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求生合成床:任彦芳:“五一六”杂忆——纽约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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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彦芳:“五一六”杂忆——纽约日记 [原创 2011-05-17 17:23:23]    字号:大 中 小

今天又从噩梦中醒来,梦中又回到文化大革命年月。我再也没法入睡。起来记下梦中所思。看日历,今天是五月十六日。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516,是让我一家受难的516,是让我永远诅咒的516。我患了严重的恐惧症,至今没有恢复健康。我知道,当年的红卫兵,现在到了掌握国家大权的年代了。我看到网上传出的未来中国领导人的名单,我也莫名其妙地恐惧。因为中国人民的命运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不用人民同意,早就在安排,谁来掌握中国人民的命运了。四十五年过去了,我们还在盼望出明君良相清官廉吏,以便让草民能生活得好一点,这不是历史巨大的悲哀吗?最近,我面对现实,选择了沉默。我写的日记也不想公开。因为我恐惧。这也是友人亲人对我的劝告。你总说真话,说真相,小心点,不要想自由言论而让你失去自由。



文化大革命的教训你会忘记吗?大陆的友人还告诉我,现在正大唱红歌又要全国一片红了。这让软弱的知识界又不再发声,不敢发声。你何必要说话,谁不明白你说的那些普通百姓都知道的理儿,不要觉得只有自己明白,非要说出来不可。他们说我是永远长不大的天真孩子,总想说皇帝没有穿衣服的天真孩子的话,不接受当“516反革命”的教训啊。我真的听了友人的教导、提醒,所以将要全文发表的老革命前辈高扬伯伯对我二十年来的谈话纪录的四万字的文章存下来,不再公开发表了。这就是五一六恐惧的结果。


  我将友人劝我的话记录下来,也劝友人记取教训,得到安全感。一位曾当过516的诗人写给我的诗,现在录下来吧:

 

友人叮嘱

 

你我这把年纪

只求保重身体

记住难得糊涂

千万不可生气

 

任它颠倒黑白

任它胡言乱语

任它无法无天

任它豪夺巧取

 

看它勾心斗角

看它争权夺利

看它相互残杀

看谁最后称帝

 

你我站在台下

如同看场大戏

不管悲剧闹剧

看它表演下去

 

一切都有规律

谁也无法抗拒

善恶必有报应

且看如何幕闭


我记住了友人的话,并愿将这诗介绍给友人,一位北大老同学,深有所感,劝我牢记这首诗。还有一位友人将他听到的平安三字经发给了我。这是在今天特殊年代的产品。这实在也是五一六的产物。如果没有这五一六,不会有这诗的流行。我如实记下来吧。

 

平安三字经

大陆流行怪病:遇事恐惧,老年和知识界尤其严重。我也有此病情。近日大陆挚友赠我三字真言,令我每日默念三遍,并照真言行事。我试之,果然有效。特将此三字真言传给朋友。切记,此真言不可轻易泄露,否则便不灵验。望友人默念思之。

 

不愁吃

不愁穿

最重要

是平安

请君听

三字言:

别冒险

别抢先

莫出头

莫拔尖

不平事

别人管

路不平

有人铲

躲着走

急着闪

 

最要紧

把嘴关

国家事

官员办

小百姓

别发言

病口入

祸口出

前车复

后车鉴

言犯罪

祸之源

古之训

几千年

文字狱

不新鲜

杀个猴

给鸡看

不犯上

莫作乱

民无言

国自安

 

求平安

有经验

堵塞嘴

闭上眼

耳不听

心不烦

眼不见

思不乱

任天塌

任地陷

将火山

埋心间

 

求安全

说谎言

免祸端

能升官

讲真话

受批判

不认罪

入牢监

彭老总

敢直言

如海瑞

遭罢官

张志新

敢直言

割舌头

断喉管

林昭女

敢直言

年轻命

饮黄泉

子弹费

五分钱

说真话

何等难

如惜命

就闭言

安全谣

记心间


今天起来,我说给妻子,今天是五月十六日。她立即愤慨道:你当了五一六,让我的军籍丢失,到今天也不给落实,找谁说去?你一定不要再写东西,写了也不要发出去,不定哪天再来一次“清查516运动”,我们还受得了吗?我说,你放心,我的朋友的安全三字经,我记住了。妻说,这就对了。国家事咱管不了,就不要多说,能吃上饭就不错了,好好过自己的晚年,平平安安的就行了。咱们可以看着国家变化,心里明白就是了。


 我一生对不起的便是妻子。1970年4月5日,我与年轻的妻子结婚,没有举行婚礼,因为我刚解放不久。1967年,我第一次被审查是因说我是“长影为刘少奇、为右派翻案的小集团头头”差点在长春体育场接受几万人批斗,1969在工宣队进长影后,重新内查外调,我得到解放,并调到吉林省革委会文艺组,从阶下囚转成座上客。时事无常,我不知还会有什么变化,故急切领了结婚证,离开长春到河南省母亲身边,蜜月没有过完,便回到长春,立即被调回长影参加清查五一六运动。很快我就又成了审查的重点人物。此时,妻子调到部队文艺宣传队演阿庆嫂,也因成了台柱子而由总后特批了军藉。部队外调,因为我“五一六罪行”受审查,而没有公布。这成了妻一生心中的痛,是无法平复的心灵的创伤。


 我也对不住我的儿子。1971年5月19日,儿子落生在开封。因为我受审查,是省的重点人物,我不能与妻见面,不能照顾她,她只有到我母亲住的开封去,而由她的父母跟着她同去。她生下儿子时,正是我回长影挨批斗的时刻。一个月后,部队因到三线演出,必须让她回部队,她没有办法,忍痛离去,哭着吻别幼儿,登上了去大西南的火车。她因是“反革命家属”,她不能有一点错呀,哪敢不去,晚去?又一个月后,我到了青沟五七干校劳动改造中受审查时,接到了开封的加急电报,说儿子病危,要我去开封。原来是我母亲用人工哺育,不小心,儿子得了肠梗阻,非常危险,但父母全不在身边,医生说必须有父母签字才能手术,不手术是不行的,但两个月的幼儿,手术自然也有危险。可一连打电报,我没有信讯。我拿着电报去专案组请假,我说,如果怕我串联,可以派人跟我前往,路费等一切全由我负责不可以吗?专案人员冷冷地说,不行!你的问题是严重的,你离开必须有省革委会主任王淮湘同意才可。我如何能让王同意?这天夜晚,当五七战士们都睡着之后,我悄悄起身,我走出屋子,上了山路,我要自己解放自己,我想逃走。只要能上了小火车,我便可以转大火车到开封。我没有走出山沟,便听到人们呼叫我。他们发现了我的失踪。我此时气愤之极,我拿出笔来,就着月光,我要写出我的抗议,写出我没有罪,写出你们是如此地残酷,如此地不人道。我想写完此信,留下来,然后我便从这儿跳下去以示抗议。寻找我的手电光在山上晃着,喊声离我越来越近。我想如果你们来到我身边,让我回去,我便从这儿跳下悬崖!


 然而就在此时,我听到远方的儿子的哭声,我惊醒了,我不能死,我有了儿子,我要活着见我的孩子,不能让孩子像我一样,从几个月便失去父亲,我的父亲是因参加革命,带领导农民为得到公平公正,为了不被官家将土地掠夺,而砸了国民党政府的官产局而被捕,后来牺牲时,我才三个多月。现在儿子又是三个月了,我却被共产党审查挨批,为了什么?不就是因为说了点真话吗?我不能死。这样,我被五七战友们劝回去了。我不能再见孩子去了。听天由命吧。这时在开封,多亏焦裕禄的大女儿焦守凤,她代我们签字,并向医生求助,你们一定要救这个孩子呀,他的父母不能来,我就代他的父母了,有危险我也承担了!儿子终于得救,活了下来,但三个月不到的儿子在小腹上留下了永久的伤痕。这是一生都无法平复的创伤啊。每想到此,我便觉得深深对不住我的儿子。是因为爸爸说真话,而把你害成这样的呀!


  儿子问我,你有何罪才如此待你?我将我的罪行原件告诉下一代吧。


 我没有任何行为,只是因为说话,说了我想说的话,说了心里想的话。同伙揭发了我,我也如实交代当时的原委。当然对严重的“罪行”,我也没有完全承认,这就使专案人员费了时间,一句话,总落不实,揭发人说是我说的,我却说那是他说的。我们都想保护自己。我的罪行如下:


 一、定为攻击毛泽东思想,为刘少奇翻案的要害是,我曾在毛泽东《论联合政府》一书里加过批语。是关于毛泽东提出我们要发展资本主义,说发展资本主义对无产阶级有利,中国不是资本主义多了,而是少了。在这段话的一边我加了一句:如何理解?我向当时的友人说了一段话后被揭出来的言论,便是我认为这话与刘少奇的天津讲话并不矛盾。此言论在当时还了得吗?军代表要人抄走了我的《毛选》,并在我的批字页拍照。


 二、我说了:刘少奇是国家主席,如果罢免他,也应走走手续通过一下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不然不好向人民交代呀。这当然是为刘少奇鸣不平。


 三、说我攻击林副主席。我说,中国人民解放军不是林一个建立的,有其它老帅的功劳,如果把其它人都打倒,我怕林不好领导军队。我是为林担忧,也成了攻击。


  四、我说,从江清提出文攻武卫后,文化大革命变成了武化大革命,引起全国武斗。这是我“攻击江青,攻击文化大革命的反动言论”。


  五、攻击革命样板戏,攻击文艺旗手江青等不列了。还有五条,一共十大罪行,全由口出。


 1979年2月14日由吉林省五七干校党委为我做出了平反决定,并退还了我五年来所写的交代材料,共约有60万字。


  这就是我的516纪念。正是这人生的灾难,让我较那些文化大革命的受益者,或没有受过这种非人的灾难的人更深刻地知道文革的罪恶。当然它留给我们病,也是别人所没有的。文革是谁之罪?当然是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国共产党中央。五一六通知不是党中央通过的吗?而抓五一六的领导者不是周恩来吗?如果只把这罪恶归于一个人,就没有接受这灾难的教训。当年打倒刘少奇不是九大通过的吗?那个中央委员没有责任?而我这个受害人,当年不也曾狂热地参加了这场灾难的浩劫吗?我也曾呼喊过,打倒刘少奇,也参加了斗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大会。我听了并相信毛泽东的话是真理,才有此行动的。每个经历过那年月的人都应反思,反省,忏悔。今天当政者更应代当年的执政党反思忏悔,这才能让国民看到希望,而不是不让人说,不让人再说文革那年月的事。这样,文革必然还会发生。我看今天重来文化大革命,不是没有可能,从我的恐惧中,我已深深地感到,一场新的形式的文革风暴就要到来了。如果我们不想悲剧重新回到中国大地,让我们诉说它的罪恶吧,让我们全民族反思吧。如果不从制度上想产生这灾难的原因,那文革中死去的人,便白白没有了生命。


 打住吧,妻子知道我又在写这些没有用只会惹祸的文字,便会又说我不记家庭的悲剧教训了。有多少话也不要再说了吧。


                    2011年5月16日写给我的儿女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