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水浒迷”的对谈

林顶　杨凯

　　图为新版《水浒传》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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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美术作品水浒人物

　　“水浒迷”看电视剧，心中多少都是以原著文字作为标准，总能找到许多不妥。但是宽容点看，能得到不断的重拍，一方面是经典自身的力量，另一方面也是时代性要在经典中寻求投射。无论如何，探讨比“棒杀”或“捧杀”更重要。

　　——编者

　　《水浒》原著中，故事沿着高俅、王进、史进、鲁达、林冲、杨志等人的脚步溜达了一大圈，才带出“智取生辰纲”，引出“男一号”宋江；新版《水浒传》电视剧开场就是宋江戏。让宋江从头到尾来结构故事，这种尝试效果如何？

　　杨：清代著名“水浒专家”金圣叹说，《水浒》假如落笔便写宋江，文字就会“无擒放”。新版的做法正好与金圣叹的观点相反。第一集就通过公孙胜之口把图谋生辰纲的想法交代给宋江。宋江不仅做了坚定的否定性表态，还做了两件事，一是要抓公孙胜见官，二是特意跑去“敲打”晁盖，这个路子和原著很不同。

　　林：金圣叹说先不写108人而先写高俅，“乱自上作”，以宋江开篇和这主题倒没有大的悖逆。新版宋江伴随花石纲出现，而花石纲、生辰纲都是“乱自上作”的物化形态。结构变化，我们不妨看作是电视剧和小说载体不同。

　　杨：新版剧情发展到“宋公明私放晁天王”时，我感觉前面的改编是白费。“晁盖是我心腹兄弟”是原著中宋江通风报信的直接理由，也是全书中他的第一次重要心理活动，同时交代了晁宋关系；新版只稍换了说法，“晁盖待我如心腹兄弟”，先前晁宋之间隔一层和“道不同不相与谋”的味道，都被这个未加改编的心理活动消解了。

　　林：从这个角度来看，结构创新没有在内容上得到相应的呼应。晁宋斗争，在文本中是一直存在的，新版将斗争从梁山时期往前推到郓城时期，进一步坐实了向往建功立业的朝廷小吏与心存草寇之志的江湖豪杰之间的矛盾，这值得称道，至少在解释宋江性格上有一定说服力。但新版没有完成这个逻辑，是个遗憾。

　　整部《水浒》的核心是宋江，对宋江的演绎应该慎之又慎。以前的演绎更多是以小说中的描述为准，就像1998年版电视剧中李雪健的表演，性格矛盾的特点很突出。但现在张涵予版的宋江变得坚定而更有魅力，更符合当代观众的审美。这也是新版水浒一个颠覆性的看点。

　　新版增加了不少细节，甚至汇集了传统京剧的著名桥段和现代新编的梁山故事。这些情节虽然不乏精彩，但是否破坏了《水浒》的整体感？

　　杨：《水浒》改编并不是现在才有的事，拿聂绀弩的话说，“《水浒》的思想性和艺术性是逐渐提高的。”但是，把京剧《十字坡》里武松孙二娘一场摸黑的打斗搬进屏幕，或者根据现代新编故事让鲁智深的师傅变成武林高手，或者把一些“潜在”的感情戏抻长，单独看可以，但对作为一个整体的《水浒》来说，可能对节奏是种伤害。

　　林：我们是站在巨人肩膀上回顾历史，能搜集到的相关材料比比皆是，如何选择，是个问题。新版导演颇有野心，旧版43集，新版86集，翻了一番，但“大也有大的难处”。

　　杨：新版一个特点，加了很多女性戏，比如金翠莲的感情戏、阎婆惜的内心戏、孙二娘的身世戏等等。《水浒传》的强项是“男人戏”，但是搁在现代社会，这似乎成了“原罪”，女性角色都忙着加戏。只不过，在原著已经给定了人物命运的基础上折腾，就像孙大圣飞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潘金莲是最大的话题人物，不管你把她演绎得多么纯洁可爱犹怜，她最终还是难逃武松的解腕尖刀。新版很纠结，一方面想同情这个人物，一方面又绕不开原著这一刀，只能让她精神分裂。

　　林：新版在“潘金莲之死”上比较讨巧，让她撞上了武松的刀子“自杀”，临死前说自己是“天下第一淫妇”。潘的“淫”是不被传统社会所认可的，但她的偷情行为在现代人看来，又没有必死之罪。阎婆惜、潘巧云等人都会遇到这个问题，你可以赋予她们现代人格，但是，改变不了经典已经给定的传统宿命，所以处理起来很无奈。

　　《水浒》原著最大的成就之一在于塑造人物，鲁智深、武松、林冲等人的故事脍炙人口。人们在看电视剧的过程中，总是不知不觉拿原著来要求剧中人物。新版人物形象是否能给观众留下历史记忆？

　　杨：新版挺注重细节，也很有现实观照，比如让鲁智深增强环保意识，倒拔垂杨柳之后还给重新栽上。但是对鲁智深的刻画，许多地方难以让人信服。比如让金翠莲和他眉目传情，实在“雷人”。

　　林：天性烂漫与自然，这才是真智深。新版智深心理活动太多、台词太多，其实他是个需要很多留白的角色。大智若愚，必定大实若虚。给鲁智深加感情戏，更欠妥当。鲁智深是个槛外人，身在尘世中，心在五行外，本不应被这凡俗情欲牵绊。而林冲多点感情戏，还可以理解。他和鲁智深截然相反。虽同样有情有义，但林冲几乎事事都是自身事，鲁智深几乎事事都是他人事。林冲是个入世很深又谨小慎微的苦命人，这样离现实生活不远的人物，可以让很多观众映照出自身的存在。如果不强调悲剧性的话，他算是一个接了现代地气的角色。

　　杨：人物性格的栽培需要现实的土壤，现代社会恰恰缺少孕育鲁智深这类人的土壤，所以林冲好演，鲁达难寻。相比之下，武松的戏是改编较少的。打虎改用匕首，不必要。武松这个人很厉害，只看他“杀嫂”前后那种进退有据的镇定、讲话做事的得体，需要很大的气度。新版武松有豪气和青春气，但少了原著武松的世故和练达。

　　林：新版水浒有追求，其中之一就是体现在青春气上。不过青春气若少了积淀，未免显得单薄。金圣叹评价阮小七是“天下第一快人”，这个快不是动作和言语“快”，而是一种决绝和坚定的气质，新版阮小七说“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这句经典台词，力度、性情明显不够。“青春戏”虽然给力，但其刻画的形象却难以走远。

　　杨：这也可能与文字的表现力有关。文字的留白多、张力大，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表演出来，一着痕迹，人物反而少了想象的空间。

　　林：新版水浒还大幅度提升了“兄弟情”这个主题，淡漠了“忠”，烘托了“义”。最后一幕，李逵愿追随宋江于黄泉之下，是这个电视剧还给观众的一个现代启示，就是认准一个兄弟，可以生死相随、无怨无悔，正因为现代社会缺少这样的精神，所以才更能够打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