店关门了。
我跑了好几间手表店,都没发现那只手表。
我回去找你的时候,发现你仓皇地站在街上。
“你去了哪里?”你问我。
“我去找洗手间。”我撒谎。
你紧紧地握着我的手,握得我好痛,一直没有放开过。
回到家里,我掏出钥匙开门,你才肯放开我的手。
“我回去了。”你说。
“你可以留下来吗?”我问你,“我不想每次都看着你离开。”
你抱着我,用你那一只温暖的手抚摸我的背部。
“刚才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你说。
“怪不得你握得我那么痛,我不会不回来的,我只是去了枣”我想把真相告诉你。
“不用说了。”你抱紧我说。
你是怕我像孙米素一样,离你而去吗?我舍不得。
第二天下午,我再去那间手表店。
“那只月相表给人买了。”店员说。
他说,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新货。
我想送给你,提醒你,月亮总会复活。
晚上在家里,我坐在你的大腿上,头搁在你的肩膊上。
你推推我,把抱枕塞给我。
“抱枕里面好像有些东西。”
“我的抱枕没有东西的。”我冲口而出。
“真的,你看看。”
我摸摸抱枕,里面果然好像有些东西。
我伸手进去,摸到一只月相表,是我想买给你的那一只。
“原来你买了,怪不得我买不到。”
“你也想买吗?”
“想买给你。”
“你戴在手上更漂亮。”你说。
“这是男装表嘛。”
“表面大一点,月亮不是显得更大一些吗?况且现在女孩子都戴男装表。”
你为我戴上手表。
原来你跟我一样,都有把东西藏在抱枕里的习惯。
“会不会太重?”你托着我的手腕问我。
我摇头,哽咽。
“是不是不喜欢?”你问我。
我屈曲双腿,瑟缩在你的怀抱里。
是太重了,在我心里,这只手表彷佛把我的心都压住了,既感到幸福,又觉得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不会再对我这么好。
“女人为什么总喜欢在开心的时候哭?”你苦笑着问我。
“你不是嫌这只手表没有长脚乌龟吗?”我问你。
“你就是长脚乌龟。”你抱着我的腿说,“是你告诉我月亮会复活的。”
像今天晚上这些日子,如果一直也不会过去,那该多好?“你的手表很漂亮。”在布艺店里,徐铭石跟我说。
“是云生送的。”
“跟他一起开心吗?”
“很开心。”
“那就好。”他笑着说,“现在叫你去公干,你可不肯了。”
“要去哪里?”
“北京,一间新的酒店,布艺工程都交给我们,我要上去看看环境。”
“我可以不去吗?”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
“你真好,如果没有你,这里不知道怎么办?”
“从北京回来以后,我可能要离开这里一段时间。”
“为什么?”我愕然。
“朋友开了一间家俱店,想我过去帮忙。放心,我会两边走的,只是,那边刚开始,我要放多些时间在那边。”
“是不是在这里有什么不开心?”
“怎会呢?”他笑说。
“我以为你会跟我并肩作战枣”“现在也没有改变,我不过想在其他方面发展一下。”
“真的为了这个原因吗?”
他点头。
我总是觉得,还有其他原因。
徐铭石从北京回来以后,大部份时间都留在跑马地的家俱店里。我去过那里一次,地方很大,卖的都是义大利家俱,很漂亮。
“你可以随便选一件。”他说。
“真的?”
我喜欢店里一张胡桃木造的圆形餐桌,可惜太大了,而且价钱也很贵。
“你现在一个人住,用不着这么大的餐桌,等你跟秦医生结婚,我送给你。”
“结婚是很遥远的事。”我笑说,“以前政文常向我求婚,我不嫁,现在这个,可没有向我求婚。”
“放心,这张餐桌我还有一个在货仓,我留给你。”
“谢谢你,我会努力的。”
回到烧鸟店,却收到政文结婚的消息,是惠绚告诉我的。
“新娘是谁?”
“刚相识不久的,条件当然比不上你,我也不明白政文为什么那样急着结婚,也许是为了刺激你。”
“他一直也想结婚。”
“也要找个自己喜欢的人才行呀。”
“也许他爱那个女人。”我竟然有些失落。
“他叫我把喜帖交给你,你会去吗?”
我看看喜帖,婚礼在一月二十日举行,那天正是你的生日。
“我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恭喜他?”
“既然他派喜帖给你,应该是想你恭喜他吧,最低限度,他希望你有反应。”
我打了一通电话给政文。
“恭喜你。”我说。
“谢谢你。”
“有一份礼物想送给你,你能抽时间出来见面吗?”
“好的。”他爽快地答应。
我挑选了一套餐具送给他。
我们约好黄昏在他公司附近的咖啡室见面。
“恭喜你。”我说。
他脸上没有任何喜悦的表情。
“这份礼物,希望你和你太太喜欢,那天我应该不能来。”
“哦,真可惜。”
“还有一件事。”
“什么事?”
“早就应该跟你说的了,薄扶林道那层楼,是你买的,屋契上有我的名字,既然我们不再走在一起,我想,你应该在屋契上删去我的名字,况且你现在结婚了,这件事不应该再拖下去,你找律师准备好文件吧。”
“我没打算这么做。”他断然拒绝,“你记得以前我们常来这里喝下午茶吗?喝完了下午茶,你就陪我散步回公司去。”
我默然。
“你忘记了吗?”
“我没有忘记。”我说,“但是你要结婚了。”
“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就立刻取消婚礼。”
“怎么可以呢?这样对你太太很不公平。”
“这是我和你之间的事。”
“结婚不是闹着玩的。”
“你还未开始后悔吗?”他问我。
原来他想我后悔,他终究是个输不起的人。
“我从来不后悔。”我说。
“那么,谢谢你的结婚礼物。”他倔强地收下我送给他的礼物。
我们在咖啡室外面分手,是的,以前我常常是在这样的黄昏陪他走一段路,然后才独自回家。
“再见。”他跟我说。
我目送他离开,那曾是我熟悉的背影。我从没想过,他爱我这样深,甚至不惜用一段婚姻来令我后悔。
我从来不后悔,但是,看着他倔强的背影。我不禁问自己,我是否做对了。
第二天黄昏,政文差人送来一份文件。
“杨先生请你在文件上签署。”送文件来的人说。
我签了以后,薄扶林道那层楼,便不再有我的份儿。
政文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他咄咄逼人,希望我到最后一刻会后悔。
我在文件上签署。
我和政文之间,不再有什么牵连。
回家的路上,不知为什么,手竟然轻微地颤抖;刚才在文件上签署,我的手并没有颤抖,等到这一刻,它才开始颤抖。我签上名字,为这段情划上句号,我永远失去政文了,可是,你会永远留在我身边吗?回到家里,你正在浴室里洗澡。
“这么早?”我问你。
“想回来洗个澡,然后睡一会。”你说。
你的西装就挂在椅背上,我想替你把西装挂起来,可是,在西装的口袋里,我发现那半截竹签,事隔这么久,你仍然保留着那半截竹签。
我跟你玩的那个游戏,你很愿意相信。
你从浴室里出来,我拿着那半截竹签问你:“你还保留着吗?”
你不否认也不承认。
“你以为她会回来吗?”
“她不会回来的。”
“但是你一直希望她回来,即使只是个魂魄,对吗?”
“你别胡说,那根本是不可能的。”
“那你为什么要把竹签放在身边?”
“我根本忘记了它在这件西装的口袋里。”
我狠狠地把竹签截断。
“你干什么?”
“你为什么这样紧张?”我质问你。
“你无理取闹。”
“你什么时候才肯忘记她?你只是拿我代替她,对吗?你寂寞罢了。”
“我要回去上班。”你拿起西装说。
“你走了就不要回来。”
你关上门离开,你真的走了。
我记得这样清楚,因为那是我们第一次吵架。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那天的无理取闹,是因为我突然失去了安全感。
我一直在等你,直到深夜,还不见你回来。
我站在窗前,你家里有灯,你回家去了,是不是不再回来?我鼓起勇气打电话给你。
“对不起。”我哽咽。
“你在哭吗?别哭。”你在电话那边温柔地说。
我哭得更厉害,问你:“你是不是不再回来?”
“我很怕跟你吵架。”
“我不会再那么无理取闹。”
“别这样,我明天回来好吗?”
“不,我不能等到明天。”
“别这样,你睡吧,我明天回来。”
我躺在床上,希望明天快点来临。
隔了一会,我又走到窗前,你屋里的灯亮着,你真残忍,为什么要等到明天?你突然开门进来,吓了我一跳。
“你家里的灯为什么亮着?”我问你。
“关了灯,你就知道我会回来。”你笑说。
“你为什么要回来?”
“怕你哭。”你说。
你曾经为我的眼泪那样紧张,你还记得吗?也许,我不曾意识到,我对你的爱,逐渐变成你的包袱。
那天,走进一间珠宝店,本来是想买一只月相表给你,却在店里碰到政文和他的未婚妻。
政文看到我,精神一振,立刻介绍我跟他的未婚妻认识。
“这是我的未婚妻。”政文牵着她的手跟我说。
政文的未婚妻很年轻,看来只有二十一、二岁,有一张满好看的娃娃脸,她一直微笑着站在政文身后,像丝萝托乔木似的。
“你们是旧同事吗?”他的未婚妻天真地问我。
原来政文不曾向她提及我。
“是的。”我说。
我和政文曾经共事,共事一段爱情。
“我们来买结婚戒指。”她又再天真地说。
我留意到政文对她的天真开始感到不耐烦。
“再见。”我转身离开珠宝店。
政文在我身后对他的未婚妻说:
“要最大的一颗钻石吧,钻石是女人的星星。”
我知道他是说给我听的,这句话,他也对我说过,但我还是喜欢星星多一点。
“苏小姐枣”政文的未婚妻在后面叫我,“你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吗?”
“她不能来。”政文替我回答。
“那真可惜。”她说。
“对不起,祝你幸福。”我说。
“谢谢你。”她说。
“杨政文,祝你幸福。”我由衷地祝福他。
“谢谢你。”他倔强地说。
这一天晚上,我收拾行李准备明天出发去法兰克福参加一年一度的布展。
这么快又一年了。
“你喜欢什么生日礼物?”我问你。
“不用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庆祝生日。”
“所以才要庆祝。我从法兰克福回来之后,你就要告诉我。”
第二天早上,你送我到机场。
你跟徐铭石说:“麻烦你照顾她。”
我还是头一次跟你分开,我舍不得,因此也顾不得徐铭石就在旁边,我牵着你的手,一直不肯放开。
“我去买喉糖。”徐铭石借故走开。
“你会惦着我吗?”我问你。
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包药来:“为你准备了一些药,万一在那边身体不舒服,就吃点药。”
你把五颜六色的药逐一向我解释:“白色圆形的是头痛药,白色长形的是头痛很厉害时吃的。白色细颗的是止呕药,更细颗的是止泻药,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可以服这两种药,胶囊是抗生素,喉痛的话早晚服一颗。这两颗黄色的是安眠药,因为时差问题睡不着,可以服一颗。”
“有毒药吗?”我打趣问你。
“很抱歉,你把这里所有的药吞下肚里,也不会死。”你一本正经地说,“用酒来送药就不能保证了。”
“才去几天,怎会有那么多病?”
“今次用不着,可以留待下一次,每次出门都放在身边就行了。”望着你,我知道我比政文的未婚妻幸福,起码,我爱的男人也爱我。
“要进去了。”徐铭石说。
我依依不舍地摩挲你的鼻子,你的鼻子很冷呢。
“进去吧。”你说。
那是你唯一一次到机场送我。
在机舱里,我把你给我的药掏出来,像个傻瓜似的,看完又看。
“你不舒服吗?”
我笑着摇头。
抵达法兰克福的那个晚上,我看看手表,手表上呈现一个满月,在地球上,这是月圆之夜。窗外,明月高悬。
我摇电话给你,问你:“你看到月亮吗?”
“这边是密云,正在下雨。”
“法兰克福的月亮很圆。”我说。
“香港的云很厚。”你说。
“这边的天气很冷。”
“香港也好不了多少,现在只有摄氏八度。”
“冷吗?”
“不冷。”
“家里有电暖炉,就放在储物室里。”
“不用了。”
“昨天我摸到你的鼻子很冷呢,快去把电暖炉拿出来,答应我。”
“好吧。”你很无奈地答应。
因为这座电暖炉,我才跟你遇上,所以离开政文家的时候,我把它带在身边。
“一定要开暖炉睡觉呀。”我叮嘱你。
“不知为什么,每次你离开,香港总是天阴。”你说。
“对啊。我是你的太阳。”我幸福地说。
放下电话没多久,徐铭石打电话到我的房间来。
“要不要到大堂喝杯咖啡。”他问我。
虽然很困,我还是答应了。匆匆披上一件外套,到大堂去。
我来到大堂咖啡室,他已经坐在那里。
“睡不着吗?”我问他,“我有安眠药,是云生给我的。”
“看见月色这么漂亮,想喝杯咖啡罢了。你是不是很累?如果累的话,不用陪我。”
“不,我们很久没聊天了。”我说。
“你一向重色轻友。”他笑说。
“政文这个月结婚了。”
“这么突然?”
“跟一个相识才一个月的女孩子结婚。”
“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对。”我苦笑。
“你穿得那么少,不怕着凉吗?”
“不怕。”
“我差点忘了,你身上有很多药枣”“可以吃一辈子。”我笑说。
“这次是找对了人吧?”
“我是找对了,不过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对了人。”我笑着说,“你呢?快两年了,你还是形单影只。”
他低头不语。
“你跟周清容到底为什么分手?”
徐铭石望着杯里的咖啡,良久没有回答我。
“不想说就算了。”
他抬起头来,抱歉地说:“我跟她说了一句她永远不会原谅我的话。”
“是哪一句?”我好奇。
“算了吧。”他用匙羹不停搅拌杯里的咖啡。
“到底你跟她说了什么?”
“不要再问了。”
“你说你不爱她?”
“你以为女人不会原谅男人说这句话吗?”
“更难原谅的是他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我没有这样说过。”
“那你说了什么?”
他把杯里的咖啡喝光,跟我说:“别再问了。”
窗外明月高挂,我在想,如果你跟我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决不会原谅你。没有一个女人会原谅她所爱的男人跟她说这句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跟徐铭石喝咖啡时不小心着凉,我患上了感冒,往后的几天,身体也不舒服,天天在吃你给我的感冒药。
感冒本来就是很伤感的病,在法兰克福,月亮一天一天地沉下去,展览会终于结束,我可以回到你身边。
徐铭石要到义大利为家俱店搜购家俱,他坐的那一班机比我迟一天出发,所以他先送我到机场。
“你的感冒好了点没有?”他在途中问我。
“回到香港就会好。”我笑说。
“秦医生会来接你吗?”
“他要值班。”我瑟缩在大衣里说。
“那你自己路上要小心。”
我和徐铭石在禁区外分手。
我叫住他。
“什么事?”他回头问我。
“笑一下。”我吩咐他。
他莫名其妙。
“很久没见过你笑了。”
他很努力地挤出一张笑脸。
如果世上不曾有杨政文这个人,也没有你,或许我会爱上徐铭石,他总会令我觉得,无论我在哪里,他也会牵挂着我。
然而,我已经有你了。既然已经有了共度余生的人,其他人,只能够是朋友。
飞机抵达香港机场,我匆匆挽着行李箱,登上一辆计程车,赶回家里。
屋里暖烘烘的,我猜一定是你忘了上班前把电暖炉关掉。
当我亮起屋里的灯时,赫然看到孙米白养的那一头猫披肩就伏在电暖炉旁边;牠看到了我,瞪了我一眼,然后继续懒洋洋地伏在那里取暖。沙发上的抱枕掉在牠身边,给牠抓开了一道裂痕。
原来电暖炉是为牠而开着的。
孙米白的猫为什么会在我家里?
当我不在这里的时候,你竟然让她进来?我拾起地上的抱枕,里面的羽毛给牠的利爪抓破了。我坐在沙发上瞪着牠,牠也瞪着我。
我跟猫对峙了两个小时之后,你回来了。
“你回来啦?”你问我。
那头可恶的猫,走到你身边,伏在你脚背,讨你欢心。
“牠为什么会在这里?”
“孙米白去了旅行,托我照顾牠几天。”
“你在长途电话里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以为只是一件小事。”你抱起猫,把牠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牠根本就是一头怪物。
“牠把抱枕抓破了。”
“牠就是爱抓东西,对不起。”你若无其事地说。
“孙米白是不是来过这里?”
“没有,是我把猫带回来的。”
“我最讨厌猫了!”我忍不住说。
你愣了一下,难堪地把猫放下,牠站在你脚边,跟你站在同一阵线。
“对不起,我不知道你介意枣”“这是我的家,我不欢迎孙米白的猫!”我用抱枕掷向那头怪物,牠敏捷地走开。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忘记她们两姊妹!”我控制不了自己,向你哮叫。
你站在那里,巴巴地望着我。
“难道你就不可以忘记她?”我哭着问你。
我从千里以外回来,只是想投进你的怀抱,但是,在我不在的日子,你竟然照顾着孙米白的猫,你知道那一刻我是多么的难受吗?“对不起,我现在就把牠送走。”
你走过去把猫抱起,牠得意地伏在你怀中,这刻伏在你怀中的竟然是牠而不是我。
我别过头去不望你。
你把猫抱走。
也许,你不会回来了。
你走了,我很后悔为什么向你发那么大的脾气。我竟然妒忌那头猫?不,我只是妒忌你跟姓孙的女人依然纠缠不清。
我竟然妒忌一个死了,而且死得很可怜的女人,你一定很讨厌我。
我的情敌已经不在世上,她早已化成了天使,在云端俯视着我,我凭什么可以抢走她的男人?我瑟缩在沙发上,等你回来。
你肯原谅我吗?
你已经去了很久。
“留言还是留下电话号码?”传呼台的小姐问我。
“留言枣”“请说枣”我说什么,你才会回来?
“就说我身体很不舒服吧。”
是不是很可笑?我只会扮演一条可怜虫。
你终于回来了。
“对不起,我不是想这样的,我愈是害怕失去你,就愈做出令你远离我的事枣”我抱着你说。
“我们根本不适合对方枣”你惆怅地说。
“不,不是的。”
“我不想令你痛苦。”你轻轻推开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肯放手,像小孩子不肯放开他手上一件最珍贵的东西。
“你不要这样枣”你还是推开了我。
“跟你一起,我很快乐。”我说。
“我觉得你很痛苦枣”“快乐是用痛苦换回来的枣”我凄然说。
你沉默。
“不要离开我,求求你。”
你替我抹去脸上的泪珠。
我知道你舍不得我。
“我会改的。”我吻你,我不会让你再说要离开我,即使我因此窒息,我也不会再让你开口说话。
你温柔地吻我。
云生,你是爱过我的,对吗?
“你在发热。”你捉着我的手说。
我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
“别这样,你在发热。”
我要把你吞进肚子里,从子宫直到心房,我不会让你离开我。
“你的身体很烫。”你说。
“我听过一个治感冒的方法,只要把冰冷的脚掌贴在你心爱的男人的肚子上二十四小时,感冒就会好。”
“这是没有医学根据的枣”“那个男人一定要是你爱的,否则就没有效。”
“为什么要二十四小时?”
“因为刚好是一日一夜。”我把你拉到床上,赤裸裸地蜷缩在你怀里。
你把我冰冷的一双脚掌放在你温暖的肚子上。
“不是说没有医学根据的吗?”我轻轻问你。
你用一双温暖的手替我按摩脚背。
“肚子冷吗?”我问你。
你摇头。
“猫呢?”
“护士长愿意暂时收留牠,她很爱猫。”
“你恨我吗?”
你摇头。
“答应我,你不会离开我。”
你点头。
你答应过我的。
“真的要二十四小时吗?”你带笑露出痛苦的神情。
我的脚已经不冷,但我舍不得离开你温暖的小肚子。
你的体温是医我的药,明知道吃了会上瘾,如果有一天,不能在吃到这种药,我会枯死,但是我仍然执迷不悟地吃这种药。
苏盈
最遥远的距离……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
第四节
云生:
还有一天便要离开法兰克福了。
早上起来,我的头痛得很厉害,我打开皮包,里面有你三年前在机场给我的药。我一直舍不得把它们吃完。
这是我吃一辈子的药。
我打开冰箱,拿出一瓶冰冻的可口可乐,倒进肚子里。
可口可乐可以治头痛,身边没有头痛药的时候,我总会这样做。
我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头已经不那么痛了,我可以省回一颗头痛药。
你常说,当我不在你身边,你身处的地方就会天阴,香港现在是不是也是阴天?孙米素在雨夜来,也在雨夜离开。
我在月夜来,也在月夜离开。
月有阴晴圆缺,但是死了的月亮会复活。
死了的爱情却不能复生。
还有十多天便是你的生日,你会想起我吗?你会记得这个因为太爱你而弄巧反拙的女人吗?如果可以从头来过,我一定不会这样,只是,爱情不是月亮。
那一年,我终于找到跟你送给我的那只同款的月相表,准备在你生日那天送给你。
你生日那天,是政文结婚的日子。
我曾经想过这是纯粹的巧合,抑或是一种心电感应。
有时候,你正想起一个朋友,他突然便打电话来。
你很不想碰到某人,却偏偏碰上他。
时间和空间的汇聚,可能不是纯粹的巧合,而是一种主观情感的渴望。
政文根本不想我去参加他的婚礼。
他无意中选择了在你生日那天结婚,是一个最伤感的决定。
是的,我感到内疚。
当他为了逼我后悔而娶一个他不爱的女人的同时,我却为我爱的男人庆祝生日。
每年你的生日便是他的结婚纪念日。
这怎么会是纯粹的巧合?
在你生日的这一天,我的心情是多么的沉重。
惠绚早上跟我通电话,告诉我她正准备出发去参加政文的婚礼。
“兆亮说政文昨天晚上喝醉了,今天早上不知道能不能去行礼。你猜他会不会突然不出现?他根本就不爱那个女人。”
“他会出现的。”我说。
两小时之后,我接到惠绚的电话。
“你说得对,他们已经交换了戒指。”
我是一个跟他相处了八年的女人,我很了解政文,他做了决定,就不会收手,无论要作出什么牺牲,他也不会回头。
愿他快乐。
黄昏,我回家换过衣服,在我们约定的餐厅等你,地点是你选的。餐厅在铜锣湾一间酒店的二十七楼,透过落地玻璃,可以看到尖沙咀东部海傍的另一间酒店,政文的婚宴正在那里举行。
我还是头一次来这间餐厅,没想到这里可以看到那里。
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心电感应?
我的心情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复杂。
今天晚上没有月亮,我和政文相隔了一个天地。
你下班后匆匆赶来。
“生日快乐。”
“谢谢。”你笑说。
十点钟以后,乐队开始演奏。
“出去跳舞好吗?”你问我。
“我的舞姿坏透了。”我说。
“不要紧枣”“真的不要枣”“来吧!”
你把我带到舞池里,把我的手搭在你的肩膊上,抱着我的腰。“我只学过一个学期的土风舞。”我哀求你放过我。
你沉醉在音乐里,彷佛听不到我的哀求,而我只能够生硬地跟着你的舞步。
你甚至闭上眼睛,把握抱在怀里。
你那样沉醉,是否在跟我跳舞?还是在跟一个鬼魂跳舞?你知道此刻在你怀中的是我吗?我的舞姿,肯定是舞池里的一个笑话。
我真的不想再跳下去,正想叫你停下来的时候,我偏偏不小心地踏着你的脚,把你惊醒过来。
“对不起,我早说过我不会跳舞。”我急步离开舞池,回到座位。
你坐在我跟前,问我:“你没事吧?”
我望着你,你一言不发,你在内疚,对吗?刚才,你在跟你的回忆跳舞。在你的回忆里,你的舞伴是个跳芭蕾舞的女孩子,她当然比我跳得好。
我不想跳舞,我不想在这方面和她比较。
是我误会了你,还是因为这夜我的心情太复杂,因此而变得敏感?然而,你愈沉默,我愈相信我的感觉。
本来,我想问你:
“你以为自己刚才在跟谁跳舞?”
本来,我想问你: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忘记她?”
本来,我想问你:
“你知道我心里多么难受吗?”
但是,把难受的话再对你说一遍,要你和我一起痛苦,不如我自己一个人痛苦。
结果,我只是从皮包里掏出准备送给你的生日礼物,放在你面前。
本来,我准备当你拆开礼物,看到我为你买的,跟我手上一样的手表时,就跟你说:
“以后我们的的手腕上,有同一个月亮。”
结果,我只能够说:
“希望你喜欢。”
“谢谢你。”你说。
本来,我想问你:
“你有没有爱过我?”
结果,我只能够跟你说:
“我们走吧。”
爱是一种沉溺,你在跟鬼魂跳舞,我在跟自己苦恋。
我决定以后把要跟你说的,难听的话,统统跟自己说一遍、两遍,甚至三遍,那么我就不会再跟你说。我不想你因为我说的话而离开我。
本来,我以为我们今晚会亲热,结果,我们只是各自躺在床的一边。天花板上的星星闪亮,我睡不着。
你曾经给我两颗安眠药,说万一旅途上无法适应时差,就可以吃一颗。我吞了一颗药。
我望着天花板上的星星,星星向我微笑。
我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我,拿着行李,在天朗气清的日子出发到机场,准备到外地去。
我在关卡办好手续,正要离开时,一个检查员叫住我,她指着我手里的一只小荷包。
“里面是什么?”她问我。
“只是些零钱。”我告诉她。
她不大相信的样子,硬要我打开荷包给她看看。
没等我动手,她已经打开我的荷包,伸手到荷包里检查,她愈掏愈深,最后竟然在荷包里面掏出两张单人床来,我惊愕地望着她。
从梦中醒来,你已经上班去了。
荷包里怎放得下两张单人床呢?这个梦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因为我生平第一次服安眠药,所以作了一个这样稀奇古怪的梦吗?还是因为昨天晚上,我们各自睡在床的一边,虽是一张双人床,却像两张单人床。
我到书店去,找一些关于解梦的书,书中并没有这个梦。
回到烧鸟店,我把梦告诉惠绚。
“那个荷包是什么形状的?”她问我。
“忘记了,总之是一个小荷包。”
“会不会代表你的心?”她自作聪明的说。
“荷包根本放不下两张单人床,你把两张单人床放在心里,不是太重吗?这个梦可能是暗示你内心承受的重量正多于你所能够承受的。”
她的说法耶不是没有道理。
然后,我又去家俱店找徐铭石,把我的梦告诉他。
“也许这个梦本身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为什么突然对一个梦那样紧张?”他问我。
也许就像潦倒失意的人去算命一样,想知道自己下一步应该怎样走。
“你的样子很累,没事吧?”他问我。
“只是感冒还没有好过来。”
“从法兰克福回来已经差不多两个星期了,有医生在身边,还没有起色?”
“感冒本来就是一种很伤感的病,也许是病人本身不想复原吧。”我掏出纸巾擤鼻涕。
“要喝杯水吗?”
“好的,谢谢你。”
徐铭石倒了一杯暖开水给我。
“荷包里的单人床是什么形状的?”
我失笑。
“你笑什么?”
“惠绚问我,那个荷包是什么形状的,你却问我,那张单人床是什么形状的。她最紧张钱,你紧张家俱,”“真的吗?”他笑说。
“那张床很普通,好像是白色的,有四只脚,就是这样。”
“虽然你梦见荷包里藏着两张单人床,但是现实会不会刚好相反呢?其实是一个荷包遗留在单人床上。荷包里面的东西应该很重要,但是你把它遗留在床上枣”我突然记起跟你第一次相遇的那天晚上,政文刚好把荷包遗留在床上,后来,我把荷包送去给他。
这是纯粹的巧合吗?还是一个我们都不能解释的巧合?“荷包遗留在单人床上,那是什么意思?”我问徐铭石。
“会不会象征你将会失去一些对你很重要的东西?”
难道我将会失去你?
他说的也许是真的。
“我不是专家,我胡说罢了。”
“我早知你胡说。”我勉强装出笑容骂他。
其实我最应该问你,你才会解梦。我只是害怕,梦里所泄露的心事,是我不想让你知道的。
我吃了感冒药,昏昏沉沉的睡了,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亮了灯,坐在床沿,拉着我的手。
“没事吧?”你温柔地问我。
“我昨天晚上做了一个梦。”
“什么梦?”
我把梦境向你说一遍。
“是什么意思?”我问你。
“这个梦没有什么意思。”你躺在床上,握着我的手,闭上眼睛,沉沉地睡着。
你俊美的脸浸在恩戴米恩的月光下,我仔细端详你,早上剃掉的胡子又长出来了,头发依旧愤怒,鼻息是轻轻的,嘴巴合起来,睡得特别好看,身体温暖而鲜活。牧童恩戴米恩大概也是这个样子吧?假如我是月神西宁,我会用魔法令你长久地熟睡,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我而去。每天晚上我都害怕,万一你醒来,你就会离开我。
你在梦中依然紧握着我的手,对我信任而依赖,我这样想,是否才残忍?我的喉咙像火烫一样,我拿纸巾擤鼻涕,纸巾上有血,那是因为干燥的缘故。如果我死了,从此不再醒来,你会像怀念孙米素一样怀念我吗?你会为我流泪吗?还是只是轻轻的叹息?我伏在你身上,沉沉地睡去。我怎么舍得让你醒来?虽然你说,我作的梦没有什么意思,隔天,我还是拿着钥匙进入你屋里。
书架有一系列解梦的书,我把它们搬下来,坐在沙发上逐一翻阅。其中一本书,记载了我的梦。
荷包里的单人床,象征作梦者对结婚的渴望。
你为什么不对我说真话?
我渴望可以嫁给你,你却向我隐瞒我的心事。
你并不想跟我结婚。
那些解梦的书,扉页都有你亲笔写上的购买日期,都是在这五年间买的,那就是说,孙米素死后,你才开始看解梦的书。
你一直也在等她进入你的梦,是吗?
我为你做的四个抱枕,重叠在沙发的一端,你还不知道里面有我写给你的信,你会否遗憾你所错过的深情?我把书放会书架上,装作我从来没有来过。
日复一日,我在等你向我坦白,告诉我,我的梦是那个意思,可是你没有。
日出月落,你沉睡的时候依然紧握着我的手,可是,你爱我吗?我忽然怀念从前站在阳台上或者站在窗前看着你住的地方的日子,那时候,我们的距离也比现在同睡在一张床上要近。
我终于明白,你是月亮,而我是那只长脚乌龟,我用尽所有的力气把你背到河的对岸,我快要负荷不起这种痛苦了。乌龟背月,就像龟兔赛跑一样,不自量力。
那天晚上,是烧鸟店开张一周年的日子,惠绚要你一定来。
你来了,我们坐在一起,在每一个人眼里,都像很要好的一对。
“跟你们玩一个心理测验。”跟人客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惠绚走过来说,“刚刚有人跟我玩的。”
“什么心理测验?”我问她。
“你喝下午茶时,正在读小说枣”“是爱情小说。”田田更正她。
“对,你在读一本爱情小说,读到精采处,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的一件蛋糕,你会怎样做?”
“这个心理测验是测验什么的?”我问她。
“不行呀,你知道了就不准,你先答,答案有三个:一、再叫一件。
二、不要了。
三、捡起来吃。”
“不要了。”我说。
“你呢,你选哪个答案?”惠绚问你。
“心理测验是没有什么根据的。”你说。
“哎呀,苏盈都答了,你一定要答。”
“我会捡起来吃。”
“那就是第三个答案啦。”
“快把答案告诉我们。”我催促她。
“蛋糕意味着逝去的爱,所以对它计较与否,可以看出一个人对旧情人的爱是否强烈。
嗯,选第一个答案的人很执着,对旧情人终生不忘,是痴情种子。”
幸好,你没有选这个答案。
“那么第二个答案呢?”我问惠绚。
“选第二个答案的人对蛋糕毫不执着,对逝去的爱,想得开,也放得下。
真像你呀!谁说心理测验不准?”她笑着对我说。
“第三个答案呢?”我问她。
“选这个答案的人对面前的蛋糕十分执着,他无法忘记旧情人,所以到现在为止还找不到真爱,与其说找不到,不如说是他自己每次都故意让机会溜走。”
也许我们根本不应该玩这个心理测验,它太准了。
惠绚早就喝醉,她的朋友送她回家。
剩下我和你,打烊之后,冒着寒风,走在寂寥的路上。
“你从来没有忘记她。”这一次,我无法再把话只对自己说一遍。
“心理测验根本是无聊的。”你说。
“我做的那个梦,荷包里的单人床,象征作梦者对结婚的渴望,对吗?”
你往前走,没有回答我。
原来你是知道的。
你站着,回头望我。
“我们是不是太快开始共同生活?”
“是我太迟才知道你不会忘记她。”我凄然说。
“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问题。”你强调。
“不,是三个,虽然有一个已经不存在。她死了,一切都完美,我是活生生的一个人,所有缺点都是不可以原谅的,对吗?”
你在叹息。
而我,却好像在等待被你宣判死刑。
我知道你终究会开口。
“如果我搬出去,可能会比较好一点。”你说。
你终于开口了。
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涌出来。
你只是无可奈何地望着我,忘记了你曾经为我的眼泪多么紧张。
“你想分手,对不对?”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这样对大家都会比较好。”
“这和分手有什么分别?”我哭着问你。
“难道你觉得现在这样很快乐吗?”你反问我。
“我本来是想令你快乐,没想过会令你觉得难受。”
“我也想令你快乐,可是,我做不到枣”“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你答应过我的。”我像个疯妇似的向你追讨承诺。
“不要这样,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想搬回家里住。”
“你走了,就不会再回来。”
“我会找你的。”
“我不想等,我不能够忍受等你找我。”
“你不是有我家里的钥匙吗?你也可以来找我,跟从前一样。”
“真的吗?”
你点头。
“你说,你说我是个好女人枣”“你是个好女人。”你由衷地说。
“你说,你不是个好男人。”
“我不是个好男人。”你惭愧地说。
“你说,说你从来没有爱过我枣”你怔怔地望着我。
“说吧。”我哀求你。
你抿着嘴唇不肯说。
“我求你说吧。”
你就是不肯说。
如果你说了,我一定会走,没有一个女人会原谅她所爱的男人跟她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你。”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让我死心?
也许,你说得对,你搬回去,对大家都好,当我不在你身边,你会比现在思念我。于是,我答应让你回去。
天上的星星在眨眼,也许午夜就会下雨,我们相遇的那一天,虽然寒冷,却是晴天,我不相信我们要在雨天分手。
每天早上起来,你不再在我身边,虽然孤单,但是只有这样,你才不会离开我。
晚上,站在窗前,看着你住的地方,我在想,你也思念我吗?你没有骗我,你仍然每天打电话给我,仍然会陪我。
你让我相信,你不会离开我。
我学习用你的方式来爱你,希望你快乐。
日复一日,我每天到你家里为你打点一切,确定你住得舒服,冰箱里有食物,有足够的衣服替换,然后我悄悄的离开。
就在那天,在你家里替你烫衣服时,我在你的抽屉里发现了一张芭蕾舞的门票。
于是,我也悄悄去买了那一场芭蕾舞的门票。
那天晚上,明月高悬,我很早就进场,坐在一角,不让你看到我。
那时一场儿童芭蕾舞表演。
表演开始之前,你独个儿来了,就坐在我前面不远处。
小孩子认真地演出,有些孩子年纪太小了,难免出错,观众捧腹大笑,只有你,孤单地坐在表演厅里。
来看小孩子跳舞,只不过是追悼他们的老师。
孩子们所属的芭蕾舞学校,正是孙米素生前任教的那一间。
也许,你并不是从来没有爱过我,你只是从来没有忘记她。
死亡比爱情更霸道。
为什么我不是她?
世上不会有一个比你痴心的男人,也不会有一个比你负心的男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只有月亮才会复活吗?你还是执迷不悟。
但是我,却忽然想通了。
舞台已经落幕,你站起来,看到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离开表演厅,我们默默地走在一起。
“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啊。”我说。
“对不起。”你说。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你自己也无法解释。
“因为你从来没有忘记她?”我替你解释。
你垂头不语。
“你以为她还会回来吗?”
“不,她永远不会回来。”
“但是你依然想念她枣”“她已经距离我很远很远枣”你红了眼睛。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的距离,不是天各一方,而是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不知道我爱你。”我哀哀地说。
你怔怔地望着我,无法说话。
这是我头一次对你说我爱你,也是最后一次。
虽然舍不得,我还是在眼泪涌出来之前离开。
我已经付出了最高消费,变成一个一穷二白的人,无法再付出了,请原谅我。
月有阴晴圆缺,但是死了得月亮会复生。
死了的心却不会复活。
我不在乎我放弃了些什么来跟你一起,我从来没有后悔,但是我在乎我在你心中的位置。
我已经山穷水尽,再无余力去爱你。
以后,每一个月圆的晚上,我仍然会怀念你的温柔,你轻轻的鼻息,你在恩戴米恩的月光下温暖而鲜活的身体。
我只是无法再站在你面前。
爱情本来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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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云生:
这是我留在法兰克福的最后一夜,明天早上我就要离开。
窗外明月皎洁,香港的月亮也应该是一样吧?我在床上辗转,无法睡得着,你三年前给了我两颗安眠药,现在还剩下一颗,我不敢吃,我怕吃了之后又再作梦,作一个荷包里的单人床那样的梦,醒来以后,独自惆怅。
在表演厅外面和你分手之后,我把蒲飞路的房子退了,搬回去布艺店的阁楼,从此,我再不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回家,我再不会那样依恋你家里的灯光。
我把恩戴米恩的月光挂在阁楼上。
月光流泻,光阴流逝,我用尽一切方法忘记你。
可是,每当看到街上有响着警号的救护车,我便不期然想到这辆救护车正在运送一名病人到你手上,因此,我会多看两眼。
有一次,我在过马路时给一辆私家车撞倒,小腿受了轻伤,警察来到,安慰我说,救护车快来了。我想起他们可能会把我送去急诊室,于是慌忙负伤逃跑,那个警察在后面高声叫我不要跑,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疯子。
一天晚上,我在街上碰到徐铭石以前的女朋友周清容,她正在劝告那些在街上留连的少女回家,差点误会我是其中一个不回家的少女。
她看到是我,有点愕然。
“很久没见了。”我说。
我们在便利店买了咖啡,坐在路边聊天。
“徐铭石好吗?”
她看来仍然很想念他。
“他到现在还没有女朋友。”
“是吗?”她淡淡的说。
“我从没想过你们会分手,那时候,你们看来是那么要好。”
“但是他喜欢的人不是我。”
我愣住。
“自从认识了你以后,他已经不再像以前一样爱我了。”
“怎么会呢?”我颤声说。
“终于有一天,我按捺不住问他是不是爱上了你,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真的不知道。”我内疚地说。
“也许我根本不应该问他。我没法原谅他跟我说对不起,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
“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枣”“千万别说对不起枣”周清容苦笑。
怪不得徐铭石一直不肯告诉我他和周清容分手的原因。
我曾经说过我没资格单恋,是的,和他比较,我真的没资格单恋。他不需要拥有、不需要回报,可是,我却需要。
我到家俱店找徐铭石,他正独个儿吃力地搬动一张餐桌。
“职员都出去吃饭了。”他笑说。
“我来帮你。”
“谢谢你。”
“我昨天碰到周清容。”
“她好吗?”
“你说的那句话就是‘对不起’?”
他尴尬地望着我。
“我从没想过就是‘对不起’这三个字。”我说。
“爱情本来并不复杂,来来去去不过三个字,不是‘我爱你’、‘我恨你’,便是‘算了吧’、‘你好吗’、‘对不起’。”
“还有三个字你忘了。”
“哪三个字?”
“你很傻。”
“哦,是的。”他苦笑。
“还有三个字枣谢谢你。”我由衷地对他说。
“这三个字,听起来很苍凉。”他摇头苦笑。
除了感谢,我还可以做些什么呢?
爱上一个没法爱你的人,本来就很苍凉。
离开法兰克福的那个早上,我把你送给我的星星留在法兰克福的天空,星星是应该属于天空的。
回到香港的第二天,我去找阿万,要他替我把长发剪短。
“不是说过要把头发留长的吗?才三年,又要剪短?”他一边剪一边说。
从前,每一天都渴望头发快点生长,为的是你喜欢过一个长发的女子,但是,未待我的头发留长,你已经走了。现在,我的头发已经留到背脊,但是又有什么意义呢?所以我把它变走。
今天的温度很低,好像是忽然冷起来的。剪了头发的我,走在街上,觉得脖子很冷,我把头缩进衣领里面。在法兰克福染上的感冒,到现在还没有好过来。
幸好,今天晚上的月亮很圆,人生,好像还有点希望。
惠绚要结婚了,当然是嫁给康兆亮,她终于成为最后胜利者。
如果嫁给一个男人是最后胜利,她胜利了。
我答应送一部洗衣机给她做结婚礼物。
来到百货公司的电器部,那里人头汹涌,很多人赶着买电暖炉。
我们不也是在买电暖炉的寒夜相遇吗?
忽然之间,我在人丛中看到抱着一座电暖炉的你,你手上依然戴着我送给你的月相表。
你穿着毛衣和呢绒外套,一如往日,早上剃掉的胡子,晚上又长出来了,头发依然愤怒,只是,这一次,患上重感冒的是我。
感冒,本来就是很伤感的病,寂寞的人,感冒会拖得特别长,因为他自己也不想痊愈。
“你好吗?”你温柔地问我。
是的,徐铭石说得对,爱情并不复杂,兜兜转转,流过不少眼泪,重逢的一刻,也不过是“你好吗?”这三个字。
为什么跟三年前一样,刚把长发剪掉就碰上你,这是纯粹的巧合,还是命中注定你永远不会看到我长发的样子?“你好吗?”我问你。
你点头,问我:“你也想要吗?这是最后一座了,让给你。”
“不,我三年前已经买了一座。”
“哦,是的,我记得。”
“我来买洗衣机。”
“哦。”
“你近来好吗?”你又再问我。
“我现在很幸福。”我微笑。
“哦。”你微笑。
“再见。”我早已说过,我不能再站在你面前。
“再见。”你抱着电暖炉离开。
我不是说过,如果有一天我们在路上重逢,而我告诉你“我现在很幸福”,我一定是伪装的,如果只能够跟你重逢,而不是共同生活,那怎么会幸福呢?告诉你我很幸福,只是不想让你知道其实我很伤心。
我从停车场开车出来,看到你站在街上等计程车。
寒风刺骨,我怎忍心让你站在那儿?
我把车停在你面前,问你:“我送你一程好吗?如果你不介意我会把感冒传染给你。”
“谢谢你。”
你把电暖炉扛上车,坐在我身旁。
我又听到了你那轻轻地鼻息。
“是新买的吗?”你问我。
“是去年买的。”
这辆车有一扇天窗,抬头可以看到月光,因为这个缘故,我才会买。
今夜,明月高悬。
“月亮又复活了。”你说。
本来,我想说:
“可是死了的爱情不会复生。”
本来,我想说:
“我一直没有忘记你。”
但是,我只能够轻轻的说:
“是的,月亮复活了。死了的月亮,总能够复活。”
“我看到了那些信。”你说,“孙米白移民,把那头大花猫留给我,你知道,牠老是喜欢抓东西,牠抓开了那些抱枕枣”我无法再控制我的泪水。
早知道我刚才就不应该跟你说“我现在很幸福”,你一定知道我是伪装的。
“你住在哪里?”我问你。
“还是西环最后的一间屋,你知道怎样走吗?”
“我从来没有忘记枣”我说。
云生,我从来没有忘记去你家的路,我从来没有忘记那一段距离,正如我从来没有忘记你的温柔、你轻轻的鼻息、你在恩戴米恩的月光下,温暖而鲜活的身体。
“你要不要吃药?我家里有药。”你温柔地问我。
我从皮包里掏出你三年前给我的药,告诉你:“你给我的药,我还没有吃完。”
“那么你的健康一定很好。”
不,我只是舍不得把你给我的药吃完,那是我吃一辈子的药。
“你有没有试过用药来送酒?”你微笑问我。
“试过了,不堪回味。”
“哦。”你流露失望的神情。
“也许,也许我会再试一次。”我微笑回答你。
云生,也许我会再试一次的,只要你让我相信,光阴流逝,却拉近了我们的距离,而你,不再离我很远。
苏盈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