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心游记精彩片段赏析:长江上的生命守望者:南京自杀者的活菩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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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上的生命守望者:南京自杀者的活菩萨  【GQ杂志】生命的守望者

www.gq.com : The Suicide Catcher: Big Issues: GQ

译者:译言 2011年11月09日 14:44 原作者: Michael Paterniti

在南京,有一座南北绵延6.4公里的传奇大桥。那里每周,甚至每天都会有绝望、郁闷和痛苦的人来到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多数人从桥上跳下坠入长江结果自己的性命。但有些人没能去见上帝,而是遇到了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天使”,把这些轻生者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有时甚至不惜采用强硬的手段。

作者:Michael Paterniti

译者:变色龙众译苑

译文原地址:http://select.yeeyan.org/view/231754/229120

在急速现代化、日新月异的南京,有一座南北绵延6.4公里的传奇大桥。那里每周,甚至每天都会有绝望、郁闷和痛苦的人来到这里结束自己的生命。多数人从40多米高的桥上跳下,坠入长江结果自己的性命。但有些人没能去见上帝,而是遇到了另外一个人。一个谁也不会想到的天使,把这些轻生者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有时甚至不惜采用强硬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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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上的生命守望者——陈思(图片由Song Chao提供)

这座大桥从南京城的西北部延伸出去,跨越了长江。然而在那个周六的早上,从出租车放我下来的斜坡远眺,整座大桥犹如幻境之物,幽灵般的钢铁结构若隐若现,消失在阴沉的雨季中,仿佛延伸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它看上去让人迷惑,网格状的半桥悬浮在半空中,多少有些超现实主义画作的味道。同时,它又给人一种不详的预兆,犹如解下的锁链没有依傍,然而没有比它更为实际和厚重的了。后来我了解到这座桥是由50万吨水泥和100万吨钢铁修建而成,全长6.4公里,上层是四车道的汽车桥,下层是双轨的铁路桥,每天数以千计的行人和货物通过这座桥来回穿梭于南京城内外。这时天空突然阴云密布,刺鼻的硫磺味和死鱼的腐臭味随风而来。雨水从天而降。在我眼前,大桥若隐若现直至消失,好像一开始它就隐形了一样。

这座桥的正式名字是南京长江大桥,对人们而言它还起着另外一个作用:至少每周一次,就有人在这里跳江结束自己的生命,不过这个总数很难获得,部分原因是中国政府拒绝统计没有直接跳入江中的人,也就是那些跳江但不幸掉在了沿河堤的大树上的,或者落在桥下方混凝土护坦的,或者落在离湍急的河水只有几十厘米的泥中。或许这样严格的规定是因为中国已经是全球自杀人数最多的国家,大约每年有大约20万起自杀事件被上报并记录在案,占全球自杀事件的五分之一。很久以来,共产主义政府对这个问题置若罔闻,希望它能自生自灭,或者可能认为根据达尔文进化理论,自杀是控制人口的一种方式。最近一项事例突出展示了中国这些官僚是如何预防自杀的。在广州这座南方城市,工人们被要求在一座受自杀者青睐的钢桥上涂上黄油,目的是为了让桥身变得很滑而不容易攀爬。一名政府官员说:“我们以前试过在桥两边雇保安,还修建专门的护栏,贴告示告诫人们不要在这里自杀。这些方法没有一个奏效——所以现在我们才在桥上抹黄油,这个方法效果很好。”

尽管南京长江大桥不断发生自杀事件,但桥身并没有被抹上黄油。南京现如今是又一个典型的中国大都市,拥有六百万人口,由于夏天持续高温,“三大火炉”之一的南京白天温度经常超过32摄氏度,这是由于热空气在长江下游受到山脉阻隔,再加上所有的树木都被砍伐殆尽,还很少出太阳。与此同时,这座城市在国家疯狂大跃进中继续扩张。旧事物以惊人的速度被遗弃,新摩天大厦和商品楼盘取代了旧式社区。所有的事物——所有的人——都要为发展让路。开始产生各种分化。这座大桥赫然耸现。失落会导致绝望,于是,老陈【1】出现了。

我跨越了13个时区就是为了来看他。一下出租车,我开始徒步跋涉这四百多米的路程,桥在来往车辆的重压下颤抖,上面挤满了喧闹的绿色出租车和公交车,有些甚至没有侧板和消音器。与悬浮的奇迹——布鲁克林大桥【2】和巴黎新桥【3】不同,这座桥不会被误认为其它事物,只能被认为是冷漠的共产主义堡垒:从它的顶端算起,这座桥距离江面40米;两个20层楼高的桥头堡相距1600米,从远处看犹如巨大的火炬;200个镶嵌的浮雕刻有诸如“我们的国家由工人阶级领导、人民大团结万岁”之类的训词。一本宣传册上写着该桥既是中国工程师独立设计的第一座此类大桥,也是“理想的看鸟场所”。人群来来往往,川流不息。一把把雨伞纷纷被打开,互相戳来戳去,一些伞布被撕裂,只剩下锋利的伞骨在头顶摇晃。当我注视着这些过路人——他们的眼睛定定地向下看——每个人都有可能是潜在的跳桥者,在那悲恸的游行中前行。

老陈的博客更多的是流水账:中年男子从大桥跳下摔倒河床上,当场死亡;操有北方口音的男子递给我一根烟说道:“哎!老婆孩子”……西南堡的雕塑旁,一男子摔到水泥地上,一条腿已经摔得脱离身体。现在我离他很近了。我能从桥上的横幅和标语就能判断出来,一些是小旗子,一些就是几张破纸,不停地飘动着。其中一张上面写着“珍惜生命每一天”,另一张写着“生命最可贵”;他的手机号码随处可见,包括那种他留在人行道上的涂写标记,我试着从无数过往人群的脚底下辨认出那些数字。然后老陈就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十分显眼,因为他是涌动的人流中唯一一个站着不动的人,唯一一个摆弄着厚底望远镜的人,唯一一个监视着那些在河边凝望的人。

他站在南塔旁,全神贯注,丝毫不敢懈怠。塔一侧的水泥台上有一个由树脂玻璃围起来的哨岗,与世隔绝着,里面哈欠连天的警卫通过安装在那里的小望远镜监视着大桥,像是远远看管着一场社会学研究。相较于老陈,这些警卫就像是孩子一般,老陈站在人行道前,在人群中,他四十岁的年纪在外貌上表露无余。老陈顶着个啤酒肚,牙齿黑黑的,由于抽烟过多而不时发出刺耳的咳嗽声。即便他允许自己抽根烟,也从没有停止过监视,抽得也是那种便宜的南京牌烟。他戴着一顶棒球帽,突出的帽檐就像是一个特大号的鸭嘴,像是“大鼻子情圣”西拉诺的鸭舌帽一样,帽顶上写着“他们正在监视着你”。

6年前,身为运输公司一名职员的老陈在报纸上读到了关于大桥的故事以及那些溺水而亡的人。不久之后,他就开始默默地在南塔站岗。自那之后,他不上班的时候就来到大桥上,把那些有自杀倾向的人从桥栏杆上拖下来。从他的博客上得知,他已经救过174名自杀者——因此他也被誉为中国最伟大的助人为乐者。一小部分他救过的人每年圣诞节前后都会在大桥旁庆祝新生,也可能是为了表达他们对老陈的谢意。他们从自己被救的那天开始计算自己的新年龄,这也作为仪式的一部分。这个重获新生的群体中,没有人超过6岁。

我在家时有一天无意中浏览到老陈的博客,借助谷歌错乱的翻译读下来,我被他在大桥上那极为详尽的生活所吸引。有夫妻手挽手跳江的;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男子漂在水面上,救生船试图靠近他,最后他还是被激流吞没。另一个男子从栏杆处拖回到桥上,在紧接着的争执中(老陈不得不寻求他人的帮忙),他却咬掉了自己的半截舌头(天啊!),差点因失血过多就死在了人行道上,只留下一旁浑身是血的老陈。

有时老陈的博客日志会发出一些无助的呼唤:例如其中一条是说失恋的河南女孩,你在哪里?但更多的则是流水账,详尽记录着当天发生的悲剧事件:中年男子从大桥跳下摔倒花床上,当场死亡;操有北方口音的男子递给我一根烟说道:“哎!老婆孩子”;东南堡的一女子跳下摔到河床上,当场死亡;西南堡的雕塑旁,一男子摔到水泥地上,一条腿已经摔得脱离身体,只留下已经变黑的血迹。无意义的生命啊!

但在人群中放哨的老陈的存在似乎有些滑稽,或者说他的使命完全是荒谬的行为。他怎么能从6400多米长的大桥上辨别出那些有自杀倾向的人?难道那些人身上有鲜艳的标记,只有他能看见?因为没人注意到他,所以他强迫自己要加倍地重视自己的所作所为。他是如此地专注自己的工作,这让我突然想到把鞋带绑到一起的恶作剧者要想成功会是多么简单。他的英雄主义只是自己想象的臆构吗?他也同那些跳江的一样情绪不稳定吗?老陈真的觉得能用望远镜选监视桥面上的异动么吗,特别是遇到大雾天气望远镜的能见度只有40多米?当我自报家门之后,他挥手示意让我离开,粗声说道,“现在不行,我还在工作。”

然后他又把望远镜放到眼睛上隐藏在帽檐下,胡乱地摆弄着聚焦旋钮,紧紧盯着人群,搜寻着人们眼中绝望神情闪过的红外影像,等待着需要他伸出援手、化身英雄的时刻。

走上桥轻生的原因之一在于,我们每个人心底的隐秘世界都有这种冲动,但我不能完全理解的是,为什么要选择这种公开、引人注目的自杀方式——要么懒洋洋地翻几个空翻,要么笔直地摔下来。一个人在经受了那么多屈辱,单调乏味和失败,忘却和崩溃,在不断被这个社会销蚀而憔悴不堪之后,这是自我的一次小小救赎吗?还有飞起来的感觉如何,是想证明你能飞吗?这种渺小的可能性太危险了,想都不要想。如果你被这种念头所占据,是不是就会开始感觉到另一世界的吸引力?这种念头能够被打消吗?

古希腊的斯多葛学派(Stoics),他们觉得自杀是合乎情理的,而基督徒则谴责自杀。另外还有日本武士们视为荣耀的切腹自杀,以及胆怯的纳粹用氰化物来结束生命。当然自杀者中也不乏名人: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在口袋里装满了石头,跃入欧塞河自尽;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以为自己会落入纳粹手中,在西班牙一家酒店里服用过量吗啡自杀。希薇亚·普拉斯(Sylvia Plath),用煤气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无独有偶,后来她儿子也是自杀而死。梅里韦瑟·刘易斯(Meriwether Lewis)自射胸膛。科特·柯本(Kurt Cobain)自射头部。当然还有西班牙斗牛士们,及刚果俾格米人(澳塔·本嘎)【4】。还有《绿野仙踪》(TheWizard of Oz)里的Auntie Em【5】以及《梦幻岛》(Fantasy Island)的里的Tatoo【6】。伟大的人文哲学家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在濒于自杀边缘时,曾写信给他父亲说,“渐渐地,我满脑子差不多都是手枪,匕首,和毒品。他后来还宣称,“我认为,有教养的人才会产生自杀的念头。”

桥上那些人可不是一时冲动。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纵身跳下,生命在桥下划出一条长长的痕迹,诡秘地被河水吞噬,发出“刺溜”一声,夹杂着汽车火车的嗡嗡声和喇叭声。一个人,仅仅一个人,如何阻止得了?

不管刮风,下雪,还是大热天,老陈在桥上做的事情几乎一成不变。他会全神贯注地站在南塔旁,因为大部分他的目标人都会出现在经过桥头堡之后不到100米的地方,也就是桥跨在江岸和江水的部分。他告诉我说,“他们痛苦非常,一旦他们认为自己已经走到了母亲河上方就纵身一跃。可很多人都跳不到水里。”

老陈后来提到他常做的一个噩梦。梦是这样的:有人在栏杆上准备跳江,他飞快地跑过去救他,可每次总是晚一步,眼看着那人跳下栏杆坠向桥下噬食人命的恶鬼。按照他的日程,他每个小时会在塔旁站40分钟的样子,然后启动摩托车—一个奇特的玩意儿,看上去要坏掉的样子—骑到行人道上,穿插于行人之间,有点像骑在迷你谢德兰矮马上的约翰·维恩(John Wayne)。他的路线是:上桥,在摩托车上巡逻1000多米,下桥,到北塔,然后再返回南塔。如果觉得在某处发现点征兆,他可能会逗留得久一些,有时会离开几个小时。不过今天,他很快就回来了。他灵活地穿过人群,支好他的”驽骍难得马“(Rocinante),又岿然不动地站在“南塔”旁同一位置上,继续疑心重重地看着人群,鸭舌帽下同样的凝视的目光。他穿着一件衬衫,一条黑长裤。尽管他是五短身材,手也圆乎乎的,却坚持像身材高大的人那样站着,像有两个”他“一样的高大。

天空翻搅着,飘着小雨,我们像是迷失在巫婆熬的汤药中一样。此时又飘过来汽油味和鱼腥味。大约15分钟后,我头痛欲裂,老陈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那,无所畏惧,用望远镜观察着人群。他做的事情是何等的单调! 可就在这平静中和停滞中,灾难可能随时发生。老陈站在那,“蛇”视眈眈,准备随时出击。

老陈后来提到他常做的一个噩梦。梦是这样的:有人在栏杆上准备跳江,他飞快地跑过去救他,可每次总是晚一步,眼看着那人跳下栏杆坠向桥下噬食人命的恶鬼。他说,曾经有外国精神病专家来桥上找过他,问他能不能画一幅图,画下那一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的东西。他照做了,画的是一座大山消失在高高在上的云层里。专家对画的解释说是,老陈试图扛起没有重量的天空,诸如此类的东西。具体的老陈不太记得了,他也没时间管诸如此类的胡说八道。和其它成千上万的单色调时刻一样,这次遭遇也很快褪色,淹没在这么多年流淌在桥上的单色调岁月中。

雨停了,雾也散了一些,周末的车流却变得更糟糕了——城里人往乡下走,乡下人往城里走。我离开南塔,到桥上溜达了一会,离开持枪的警卫和老陈,除非我要跳桥,否则老陈他们好像也不太管我干什么。我顺着下游往东边的上海方向看去,近处可看到一个船坞里一辆巨大的吊车,还能看到山丘上一座庙和庙里的木宝塔。扫视混浊褐色的江面,源源不断的货船载着木材,煤炭,集装箱,沙子,恰如一曲悠悠的哀歌。污浊的江水,触目惊心。死法有两种:摔死在水面上或淹死。以每小时104公里掉在江面上无异于掉在水泥地上,其结果就是骨头和内脏被震碎,立刻昏迷,大量出血,肢体一般都会摔成肉饼和散架。如果碰巧没摔死的话也会淹死,巨大的冲击把你震醒,但由于盆骨、股骨、背部、颌骨等骨头的连接处都全部或部分摔碎了,想踢几下蛙式动作也踢不了,只能被水流冲走。水下激起漩涡和涡流,在水面画出神秘文字。火车开过时,整个桥像变了形一样,不停地摇晃,我不得不紧紧地抓住栏杆。

老陈博客中有一篇文章名为《少女的眼泪》,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乡下女孩来到这座桥上,就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准备结束她的生命。故事一开始讲到了女孩在流泪,她的泪水犹如天使之泪。“是因为失望吗?还是出于后悔?”老陈说,她是离家出走了。她站在那,趴着栏杆,绝望地看着水面。老陈靠近她,给了她三个选择:1.离开大桥,2.给急救中心打电话请求帮助,3.让老陈带她回家,她可以同他和他妻子、女儿一起住一段时间。老陈拿她的电话给她坏脾气的男朋友打了个电话。趁着老陈跟他打电话,女孩爬上了栏杆准备要跳。他抓住了她的手,她挣脱开又爬到了更高的地方,还打了个踉跄。他最后还是把她从栏杆上拽了下来,但警察一到,她就跑进了人流中,想就此消失。警察还是抓住了她,把她带走了。一切就这样结束了。前一秒钟他还能感觉到女孩的呼吸,下一秒钟她就不见了。尽管老陈是个爷们,但是据他自己说当时也是失声恸哭。

他在博客中写道: “第二天再打电话,总是无人应答。”

老陈现在做这件事的原因是:当他还是个孩子时他也经常得不到家庭的疼爱。他用中国的说法表达说他母亲从来没有给他做过鞋子。说着这些话他又仰头喝下了一大口高度白酒。当时我们坐在离大桥不远的一家拥挤的小餐馆里,“酒后吐真言”,他根据经验如是说,然后又把我的茶杯倒满。他碰了下杯,就把这又一“小桶”酒灌入了喉咙,根据我当时的感受来看,他的喉咙里一定在着火,这火焰顺着食道进入胃,在胃里蠕动翻滚,就像劣质酒变成了岩浆。我们是离开大桥后来这里吃午饭的。他坚持要我和他喝酒。我觉得喝酒可以套套近乎,于是便答应了他,前几杯都陪着他喝,然后就开始小心谨慎起来,无疑,这家伙是想把我喝到桌子底下去,我就停下不喝了。当我真喝趴下的时候,他哈哈大笑,一种轻视的笑,还惊讶地大声说我这算是哪门子美国人。

现在我们一行人有我的翻译苏珊——她生在南京长在美国——还有一个突然出现加入我们的老石,他寡言少语,看上去是老陈的好朋友。正午稍晚,我们几个人一起离开大桥,到了这家“家庭餐馆”。老陈骑着他的摩托车,我们三个人步行,沿着南塔走了无数级台阶下到地面,然后老陈用摩托车从那儿把我们一个个带到餐馆。我不知道该把手放在哪,于是就抓着他的肩膀。

我们坐下来,桌上摆着几杯啤酒,用有些脏的杯子装着,一瓶没标签的白酒,还有一碟麻辣牛肚,豆腐汤,面条和炖鱼。老陈和老石开始抽”南京“烟,直到我们身边云雾缭绕。头顶上一台电扇晃晃悠悠垂下头来,一副要从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样子。餐馆的墙面漆黑,贴着旧海报,佛像和一幅酒水广告。洋葱,鸡肉,青豆在锅里冒出的嘶嘶声响,通通被这八九张酒桌上的杯碟交错,此起彼伏的嘶哑嗓门(来吃饭的都是一群群工人,没有任何家庭在这儿吃饭)给淹没了,他们连头也一并埋进了酒里。

老陈说了他的开场白。你看吧,过去在“共产党解放中国”之前,不管是大人还是小孩,有这些家庭手工织品是很有自豪感的。这些鞋袜,在这个磨灭自我的集体主义风尚的国家,是一种爱的表达。小时候,他母亲总是飘泊不定,8岁那年父母离异后,更是十年内没怎么见到母亲,所以也就无所谓“母爱”,用他的话说。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开始和奶奶一起住在城外的一个村子里。他奶奶18岁丧夫,在村里却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即便大字不识几个,她她总在村里当和事老,也算个半吊子心理医生。老陈也就是从他奶奶那里学来的劝导的艺术。正是他自己家庭的不完整才使得他来从事这不算秘密的秘密生活,来保护那些破损的人性。任务的重量已成为生活本身的负担。

“我在桥上的这六年老得太快了,”他说着又和老石碰了下杯。“敬这六年!”他一饮而尽,然后承认说,因为天气和压力——桥上的,工作上的,家里的——他的头发白了很多。看到我注视着他头上又黑又密的直发,他说:“我染发已经有很多年了。”

老陈说,在这座桥上,自杀者分三类,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对待:对有些要强硬,有些则要用点手段;有些要直话直说,有些则得兜着圈子慢慢将其说服。他靠回椅背上,摘下眼镜,用手背擦了擦眼睛。他又倒了一杯酒,但在喝之前犹豫了一下,然后叉起一块牛肚,边嚼边开了口。他说,在这座桥上,自杀者分三类,需要用不同的方法对待:对有些要强硬,有些则要用点手段;有些要直话直说,有些则得兜着圈子慢慢将其说服。通常情况下来自杀的人都比较低调,可也有那么些时候会闹得沸沸扬扬。第一类自杀者包括那些精神不稳定的人或已被确诊的精神病患者。当这类人满脑子都是疯狂的自杀念头时,为了寻求“母爱”,会随便抓一个人做替代品,说不准就会拖着你一起跳下桥。因此老陈 对待这类人时,会表现得很凶悍,不管是扭打还是拳打脚踢,但凡有用的招数,统统使上。他说:“在体魄方面我很自信。不过因为我没有接受过心理训练,我的任务就是尽快把想自杀的人从桥上弄下来。”接着他可能会将他们带到“心灵驿站”——事实上那是设立在名高望重的南京大学内的一个心理住院病房。在南京,这样能够给自杀者提供专业的护理和治疗的地方,仅有寥寥数处。

第二类人情感脆弱,犹如枯萎的花朵,他们可能失去了某位至亲——丈夫、孩子、妻子、父亲或母亲——也有可能遭受着某种虐待,看不到继续生存的意义。对待有自杀倾向的女性,老陈会想办法让她哭出来,因为这样一来往往就能打破紧张的气氛,而一旦情感被宣泄出来,他就会抓住她的手,拥着她离开桥边。男性则正相反,对付他们更简单,但也需要更多技巧。有两 种方法可选。你可以直接不客气地对他说,再不离开桥栏的话,他的鼻子就要挨拳头了,或者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慢慢接近他,不显出威胁性,甚至表示友善,向那个在桥栏边已经徘徊过长时间的人递上一支烟,顺势把他引到类似这家餐馆的地方,一起喝上一杯,好好谈谈。当然,在这个直到今时今日仍谨遵孔孟禁欲之道的 文化里,要这样做未必容易。

最后一类人包括那些“遭受了巨大挫败,或是失败对他们来说已成家常便饭”的人,他说道。这类意图自杀者通常是男性,亏损了很多钱,对自己感觉糟透了,尤其当那些乘着新中国发展的浪头、开着豪华轿车、穿设计师品牌服装、抽高档美国烟的人把他们的失败对照得更显不堪时。老陈随即指指老石说:“他就是那种人”。

透过烟雾,(我看到)老石只是眨了眨眼睛。这是个身材清瘦,头发稀少的男人。尽管老陈已为他搭台报幕,但他显然无意接下去讲述自己的故事。“等会儿说吧,”老陈吼道。他怎么能够如此粗鲁,让他自己和身边的人都显得如此懦弱?这很奇怪,而且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当菜陆续上来后,他把豆子、面条、鱼和西兰花直往自己的盘子里舀,接着像捕猎一般扑到食物中,大口大口地吃菜,大口大口地喝酒,然后又是大口大口地吃菜。

借着昏暗的光线,我再次打量了他一番。他性格古怪,不拘小节,似乎全身心投入在自己被诅咒的自杀世界,以致无暇顾及优雅礼貌的谈话或是初次见面的寒暄客套。我提起著名的好莱坞电影《生活多美好》,说到影片中詹姆斯·斯图尔特原本计划在一座桥上结束自己的生命,却被一个名叫克莱伦斯的天使救起,当我问老陈是否看过这部片子时,他直接摇了摇头,打断了我。不,无论是电影,还是我企图把他和詹姆斯·斯图尔特联系在一起的徒劳之举,他都不感兴趣。我们俩也不是同类人:仅仅在俱乐部露个面并不代表你就是会员。在回答我问题的时候,老陈基本懒得将目光停留在我身上。

相反,在那家饭店里,看着老陈和老石喝光一杯又一杯酒,我没多久就发现自己变得紧张起来——非常紧张。我的大脑突然被一个念头攫住了,那就是这天是周六,桥上最忙的日子,我们却在这里坐着。尽管要站在一座四英里长的桥上,挤在成千上万人中,试图从中找出有自杀倾向者让人感觉很荒谬,但现在不在那里,我却忽然感到担忧席卷而来,就好像全人类的福祉都在倚靠着我们的那点警觉。也许这种感觉部分来自于白酒的作用,部分则源于远涉重洋来到这儿给我造成的疲劳感。在那个嘈杂闷热的空间里,我既想起身 离去,又想倒头大睡。有一件事无法否认,不管是桥上涂的黄油还是老陈,都无法阻止自杀者的到来:既是如此,待在这里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正是在那个又小又破的饭馆里,我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而又听老陈用稍显压抑的声音说:我来这里到底是为什么?别妻离子的来到这个那些想不开的人来结束自己的生命的地方,离家有7000里路?这不是老天给我的任务,是我自己的选择。我来到这里就像是受到某种力量的召唤,或是为了证实或消除某种(在我心底)缓慢生长的疑惑。但是,现在我能够深深感到脚下的压力,大桥也在我脚下。

如果你追根溯源,就会发现几乎每个家族都有人自杀过。我的外祖母曾告诉我一个亲戚的故事,那是19世纪的事情了:一位刚刚从爱尔兰来的年轻女子,她是位天主教徒,刚刚嫁给了一个新教徒。于是,她被孤立了,和她丈夫的家人住在纽约上州,也就是众所周知的北郡,她的生活变成了一种漫长的煎熬,看起来是无法逃离,甚至在她有了小孩之后生活也毫无改观。她的信仰被大家所嘲笑和贬低。然后她慢慢就崩溃了。有一天,她在自己口袋中塞满了石头,转身跳入了一个水池,溺水而亡。

但这种悲惨的故事不仅仅发生在过去,也不仅仅是发生在那些传说中的国度。在我的郊区老家,我还记着有个可爱但有点害羞的小孩,年纪差不多和我一样大,他似乎永远也不会做我们想不到的事情,有一年冬天,他自己骑车到阿迪朗达克山,在路上买了一条绳子,找了一棵结实的树,然后上吊自杀了。我好几次做恶梦都梦见那个男孩,身上披满了冰霜挂在那里,直到他父亲发现他后把绳子砍断,才把他放下来。

还有那个街上的邻居,被人发现在浴缸里自杀了……还记着有个小年轻骑摩托车撞到了树上,大家认为这是个意外,但是这个小孩留的字条上说他是一心寻死的,等等。然而即使是在郊区,自杀这种事也是个人难以捉摸,像是从未发生过的,讳莫如深的秘密。

我还知道一个男孩的故事,他是一个英国的艺术生,名字叫克里斯丁·德雷恩,他在英格兰为学校的一个作业专门拍摄自杀的照片,拍摄地点包括布里斯托尔的一座大桥,一天在桥上他遇到了一个陌生人,这个陌生人还问他有没有事,后来他竟然在南安普敦的一片树林里上吊自杀了。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他很擅长逗大家开心。在他胳膊上还有一个代表着他家族的纹身。过后他女朋友对陪审团说,克里斯丁是她认识的人中最快乐的一个,他“爱耍脸皮,很率真,而且容易兴奋。”在她过生日的时候,克里斯丁曾陪着她去巴黎,把圣诞节的装饰彩灯缠绕在她身上,给她拍了很多照片。他把项目里拍的其他照片都贴在了网上:有在其他桥上拍摄的,有在地铁站拍的,也有在伊斯特本的一处悬崖—比奇角—英国最著名的自杀地点拍摄的。每张照片都取名为“闭上你的双眼,和世界说永别。”

很多新闻报道配发了一张克里斯丁本人的照片,在那幅照片中是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男孩,耳朵打了一个耳洞,顽皮地斜视着相机的镜头。是在进行项目的掩饰下他得到了勇气,还是这个“项目”原本的目的就在于他的自杀?他的遗言没有人能弄明白:“致我的妈妈,和所有关心我的人。我做了我自己不可原谅自己的事情。我不是个好人。我很抱歉。”

长江一直在召唤。最后在家庭菜馆吃饭的老陈终于感应到了,他突然站起来,说了一句什么,直接走出菜馆前门,就像是超人受到了召唤,别人却听不到,他发动自己的小摩托车,跨上去歪歪斜斜的开走了,他那顶写着”他们正在监视你“的帽子又戴到了头上,挂在他的脖子上的望远镜不停的晃来晃去。在他离开之后,翻译苏珊,老石和我一起漫步在这座大桥上。再次呼吸着外面新鲜的空气中的感觉真好,至少没有餐馆里的烟熏火燎和嘈杂之声。

最后一类人包括那些“遭受了巨大挫败,或是失败对他们来说已成家常便饭”的人。这类意图自杀者通常是男性,亏损了很多钱,对自己感觉糟透了。老陈随即指指老石说:“他就是那种人”。老石有点驼背,弯得像竖琴一样,他属于那种你一看到就想要保护,让他不受欺负,不被此时淅淅沥沥又飘下来的雨水淋湿的人。让他开口说话似乎让他很痛苦。身上穿的脏兮兮的裤子和浅蓝色衬衫让他在人群中显得太纤弱,没人任何气势,连他自己似乎也认定任何人都对他不感兴趣。但我对他有兴趣。我很想知道当老陈说认定老石遭受过巨大打击时说的是哪些打击。老石点了一支烟,瞥了我一眼后开始说话,然后又犹豫了一下,又开始说了起来。他说,几年前,他的女儿被诊断出患有白血病。他四处借债为女儿看病而债台高筑,绝望之中甚至还借了高利贷。

当他来到大桥的那天,他不停的在桥上徘徊,这足以引起老陈的注意,他用望远镜锁定了他,这时,老陈突然站在他的旁边,说道:“兄弟,你这实在是不值得呀。”过了一会,老陈趁给老石递烟的机会把他引诱下大桥,随后来到这家家庭菜馆,然后开始一起喝酒聊天,于是老石把他的事情从头到尾一一道来。老陈仔细的听着,并努力去理解老石那时的生活处境,接着给他提了一个计划。老陈会和那个放高利贷的人以及其他要债的人谈谈。他们协商出一个还款协议,还要给老石找份工作。他坚持要在第二天再和老石去他工作的运输公司见上一面,他经常周末在办公室欢迎那些绝望的和认为被世界遗弃的人,后来,那些一而再发生的事情让他的老板颇为愤怒,并威胁他说要开除他。他给了老石生存的希望和珍贵的友谊(尽管还款计划的细节仍旧不明朗),老石也找到了一条重新生活下去的道路。

此时老石显得很温顺,在遇到尴尬的情况时,老石一般会用挪开了视线,这让我想起了老陈以前说过的话:“我救的那些人都非常非常的善良。他们不想伤害任何人,所以他们能够发泄的唯一途径就是伤害自己。在他们抉择生死的那一刻,他们的想法变得更纯粹,更无邪。思维几乎变成了一张空白的白纸。”

从一方面来说,老石是一位苦难的活菩萨;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是使得自杀者跳桥前犹豫了那么一刹那的渺茫希望。但此时与他一起走在路上,我感到奇怪的是需要这么一个时刻来让我意识到:尽管更深处、更原始的大脑一直在与死亡对话,尽管对话会时不时会出现在人的显意识中,但大脑前叶具有強大的自我欺骗能力。不管我在生活中遭遇怎样的不幸,我一直认为,对于那些无法挽救的人来说,与我之间隔了一道深渊,只有完全绝望的人才会这么做,而证据一次又一次表明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儿,比如站在我面前的可爱的老石!

我们沿着南塔的楼梯井爬回桥上,又发现了正在站岗的老陈,酷酷地朝我们点了点头。他站在那儿,显得那么孤单;甚至他的妻子和女儿都对他在桥上的生活知之甚少。他们不知道他的大腿曾经被刺伤过;他们不知道错过一个自杀者后内 心遭受的情感波澜。(他换了一个语气说:“我想给他们一片净土,我不想他们担心我。”)现在雨下得更大了,人们陆续打开雨伞,组成一片伞的海洋,从南到北,从北到南的波动。然而雨下了不一会儿就停了,低垂的云像怪物一样,云层中透着湿热的光,周围弥漫着一股股热气。你会想南京会不会压根就没有过蓝天。桥下,驳船沿着下游开往远处上海的方向,河水夹带着砍倒的树木和土堆。当老陈守望人群时,老石蹲在执勤岗下面,点了一根烟。汽车、卡车、出租车来来去去,喇叭声不断,空气中有浓重的汽油和尾气的味道。

另一名记者出现在桥上。年轻,穿着荷叶边超短裙和白色高跟鞋,她手里拿着一件钢笔大小的设备,那是她的录音器和照相机,看上去像是特工的装备。但她宣称自己是上海的一名学生,来这里是为了全面披露自杀事件。老陈因为喝了酒,回忆起她模模糊糊地青年时光,所以态度温和了一些,他间歇性地回答着记者的问题,因为早上十点到下午四点是最有可能发生自杀事件的时间段,他承认辨别桥上的轻生者靠的就是直觉。他说:“我既得观察他们的面部表情,也得注意他们的精神状态。”接着他炫耀式地跨上摩托车,发动引擎,突突突地的巡逻去了,顿时又化身为骑在设得蓝矮种马上的约翰·韦恩。

那位年轻的女士和我都站在那看着他离去,直到他消失在已经散得支离破碎的雾中。他不在时,我心头又涌上一股厌倦之情,越来越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但那个年轻的学生记者转向我,眨巴着她明亮的眼睛,用蹩脚的英语脱口而出:“他就是一个天使!”

一个人沉浸在自杀的冥想中时,大脑一般会有两种彼此对抗的趋势,就像深陷彼此矛盾的水流一样:想要逃脱的欲望以及被救的渺茫希望。对于打定主意想自杀的人来说,任何事物都可能使他们更加坚定自己的这一决心:云的形状,波涛汹涌的大海,无心的谈话;或者邮递员没来,商店里某个牌子的麦片卖光了。当大脑只想着一件事情时,身体会不由自主的跟着行动,就像是有东西吸住了你,开始控制你的细胞,唯一能够避免这种行为的办法就是有意外事件或动作的发生,比如用手拍拍肩膀,这是唯一可能拯救他们的方法。长久以来专注于消灭身体的精神也许会松动,然后放下心里的负担,松懈下来,在有些情况下,甚至马上就能恢复正常。那些被拉回来的自杀者,除了那些极度抑郁的,其他人再犯的几率比较小。帮助他们集中精神一步一步的穿过大桥,他就不会那么想再回到桥上。

就我读过的书中,我总是读到威廉·詹姆斯(亨利·詹姆斯的弟弟)1867年穿越欧洲大陆的游记,他失败时感觉到的绝望以及一了百了的诱惑。他穿着 Norfolk夹克,鲜艳的衬衫,飘荡的领带,一名同时代的人曾经说过:“他的衣服看上去就像刚从洗衣店中取出来的一样,而他的思想被暴风雨刮进来。他逃亡到柏林,在特普里斯洗了个澡,也就是后来的波西米亚。后来因为受到病痛的困扰(背痛蔓延到了颈部),他服用催眠药物水合氯醛来帮助睡眠,还尝试过电 击治疗,尽管并未能缓解疼痛。在他最抑郁的时候,他感觉自己已经走到头了。但他抑制住了轻生的冲动,此后再也没有萌生过自杀的念头。他的一个女性朋友 Minny帮助鼓励他度过了那段最艰难的时光(随后年纪轻轻便去世了),让他想起了永远有用的一个问题:“当然问题总是存在的,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我们必 须每个都要去尝试,然后自己解决问题。”

如今,在一个年自杀人数占世界20%的国度,我站在这里等老陈回来,同时还呼吸着进步发展所带来的悬浮颗粒和看不见的铅屑。寂静的傍晚,我和翻译苏三慢慢走在大桥上,意识到无论自己当初是如何被老陈的英勇精神吸引到了这儿,但是认为亲眼见他有可能救人的想法还是挺傻的。

苏三说,几年前的冬天,家中的一位旧识也跳过江(大多数自杀者选择在春秋之际)。她为了御寒,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痛苦的走上桥,爬过栏杆,纵身一跃。40多米的高度,以30米/秒的速度落下水去,也许是角度问题或是衣服的保护,又或是命运、意志,她活了下来,不仅没摔(淹)死,还挨过了急流和低温,最幸运的是还躲过了江面上致命的漂浮物。偶尔,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有些人仍是活了下来——但我想知道的是:从江中回来的她,如今生活的快乐吗?之后有没有找回自己的真实生活和那时内心丢失的东西呢?苏三想了想。“我觉得她挺开心的,但谁又知道呢?”

就在这时,一个绿色的身影跌跌撞撞地超过了我们。我们对他没太在意,直到他在距我们20步左右,双手抓住栏杆,抬起了一条腿。绿衣男子身体上倾,用脚踝勾住了顶上的栏杆,然后身子弯了90度,平躺在顶端的栏杆上。人群纷纷走过,显然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都向下望去。现在绿衣男子开始翻跃栏杆,此时,我知道自己不是在做梦,他是想自杀。我大喊一声,疾步穿过老陈的海报与旗帜,奔向该名男子。

绿衣男子正要转到栏杆另一边,倾侧过去,从栏杆一边到另一边,就像船只在浪头上从一边摇到另一边摇摆一样,半个身子已经探出去了。我一靠近他,不自觉的就把一只脚勾在栏杆下面的水泥底座上,伸出一只胳膊奋力地往上拉,尽最大努力拽着他的身体,奋力把他拉回来。而他此时就像是填充了木屑的袋子,软绵绵的,四肢无力,翻滚着回到了现实世界,重新恢复了人的特性。他的脸晒得很黑,手也很粗糙,浑身都是酒臭味。甚至在我们回到地面之前,他嘴里就用中文嘟囔了几句,后来我紧紧抱着他,生怕他挣扎,结果他并没有挣扎,而是不停的重复那几句话。

“我只是在开玩笑。”他恳求说。他变成了一个可怜巴巴,满身脏兮兮陷于困境的人。“我没事,谢谢。”

绿衣男子被猝不及防地拉回到现实世界,还没等其他人发问就像个话唠一样噼里啪啦的开说:“我自杀的原因是因为我爸爸已经退伍了..”

他的故事前后好像是脱节的,可能是因为苏三想同时做三件事情:一边翻译,一边给老陈打电话,结果他还没接,一边还得想办法引起老石的注意,那时老石正靠在哨岗里不停地抽烟。此时人群开始聚集过来,挤得水泄不通。那个男子继续说:“我爸爸都九十了,病得很厉害。我们在一次火灾中弄丢了他的档案,而且我们没钱来护理他。政府需要他以前在军队的证件,但我们一家人都是军人,我以前也是。。。。”

老陈曾经说过人到了桥上后会回到纯真的状态。他们会变得现实生活中永远也达不到的简单和坦诚。而我现在,紧紧抱着一个穿着绿色工作服的叫范平的人,尝试打消他内心的某些想法,用老陈的话来说,就是“内心深处”的想法。他诚恳地跟我交谈,尽管我一个字儿也听不懂。他是个需要别人理解的小孩。他的眼睛鼓鼓的,两行眼泪从光滑、圆润的脸颊留下来。我不太确定,但看上去他不像在哭。这并不像是因为伤心,更像是条件反射。我的胳膊搂着他,两只手扣在一起,我能够感觉到 他的心脏扑扑的跳。带着他自杀念头的呼吸充满了我的肺。我低头一看,发现两人的鞋脏得不行,只不过是廉价皮革做的两个支离破碎的套子。两人抱着不停的晃来晃去,都有些站不稳脚跟了。

范平说他今年三十七岁,母亲三年多以前就去世了。他在中石化的一座加油站工作,每个月的工资是2500多块钱。他是中国人口比例失调的牺牲品。“我现在应该怎么办呢?”他说。

围观的人群十分关心和好奇。后面有人在笑,不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他们被吓得紧张不安。我有一股冲动想揍后面的这些人,狠狠的教训他们,但是现在最要紧的是用我的身体挡住范平,以防他再次向前冲过栏杆。终于,老陈来了,他下了摩托车。接到信号,人们当即为老陈让开一条道,他熟悉这里上演的所有戏码。范平又开始了他的故事——部队…生病的父亲…死去的母亲…加油站…后悔自杀——老陈让我放开这名男子,但我并不愿意这样做。他拿出一部相机,给范平拍了照,这看起来,顶多算是一种奇怪的开场,最糟糕的情况则是严重的侵犯了这个男人的隐私。接着,老陈死死的瞪着没精打采,邋里邋遢,眼睛红肿的范平,说道。

“我真应该给你一拳,”老陈说。“你把自己说成有家的人,你配当儿子,配当中国爷们吗?要不是你爹当过兵,你刚刚又要自杀,我真想抽你。你有脑子吗——你是不是想逃避责任?真想现在就打你。把你身份证拿过来…”

范平一下子慌了,从兜里掏出身份证。老陈假装打量了一番,然后嘲弄的还给他——这是在转移注意力吗?新疗法的一部分?——老陈继续用粗暴的口气问他到底是怎么想的,来这儿自杀?范平回答说自己什么都没想;他就是没钱给父亲治病——他这辈子归结到底就是悲哀的一无是处。

老陈用那令人畏惧的眼神再一次打量他。我能看见范平磨坏的皮鞋露出的蓝色袜子边。“是,”老陈轻描淡写德说道。“我们都有自己的困难。”

在那个灰蒙蒙的傍晚,看着老陈和范平对峙,如同观看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双胞胎:两人都短小粗壮。

老陈问范平家住哪里。城郊的一个村子。

老陈问怎么上桥的。下了班,走过来的。

两人的对话就像这样进行了一会儿,渐渐地,老陈的口气缓和了下来,不再暴怒冲天,咄咄逼人,而更随和,透着老大哥般的关心,甚至还有点和蔼。“我敢跟你保证 没什么过不去的坎,”他说,“但是现在我们得先把你弄下这座桥。”过了会儿又接着说:“我是来这儿帮你的。”范平还没有从这阵凌乱中缓过神来,或许他还没有完全放弃自己当初来这儿的想法。老陈觉察到了这一点。他走近些握住他的手,与以往不同,这次伸出了小指,与范平拉钩,如兄弟般,再没有松开,直接把范平拉到了桥头堡,一辆公交车停在那儿,人群也跟了过来。他安排的周一早上头一件事就是和范平在办公室见面。他在一张废纸上写好地址塞到了范平的兜里。把范平的手机号存到了自己的手机中。

“你答应我一定要到,”老陈说道。

“我会的,”范平说。

“除非你打算这段时间跳江,”老陈面无表情的说。这不像是个笑话,但是范平笑了,人群里中有些受不了压力,希望缓和一下的人也笑了——老陈也笑了,于是一切都解决了。

这时,踩着高跟鞋蹒跚着步子的上海学生记者,抓到了我,问能不能对我采访。不及我答复,她便接二连三的发问了,我不太灵光的汉语加上她马马虎虎的英语:“你 们美国人也会参与这种所谓的自杀事件吗?”…“都喜欢选择桥,不是?”…“美国人——像你——有解决问题的办法吗?”…“你也喜欢看《欲望都市》吗?”

我甚至不能装作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我极少发颤的手,此刻抖动不止。我神游出了窍,看着老陈和范平远去,仿佛是从高度摇摆不定的角度——老陈将他送上车,范平挤过过道上的人群,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笔直的望着前方。汽车咯咯声响起,回火,然后颠簸着前行,在一缕灰烟中离去。直到此时,我终于神游回来。我转身大步走回到范平决定自杀的地点。来到栏杆处,再一次凝视漆黑,涌动的江水,午饭时吃的面条差点吐了出来。

只要纵身一跃,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不知为何,站在那里,虽然并没有真的失去谁,我却被一股痛苦的失落感攫住。我提前行动了一步,却感到自己去得太迟。我想到的不是范平,而是其他我已经错过的生命,不管这些生命是否与我有过交集。把范平从栏杆边拉开并未得到缓刑,反而离死亡走得更近了。老陈不是个小丑,他承担着随时都可能到来的巨大痛苦。我和他被某种感觉维系在一起,有一次他曾对我解释过这种感觉:发生这样的事故后,站在这样的桥边,彷徨于天地之间,“整颗心悬在空中”。

回到家,过了几个月,日常的琐事又占据了焦点。但老陈会偶尔出现在我脑海,他守护在南塔的岗位上,扫视着人群。有那么几次,我向朋友们提起发生在大桥上的事情。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讲述范平故事时的声音,声音听起来荒诞不经,甚至是存心欺骗。我仿佛成了一个可笑而妄自尊大、满肚子阴谋诡计的人,成了一个头戴帽子、帽上还印有“他们在监视你”字样的角色。不久之后我就再也不提起这件事了。范平乘公车离开后,我跟老陈开玩笑说,我救下的轻生者快要赶上他的了。

“现在是174比1,”我说,“你得注意了”。

他轻蔑地一笑:“你只救了半条命而已。”

结果,他又说对了。 之后会发生什么,他早就了然于心。每当我想到自己从桥上救下一个人,就像是包裹在无私外衣下的幻象:我,拯救了,一个人的,生命!但我逐渐明白过来,努力救下范平,只是因为自己不想活在眼睁睁看他下坠的回忆里。我现在担心今后他还会跳下去,而那一次,没有人能拦住。

我联系了老陈。他告诉我,在范平试图自杀后的星期一早晨,老陈本打算在办公室与他见面,但等他赶到办公室,老板立刻炒了他。他当即离开公司大楼,回到桥边的岗位,这并不是因为他有多沮丧,而是因为他觉得那是自己的归属。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拨打范平的电话,但是线路出了故障。一月又一月,电话始终没有接通。

老陈说,现在只有等他回来,别无他法。放心,相信他会救下范平。最近这些天,他救了一位父亲,几个学生,一个患有精神病的女人。他知道范平的长相。在酷热难耐、季风汹涌的日子里,他戴着鸭舌帽等待着,时刻保持警惕,在人群中搜索范平以及其他可能想着“光荣离开”的人。他让我放宽心,说他会等着每一个人——包括你我——将望远镜精确地对着那一张张阴沉的面孔:一双双眼睛凝视着桥下,试图解读江面下的粼粼波光。

唯一的问题是:他能否及时救下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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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变色龙众译苑(水采田+xdxl1813425+makrus+felixzhao+Droopypapa+imzero+zuo+余游玩水+moonstruck)

审校:译者+Dingdingdang+nc+pandychen+安然若水+fadeawaychen

原文链接:http://www.gq.com/news-politics/big-issues/201005/suicide-catchers-nanjing-bridge-yangtze-river-mr-chen?printable=true

协作地址:http://sync.in/G6he8hhRCo


统词表:

【1】老陈:陈思,男,汉族,1968年出生,群众,江苏省南京市个体工商户,被人称作南京长江大桥的“自杀守望者”。

【2】 纽约的布鲁克林大桥横跨纽约东河,连接着布鲁克林区和曼哈顿岛,1883年5月24日正式交付使用。大桥全长1834米,桥身由上万根钢索吊离水面41 米,是当年世界上最长的悬索桥,也是世界上首次以钢材建造的大桥,落成时被认为是继世界古代七大奇迹之后的第八大奇迹,被誉为工业革命时代全世界七个划时代的建筑工程奇迹之一。

【3】 巴黎新桥:经过凡尔 · 伽郎角而跨越西岱岛的新桥( Pont Neuf )是巴黎塞纳河上最为著名的一座桥,它名为新桥,却是巴黎最古老的桥。与其他古桥显著不同的是,新桥是巴黎建桥史上第一座桥上没有建房的石桥。新桥总长 278m ,是塞纳河上最长的桥, 28m 的桥宽也为当时罕见。桥下的西岱岛像尖刀似地伸向塞纳河,将河一劈为二。

【4】 Ota Benga:澳塔·本噶,1906年,社会名流以及业余人类学家麦迪逊·格兰特(Madison Grant),纽约动物学会(New York Zoological Society)的首长,就把来自刚果的侏儒澳塔·本嘎(Ota Benga)放在纽约市的布隆克斯动物园里猿和其他动物旁边一起展示给游客看,作为是猩猩和白人进化中的过渡动物的例子。由于无法忍受他所遭受的待遇,澳塔·本噶最后选择了自杀。

【5】Auntie Em:指饰演Auntie Em的演员Clara Blandick,服安眠药及头戴塑料袋多料自杀

【6】Tattoo:指饰演Tatto的演员HervéVillechaize的多次自杀不遂及最后的吞枪自杀

其他:

FanPing 范平

John Wayne 约翰·韦恩(人名)美国演员,以演西部牛仔著称。谢德兰小型马只有约1米高

Kurt Cobain 科特·柯本(人名)

Meriwether Lewis 梅里韦瑟·刘易斯(人名)

Rocinante:《堂·吉诃德》中堂·吉诃德所骑的马的名字,有译成“驽骍难得”

River Ouse:欧塞河

Stoic 斯多葛学派(哲学流派)

Virginia Woolf 弗吉尼亚·伍尔夫(人名)

William James 威廉·詹姆士(人名)

Christian Drane 克里斯丁·德雷恩(人名)

Adirondacks 阿迪朗达克山(美国一山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