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外求生指南热带荒岛:大师沙龙 艺林纪事:(9)【小摊】周汝昌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5/06 04:44:28
   大师沙龙 艺林纪事               9。

【小摊】·周汝昌



     老北京的,外籍而久寓京华的文人词者,宿学名贤,多有逛小摊的癖好,独得其乐。例如邓文如(之诚)先生的《骨董琐记》,所叙诸品,大抵是他多年巡礼小摊的收获。就连鲁迅先生,案头也不乏文玩——所以悦心目,助灵思,作用甚大而不易为常人理解觉察——那文玩,就不是从商店买来的新产品,总是旧物居先,因为它身上带有历史文化的内美和外仪,真如《文赋》所说,那是“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

     北京的小摊,种类不一,有集市,有零设,有晓市(俗称“鬼市”),有庙会……,风格多姿,所售之物亦大有区界。我没有福气赶上邓先生那样的老小市,也无时间财力而专寻此一乐趣,经验极有限,可还想记一下回忆中的鳞爪云烟。

     五十年代,解放初期,京中的“老旧家”处境不佳,仅存的“箱子底儿”,无用的“破烂儿”,都拿出来换点儿钱用。于是有些小摊聚在一处,或路旁一块小小空地上摆几件旧东西,蹲在那儿等候顾客买主。

     这完全是一种带有极大偶然性的“缘分”的事情。其偶然性不但极大,而且是多层次的,卖的碰上一位买主,买的看上一件别人不睬的破旧东西——只能说是“缘分”。某君这天“出摊”,带上几件物事,某君忽然由此路过,“狭路相逢”“冤家路窄”,这才构成一次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而又十分有趣的“交易”。逛小摊的乐趣端在于此。

     五十年代因居近北城,我有空儿就到雍和宫以至北城墙根的一处摊市去开眼界,觅心赏。那儿有常摊,还有随时流动无常的坐家户儿的售卖零物者,似乎也有“贩子”在此物色奇遇机缘。

     我之所遇而值得一提的实在不多,原因是“闲钱”太少,那时物价低、工资少,谁有馀力来买这些“无用”之物。一次收得一件“诰命”,是乾隆年诰封富察奎林的文物,奎林是个名人,封诰原件也可以代表彼时江南织造工艺的高质量。诰命皆纯丝织,成为卷轴,全卷质地五色丝织成,极为工致厚重(比起康熙时的,略显粗了些许)。诰词是满汉文分写,满文左起右行,汉文右起左行,书写工整,钤有大朱印。外面是黄缎式封皮。

     提起这,有两点可记:

     一是“文革”时,我是“隔离审查”,批斗时,屡被诘问:“你家里怎么有圣旨?!”那位“革命派”指的就是这件“抄去”的旧物了。

     二是后来我在琉璃厂看见某店里一大堆同治年间的诰命——其质地的“织品”之稀薄,已不如夏天的“冷布”,糊上一层似布似纸的东西,色泽是一片灰,奇劣无比!因叹清廷的事情至此已不可救药,就由此他人不暇一睬的东西也可以悟晓憬然了。这真无法形容,一个国家朝代的“运数”,就是如此地令人惊讶感慨。若不目击,怎么也难“想象”或“相信”。       另一件是一幅由京至杭的水道全图。

     这是一个不太大的白纸折子(古之蝴蝶装),没有考究的装潢,而画笔十分工细,水道表现也非常详细。京城有门楼为标示,军事驻守点的墩台有台形和小旗帜。水道之详细可以济南的七十二泉为例,一个不缺,且皆注有名称——这一条以大运河为主干的包罗水路万象的地图,予人以很不寻常的惊喜之感,可谓眼界与“胸界”一齐开拓起来。

     此图何用?我估计是乾隆时南巡之前准备进呈的稿本——审定后还要放大,装潢,方为正本。

     这是乾隆年代的文物,我有详考,写成专文,但经“文”劫,已不可觅。最奇者,天津与大沽口之间的海河之畔,只画有一个地点,注为“酉咸水沽”四字,我一见即知是我的出生之地七十二沽之一的“咸水沽”了——今之“咸”是简化字,原作“咸”,异体又作“醎”,绘图注字时误将一字写成“酉咸”二字了。这儿就绘有墩台,上插小旗,非常有趣(但故乡人绝无能知此地曾为戍守点的古迹了)。

     古玉时时可遇,我只收过两块系璧,一为商时物,通体变黑黄,而只一小块显露本质原为青玉;一为汉白玉,由铜沁生绿,又有水银沁(久玩可变生红色),价皆奇贱。可惜汉璧赠四兄祜昌,他却弄丢了,至今念之。

     还曾以一毛钱的微值从一老太太手中买得一方小端砚,雕有云纹,上方有一小鹆眼,堪称奇遇。

    见过而买不起的东西很不少,如一人售一小木箱,中贮“红楼梦升官图”(今曰“走棋”之类也),数幅,各不相同,且是墨书而非版刻。问之每张索五元,只得望望而舍之——那时的五元钱,比此刻花上五百元还要“沉重”得多呢。

     也就是在此处,见过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的彩色花卉一幅,镶在镜框里,钤一白文印,审视四字印文是“平南后裔”,盖言是清初平南王尚可喜之后代也。这在别处尚未见过,故应记之以备梨园掌故。
    
     诗曰:
     旧邸雍和北阙阴,老妪端坐整衣襟。
     谁识富察当日贵,零钱数角售奎林。
    
     【注】
     奎林,皇亲大学士傅恒的一家人,战役殉国,谥壮烈,在紫光阁功臣之列。傅家满门贵盛,乾隆时第一旺族。他家与曹雪芹家有多层关系。   【藏书】·周汝昌


    提起“藏书”二字,我自己就不相信我自己的“实况”是如此寒俭之极。

     这个实况是我几乎什么书也没有,经史子集,基本必备之书也无。看见人家书房里《四部丛刊》《四部备要》的大木箱,艳羡之至,然而始终买不起,大部头成套的都没有。“文革”前北京旧书店到处有,而价也不贵,但是工资只够养活七口之家,无力收书。比如到了东安市场,隆福寺……,甚至国子监的旧书处,都是如入宝山,需要用的、想读的、值得收藏的……太多了,不知所措;时常是拣一二本零册回来,既无“系统”,也不成“局面”。——就是这样,自己还要充一个文化人、治学的著述者。想来可笑,说时难信。

     我买书有无目的或范围?也有也无。说有,大都寻找可以与“红学”多少有点关系的,野史杂记等,留意较多。说无,就是不拘一格,不分种类,什么都有兴趣。其间有一怪脾气:越是无人晓无人理睬的,我正可以捡一点便宜的小零品。

     这就是杂乱无章,破烂一大堆,让藏书家听起来,可以大牙笑掉。

     然而,我的做点学问,确确实实就是在此条件下面“进行”的,如同有点儿像魔术师一样,从“妙手空空”中变出“东西”来。

     我的相识、朋友、同事,大抵存书很富,而我又有一个毛病:不愿向人家借书。借书的难处也很多,不是简单的事情。

     我住无量大人胡同时,离老东安市场不远,穿过金鱼胡同(今已不存)便是。夏日晚饭后逛旧书店是一件书生仅有的乐事。那儿各式各年代各版本的旧书、旧帖都有,顾客并不是很多,并无“竞争性”,所以得书不难——难的仍然只有一点:袋里闲钱太少。

     一次遇上一部鲁迅先生的不朽名著《中国小说史略》的初版本,分为上下两册装的款式。此书极难得,当时钱不够,失之交臂。






周汝昌(1918—),天津人,本字禹言,号敏庵,后改字玉言,曾用笔名玉工、石武、玉青、师言、茶客等。我国著名红学家、古典文学专家、诗人、书法家。有数十多部学术著作问世,其中代表作《红楼梦新证》是红学研究历史上里程碑式的著作,也是近代红学研究的奠基之作  周汝昌先生的红学著作可谓煌煌巨制矣,早为世人所熟知。所以这里排开红学不谈,选录周汝昌先生在《北斗京华》里的两篇短文,或可一窥周汝昌先生在红学之外的情趣和生活。

在这里还想提一点,周汝昌先生能够于红学领域有创展之功,不能不提到周总理。当年,周汝昌先生下放湖北农村劳动,是周总理的一纸调令把周汝昌先生从田间地头调回出版社编辑部,参与《红楼梦》的再版工作。后来,周汝昌先生双目患疾,又是在周总理的关心下,得到医治。只可惜周汝昌先生久病不耐就医,又因变故,最终无力回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