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窟无尽的地下城仙子:钟晓阳《二段琴》

来源:百度文库 编辑:偶看新闻 时间:2024/04/29 10:09:11
  莫非的胡琴,说起来真是长长的一段事情。太长了,一切都没有的时候,先有了它,一切都消失了后,剩下了它,整个世界,不管是朝上还是朝下,总是往前去的,而且不断地翻新。独有那胡琴声,是唯一的一点旧的,长性的,在汹涌人潮的最底层,咿咿哑哑地呜咽人生的悲哀无绝期,一切繁荣虚华过去了,原来是那胡琴声,济沧海来,渡桑田去,朝朝暮暮,暮暮朝朝。莫非的事情,只是其中一个日白云灰的早晨,或者一个日清云冷的夕暮,谁也记不得了,说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那年他五岁,一家三口从大陆出来,本待到香港,但在香港举目无亲,到了无处存身,刚好澳门有个亲戚,他父亲张明和他母亲夏荷香议定,权且到澳门寄居那亲戚家,由张明先到香港找安顿,再接他们母子去。那种岁月,计划是很多的,但权宜之计,往往变成短计长用,真正实现的没有几个。
  张明离开澳门那天,荷香携阿非到码头送行,堤岸上灰灰地吹着滚滚长风,阿非其他的全记不得了,就记得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风与地平线平衡,长长地刮地滚着,远处一个老头儿在卖气球,一个叠一个叠到高天,在灰苍苍的天地间显霸地着了一笔色。张明买了一个,
  送到阿非手里,怕他抓不牢气球要飞掉了,便把白线绕着他的掌子捆,小孩子的手掌肉唧唧的,又不懂得伸平,张明捆一圈便把他的手指微扳一扳,耐心得像是可以做一辈子,及捆好了又贴着阿非的脸亲一亲,温潮而带点烟味的呼吸,吹到阿非的脸上,湿湿辣辣的,又温暖又呛人。他仰望那气球,红的,险依依地立在空中,头都要碰到天顶,没有脚,却老觉得它立在脚尖上。那亲戚姓阎,远房的,当初肯收留张家母子,是因为家里刚死了人,空出死人房,一时租不出去,让给张家母子住,多少攒些房饭钱,张太太人又厚道,往往比所需的多给,又常买些糖呀饼干的给阎家孩子们。
  头一段日子里,两母子靠身边的一点钱,安心在家里等信,一封、两封,荷香乡下人不识字,找阎家人代读,两次都是一切尚无着落,请她多等些时,她听听一张脸就挂了下来。
  后来实在维持不住了,荷香出去找了个事情,中午阿非只得跟阎家人吃,晚上母亲回来,带回来的不是菠萝包就是餐包,一人一个,靠近窗边吃,外面天黑了,房里却是亮,窗玻璃上暗暗映出两个影子;鬼影一般,无声地馋相地吃着,荒荒岁月里凄凉的夜,眉眼都不抬。他渐渐知道父亲不会回来了,但他深深记得码头上灰扑扑的天空,和风,长长地吹不断。他愿意记得更清楚些,但他母亲不会告诉他。他母亲口吃,从来很少说话。荷香无处打听丈夫的下落,只一味写信,自己不会写,求阎家人吗?许多话不便出口,好几次,领着阿非到街上找摆摊子替人写信的,那是一条窄巷口,趋六十的穷酸老头儿,一抬小桌,一条木椅,旁边墙上挂满"吉屋招租"的红条子,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墨黑小楷。巷口边是一间老旧皮鞋店,橱窗里外尘花蒙蒙,陈列的皮鞋明明是新的,倒像穿旧了的,一股脚馊昧。阿非有时就趴在橱窗上看,一只只鞋子,大张着口,等着吃许多路程,而大部分是冤枉路。他看厌了就回去傍着母亲听她说些什么。那时是深冬了,阴青的阳光到处泼了一点,象征式的,结果仍是那么冷,有些打斜泼到巷子里,更显得它青森森的了,不大有人打那里出来,进去的人都不再出来。
  母亲跟写信的说:"……我现在在一家医院里当清洁工,钱很少,生活很困苦,住在人家家里,久了就不是很好,叫他一有了办法,就来接我们两母子,一家团聚……,现在天冷,你叫他保重……"
  她说得非常辛苦,一句话要说老半天,不清楚又要重来一遍.阿非只见她两片厚嘴唇张颤着,讲出一腔的口水,风一吹,嘴更干得唇衣皴皴。他心里一阵惨伤,拉起母亲的手扶在自己脸上哭,手上的茧利利刮刺着。
  那写信的问:"你儿子几岁了?"
  荷香加上手势说:"快六岁了。"
  老头子摇摇头叹息道:"那么小就那么懂事呀!"
 荷香泪汪汪地也哭起来,被阿非拉着的那只手拍拍他,摸摸他的头发。
  信写完了,老头子清一清喉咙,朗朗念给她听:字字句句,变了个样儿:"吾夫张明惠鉴:秋风送别,荏苒冬临。不奉惠书,时深结想,妾今任医院清洁之职,薪酬微薄,岁月贫忙,生活殊艰。且寄人篱下,终非长久之计。倘有善策,请即来迎,共聚天伦,是所至盼。临风想望,不胜依驰,岁暮天寒,伏维葆卫……"
  海那边的风沿地卷了来,哗哗地没个边际,信笺斥侧作响,墨迹于了,带点腥凉味,勾勾勒勒皆望向归期。读信人的声音,成了风的一部分,却没有捎来归期。
  春去二分,荷香动念到香港去,张明的去向倒在其次,离了此地要紧。为了蓄钱,她晚上多兼了份工作,阿非两顿都托给了阎家,如此一来又多受了阎家的恩惠,荷香愈发的神经紧张,再三嘱咐阿非:"人家饭桌上不要吃那么多,吃完了就回房里来,不要碍着了人家。"说这么几句话,每次都耗老半天,偏偏隔个两三天便惦着要重复。其实阎家人待他们母子俩算得上小心周到,一向也没有露出不悦的神色,屡次邀他们同桌吃饭,或过节一同出去尽兴尽兴,都遭荷香峻拒。荷香是自小敏感成性,及长又自卑极强,容不了一点细砂入眼,处处防着人家,防着自己。当初借居阎家,她自己就觉得是个赖字,如今落得这种局面,更是恨不得把个人世来断绝了,从此不相闻问。立意到香港去,一方面也是因为那边没有相识的人,她带着阿非,自可重新来过。
  阿非果然听话,饭桌上连菜都不夹,捧着一只印花胶碗,净扒饭,扒得光光的显得贪,只扒一半便匆匆下桌回房。阎家人以为他小孩子小吃,给他减低饭量,谁知他是对着饭量吃的,一碗扒半碗,半碗扒一半,盛给他两粒,他也会酌量只吃一粒。阎家人觉得这小孩子怪得离奇,怕他这样下去要营养不良了,特在他的饭里拌些牛肉末菜叶子什么的,另调些油盐,阿非吃得香,到底是小孩子,一碗也就扒光了。
  阎家的孩子们都比阿非大,日间上学,玩的时候也跟他玩不到一块儿去,倒不是讨厌他。实在是他们两母子叫人难亲近。有时候被父母逼得没办法,敲敲阿非的房门,总无应声,匙孔里窥窥,他却在里面睡觉。阿非那时日夜无事,发现睡觉最易排遣时间,白天睡晚上也睡,越睡越能睡,常常半夜醒来头脑昏沉沉的,星星已经在天上织了一大片网。这扇窗户终年看不见月亮,只有星星,织着时疏时密的网,夜初时织,夜迟时拆,什么也网不住。
  荷香准备动身的时候,天气已经秋凉了。想不到倒在阎家待了一年。她揣摩着到香港一时并无落脚之地,不得已也要请阎家多帮一个忙,但这些日子来她一心多积点费用,给阎家的房饭钱比前短了些,说什么也求不出口,侥幸阎家也猜到有这一层,自动给她一个香港朋友的地址,叫她有什么困难尽管去找那朋友。她心想,最多只在那友人家住几夭,以后就算死了,连近都不要近;这些人,全知道她是个弃妇。结果让她一抵步就从报章上找到房子,避开了不用求任何人。她马上四处奔波求职,那几天一直把阿非丢在家里,丢惯了,她也不觉得什么。阿非的确也习惯了,有他度日的一套,睡觉是主要的一项,带他出去,他在车上横竖也是睡。
  荷香觅得了一份全职一份兼职,皆是粗活儿。她自己知道,贱人贱用,她本身毫无技能,口吃,使她的求职条件更打了大折扣,虽然工作上并不一定需要她讲话。她有时候还是会想起张明。抵港第一天就去找过他,正如料想中的,人早已不在了。他为什么离弃他们母子俩,她没有往深处想。想到某一点为止,她还可以不生恨。世道离乱,一切原无凭依。可是再往下想,她不由得要起责怨。她不愿意。他娶了她,也有他的不甘。张明,和张明的一切,就像吃过的东西留在嘴里的滋味,不是吃的时候的滋味了,淡了点,复杂了点,叫人回味,然而不会想要再吃。
  好在学校开学才不久,荷香便把阿非送进附近的小学插班念一年级,每天留钱给他中午买面包吃。她晚上赶兼职回不来,把阿非托给邻房的一个老寡妇。老寡妇和她女儿住,她女儿也是一天忙到晚的人,她自己反正闲着没事,后来干脆连午饭也带着阿非一块儿吃,天气好人思动的时候也带他下去走走,到对街的凉茶店里喝甘蔗汁,那多半是晚饭后了。阿非很孤僻,中饭吃完径自回房里做功课睡觉,但交黄昏的时候他是醒着的,坐在窗台上看日色趋暮。上班的人都陆续回来了,大门接二连三地开闭,荷香匆促间租的房子,没有怎样注意去挑,挑到这个,一整排全是租给人住的,用木板墙间隔,切豆腐一般。荷香的房门入门即是,门口垂着红底白雏菊花布帘子,下班的人都要经过,而每个经过的人都仿佛带着一股风,拂得帘子花浪荡漾,本来灰旧旧的,那一刹那连颜色都新鲜起来。阿非常常呆呆地看,希望快点有人经过,帘子又会泛起好看的花浪,好像每一朵白维菊,都可以长成美丽的寿菊。
  他特喜欢晚饭后去喝甘蔗汁,隔个几天没去,会拽着老寡妇的衣角硬扯她去,老寡妇便笑呵呵地随他去了。印象中总是微风天,吹得他一鞋子的砂,一粒沙跑到他眼里去了,害他擦得泪涔涔的,一张眼发现全世界的霓虹灯都跑到他的泪水里来,化得浆滴液流,一塌糊涂。老寡妇告诉他这样擦没用,教他左手揭起眼皮,右手举起来道再见似的挥一挥。他试一试,居然灵验,自此一直迷信这治方。
  阿非八岁生日那一天,冬天浓到最尽了,再浓就要结冰的。差不多下午六点,下班的人照样回来,窸窸窣窣地打帘前走过。一定是冷极了。他兴奋地往花帘望了又望。他母亲说今天买东西给他吃,会早回来。任何一个经过的人都可能是他母亲,停下来,掀起一帘的花步向他。他母亲终于来了,可是那样匆忙,唬一声撞过帘子,掀都懒得掀。塞给他一盒蛋卷,亲他一亲,掉头就赶去上班。她兼职的地方特别远,若从日间上班的地方直接去,一程车足够了,多出的时间她便吃晚饭;如今回了家,就要转两程车,这时间交通又挤,她不得不赶着点。阿非盼了一整天,所得的温存却这般短暂,一时大失所望,看着他母亲离去时的背影,"哇"一声大哭出来。他不作兴哭的,这一次他却哭了。荷香人已经在外面,隔着帘子听见儿子哭,心里一痛,忙掀帘进去,一把抱起他来哄,这一来他哭得更凶了,也是太久没哭了,收都收不住,自己也知道吵,把嘴捂在荷香的棉袄上。荷香做了一整天,累得一身乏,抱着儿子,哄又哄不停,想这一向确实太冷落他了,自己心里又何尝痛快过,看看钟,那边许是赶不及了,真是诸般不如意,想着只觉心里一压,再也忍不住,跌坐下来眼泪一行接一行地流,后来呜呜地着实哭起来,拼命把一张脸掩在阿非的破棉袄上。让外面的人当作阿非哭好了,可不能让他们听见她哭。那个月荷香就把兼职辞掉了,转向工厂里接些手工业回家做。阿非也学着做,就再也没有去喝甘蔗计了。他的继父是突然多出来的,至少感觉上是这样。一乘车载着他和母亲到一个大胖子家里,就那么多了个继父。真是胖,裤腰带挤出一大球肚子,抓痒的时候手都伸得直直的,像是可以就这样伸到丈来远;且是个半秃头,头型整个地酷肖子弹,随时等待发射。他从头到脚趾,没有一点是阿非喜欢的,但阿非跟了他的姓,姓莫。
  还是穷。住在山边的一个木屋区里。阿非搞不懂他母亲怎么选的,既然要再嫁,以他们当时的环境,选对象优先考虑的条件就是有钱。这么穷,都肯。他是后来才明白母亲没有选择的余地了。怎么穷,都还是个依靠。
  他们屋后是一片小山头,一到秋天遍山开满金光耀烂的假向日葵,和向日葵一样生性向阳,只是小得多。他常和他弟弟--继父的儿子莫小荣--在那里放风筝,风筝断了一个又一个。风筝有它的自由,一根线,怎么拴得住。阿非和小荣处得不错,但小荣是群体人,喜欢伙同坊间的小孩玩,叫阿非去他又不去,自个儿寻个小草窝一坐大半天,等小荣摔倒了押他回家。黄昏了,一轮落日远远地缩成个咸蛋黄,家家户户的主妇都开火烧饭,一篷篷油烟直上西天,沸沸地炖着那咸蛋黄。风越过假向日葵吹来金薰薰的,漫山花叶打花叶、草叶打草叶的唏哩沙拉声。后来他母亲和继父感情不好了老打架,他就一个人躲到这里来,拼着高高长长,唬唬啸啸的风声,听屋子那边砸碗掷盘的动静,都远得什么似的了,南巷北弄里一声递一声的狗吠,都像是很多里外的,给他一种恍惚人世的感觉。
  荷香选中莫涣平,根本图的什么,自己也不甚清楚。反正盲从从地攀上了,发现他原来没什么让她好图。最基本的,当小荣的父亲他还没当像话,甭指望他给阿非什么"父亲的温暖"了。他开货车,最大的乐趣就是赌狗赌马,玩纸牌和喝酒,每天晚上喝醉了就回家,脸倒不红,红在眼里,醉颠颠地往床上一歪就一摊烂泥似的睡死过去;他不喝酒也回家--回家拿钱出去喝。荷香做了几天手工业的钱,怎么少都是个生活费,白白让他拿去。她觉得这世界又诳了她一场,是不会让她有好日子过的了,愈发不言不笑,心都化了灰,而且已经尘灰落定。跟她是简直无"架"可"吵",只可"打"。她乡下人原就手重,出来又都是做的粗活儿,打起来泼蛮不认人,非要杀死你不可似的,几次把涣平逼到屋子外,"砰"一下关上铁皮门,正是她的绝情绝义。  阿非四年级那一年,对文字发生了兴趣。家里可看的,除了教科书外,就是瓶瓶罐罐上的招贴等,这些都看光了,他就看母亲买菜回来一截截打包用的碎报纸。那时他和小荣都在离家不远的一所小学里念书。荷香买菜,通常是中午接了他们下课一并坐公车去,到家不下车,下一站即是市场,买完菜再坐一站车回家,阿非就一路紧跟着等母亲喊他扔报纸。那年快圣诞了,屋子里堆满了荷香接回来包装的圣诞老人,一个个小小的穿红衣戴红帽的圣诞老人,帽子尖穿着一条金细绳,可以挂在圣诞树上。礼拜天不用上课,小荣又是半撇人影儿都见不着他的,阿非拿个圣诞老人到山头上玩,已经包装了的,省得弄脏了。其实说玩,不过是拿在手里观赏罢了。这节候假向日葵还是有,可是萧条得多,终日无日可向,都显得头嚲嚲的。他玩了半晌,远远的望见母亲买菜回来,知道又有报纸看,立刻迎了上去,跟进屋里帮忙把菜一包包解开。他正在小心地拆解一包牛肉,报纸让牛肉染得软淋淋的,一不小心就会扯破。自从阎家给他弄牛肉拌饭,他就十分爱吃牛肉,荷香多贵都买。她本来蹲在阿非旁边,刚好把日光遮住了,阿非便落在阴影里,但他忽然眼前一亮,觉得哪里不对劲,猛抬头。只见母亲向后挨墙坐了下来,眼泪滥滥地淌,所过之处,都沿着皱纹流成一沟沟水。他愣怯怯地只管看她,劝慰无方。
  她跟他说:"见到你……以前的……爸爸……"其实她声音都变了,阿非只听得她咕哝了一句什么,反正他母亲讲话他多半都是听不真的,想想没办法,还是拉起报纸自去看了。他蹲在门侧,看那张血渍渍的报纸,北风吹着哨子直溜,贴着报纸溜过他都是腥,到底风太大,不一会儿把报纸吹破了,他到屋里换一张,留了个神,母亲已经不在那儿了,在另一边的床上朝里躺着。他径自拣张扎菜的,菜上都浇过水,所以还是湿,只得绕到后头有屋壁挡风的地方看。他本来想留在屋里头,可是他母亲这样子,他有些怕。报纸许多字他仍旧不懂,看得奇慢。这一份似乎是关于各个不同的地方的,这里怎么四季如春,那里怎么使人叹为观止。他看到"风景如画",便游游移移地起了疑问。风景是真的,画中风景是假的;风景显然比画美,怎么反而"如画",低了一级了!想着想着,不知有多久,屋里传来了米饭香。
  他一整天都有点担心母亲,尽量不距离屋子太远。日西斜了;又是如常的一个黄昏,漫山的花草夕阳。他看着看着,忽然就懂得了那个成语,同时受到很大的震动;太美了,原来就像假的一样,像是画在画上的,画中的夕阳,画里的山光水色,只属于一张画,不属于人间。
  继父回来的时候,他是看见的。小荣吃过晚饭。到玩伴家看电视去了。平常阿非这时候总是在帮他母亲做各种手工业,但她今天似乎非常懒怠,并没有要做的意思。他不安得很,待在屋里更是怕,便跑了出来,时间还早,外面热热闹闹的,然而他觉得无比恐惧。因为他看见他继父回来了,那么早就回来,总不会有好事情。平带他们打架打惯了,阿非也懒得管。但他母亲今天实在异样。或许也不是,只是他不知怎么就是非常忧虑。
  打起来是隔了一会儿的事。他站得远,风又大,听不到什么,只透过窗子瞧见里面纷纷晃晃的影象。他忒愣愣地打个哆嗦,没命地往回跑,跑回去做什么也不晓得,只差几步远,他继父却狼狈地逃了出来,看见他,直指他的鼻子道:"你妈是神经病。"
  他跑得正是气喘喘的,传不防一只庞然大物横在他面前指着他骂,吓得魂都飞了。等他继父走了,他便跑进屋里去,这一来更是吓得命都没了。他母亲一壁呜呜啼哭,一壁使劲扭一支消毒水的瓶盖。他认得是消毒水,橙黄色,喝了会死的,看出来是新买的,用来包装的鸡皮纸还裹住一半瓶身。因为新,盖子涩涩的一时扭不开。他心里发急,跳起来挽住他母亲的手大哭,哀求道:"妈妈你不要死,你要留下来陪我,没有你我好惨。"
  他母亲狠了心不理他,一把蛮劲地扭,阿非眼看着扭松了,大急,用尽全力扳她的手指,又用身子撞她,这一撞,她让身后的椅子绊了一绊,整个人往后仰,待她稳住了,瓶子已经脱了手,跌得一地碎玻璃,橙黄色的药水静静地流。她气极,抄起脚边的扫帚迎面照着阿非的头劈去,极重的一下子,劈得他趴倒在地上。他非常痛苦,伏在地上捂着头起不来,哭得声都哑了,朦胧中只见他母亲在扫碎玻璃,看都不看他。忽然,他手指上感到一阵透心的冰凉,是那消毒水流了过来。淹过他的手指,橙黄色的静静流着的消毒水。他慢慢地挪过身子,撮着唇遍地吸,吸得满口泥沙,又循着水源吸去。他母亲所有的动作都停顿了,手里的扫帚笔直地蠢笨地倒下去,带倒了墙角的一箱圣诞老人,散得一地都是。她把他架起来夹着往外跑,隔着厚厚的棉袄,他感到她的手在抖,抖得好厉害。
  那种痛苦他一辈子都忘不了,幸好他喝得少,命是保住了。母亲接他出院,两人逆着风走一条长长的路,铺得十分平坦光滑的灰净净的路,那条路不知怎么那么长,走不完似的,人也很少,寒风凛凛地打着旋吹,把路上的砂石干叶子托了一程又一程。他母亲把他的头拢到自己腰间,拥着他,另一只手一味揉搓他的头发,脸上哀凄地流着泪。她拥得他那样紧,使他走路都有点艰难。老要提防踩着她。他抬头望一望,觉得冬天的天空好长好长,心里很是感伤,揽紧了他母亲,决定永远不要离开她。
  第二年她母亲就死了。喝同一种牌子的消毒药水死的,母亲的死,他想起来就恨。他和死亡,她毕竟选择了后者。怎么会呢?他们相依为命了那么多年,紧紧相拥着走过那么一段长长的路。她居然一死了之。二
  夏荷香一死,莫涣平着实反省了一下。他的前妻跟人走了,他续弦的妻自杀,也走了。照这般推理,大概是他的错。他和朋友合作经营一家货车搬运公司,四大乐趣中戒掉两样:赌狗和玩纸牌,认真地创业兴家起来。创的业,兴的家,死者看不到了,他未免遗憾。她的死,换来他的觉悟与功利,算是可耻的了。历此一变,心情老了,想一想,不做点事,难道还酗酒输钱下去不成。当然,他以前家里有这么一个,他有他的理所当然:一个没有家庭温暖的中年男人,终日借酒浇愁,以赌遣怀;所谓贤内助,助的就是男人的事业,他一事无成,一半是她的不称职。如今家里的死了,要理由也要费点周章另寻。他是混惯了的,怎么改装都脱不了那点混混味儿,而且向来处于被动,一旦凡事要采取主动,就像坐惯船的人要掌舵,东南西北不分。他团团转了好些时候,自己有些组织了,便着手组织人家。支使人也是一门学问,初入门的人,不是火候不够,就是过了火,变得竟日吆吆喝喝的,简直像头狗,跟着人家的尾巴无事白忙。公司托赖他友人的经验,逐渐上了轨道。他又怕人家蚀了他的钱,或者夹带私逃。就为了守着他那一点东借西贷的钱,他竭力当一个勤奋负责的人,昼夜不分一把算盘折腾来折腾去,耳头上夹一枝铅笔,抖起来了的样子,算帐的时候,一脸的沉毅精警,一分钱的差池都逃不过眼底。他不管电子计算机如何神效,他只是鄙夷,哪儿及得上算盘的活波干脆,算起帐来,一粒粒滚圆的木珠子在指头下剔哩他啦响,脆绷绷的,放在嘴里咬仿佛都会"喀啦"一声碎掉,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满足。他渐渐知道钱的更多好处。在以前(在现在也是),钱能买酒,能赌。现在,他发现钱也能让他抖起来,叫人看得起他,他开始用经济观点去看事物。他赌马,因为马有一马当先,马到成功。而狗只有狗血淋头。他喝酒,因为喝酒是每个事业型的男人的响亮招牌,招牌拆不得,酒当然也戒不得;它就像广告,在商业竞争社会中有宣传效果。当一切有了经济学上合理的解释后,他便于安心中增添无数的乐趣,活得心安理得,他不能不认为自己在人生道上大有长进。不光是有长进,而且有了小小的成就。唯一没有成就感的地方就是对他的儿子,尤其阿非,叫他也忍三分。他母亲的死多少是因为自己从前太叫她失望,他想必很恨他吧,涣平想。由于这点歉疚的心理,他待阿非如同待客,以往虽然也不曾亲近过,至少间中还挤挤一张桌子吃顿饭,现在家里少个煮饭的,三父子一年到头分头吃,或者阿非带小荣吃,涣平和阿非,更是捎杆子都打不着了。
  荷香的死,阿非精神上受相当大的打击,他素向在校的成绩仅落得个平稳而已,自此更是彻底荒废学业,挨完小学就没念了,到一家纺织工厂当童工,倒倒茶,跑跑腿,打打包,倒是把日子无知无觉地过了下来。这时他们搬了家,环境也好了,他回头想想。不由得感慨母亲的福分浅;环境再好,他只有家破人亡的感觉。
  厂里为了提高员工福利,举办各种工余活动,新年团拜便是其中之一:大除夕那天,许多员工在食堂里各展其才,表演多项节目,最后一项,是一个老人家拉二胡,阿非不认识他,至少在厂里做了这些时,从来没见过。他腿上的奇型乐器阿非也是第一次见到,但是那琴音,他听起来那样熟悉,好像是梦里听过的。他陷入沉思中,边想那个渺渺的梦。拉的是一支节奏轻快的欢乐的曲调,然而明明弦外是荒凉之音,他只觉无限寂寞,心口紧绷绷地痛,不能不大吸一口气。
  老人家拉完了,众工友热烈地鼓掌喝彩,"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好,再来一支"……房伯终于推辞掉了,食堂里立即闹哄哄的,所有的人三五成群谈天去了,有人端出吃的来,众人呼啸一声,去抢去了。
  阿非极想和房伯讲两句话,不拘什么,就问他那乐器叫什么名堂好了。他鼓足了勇气,鼓足了又泄,泄了又鼓,耗了半晌,只得跟自己说:"问一句话罢了,大不了是个死。"当然和死扯不上关系,但他认为死都不怕,便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果然有效,他一往直前地上前去。房伯已经把乐器搁在旁边的桌子上,阿非指着它道:"那是什么?"房伯说话慢,一句是一句,句法短,每句的尾音,都仿佛很感慨似的:"这个嘛,这个呢,是胡琴。"
  便没有了,阿非暗暗着急,情急智生,冲口道:"教我拉行不行?"
  房伯略显诧异,把阿非上下看了看。阿非那时站着与他坐着一样高,但穿的裤子还是小学上学穿的宝蓝卡其裤,裤脚吊吊的,露出一截然骨棱棱的瘦脚踝,使他看起来有点稚气。
  "你真的想拉胡琴?"房伯问。阿非用力点一点头。他也是这一刻才发觉原来自己很想拉胡琴。"好难的哦。"房伯提高声调说。
  阿非先瞪着他没反应,房伯咧嘴笑了起来,拍拍阿非的肩头道:"好吧,房伯--就教你拉胡琴吧!"是这样拉起胡琴来的。房伯在那个工厂大厦当看更,上班时间恰恰和阿非相反,两人约妥了,每天晚上阿非到厂里来找房伯,房伯哪天不用上班,会预先告诉阿非。涣平不是没问过,:"每天晚上到哪儿去了?"阿非说是学拉胡琴,涣平没什么概念.搞不懂一个人好好的为什么需要拉胡琴。阿非凑上一句:"不用钱的。"涣平满意地走开了,只要是不用钱的,就亏不到他的头上来。
  看更的,本来就是人到即可,有劫匪的时候让劫匪绑一绑,便没有什么可做的了。所以都有自己的小房间,夜长无事小寐片刻,或者看看电视,但那时候电视节目很早就播完了。阿非就在那小房间里拉。房伯纯粹是教他拉胡琴,不着重理论。小孩子,教也不明白。   那房间在里的地方,像个秘密暗室,有一种上了年纪而不爱洗澡的人的气味,小桌上常摆着的有虎标万金油,吐痰用的小铁皮罐,古老的眼镜袋,跌打酒,和一只漱口盂,里面浸着一排假牙。房子没有窗。到了夏天苦闷郁热,小电扇叽里呱啦叫,影响操琴情绪。房伯便把阿非遣到大厦楼顶去拉,房伯在楼下,听得反而更清晰一些。冬天,阿非有时候还是宁愿上去拉,拉拉月亮就出来了,水溜溜冰清清的一个,就在对过,伸手便可摘取;那么冷,冰箱里端出来的一般,飞浮着的几缕淡云,是冰箱里的冷气与空间的热力因接触而凝成的白雾。云重的时候,天空低低长长,灰云迤逦宛如天上多筑了一条路,可以从天上走到人间。
  一个大风有月亮的晚上,阿非猜疑起来。不知道像房怕那样在楼下听这琴音是怎样的。一直离得这般近,不知道远远地听会是怎样的。他下去找房伯,叫房伯上楼顶拉,他在下面听。房伯答应了,阿非跑到楼外来,找到一个僻暗的墙角。那里竖着一栋木箱子,他便挨墙坐到阴影里。胡琴声响起来了,工厂大厦,都不怎样高,他听得清清楚楚,望望楼顶,看不到人。风凄凄,月高高,胡琴声骑着风幽幽恻恻地传来。他忽然眼泪叭拉叭拉地流,原来他操奏的,就是这种呜咽似的琴声,绝顶哀凉。他一直为这人世哭着,哭着,离离合合,恩恩怨怨,唯有他一人最伤心。
  房伯和阿非当初都没料到这师徒缘分会持续那么多年。像是私底下的妥协,教的一样教,学的一样学,总似场面草草,不及外面缴学费拜师的正规。阿非为了学胡琴,始终待在那工厂里。方便的时候,索性在房伯处一觉睡到天亮便直接上班。房伯当初以为阿非小孩子心性,觉得新奇好玩,难保不会生倦,他且收阿非为徒,教教他,也算是消磨长夜的一个好法子。想不到阿非竟是风雨无阻。一年的夏天,那时阿非还比较小,下午扯起了五号风球,正在上班的都疏散了,还没上班的都不用上。房伯却在家里坐立不安,别是阿非这孩子死心眼儿照去不误吧;阿非自己也工作,应当晓得。然而他究竟不放心,心里唠叨着:"别是真去了",终于撑一把伞冒着风雨回厂去,好在交通并没断尽。
  他远远地就看见瑟缩在窄楼檐下的阿非。大厦的铁闸门锁了,阿非进不去,浑身淋得湿透。房怕忙赶了过去,大声地道:"哎呀,傻孩子,明知道呀,五号风球,就不要来了。"
  "我怕你会来。"
  房伯不禁失笑。他老人家,要他小孩子来担心呢。
  房伯住的是旧式店楼,屋宅大,人丁兴旺,儿子媳妇孙子叮叮咚咚一大堆,看见老人家这样一个风雨夜带个孩子回来,都有点莫名其妙。房伯一声不响,替阿非换上他孙子的干衣服,给阿非两块苏打饼,冲一杯好立克,然后把他让进自己的房里。第二代人,揣测约莫是老人家提过的那孩子,他们听说,多半是老人家抱怨自己没有承继人的时候,说他们不懂胡琴,又不虚心求教,拿新收的徒弟来比他们;一比,更下去了。第三代人,蹑着脚尖在门外躲躲闪闪地侦察,招得老人家开门撵,话没出口,哄一下子都鼠窜四散了。房伯想这么大风雨的晚上,阿非跑出来,也没个人管一管,蔼声问他,你爸爸呢?你妈妈呢?一声一声,你爸爸呢?你妈妈呢?房伯一开始就问过,一问阿非只顾着哭,那么长的事情。叫他怎么说,从何说起呢?这次他粗略地说一说,这个不知哪里去了,那个死了,这样这样,房伯往他脸上仔细相了相,都知道了,不禁叹息。他一家子,没个懂胡琴的,阿非却是天生与胡琴亲,让他自己碰着了。
  房伯临退休的那天晚上,把胡琴送给了阿非。阿非抽抽噎噎只是哭,房伯把他拉到面前,他现在站着比自己坐着高了,又叫他坐在床上,自已连人带椅子移过去。房伯两手扶着膝盖,微欠着身子跟阿非道:"阿非,你不值得哭的,不值得为这点小事,哭的,做人的事呢,聚就聚,散就散,由它去嘛!你争不来的。胡琴的事呢,其实完全讲经验。只要你,肯苦练下去,就不枉房伯,一场心血呀!唉!房伯老了,都不知,还有多少年命罗,你一路跟着我,有朝一日,会看着我去的。我不愿,你看着我去的。你看着你妈去的,够了,不要再看着亲人去罗,哭死你呀!"阿非泪眼中间觑觑房伯。他毕竟当自己是亲人了。自己在世上,毕竟也有个亲人。阿非不由得感到一丝辛酸的安慰。
  此后阿非在自己的房里拉胡琴,窗子向东,日升月上,不是催人醒就是促人眠。他拉胡琴是在晚上,房里不开灯,闭一闭眼,恍惚间又回到房伯的小房里了,无数个漫漫长长的夜,胡琴咿咿哑哑地响过长街,夜行人会听到。他不知道没有房伯他会怎样?涣平在的时候,会负手踱到他背后,站一站。
  多年以后,他背后站着的,换了凤回。
  三
  莫非郁郁寡欢,无心事业,换过好几份工作,由于学历太低,都是最低最低的,供最多人使唤的。他一心一意在胡琴上。他在一个业余中乐团里当二胡手,从陪它打游击到现在有固定的排练场地。新旧会员换过好几批了,莫非一直拉他的胡琴,乐团中没有不承认他拉得绝好的,每年的春季演奏会,准有他的独奏项目。
  莫非二十岁那一年,春季演奏会刚过,乐团来了新扬琴手张凤回,乐团里,谁都比莫非大;凤回也比他大,大三年。
  她第一次来,微带腼腆,坐在扬琴前调音,听听、登登、听听、登登……莫非望望她,映着窗光,她的人整个人显得朦胧,如同在梦境里。头发非常少,脏了、黏腻的一疙瘩,没型没状地披下来,到中途微微拱起,才又披到肩上。约是平常扎马尾惯了,一时发性难改--头发太少了,扎起来也算不得马尾。她穿浅灰色樽领毛衣,浅灰布裤,漆黑的白球性,简直寒酸。陋巷里邋遢的穷女孩子,打得一手好扬琴。远看去,飘忽稚嫩的一抹影子,纤怯怯地映在一大片窗光上,像一只灰鸽子。
  他变得爱看她,十分自然地,拉着胡琴就想起要看看她还在不在。在的。他低下头又继续拉,腾出心来听听她的。久了,她便觉得,似乎有些感动,走过他身边时放得特慢,时时定睛看看他,要他看她,他又漠然。
  乐团排练的地方,是在一个社区活动中心的二楼。那天下雨,新装的玻璃门,照着外面浩浩的雨影水光。莫非冒雨来的,正待推门进去,却在玻璃门上看见张凤回也来了,立在那儿等他推门。他没有立刻动,愣愣地望着。玻璃门上,悄悄地飘浮着两只幽灵。他贴得近,放大了的;她是小小的,他的影子;仿佛是他的幽灵泼洒了一点在地上,种出另外一个来。
  时间好像很长了,其实不过是一瞬罢了。上去了,居然只有他们两人。外面雨势愈下愈大,简直是一盆盆倒,完全没线条。房里没有别人,两人都有点失措,鬼魅似的晃来晃去,细细地呼吸着,仿佛呼吸着的那口气是偷来的,不敢声张。莫非想这算是什么,心里发烦,跑到外面走廊看壁报板上的海报。柔道班、摄影班、丝花班、中国舞蹈班、土风舞班、太极拳……统统都在招生,永远都在招生,永远都不满额似的。
  然后,房里传来了扬琴声。一匹匹小瀑布似的,打在石上,水花四溅,珠玉晶莹。他仍旧负手看着壁报板,然而却什么都看不见了。房间向走廊的一面是一列百叶帘子,他眯眼望进去,看不见她的全人,只见最上一蓬黑的是她的发,往下,她一蓬蓬的脸,一蓬蓬的暗绿衬衫,支离破碎的,但整齐的。
  乐团里一个吹笛子的来了,跟他点头招呼,径自进去,莫非可以听见他向凤回道:"奇怪,才开春,就下那么大的雨。"他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笑起来,她那质薄的笑声,远远的,但拐几个弯还是传来了,笑成他生命中的圈圈点点,给他加注脚,给他附说明,红一点黑一点,蹦着舞着得意极了。莫非懊恼起来。
  雨天关系,出现的团员不到一半,草草练一练便各自散了。莫非没有伞,雨又实在大,便站在玻璃门里等。玻璃门外围着一大堆檐下避雨的人。又不是突发的一场雨,倒不知哪儿来的那么些不带伞的人。不过雨真大,伞也不管用,有那提着湿滴滴的伞来避雨的。有那么蠢的人,既然要避雨,怎不干脆进来避。好一会子,他才记起来门口就是公车站,这些人一定都是等公车的,雨天车挤,站在门外,可以争取第一时间,车一来,便一冲而上,他突然"啐"-声,气恨起来,这问题就有那么缠心,研究个老半天。大概总是因为凤回就在另外一端。不敢往她那儿想,想而不得结果,落得惘然而已。
  她头顶着墙凝视门外。一个避雨的小孩子转脸看她,她朝他咧嘴笑笑,小孩子木木地看向别处去了。她忘了门外是看不大清楚里面的,尤其加上那几乎刺目的雪白的雨光。那小孩子一定只看见了自己。
  莫非希望就这样站下去,她在他眼前,他会珍惜她。但站下去,又怎样?站一辈子,又怎样?他心绪沉沉一跌,决绝地推门冒雨走了。
  明年春季演奏会的项目编发了下来,莫非是独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张凤回伴奏。他知道了甚是兴奋,应该早想到的,以往替他伴奏的,多是扬琴手。他想是不是应该跟她打个招呼,互相介绍介绍。还没能决定,凤回那天走过他身边时倒已经停下来问他:"我是替你伴奏《江河水》和《牧羊姑娘》吗?"
  他有点模糊,分不清他是强调这个"你"呢,还是那两支曲子;而他是应该说"是,是替我"呢,还是应该说"是,是那两支曲子"。
  他问得聪明:"你是张凤回吗?"一方面暗示他从来没有注意过她;一方面表示她说的都对,因为只有张凤回这个人才会问这样的话。
  凤回还是答了他:"我不就是了。"仿佛他不知道很不可理喻似的。
  她拉过一张椅子来,斜斜地面向他坐了,道:"你来了很久了吧?"
  莫非虽觉奇怪,还是看看表道:"二十分钟左右。"
  凤回笑道:"嘿,不是呀,我是问你,来了这乐团很久了吧?"
  他道:"两年吧!"
  她又问:"拉二胡很久了吧?"都是先假定后印证的。
  "唔,很久了。"他说。"怪不得你拉得那么老练。"她说。
  莫非不禁惭愧。毕竟是她先承认注意过对方。
  她接下去道:"我叔叔说过,二胡嘛,是要拉得婉转才好,只一个劲儿地悲痛欲绝,还是不够。我当时不明白,听了你拉的,就懂得了。"因为是发表意见,稍觉羞涩,但眼睛依然盯着他。
  那么多年了,他还没听过那么知音的话,反而没话说,只是问:"你叔叔也是拉二胡?"
  "不是,他打扬琴,我的扬琴就是他教的。他也弹古琴。"
  莫非"哦"一声,两人都沉默下来。
  凤回微校一校椅子的角度,又问:"你工作?"
  他顿感悲凉。就这些了,就这些资料性的话!他觉得人与人第一次见面,总离不开这些资料性的报告:什么名字?几岁了?哪里人?读书还是做事?读书的话,在哪里读?做事的话,在哪里做?冗长而累赘,还不如各填一张履历表交换。但结交一个人,难免要先知道这些,也是一种无奈。他不正面答,却道:"你怎么不问我是不是学生?""你不像。"她说。
  莫非以为她看他老气,闷闷地不做声。谁知凤回却说:"正在读书的人,毕竟简单,拉二胡不会拉出你这样的情绪。"
  又是一番知音话。他莫非今生是要感激她了。
  "你是不是在做事?"他问。
  她说是。他没有跟下去问她是做什么的。他素性不大愿意提起自己的工作,怕问了她,引得她反问自己,落了自己的圈套。
  可是拦不住她了:"我是当看护的,你呢?"
  他想她这样横冲直撞的,自供自招,颇为不好应付,含糊道: "我--我是没一定。"
  "没一定?"她诧异道。
  "我是说,我这人没长性,老换工作。"他是给自己留面子,意思是就算他正在做的工作下等,也只是暂时性的。
  "那么你现在是做什么?"她不放过他。
  他想拖延下去也不是事,显得婆婆妈妈,便豁出去道:"我在机场替人提行李的。"说得又急又快,还是难堪,也不探索她脸上的表情,皱着眉假装不在意地四下里看。他是个心灰意懒的人,应该不在乎别人怎样看他的。也许因为她是凤回吧!
  幸好这时要开始排练了,凤回站起来伛着身子向他道:"迟一点再跟你约练习时间。"要走了,却也反身把手递给他笑道:"希望和你合作愉快。"
  他握着那只手,无限心仪。只见她突然举脚一踹,把那张椅子踢回原位。离演奏会日期足足有大半年,本来不忙彩排,但莫非和凤回很快就约了时间练习了:他们决定了由凤回晚上到莫非家里练。那时涣平十个晚上有九个半是不回家的,宿在外面那个女人那儿。小荣刚考进了港大电机系,搬到港岛那边和同学合伙租房子住,因此也不在家。凤回索性把自己的扬琴寄放在莫非家里,平常集体练习用的那个是乐团的。
  凤回第一次去,不认识路,莫非到车站接她,替她提着黑箱子盛着的扬琴,像是接客回家住。他抬抬头,天朗月高,是个有风日,许多薄云忽忽飞过月亮,使它看起来有点不稳当。要坠要坠的。莫非的家,要走一段上坡路,再加一排窄窄密密的梯级,他们两个,走走总也不到,像古时的人,从一个县份赶到另一个县份,要一个多月。
  莫非把凤回让进房里,她一眼注意到墙上挂着的一把二胡:"咦,你的?没见你用过呢,好旧的样子。"
  "是教我二胡的老人家送我的。"莫非道。"拿到乐团去走来走去的怕碰坏了,都是在家里才用。"
  "你今晚就用这个好了,让我也听听。"
  他依言把二胡摘了下来,又替她置好扬琴,两人便不再多话,调音练琴,邻着坐,近近的,他看清楚了她,头发洗净了,扎着,衬出清挑挑的一张脸。儿绺短发梳不上去,挽在耳后,摇忽忽的稀落,像被琴声吹动的。
  他们同意先练《牧羊姑娘》,因为两人都熟,配起来很上手。凄凄怨怨的调子,讲的完全是一段身世,少小老大,与君细道,仿佛回到古时诗中的"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因都过去了,许多的事,一句话便轻轻带过,心情凄怆而冷漠,讲到细节上头,亦是平顺柔和。凤回一旁低低地哼起来,人非常素净,纤细的手有力地起落着,在这样一个月晶晶的晚上,他和她,奏着这样的调子,实在叫人联想到江湖卖艺者,天南地北,有那么一条胡同,寂寞而荒凉,两边人家的院墙伸出的枝枝叶叶,投下一片清清深深的影子,他们走过,在一户人家的阶前坐下,他琴弓一曳,奏胡琴声,旁边的她,轻敲檀板,唱出一段飘零身世。凤回以后就自己上来,一星期两三次。她不来的晚上,莫非便心神不定,意兴懒怠,明知道她不会来了,有意无意,还是要侧着耳头听听门铃有没有响,有时只不过在他心里响起来,他倒一溜烟冲去开门,有一回,门铃响了,他疑心又是自己的幻觉,反倒很镇静地继续拉二胡,但门铃接续响了几下子,他试探着去开门,几乎不相信是她。她明快地笑道:"练惯了琴,不练在家里闷得慌。"他看着她,眼里都是笑。她睨着他也是一笑,算是默认了,以后她便天天都来。莫非和凤回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他在她眼中,是个二胡手;她在他眼中,是个扬琴手,并没有别的身份。他感到生平未有过的快乐,极不欲失去,却明知不可能,因而快乐得始终有点不真实。每回送她到车站,他总是怅怅的。她明天还会来,可是有一天,她是不会再来了。他永远也看不见她。有时凤回饿了,就在街尾的士多买东西吃,照例一包柠檬夹心饼,一支维他奶,冷热随气候而变化。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撩拨她颈间的发,那短短的梳上去的发,使她看起来像个幼稚的未启蒙的小女孩,他看着,有点认生,她瞟瞟他,慧眼昭昭,好玩起来,拈起肩上的一根发,比着跟他说:"阿非呀,你的心眼儿,就像这根头发一般儿细。"阿非呀,叫得亲,他又安定下来。入夜猛地下起大雨来,天气骤凉,莫非见了这雨,和一地的闪光流动,心情愈发萧索。她还是要走,等一会儿,又一车通明地载她走了。永远是这样子的,永远是他眼看着别人一个个都走了,从他身边经过的,从他面前转身离去的,从他背后拐过他走上前去的,整个世界,属于他和不属于他的,像水一样潺潺地流走了,最后剩下了他。
  坡路将尽,士多黄蒙蒙的灯光已经可见,凤回道:"你回去吧,不必送了,这么大雨。"
  "你把这伞拿去。"
  "不,那你不没了,早知道刚才不让你下来就好了,那我就可以用你这伞,怎么会没想到。"
  他道:"你拿去吧,我回去,淋不了多少路。"
  "淋多淋少,有什么区别?还不是浑身湿透,会感冒。"
  伞下的人不妥协,伞外的雨哗啦哗啦在催他们。
  莫非昂首望望天空道:"我看这不过是过云雨,下不长,不如先回我家里去,等雨停了再走,雨不停,你还可以用我这把伞。"
  凤回心想,既然是回他家里去,根本可以马上借他的伞走,就不用等雨停了。但她并没有说穿,点头称好。
  一把伞下,两人贴得近,莫非趁势把闲下来的那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毫无反对的意思.他抚着她温软的身体,无限依恋。她不会是他的了,他毕竟会失去她;但万一她已经是他的了呢,万一她无可改变地属于他的了呢。他望望自己的家,一点灯光都没有,忽然觉得万分恐惧,停下来,声音都变了:"不--不如我们找一个茶餐厅坐坐。"
  凤回奇道:"不是说回你家去吗?"
  他勉强笑道:"我--好像有点饿,想吃点东西。"她微怔一怔,旋即笑道:"也好,我也有点冷。"她发觉自己居然语无伦次,一路发着愣。那茶餐厅一段偏暗,下着雨,更是没有顾客。莫非和凤回觅个卡位坐定,要了冻柠檬茶;两人点的,都有点自相矛盾,凤回出了口:"你不是说饿了吗?"
  莫非想她一晚上的"不是说什么吗"、"不是说什么吗",非要逼他现出原形不可似的,几乎恼她。为了掩饰,便叫了炖鲜奶。
  旧式的茶餐厅,橱柜里邋里邋遢地摆些蛋糕卷蛋挞一类的,地上铺着小小一块的小磁砖,白绿相间。客座是一块玻璃扛在两管钢条上,或者镶上木,上搁两副碗筷。一低头,透过玻璃,两双腿的姿态,赤裸裸地看得清清楚楚。他们第一次在非练琴场所面对面坐着,又是这样的桌子,不觉都有点生疏,又有点窘。愈加动都不敢动,万一踢着对方,怎样的脚法怎样的角度,全都一目了然,实在不能不叫人感到尴尬。她穿了一条暗绿缀小红点的短裙子,下意识老把裙裾往下抿,两顶膝盖可怜兮兮地紧并在一起。
  冻柠檬茶来了,莫非随口问道:"不是说冷--"刚一出口,方省悟自己前一刻还在恼这句法呢,收又收不及,语尾突兀地挫一挫,回荡在空中,分明有蹊跷。
  她若无其事地说:"进来了又有点热。"
  他翻眼朝她脸上看看,果然是有点红。
  沉默一顷,他的炖鲜奶也来了。他说:"你也来一点。"
  她翻起手边的小碗,莫非替她舀了两匙。吃着,气氛放松了些,两人讲了些合奏上配合的问题。莫非未免怏怏的,倒是他的胡琴和她的扬琴交情较深。
  "我快蓄够钱买扬琴了。"她开心地笑道。
  他想扬琴又不是什么太贵的东西,就算他父母不给,她一个月工钱尽够了。不过他听她说过是搬出来租房子住的,所以不能上她家练琴,许是房租上用度大。
  "你嫌这个不好?"他问。
  "不,这是我叔叔的。"她"格登"一声,把吃空的碗搁到一旁,又道:"我还是先告诉你,暑假里我叔叔要这扬琴有用,我要把这个还他,那时候我也应该买来了,钱差不多了。"
  他记得她提过的唯一亲人,就是她叔叔,比她父亲还亲似的。多半是她父母和她叔叔婶婶一起住,要不然她叔叔也教不了她扬琴,但也难讲,不住在一起,一样可以教她扬琴。
  这样考量着,他便问:"你跟你叔叔学扬琴学了很久了吧?"
  "唔,我自小他就教我,有一阵子他没有工作,天天教--也是他自己的儿女不感兴趣的缘故。"
  莫非想那就是了,不一块儿住,哪能天天教她。她和她叔叔有这番师徒恩义,亲一些,也是常情。
  凤回又笑道:"昨天我到叔叔家去,他还笑我呢,说我借他的扬琴,就像刘备借荆州,有借没有还。"
  莫非又摸不着头脑了,照他那么说,她叔叔另外有一个家,而这个家却并非她的家;但转念一想,他不禁暗笑自己糊涂。那么多年了,她的家庭难免有些变化,她的叔叔想必和她父亲分了家。他这厢心思疾转,凤回的话便没有听尽,又明知道她还说了些什么,便冲口道:"你说什么?"
  她"嗤"一声笑起来:"你在想什么?"
  他应变道:"我是在想,你和你叔叔倒挺亲的,我要是也有那么一个亲人就好了."
  这一带,把凤回的身世带了出来。原来她八岁逃难那年就和父母失散了。那时她父母是和她叔婶一块儿逃的。她父母儿女多,照顾不来,她是女孩子,比较无足轻重,便把她托给了叔婶,她上头三个哥哥都跟了父母。失散了后,她便跟着叔婶,想尽办法,也没有和父母联络上,辗转打听,说是淹死了。她叔婶本来有一个儿子,出来后,多添了一个女儿,连她,一块儿供养大,有一段时期也相当困难。她叔婶虽厚待她,但她自知隔了一层,不好长久依赖。她学护士,也是因为能有一技之长。一有能力独立,她便搬出来往,每星期回去探望叔婶,而且常带钱。她叔叔当面不收,她婶婶也会背地里收。莫非向来不愿意说及自己的身世,难免涉诉苦之嫌。说重了,人家以为你夸张;说轻了,自己觉得搔不着痛痒,其实谁的背后没有一段身世?乖蹇的、安乐的、飘零的、平淡的,还不是一样活下来了。走在街上,自己和别人并不因为身世不同而有任何区别。一切一切,只有自己最知道。他记得他看过的一篇墓志铭,说的此人姓甚名谁,于某年某月某日,生于某县某市某村,几岁失怙,又几岁失恃,家境如何,于某时去过某地……因何而殁,卒于何年,年岁多少。他觉得这样很好,干净清白,不杂一丝情绪。背后的辛酸哀乐,只有死者最知道,说了白说,不提也罢。然而凤回的身世,她此刻细细道来,倒像在说别人的,也许说的最是她自己,因她是唯一的清楚明白的人,因此最是无动于衷。莫非对她,此时又多添一份同病相怜之感。他接触到她的目光,相信她是个坚强的女孩子。
  谈着谈着,两人都忘记了外面的雨,张一张,不知什么时候却停了。

  暑假凤回的叔叔要用琴的时候,她自己的琴仍没有买来,但照样到莫非家。莫非喜欢她站在背后看他拉,使他觉得是相厮守。他取笑她道:"你的扬琴呀,天长地久的事。小荣不知道怎么想。"
  小荣暑假搬回家住,偏偏扬琴没有了,房里两个人,只有胡琴声,不知道是做什么的。
  那晚上小荣敲门道:"我上朋友家,今晚上不回来睡。"
  莫非应了,凤回低笑道:"有女朋友了吧?"
  他耸耸肩,不置可否。她带点存心调侃地道:"都是你,把这儿盘踞住了,要人家另觅巢穴。"
  他笑道:"一山不能藏二虎,一个房子,当然也不能藏两个女朋友。"
  "哟,什么时候学得那么有自信,谁是你的女朋友?"
  揭的正是莫非的痛处,起来抓住她的手一叠连声问:"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是我女朋友你认不认?"像是好玩,心里却急,一朵小火在那里簇簇烧着,簇簇烧着。
  是她逗起来的,后悔不迭,顾左右而言:"你的窗子向东。"说毕惊讶地笑。
  莫非看一看,可不月亮已经出来了,他还是问:"你认不认嘛?你到底认不认?"
  她抽出手,矫捷地逃到门边,一手搭在门柄上,掉头生气地跟他说:"不来了,再来我走了,我真的走了。"
  他赶过去把她扳过来摁在墙上,一摁摁在灯掣上,"啪"一声,灯熄了,他乘机便吻了她。她反手"啪"一下子把灯开了,他又"啪"一下子把它闭了。
  那晚上的月亮水清清的浸了一地,脚底透凉,窗上的那对帘子,因为主人的习惯,是常年敞开的,以至于除了看见它是白底墨绿的外,上头著的什么图案花纹,便很难看得清晰。不久,莫非把帘子拉严了,帘上却是一大朵荷叶,覆满整扇窗子。暑假过后,小荣不在了,涣平倒又返营长驻,看样子是和外面的相好赌气了,喝完酒就回这里来,凤回走得晚的话,难免打照面。
  涣平半睁醉眼地说:"张小姐打扬琴啊?"
  凤回"哎"一声,就过去了。莫非送她到车站,快到春季演奏会了,两人都显得若有所思。以前还远着,可以当它不存在;现在已经不远了,踢一踢它脚都不用伸直。感觉上是一个段落,再来的是什么,需要另一番筹划。十月了,还是热,可是有风,热辛辛的像一个酒徒的呼吸。

  凤回想起什么说:"你继父脸浮浮的,喝很多酒吧?"
  莫非不答,她续道:"你也要劝劝他,酒喝多了,对身体不大好。"
  他道:"他老人家,能有什么消遣,稍微喝多一点酒,谁也舍不得拦他。"她不得支持,语气弱了下来:"但实在对身体不大好。"
  又用不着你出殓葬费,莫非心里气道。自己觉得不对劲,反嚼一下,马上出一身冷汗,幸而没出口。这样的话。他也敢!迎面刮起了风,带起一群沙土,扑得脸上斑斑点点。她眼里沾了一粒,缓下步来揉;他走过去了才发觉,又回来,教她:左手掀起眼睑,右手说再见似的挥一挥。她"哎呀"一声,敲他一记,不依了,笑道:"你耍我,哪有这样治的,完全不合理论,你这坏的。"他辩道:"不是嘢,我每次都用这法子,很灵的。"她不理他,径自揉,又道:"羞羞啊,搁着那么大的脑袋做什用,这样都信。"
  他讪讪道:"你不信,当然就不灵了。"
  她终于把沙子揉了出来,弄得脸上泪痕稀稀的,真是哭过都没人知道。快走到士多了,看见那士多,莫非心里便感到一股温暖。那么多的晚上,他是陪着凤回在那里喝维他奶的。
  "今晚喝不喝维他奶?"他问。
  她摇摇头。
  又走一小截路,她才告诉他,明年不留在乐团了,因为要做兼职,兼顾不了那么多。莫非只是轻"哦"一声。
  她又道:"我知道你一定觉得我很市侩,为了赚钱连扬琴都不打,但我也要为将来思想,打琴是赔钱,做事是赚钱。"
  她瞥瞥他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我们便很难见面了。"
  隔了好一会儿,她方道:"根本不该见面的。"
  "你后悔?"
  "那倒不,但要当止则止。"
  近来她总说这样的话,换着法儿说,不是"适可而止",便是"事不可为",现在又"当止则止"了,他听了心头便一块疙瘩。
  "你也要想想,"又劝他来了,"难道你就一辈子这样过一天算一天不成。每个人都要成家立业,生儿育女,这才最最现实的。你现在还年轻……"
  听到这里,莫非本来牵着她的一只手就放松了。他受不了她这种教训人的口气,说着许多人说过的话。这不像他的凤回。
  她没有说下去,把手抄在裤口袋里,加快脚步往车站的方向去。他追了两步便没有追,站在那儿看她远去,简直难受得发晕。一生中只有这么一次,就这样完了吗?他想着前一刻他怎样教她去眼沙,她怎样撒娇不信他。便是现在,已经像梦了。
  到了家,涣平正蹲在骑楼里,把个原子粒收音机凑到耳根听赛马,太专注了,头壳都半吊了下来,像颗湿了的没有作用的子弹。居然意识到门响,扭头问莫非道:"张小组走了?"
  莫非点点头,以前他看见继父这副赌徒相,只有憎厌;此刻却是说不出的怜悯。人老了,还图什么?这也嫌他,那也嫌他,他还做人不做。莫非回到房里,不多久,听到涣平自个儿笑起来,约莫是赢了。
转眼到了春季演奏会。演奏会后,大部分团员起哄吃消夜去了。莫非和凤回没有去,他要送她回家,说还没有送她回家过。她首肯了。起码十一点多了。他们坐在双层巴士的上层,除了他们外,只有两三乘客。一排胶绿座椅在鹅黄的灯光下显得非常洁净清凉,椅上水银色的铁扶手却不止清凉了,摸一摸,冰冷的。春天的寒冷的夜。
  凤回似乎意懒懒的,头靠在莫非肩上瞌睡着了.他入神地望着她,侧头又望望窗外。风冷,窗关严了的;车厢里大放光明的缘故,窗上看不见外面的世界,只看见了自己一张轮廓深明的脸,和长长秀逸的眉眼。无论车子驶到哪里,都只是这样的一张脸,像一副画得俊整的黑白人物油画,画中光影交叠中的一张脸,冷然观望人世。
  他蓦地一惊,仓卒推开窗户,"哗"一下子涌进许多风,凤回哆嗦着打了个喷嚏,睁大了眼睛,突然"哎呀"一声,"糟了,过站了。"拉着莫非便往下跑。
  已经过了两站了,只好步行回去。那一带修路,都是大一块小一块的石头,凤回穿着演出规定的服式--黑色落地长裙,更是走动不便,都靠莫非搀她。这一路车站疏,两站已经有好些路了,走了差不多一半,她轻声镇静地说:"阿非,我们有了孩子。"
  他还在搀她,拈一拈,明白过来了,非常震动,呆呆地看她半晌,猝然转过身去,扑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攒紧了眉心,心里直喊:"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从小什么都没得到过,就是怕失去你,想不到就害了你。"但凡有些歉意的话,他是从来不出口的,只在心里颠颠摇摇,仿佛在公车上摇了一程山路,整个人十分恍惚了。
  凤回食指尖点点他道:"我没有怪你呀!"
  他说不出话来,她又说:"待要不告诉你的,憋了那么些时,要不是这车子过了站……"
  他想那么大的事,和他有切身关系的事,也要瞒他。她看透他心思似的,接道:"告诉你也没用呀,还不是一样解决不了。"
  分明看不起他,他低着头不做声。
  她看他实在没救了,道:"你不走,我可要回家喽!"
  她转身就走,他追上前道:"我娶你。"
  她不觉气短:"唉,阿非,做人要明理。"她也不怪他。他才是刚知道。她自己刚知道的时候,也像这样的六魂无主。但日子久了,想得多了,成了例行的,已经熟悉不已。
  "你放心,我好歹会给你生出来。"她说。
  他意会到是不会把孩子打掉的另一个说法。他倒没有想到那上头,一经提醒,觉得倒不是不可行的,便说:"你要是想不要孩子,我也不会坚持。"
  她瞅瞅他道:"来不及了,三个月了,要不是我扣着不多吃,恐怕连演出都不能了,看得出来。"她下意识地摸摸肚子,的确是看不大出来。她顿一顿道;"而且就算来得及,我也不会那样想。错在我们,孩子无辜,没理由要他牺牲。"
  她那样说,倒像是谴责他那种念头似的,他还不是为了她。他只觉心烦意乱,又有万般委屈。他是完全不懂她了。
  凤回又自嘲道:"这又是没父母的好处,要不然家里可要闹翻了。"
  他想起来问道:"你叔叔那边怎么交代?"
  她叹一口气,显然这是个难解的结:"不去就是了。只推说忙,按月寄钱去。我也不晓得可以瞒到几时……到家了,不同你讲了。"说毕头也不回地上楼去了。
  他一个人立在寒风凛凛的街头,一心的乱,和迷茫,像做错事的孩子想逃到天涯海角去,或者眨眨眼,整桩事便消失了,连凤回都没有认识过。
  那次之后,找她便难了。他只有她家里的电话,三更半夜打去才找到人,她就啐他道:"嘿,那么晚打来,吵醒一屋子的人了,是我的家还好说,又不是。"她找到一份校对的兼职,一天到晚忙,也不知道是真不在家里还是存心骗他,反正接电话那个人就说她不在家。整大半年,他统共才见她那么几次,谈话老是谈不拢,她那边明里计较,他这边私下算计,终至一言不合不欢而散。几次看着她远去,都怕下一刻便联络不上,人踪杳杳。像是走进了雾里,整个世界,只有脚下方寸之地。她到哪里去了呢?
  他母亲忌辰那一天,一家子到街上烧纸钱。他闷着头烧,有那么多烧那么多,不看别人。他知道火光映在脸上,众人都有点神里神怪,鬼里鬼气的。那一刻,他在火光里看见凤回,一尊庙堂里的镀金女像,离他很远了,他可以拜她,向她祈祷,然而他亲近不了她,到不了她的梦里去。不知怎么,他陡地想起自己也姓张。他亲生父亲不是叫张明吗?他本来叫张非。他几乎狂喜,毕竟和她有点渊源了,真恨不得马上改回姓张。一定要找个机会告诉她,他心耿耿地想,一定要。
  但他见不着她,久久,像是失散了,她在远处一个地方,怀着他的孩子,想些什么呢?每天吃些什么做些什么?样子有没有变了点?的确离他很远了,他们之间的空间逐渐膨胀,刮起了大风;那大风,永远吹在遥远的想念里。他也会想,将来怎办呢?想必要和凤回断绝的。孩子呢?归他?还是归她?娶她又不肯,见又不让他见。她自己有了主张,把他撇在外头,让他自思自想,想起来真是万丈深渊,永远没有落脚的时候。
  唯有拉胡琴。但她还是在的,清挑挑的脸庞,映着月光有点玉的颜色。然而他明知道不是了,一心都是痛。还会听到她的扬琴,夹在他的胡琴中,像她的人,清新爽朗,他要在她的扬琴声中,把她的一生打得清亮;他已经在他的胡琴声里,把他的一生拉得凄切。两个人生,殷殷频频,纷纷繁繁;他不敢想,想到痛的地方;忍不住就会落下泪来。
  他见她最后的一次,还是约在她那头,她说的:"怕碰见熟人。"他只是不信。她每天上班下班的就不怕碰见熟人了,拿这种理由搪塞他,连为他编一个充分点的理由都嫌费事了。大热的天,她的手却冷,他握一握,传电也似的传到他心里头去。她苍白而瘦削,快是时候了。肚子还是那么小,都不知道是不是真有了。他吻一吻她,也是冷,像一尊石膏像的,一点感情都没有。他很不得熬一熬她,把她熬出点热气来。就为了孩子吗?
  "你身体没事吧?"他关心地问。
  "没事,累了点。"完全是干冰升华出来的声音。
  "胡琴拉得怎样了?""还好,新的扬琴手,男的,打雷似的。"她"噗哧"笑了。那条路,大部分店铺都关门了,剩下一家卖电器的,一家老小挤在店里看电视,撂下一桌的剩菜残羹没人收拾。
  凤回依恋那点人声灯光,倚在店前的栏杆上吹风,她头发长了,中分披散,两边夹了花夹子,土得却清新。他面向她,明知道笑得牵强,还是笑道:"你知不知道,原来我跟你同姓,姓张。我一直都忘了告诉你,其实我自己也是最近才记起来的,我跟我继父才姓莫,我亲生父亲本来姓张。"
  自己都嫌说得噜苏,心里愈发着惊。只见凤回茫然应道:"啊?是吗?"
  就这样了!他盼望了那么久告诉她这点百世修得的渊源,就这样了!他直矗矗地冻在那里。大而蠢,手长长,脚长长的,自己都嫌自己占地方。根本就是。天下间那么多张姓人,谁都和他莫非有渊源。
  凤回是压根儿不愿意说话,莫非等不了她,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将来怎样?"
  "我要是真的想,早该和你断绝了,要不……"
  他猜也猜到下面的话:"要不也不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言下之意,还是有点责怪他。说不怪不怪,到头来还是怪他。女孩子的心!他想她也真是有什么话说什么话,一丁点不怕伤他心。这样下去,实在也难处得很。真的怎能相处下去呢?他彻头彻尾地配不上她,年岁比她小,学历比她浅,工作能力比她低。就算真娶了他,也会连累她到处让人看不起。哪个女孩子不希望嫁得体体面面的?这一向,实在也难为了她。这样想着,他便暗暗下了决定,不再找她。
  这一路上他也就不再说什么话了。
  他狠狠地忍了些时,算一算,差不多是时候了,可别孩子生出来了都不晓得。他打电话到她家去,接电话的是个陌生女孩,并不是平常那个,粗声粗气的。
  "你找张凤回?她进医院了。"
  他紧张起来:"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生--生病了。"生孩子改生病了。
  莫非暗暗嘀咕,有这样巧的,紧着问:"哪家医院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不在。"
  他莽撞地问:"你那里有谁知道的吗?我找她有急事。"
  "翠娴知道,翠娴陪她去的。"
  "麻烦你请她听电话。"
  那女孩有点不耐烦了:"她也不在,她回新界家里去了。"
  他待要问她翠娴新界的电话号码,那女孩的背后却有个妇人问:"谁呀?"约是那女孩的母亲,或者祖母。女孩答道。"找张凤回的。"又压低嗓子说:"可能是她胎里孩子的父亲。"
  那妇人"呸"一声道:"那种人,不要同他多讲,不晓得什么来路的,惹了他不得了。"说得很大声,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说给他听的。
  那女孩到底年轻,比较厚道,掉过来跟他说:"你星期一打来好了,翠娴星期一就回来。"
  莫非挂了电话,心事满满的。今天才星期五,还有两天,那么长的日子怎么过!刚才又忘了问是哪天进医院的,不知道孩子出世了没有。也有这样荒唐的事。一个实际上是他的妻,一个是他的孩子,他竟然无从见他们一面。他想到到凤回工作的医院去问,但随即作罢了。她那么聪明,他想到的她当然也想到,既然有意避他,一定到别的医院去了。电话是家里打的。他回到房里,拿起胡琴,想拉,却没有,只管捧着发呆。一连几天都是阴天,云低低密密的,天黑了,使人觉得大祸临头。他他又想起那个电话。听那妇人的声口,就晓得有多刁钻。还不晓得他是谁,先就不顾三七二十一地骂起来,她怎样待凤回的,可想而知了。真的,那些人怎样看凤回的?一个大着肚子的单身少女。她的同事,她的朋友,她的左邻右舍,怎样看她的?她叔叔呢?她叔叔恐怕已经知道了……莫非渐渐地明白过来。孩子在她身上,一切一切,她一杆担子挑了起来。他在旁边,是个清闲无事人。她在自己的患难里,坚决地摒绝了他,然而是那样一番苦心肠。
  夜深了,莫非又拉起了胡琴,清清婉婉,一段身世,唱下去,还没唱完。星期一,他找到了黄翠娴。她说正有事找他,约他第三天到她家楼下等。
  天还是犯阴,哭丧着脸下不出雨来。正是下班时间,满街熙攘着饥饿疲倦的赶路人,车子叽里呱啦地按着响号,拟人化了,是个气得七窍冒烟,吹胡子瞪眼睛跺跺跳的小胖老头儿。黄翠娴下来了,是个时髦娃娃脸的女孩子,人想必不错,要不凤回也不会托她。她臂里抱个孩子,跟他说:"是个男孩。"说完擎着婴孩往他面前伸了伸。他当初以为单让他瞧瞧,便认真地住孩子脸上看。小孩子都这个样子,没什么可看的。黄翠娴却说:"抱住他呀!"他忙抱过孩子,她又塞给他一个白信封说:"哪,都在里头。"然后作势要上楼。他叫住她,问:"她在楼上?"她点点头,上去了。
  他想凤回做得是,不见也罢,徒然伤透心。信封里是一张出世纸,和一笺信,信上说:"我实在很想把孩子带走的,但孩子归谁,决定于谁有能力养活他。人家问起,你就说你的妻死了。"
  他看了只是心酸,太决绝了,就因为决绝得太不留痕迹,他才更知道他。她割舍了孩子,想必也有一段挣扎。幸好她没有能力,不然她一声不响地把孩子带走了,独力养活孩子,就像他母亲一样,可别落得他母亲的下场。不过现在她把孩子交给他了,或许她正在房里的窗前望着。他只希望她知道他懂得了,不要以为他今生今世错怪她。
  孩子叫莫非非。莫非在出世纸上看见这名字,险些儿大笑出来,几乎看到凤回伤脑筋的样子。她也知道他的姓难命名。希望孩子强吗?成了莫强。希望孩子健康吗?成了莫健。跟史姓一样甚是棘手,莫非非?是凤回临末放弃了。
  当天太晚了,他第二天请了假,替非非找个托婴所,又添置一批奶粉奶瓶尿布什么的。他每天起早把非非送到托婴所,下班接回来。非非十分瘦小,简直没重量,不晓得养得大养不大,他不放心整天丢在托婴所那里。
  涣平一径没回来,隔些天才知道的,醉眼睃着莫非怀里的孩子,沙声问他:"你的?"
  莫非不吭声。涣平探着头又问:"那张小姐?"莫非不理他,一个劲地哄非非,非非本来没哭,让莫非哄哭了,他更加一把劲儿哄。  涣平说:"你这样哪儿行,让我来。"非非到了他怀里,更是哭倒了,莫非硬要抱回来,两个人把个非非折腾得浑身大汗。
  "可能是尿了。"涣平咕哝一声,想当年他小荣也差不多是这样子多出来的,他把那个女人娶了,看莫非的样子显然是人不到手,不到手也好,省得跟人私奔;这娃娃也不晓得是不是就是莫非的,或者是跟别人生了让莫非来顶,不过抱都抱回来了,还能怎样。涣平一颗头摇得扭螺丝似的扭开去了。他后来不放心,出来问莫非是如何安置的,一听所言,立即反对,认为不合乎经济原则,便拨了个电话,把外面那个相好征调过来。这下子两下里有益,老头子不用为情奔波,非非也有人带,莫非原不甚赞同,谁知涣平的姘头是什么样的人。但其后一看来人,是个跟不同的男人生过不同的孩子的。半老徐娘,经验丰富,而且她母性的光华还没有机会得到充分的发挥,对这差使极感兴趣,莫非也就肯了。
  然而非非终于没给养大。不到两年就急性脑膜炎死了,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莫非一生中没有那么恨得发狂过。他记得,一夜刮着大北风,刮得像要把这世界撕碎。凌晨四点多,他恨得一个人跑到街上去,光秃秃的街,没有人,街灯冻成死青色,他一口气跑上许多路,昏头昏脑地跑,喘得心都要喘出来,太恨了,他恨不得踩碎这世界,把它踩成一片废墟,它就知道他的心是怎样的,一片废墟,灰烬扬扬,再大的工程也整饬不起来。跑不下去了,他趴在电灯柱上干呕,呕得翻肠搅肚,整排肋骨都抽痛,痛得他整个缩起来,眼睛却干巴巴的,一滴泪都没有。他连非非都失去了,最后和凤回有关的,都失去了,非非才那么小,像他像凤回都还不得明确,是凤回交给他的,他竟然保不住。他从来没这么恨过,真恨极了,他望望天空,扯风的关系,干巴巴紧绷绷的,一戳就会破,永远那样漠漠无所动。他感到最深痛的啮心的绝望。接下来的日子真是清冷到绝顶,可以死去了,然而又不会真去死,因为连对死的心情,也是清冷的。他活着,手长长,脚长长,大大的占着个地方,活着。望出去,灰清土冷的一个世界,连夏天的阳光洒下来,也是冷金金的,荒凉的金色,罩着尘头垢面赶路的人,脸上一色的荒凉,匆匆地无声地赶,经过他的时候带着一丝恐怖,又有点气鼓鼓的滑稽;一个不赶路的人,怕要被看穿了,兜头抱脸地都鼠窜溜过。
  他会想起童年,一天一地的轻灰色,长风滚滚,灰云苍苍的天空,好长好长,没有尽头。许多的大跌大落,没有什么声音,只有风声、哭声、胡琴声,许多动作,许多的泪,还有无数个风高月冷的夜,在澳门的小楼上等待母亲,在香港的小楼上等,在木屋后开遍假向日葵的山头发呆;在房伯的小房里学胡琴……唉房伯,房伯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
  再见到凤回,是五年后的事。涣平刚死于肝硬化,因是慢性,死得明明白白,按步安排后事,那爿货车公司,问莫非两兄弟要不要。小荣是太本事太专业了不稀罕;他香港大学电机系博士学位一到手,就被一家大规模公司聘请为高薪职员,他妻子是他大学同学,种种般般,和莫非成了一个家庭两个阶层。莫非心如死灰,对生意又毫无兴趣,更不会接受。涣平只得把股份顶了出去,综合资产,分作三部分:一份小荣,一份莫非,一份比较少的归他那始终没娶过门的相好。从此莫家人各走各的。
  那天上午莫非坐公车到律师行办理领取遗产的手续--他现在在琴行里教胡琴,上班时间没有一定。他坐在上层,灰直直的天抵着车顶迸得老远;又是这样的天,想的都是伤心事。附近发生了车祸,公车挤在车群里没法动。乘客一人一只窗口歪着脑袋翘起屁股往外张,个个面目模糊,因为还不知道死伤如何,拿捏不住哪一号表情才适合这一幕。
  有人说:"好多血哟。"
  "铁是过马路不看灯啦。"
  "你别说,有的司机开车不开眼的!"
  "是男的还是女的?"
  "今晚上看新闻报告不就知道喽!""喂,不知道这巴士会不会上镜?"
  "车!又不是你的巴士!"平凡生活里的一点意外,和自己无干,然而,就在附近。哪,打这里都看得见,好多的血,不能相信那血也正在自己体内流动。
  莫非看看道上行人,就这样看见了她。他差点儿以为她也看见了他,然而没有,她正仰头凝神观望着楼柱子上的一些什么,是他在这角度没法看见的。离得近,他可以喊她,她一定听到,但他没有。他只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她。
  他没看她仰着脸过,不知道样子到底变了没,不过头发剪了,发消烫得向内鬈,象征她的从女生外向,进入向内发展的阶段。她穿浅黄衬衫,黑白细格子束腰背心裙,少了青春悍泼,多了斯文端淑;想是到菜市场买菜,右手提只原色大藤篮子,左手一个杏色小钱包,整个看去,像任何住在这种中下地区,隔天上午挽个大藤篮捎个小钱包上市场买菜的良家妇女;有的抱个孩子,趿对拖鞋,踢里蹋啦踢里蹋啦,说不完的生活的细节的忧烦。凤回脚上却是一双平底鞋,买来粗穿的快垮了,鞋身扁扁颓颓,像张笑得歪歪斜斜的嘴。上这儿来买菜,多半住在这附近,他想。她也和他一样,不与世事在一道?不知道她还打扬琴不。这种时间,她不用上班吗?许是嫁了,嫁得好。但也不见得,这一带又没什么高尚住宅区。不过现在也不讲究这些了;别看有些人吃粗的穿刺的住陋的,家底厚着呢,几层楼等着收租。或者她只是上夜班,要不就今天恰巧休假。她在的话,必定不准他放弃那片货车公司,劝他争取过来,好好发展一下。她一定以为非非还在吧……非非不死,也差不多七岁了……车子发动了,掉头觑觑柱上她看的什么,是一张鲜绿海报,他认得是他那乐团每年度春季演奏会的宣传海报。浅鲜的绿,一贴贴的春,载着他的名字,糊在墙上,街头到街尾。她也许是在默记着日期和售票处,要去看他。今年他拉的是《病中吟》和《二泉映月》,不过他还是喜欢很多年前她替他伴奏那两首,他后来演出也拉过,不知她有去看没。
  也许她只是在看他的名字,莫非,她熟悉的;在她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人,永远在着,甚或他并不在这个时代中,这个世界上;只有她的生命,是永远属于他的时空。
  四
  今年演奏会的观众特别的多,演奏厅坐得满满的,许多人椅搭锦棉袄手挂皮大农,显然外面是个冷天。这个乐团偃旗息鼓了一个时候,前两年几个旧团员静极思动才又搞起来,搞得竟是鼎盛兴扬,莫非算是"前朝元老"了,他虽不声不响,立足中乐坛少说也有十年光景,稍为留意中乐坛,得空跑跑中乐演奏会的,没有不听说过莫非和莫非的胡琴的。演奏会压轴的是一场大合奏,合奏完了,演奏厅里掌声雷动,团员鞠躬等闭幕后纷纷进入后台,乐团没有女孩子,但因为人多,仍旧分三个休息间,其中一间的门口立着一个女孩子,状似候人。本来有朋友或观众到后台来找人,也是平常得很,太关心这些小事显得没见过场面,所以并没有人搭理她;不搭理她,自然都避嫌地低着头,倒像随她认领似的。人散光了,女孩还没有找到要找的人,便踅到另一个休息间,门关着的,她敲一敲,应门的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找莫非先生,随即里面便一声传一声地说找莫非。莫非正在把胡琴盛在皮箧子里,听见说找他,便回头往外看。休息间里极亮,廊间却暗,莫非眼球里一塌塌的光,望出去,门口那个人便在若有若无之间,有一种灵秘气氛。他一时间以为是凤回来了,脑里一阵昏沉,整个人都抽空掉,心都停止跳动了。及后才晓得不是,太矮了,也太胖,他又有点嗒然若失。他想多半是请他签名,容易打发,便先搁下胡琴出去。他对这些人从来是辞色冷淡,不大敷衍的;他知道他们多是慕名而来,攀上了就得寸进尺,随时以熟卖熟借机勾肩搭背,到处广播他认识胡琴家莫非--他始终不过是个胡琴手。不过因为这人恰才给他的魂梦荡荡,他格外柔和了下来,微笑着问:"找我什么事?"她实在太矮了,显得他太高,他不得已把头控得低低的,仿佛有意和她咬耳根讲悄悄话,因此问完一句话他便不好意思起来,拔了拔身子。
  女孩恍如未觉,干练地说:"我叫杨清妮。我有话想跟你谈谈,不知道你今晚上有没有空?"莫非迟疑一下,随之脸上某部分恢复了一贯的矜持:"谈些什么?"
  她轻愣一愣道:"哦,是这样的,我是XX杂志的特派记者,特要为你写一篇印象记。所以……"她满以为他会接下去:"唔,我明白了。"或者"哦,好吧!"结果尾音拖得老长了,他只是木无表情地看看她。她觉得"以……"到苟延残喘了,她在他面前,整个人是在苟延残喘。她抖擞起来道:"我只是想和你谈谈。""对不起,我不想接受任何访问。"她料到他这一着的,忙说:"这不是访问记,只是普通的印象记,把我对你的印象记下来。"
  "你对我的印象?"他仿佛觉得可笑似的说。他对人从来是没什么印象的。但他马上觉察自己似乎有些不尊重,便打岔道:"好吧,你等我一等,我一会儿就来。"他进去取了胡琴和大衣,和她并肩走出去。
  果然冷。他没有带手套,提着胡琴的那只手冻得发紫,有种断指的痛楚,反而分外地觉得那只手是和自己连在一起的。杨清妮穿米色绒大衣,整个人裹得白粽似的,连那大衣都像是她的肉,而她赤条条地走在大北风中。她扁额扁脸的,像个日本人,一脸日本人咬牙切齿的认真;胖大腮颊,单眼皮,豆细眼,三角朝天鼻,硕大嘴盘,要和腮颊成正比的缘故,唇端向下方垂着,笑起来是吃力不讨好那种,所以更要笑得勤些。要不是他适才正在想着凤回,绝不会把他错认作凤回的。他每次登台演奏,时刻觉得凤回就在观众席上。追溯起来,也是因为那次偶然看见她在街上读乐团的海报。那么久以前的事了,总是常在心头。
  他待宰羔羊似的说:"你问吧!"
  她笑道:"我说过我写的只是印象记,不是访问记,随便你讲什么。"
  没得答,自然没得讲。他是答话和讲话不分的。
  他们的谈话。终于还是由问答开始。
  "莫先生,我听说你是在华瑞琴行里教胡琴,不知道是不是?"她问。
  "不止呢,我跑好几家琴行,不过主要是华瑞。"
  "学生多不多?"
  "马马虎虎。"他谈笑着说,又补充道:"中乐器中,胡琴是比较吃亏。"
  "为什么?""也不清楚,可能难度高,欣赏的人也少。""不过我对莫先生的胡琴倒是非常欣赏。"她自以为得体地说。他面上毫无表示,心里想,她何必单挑他讲。她又沉吟道:"华瑞琴行是在……"这回莫非接住她的话头告诉了她。"哎呀,原来我们做事的地方这样近,怎么我一直没留意到有个华瑞琴行……,不过近虽近,可能我不常经过。对了,我在怡远洋行做事。"她走路一蹦一蹦的,弄得莫非老觉得旁边有个东西一弹一弹,大概过矮的人都采用这种走路方式,竭力把自己拔高。她也实在太矮了点,他心忖,做他女朋友的话,揽一揽她的腰肢都要卑躬屈膝,手搁在她头上可以把她当皮球拍。他偷瞄一瞄她的脚,三寸高跟鞋。到码头了,两人都是住九龙的,便掏零钱坐渡船。路上她问他是住哪里,他说住葵涌,她则住在九龙城。渡客出奇的多,约是看完演奏会回家的。他们拣了濒栏的位子。她一坐下来,更是团团滚滚的,仿佛肉里只有核,没有骨,不用啃。海上大风,四周落下了帆布挡风帘,帘子吃风,帘身走出去老远,整艘船便如同鼓着腮帮子航行。夜里渡船,外面一天一海黑做一团,给人一种飘浮不定的感觉,要不是海上反映两岸的灯火,简直是个无底洞。舱里还是寒飕飕的,但在它的明亮和舱外的黑暗强烈的反衬下,使人觉得非常安定、可靠,愿意把它当作暂时的家。
  杨清妮一径善意地笑着,却并没有再说什么话。她是觉得莫非经常心不在焉,随时陷入沉思中。不管他是不是正在说话,是不是一句话说到节骨眼儿上,都会眼神一散,关上了外交门。当然她和他的交谈还很有限。
  他们下了船便道再会,他没有送她到站牌,还没有熟到那种程度。她要他的地址电话,他给她了。不熟的人反而难推。熟的话,插科打诨便混充过去了;不熟的,句句落个痕迹。他回忆方才的情形,很怀疑她对他能有什么印象,足够凑成一篇印象记。
  说也奇怪,他们做事的地方一向是近,以前倒没有碰着过,自从第一次见面,莫非就两次三番地在华瑞附近碰到她,老远堆着一脸笑上气不接下气地轰了过来,问的尽是无聊话,是到了她嘴里才变成无聊的:"上哪儿?""吃饭了没有?""忙不忙?"诸如此类。他发觉她原来相当活泼。可能那晚上是第一次见面的关系,她表现得较为沉静收敛,如今人一活泼,顿对原形惨露,许多挤眉弄眼甩手顿脚的小动作统统藏不住,藏不住还偏要藏,像一个人掉了太多的东西,捡一样掉一样,捡一样掉一样,捡两样,全都掉了。
  虽然碰面的次数越来越多,他并没有疑心什么。以前没碰见,是因为不认识,擦肩摩衣的也不觉得。何况像她那样毫无姿色的女孩子,街上一大把一大把,谁去注意。
  太有缘了点,他在书店里又碰见她一次:那天他的一个学生临时缺课,他意外多出半小时的空档,想上班时经过的一家书店大减价,倒不如去逛逛。说大减价去逛书店,不过是借个名义。他向来是看书不买书的。许多的书,一本夹一本站在书架上,光看着,就觉得连自己都充实起来。他也喜欢看书名,名名目目,一本一本看过去,长的短的,有典故的或单取字面的,许许多多人命的名字,都是龙的眼睛。但到现在他还没有养成读书的习惯。他的生活非常简单:睡、拉二胡、吃、看报。重要性与名次相等。他看得最仔细的一本书是《文武场入门》,根本并不知道是和胡琴有关的,因与其他胡琴书放在一起,且拿来翻翻,这才理会到胡琴是文场,其余讲的是西皮二簧,他看得兴起,这后面的许多唱词都看完了。他希望有一天他能拉一段西皮或二簧,旁边有人唱做。
  是他先看见杨清妮的。那么小的书店,躲都没法躲,只得背过脸去。
  她企图给他意外之喜,蹑到他背后,往他肩上一拍:"莫--先一-生。"
  他慢腾腾地转过身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嘿,真巧。"。
  "来买书?"
  "哎,有外国的朋友托我买两本书。"他知道要是说他自己买,她必会对他买什么书大表兴趣,那就没有完了。
  "你朋友是留学生?"她对他的朋友表示了兴趣。他含糊地"晤"一声,惟恐她查根究底,打岔道:"你来买书?"
  "是呀!"她用知识分子的口吻说,"我朋友介绍我一本张恨水的小说,我就趁中午吃饭顺道来看看。你听说过这作家吗?"
  他戆戆地问:"什么朝代的?"她大为惊愕,两颗眼珠子骨碌碌乱游一气,随时要上岸了,其后她表示对一个知识浅陋的人毫不见怪地说:"现代的。"又何:"你下午有什么事?"他很高兴她问这问题,因为他实在有事得很:"琴行里有课。""你买到了书就会上课?"
  "买不到也去上课。"他说得溜快,不等她领悟过来便看看表道:"我也够钟了,你慢慢看。"说完匆匆走了。
  出得来,他又有点后悔。其实他大可不必这样避之则吉似的,显得缩头缩脑的不大方。比方刚才在书店里遇见了,也是很寻常的,普通朋友都会略聊两句。但杨清妮这女孩子的确有点纠缠不清,每次都问一大堆,讲一大堆,抓着他不放,要不是他机警……不过这件事在他心上很快就没了影子了。他是每次见她后连她的样子都记不得的,就知道她是个圆咚咚矮爬爬的。
  不久后,她逮到机会告诉他那篇印象记出来了,要给他看,他说:"你带给我好了,横竖我总会碰到你。"
  她说:"我想和你详细谈谈,希望你能够多多批评、指教。"还非要郑重其事地约个餐厅坐。
  她那样说,他觉得像演戏似的,自己都替她不好意思,暗自嘀咕:什么破东西,值得详细谈谈。但推却不掉只好答应了。
  那一区的餐厅,没个上等的,门面一大片装上过黑的茶色玻璃,门口竖块长方型广告牌子,卖特制海南鸡饭。
  约的是晚饭前。他一到,她把杂志沿桌往他面前一推,他笑说:"好,谢谢,待我回家慢慢看。"
  清妮道:"干吗不现在看嘛?来,现在就看。"一面把杂志夺过来翻到那一页,重新摊在他面前。
  莫非实在很窘。她急不及待地要他看,当然是把他写到天上去了,他说写得好,就仿佛承认自己是天上有地下无的;说写得不好,不免要得罪她。进退两难下,他姑且过一过目。文中不过把那晚上他们会面的经过加油加醋交代一番,夹议夹叙,把他形容成一个非常有性格、有气质、与众不同的胡琴家。虽然明知不是真的,但谁看完了极力恭维自己的文字,都难免会轻飘飘。他看到最后两句是:"在中国民间音乐日渐式微,人才廖落的今天,我希望莫非先生能凭着自己的才华,为中国乐坛真真正正地做点事,使中国民间音乐的优良传统,得以发扬光大,千秋不朽,我相信所有爱戴莫非先生的听众,也和我抱着同一希望。"他看完,心里冷哼一声,错看他了,他心里冷笑着,面上就有点似笑非笑的,杨清妮发话道:"你有什么感受?"他挑那不着紧地说:"文笔很好,还不错。""我是说,你同不同意我这种写法?"他深责她不识趣,不替自己设想,也要替他设想。这样的话,叫他怎么答。他犹豫一下说:"你爱怎样写就怎样写喽,管我同不同意呢?""你至少有些看法吧。"她说。他心一横说:"我向来没什么看法。"她见大势已去,端起桌上一杯没加糖的柠檬茶喝,一大口一大口,莫非牙齿都酸起来,下意识地扶着面颊。她喝完了亦不觉,还在不停地吸,咕嘟咕嘟。好像要把杯子也吸进去,甚至把整个世界吸进那小小一支饮管里去。
她失礼了,他只好装作泰然而不经心地东张西望,也是给她留面子。那个餐厅,不知怎么,桌子特别小,桌椅之间的位置又留得不够,镶板在墙上的又动不得,人坐在里面,桌沿都差不多顶到胸口上来,十分的局促,恨不得不顾一切伸一个懒腰,噼里啪啦一下子把什么都撑碎掉。他为了分散自己对桌椅的注意力,便往门外张望。从外面望进来,里面黑黝黝的什么都看不见;里面望出去,倒是日光白白,行人在街上走。那种情境,像是在水族馆里看缸里的展览鱼,落地鱼缸,里面大大小小的鱼,翅尾孜孜地游来游去,永远在缸里。他这里虽局促,他又觉得比他们要好。 
  杨清妮太久不说话了,他很不习惯,眼睛调到她身上,发现她竟是哭过了。他想她一番热诚约了他,反而遭到他的冷言冷语,不由得感到一股歉意,便提议道:"我们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我请。"他举手一"得",做了个漂亮的指花,很潇洒地把侍役招了过来。
  吃完饭他把她送到站牌后,自己走在夜街上,把杂志卷作一筒,一味在路边的铁栏杆上敲,"柝、柝、柝,"柝、柝、柝",仿佛在替逐渐深沉的黑夜打更数,他自己反而在时间之外了,回家他就随手把那本杂志往旧书报纸堆里一扔。
  这一天他多收了一个新学生,是华瑞打电话给他的,晚上七点,指明要他教。他也不以为奇,差不多所有找上门学胡琴的都归他,但他的学生比较起来还是少,因为其他师父莫不是丝竹熟谙,管弦精通,独他"独沽一味",不得已要多跑几家琴行。收入方面还要靠其他门路,比如替电视台或唱片公司录录背景音乐,大场面上当当伴奏,还在一些文娱活动中当当嘉宾,不过那是不算数的。论资格,他可以转入专业乐团里去;但能避免的话,他始终不愿意以胡琴为业,教胡琴,那是另外一回事--那是以教学为业。而且他现在这样子东跑跑,西跑跑,他觉得很好,有一种流浪的况味,颠沛中人生飞逝。
  他万想不到他的新学生会是杨清妮。她一看见他,笑起来,短肥的手指指着他说:"咦,怎么会是你?"表示她纯粹想学拉琴,对于琴行派他给她这回事,一无所知。
  他险些儿大笑出来,正一正容道:"跟我来吧!"
  她把皮包甩搭到肩后跟他去,一路春风得意地招呼这个,招呼那个,嘿声不断。
  练琴室在阁楼,通过厨房,拐左是洗手间,经年一股馊尿盆子味儿,拐右是一道白漆木梯,很窄,只容一人过,踩在上面沉重而吃力。
  练琴室共三间,隔声板隔着,非常小,转个身都艰难,还要把门关着,两个人面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一点遮蔽都没有,亮白的日光灯下,使人有荒芜之感。邻空有个小孩在练钢琴,初学,极简单的五个音,来来回回弹着,上梯,下梯,上梯,下梯,弹得不稳,指一滑溜了一个音,或者一个指头摁了两个音,小孩毛躁了,越弹越快,越快越是连滚带爬的,发脾气了,不弹了,"嘭"一下子把许多琴键一起摁了下去,在阁楼沉闷的空气里很是惊心动魄。莫非听着,觉得有一场梦,在隔壁做完了。他正在教清妮胡琴的构造。琴筒、琴码、担子、千斤……然而整个过程中她只是拿眼盯着他看,仿佛他就是一把胡琴。他实在有点生气。他知道他拉了差不多二十年的胡琴了,未免有点像。但那是气质上,不是外表上。他真想指点自己的五官说:这是鼻子、眼睛、嘴巴……看她对他的构造有多大兴趣!跟他学琴,亏她出此下策,不过转念一想,不但不是下策,而且还是上上之策:有什么比这更好的方法和他独处一室。隔壁的小孩又弹起来了,还是那五个音,上梯,下梯,上梯,下梯,有一场梦,刚刚开始。一个礼拜天,小荣两夫妇把五岁的女儿小慧托在莫非家。他们晚上要赴个酒会,不能带小孩的。因为下午就要准备起来了,小荣的太太又要去做头发,此外许多的琐碎事,怕没有时间送小慧,所以一早就把她带到莫非家。平常他们多是把小慧托到有孩子的朋友家里,让她有个伴儿,这回托给莫非,显见得是谁也搭不上。
  莫非中午在华瑞有课,只得把小慧也带去,让她在隔壁玩钢琴。换了平日,他星期日是没课的,刚巧一个学生因故调了时间,约在星期天。上完课,他想出来既出来了,犯不着白出来一趟,不如带侄女儿逛逛,小孩子总是喜欢到处走,反正难得的。他是不大会哄孩子的,只牵着她的手直线地走。小慧跟不惯这个伯伯,也有点认生。两人一排走着,都显得呆头呆脑的。他突然觉得给什么绊住了,一回头小慧正在把他往回拉,他们走过了"皇上皇",她要吃那里的冰淇淋。他还来不及答应,就听到有人唤道:"莫先生。"是个大热天,阳光紧紧地蒙在眼皮上,他眯眼往人丛里张,只见杨清妮一仰一仰他跑来了。她走路重心放在脚跟,一蹦一蹦外,又一仰一仰的,仿佛头太重了。身干子承受不起。她可能是老远就看见了,怕追不上,跑得气喘如牛似的。
  她笑说:"逛街?"没等莫非答,又说:"咦?你女儿?"
  莫非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以为,不禁怔一怔,想起非非。
  她伛着身亲热地问小慧:"你叫什么名字?几岁啦?"
  小慧惦念着吃冰淇淋,胡乱咕噜一声,尽拉着莫非往那方向去。
  清妮搞明白了,热络地拉起她的手说:"啊,要吃冰淇淋呀?阿姨给你买,阿姨给你买。"便和小慧到"皇上皇"去。莫非想,怎么清妮一来就乱忙一把的,不觉好笑。
  清妮问他要哪一种的,他说不要,她却自作主张给他买了士多啤利的,他两手乱摇,说不要不要,她硬要他吃;手停在那儿等他接。大太阳下冰淇淋溶得快,浓浓的粉红液沿筒直流,沾得她一手都是。僵了半晌,他只得接了,极不自在地吃着。他最讨厌士多啤利的了。她给自己买了个牛奶的,他瞪她一瞪。想既然自己也要,干吗刚才不就吃他那个,偏逼着他吃。她数一数找回来的钱,说差一毛钱,回去跟那人辩,摊开手掌说:"哪,都在这里,还没进皮包,你都看见的。"终于把那一毛钱抢救回来。于是三个人一人一个冰淇淋,好一幅家庭乐的画面。莫非始终觉得老大个人了,在街上吃这些水淋淋的的东西,不知哪点儿不对劲,没吃完就偷偷扔了。掏出手帕来擦手,擦来擦去还是黏搭搭的,不舒服极了。他一边又记挂着刚才她说的那句话,可别以为是他的私生女儿才好,便说:"她是我弟弟的女儿。"她隔了那么久了,他突然翻出来说,两人都感到突兀。她长长的"哦"了一声,笑了。他又说:"不阻你吧?"
  她忙道:"不阻,不阻,一起逛,我反正也是逛街,我礼拜天常来这边逛。"没有谈话资料了,注意力便集中在孩子身上。他推推小慧说:"谢谢杨姐姐,快,说谢谢杨姐姐,说呀。"清妮说:"不要叫杨姐姐,叫杨阿姨。"转向莫非说:"我都二十六岁喽,还姐姐呢。"他耸耸肩,好像在说:"随便你呀!"逛街不必买东西,若要买的话,他不好买,她不好买,结果都替孩子买,也幸好有个孩子在。走到一处小贩区,清妮就说要送小慧见面礼,想带她到里面去选。莫非往里看看,挤得水泄不通,好生懒怠,说不去了,就在外面等。清妮领着小慧进去了,他自去买椰子汁喝,边暗自忖量,清妮也是个算盘打得精到的人,什么地方不好买,挑这又挤又脏的小贩区,宁愿挤得一身汗臭;想必是穷等人家出来的,锱铢必较。自己也是穷大的,倒没染上那些习气。一盏茶功夫,她们都出来了,热得一张脸红脂脂的,一脖子的的汗,腻腻地牵扯些头发,清妮替小慧买了一对发珠子,式样是透明小白兔滚红边,红眼珠子会剔剔特特转。清妮得意万分地跟莫非说:"我跑了整条街,才找到这家最便宜的,有个小伙子坏死了,一样的花款,一家卖三块四,他一个人卖三块九,我买来了,还到他那儿一趟,价钱标的有,给他看,气气他,他没得好讲,他有什么好讲,我最看不过这些人,一条街上还敢吊高了卖,活该他丢生意。"
  他斜斜地睨着她笑,笑她为省了那几毛钱得意洋洋的。人便是这样,占点蝇头大的便宜便欢喜得不得了,吃点小亏便恼怒得不得了。其实把一生中零零碎碎的帐,并在一起,扯平了,还不是一样,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亏。
  以下的路程,都是女的走在前头,男的落在后面。那天清妮穿一件湖绿格子短袖衬衫,空盘牛仔裤。坐围大,牛仔裤把臀部那一截箍得紧紧的,箍出一节节的肉,连三角内裤的形状都勾了出来。他很同情她。她带小慧去看东西,他就到一旁喝他的,在街边摊档上喝,或者在那公司兼营的咖啡馆里喝,喝了一肚子水。不觉逛到了码头附近,有风,风吹干着肘上的汗,十分凉快。他是终年一件长袖衬衫,天热时候把袖子卷到肘弯。年轻时候,是为要显得成熟,虽然只是一种草草的不修边幅的成熟;现在嘛,觉得这样卷着袖口,很多了几分书卷气。
  小慧眼里入了沙,清妮蹲下来替她弄。莫非不禁心里一阵幽忽忽地梦里梦外起来,一刹那间,许多年前在路上教凤回去眼沙那一回事如在目前,那治方,不知怎么,自从那一次就不灵了;不知是不是因为经凤回那一说,自己也怀疑起来,一怀疑就不灵了。他这厢只管怔忡着,清妮倒已拉着小慧走了。他想起不知要不要也给小慧买一份礼物。清妮是外人,倒送了一份礼物,他是她伯伯,带她玩了一整天,一点礼物都没有,岂不显得不如外人。孩子在小荣面前也会说话。这些细节上头倒不能不周到。他跟清妮说了,她唤道:"早不说,刚才顺便就跟我一块儿买了。尖沙咀的东西死贵,你又不是不知道。”像他妻子似的。他笑道:"又不是用你的钱。"她说:"那也一样。"他觉得清妃过分了,懒得理她,自顾自领了小慧到瑞兴买礼物去了。小慧挑来挑去,挑了一副白磁厨房用品玩具,十分精致名贵。他价钱看都不看就爽手买了。四十四块九,他付了一百块,售货员找钱,他一把接过来就要揣到裤袋里去,清妮插手挡了挡,取过来仔细数了数,一个子儿都不差了,才还了他。两个相视笑了。清妮恃着和莫非熟了,平时胡琴便不好好学,泥着他吃晚饭去。若是一个美女,泥着一个男的求着央着,不讳言是有三分娇媚可爱。杨清妮泥着人,活脱脱就是一摊裤脚上的泥,嫌肮脏,踢又踢不掉,只好由它去。莫非只有星期一、二、五三天是晚饭前在华瑞,星期一、五他六点下课,清妮五点半下班,便去等他,当初在华瑞门口等,等等到里面等,再等等到阁楼上等,后来连胡琴都不学了,光等。
只有星期二他是五点下课,清妮磨着,要他去等她,他也就依了;起初他们各付各的,及后讨帐的一来,清妮就手一叉,脚一跷,头一仰,袖手旁观,或者拿出粉盒扑粉,皮包一提到洗手间去了。讨帐的因为传统观念,总是把收帐盘往莫非面前一捅,使他欲推不能。在各种复杂的情形下,莫非和清妮多多少少有点出双入对的起来。其实他们是不顶相配的。一次他们坐公车,听见一个中学生对他的同学说:"男的那么高,那么瘦,女的那么矮,那么胖,简直是一根电灯柱上挂只老鼠箱。"明知道是说他们的,莫非望向窗外偷偷地笑了,清妮愣瞪着眼脸色慢慢地变了。
  清妮家是个暴发户,这一两年才发迹的,发迹前她自恃青春活泼,一心挑个富家子弟;挑了些时,富家的,看不上她;穷家的,她也看不上。如今家底殷实了,不再那么着意挑有钱的了,她却也不再青春了,将就将就,单挑中意的,就算穷,把来招赘也无不可。结果挑中了莫非,没有钱,但有名;有名,就有潜力问津富贵之门。不过最主要的,她还是为他的气质所慑;她自己没有,讨讨借借都要沾上一些。
  她是真心待莫非好。怕不够含蓄,又怕他不知道,明里暗里许多古怪文章,在在离不了历代相传的那些俗套。希望的影子,就像自己的影子,若即若离,神出鬼没,只有它追人,没有人追它。姑娘一把岁数不禁等,丧尽自尊心都不理了,一把死劲往上攻,芝麻大的节日又是贺咭又是礼,就差儿童节没有送他棒棒糖,清明节没有给他扫墓。她的贺咭上写满罗曼蒂克的示爱辞句:"爱你,使我的生命圆满而美好,使我觉得自己在世上,有了生存的价值。""思念你的时候,是我最快乐的时候。""知道吗?这世上有一个人,永远真心地爱你,等你。"只有一次,叫他一惊:"我知道你是怎样看我的,但我对你,爱心不渝。"他是怎样看她的,连自己都不大清楚。
  莫非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清妮待他,像一蓬蓬烈火直烧上来,不是火星子溅着了他,就是火舌头烫着了他,他自认心如死灰。清妮没有能力使他死灰复燃,却有能力在那灰上吹一口气,叫它飘起飘落的不得安静,实际上,他对她是喜欢都没有喜欢过,不是嫌她太小家子气,就是嫌她太不会做人。一回两人在街上遇到她的一个赵姓同事,她挽着莫非的手介绍道:"这是赵先生,这是莫先生,胡琴家莫非,赵先生你有没有听说过?"莫非当时就脚底生钉似的站不住,也替那姓赵的不好过。他要是说没听说过,显得不捧场,不赏脸;他若说听说过,莫非脸上更是下不来,因为明知对方说谎。这一来莫赵俩同是受害者,马上站到一条阵线上去,大演其戏,一说:"久仰久仰!"一说:"不敢当,不敢当!"笑脸之下,心照不宣。纵然她诸般不是,然而谁都有虚荣心,莫非也不例外,愿意和喜欢自己的人交往,又烦。那边刚答应了她的约会,这边就伤脑筋要怎样应付她。觉得自己碰到她十分倒霉,甚是头大。然而他还是留了余地,想一个女孩爱上了不爱她的人,也是痛苦。某些节目的贺咭便回了她,情人节的不回。他的上款是"杨小姐",下款是"莫非谨奉"。但他称呼自己莫非也不管用,她后来就喊他阿非了,阿非阿非地喊,喊小弟似的,喊得他发麻,他不禁念起凤回的细致处。凤回待他好,是那样委屈凄凉。他三十三岁生日那天,清妮特在一处高级餐厅订了桌子和他庆祝。那餐厅黑幽幽一片灵光,四壁拖拖牵牵爬着一藤藤的万年青,映着微光像一条条灵动的青竹蛇。工作日简直没什么人,偌大地方,只有角落两张大桌子让人占了,显得空落落的,桌上设齐的种种玻璃器皿光泽粼粼,桌心有红玫瑰插瓶,然而只是一幅静物画,远望去就像森林里的一个隆重酒会,准备整齐了,然而没有人赴会,人都死光了,有一种难言的惨剧气氛。
  环境影响,所有人都轻手轻脚,阴声细气的。莫非和清妮低头吃牛扒,刀叉碰碟子声不断,倾倾撑撑倾倾撑撑。像是会碰出火花来。他们面对一方小舞台,四个咖啡色西装的菲律宾人上台各自拿起乐器奏乐演唱,是二重唱。他们的脸色与衣色近似树皮,所以颇像四根树干子,仿佛森林里的四棵树突然成精,手舞足蹈地在唱歌。清妮招来传应生,跟他耳语一番,传应生又去跟其中一个菲律宾人如此这般一番。莫非心知,不问。

 那四个菲律宾人一曲既罢,弦弦棍棍地围拢过来,为莫非唱快乐生辰歌。他红了脸低着眼笑,清妮两手舞动着打拍子,嘴里跟着唱,唱完了,她非常感动地大方鼓掌,单薄的掌声在大大的空间里响着,分外落寞。菲律宾人叫莫非点一首歌,莫非虽不熟西洋歌,但在香港耳濡目染,也懂得皮毛,思索一会,诡笑着点了一首汤姆·钟士的《 Release M e》,唱歌的腹气一运,唱起来"Please release me let me go……"莫非不全听懂,清妮却全懂了,愀然变色,把玫瑰红桌布角抓在手里绞扯着,不小心把桌布扯落了些,满台东西颤巍巍地摇起来,颤抖的烛光照着她颤抖的脸,脸上一滴滴金橙的泪,籁籁抖落,唱歌的唱完了,莫非把他们打发走,一声不响地把桌布扯回一些,移移这个,挪挪那个,她"豁"地站起来,背起皮包到洗手间哭去了。
  这当儿上了甜品,是一颗颗薄荷冰淇淋,外裹巧克力衣,用五色玻璃纸缀头牙签戳着,搁在冰上端来的。莫非胡乱吃了几颗,清妮来了,递给她一个,算作道歉。她鼻孔里哼一声,仓卒地别过头去,看样子要再哄三哄才肯干休。莫非不来了,把送给她的甜品送到自己嘴里去。两人整晚都没再说话。
  第二天六点清妮照旧去等他,他的学生刚走,正在收拾东西,他想本来是他的不对,她倒又来找他,也很过意不去,看见她,脸色便很缓和,和她笑了一下。
  她坐下来,说:"怎么一股子蒜头味儿?"
  莫非嗅一嗅,又听见楼下的油爆声,便说:"下面厨房有人炒菜,爆蒜头。"
  一会儿,他拿起箱子站起来说:"走吧!"
  她说:"先别,先坐下来,有活跟你说。"他坐下来道:"什么事?"
  她扬起头,兴兴烈烈地说:"我妈请你来我们家吃饭。"他一怔,冲口道:"为什么?"自知失言,亡羊补牢道:"我是说……怎么无缘无故要请我?"再说更糟,噤住了。
  她嗔道:"什么无缘无故的?朋友间来往,请吃顿饭是应该的嘛!我妈说我呢,干吗你生日悄悄地把你请了去,不请你来家,好好热闹一下,叫我千万把你请到,她补祝你生日,就是明天晚上,叫你一定要来啊。"
  莫非很尴尬地笑起来。他当然知道这顿饭的涵义。她母亲不知会张罗多少家里人帮眼看女婿呢。不能去。
  他艰难地道:"你妈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想……"
  "你是怕我爸妈在场你拘束是不是?他们人很好的,一点长辈架子都没有,我妈弄的广东菜才是第一流呢,包你在外面吃不到,我还叫她特地给你弄鱼。"
  "那该多不好意思。"他还是笑着,可是眼睛盯着地板,不看她,怕她看出是假的。他迟迟地道:"我想,不大好吧,那样麻烦你妈……”
  她推推他的膝盖道:"不怕,怕什么,你不知道我妈,她才爱忙呢,越忙越乐,你要怕,怕扫她兴还实际些。我都跟她说好了,叫她别夹菜给你,你会不习惯。"她自以为体贴,抛他一个媚眼。他低着头,把手上的一叠谱子一本本落在大腿上,过后捧起来,又一本本落在大腿上。
  她又推推他道:"你在不在听嘛你?"
  他把谱子"扑"一下子掷到旁边的一张椅子上,讪讪道:"我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在人家家里,我……我吃不下的。"
  "在我家里也会吗?"她自作多情地说。 "更会了。"他心里说,嘴里却道:"不是……我还是不去了……”清妮急道:"你是怎么了你,吃一顿饭有这样难的,没见过像你这样难请的。吃一顿饭罢了嘛,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有这样难的。"
  莫非想到底也难推,不推了,去吧。然而转念一想,还是不能去,去了,等于公开承认和清妮的关系已臻相当密切的程度。她家人势必以为清妮名花有主,大事已定,将来他再来一手推翻,不但清妮脸上不光彩,他亦会负上薄幸的罪名。
  这样想着,他心硬起来,眼神一抹绝,定定地看着她道:"对不起,我不去了,我从来不到别人家里做客。"
  她赖着脸道:"连我你也算别人。"
  "那有什么分别?"他下巴一翘,道理铿锵的样子。
  她道:"我都跟家里讲好了,说你一定会来,你不来,叫我拿什么话去回他们。"他翻她一白眼,深怪先向家里人夸下海口,再来请人,仿佛他跟她当真那样有默契。其实他待她又没有怎样过,连手都不碰一下,她倒单角唱戏唱到那种地步了。他道:"你就说我不愿意搅扰。"
  清妮还待说话,他已经起来要开门,边道:"好了好了,走吧。"
  她就坐在近门处,一蹬脚把背往门上一压,"嘭"一大声,整个阁楼震起来,连窗上的玻璃也颤响着。
  莫非皱眉叱道:"你也不怕人家上来听到。"
  她怒视他说:"我管那个?你到底来是不来,你不看在我份上,也看在我妈份上,她老人家一股子盛意的,你好意思叫她失望。"他看她死缠烂打起来,气了,往对门的椅上一坐,脚大大地叉开去,手掌撑在腿上,老着脸不吱声。她紧守着门口,骂道:"你不做声就得了吗?你以为你不做声就得了?我知道,还不是看不上我们,嫌我们俗,市侩,没你请高,没你了不起,高攀你不上,哼,以为我不知道呢,我统统都知道;你不说我也知道,我们是配你不上,你可别来,踏进我家的门没的玷污了你,我们钱没别人多,名气又没别人大,请你来家侍候都请不动,侍候你啊,又不是叫你做什么,我还有什么不知道的,你就算嘴封得密密的,我看都看得出来,你什么时候看得起我过,我看你是谁都看不起,就看得起你自己,你自己最好……"没口才,字汇少,反反复复就那些,自己也觉得非常闷,不骂了,用眼泪取而代之,哭了起来,哭得窸窸窣窣水声一片,哭哭又突发一句:"那你当初又同我好。"莫非瞅瞅她,意欲回嘴,罢了,不回了,随她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蓦地"唬"一下大开其门,吼道:"你走,你走,你怎么还不走。"
  他拗着脸气冲冲走了,忘了拿谱子,一阵风似的拐回来拿,又一阵风似的出去。楼梯下到一半,只听上面"嘭"一声大响,不知是她摔东西,还是自己掼倒了,那么大声,整道梯都危危震撼着。下面炒菜的人仰足脖子朝上看,黑暗中眼白突突的骇人。莫非踌躇着要不要上去察看,才要去,就听到她放声大哭,放了心,又下来了,楼梯比平时黑了窄了,那样急急地下来,有一种仓皇的感觉。炒菜的人已经炒好了,盛了满满的一碟。清妮一连四天没再找他,他想就这样断了倒也爽净,也不理会。第五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XX杂志社,就是清妮跟她提过的那个,说他们下一期的专题是中国民间音乐,希望访问一些中乐坛上比较有代表性的人物,听一下他们的意见。
  莫非先不说答应不答应,却问;"你们以前不是找过我了吗?"
  那人说:"没有呀,我们这才是第一次做中乐。"
  莫非道:"我记得你们是派过人来替我写印象记。"
  "印象记?"那人想了很久才说:"你的印象记好像是有一篇,不过只是读者投稿,不是我们派人去的。"
  莫非噤住了,她第一面就跟他撒了谎,那么她是处心积虑,注意他很久了。
  "莫先生,你愿不愿意接受我们的访问?"
  莫非只求快点挂线,便说:"好吧,好吧。"又约了时间才挂线。他心血来潮,想翻那本杂志来看看,那篇印象记他一直没仔细看过,可是在报纸堆里乱翻一阵都没有翻着,八成是和旧报纸一块儿扔掉了,他望望窗外,阳光在玻璃窗上折射成一朵灿烂的花。
  怡远洋行他还是第一次去,以前等清妮,都在楼下大堂等。
  "访问杨清妮是在这儿做吗?"他问进门口第一个女孩子。
  "是。你找她?"
  他点点头。
  "她没有上班好几天了。"
  "知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妈妈打电话来告病假,说得了急病进了医院。"
  "知道是什么病吗?"他又问。
  女孩子说不知道,又问对过的同事们:"有没有人知道扬清妮得了什么病?"他们齐齐摇头,内中一个男的说;"潘小姐应该知道,她代表我们去看她的。""她在不在?"
  "真不巧,开会去了。"他又关心地问:"你找她有急事?"
  莫非强笑道:"没有,没有什么……请问哪家医院?"
  "圣母医院。"
  旁边一个女孩插嘴说:"不过可能已经出院了,在家里休养,那天潘永琦都说没什么事,所以我们才没问是什么病。"
  莫非猜她是知道的,不过介于某些原因,不好当众说。女孩子那么爱管闲事,不亲自问,也会到处装个耳朵偷听。他谢了他们便出来了。太阳荒荒,晒在冬日街头上尘清尘冷。这种感觉,在他异常熟悉。许多年前,他找不着凤回的时候。也是这样,只觉没有一处是他的家。他实在想知道清妮是什么病。太巧了。偏偏他们吵架了,她就生病,那么或多或少都与他有关。他可以打电话到她家里问,但总觉不便,一来她未必肯接听,二来她家人若知道是他,肯定不会是好态度。如果要问的话,就要到医院去问。
 圣母医院就在九龙城,他记得清妮是住在九龙城加林边道的。
  他门柜台上的护士道:"可不可以替我查一查这两天有没有一位杨清妮小姐在这儿住过?"
  "几号进来的?几号病房?"语气很冲。
  这两样他都不知道,只好说:"我不知道。""几等病房知不知道?"这两样他也不知道,但为了拖延时间,让自己想法子,使乱诌一个:"二等病房。"护士翻开本子查,莫非手指在桌上敲点着想办法;护士查完了,他也想到了:清妮看来是仓促入院的,又是急病,应该经过急救室,那里人比较少,容易查得多。 
  护士说二等病房没有,莫非遂道:"我记得是经急诊室进来的。"他又把他们吵架那天的日期说了,道:"应该就是那两天进来的。"
  护士翻一下白眼道:"那你不早说。"显然如今是容易得多。
  查到了,她指给莫非看:"是这个杨清妮吗?"
  莫非瞧了瞧,不错,把附带的注明看了,是服了过量安眠药,又把日期时间看了,正是他们吵架的那天晚上。他本来还想问到底出院了没有,但那护士没好脸色,不问了,反正已经知道她没事了。就算问到了,也不定就去看她。
  他出来就有些虚软,急了一整天,心情又不好,本来另一间琴行里还有课,打个电话说不去了,不舒服,自会联络那学生约时间。他家在葵涌,远得很,不想坐公车,就截了一辆计程车。真恨不得马上就在自己的床上。
  他家的电梯是古老式,外一道门,里一道铁闸,要铁闸拉严了,电梯才会动。那道铁闸又特别重,每一拉,整个人像一条绷紧的弦。电梯上去了,透过外门正中那框长长窄窄的玻璃,可以看见每层的楼底,一层一层,像从地狱里升了上来。
  他住五楼。他家是电梯出来拐左,再拐左第二间,还没到家,他就觉得门口有人,右边墙上有个人影,他没有转弯,就在廊口站定。她就倚在他家的门上,靠门那边非常暗,使她的脸部焦黑一块,只有她斜伸出来的脚,怯怯地露在光明里,大衣直盖到小腿一半,半弧形的腿肚子背光,淡隐的有些轮廓,像缺月所蚀掉的一块,在宝蓝的星空里,明明隐灭了,然而似真似幻的还看得出一些。
  她看见他,缓缓地迈着步向他走,一壁走,光明一壁往她身上伸展。她在他面前了,把头低了又低,把他觑了又觑,道:"揿了很久铃都没人应,正想着你一定是有事,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得来,都拿不定主意要不要等。"不知怎么,说着就忍不住抽噎了起来。
  他看看她。才隔了几天,倒像憔悴了一个秋天似的。他说:"我上洋行找你,说你病了。"
  她揩着泪说:"是病了。大概吹了风招了凉,急性肺炎,入了医院。"
  她还骗他。要不是他到医院问过,他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她做了些什么。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说:"怎么都没有告诉我?"
  她更是哭不成声了,哭得肩一耸一耸的,头一磕一磕的,嘴唇往下环,越来越环了,她断续地说:"我……我想……你……实在……并……并不……太在乎。"
  莫非心里一恸,一只手抚着她的后脑勺,把她往怀里一带,轻抚她一头短发,眼中有点清湿,然而不及他襟上的一大片,她不过是个平凡女子,千方百计,就为了对他的一点莫名其妙的仰慕,他又何必待薄她。如果他莫非对她有情,也许就是感激之情吧。
  他们听到电梯门启,倏忽分开。那人向另一端去了。莫非说:"到我家坐吧!"清妮乖乖地随他去了。
  那之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说不上谁先断谁,总之是分开了。说也奇怪,断了之后,他就不怎么在街上碰到她了,有时候还是会碰到的,比如那天,天上灰云白日,那轮白日,除了光一点薄一点,简直和灰云分不大开来,就像有人在上面吃东西,不小心落了滴油,漫成个铜钱大的油渍子。他在华瑞附近的闹街上碰到她。东风里里路路地吹起来了,他们站着说话,风一织一织地裹着他们的脚踝,灰夹土,土夹灰,风一牵,又去织别人的脚踝去了。他问她好吗,她说好,妹妹要出嫁了,忙着陪妹妹逛公司买东西,跑了好多地方,一天能跑好远,深水埠到尖沙咀,她又问小慧可好,他说也好久没看见小慧了,连弟弟都没大看见,忙,最近又多收些学生,春季演奏会也快了,问她去不去,他有票,她说好,寄给她好了,不谈了,有事先走了。这条同街他常走,许多人,匆匆忙忙,人生苦短。灰扑扑的长街,天空好长好长,没有尽头。他忽然听见楼头上一户人家大大地开着收音机,市声中苍茫幽弱:"人生--呀一谁--不一惜一呀--惜--青一春--"很短的句子,很久都没有唱完。尖细细的风从旷远的过去的时代溜溜地吹来了,最深最深的地方,是那胡琴声,清清地怨,恻恻地诉,要捕捉它,捉不到,它自顾自去了。莫非感到许久未有过的惆怅;天意如弓,缘是弦,他宁愿化作一片胡琴声,永恒地替世人呜咽着。